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爱恨交织 陛下借酒抒情,坦白一切……
客栈里, 肖承焕喝得烂醉如泥、鬼哭狼嚎,将周围的客人都赶走了。
嚎着嚎着,肖承焕忽地精神一震, 他踉踉跄跄说着要去买莲花酥,可还没走两步, 就醉趴了下去。
要不是一旁的侍卫眼疾手快将他扶住,估计要一头栽倒在地板上。
赵从煊被他嚎得头疼, 但不知为何, 始终没叫人将他赶走, 现在肖承焕醉趴下了,他总算是清静了几分。
他喝的酒更多, 醉意渐上, 只不过面上却不显。
窗外的弦月挂在树梢上, 渐渐模糊成两瓣, 彼此相贴, 又渐渐重合。
赵从煊无意识地朝着县衙走去,他来找萧伯瑀, 田安不敢阻拦。
萧伯瑀正在房中看书,见他到来,神色微诧, 这几日没见到赵从煊,他本以为陛下已经离开了岭南。
“陛下”萧伯瑀放下书,起身相迎。
赵从煊屏退旁人,又命侍卫关上门扉。
门外的田安提心吊胆, 方才陛下周身酒气,面色冷寒,现在又关上了门, 该不会是来找茬的吧?
他连忙朝后院厨房走去,准备煮碗醒酒汤给陛下,万一起了什么争执,也有一个台阶下。
田安急急忙忙,拐弯时和一个人撞上,“哎哟,谁啊?!”
“是我。”
熟悉的声音传来,田安面色一喜,“袁山,你回来了!”
前段日子,袁山说要回老家一趟,一走便是一个多月,田安倒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回来了。
二人寒暄到一半,田安忽地想起:“醒酒汤!”
他得赶快去煮醒酒汤来。
“什么醒酒汤?”袁山问道。
田安隐晦道:“衙里来了一位大人,今日他好像喝多了酒,我怕大少爷触怒了他”
袁山瞥向房间外守着的人,神色一惊。
田安没注意到他的神色,只拍了拍他的肩,“不多说了,我先去煮个醒酒汤。”
房间内,萧伯瑀自然也闻到了他身上浓郁的酒气,他只记得,陛下酒量不好,可从他身上的酒气看来,他至少喝了几壶的酒。
所以,陛下连这也骗了他,是吗
赵从煊缓缓走了过来,他停在萧伯瑀三尺之外,随即解开腰带,褪去了外衣。
“陛下!”萧伯瑀别开了眼,眸间难掩失望之情。
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通过床笫之私来解决,陛下何时才能明白这个道理。
赵从煊只余一身单薄的中衣,他上前抓住萧伯瑀的手,旋即将他的手贴在自己的心口处。
萧伯瑀神色微怔,掌心下传来急促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
月光从窗缝漏进来,薄薄的一片,落在赵从煊的面容上。
萧伯瑀轻轻动了动手指,终究是没有抽回来,他轻叹一声:“陛下,你醉了。”
赵从煊像是没有听见似的,他看着萧伯瑀,终于缓缓开口:“从前,是我骗了你。”
他无法明白萧伯瑀想要的真心是什么,他会学着重新开始,此生此世,他不会再对萧伯瑀有半分欺瞒。
赵从煊继续道:“当年赵景煦对我起了杀心,我没有其他办法,只有你也许能帮我。我便让人在你茶里下药,我想着,若我与你有了肌肤之亲,你定会帮我”
赵从煊说得缓慢,“陈易失踪那晚,是我派人将他送出长安,我没想到你会亲自来追查,我慌乱下又骗了你一次”
