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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你真的想好了吗”

皇室子弟大多心思狡诈, 诡计多端,为达目的,往往可以不择手段。

若是将谢言比作那藏在暗处默默蛰伏的森冷毒蛇, 谢行便会是那狡猾阴险的玉面狐狸,他进退得宜地靠近你,用玫瑰般的漂亮脸蛋卸下你的戒备, 尔后又在你不设防的时候张口将你慢慢吞噬。

不同于谢言的城府深不可测, 谢行将野心勃勃和赤.裸欲望都写在了脸上, 不过是终日被谢言夺目的锋芒掩盖才得以逃过一劫罢了。若是换谢行做了太子, 恐怕不日便被那善变多疑的皇帝拉下太子之位。

当然,这不在我的操心范围之内,我要做的, 不过是和谢行达成合作而已。

谢行能这般直接地指认我, 不过是在诈我,想看我在慌乱中露出破绽,而我若是要与他合作,自然是要将身份与他坦诚。他想要太子之位, 想要至高无上权力,而我想要谢言的命。若我不是封九月, 便没有足够的理由去说服谢行相信我此行的居心。

若我此行前来的身份仅仅只是谢言新收的侍读, 仇云清, 恐怕连听雨楼的门都进不了, 更何况是得到这些殷勤的招待。

莫要看眼下谢行对我笑得甜腻, 像一朵随风招摇的馥郁玫瑰, 其完美皮肉下藏着的蛇蝎心思, 可不比我少半分。

我静静地看着面前升腾着热气的瓷杯, 上边晕开一层层乌黑浓郁的色泽, 谢行说完了那句试探的话,便将葱白的手收了回去,慢条斯理地用丝帕擦拭手上沾染的茶渍,他分明唇角都带着笑,眼底却藏着阴狠与毒辣。

我抬眸慢慢看向屋顶,此时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处观察着我,有多少柄淬着毒液的箭矢正对着我,我忽然感到心慌,放在腿上的手指不由蜷缩了起来,不知为何,在慌乱中又想起了谢言这个人。

在指认我这件事上,谢言明显应该更为疯魔着急,但他与谢行却是截然不同的处理方式。谢言分明可以像谢行这般强硬轻慢地对待我,但是他没有。

他在封府里一见我便认出了我,却没有这般剑拔弩张地逼迫我低头,反而三番两次地因着我刻意的挑衅而将我轻轻地放过。

他不论是城府还是心计都高于谢行,却一再地对我退让,甚至不敢碰我的一根毫毛,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他利用完当初的封九月之后,竟对他残留了几分感情,甚至还在心底要求自己对封九月忠贞不渝。

因而他不能强迫于我,不能招惹我,甚至连触摸都不敢,在我面前小心翼翼得近乎讨好。

相反,谢行并不喜欢我,因而他堂而皇之地点出了他心中的猜测,就算猜错了,也不至于付出什么惨烈的代价,不过就是认错了个人,又不是认错了郁仇,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但是谢言不同,若是他认错了人,对另一个人做了亲密苟且之事,在他心中便会认为是对封九月的一种背叛,所以他刻意保持着疏远的距离,对我屡次试探,在没有得出结果前,甚至都不敢对我有什么逾矩的举动。

正因为如此,他在我身份上这件事便显得格外谨慎,宁可放过,也不愿意做任何对不起封九月的事情,真是惺惺作态又荒唐可笑。后来他得了令人失落的结果,便与我保持了距离。

真可笑,为何每次在我慌乱不安的时候,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谢言这个人呢?我分明已经不再喜欢他了。

谢行是除开谢言之外,如今太子之位最强有力的竞争者,也是唯一能与谢言匹敌的皇子,我此行便是为了能与谢行取得合作,我想到这里,便明白,亮出自己的身份底牌,会是我对谢行最大程度的投诚,但我还是揣着好奇问道,“八皇子何出此言?”

我与谢行隔着一桌之遥,目光悠悠相对,我能看见他眼中那种狡黠又灵动的光芒,他提起发出呜鸣的热水壶,缓缓将滚烫的热水倒入茶壶之中,微微歪着头,专注地看着滚滚的热水,睫毛比生得女子还要浓密纤长,轻轻扇动几下,便笑了。

他抬眸来看我,眸色浓黑,狐狸眼又细又长,认真看人的时候,便透着隐约的魅意,他周身的气息不复刚才的强势,唇角微翘,“因为你的眼神。”

“眼神?”我喃喃地跟着重复了一遍,我曾揣测过许多答案,我以为谢行会说我与封九月长得像,又或者是别的,但他却说,眼神,我瞬时便不懂了,语气里都充满了疑惑。

“嗯,”谢行甜笑着点头,慢慢地将热水倒入另起的茶叶当中,绿油油的嫩叶被开水一冲,便展开了嫩绿的枝叶,被熨烫得服服帖帖,他乌黑的眼瞳又将我定定看着,又慢慢开口,“因为你的眼神像兔子。”

“我见过无数人的眼神,他们的眼神都各有不同,有的眼神冷得像雪,又像冰冷的蛇,有的眼睛初见很冷,但久了你又能从中感觉到无尽的热意。”

“从我初次见你,便觉得印象深刻,不仅仅是因为你长得是我从未见过的漂亮,更是因为你的眼神就像一只胆小怯懦的兔子,明明很脆弱,眼神却又很澄澈。”

“当时我就很喜欢,前日我不过在远处匆匆看了你一眼,才发现你的眼神变了,变得更让我喜欢了。”

谢行这般说着,一边将身子越过矮桌,缓缓朝我靠近,他的指尖带着湿润的水珠,慢慢地落在我的下颌上,唇瓣的笑像盛放的带刺的花枝,“你的眼神里带上了恨,变成了一只凶狠的兔子,我很喜欢,难怪太子哥哥这般迷恋于你,明知道是个危险的替代品,也要将你留在身边。”

既然谢行已经将话说到了这个地步,我也没有必要再去遮掩什么,我只有在是封九月的时候,才能与谢行站在同一阵线。

思及此,我拨开谢行落在我下颌上的手,冷冷道,“你要太子之位,我要谢言的命,如何?”

谢行闻言立时笑了,“哈哈,果然够爽快,我很喜欢。”

“可是,漂亮哥哥,你真的会忍心将太子哥哥苦心经营的一切毁掉吗?”

“太子哥哥虽然害死了你爹,但说不准人家有什么难言之隐呢?你说呢,漂亮哥哥。”

谢行这番话说得很轻,却带着诱哄和试探之意,他在试探我现下对谢言还留着几分真心,是否可以完全为他所用。没有人会需要一个藏有二心的棋子,谢行自然也不例外。

我胸中那些深藏的恨意被谢行这番言语点燃,我霎地抬起头来,目光与谢行那双狐狸眼撞个正着,下唇都要被我咬出血,死死攥紧的手指紧握成拳,指尖深深地陷入肉,兴许是我的表情过于可怖,谢行瞬时被我吓得往后退去,神色仓皇地看向屋檐。

我的喉头干涩,声音也因为激动的情绪而有些颤抖嘶哑,“事成之后,太子之位归你,谢言的命归我。”

“除此之外,我封九月什么都不要。”说完这番话,我才将眸中的恨意敛去,眼神又恢复成古井无波。

“咳咳,”谢行终于察觉到自己失态,连忙将眼中的惊慌恐惧收了起来,面色讪讪道,“我要太子哥哥的私人刻|章,若你能将其搞到手,一切定能如你所愿。”

“嗯。”我淡淡应了一声,便起身站了起来,看了看外边昏暗的天色,只觉得周身的疲惫,都涌上了心头,“是要将它偷来,亦或是?”

谢行听到我这句话,忽然吃吃地笑了起来,狐狸眼往上钩,有种醉人的娇态,话语却出奇地冷静,“漂亮哥哥果然跟从前一样还是笨笨的,太子哥哥聪明一世,怎么会看上你这个笨蛋呢?”

他耐心地细细与我解释,“若是你偷来了又没及时还回去,太子哥哥到时候只需要说刻|章遗失了,不就能将过错推得一干二净了吗?”

我臊的满脸通红,只低声道,“那我偷来了再给他还回去便好了。”

“唉呀,不用这么麻烦的。”谢行从袖中取出了一封书信,将其递给我,乌亮的眼珠纯良无害,笑得眼尾弯弯,“漂亮哥哥只需要用太子哥哥的私章在这通敌卖国的信函上一盖,便能大仇得报了,是不是很简单?”

