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韬略 喵驴大人 19140 字 8天前

就在巡抚以为朝廷无意升迁萧伯瑀时,又一道升迁诏令发了下来。

恰逢扬州知府一职空缺,便命萧伯瑀来年开春之后,再启程赴任。

田安捧着调任文书, 喜不自胜,欢呼道:“大少爷,是扬州知府啊!”

萧伯瑀只是淡淡笑了笑。

田安还在兴奋地絮叨:“表小姐家也在扬州, 到时也有个照应”

“好了,田安。”萧伯瑀打断他,笑着道:“趁着还有几个月,把县里的事务都安排妥当了。”

“是!”

赵从煊离开天峪时,并未同萧伯瑀告别,或许,他已经放下了

萧伯瑀看着调任文书,心中思绪万千。无论如何,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才是他该做的事。至于其他

窗外,一阵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那些藏在心底的往事,也应同这落叶一般,随风而去吧

长安,王府。

肖承焕蹑手蹑脚地躲至墙角后,见巡视的侍卫走远,他猛地拔腿朝府外奔去。

恰在此时,身后一道身影响起,“陛下有旨,请殿下入宫。”

肖承焕跳开一步,大声道:“说了多少遍了,我不是你们殿下!还有,我要回天峪找绵绵,你们不要拦着我!”

他是见赵从煊人不错,当他是兄弟才信任他,没想到,赵从煊不知吃错了什么药,非要带他来几千里外的长安,还请了一个人做戏,说自己是他的亲弟弟。

肖承焕嗤之以鼻,这种坑骗的手法他早八百年前就使过了。

可赵从煊身边侍卫身手不凡,愣是直接打晕了他,索性将他绑来了长安。

到长安后,肖承焕才知道,原来赵从煊是当今天子。

那侍卫只道:“请殿下即刻入宫!”

见肖承焕几番试图逃离,侍卫不得已强行将他“请”入宫中。一路上,肖承焕嘴里不住地嚷着。

他的声音在王府长廊上回荡,引得不少侍从侧目,却又迅速低下头去,不敢多看一眼。

肖承焕憋着一肚子气,见到始作俑者后,他咬牙切齿,“你到底想做什么?!”

“放肆!”一旁的侍卫怒喝一声。

赵从煊微微抬手,示意侍卫退下,他目光沉沉地望着肖承焕。准确来说,现在应该叫他赵承焕,永和帝的第九子,也是他的亲弟弟,赵承焕。

赵承焕的生身母妃于前几年病逝,唯一能证实他身份的唯有当年的贴身太监。

可即便如此,赵从煊依旧请来了太后。

他并非是质疑赵承焕的身份真假,相反,他要让全天下承认其正统的身份。

太后端坐在凤椅上,一袭绛色凤袍衬得她威仪万千,她微微眯起眼,打量着殿中的赵承焕。

早些年来,也曾有一人冒充九殿下赵承焕,且那人手上还有皇家信物。

“抬起头来。”太后的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赵承焕梗着脖子,不情不愿地抬眼。

太后骤然一怔,赵承焕与永和帝年轻时太相像了,她开口问道:“你额角那块疤,是怎么来的?”

“不记得了,小时候的事,谁记得啊。”赵承焕嘟囔道。

殿内跪着的老太监连忙解释道:“这是殿下七岁时,夺过侍卫的剑玩闹,不小心撞上了额角,这才留下了疤痕”

“哀家当然记得。”太后面色稍不悦,“当年发生了何事,你快从实招来。”

老太监颤巍巍开口:“当年,贵妃娘娘命奴才几人将九殿下送出皇宫,又找到一具相似的尸体,假意假意造了一场火海。”

“离开皇宫后,没两年,天下大乱,奴才几人为保护九殿下,死的死,伤的伤,只剩奴才一人继续带着九殿下南下。”

“南下途中,九殿下染了疫病,命悬一线,待醒来后,殿下便认不得人了”

赵从煊道:“继续说。”

老太监伏在地上,声音愈发颤抖:“后来后来为躲避战乱,几经辗转,一不小心一不小心殿下被山匪劫走了”

话音一落,赵从煊将茶盏放在案上,淡淡道:“那你的宅院和府中数十位丫鬟是从何而来的?”

“陛下饶命!”老太监浑身一僵,他立即重重叩首,声音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奴才一时鬼迷心窍,陛下饶命啊!”

“快说,是怎么一回事!”太后怒喝一声。

那老太监不敢再有所隐瞒,原来是他见钱眼开,拿走了贵妃娘娘交给他们的所有金银珠宝,又引山匪前来,试图做个毁尸灭迹

“大胆!”太后怒不可遏,“来人,将他拖下去,乱棍打死!”

老太监面如死灰,被两名侍卫架起,拖向殿外,他挣扎着回头,嘶声喊道:“殿下!殿下饶命啊!奴才当年也是一时糊涂”

赵承焕愣在原地,脑中嗡嗡作响,他下意识往前一步。

“怎么?你还想替他求情?”太后眼底寒意未散。

赵承焕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皱眉道:“我只是”

太后道:“他贪图钱财,又险些害你性命,罪该万死!”

赵承焕沉默片刻,忽然道:“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又怎么知道该不该信他?”

他抬眼直视赵从煊,“你们说我是九殿下,可对我来说,这些事就像听别人的故事一样。”

赵从煊并不在意他记不记得从前之事,“从今日起,你是大晟的王爷,赐晋王府,食邑万户。”

很快,一纸诏书昭告天下,皇帝在南巡途中,偶遇流落在民间的皇室血脉,普天同庆,大赦天下。

又一个月后,皇帝赵从煊封淑妃萧芷嫣为贵妃,同时,将萧长则调回长安,任郎中令,掌宫中禁卫,又调任萧家老臣入朝担当重任。

如此一来,朝堂上暗流涌动,有人庆幸,幸好陛下没将萧伯瑀召回长安,不然,朝廷真的要变天了

这些事情,赵承焕在长安两个多月,才搞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天峪那个萧县令曾是位高权重的宰相大人。

他心底吃味不已,他要去找绵绵!

然而,赵从煊却不许他离开长安。

赵承焕每日被皇帝逼着学什么治国策论,看得他一个头两个大。

实在受不了了,赵承焕冲入皇宫,大声道:“我要去找绵绵!”