萧伯瑀呼吸一滞,指尖微微收紧。
赵从煊将这十年来的算计,一字一句说了出来。
一阵轻风从窗缝吹了进来,吹灭了几盏烛火,屋内越发昏暗。
萧伯瑀喉结滚动,眼眶干涩,指尖一寸寸冷了下来,陛下总是知道,往哪捅他的心才最痛。
他的心动,他的情意,两人的亲吻、欢爱,都在算计之下,难怪他这盘棋局输得一败涂地。
萧伯瑀心中消散的怨恨重新涌了上来,陛下怎么可以这么对他
他忽然攥着赵从煊的衣襟,俯身狠狠咬上那张薄唇。
血腥味顿时在唇间蔓延开来,他忘记了君臣之礼,一只手紧紧扣住他的后颈不许他退开。
这个吻无半分温情,赵从煊却笑了。
他宁愿萧伯瑀恨他,至少这样,他还是在乎自己的。
恨意攫取了萧伯瑀的理智,他将赵从煊压在身下,粗暴地扯开他的衣襟,手指掐进他的腰侧,力道之大,很快便在他的腰窝留下一道红痕。
赵从煊轻吟了一声,双手攀上他的脖颈,带着酒气的呼吸缓缓靠近,他的唇瓣被咬破,却不知疼痛般贴了上来。
“大少爷!”屋外,田安的声音传了进来。
萧伯瑀骤然清醒了过来,身下的赵从煊半裸着身子,凌乱的中衣半敞着,露出满身红痕,唇上、颈侧、锁骨处全是他咬出的痕迹,甚至血渍尚未干涸。
是陛下喝醉了,又不是他,他方才做了什么
“大少爷,我煮了醒酒汤,您看看需不需要?”田安一边说着,一边提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里面安静得很,田安心底着急,恨不得冲进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半晌,萧伯瑀才开门出来。
田安下意识朝里头看去,萧伯瑀却挡住了他的视线。
萧伯瑀接过他手上的醒酒汤,声音多了几分沙哑:“给我吧。”
田安见他神色如常,刚放下心来,却忽地瞥见他唇上的血迹,面色骤然一惊,胆战心惊道:“陛下他动手了?!”
“无事。”萧伯瑀没有多加解释,“你先回去吧。”
“大少爷,您真的没事吧?”田安如临大敌,早知道陛下来岭南没有好事发生,他就该将县衙的门关得紧紧的。
萧伯瑀轻轻应了一声,随即又将门关上。
田安还想听一下里面的动静,门外守着的侍卫上前道:“请。”
屋内,赵从煊蜷缩在地上,呼吸变得绵长。
萧伯瑀将醒酒汤放在案旁,神色复杂,他该恨赵从煊的,恨他的欺瞒,恨他的绝情
“陛下,你到底为何要来”萧伯瑀呢喃道。
两人之间的纠缠只会徒增痛苦,他已经决心要放下这段感情,可赵从煊又为何苦苦相逼。
萧伯瑀半跪在地,他将人抱在自己的怀中,而后,他俯下身子,在赵从煊脆弱的颈侧狠狠咬了一口。
赵从煊在昏沉的醉意中骤然一颤,喉间溢出一声破碎的呜咽,他本能地仰起脖颈,却将自己更深地送入对方的唇齿间。
“疼”他含混地吐出这一个字。
萧伯瑀没有留情,几乎要将他颈侧那块血肉咬下。
这一点疼,又怎抵得过这十年来的欺瞒之痛。
赵从煊迷蒙地睁开了眼睛,他下意识唤道:“萧伯瑀”
话音落地,屋内空气凝滞。
萧伯瑀缓缓松开口,他扣住怀中人的后脑,粗暴地再度吻了上来。
赵从煊轻喘着,齿关乖顺地张开,血沫顺着呼吸咽下,发出黏腻的水声。萧伯瑀吮着他的唇瓣,又狠又重,带着惩罚的意味,像是要把满腔的恨意都揉进这个吻里。
赵从煊身体微颤,却仍微微仰首迎合。他小心翼翼地回应,舌尖轻轻碰了碰他的,像是试探,又像是讨好。