谢行明明长得明艳动人,像一株瑰丽的玫瑰,天真无邪地笑着,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

但他递给我的信件,却明晃晃地写着杀人诬陷之词,只等谢言的私章一盖,便是板上钉钉的死罪。

谢言可以死,但必须得是死在我的手上。

我|草草地将书信扫了一眼,便将它收入衣襟里,沉声道,“太子之位归你,谢言之后要随我处置,这个能保证吗?”

“漂亮哥哥是怕我骗你吗?”谢行像是自己良好的信誉破天荒地遭到了我的质疑,就连瞳孔也惊讶地微微瞪大,随后又朝着空中伸出三根手指,开口道,“若是我谢行欺骗漂亮哥哥,那便让我不得好死。”

我又在心里嘲笑自己憨傻,若是谢行真的要骗我,区区一句保证和誓言又能顶什么用,我如今人微言轻,能依仗的也只有谢行了。

“记住你今日的话。”我留下这句话,便抬脚要走,谢行的话却悠悠地从身后传来,“漂亮哥哥,你真的决定要为你爹爹报仇,而不是先与太子哥哥把事情讲清楚吗?”

我回身去看,便见谢行慵懒地卧在屋内的软塌上,一手撑着腮,明亮的眼睛将我看着,有种天真的无辜,说话间,饱满的唇珠也在轻轻颤动;

“太喜欢漂亮哥哥了,所以忍不住要多管闲事,我虽然讨厌太子哥哥抢走我的太子之位,但我确是第一次看见他那块冷冰块融化成暖暖春水,漂亮哥哥,你真的想好了吗?”

我真的想好了吗?

第52章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我真的想好了吗?

如果谢行前几日问我这个问题, 我兴许还会犹豫一番,但到了今时今日,我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对他说道,“等我消息吧。”

兜兜转转间,三年匆匆而过, 我封九月如今还是成了太子殿下谢言的侍读, 只能感叹一句造化弄人。

一切似乎与从前没有任何变化, 为这场闹剧粉墨登场的依旧是我和谢言二人, 但我与谢言身上,却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连身上的壳子都被换掉了, 而谢言, 也无从避免地堕入了往事的洪流之中。

我记忆中的谢言,骄矜傲慢,目下无尘,在春日宴那日, 身着白衣,身姿翩翩地来到了我的生命里, 似踩着七彩祥云的九天神祗。

到了后来, 我才明白, 纤尘不染如谪仙一般的人物也有烦恼, 也曾在阴沟里咬牙坚持, 也会有求而不得之物。那时的谢言, 锋利冷酷, 却胸有沟壑, 在冷宫里蛰伏多年, 才得以重见天日,一朝扬名天下知。

他有炽热的恨意,也有汹涌的贪念,他要这万里江山,要这无上权力,要永远不屈于人下。那时的谢言,还残留着几分年少意气,在我面前,有七情也有六欲,我甚至能感受到他藏于灰瞳下的勃勃生机,和精美容颜下的暗流汹涌。

但如今的他,在得知仇云清并非封九月此事后,却成了一具空洞枯败的精致人偶,他近乎自虐般地用饮食折磨着自己,甚至不知从何时开始,迷恋上了穿着缟素的白衣,不知是在为何人披麻戴孝。

他似是在一夜之间,对所有事物都失去了兴致,成了一具精准智能的冰冷器械,他依旧能尽责地处理公务到半夜,他的决策从没出过半分差错,但他不再下棋,不再游湖,不再有欢.愉。

他将自己封锁了起来。

仅有在面对我时,沉沉的凤眸里,才会有一丝流动的秋波,但总在触及我右眼尾的空白后,连眼里仅剩的光都被打得稀碎,像稀薄的晨光被揉碎在污浊的海域里,永不见天日。

我并不觉得他可怜,甚至觉得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惩罚,我并不在乎谢言是如何苟延残喘地活着,我在乎的只是,他的生命是否能在我手上得到终结。

因着谢行的嘱托,我这些日夜都在寻思着要如何搞到谢言的私人刻|章,不停地揣测刻|章可能的藏匿之处,几乎是到了菜饭不思的地步。

我戳着碗中的白米饭,根本无心下咽,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的日光发呆,就连谢言何时开始盯着我也没有察觉。

“不合胃口?”

直到谢言的话淡淡响起,我才如梦初醒般地摇摇头,硬是勉强自己朝嘴里塞了几口白米饭。

此时正值秋日,窗外的秋蝉叫得欢腾,而室内则是异常的安静,因谢言向来话少,我如今也不是没话找话的性格,便有种诡异的静谧在悄悄蔓延。

我只拼命埋头吃饭,耳朵却仔细地去听对面谢言的动静,他似是吃饱了,轻轻地将筷子放在瓷碗上,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动,尔后,我便感觉两道灼灼的目光落在我脸上,久久不曾移开。

谢言如今便是这般的无赖,他只将我当成一个物件,一个和封九月有九成相似的物件,时常便是这样定定地看着我,便能看上半个时辰,当然若不是我恼怒地离开,他可以看上更久。

无耻之徒。

我努力地扒拉着米饭,只想赶紧吃完,快点离开他的视线范围,却冷不丁听见他说,“不喜欢?”

“什么?”

我懒得去猜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只从饭碗里抬起头,去看他面上的神情,便见他今日也是穿了一身素白,衣袖宽大,便衬出了几分病弱苍白,他已经搁下了筷子,冷白的手托着腮,微微歪头,眼也不错地盯着我,眼神中竟有几分迷离与讨好,他犹豫地张了张嘴,许久之后,才低声说道,“衣服。”

哦,衣服。

谢言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毛病,自从那日见了我模仿封九月的装扮之后,便派管家送了好几车那样式的衣服到我房里,怀信光是整理,便气得都要骂娘。

而我则是因为这几日都在想刻|章的事情,根本没有心思去打扮,也没有招惹谢言的想法,便只穿了仇云清日常爱穿的素袍。

如今听了谢言这个问题,我只觉得好笑,他定然是在心里百转千回地想了好多次,才会跟我提出来。

我却一点儿也不想顺他的意,能让谢言不痛快,我便很是痛快,于是我大着胆子回道,“云清不喜欢穿红戴绿的,看着颇为俗气。”

我这番不客气的发言刚落下,谢言澄澈干净的灰瞳便立时染上了汹涌的怒意,就连原本沉静的脸色也在一瞬间阴沉了起来,如同自己珍爱的宝贝收到了污蔑和诋毁,他寒声说道,“若不穿,便滚。”

谢言如今的神态,像是一头被激怒的凶兽面对孱弱娇蛮的幼兔,满心的邪火都无从发泄,便只用那双又冷又冰的眼睛瞪我,恨不得用眼神将我当场撕碎。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兴许是看一只病恹恹的狮子看久了,便真的将它当成了一只孱弱的病猫。

我只能收起刚刚矫情的劲儿,朝着谢言行了个大礼,认真赔罪道,“太子殿下恕罪,是云清错了。”

谢言并不理我,他似是懒得与我计较,只冷冷地与我说,“抄写万佛经十次。”

“是,太子殿下。”我卖乖地回了一声,却在心里翻起了白眼,又是这招,有没有新奇的招数啊,每次一生气就罚人抄书,真是老套,愚蠢,笨蛋,反正就是很蠢就是!

我气鼓鼓又认命地拿了纸笔放到了客厅的书案上,开始说服自己冷静下来抄书,我转念一想,不过抄书而已,他没拿出自己小时候的字帖出来羞辱我,已经算是大发慈悲了。

这般想着,我又觉得好笑,如今我不是个文盲,谢言又何从来嘲笑我,他定然是更喜欢现下的我。

毕竟仇云清长得比我好看,写字又好看,还会作诗下棋,简直是谢言理想中的伴侣,我又算的了什么呢?