御书房中的赵从煊缓缓抬起头,赵承焕一怔,数日未见,他脸色怎么那么难看,活像大病了一场似的。

“明日,朕便赐你十个女子,你喜欢谁,便留下。”赵从煊淡淡道。

“我不要,我只要绵绵!”赵承焕急忙上前,语气稍缓:“皇皇兄,你就放我离开长安吧,我保证,待我将绵绵带回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

赵从煊神色未变,“唯独她,不可以。”

“为什么?!”

赵从煊抬眸看他,轻声道:“她是萧伯瑀的妻子,谁也不能再打扰他的生活。”

离开天峪前,赵从煊最后见了一次上官绵,知道上官绵没有签下那份和离书时,赵从煊苦涩地笑了笑,他自诩倾心于萧伯瑀,可十年的感情,却比不上一份真心实意。

是他错了。

赵承焕着急地来回踱步,“绵绵是我的妻子,我们拜过天地,她是我的妻子!”

赵从煊眉头紧蹙,不愿多听他的话,便命人将他带下去。

偌大的御书房中,赵从煊轻轻咳嗽着,一只狸猫缓缓跳到他的怀里,发出沉闷的咕噜声响。

赵从煊凝望着它许久,而后轻轻抚摸了它的脑袋,苍白的脸上勉强浮出一丝笑意,眼底却是藏不住的寂寥。

永昌十年,二月,萧伯瑀前往扬州赴任。

离开岭南时,天峪县的百姓夹道相送,有些老者甚至红着眼眶,感谢萧县令的恩德,萧伯瑀一一还礼。直至看着马车消失在官道,众人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烟花三月,萧伯瑀正式上任扬州知府。

与此同时,一纸皇帝亲手写下的《罪已诏》公布天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绍膺鸿业,临御万方,夙夜兢惕,惟恐上负祖宗之托,下愧黎庶之望。然朕听信谗佞之言,致忠良蒙冤,朝纲失序。此皆朕之不明,蔽于宵小,亏于至公,思之怵然,痛悔何及。

朕本应明镜高悬,辨忠奸于毫末,却偏信奸佞蛊惑,陷直臣于囹圄。此朕之失察于佞幸,昏聩于视听,其罪一也。

宰相萧伯瑀素秉赤心,功在社稷,而朕负之。今冤屈及身,朕愧对股肱,更伤天下志士之心,其罪二也。

自今而后,朕当开谏诤之路,杜壅蔽之端,率百官以正身,勤省于昊天。凡政事有疑,必咨之众议;刑赏有失,许万民直言。

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钦此

第77章 日暮残云 后宫之主、碎云的离开

天子的《罪己诏》一出, 任谁都能看出,萧氏在朝野的权势再无人能及。

御史中丞宋百鸿愤愤不平,他苦心经营多年, 好不容易将萧家拉下马,凭什么陛下去了一趟南巡, 便将这一切抹去。

现在,皇帝封萧氏女为贵妃, 又将他的妹妹宋书涵压了一头。这么下去, 只待萧伯瑀回到长安, 那他们就再无翻身之地。

不过好在,后宫还没有子嗣, 皇帝还没立后, 只要宋书涵先一步怀了龙嗣, 这一切还有回转的余地。

于是, 宋百鸿千方百计从民间找来偏方, 他知道他的妹妹对承宠一事冷淡。从前他数次传信入宫劝说,宋书涵却当作没看见。

这次关乎他们宋家的仕途, 宋百鸿再不能任她性子来,便暗中命她的贴身侍女在她的膳食中下药。

没多久,宋书涵口干舌燥、面色潮红, 身体越来越烫。

她不断地灌着茶水,一旁的侍女见状,连忙道:“奴婢这就请陛下来。”

宋书涵察觉不对劲,她猛地呵斥一声:“站住!”

侍女身体一僵, 但还是硬着头皮道:“娘娘”

“小檀,你告诉我,是不是你下的药?”宋书涵艰难地将身体撑在桌子上, 神智越发模糊。

侍女小檀跪下身来,哭着道:“奴婢也不想的”

宋书涵紧蹙着眉头,“我待你不薄,你为什么”

话音未落,她险些无力地倒在地上,身体也越发燥热。

侍女小檀连忙起身将她扶到床榻上,随即小声道:“奴婢去请陛下”

宋书涵无力地攥着她的手,“不许!”

可小檀还是挣脱开她的手,抹着眼泪朝殿外跑去。

她离开后不久,恰巧后宫的萧贵妃派宫女来送些茶果,听闻嘉妃身体不适,便连忙回去禀报。

不多时,萧贵妃亲自来探望宋书涵。

御书房中。

侍女小檀跪在殿内,声音颤抖道:“陛下,嘉妃娘娘突发急症”

赵从煊批阅着奏疏,淡淡道:“可传了太医?”

小檀身体一僵,神色慌乱,“回陛下,娘娘说娘娘说想见陛下”

赵从煊手中的朱笔一顿,微微抬眸看向殿中跪着的人影,苍白的脸色难掩帝王的威严,“抬起头来。”

小檀颤抖着抬起头,不敢直视座上的帝王。

赵从煊忽然轻笑一声:“你的胆子倒是挺大。”

小檀抖如筛糠,“娘娘她她确实身子不适”

“来人,带下去。”赵从煊道。

小檀面色煞白,顿时瘫软在地,连连叩首:“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将人拖下去后,小酉子上前,踌躇道:“陛下,嘉妃那边”

“传太医。”赵从煊道。

“是。”

不多时,太医来禀。说是萧贵妃去探望嘉妃时,恰好见她身子不适,便留下亲自照看,太医去看时,嘉妃已经歇下了。

翌日一早。

萧芷嫣来请罪,陛下令她统理后宫,代皇后之责。她却一时疏忽,令奸人有机可乘

她先一步请罪,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便是不希望陛下再责罚宋书涵。

赵从煊屏退旁人,轻声道:“此事,朕不希望再发生第二次,不过,既已开了头,也该有个了结。”