只一瞬,萧伯瑀动作顿了一下。
他忽然放轻了力道,吻变得绵长而深重。
赵从煊的眼尾泛红,呼吸急促,却仍不敢主动加深这个吻,只是任由他索取,又在他稍稍退开时,下意识追上去一点,像是本能地贪恋他的温度。
直至案上的醒酒汤彻底凉了下来。
赵从煊满身痕迹,尤其是颈侧那么重的咬痕,萧伯瑀自然不能就这样送他离开。他将人抱起,轻轻放在他的床榻上,又亲自去打水,给他擦去身上的血迹和汗液。
做完这一切,萧伯瑀静静地看着他沉睡的面容,终于轻轻一叹。
次日,赵从煊醒来时,只觉浑身疼痛,尤其是颈侧之上,他轻轻一碰,便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借着床榻旁的铜镜,他才看清颈侧的狼藉。
昨日的思绪慢慢回转,心口处的跳动愈发剧烈,他不怒反笑,又四处张望。
果然,这是萧伯瑀的房间。
可房内并没有萧伯瑀的身影,他迫切地想要证实昨晚的一切,他正欲开门,门却先一步打开。
萧伯瑀将早膳放在案上,轻声道:“县衙里只有简单的早膳,陛下若不喜欢”
话音未落,赵从煊便道:“喜欢。”
萧伯瑀轻“嗯”了一声,又道:“陛下可在房中洗漱。”
说罢,他便准备离开。
赵从煊忽地抓着他的手,“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吃早膳。”
拉扯间,赵从煊颈上一疼,他轻吸了一口气,却又极力压下。
萧伯瑀脚步一顿,他点头应下。
两人坐下,赵从煊喝得很慢,每次吞咽,都拉扯着他颈侧的伤口,他时而偷看萧伯瑀的神色,却见他像是没有看见一样,眼神不曾落在自己这边半分。
赵从煊眉间失落,不过,转念一想,至少萧伯瑀没再和他说一些绝情的话。他昨日借着酒意坦白一切,便已是想着,萧伯瑀怨他也好,恨他也罢,至少,在他的心里还有自己
如今的情形,比他预想得要好太多,没关系,他可以慢慢来。
思绪间,门外传来侍卫的声音,“公子、萧大人,袁山求见。”
赵从煊还没开口,萧伯瑀便已经起身,“陛下慢用,微臣出去一下。”
“嗯。”赵从煊呆呆地点头,不过,袁山不是来找他的吗?
第72章 折枝赠君 巧娘娘节、折枝送君,愿君心……
自那天早上, 萧伯瑀见过袁山后,便匆匆离开,只留了一句话, 说着南边郊外有处碎石塌方,若是遇到下雨, 极有可能变成泥石流,届时可能会淹没整个天峪县。
萧伯瑀亲自带人处理那处塌方, 直至今日也没见他回来。
赵从煊乖乖在房里等了他好几天, 期间, 只有田安会过来送膳。
送膳时,田安小心翼翼地瞥向赵从煊, 试图从中看出他留在县衙里的意图。直到他看见那脖颈处的痕迹
田安脚一软, 差点将汤膳打翻。
发现天子的隐秘, 不会当场被拖出去砍头吧?早知道, 他说什么也跟大少爷去处理塌方。
赵从煊倒是不以为意, 反而暗暗将身体微侧,让他看得更清楚一点。
田安哪敢再偷看, 他低着头,如坐针毡。
“你给朕说说,萧伯瑀可与你提过, 他可有喜欢的人?”赵从煊抿了一口茶水,眼睑微垂,嘴角不由地轻轻勾起。
田安虽不明白陛下为何会突然有此一问,但还是如实回答:“从前在长安时, 大少爷有一个喜欢的人,但自从被贬不,自从来到这边后, 就再也没提过了。”
赵从煊脸上的笑意一滞,“再也没提过?”