这样一想,我便又有些莫名其妙的生气,忍不住想在纸上画一个谢言大王八,又怕被谢言赶回元洲,只得放弃,百无聊奈地抬头去偷看谢言,还想找找刻|章可能出现的位处。

谢言应是昨天半夜便将公务都处理完了,现下正倚在窗旁的贵妃榻上假寐,他显然还在为刚刚的事情生气,剑眉紧蹙,周身上下萦绕着浓烈的阴郁气息,又因为皮肤和嘴唇过于苍白,像极了那种为了索命而来却被日光照得无所遁形的鬼魅。

他纤长浓密的眼睫覆住深邃的凤眸,十分努力地在强迫自己入睡,但过了一会儿,他便冷着脸睁开灰眸,神情枯槁地望着窗外的桃花树,似是陷入了深远的记忆当中,眼神空洞得像是失去了一切的破落户。

我不想继续看他这副样子,这样的他会让我的心脏感觉很不舒服,便只能强迫自己将心思放在抄写经书上,一笔一划都写得格外认真。

认真做事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极快,我抄到后边,右手都变得酸软无力,这才发现已经到了午后时分,微风拂动着靛青色的窗纱,斜阳慢悠悠地从窗台爬入,堪堪落在谢言身上。

他的神色已经褪去了之前的阴鸷冷沉,淡淡的暖阳笼罩在他身上,像是给他一身都镀上了一层灿灿的金光,他修长的指尖正持着一本书册,眉眼低垂地看着,长而密的眼睫像是金蝶扇动的羽翅,微翘的唇角边擒着温柔恬淡的笑意,像是一尊无尽慈悲的玉佛。

谢言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这般生机勃勃的神情。

自那日国师给了他答复之后,他便一直都是行尸走肉般的神态,眼神空洞又无焦距,像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对什么也不在意。正是因为这般,我忽然对他手上拿着的手册来了兴趣,究竟是什么好书能让一个冰冷的机器重新焕发生机,我真的很好奇。

但我不能这般贸贸然过去,不但会打草惊蛇,而且若是什么机密文书,谢言一定不会愿意让我瞧见。

这个认知令我有些不爽,只能满心不忿地呆在原地,在心里盘想着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将谢言从书房中支走。

我烦恼不过一会儿,就迎来了救星,管家的声音从门外恭敬地响起,“太子殿下,您先前考核通过的几个谋士都已经在偏厅等候了,请太子殿下过去决定他们最终的去留。”

“嗯。”谢谢应了一声,便将手上的书册放到了贵妃榻旁的书柜里,尔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才往门口走去。

既然是考核,那定然需要不短的时间。

我将耳朵竖起,去听谢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直到其消失不见,我才敛着脚步慢慢地走到那个书柜跟前,做贼心虚地东张西望,确定不会有人看到后,才深吸一口气,将书柜打开。

我的心脏跳得很快,是那种能窥见他人秘辛的诡异兴奋感,这种感觉让我呼吸加快,脸颊泛起微红,指尖颤抖地将那本书册拿出后,却从封面上根本无法看到它的特别之处,这就是一本寻常的军务书籍。

我愣是不信会是这般寻常的一本书让生无可恋的谢言笑得那般温柔,便草草地翻阅了起来,纸页翻动间,有一片昏黄的宣纸随着秋风飘落到了地上。

不知为何,一种陌生的熟悉感忽然擒住了我的心脏,我将那封信纸拾起,只见其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像一堆爬行的虫子,上边明晃晃地写着。

“谢言,感谢你的救命之恩。”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男,君子好逑,是否能有荣幸能与你泛舟湖上?”

我几乎要将下唇咬破,这是,这是封九月当年写给谢言的情书。

【作者有话要说】

“为我亡故的妻子披麻戴孝”

第53章 “任他明月下西楼”

我目光所至皆是三年前的满目疮痍, 旧时光缓缓流淌,我依然记得我将这封信交给谢言时那种激动羞赧的心情,当时的我小心翼翼地捧着一颗真心想要献给谢言, 最终却还是错付了,所以谢言留着这封信,还时不时拿出来品鉴一番, 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呢?是不是在心里默默地嘲笑我是个卑贱又愚蠢的傻子?

我不知道。

我的内心如今已经近乎麻木, 胸中只有一腔难以纾解的父仇家恨, 其他的, 不论情还是爱,都不是我这个蠢人可以高攀得起的东西。

我累了。

说起来,我与谢言之间发生的故事就像极了猴子捞月, 顽劣不堪的猴子痴痴地望着湖中清冷矜贵的明月, 傻傻地想要占为己有,忍不住一头扎入湖水之去,最后化作了一缕孤魂。

都忘了吧,都忘了吧, 我这样告诉自己,又将书信仔细地放回书柜之中, 尽量将一切还原成原本的模样。

我不知道谢言为何还留着这封书信, 但终归不会是什么怀念之类的情绪, 兴许就是觉着无聊的时候, 便当做一个笑料拿来看看, 就像当年京城众人传播我与谢言之间的风流韵事, 都说是我勾引太子殿下的种种劣迹那般。

也许谢言也需要一个解闷宣泄的窗口, 而我恰好有此荣幸能成为尊贵的太子殿下的笑料, 不也应该感到感激涕零吗?

我在书房中等了又等, 直等到了晚膳时分也没见着谢言的踪影,反而把管家给等来了,他说,“太子殿下现下很忙,让仇公子您自己用膳。”

“嗯。”我随口应了声,只觉得该是如此,谢言每次一忙起公务,便会自动忽略用膳这件事。

三年前的时候,我怕他身体扛不住,就算他再忙,我也会硬拉着他与我一同用膳。而如今,我已经没有关心他的理由,甚至还恨不得他能将身体搞坏了,死了最好。

可能是我恶毒的希冀真的被上天听见了,当天深夜,管家匆匆来敲我的房门,怀信赶忙去给他开门,我睡眼惺忪地披了件外跑便下了床,不解地问,“管家,出什么急事了,让您大半夜地跑过来?”

管家急得满头大汗,只拉住我的手,神色庄重地恳求我道,“仇公子,你能帮忙去看看我们太子殿下吗?”

“他现在的状态很不好,明明病着却死活不肯喝药,还一直叫着封小少爷的名字,老身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来找您帮忙的。”

“管家您先别急,先将事情慢慢说清楚,太子殿下究竟怎么了?”我体恤管家年迈,也没有被他慌乱的情绪感染,反而冷静地问起事情的始末。

“唉,仇公子,是这样的,太子殿下因为早年在冷宫里生活,吃的膳食不太好,便一直都有胃疾。”

“原先封公子在世的时候,能拉着太子殿下按时用膳,身体总算康健了许多,但封公子离世之后,太子殿下便患上了厌食之症”

“厌食之症?”我疑惑地拧起眉,质疑道,“可是我之前与太子殿下一同用膳,他都有吃进去啊。”

虽然谢言吞咽的表情看着十分勉强,但的确是全部都吃进去了,确是我亲眼所见。

“那是太子殿下在仇公子面前逞强,后边都会背着仇公子吐掉!”管家说到这里,气得直发抖,“时日一久,这肠胃就都坏掉了,压根儿经不起半点的折腾。”

“今日太子殿下选拔谋士,又错过了晚膳,到了夜里这胃炎便发作起来,闹腾了大半夜,老身是实在没有办法才来找仇公子。”

“可是。”我面上有些犹豫,又疑惑地问,“我又不是太医,也不懂医术,我能做什么呢?”

“太医这边,老身已经请来了,也给太子开好了药,麻烦的就是,太子殿下如今发起了高热,人事不省的,一直叫着封公子的名字,死活不肯喝药。”

“我们实在没法了,只能来求仇公子帮忙了。”

虽然管家说得委婉,但话里话外的意思我算是听出来了,他此行来找我,便是要我这替身,在谢言面前扮演封九月,好哄骗谢言把药喝下去。

我本不想去,谢言的死活如今与我已没有半分关系,但我转念一想,谢言此时头脑不清醒,不是更方便我套出刻|章的下落吗?