萧芷嫣一震,两人都是聪明人,陛下的意思是要让她去处置宋书涵。

“陛下”萧芷嫣跪下身来,试图为宋书涵求情。

可赵从煊意欲已决,后宫之事,他只是少管,但其中来往他一清二楚。

宋百鸿毕竟为他做了许多事情,赵从煊也不愿再做到兔死狗烹的地步,只需敲打,令他不再生出非分之想即可。

此事过后,后宫忽然传出宋书涵在贵妃萧芷嫣茶水里下药,令萧芷嫣病重,在床榻上躺了一个月才好。

宫人都说宋书涵恩将仇报,皇帝下令将宋书涵打入冷宫,病中的萧芷嫣拖着病体去向天子求情。

宋书涵根本不清楚其中关系,她只知道,她明明什么都没做,萧芷嫣为何要陷害她,明明那夜,她们

她怒斥萧芷嫣假惺惺,也甘愿深居冷宫,谁也不见。

于是,诺大的后宫只剩萧芷嫣一个妃子,世人眼中,她冠宠六宫,离皇后之位只一步之遥。

也只有萧芷嫣明白,皇帝如何凉薄,更何况,皇帝从未真正踏足过后宫,即便她做到皇后之位又如何。

这么多年来,她知道,陛下心里有一个人。而这个人,她即便猜到,也不敢继续想下去

直到一日,萧芷嫣再次想为宋书涵求情,来到御书房时,只见案上放着一幅画像。

鬼使神差地,萧芷嫣上前了几步,也终于看清了那画像之人的面容。

“你在看什么?”

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让萧芷嫣浑身一僵,她慌忙转身,正对上赵从煊幽深的目光。

“臣妾”萧芷嫣跪下身来,“臣妾知罪。”

赵从煊缓步走到案前,他将画像收起来,淡淡道:“起来吧。”

萧芷嫣不敢起身,她终于明白,陛下做的这些是为何

见她仍跪着,赵从煊道:“朕不会有皇后,你就是六宫之主,除了宋书涵一事,后宫之事尽归你手。”

也就是说,除了让宋书涵恢复位份,其余之事,赵从煊不会多管。

萧芷嫣一怔,连忙应道:“谢陛下。”

后宫只有一人,大臣们虽碍于萧氏的权势不敢明说,可皇帝最重要的是开枝散叶,如今四海升平,无内忧外患,理应充盈后宫。

甚至连萧氏老臣也认为,陛下不应独宠一人,便同太后一起,劝陛下广纳妃嫔,雨露均沾。

而赵从煊神色漠然,他召来太医,太医战战兢兢地跪在御前,开口道:“陛下龙体受损,恐、恐子嗣有碍”

若皇帝没有子嗣,那立谁为储君?

得知消息的大臣立即巴结起了晋王赵承焕,赵承焕不堪其扰,便入宫躲避。

赵承焕上来便开口道:“皇兄,听说你不举啊”

赵从煊缓缓抬眸看向这个口无遮拦的弟弟,他神色淡淡,并未动怒,“既然你这么关心朕的子嗣问题,不如你来替朕分忧?”

赵承焕瞬间变了脸色,连连摆手:“皇兄,臣弟可没那个本事!”

这些时日,几个老太傅轮番上阵,就差令他悬梁刺股读书,一有歪心思就上报皇帝。赵从煊对他这个弟弟动起手来也是真狠,写不出时势策论就门都出不去半步。

“你这《治国策》写得不错,明日起,去尚书台吧。”赵从煊道。

“去做什么?”赵承焕一脸茫然,半响,他终于反应过来,“你不是开玩笑的吧?!”

赵从煊只是淡淡地看着他,天子金口既开,怎能收回?

赵承焕连连后退,他从怀中拿出几张符箓,“我听说你不举,可是连夜写了这几张符箓,要不你先试试,不灵的话,你放我离开长安,我去找那个老天师算账”

见赵从煊眼神越来越冷,他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虽然他是半吊子神棍,但他之前给赵从煊把过脉,脉象有些虚浮,但那也是身体微恙罢了,怎么就不举了

赵承焕讪讪一笑,“这天下之大,肯定有人就擅长治这种隐疾,你给我一年时间,不!半年时间,我一定给你找来!”

“不必了,下去吧。”赵从煊轻轻摆手,没有多说些什么。

赵承焕还不死心,“这符水,你记得喝啊!我可是当你是亲兄弟,要是别人,没个一百两我都不会拿出来。”

小酉子哭笑不得,却又不敢随意处置,“陛下,这”

“收起来吧。”

“是。”

永昌十年,八月。

寻常一个秋日午后,小酉子惊慌失措来报,碎云又一次不见了。

自赵从煊南巡回来后,狸猫十分粘人,这几日赵从煊身体不适,便命小酉子带它去后宫里玩,免得自己身上的病气染到它身上。

前日深夜,狸猫不知从哪溜进他的寝宫,赵从煊虽有些生气,但还是喂了它一些吃食。

狸猫只吃了几口,便又从窗台跳走。

赵从煊隐约记得,离开前,碎云又回头看他,赵从煊心软了下来,便要抱它回来,可碎云却从他手中溜走。

听见小酉子的禀报,赵从煊只觉心头莫名的慌张,他命小酉子在宫里宫外去寻,自己也拖着未愈的身子于宫中寻找。

日落时分,梅花园。

赵从煊的脚步顿住了,不远处,那团熟悉的灰色身影静静蜷在树下,皮毛还保持着蓬松的弧度,仿佛下一刻就会抖抖耳朵站起来,随即蹦跳朝他走来。

可是并没有。

赵从煊朝它走去,脚步极轻,像是怕打扰了狸猫的秋梦。

“碎云。”他轻轻喊了一声。

半晌,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响。

赵从煊缓缓蹲下身体,指尖像从前那般轻抚着它的脑袋。

它的眼睛半阖着,像是睡着了,只是胸口不再起伏,再也不会因他的抚摸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赵从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像是被烫到一般,又像是怕惊扰了它。他怔怔地看着它,喉咙涌上一抹腥甜,半晌才低低地又唤了一声:“碎云。”

没有回应。

风拂过梅园,卷起几片落叶,轻轻落在狸猫的身上。赵从煊伸手拂去,动作极轻,仿佛它只是睡着了,怕惊了它的好梦。

他的呼吸渐渐凝滞,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沉沉压着,指尖都开始发冷。他想抱它起来,可手臂却僵住了,怎么也抬不起来。

“陛下”小酉子小心翼翼地靠近,目光看向树下的狸猫尸身时骤然一僵。

赵从煊没有应声,只是缓缓收回手,他的神情很平静,甚至有些漠然,可眼底却像是被抽空了情绪,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空白。