“嗯!”田安重重点头,不敢有所隐瞒,“为了那个女子,当年大少爷还差点与夫人决裂”
赵从煊脸上彻底没了笑意,他指节一紧,只能用喝茶来掩饰眸中的情绪。难怪萧家二老屡次求见,他却以为,他们只是为了替萧伯瑀求情,故而连宫门都不曾让他们踏入半步。
胸口像是被人狠狠剜了一刀,赵从煊脸色微白。
半晌,田安才听到一声“退下吧”。
他来不及细想陛下声音的异常,只连忙应下,待离开院子,他才如释重负。
房内的赵从煊攥紧了手掌,他看向窗外,心口的郁气难以舒缓,他迫切地想要见萧伯瑀,但萧伯瑀至少明日才能回来。
赵从煊想去寻他,方一起身,他又想起颈侧的痕迹,即便他想告诉旁人,他与萧伯瑀的关系,但他不愿再毁坏萧伯瑀的名声。
他命人用纱布缠住脖颈的伤口,旋即走出县衙。
街道上,人影攒动。
“小姐,买枝花吧,折枝送君,祝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一个卖花少女站在花摊前笑着招揽客人,摊子上摆着一枝枝艳丽的花束,一旁还放着一缕缕彩色的丝线。
一名年轻的女子走上前来,掏出铜钱,道:“给我来一枝吧。”
卖花少女笑着应下,又问道:“小姐可还需要彩丝绕花枝?”
“也好,刚好我去巧娘娘庙里求得彩线。”女子拿出一缕彩丝交给她,“替我将丝线缠上吧。”
相传,很久很久以前,一位年轻的书生与一名大户人家的小姐相爱。可小姐的父亲不同意这门婚事,可碍于女儿对那书生情根深种,无奈之下,便有意为难书生,以此令他知难而退。
若书生能徒步从二十里外的山头摘下花枝,并令折下来的花枝百日不败,便成全了他们二人这段姻缘。
这显然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寻常的花枝折下来后,三日衰败,七日凋谢,那书生一来一回的时间,都足以令花枝残败。
但那书生不愿放弃,他没日没夜赶路,可一个月了,山上的花都要凋谢了,他依旧没能令花开百日。
书生万念俱灰,他来到山上的一处残破的寺庙,以血书述说着他与心爱女子的情意,后哀恸之下昏了过去。
待他醒来,已经过了三日,他的手中紧紧攥着一缕彩线。
他又回到山头上,原本已经凋谢的花竟全部重新盛开。书生折了一支开得正盛的海棠花,又按照梦里仙人是指示,将彩线缠住花枝,便可令花长开不败。
书生长久未归,小姐的父亲便趁机为她寻了一门婚事,小姐不愿,她绝食反抗,又苦苦拖了几日。
在她心灰意冷时,书生带着盛开的海棠花冲入门府,小姐的父亲终于松口,至此,二人双宿双飞,只羡鸳鸯不羡仙。
这是岭南一代流传下来的传说,有人羡慕于二人至死不渝的感情,也有人怀疑,那花真能百日不败?
其实不然,相传,那彩线是巧娘娘赐予人间的情缘线,彩线绕花枝,若两人有缘分,花枝便能长久不谢。
至于多久,便看二人的缘分深浅。
今日,正是巧娘娘节。
赵从煊看着花摊上的花,开口问道:“这些花,是从哪摘来的?”
卖花少女指着北边的山头,笑着道:“这些都是从巧娘娘山上摘来的花,尤其是这海棠花,公子你看看,都是今日一早摘的,赠人最适宜。”
赵从煊循着她的视线看去,那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山顶云雾缭绕,远远看去,还能看见山腰处一片片红艳的花林。
“那便是巧娘娘山?”
“正是呢。”卖花少女热忱介绍着,“公子应该是外地来的吧,若是有心,不妨亲自去折一枝花,赠给心悦之人,巧娘娘会保佑天下有情人。”
“对了,山顶上还有一座巧娘娘庙,可灵验了,若求得赐福彩线,再缠枝相赠,必教千里姻缘一线牵!”