顺便还能看看谢言病到了什么地步,有没有把脑子烧坏的可能,只希望他不是真的把脑子烧坏。若是那般,便不好玩了,我没有任何对傻子报仇的兴趣。

我想到这里,便点点头当是应允,又与管家说道,“管家,我先进去换身衣衫,你且稍等我一会儿。”

管家自然没有不从的道理,怀信给我拿了一身藕粉色的秋衫,又给我披上了一身狐裘披风,生怕夜深露重将我给冻坏了,我将谢行给我的信藏在衣袍暗缝里,才跟着管家去了谢言的房里。

“仇公子,桌上的药是刚熬好的,您可千万要让太子殿下喝下去啊。太医说,若是他不喝药,这高烧一直不退,恐怕日后会对神智有损。”

“仇公子,太子殿下就麻烦您伺候着了,老身就在门外等候。仇公子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下来。”

管家满脸愁容地细细嘱咐了许多,随后才忧心忡忡地退了出去。

房内的烛火昏暗,一室静谧地如同潮汐退去的深海,冷寒孤寂席卷着整个房间,只有那碗污浊浓黑的汤药散发着冉冉的雾气,我巡着记忆朝谢言的内殿走去,脚下却再也没有柔软的波斯毛毯。

当年我常常宿在此处,身体又弱,不爱穿鞋便总染上风寒,谢言无奈之下,才从皇后那边搬来了那波斯地毯,如今却只有冰冷的地面倒映着清冷的月光。

内殿只在床头的矮桌上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浅浅的月光静悄悄地爬入室内,照在谢言苍白憔悴的脸上。他似是病得很重,额上沁出薄汗,眉宇间盈满痛楚,薄唇没有半分血色,他沉浸在梦魇之中,呼吸变得深且重,有种喘不过气的窒息之感。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我轻轻地叫了几声,却没见谢言睁开双眼,反而是我的目光被他紧握的手所吸引,谢言修长的手指蜷缩在一起,像是抓着什么重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让他生病了也不愿意放下,难不成是那枚刻|章?

谢言啊谢言,都病到了这个地步了,你还这般迷恋权力,我该说你精明到天下无敌呢,还是骂你贪慕虚荣庸俗不堪?

思及此,我冷笑着伸手去掰他的手指。

他的手指攥得很紧,如同是一个破落户在守护自己仅存的宝物,我费了浑身的劲儿也没能将他的手打开,便只能换个法子,轻轻地在他耳旁低语,“谢言,把手打开,让我看看,好吗?”

我没有想到的是,我的话竟然起了作用,谢言的眉宇终于舒展了一些,口中呼出的热气落到了我的脸上,引起我阵阵奇怪的痒意,他的嘴唇因为久未饮水而干裂破损,显得可怜兮兮,种种意义不明的呓语从他口中传来,“秋秋”

秋?我不懂,也没有窥探他古怪心思的欲.望,只专注地将他的手指掰开。

此时月光前移,又落在他的手上,我眨了眨眼睛,才堪堪看清了他手中紧攥着的东西。

那是,我从他那边收回来的编草戒指。

年少轻狂时,人总喜欢许下一些天崩地裂的誓约,比如坚若磐石的爱意,比如生离死别的厮守,比如坚贞不渝的陪伴,我也曾做过这样的傻事,只在心底认为,只要谢言收下了我的这枚戒指,他便是我此生唯一的爱人,除非我死,否则不会有任何改变。

我的确信守了我的承诺,在自缢之前,我恨透了谢言,我恨不得喝其血啖其肉,恨不得将刀刃扎进他的心脏,想让他尝遍我经历过的欺骗与伤痛,想让他与我一样一无所有。

可是,直到我闭上双眼那一刻,我依旧希望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我希望我爱的人并没有利用我,也没有伤害我爹,更没有将我抛弃在偌大的府邸里,任我自生自灭。

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依旧爱着谢言。

明明我的爱就是一场笑话,它何其可笑,像一场荒诞的喜剧,但它又何其坚韧,哪怕伴随着这般浓烈汹涌的恨意,它依旧生机勃勃地生长,如同永不衰败的苍天大树。

我曾在心底许下承诺,要成为谢言一生的爱人,我要给予他欢心愉悦,我要他笑颜常在,更要他的灰瞳中只映出我封九月一人。

可惜,我的一生太短了。

我食言了。

这一世我只能为我爹而活。

我下定了决心要将那枚戒指从谢言的指缝里抠出来,却忽然被一只滚烫的手擒住手腕。

我在惊骇之中偏头去看,只见谢言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他浑身烧得滚烫,就连素白的脸上也染上高烧的陀红,凤眸迷离,似含着薄薄的水雾,他定定地望着我,眼神中透着说不出的委屈与彷徨,灰瞳澄澈得像一个被世界抛弃的孩童。

他将手中的戒指握紧,五指紧握,完全不给我可趁之机,干涸的嘴唇嗫嚅了半响,却没有说出一句话,只是他灰蒙蒙的眼睛里忽然下起了雨,化作了一个荒诞凄美的琉璃世界。

我曾经是撑伞之人,会为了谢言的每一丝情绪焦虑到彻夜难眠,痛彻心扉,但如今,我只是攥着他的衣襟,面无表情地说,“太子殿下既然醒了,就自己喝药吧。”

但谢言并不肯配合,他死死抓住我的手腕,蛮横地将头埋在了我的胸口处,不断地喊我,“小秋,小秋,小秋”

“你上次骗我,你没有再来。”

“为什么骗我?”

谢言口口声声的指控令我有些不耐地拧起眉头,我完全没有想到他既然还会记着上次在封府的约定,瞬间觉得脑袋发胀,头疼得要命。

我试图将谢言的头从我身上挪开,但生了病的他就像一个高温的火炉不断在我身上靠近,又像一只生怕被主人抛弃的大犬,时不时抬头用湿漉漉的眼睛看我。

他生得极其貌美,此时双颊烧得通红,又用那种执拗又乖顺的眼神看人,像极了一朵开到颓靡的芬芳水仙,令人难以生出拒绝的话来。

我长叹一口气,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只开口问他,“你好好看看我,看看我是谁。”

他闻言便直起身子,凑近了来看我,灰瞳被月光浸透,有种凄迷空灵的出尘之感,他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开口道,“你是我的小秋。”

好吧,看来谢言这是彻底烧糊涂了,我在心底下了定论,冷下脸想下床去将汤药给他端过来,他却牢牢地圈住我的腰,甚至还可恨地将我整个人拖到了床上,像抱着一个玩偶那般将我禁锢在怀里,唇角微微翘起,眼神里写满了餍足。

“太子殿下,你放开我。”

“我是仇云清,不是你的小秋。”

我话音落下,谢言的手便急急地来捂住我的嘴,他手上的温度很高,热烘烘地几乎要将我烫伤,而他则像是强打着精神在纠正我。

“仇云清是谁?小秋又在骗我。”

他分明是一个病人,却不知哪来的力气能将我一个健康的人按在床上,还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发烫的指尖从我的额间落到我的鼻梁,又在我的唇上流连不屈,湿润的凤眸忽然染上了熊熊的火光,我这才发现我的衣襟在挣扎间散开了。

我慌得想伸手去拨,却被谢言按住手,他那张秾丽如天仙的漂亮脸蛋不断地朝我靠近,灼热的呼吸像一阵微风落在我面上,我强压住心底的恶心,只告诉自己,就当是被狗啃了。

但是意料之中的吻并没有落下,谢言的身体似乎已经到了极限,直直地扑倒在我身上,眨眼间完全失去了意识,我艰难地从他身下爬出,万分厌恶地用手指去探他的鼻息。

“还有气。”我不自觉松了一口气,将桌上的汤药拿了过来给他喂了进去,幸好他如今已经闹腾完了,显得十分听话,我喂进去的汤药都有喝下去。

将能留住谢言这条狗命的事情都做完了之后,我开始在房内翻找刻|章可能的藏匿之处,我将目光落在了书案中的抽屉里。

此处并未上锁,我将里边的资料都大致扫了一遍,发现都是一些官员往来的文书,并没有什么可疑的物件,翻到了最底部,便见到一张较其他信件更为昏黄的宣纸,上边并不是官员间的书信往来,而是谢言用瘦金体留的字,墨痕浅淡,上边写着:

“任他明月下西楼。”①注解

【作者有话要说】

①注解:唐代李益的《写情》

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第54章 “你们刚刚在做什么!”