“它老了。”他最终开口,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

碎云确实已经活了很久,久到它从一只顽皮的小猫,变成了一只懒洋洋的老猫,久到它陪着他从皇子府走到宁王府,再到金銮殿,久到他以为它还会陪他很久。

可它没有。

赵从煊沉默地站起身,衣袖垂落,遮住了微微发颤的手指。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夕阳已经沉下去了,暮色四合,梅园里多了几分冷意。

“这里夜里冷,带它回去吧。”他低声说道,语气平静至极。

小酉子红着眼眶,小心翼翼地将碎云抱了起来。

赵从煊没有再看,只是转身朝梅园外走去,他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孤零零地映在地上,像是被抽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空落落的,再也没能填满。

他孤身来到黄金台上,俯瞰着整个长安城,他好像什么都得到了,又好像什么都失去了

第78章 抉择 烟花三月下扬州

次日。

赵从煊抱着碎云的尸身去慈恩寺, 请慈恩寺的佛印大师为它超渡,希望它来世平安顺遂、一世无忧。

回来后,赵从煊大病一场, 这一场病,几乎要了他半条命。

赵从煊病好后, 照常更衣上朝,只不过衣袍是一松再松, 他变得越发少言寡语, 他让晋王赵承焕开始接触政务, 却依旧不许他离开长安。

有时,赵从煊彻夜难眠, 他便起身批阅奏疏, 每日的汤药几乎当茶水一样喝下, 却依旧不起任何作用。

小酉子几乎日日以泪洗面。每日御膳, 他都劝陛下多吃一些, 可陛下总是吃了一点便命人撤下。

如此日复一日,他的身形消瘦得极快, 手指瘦可见节,仿佛一阵风便能将他吹倒。

永昌十一年,正月。

元日贺宴后, 赵从煊下了一道圣旨,立晋王赵承焕为储君。

与此同时,他还亲自写了一道密诏。这道密诏关乎江山社稷,他交给了小酉子保管, 若有朝一日需要,便将这道密诏交到朝中元老手上,以保社稷无忧。

上元节那日, 长安城空前的热闹。

赵承焕想趁着人多,偷偷溜出长安,只不过,人还没走出朱雀大街,便被皇帝的人抓了回去。

“皇兄,算我求你了,你就让我走吧!”赵承焕几乎乞求道。

赵从煊道:“世间那么多女子,你又为何只要她一人?”

赵承焕低喃道:“我忘不了她,我忘不了她”

“时间久了,就会忘记了”赵从煊不知是对他说,还是对自己说。

赵承焕连连摇头,神色痛苦,“皇兄,你不懂。”

他和上官绵在最相爱的时候被迫分开,再相见,她已经不认识自己了,还嫁给了旁人,他怎么能甘心

赵承焕忽地跪了下来,“至少,你让我看她过得好不好,我就去看一眼,就一眼,只要看她过得很好,我就再也不打扰她的生活了。”

哪怕她再也恢复不了记忆,反正,从前的事情于她而言过去便过去了。

赵从煊看着他,心底涌上一股沉闷,他轻轻地摆了摆手,淡淡道:“一个月,朕只给你一个月的时间。”

从长安到扬州,马车也要半个月的路程,赵从煊真的只给了他看一眼的时间。

赵承焕依旧欣喜若狂,他胡乱谢恩,“谢陛下。”

随即,他便迫不及待出发,快马加鞭赶往扬州。

没了赵承焕的叨扰后,宫中越发孤寂。

这日,赵从煊午后休憩,朦胧醒来时,天空下了一场小雨,嘀嘀嗒嗒,扰了人的清静。

宫人连忙阖窗、掌灯,烛光映照着他孑孓一人的影子。

“啪——!”的一声,宫女掌灯时,不小心将一个东西打翻在地。

宫女连忙跪伏在地,颤声道:“奴婢罪该万死,陛下恕罪!”

赵从煊余光瞥向地上的物什,那是一块木雕的两只猫,其中一只猫还缺了一只耳朵,看起来是不值钱的小玩意。

一旁的小酉子趋步上前,低声呵斥:“还不出去!”

“是,是!”宫女颤抖着躬身退下。

小酉子刚要将那木雕捡起,赵从煊却已经先一步捡了起来,他小心拍去木雕上的薄尘,像是觉得还不够,他又用衣袖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直至他触及木雕那残缺的耳朵

赵从煊怔然许久,他缓缓开口:“小酉子,找一个木匠来。”

小酉子连声应是。

很快,一个年轻的木匠便入宫面圣。

小酉子本欲寻长安最好的木匠来,可那老木匠前几日回了老家,便只剩他的徒弟。

听闻是宫里的人,年轻的木匠自告奋勇,他自小便跟老木匠学艺,如今他的手艺早已青出于蓝胜于蓝。

小酉子将那木雕取来,随即命木匠修补木雕上残缺的耳朵。

木匠一愣,他本以为皇帝召见是要雕刻什么稀世珍宝,没想到只是修补一只残缺的木雕猫耳朵。

而且,这木质再寻常不过了,若要修复,还不如重新再雕刻一个。

只不过,这些话,他是万万不敢说出来。

不日后,这个木雕修补完成,新补的猫耳朵颜色浅淡,且木质更加温润,与原本的粗糙的木色格格不入。

木匠正等着奖赏呢,结果等来的是二十大板,还是老木匠苦苦哀求,才减了刑罚。

木匠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地走出大理寺,满心委屈。他实在不明白,自己明明已经用了最好的木料去修补,为何还会惹得龙颜大怒?

老木匠叹了一口气,“修补不在用多贵、多好的料子,最重要的是合适,令人看不出修补的痕迹。”

那木雕虽然不值几个钱,可对陛下而言,即便是金玉也无法与之相比。木匠此番弄巧成拙,能不惹怒陛下吗?

赵从煊指尖轻抚着木雕上修补的痕迹,笑着笑着,一滴泪从脸颊滑落。

有些缺痕已经造成,他也曾想要用最好的东西去弥补缺憾,可回头再看,原来是那么刻意、那么不堪

他来到从前母妃所住的宫殿,这里冷冷清清,墙角杂草丛生,殿内更是结了蛛丝,稍走几步,脚下便积尘微扬。

小酉子连忙道:“奴才这就派人来打扫!”