赵从煊眸光微动,他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摊上,随即转身朝着山头而去。
“诶?公子,这太多了!”卖花少女连忙追上去,可赵从煊已经走远了,她碎念道:“真是个怪人”
山路崎岖,但上山来往的人不少。
赵从煊一路未停,直至半山腰处,眼前豁然开朗,漫山遍野的海棠花灼灼如火,风过时,落英纷飞如雨。
他怔然驻足,恍惚间,他又想起多年前在长安乐原时,他为了陷害郎中令陈括,不惜以身犯险,设计遇刺。
但他没想到,萧伯瑀会跟来。
他的手臂被利箭刺穿,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萧伯瑀惊慌失态。
那时的他,欣喜于萧伯瑀对他用情之深,现在回想起来,赵从煊只觉心底一阵哽涩,他何尝不是在戏耍着一个真心爱他的人
还好,这一切还没有晚。
赵从煊循着山路继续往上走,因时辰渐晚,山顶的香客不多,他踏入庙中,见庙内供奉着一尊神像,手持丝线,含笑垂眸。
这是这一代供奉的巧娘娘庙。
赵从煊静立片刻,随即取了三炷香,点燃后恭敬跪在神像前。
紧跟他在身后的侍卫心头一震,惊呼道:“公子不可!”
按礼法,天子不卑于庶神。
天子乃九五至尊,代表天神统治人间,地位至高无上,只对天地、祖先和圣人行跪拜礼。
而巧娘娘是民间神祇,按礼制,天子仅需拈香行礼即可。
赵从煊没有理会,他双目紧闭,虔诚地跪在蒲团上。
待他走出庙门,忽而一片花瓣随风吹来,正巧落在他的唇上。
赵从煊拈下花瓣,又见数片花瓣从高处坠下。他抬头望去,只见庙外一株盛开的海棠花随风轻摇,花瓣如蝶纷飞。
这一株海棠花开得极美,可鲜少有人踏足,只因一处天堑横亘在花树与庙宇之间,陡峭的悬崖令人望而生畏。
赵从煊凝视着那株海棠,目光缓缓下移,只见铁索桥连接在天堑的两边。
他仅迟疑了片刻,便往前走去。
侍卫见他要冒险越过天堑,劝阻道:“属下愿为公子代劳!”
赵从煊摆了摆手,“不必。”
他缓缓踏上铁索,山风骤然呼啸,吹得铁索剧烈摇晃。
脚下是深渊万丈,云雾翻涌,他身形微晃,却稳稳抓住两侧铁链。
侍卫神色紧张,却不敢贸然上前,这铁索应是年久失修,发出‘吱呀’的呻吟声。
所幸,赵从煊有惊无险地越过天堑,他松了松僵硬的手掌,旋即抬头看向这株盛开得灿烂的海棠花。
赵从煊伸手抚上花枝,指尖在触到枝头的刹那微微发颤。
折枝送君,愿君心似我心。
他指尖稍一用力,折下了这座山头开得最艳的海棠花。
山风又起,吹得花枝轻颤,赵从煊紧紧将花护住,小心翼翼地往回走。
可就在他即将踏上对岸的瞬间,只听见一声“咔嚓——!”
一根铁索骤然断裂。
赵从煊身形猛地一倾,整个人向深渊坠去!
“陛下——!”侍卫们骇然失色。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赵从煊伸手抓住了断开了的绳索,粗砺的铁链狠狠勒进掌心,霎时间,右手掌心剧痛如烈火灼烧。
他却咬紧牙关,左手将怀中的海棠花死死护在胸前。
“公子!抓紧!”侍卫焦急呼喊。
赵从煊刚想将花放在怀中,动作间,右臂突然撞上突出的岩壁,尖锐的碎石刺破锦袍。
他闷哼一声,鲜血顿时洇红了衣袖。剧痛让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松了一瞬,身体又往下滑落数尺,铁链在掌心拖出一道狰狞的血痕。
“快!把绳索抛下去!”
侍卫合力,所幸是平安将他救了上来。
赵从煊手臂大片擦伤,掌心更是血肉模糊,可上来后,他的第一反应是低头查看怀中的花枝。
他面色慌乱了一瞬,连忙将花瓣上沾的几点猩红小心翼翼抹去。
见花枝无恙,赵从煊唇角凝着些许笑意,他抬眸看去,却见侍卫们跪了一地,“起来吧。”
“是!”