“从此无心爱良夜, 任他明月下西楼。”

此时已接近二更天,古老而沉闷的打更之声离得甚远,似铮铮鸣响的暮鼓晨钟, 屋外的月儿倾斜得很是厉害,如薄雾般的月光铺散在窗边的贵妃榻上。

我怔怔地望着一地的白霜,诸多往事浮上心头, 我也曾与谢言一同度过无数个良夜, 在那些不为人知的夜晚, 耳鬓厮磨, 相拥而眠,如今想起,却只觉得时过境迁, 物是人非。

爱到了极致, 又化作了无尽的恨。

我额角疼痛,忍不住又去看谢言那张祸水一般的脸,他此时安静地躺在床榻上,睡得宁静又祥和, 双颊的红意已经褪去,他的双手乖乖地放在锦被上, 乌密的发丝堪堪掩住消瘦苍白的脸颊, 温顺得像一朵在暗处悄然盛放的芍药, 令我的心跳不可遏制地乱了。

谢言, 你也曾如我一般, 深深地将那些静谧又甜蜜的夜晚刻在脑海之中吗?

我没有得到答案。

谢言睡得很沉, 精致秾丽的五官在此时褪去了平日里的冰冷肃穆, 有一种温柔的空灵之感, 像是不经意堕入凡尘的精灵, 并未受过任何俗物的侵染。

他浓密的眼睫遮住眼下,鼻息清浅恬淡,薄唇微微翘起,唇角还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像是沉浸在无尽的美梦之中。

清醒时候的谢言总是锋利尖锐,永远冷静自持,永远高人一等,而如今被病痛折磨后的他,却给了我一种众生平等的顿悟感。

窥视谢言的旧物并未给我带来刻|章的有效线索,反而带来了种种不该有的悸动,这些悸动挟着卷土重来的妄念,令我忽然感觉很累。

我时常游走在爱与恨的边缘,上一瞬我恨不得将谢言剥皮拆骨,挖心挖肺,下一瞬又觉得他甚是可爱,想重重地拥抱他,又想恶狠狠质问他,为何那般残酷地对我。

可是现在的我已经无法回头,我已经做出了决定,也曾给过谢言机会。

想来也是可叹,自出生一来,我的人生便从来都不由我主宰,我不想害死我的母亲,也没想过会爱上谢言,自戕之后没想过要重生,可我却还是站在了这里。

老天爷疼惜怜悯我,也爱作弄我,终究还是爱难平,恨难消,我艰难地将落在谢言身上的目光收回。

若可以选择的话,谢言,我希望我们二人,从不曾走入那个良夜。

次日我醒来的时候,却看见头顶靛青色的纱幔,才惊觉这并不是我的床,昨夜伺候完谢言已经二更天了,我累得不想动弹,便在窗边的贵妃榻上裹着毛毯睡着了,吹了几个时辰的冷风,现在头还有些嗡嗡响。

我抚着疼痛的额将身体撑起,才发现我正睡在谢言的床上,鼻尖萦绕的皆是谢言身上惯有的那种若有似无的冷香。

我昨夜好端端的在贵妃榻上,怎么会跑到谢言床上来了,难不成是谢言抱我过来的?我想到这里,便将眉头拧得死紧,那种被谢言触碰过身体的厌恶感又升腾了起来。

管家带着侍从进来的时候,我还在傻傻地发愣,直到侍从将洗脸漱口的水端到我面前,我才回过神来,便看到管家笑盈盈地盯着我。

“谢谢仇公子的仗义相助,老身实在无以为报。”

他这般说着,还要给我行礼,我连忙将他扶起,宽慰道,“管家,您这大礼,云清可受不起,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不必这般见外。”

我对管家并无半分怨恨,相反的,我觉得他尽职认真,对谢言是倾尽一切的慈爱之心,很难不令人动容。

“太子殿下他人呢?现在好点了吗?”

我并非真的关心谢言,不过是想要换个话题,尽量让管家的注意力从跟我道谢行礼这件事上边移开。

果然管家听了这话,面上的表情放松了很多,没有刚刚与我道谢那般的凝重,开口与我说道,“这还是得多谢仇公子的照顾,太子殿下今日已经没有大碍了,一大早吃完了早膳,又到书房忙去了。”

可能是谢言的康复让他感到由衷的欣喜,管家无关紧要的话也多了不少。

“早上我进来的时候,刚好瞧见太子殿下将您抱到床上去休息,也是老身想得不够周到,没有给仇公子多安排一床被褥,昨夜没有冻着吧?”

果然是谢言将我从贵妃榻抱到床上来的,我原本只是猜想,如今得到了管家的证实,便更觉得周身不自在了起来,只感觉浑身粘腻像被蛇信舔舐过一般,令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但是我在管家面前,还是敷衍地浅笑着说道,“那便好,既然太子殿下没事了,那我也能回房去休息会儿。”

“是的,”管家颇为赞成地点点头,接过我的话茬道,“太子殿下也吩咐说,让仇公子您今天好好休息,不用过去伺候了。”

“嗯。”我随意地应了一声后,便步履匆匆地从谢言的房间离开,拼命地往自己的房里赶,太恶心了,我要将谢言触碰过的地方都好好洗干净。

怀信得了我的命令,赶忙给我准备了满满一桶热水,我将一身的皮肤都搓洗得微红才稍微满意地离开了浴桶。

我从浴室穿戴整齐出来的时候,便看到怀信眼巴巴地看着我,眼神里有担心怜惜以及难以言明的尴尬情绪,他张着嘴巴,犹豫了半天,屁都没蹦出来一个。

“有话便说。”我等他的下文等得实在不耐烦,便对着他冷冷开口。

“啊,公子,你昨晚还好吗?身体可有哪里不舒服?可要怀信帮您叫大夫过来看看?”

怀信将我上下一番打量,乌黑的眼瞳里满是赤诚的关切与自责,说道,“公子,您若是有什么委屈,可以跟怀信说,怀信定然不会把公子的秘密泄露出去的。”

这到底什么跟什么?对他那种欲言又止的表情,还有这番意有所指的言语,我只感觉头疼,又加上昨夜睡得并不好,便彻底冷下脸。

“你若是再跟本公子打哑谜,便给我回元洲去。”

其他的利诱或许对怀信不管用,但这般的威胁却是正中他的下怀,怀信几乎是立刻直直地跪了下去,眼睛急得都红了。

“公子,别赶怀信走,怀信只是以为公子昨夜被太子殿下欺负了,所以想安慰一下公子罢了。”

“公子不要生气了,大不了我以后都不说便是。”

这下我算是终于明白过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了,不过也不怪他,我伺候了太子一夜,回来便立刻让他打水来给我清理,他有所误会是正常的。

但是我光是想到这样的误会便只觉得恶心难堪,恨不得将浑身上下的皮肤都再搓一遍,喉中有种作呕之感。

过了许久,我才将情绪平复下来,只淡淡与怀信说,“我并无事,你想象中的事情并未发生,但我日后不想再听到这些话,若再犯,你便回元洲去。”

怀信甚少见我这般声色俱厉的模样,都快哭了,忙不迭地与我保证日后一定不会再犯。

我却心烦意燥地根本听不进去,只冷冷地撂下一句“不准跟着”便出了门去。

其实我平日里对怀信还是宽宏大量的,我俩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兄弟相称,我话说出了口,出来转悠之后,又觉得自己过于严厉了。

哪怕怀信的怀疑并不属实,但他也是因为过分担心我才会那样小题大做,我确实把话说重了,可我无法接受他话里的那种可能性,光是想起,我便觉得浑身如被毒蛇爬过,只觉得恶心脏乱。

谢言是我的杀父仇人,我若是与他媾.和,如何对得起我九泉之下的爹爹。

心绪是越来越乱,我只得到处走走转转,最后在府内的凉亭处停住脚步,望着凉亭前的荷叶田田,嗅着空气中那种清凉的水汽,如缠绕成一团毛线的思绪终于冷静了一些。

我满眼都被美景夺去注意力,却没有留意到身后有人悄悄接近,一时不察,一双温热的手忽然将我的双眼蒙住,身后之人的声音又轻又柔,话语里透着狐狸般的狡黠,“请你猜猜我是谁?”

“还能是谁?”我没好气地说话,又有些做贼心虚地担心我与谢行之间的交流会被旁人看了去,便着急地将他的手扯了下来,果然一回头便见到谢行那张漂亮精致的脸蛋。

他俏皮地朝我眨眨眼睛,狐狸眼微微上钩,甜笑着露出犬齿,瞬时便卸下我的戒心,他这般模样,总让人误以为他是个天真无邪的乖巧少年,而忽略了他皮相下的阴狠毒辣。

我紧张地东张西望,语气里带着责备,“你怎么来了?若是让旁人看见了,可怎么办?”