赵从煊过来得突然,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居住。

“就这样留着吧。”赵从煊轻声道:“不必扰了母妃的清静。”

他微微闭眼,“都退下吧。”

小酉子只得躬身退下,却不敢走远,只在殿外转角处守着。

赵从煊来到梳妆台前,指尖轻轻拂过积尘的镜面,铜镜映出他消瘦的面容。恍惚间,他记起从前母妃教他念书、教他丹青、教他藏锋、教他要如何一步步爬得更高

可唯独没教他,要如何去爱一个人。

等他醒悟时,已经太晚了。

或许,洛妃从没爱过永和帝,她本身便是从痛苦的泥淖中挣脱出来,又如何教他去爱一个人

赵从煊在殿内枯坐了一个下午,日落西山,他才缓缓走出宫门,随即吩咐道:“锁上吧。”

他回头看了一眼,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二月下旬,本应是晋王赵承焕回来的日子,可侍卫却来报,晋王受了重伤,如今昏迷不醒,只得留在扬州养伤。

赵从煊眉头紧锁,“伤在何处?”

侍卫回道:“禀陛下,晋王殿下是为救落水的一个女子,撞上河底石块,后脑遭了重创……”

脑袋上的伤,可大可小,贸然强行带他回长安,很有可能伤得更重。

不得已,赵从煊带着御医亲往扬州。

赵从煊的身体不能多加折腾,原本半个月的路程,愣是在三月底才到达扬州。

三月的扬州城,是一年中最美的时节。

岸边的柳枝在微风中轻拂,如烟如雾,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琵琶声,混着江南的氤氲水汽,扑面而来。

暮色渐沉,一艘船舫缓缓驶上码头,小酉子轻声提醒:“陛下,到了。”

赵从煊微微颔首,目光却落在远处灯火阑珊的扬州城上。

烟花三月下扬州,这本该是文人墨客笔下最浪漫的景致,可他心底却多了几分怯意。

赵从煊缓缓开口:“晋王现在何处?”

侍卫回道:“回陛下,晋王殿下在瘦西湖畔的别院养伤。”

前往别院的路上,夜色渐浓,扬州城的街道挂满了花灯,热闹程度不亚于长安。

赵从煊却觉得心底越发慌乱,他无意再打扰那个人的生活,他甚至有些后悔来到这里。

他害怕,若是见到了那个人,自己会不会舍不得离开

可转头一想,偌大一个扬州城,茫茫人海中,又怎会轻易相遇?

西湖别院。

仆人满头大汗来开门,颤巍巍跪下身来,“小人叩见陛下。”

“起来吧。”赵从煊瞥了他一眼,随即淡淡道:“晋王如何了?”

仆人边带路,便回道:“殿下他昏睡了一个多月了,偶尔偶尔会醒来一段时间”

随从的御医闻言,疑惑地思忖着,这种情况倒是少见。

待见到赵承焕后,只见他躺在床榻上,面色苍白,双眼紧闭,却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

御医诊脉后,神色凝重地又诊了一次脉象,他摇了摇头,随即跪下身来,禀报道:“陛下,晋王殿下脉象着实奇怪,一时气血淤滞,一时又唉请陛下容臣再诊脉一次。”

赵从煊坐在一旁,目光沉沉地看着榻上的赵承焕。半晌,他忽地开口:“你们都退下。”

众人不敢多言,纷纷退出内室,只留下小酉子守在门外。

屋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一阵风从窗棂吹了进来,赵从煊轻咳一声,良久,他缓缓道:“赵承焕,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床榻上的人依旧一动不动。

赵从煊眸色渐深,“你假传重伤,欺君罔上,朕就算现在砍了你的脑袋,也不为过。”

话音未落,赵承焕猛地睁开眼,除了脸上看起来苍白了些,眸光哪有半分虚弱的样子,他连声道:“别、别别!皇兄,我知道错了!”

赵从煊神色变冷,“明日便启程回长安,朕会为你安排一门婚事,从今往后,你不许再来扬州。”

“我真知道错了!”赵承焕脸色一变,他跪在赵从煊面前,道:“皇兄,你不是跟我说过,喜欢的东西一定要紧紧抓住吗?”

赵从煊一怔,“你记得从前的事了?”

从前,他和赵承焕交集并不多,只不过,有一次他路过液池时,听到赵承焕在哭。

见他哭着上气不接下气,贴身宫女太监也不知在何处,赵从煊便上前问了一句。

这才知道,他跑得太急,不小心摔了一跤,手里拿着的小木偶掉进了池里。

当年的赵从煊并没有安慰他,只冷冷地跟他说了一句:若你真的喜欢那个小木偶,又怎么会松手?

小小的赵承焕还不理解这句话,直到上个月,他的确摔到了脑袋,也记起了小时候的事情,最令他印象深刻的莫过于赵从煊和他说过的这句话。

他本来是想暗中看一眼绵绵,就立即回长安。

可看到她后,他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思念,他那么喜欢绵绵,又怎么甘心放手?

而且,他发现,萧伯瑀看起来并不爱绵绵,他更不愿意放手了。

要不是皇帝的侍卫催得急,他也不用出此下计。他只是没想到,赵从煊竟然亲自来扬州了。

半晌。

赵从煊转身走向窗边,望着远处的湖光山色,他缓缓闭上了眼睛,一时间陷入了深思。

一边是挚爱,一边是血脉相连的亲弟弟。

若是他任由赵承焕带走上官绵,岂不是再一次伤害了萧伯瑀?

可赵承焕又数次在他面前说,他从前与上官绵是如何相爱,若上官绵没有失忆,他们本该是世间最恩爱的夫妻。

他要如何做,才能弥补自己对萧伯瑀造成的一次又一次的伤害

第79章 重逢 无法弥补的亏欠

那日, 赵从煊动了恻隐之心,便说着考虑一个晚上。

可没想到,第二日一早, 赵承焕便跑没了踪影,他害怕皇兄不由分说直接带他回长安, 那他唯一的机会也没了。

赵承焕的擅自做主,把赵从煊气得不轻, 可他不愿让萧伯瑀知道他的到来, 便也不敢大张旗鼓地找人。

如此一来, 恰好给了赵承焕可乘之机,他决定和萧伯瑀来一场正面较量。

天, 下起了朦胧小雨。

萧伯瑀撑着一柄青罗伞, 缓步走在路上, 穿过几条街道, 终于来到一处湖心亭下。

亭中, 一道身影负手而立。

恍惚间,倒像是有几分故人之姿。

萧伯瑀轻轻笑了笑, 随即躬身行礼,“晋王殿下。”

晋王赵承焕转过身来,他微微抬手示意, “萧大人,坐。”

两人对坐于亭下,赵承焕也不废话,直言道:“绵绵失了忆, 我要带她回长安,长安有天底下最好的医师,待她恢复了记忆, 到时,她是去是留我不再阻拦”

萧伯瑀不置可否,“那倘若她永远都无法恢复记忆呢?”