赵从煊恍若不知手上的伤痛,他转身正欲下山。
忽地,一个庙中女子含笑朝他缓缓走来,“公子伤得不轻,可需留下包扎伤口?”
赵从煊摇头,“不必。”
女子的目光落在他怀中海棠上,眉间笑意更深,“公子可是为姻缘而来?”
“嗯。”赵从煊指尖轻抚花枝,眸光微动。
“巧娘娘最怜有情人。”女子笑着取出一缕丝线,“彩线缠花枝,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赵从煊微微一怔,随即伸手接了过来。
“愿君此心,永世不渝。”女子颔首一礼,飘然而去。
第73章 人比花娇 “陛下有后宫佳丽三千,臣为……
夕阳沉向山脊, 官道两侧的杨柳在风中簌簌作响,远处城门已隐约可见。
萧伯瑀从南郊回来,一路风尘仆仆, 踏碎了一地残阳。
街道华灯初上,酒肆茶楼人声鼎沸。
萧伯瑀策马穿行其间, 有熟悉的店铺掌柜扬手招呼:“萧大人,您回来了!”
前些时日, 南郊出现塌方, 县令萧伯瑀便立即带人前去处理, 如此为民造福,早就在县里传开了。
恰逢今日是巧娘娘节, 不少女子大胆上前, 即便知道县令大人家中已有妻儿, 也仍愿赠枝传情。
萧伯瑀不住地推辞, 待回到县衙时, 已是暮色四合。
一进门,田安便快速迎了上来, 就差痛哭流涕,“大少爷,你终于回来了!”
这几日, 他过得提心吊胆,生怕一不小心就惹怒了屋里头那位主子。
萧伯瑀不由地笑了笑,他拍了拍田安的肩膀,一边走一边笑着道:“发生什么了, 把你吓成这个样。”
田安苦着一张脸,又不敢对那位主子有所抱怨之词,只能岔开话题, “小的先去烧热水去了。”
这几日忙前忙后,萧伯瑀衣袍上都还沾着南郊的泥土,因赶着回来,一路上快马加鞭,身上还沁出一身薄汗。
他正准备迈步往院子里走,忽然听见东厢连廊下传来脚步声。
“县令大人。”上官绵抱着孩子快步上前,神色难掩激动,“我方才听见外面传来动静,便出来瞧瞧,还真是您回来了。”
萧伯瑀停下脚步,微微颔首道:“上官姑娘。”
上官绵又走近了些,眉眼笑意弯弯,“昨日朔儿喊我‘娘’了。”
她一个人带孩子,虽然田安他们也会来帮忙,但大部分时间,也就母子二人独处还有一个时常给她找麻烦的登徒子。
昨晚,上官绵正给孩子讲故事呢,忽然听见孩子咿咿呀呀地喊了她一声“娘”。
虽然喊得模糊不清,上官绵却怔了许久,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见萧伯瑀回来,她便迫不及待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于他。
许是多日未见萧伯瑀,上官绵怀中的孩子哼哼唧唧地朝他伸手,似是想要他抱抱。
可萧伯瑀一路奔波,不方便抱孩子,便伸手轻轻捏了捏他的小手,温声道:“朔儿会叫娘了?真聪明。”
孩子似乎听懂了他的夸奖,咧开嘴笑了起来。
二人寒暄片刻,上官绵才带着孩子回去了东厢。
萧伯瑀便准备去沐浴更衣,可他方走了几步,忽地像是觉察到什么,他微微侧首,只瞥见了一道转身离去的背影。
天色昏暗,他并没有看清那人的面容。
萧伯瑀朝着那边走去,他在拱门下停了下来,庭院里只有皇帝的侍卫守着,并无其他异常。
他正欲转身离去,倏地,余光中瞥见地上一抹艳丽。
那是一片花瓣。