兴许是我慌乱的神情取悦了谢行的恶作剧心理,他朝我笑得更欢,唇角的笑容怎么也无法收敛。

“漂亮哥哥,你这做贼心虚的表情也太可爱了吧。你看,若是你不把自己当成贼,我与你之间便是凑巧碰上了寒暄几句罢了,没有你想象中那般严重。”

谢行说的话的确有几分道理,是我太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了,思及此,我又想起谢行说我很笨这件事,便只是闭上了嘴巴,不再言语,以免又被抓住什么蠢笨如猪的把柄。

“漂亮哥哥,怎么不高兴了?”

谢行的性子还是带着孩子的浪漫无辜,他眨巴着褐色的眼眸朝我靠近,抬起白皙的指尖落在我右眼下,他凑得很近,说话也很轻,像是在特意安慰我。

“漂亮哥哥,你不用担心,我这次来,不是特意来找你的,我刚去找太子哥哥,他正在忙,我便出来转转,刚好碰上你,便想着逗一逗你而已。”

原来如此,那我也没什么好心虚的了。

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只点了点头,又听见谢行懒洋洋地问我,“不过,我还是想问,漂亮哥哥找到刻|章了没?其他的事情都好办,万事俱备,只差刻|章了呀。”

分明是在说诬陷他人之事,谢行的唇角依旧勾着甜蜜纯真的笑,但那些笑意却未透到他琥珀色的眼底,我与他离得很近,只看到其中冷酷残忍的杀意。

谢行他果然与我想象中是两副面孔,我有些害怕话语被旁人听到,便压低了声量,慢慢开口,“我还在找,找到了自然会给你。”

“嗯,漂亮哥哥按照你的路子来,不必着急。”谢行轻声地安抚我,纤长的手指忽然从我的眼下落在了下颌处。

我不知道他为何要离我这般近,近到呼吸都落在我鼻尖上,只抬头去看他,便见他目光悠悠地望着远处,笑得眉眼弯弯,淡粉的嘴唇勾起,话语里有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喜悦。

“怎么办啊,漂亮哥哥,我好像给你惹麻烦了。”

我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只觉得他狡猾的眼神里藏着得意,像是恶作剧成功的坏小孩试图通过卖乖来逃脱罪责,澄澈的眼神一直望着我身后。

我如梦初醒地转过身,才看到谢言正笔直地立在不远处,他一身单薄的白衣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有种灰败枯槁的空洞之感,单薄羸弱的身躯似下一瞬便要咳出血来。

我看见他寂寂的灰瞳燃起火星,垂在身侧的手指紧握成拳,就连脸色也异常诡谲阴晦,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

他足足看了我三秒,才咬牙切齿地问我,声音冷得像冰,又怒得像火。

“你们刚刚在做什么!”

我一时并未反应过来,只傻傻地怔楞在原处,还以为我和谢行的计划败露了。

谁知谢行忽然朝我脸上吹气,我才恍然大悟,从谢言的角度来看,我刚刚跟谢行不正是像在亲昵地接吻?

难怪他此时此刻的表现,反常得像个被戴了绿帽后捉奸在床的丈夫。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小谢是绿色的!

对了,改了上章的结尾处,大家记得看看啊。

第55章 “你又让他亲你了”

“你们刚刚在做什么!”

我只觉得谢言这句话问得十分好笑又莫名其妙, 这光天化日之下,我和谢行难道还能做出什么苟且之事来不成?

况且谢行不过是凑近了与我说些玩笑话罢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但我见谢言这副杀气腾腾的样子, 又忽然觉出其中的不对劲来,刚刚此处只有我与谢行二人,他就算不靠我那么近, 也能将事情讲得清楚, 为何他还要这般刻意地靠近我, 做出那些会让人误解的动作?

我想到这里, 便急急地去看谢行,想从他那得到一个解释,这才发现, 谢行早就在谢言过来的时候便跑得无影无踪了, 只留我一人在这儿承受谢言的怒火。

我这时才知道自己又被谢行那只小狐狸戏耍了,不禁有些心虚地抬头去看谢言的表情。

谢言不知何时已经走到我跟前,他生得极高,我就算挺直了摇杆, 头也只到他胸膛处。他现下这般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灰瞳沉沉, 两片薄唇抿得平直, 看着很凶, 被他身体挡住的光影便乌压压地罩在我身上。

那种阴暗沉重的压力立时让我有些喘不过气, 只能低着头, 一步步往后退。偏偏我一往后退, 谢言便朝着我步步紧逼。

明明他并未说话, 面上的神情也冷得像块冰, 但我不知为何就是能感觉到他在生气, 就连手心都紧张得出了汗,就这样退无可退,我的后背很快贴上了散发着寒意的石柱。

我知道已经避无可避,才堪堪抬起头,心虚地避开谢言灼灼的视线,只看往一旁,低声问道,“太子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谢言并未回答,长而久的静默在我们二人之间蔓延开,我只能听见他落在我耳畔的深而重的呼吸,像是凶猛的困兽在极力遏制自己的怒火,控制住自己不向孱弱的猎物出手。

我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谢言的怒火平息下去,反而是他微凉的手指忽然擒住我的右脸,几乎是强迫性地逼我与他对视。

此时已接近黄昏,斜阳昏沉地落在谢言的面上,他的睫毛纤长又浓密,末端像是染上了金粉,而他这样不错眼地看着我,灰瞳像是阳光照耀下波光粼粼的湖水,漂亮地令人心惊。

若不是他额上跳动的青筋,和咬牙隐忍的表情,我都差点被美色迷得七荤八素。

他微凉的指尖从我的右脸徘徊,最终又落到了我的嘴唇上,带着十分的力道在上边按压擦拭,像是在擦拭什么碍眼的秽物,我经不起这般磋磨,便伸手去掰开谢言的手,却无异于蚍蜉撼树。

谢言仅用一只手便将我的两只手腕禁锢住,我双手被缚,嘴唇又被谢言带着薄茧的手磨得生疼,声音里经不住就含着哭腔,“太子殿下,你将我放开!”

但谢言并不理我,而是忽然凑近了来看着我,纤长的睫毛轻轻地扇动,像漂亮的金蝶,灰瞳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的嘴唇,眼神凶狠得像要将我整个人吞下去。

他的声音暗哑又低沉,像是亟待爆发的平静火山下的熔岩,每一个字音都隐含着警告意味,“封九月,你又让他亲你了?”

他说完这句话,便定定地看着我,阴郁凶狠的眼神里竟藏着一丝委屈,他一边脸隐于阳光的阴翳之中,似魔似鬼,像是若我不好好回答,下一瞬便要像头野兽般撕咬上来。

我知道他是又魔怔了,硬是将我当成了封九月,可是为什么是“又”?难道我之前曾与谢行做过这般事,被谢言发现过?

我自认前世与谢行之间清清白白,从未有过半分逾矩,除了有一次与谢行同在一室,当时的情形又与今日是何其相似,可是当时我与谢言还并未是亲密的关系,就算真的与旁人亲昵,应该也罪不至此,但谢言竟然耿耿于怀到现在?