赵承焕一怔,旋即道:“我会永远照顾她,一生一世!她的孩子我也会视如己出。”

闻言,萧伯瑀缓缓道:“晋王殿下,您该找的人不是我,而是上官姑娘,她的去留从来都在她自己手中。”

赵承焕何尝不知,可失忆后的上官绵对他冷嘲热讽,更像是他们二人最初相识,三天吵架两天交手的样子

思及此,赵承焕忽地豁然开朗,既然如此,那他可以当做两人初次见面,他可以让绵绵再爱上他一次!

可是,他看向萧伯瑀,幽幽道:“你该不会是,仗着你们之间有了一个孩子,你就有恃无恐吧?”

萧伯瑀笑了笑,开口道:“我与上官姑娘,只是朋友。”

他无意隐瞒,只是一切都太过凑巧。

话落,赵承焕一愣,“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伯瑀神色淡然,目光越过湖面,望向远处烟雨朦胧的青山,他缓缓开口:“三年前,上官姑娘来到天峪时,腹中已怀有身孕,她并不记得孩子的父亲是谁,她独身一人,又不记得往事,我便将她留了下来,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雨丝渐密,打在亭檐上发出细碎的声响,赵承焕的脑中却如惊雷炸响,他喉间发紧,“所以这几年来,你与她”

萧伯瑀没有回答,只道:“晋王殿下若真有心,不妨想想,上官姑娘为何失去了记忆。”

说罢,他轻轻颔首,随即起身离去。

他知道,上官绵对赵承焕并非无动于衷,而孩子也需要一个父亲。

上官绵的身份,萧伯瑀多次派人去查,终究无果。也许,只有赵承焕才知道。

回府的路上,萧伯瑀忽地想起,朔儿似乎挺喜欢吃西街的糕点。他虽不是孩子的父亲,也对上官绵并无情意,但对那个孩子,他却称得上宠溺。

若是上官绵母子离开扬州,倒是令他有几分怅然。

思忖间,身后一人急匆匆赶来,大喊道:“让一让,让一下!”

萧伯瑀侧身避让,却不料迎面撞上了一道身影。

那人体格单薄得惊人,萧伯瑀甚至没感受到什么阻力,对方便踉跄地朝身后倒去。

萧伯瑀下意识伸手,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小心。”

话音未落,萧伯瑀便怔住了,掌中的手腕纤细得几乎能摸到骨头,伶仃腕骨。雨水顺着那人的油纸伞边缘滑落,滴在他苍白的指尖上。

那人像是受了惊吓,颤抖地挣脱开他的手。

萧伯瑀低声道歉。

那人将伞面压得极低,只轻轻“嗯”了一声,便匆忙离去。

“萧大人,您认识那个人啊?”身后糕点铺的掌柜开口道,手中利落地打包好了一份糕点。

萧伯瑀摇了摇头,“不认识。”

这日之后,晋王赵承焕竟以一个家仆的身份混入了萧府。

萧伯瑀哭笑不得,他权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眼见赵承焕为了不让他‘发现’,而在府中东躲西藏,他索性暂住在官署中。

然而,这件事在赵从煊看来,是晋王用权势逼迫了萧伯瑀做出这个选择,这与他当初在天峪所做的又有何区别?

盛怒之下,赵从煊便命人直接将晋王带回来。

这一日,赵承焕陪上官绵外出祈福回来,二人关系似乎缓和了不少,一路上还有说有笑。

忽地,二人脚步一顿,脸上的笑意也渐渐凝滞了下来。

空旷的街隅上,十几道身影从天而降,为首之人拱手行礼,“殿下,得罪了。”

赵承焕脸色微变,皇兄这是动真格了?

他下意识将上官绵护在身后,低声道:“绵绵,你先走,待会儿我拖住他们。”

上官绵却一把拽住他的衣袖,眉头紧蹙:“这些是什么人?”

话音未落,侍卫便已经冲了上来。

双方顿时交手起来,赵承焕一边躲避,一边开口道:“绵绵,你还记得五年前在青崖山吗?”

他声音带笑,脚下却不停,一个旋身踹开逼近的侍卫,“那时山匪围攻客栈,你也是这样”

他猛地拽过上官绵的手腕,带着她矮身避过侍卫的攻击。

上官绵被他拉得踉跄一步,脑中忽地闪过破碎画面,太阳穴突突直跳,手中的动作慢了一拍。

身后侍卫已逼近。

赵承焕下意识挡在她身前,见状,侍卫只得收了力。

二人踉跄后退,上官绵忽地喊了一句:“肖承焕”

赵承焕一愣,这语气和从前喊他名字时一模一样。

“绵绵,你记起来了?!”赵承焕激动地攥着她的手。

上官绵却摇了摇头,她脑袋乱得很,“我不知道”

说话间,周围数人已经围了上来,侍卫道:“殿下,请!”

赵承焕正沉浸在上官绵可能想起来从前的记忆中,怎么也不可能现在跟他们走。

“你们回去和皇兄说,再给我一点时间!”赵承焕试图讨价还价。

侍卫做不了主,他们只是奉命将晋王带回去,其余之事一概不管。

眼见无商量的余地,赵承焕声音软了下来,朝上官绵道:“绵绵,你跟我去长安,好吗?”

还没等上官绵回答,一道声音便横插了进来。

“九弟,我是不是太纵容你了?”赵从煊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过来。

方才,他一直在一旁的客栈上看着,见赵承焕与上官绵并肩作战,毫无保留地将后背交给对方,他便知道,这件事情已经有了胜负。

周遭侍卫连忙跪下行礼。

赵承焕不情不愿道:“皇兄”

上官绵愣了许久,才认出了赵从煊,不过一年多的时间未见,他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

赵从煊不再多言,他已决定,今夜便启程离开扬州。

见他意欲已决,赵承焕只得再乞求道:“绵绵,跟我回长安吧”

这一次,上官绵竟轻轻点了点头,“好。”

话音落地,周遭几人均是一愣。

而此时,一道稚嫩的声音传来,“娘亲”

上官绵抬眸看去,神色骤然软了下来,“朔儿。”

她快步上前,将小孩抱了起来,旋即问道:“萧大人,你们怎么来了?”