萧伯瑀环顾四周,可院中花草树木中,并没有这样的花。
正当他疑惑之际,田安匆匆赶来,“大少爷,热水备好了。”
“嗯。”
萧伯瑀离开后,屋内忽地传来瓷片碎裂的声响。
赵从煊坐在案前,眼底像是凝着一层薄冰,冷得刺人。案上散落着几片瓷盏碎片,茶水洇湿了他掌心包扎伤口的纱布,红色的血迹缓缓渗了出来。
“公子!”侍卫跪在地上。
赵从煊道:“出去。”
侍卫不敢劝声,只得快速将案上的碎瓷片清理干净,随即躬身退下。
屋内,赵从煊缓缓松开紧攥的手指,此时,殷红的血渍已经晕染了整个手掌心,他却恍若感知不到。
他的目光移向一旁,紧紧凝望着那枝缠了丝线的海棠花。
他想将这枝海棠赠给萧伯瑀,为此,他还特意去学了如何缠枝,像是要将两人的情意牢牢缠在一起。
他满心期待萧伯瑀回来,期待着他收到这枝花时的样子。
然而,方才那一幕画面深深刺痛了赵从煊的心脏。
他不是和离了吗还是说,他在骗自己
不可以。
萧伯瑀只能是他的,是他一个人的。
赵从煊的手攥得更紧,眸间越发幽深。
浴房内,萧伯瑀闭目养神,温热的水总算是舒缓了这几日的疲倦。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隐约传来了脚步声,他以为是田安,便开口道:“不必添水了,你先出去吧。”
脚步声未停,反而越发靠近。
萧伯瑀缓缓睁眼,只见赵从煊赤着脚,在他怔愣间已经跨进浴桶。
浴桶狭窄,不似皇宫的汤泉宫,温水顿时漫过胸膛。萧伯瑀紧蹙着眉头,“陛下若要沐浴,尽可安排田安备水便是。”
可赵从煊置若罔闻,他双手搂在萧伯瑀的肩颈,将自己蜷缩在他的怀中,声音低软,又有几分委屈,“我好想你。”
赵从煊又将身体贴得更近,他微微仰头,亲了亲萧伯瑀的下颌,像是试探,又像是讨好。
蓦地,萧伯瑀的呼吸粗重了几分,可到底是没有推开他。
赵从煊像是得到了默许,鼻尖蹭过他的喉结,紧接着,又将湿热的唇贴了上去,柔软的唇瓣沿着滚动的喉结缓缓上移,最终停留在唇角。
他不敢贸然吻上去,只是轻轻贴了贴,又极快地移开。两人的呼吸都越发加重,赵从煊声音低哑:“这几日,你有没有想我”
萧伯瑀没有回答,却抬手扣住了他的后颈,猛地吻了上去。
这个吻来得又凶又急,赵从煊被吻得猝不及防,他微张着唇,任由着萧伯瑀的侵入。
唇齿交缠间,赵从煊被抵在浴桶边缘,后背贴着微凉的桶壁,身前是萧伯瑀滚烫的胸膛。
他仰着头承受这个吻,喉间溢出低低的呜咽,像是被欺负得狠了,却又甘之如蚀。
忽地,萧伯瑀鼻间嗅到一缕淡淡的血腥气。
他缓缓退开,寻着血腥气味的来源,只见赵从煊的右手掌心已被鲜血浸透,纱布松散地垂落,在水中晕开丝丝缕缕的红。
方才的旖旎瞬间消散。
萧伯瑀眉头紧锁,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怎么回事?”
赵从煊却将受伤的手往身后藏,另一只手攀上他的肩膀,“不过是小伤”
话音未落,整个人已被萧伯瑀从浴桶中抱起。
萧伯瑀扯过屏风上的外袍将人裹住,又将人抱到一旁内室的榻上。
烛光下,萧伯瑀小心地拆开染血的纱布,狰狞的伤口横贯掌心,伤口边缘已经泛白,往上看去,手臂上还有大片的擦伤。
“陛下的手是如何伤的?”萧伯瑀沉声道。
县衙里并没有刺客,短短几日不见,这是怎么伤得如此之重的?