思及此,我几乎是又惊讶又诧异地去看谢言的神情,他眉宇间充满了煞气,眼眶通红,愠怒又专注地盯着我,似乎在等我的解释。

他这番作态,像极了一个被妻子戴绿帽后又不舍得与妻子和离的可怜丈夫,仿佛只要我做出敷衍的解释,他就会无条件的相信,然后将此事揭过那样,近乎算是卑微地在求和。

我到了今时今日才见到了谢言藏于冰冷漠然外表下的另一面,他对封九月有着近乎偏执疯狂的占有欲,我从前身在局中,并未觉出其中的曲折弯绕,但今天这件事,却让我对过往许多事有了新的见解。

谢言是否真的喜欢封九月,这点无从知晓,但他对封九月的确有着强烈的独占欲,他将从前的我,当成了仅属于他一人的物件。

所以我当年与谢行多说几句话,他便要生气,后来我与蒋清灵一整晚的说话,他急得将我压着亲到透不过气,但他却从未承认过自己的半分嫉妒,这些还是我们并未在一起之前发生的事情。

后边我俩关系亲密了,他便不准我多与旁人说话,也不准小满伺候我沐浴,我当时只觉得他屁事很多。

如今想来,竟是如此,兴许他谢言就算不喜欢我了,也不准其他人与我亲近,他就是这般自私蛮横,不讲道理。

我又想起了从前的一件往事,只觉得通体生寒。

从前在太子府的时候,有一段时间谢言公务上很是繁忙,根本没有时间理我,我便只能在府内自己找找乐子。

当时我与花匠聊得甚是愉快,试图向他请教栽种花草的方法,而花匠也是极有耐心很温柔的一个人,他时常红着脸轻声细语地与我说明各种技巧,有时我|操作不当,他也会上手来帮我,是个很好的园艺老师。

这样一来二去,我有时便会忘了与谢言一同用膳的时间,直到管家被使唤来找我,我才会狂奔着去找谢言。

那段时间谢言几乎是离了我便不能吃饭,所以每次我来迟了,便见他端正地坐在餐桌前,却并未动筷子,只直勾勾用那双漂亮的凤眼看着我,似是在等我的解释。

我只能将请教种花的事情说与他听,他便只是点了点头,此事便揭过去了。

可是后来我迟到的次数多了,他便有些不耐,但也并未限制我种花的权力。直到有一天管家说漏了嘴,在谢言面前说起了那个花匠的情况,说他长得周正,人又温和,还未娶妻。

我不知管家为什么要突然跟谢言说这些琐碎的小事,只觉得谢言看我的眼神有些可怕,像一匹被兔子抢走猎物的狼。

当晚我就被莫名其毛地教训了一顿,屁|股差点开花,却始终不知道谢言突如其来的怒气是为何而起。以至于第二天去找花匠的时候,我走路的姿势都略显艰难。

花匠轻声地询问我是怎么了,我只摆摆手,冲他笑得灿烂,“不过小事,咱们继续种花。”

花匠也不知为什么就突然脸红了起来,眼睛更像是粘在我脸上一般,眼也不眨的看我,因他时常这样,我并没有再做理会,只将注意力都放在手里的紫藤罗花上。

这一天我并未因为种花一事而错过用膳的时间,因为谢言竟破天荒地过来寻我了,我欣喜地不知道该如何言语,只乖巧地与谢言一一介绍我那段时间种的各种花儿。

谢言看着像是并未认真在听,他的手臂将我的腰箍得很疼,就连眼神也锋利冰冷地落在花匠脸上,秾艳的脸上有种盛气凌人的倨傲。

花匠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谢言放在我腰间的手,脸色霎时间就白了,眼圈有点红,手脚都局促地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我听见谢言的声音缓缓落下,有种不容置喙的强势,“人贵在自知,若不自量力地对别人的宝贝心存觊觎,只会招来无端的祸事。”

我当时根本就不知道谢言在说些什么,只看到花匠的表情在一瞬间凝滞,就连嘴唇都开始哆嗦起来。

我想与他解释说谢言是个很好的人,只是面上有些冷而已,但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谢言便将我直接拉走,那天中午我的屁|股又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顿揍,我敢怒不敢言,真的十分窝囊。

后边我再去找那花匠,却再也寻不着了,管家与我说,花匠请辞回老家种地去了,我还为此低落了一段时间。

之后在太子府的时日便变得十分无聊,我如今想起,才发现,只要我与旁人接触过密,一旦此事被谢言发现,那些人便会凑巧地请辞离开。

当时的我,并未觉得蹊跷,只是更为依赖谢言这个人,如今一想,只觉得讽刺,谢言这分明是在不动声色地铲除异己,真真是个卑劣的小人。

那些人分明对我没有半分龌龊的心思,谢言却能因着他那点畸形可恶的占有欲,害他们失去赖以为生的差事。

兴许在谢言眼里,我便是那种随便放浪之人,觉得只要旁人与我说几句话,我便会喜欢上对方,所以他才会这般不信任我,让那么多无辜的人白白丢了手上的活。

我想到这里便觉得怒火中烧,恨意与怒意将我的理智烧得全无,张嘴便是胡说八道。

“太子殿下为何要管云清的私事?云清与八皇子殿下互生情愫,就是亲了又如何?”

我话音刚落,便见谢言的神色阴沉得可怕,像是风雨欲来,浓云蔽月,秋风拂动他墨黑的发丝,他的灰瞳里瞬时装满了愤怒厌恶痛苦种种情绪,眼眶里爬满了红色的血丝,眼圈微红,像是受尽了欺辱激愤到极点却又无力宣泄的困兽,就连咆哮都遭到了残忍的压制。

谢言甚少有这般失控的表现,我并未被他的情绪感染,反而带着种种恶意,细细欣赏他面上的每一寸表情,都是那般生动,像是纤尘不染的谪仙生出种种阴暗的欲,真好看,还能再生气一些吗?能让谢言不快,对于我来说,便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事情了。

可是很快我便不这么想了,因为我看到谢言垂在身侧的手转瞬间紧握成拳。果然来了,是要打我了吗?

我认命地闭上了双眼,但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未袭来,我毫发无伤,耳边却听到了一声闷哼,夹杂着拳头落在玉石上的巨大声响。

我将眼睛睁开,便见到谢言的右手上正在汩汩地淌着鲜血,血一滴滴地顺着衣袍下摆落到了地面上,晕开一圈圈的血迹。而谢言素净的白袍也染上了血污,那么大声的响动,我怀疑他的手骨都已经折断了,不由自主地想去捧住他的右手,想看一看他的伤势,但还未碰到,谢言便已经狠狠地将我的手甩开。

他灰瞳中那些复杂又沉重的情绪在此时早已化作了一滩死水,眼睫扇动间,我似乎看见了眼眶中晶亮的水痕,他冷冷地看着我,像是从未认识我,更妄谈爱上我,眼中的阳光都在此刻被无情碾碎,化作了一缕飞灰。

谢言走得很干脆,我看见他清瘦的背影在寒风中萧瑟,宽大的衣袍随着夜风飞扬,像一只飞翔远方的浴血鸥鸟。

他手上的手并未做任何处理,自然地垂落在身侧,鲜血滴答滴答地落了一路,怔怔地望着那一地的血痕,忽然觉得喘不上气。

我又转过头去看身后的柱子,只见粗壮的柱身上留着一个深深的凹痕,上边密布地都是谢言的血,红得刺眼,我颤抖着手掏出袖中的锦帕,细致地将上边的血迹擦得一干二净,如此重复,直到月辉冷冷地落在我脸上,我才如梦初醒地触摸着柱身上的凹痕,像是触摸着那只染满了鲜血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

“可我已失去为你泪流满面的权力”

第56章 “你不喜欢我了,是吗?”

那日我也不知自己是被什么魔怔住了, 竟在凉亭处傻傻地呆到了深夜,直到怀信因为一直等不到我而着急地来寻我,才将我从冰冷的石凳上抱了回去。

仇云清的身体虽比我之前那副身子要健康得多, 但终究也不是什么强健的体魄,时不时被凉风一吹,便会立时染上风寒。

那天夜里, 吹了半宿冷风的我便发起了高热, 烧得头脑昏沉, 昏迷不醒, 还做了各种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我追念的娘亲和慈爱的爹爹都还健在,而我只是个半大的孩子,每日无忧无虑地在丞相府里溜达嬉闹, 捉猫逗狗, 时不时上房揭瓦,还敢闲适地躺在屋顶上看远处高山上的白云。

那时黄昏时分刚到,大团大团的浓云染着赤红色的光晕,像无数色彩明艳的美味蘑菇, 微风从我眼睫上滑过,炊烟从远处的万家灯火中燃起, 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味与炊烟的余味, 我在心里默念道。

“一。”

“二。”

“三。”

刚数完便听到我爹的声音从下边传来, 声线很温润, 像是拂在我面上的轻风, 悠悠喊道, “小秋, 下来用晚膳。”

我从屋顶上边往下看, 便见到他身上还穿着藏青色的官服, 显然是刚下朝就匆匆赶回家里,年轻俊逸的脸上皆是对自家孩子的宠溺与纵容,但禁不住还是教训我道,“你啊你,皮成这样,若是摔下来了,我看你今后还敢不敢这么皮。”

“我才不会摔下去咧,”我一边手脚利索地顺着着梯子往下爬,一边大言不惭道,“爹爹可不要小看了我的身手,我跟你说,那些宫里的影卫没一个比我厉害的。再说了,就算我不小心摔下去了,我相信爹爹也一定会接住我的!”