萧伯瑀笑了笑,“朔儿吵着要见你,我便带他来找你,你们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没什么”赵承焕连忙上前打圆场,“都是误会,是吧,皇兄皇兄?”

赵从煊没有出声。

萧伯瑀却笑着道:“晋王殿下方才是说,要带上官姑娘去长安?”

“对!”赵承焕心情愉悦道:“而且,绵绵已经答应我了!”

“够了。”赵从煊忽然道:“带晋王回去。”

从一开始,他就不该准许赵承焕离开长安的

赵从煊无法面对萧伯瑀,他转身欲走,却听见身后萧伯瑀的声音:“陛下远道而来,何不入府一叙?”

萧伯瑀的声音和从前别无二致,可赵从煊却变了,他变得害怕靠近萧伯瑀,似乎他的每一次靠近,给萧伯瑀带来的只有伤害。

“不必了,今晚便离开扬州了。”赵从煊艰难地开口。

回到别院后,赵从煊呆坐了许久,他将一枚令牌交给小酉子,思忖良久,他才道:“将这令牌交给萧伯瑀,倘若他什么时候想回长安,只需说一声便是。”

即便如此,他知道,以萧伯瑀的为人,不会收下他的令牌,更别提回长安之事。

他此生亏欠萧伯瑀太多,如今又一次打碎了他平静的生活

思忖间,小酉子带着令牌回来了。

果然如此

赵从煊闭了闭眼,“走吧。”

小酉子道:“萧大人说,他不需要这些他,请陛下于府中一叙。”

雨夜。

赵从煊来到萧府,田安似乎早早便侯在门前,恭敬道:“陛下,大少爷在房中等待您多时了。”

穿过回廊,赵从煊的脚步越来越慢。

房内,萧伯瑀身着素色长衫,他侧头往外看去,正与廊下的赵从煊目光相对。

他瘦了太多,曾经凌厉的轮廓如今却显得嶙峋,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影,连唇色都透着几分苍白。

萧伯瑀就这么望着他,赵从煊怔了怔,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稍一愣神之际,萧伯瑀已起身来到他的跟前。

萧伯瑀轻轻握着他的手,带着他缓步进屋,“进来吧。”

那只手温暖干燥,力道不重,却让他挣不开。

第80章 形销骨立 索要的补偿、陛下的厌食症……

屋内烛火融融, 熏香淡淡。

萧伯瑀先一步开口道:“陛下此次来扬州,只是为了晋王殿下?”

赵从煊不敢揣测他的话中之意,只含糊地应了一声, “嗯。”

屋内安静了下来。

赵从煊别开了脸,声音显得有些局促:“上官姑娘和九弟的事对不起”

对不起纵容赵承焕来扬州, 对不起当年做过的事,对不起如今的打扰, 对不起一次又一次伤害了他

当年, 萧伯瑀只想听到他一声道歉, 可如今听到了,心头却已酸软一片。

他的陛下,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帝王, 如今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生气, 只剩下一具疲惫的躯壳。

早在那道《罪己诏》公布天下时, 萧伯瑀便已经原谅了他曾经所有的过错。

可对赵从煊来说, 这远远不够

“我知道,无论我做什么, 都无法弥补对你的亏欠”赵从煊说着,像是语无伦次了起来,“你何时愿意回长安, 都可以或者,你想去哪,你想做什么至少,你能不能给我一个补偿你的机会?”

萧伯瑀望着他, 良久,他轻声问道:“陛下想要如何补偿?”

高官厚禄?

金银珠宝?

权势地位?

这些,萧伯瑀都不需要

赵从煊怔然许久, 心头一阵钝疼,他有什么资格对萧伯瑀说这一句话。

“你”喉间像是堵了一团棉花,赵从煊的声音哑得厉害,神色多了几分无助,“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萧伯瑀静静地看着他,烛火在他眸中跳动,映出一片深邃的温柔与心疼。

可这些,赵从煊没有看到,他始终低着头,他害怕从萧伯瑀的眼中看到冷漠与厌恶

只是想着,赵从煊便觉得难以呼吸。

萧伯瑀给他重新斟了一杯热茶,轻声道:“陛下不必如此,过去的事便让它过去吧。”

赵从煊嘴角勉强扯出的笑意再也维系不住,他与萧伯瑀之间,早就过去了,只有他还将自己困在牢笼里。

“嗯”他艰难地应声。

萧伯瑀继续道:“陛下若真想补偿,那便好好保重自己。”

赵从煊怔住,他想说,他不是故意将自己搞成这个样子的,他不是来博同情的。

可解释的话,在喉间转了几转,最终只化成了一个字,“好”

赵从煊再难以待下去,他艰难地起身,“时辰不早了,我我该走了。”

他起身的瞬间,身体骤然无力,他死死地攥着袖中的手掌,才勉强恢复了些力气。

可他只走了几步,便觉得眼前一黑,身体一晃,整个人踉跄往前栽去

“陛下!”萧伯瑀几乎是本能地起身,一把扶住了他,赵从煊的身体便沉沉地倒进他的怀里。

“我没事”赵从煊挣脱开他的手,久违的怀抱太过温暖,他怕自己再舍不得离开。

萧伯瑀小心翼翼地将他抱在怀中,生怕弄疼了他,片刻后,他心头微叹,开口道:“陛下,我后悔了。”

赵从煊难受得说不出话来,萧伯瑀是不是后悔了和他有过的曾经,他颤抖地攥着萧伯瑀的衣袖,想要求他不要再说了

“陛下方才所说的补偿,可还作数?”萧伯瑀揽住他的腰身,那纤细的腰肢在他掌中仿佛不足以盈盈一握。

隔着轻薄的衣料,他似能清晰地勾勒出那单薄身躯下骨头的轮廓,随着微弱的呼吸起伏,嶙峋分明的肋骨几乎要刺破皮肤。

“嗯”赵从煊的身体僵了一瞬,随即便是难以压抑的颤抖。

他应该立刻退开的。

可偏偏此刻,他连推开对方的力气都没有,亦或是……他根本不愿推开。

萧伯瑀的声音低低地响在耳畔,带着几分无奈与心疼,“我要陛下。”