我可以说是信心满满地吹着牛,但人果然不能老是吹牛,报应来得飞快,我脚下一个踩空,整个身体不停地往下坠,心脏都要从嗓子眼掉出来,幸好意料中的粉身碎骨没有到来,我就被我爹牢牢地接住了。

“你啊你,成天这么调皮,当天真有一天,摔了个皮开肉绽。”

我爹顺手将我扛在肩上,我闲适地趴匐在他肩膀上,看着远处红霞密布的天空,只觉得宁静悠远,一切都美好得像一场久违的梦。

我爹身高腿长,一下子便将我带到了膳厅,我娘笑着迎了上来,拍了拍我的头。她生得艳若桃李,粉白的脸,含情的眸,小巧的鼻尖,饱满而微翘的唇珠,微笑看人时,澄澈的双眸含着潋滟的水光。

她轻轻地捏了捏我的鼻子,还盘问我道,“是不是又爬到屋顶上去了?你知不知道那样有多危险?”

“哎呀,娘亲别生气,”我顺势将脸埋进了她怀中,陶醉地闻着她身上那种淡淡的花香,我娘很喜欢紫藤萝花,丞相府里所有的花都是她在打理,于是她身上便总是带着好闻的花香,我忍不住撒娇道,“娘亲别生气了,小秋保证以后都乖乖的,不会再做那么危险的事了!”

“你这个臭小子,知道我们疼你,成天就知道撒娇。”我娘一边无奈地叹气,一边揉我的耳朵,“好了好了,这次就算了,下次还敢爬到屋顶上去,就要你好看。”

我见此事终于揭过去了,连忙给我爹爹和娘亲夹菜,甜笑着讨好道,“爹爹,娘亲,你们多吃一些,这个好吃。”

“好好好。”

“小秋也要多吃一些,才能快点长高长大。”

我们一家人围坐在一块,桌上的饭菜冒着腾腾的热气,香气氤氲,我碗里满是爹娘夹给我的饭菜。

夕阳的余晖从敞开的窗户投入屋内,正好落在饭桌上,桌上的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层闪耀的光晕,异形的光斑落在雪白的瓷盘处,如梦似真。

我看着身旁的爹娘,也不知为何,视线竟变得朦胧,水雾凝聚于眼眶之中,藏着未可知的伤感。

幸而我爹娘并未发现我的异常,他们用完晚膳便说要出去走走,为了能两个人独处,还吩咐我不准跟上,要在家里好好做功课,不然明天夫子就要打我的手心了。

我气不过,却只能丧气地拿出纸笔,歪七扭八地写字,直望着天边的彩霞都变成靛蓝的云雾,昏黄的天空逐渐变得灰淡,弯钩一般的月亮取代了晴明的日影,此时已经到了入夜时分,我爹娘却还未归。

我在丞相府内着急地到处转,却骇然地发现府内竟然一个人都没有,那些仆从侍卫像是忽然间人间蒸发了一般,我心里怕得要命。

偌大的府邸并未点上烛火,就连摇晃的红色灯笼都像是凄厉的鬼影,我尖叫着往外边跑去,一路狂奔,一边喊着我爹娘,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此时繁华的京城大街上空无一人,只有萧索的落叶卷着晚风起舞,破败的门户被风拍得吱呀作响。怎么会一个人都没有,我想到这里,浑身都冒了冷汗,只一个劲儿地往前边跑去,跑着跑着,我逐渐脱力,却愕然发现,天光突然大亮。

原本还是寂寂的深夜却变成了白日,那种蚀骨的惊骇令我连呼吸都无法顺畅,手上只随处扶了一样东西来稳住身形。等我彻底冷静下来,才发现我扶着的是皇榜的告示,上边白纸黑字写着。

“封绪身为姜朝一国之相,本应辅佐圣上,克己守礼,一心为主,不入朝中党派之争,但封绪竟暗中结党营私,勾结官员,其心可灭,其罪当诛,特此昭告天下,今日午时处斩封绪,钦此。”

什么?处斩?怎么会?这不是我爹,不是的,不可能的,我爹对皇上那么忠心耿耿,怎么可能会结党营私呢?这一定是假的,我浑身都在发抖,手指都被咬出了血,只犹豫了半瞬,便急急地往刑场跑去。

光是这急促的奔跑便差点要了我这条小命,我短促而艰难地平复自己的呼吸,在空旷的刑场上四处张望,寻找我爹的踪影。

此时天色诡异地变得晦暗,浓云遮蔽了旭日,用木桩围起来的刑场,是一地的飞沙走石,身着囚服跪在中间的是我爹,他形容枯槁,原本神采奕奕的脸上挂着许多伤痕,就连白色的囚服也被不断渗出来的鲜血染得通红。

“爹爹!”

“我爹是冤枉的!你们不能伤害我爹!他是冤枉的!冤枉的啊!”

“谁能来救救我爹!”

我想要冲进刑场去救我爹,却被身后出现的无数双手抓住,几乎不能动弹,我回过头,骇然地发现身后的人面容青黑,眼神木然,像一具具没有灵魂的行尸,分明四肢僵硬,但手上的劲儿却大得出奇,只将我死死地钳制在刑场外。

“午时已到,行刑。”

随着威严的话音落下的,还有处斩令掉落到地上的声音,我发了疯似地挣扎吼叫,却无济于事,我挣脱不了身后那些人强悍的手,便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屠刀高高扬起,鲜红的血溅三尺。

我的心跳在那一瞬间几近停止,像是被命运的大手遏住了咽喉,只死死地拽住胸前的衣襟,喉中有粘腻的腥味翻涌而上,我忽地呕出了一口污浊的黑血。

顺着地上的鲜血,往上看,便是我爹的头颅,他睁着双眼,直直地看着我,眼神中藏着怨与恨。我爹爹定然是怪我没有救他,我真是个不孝子,都怪我。

身后的阻力在此时却忽然卸去,我跌跌撞撞地走到我爹的尸首前,颤着手想要将我爹的眼睛阖上,却突然被人恶狠狠地推倒在地,来人揪着我的领子,与我有九分相似的娇艳脸蛋上,是狰狞又汹涌的仇恨。

我娘眼眶通红,表情阴翳凶狠,拼命地摇晃我的肩膀,像是要将我从罪恶的美梦中摇醒。

她本该体面的钗发都凌乱了,美艳的脸蛋布满了泥土的脏污,愤怒得几乎要将牙关咬碎,对我恶狠恶道,“都怪你,都怪你,要不是因为你非要去喜欢那个该死的太子,你爹怎么会死!他怎么会死!”

“谢言他杀了你爹!杀了你爹啊!”

“你怎么可以对他心软!怎么可以!你这样对得起你爹吗?对得起我吗?”

我努力地张了张嘴,却因为痛苦而无法发出任何声响,我的眼泪在顷刻间决堤,只能死死地抓住自己的头,脑中像是有一根针要穿孔而出,它击碎了我最后一根神经。

在最后的挣扎中,我娘的手终于松开了我的肩膀,我失去了最后的依仗,直直地摔在了地上。

那一瞬,我终于看清了我爹身后的刽子手,他白衣飘飘,灰瞳凛凛,居高临下地睨着我,面容清冷如佛,双手却沾满了罪恶的鲜血,像是地狱里来的魔。

“谢言!谢言!谢言!”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公子,你做噩梦了吗?快醒醒。”

我的双手不断地扑腾,直到怀信轻拍我的脸,才让我从梦中苏醒过来,他急得额头上都是汗,却没有去管,而是用锦帕轻轻擦拭我面上遍布的水痕。

“公子,明日怀信找大夫来给你看看吧,调理调理身子,你这时常做噩梦,睡得不好,白日里也没什么精神。”

“不过幸好是这高热已经退下去了。”怀信说到这里,不禁松了一口气,“这烧了这么多日,总算是好了,前几日都要将怀信吓坏了。”

“没事,不必找大夫来看了。”我淡淡出声,声线还带着嘶吼过的暗哑,手抚上酸痛的额角,“大夫来了也是无济于事。”

心病只能用心药医,大仇不得报,我恐怕会被此等噩梦一直缠绕,不得安生。我怔怔地望着窗外的月亮,开口问道,“我这病了几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