他想要的补偿,便是赵从煊。

可赵从煊听不明白他的意思,又或者,他不敢有任何的奢望,他只木讷地点头,“好。”

哪怕萧伯瑀想要的是他的性命

反正,这大晟江山已经后继有人。

萧伯瑀将他打横抱起,赵从煊惊呼一声,他下意识地抓住萧伯瑀的衣襟,指尖触到对方颈侧温热的皮肤,又像被烫到一般迅速缩回。

萧伯瑀大步走向内室的床榻,动作轻柔地将他放下。

赵从煊陷进柔软的锦被中,他闭上了眼,等待着未知的‘惩罚’。

但什么也没发生,只有萧伯瑀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然后是门扉轻轻合上的声响。

良久,赵从煊缓缓睁开眼,他像是垂朽的老人一般,动作迟缓地环顾四周。

这里是萧伯瑀的卧房,陈设简单,床头的香炉中燃着安神的沉香。

不觉间,赵从煊沉沉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屋内的烛火暗了几盏。

赵从煊眨了眨眼,只见萧伯瑀坐在床榻前,他换了一身衣裳,身上还有淡淡的熏香。

“陛下醒了。”萧伯瑀的声音比平时柔和许多,“喝点水吧。”

赵从煊想要撑起身子,却发现自己的手臂软得使不上力。

萧伯瑀见状,一手托住他的腰身,将他扶起来靠在自己的怀里,这个动作让两人的距离骤然拉近。

熟悉的动作让赵从煊的脑袋骤然一白,茶水递到唇边,赵从煊顺从地张口。

“还要吗?”萧伯瑀说着,用拇指擦去他唇角的一点水渍,那触感太过温柔,温柔得不像真实的。

赵从煊垂下眼帘,轻轻摇了摇头。

萧伯瑀放下茶盏,伸手去解赵从煊的衣带。

赵从煊的身体猛地僵住,衣带被缓缓解开,萧伯瑀的手指偶尔擦过他的皮肤,引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冷了?”萧伯瑀停下动作。

赵从煊摇头,却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

当外袍被褪下,露出他瘦骨嶙峋的身体时,一股强烈的羞耻感涌上心头,他别过脸去,不敢看萧伯瑀的反应。

这具身体太丑陋了。

萧伯瑀的手忽然停在赵从煊的腰间,没有立即收回,而是就着这个姿势将他半拥入怀。

“睡吧。”萧伯瑀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已经和小酉子说,陛下暂时在府中住下。”

“嗯。”赵从煊的声音轻微得几不可闻。

屋外的雨渐渐止歇,赵从煊的呼吸渐渐平稳,瘦削的脸庞在烛光下显得柔和了几分。

萧伯瑀静静地望着怀中熟睡的人,指尖轻轻拂过他微蹙的眉间,旋即慢慢移下,轻柔地擦去他眼角的泪痕

似乎,陛下与他的每一次相见,都能把自己折腾得一塌糊涂。

萧伯瑀的目光一寸寸描摹着他的轮廓,最终落在他后颈那一处微微凹陷的软肉上。

他俯下身,极轻地吻了上去。

唇下的肌肤微凉,带着淡淡的药香,萧伯瑀闭了闭眼,只是蜻蜓点水般地一触即离。

可即便如此,赵从煊仍在梦中轻轻颤了一下,无意识地往他怀里靠了靠。

次日。

赵从煊醒来时,身侧已经空了。他怔怔地望着床顶的纱帐,昨夜的一切仿佛一场梦境。

他缓缓坐起身,低头看着自己瘦骨嶙峋的手臂,又起身来到铜镜前,看着镜中形销骨立的自己,赵从煊突然心慌起来。

消瘦得太难看了。

萧伯瑀……是不是嫌弃他了?

这个念头一旦浮现,便如附骨之疽般挥之不去。

他强撑着起身,又命小酉子备了比平常多几倍的早膳。

小酉子以为他终于有了胃口,便忙不迭的将扬州城内各式佳肴备来。

桌上,茶食点心、粥羹小菜应有尽有。

小酉子将一碗豆腐羹呈上,开口道:“陛下,这是扬州特色的文思豆腐羹,您尝尝?”

赵从煊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送入口中,入口即化。

可他只吃了几口,便没了胃口。

小酉子见状,又将一碗清粥呈上,“萧大人说,陛下您身子不好,应多吃一些清淡养胃的。”

听到这句话,赵从煊神色微动,他强迫自己吃完了一碗,可胃里却翻涌起一阵恶心。

小酉子见他脸色不是很好,小声劝道:“陛下,这些要不先撤下了”

“不必。”赵从煊勉强压下喉间的腥甜,摇了摇头,“再盛一碗来。”

小酉子欲言又止,却不敢违抗,只得又盛了一碗粥。

赵从煊指尖微微发抖,他强迫自己一口一口地咽下去,可刚吃了几口,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他猛地站起身,踉跄着冲到门外,扶着廊柱剧烈地呕吐起来,方才吃下的东西悉数吐了个干净。

然而,这并未让他感觉好受半分。

小酉子担忧道:“陛下!”

“没事”赵从煊只摇了摇头,漱口后,他费力地将桌上的茶点一口一口咽下。

不出意外地,下一刻,胃里又一次翻涌,他再次吐了个干净。

赵从煊似乎陷入了一种执着中,他要吃得更多,这样才会长出肉来。

可他越是执着于此,便越是吃不下,甚至于,他只看到菜肴糕点,便是一阵干呕。

以至于短短几天,萧伯瑀便发现了不对劲,赵从煊更瘦了。

他这几天忙着公务,本想着忙完了这些,便陪着赵从煊在扬州城走一走,散一散心。

察觉出不对劲后,萧伯瑀找来小酉子,质问道:“陛下的身体怎么了,为何一日比一日消瘦?”

虽然赵从煊命他不许将此事说出去,可面对萧伯瑀,小酉子还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

他知道,眼下,唯有萧大人能阻止陛下几乎自毁的行为。

萧伯瑀沉默良久,他见陛下每日吃得不少,却没有发现,陛下吃下的东西全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