萧伯瑀不想怀疑陛下,可苦肉计早已是陛下从前惯用的伎俩
赵从煊没听出他语气中的异常,听到他的关心,便开心至极,“今日我去山上折海棠花,一时不慎,差点跌落悬崖”
只是折一枝花,便伤得如此之重?
赵从煊见他不说话,心里一慌,下意识攥着他的衣袖,“你不相信我?”
“微臣不敢。”萧伯瑀抬眸看他。
赵从煊不喜欢他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他知道,萧伯瑀不相信他说的。于是,他挣脱开萧伯瑀的手,又回到院子去取那一枝海棠花。
他一字一句解释着花枝与彩线的由来,声音越说越委屈,“我以为,你会喜欢的。”
萧伯瑀一怔,他看着那枝绚烂的海棠花,半晌,他抬眸看向赵从煊,便再难移开目光。
赵从煊的样貌本就生得极好,此时,半湿的发稍贴在他玉白的脖颈处,竟比那海棠花还要秾丽几分。
人比花娇。
萧伯瑀心头浮起一阵躁意,哪怕他知道,陛下的话无半分可信之处,可心脏却依旧被他牵动着。
他突然扣住赵从煊的后颈,狠狠吻了上去,这个吻比方才更加凶猛,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几乎要将赵从煊的呼吸尽数夺走。
“唔”赵从煊被迫仰起头,承受着这个近乎惩罚的吻。
他明明说得都是真的,为什么萧伯瑀比刚才还要生气?
“萧萧伯瑀”赵从煊喘息着,眼尾泛红,声音里带着细微的颤抖。
萧伯瑀置若罔闻,一把将他抱起,大步走向床榻。
他的动作算不上温柔,赵从煊身体一颤,腰肢紧绷,声音难掩颤抖:“你亲一下我”
萧伯瑀终于抬眸,对上他泪眼朦胧的双眸,他捂住了那双眼睛。
“你是不是不喜欢那枝花”赵从煊被遮住了视线,他茫然地抓住萧伯瑀的手臂,声音沙哑而委屈:“我这次真的没有骗你”
为了折下那枝海棠花,他险些丧命。可待他欢天喜地想要赠花时,却只见到萧伯瑀一回来便与上官绵相谈甚欢,而且,他们还有一个孩子
赵从煊心头闷得难受,滚烫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我从前是骗了你,可你也骗了我啊”
萧伯瑀终于开了口,“我何时骗过陛下?”
“你答应过我,你不会娶妻的”
沉默良久,萧伯瑀缓缓移开手,又俯身吻去他眼角的泪水,淡淡道:“陛下有后宫佳丽三千,臣为何不能有妻一人。”
话音落地,他的动作愈发凶狠。
赵从煊的心脏猛地抽痛,可质问的话语变成了破碎的呜咽,每一次起落都让他战栗不已。
渐渐地,疼痛的呜咽声也变成了甜腻的喘息。
窗外月色如水,树影摇曳。
屋内烛火渐熄,只余交缠的呼吸,赵从煊满身红痕,蜷缩在他的怀中。
萧伯瑀垂眸看向怀中之人,两人的身体紧贴,尚未抽离开来,他的手渐渐收紧,怀中人眉头微蹙,难耐般发出一声轻哼,又小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他轻“嗯”了一声。
片刻后,怀中之人缓缓舒展了眉头,身体如一滩春水软了下来。
第74章 黄粱一梦 皇帝许诺权势,为时已晚
翌日。
赵从煊醒来时, 身边空无一人,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云翳低垂,压得人似喘不过气来。
一封信传来赵从煊手中, 信上内容大意是找到了当年九皇子赵承焕的贴身太监,只不过, 那太监腿脚不便,至少七日后才能到天峪县。
赵从煊本想尽快回长安, 但如此一来, 只得在此多逗留些时日。
萧伯瑀身为县令, 卯时起便去了县衙,处理着南郊塌方的后续事宜。
百无聊赖的赵从煊, 忽地想起了袁山, 那日萧伯瑀出去后, 袁山也一并消失了踪影。
于是, 他命人召来袁山。
不多时, 袁山赶来,他单膝跪地, 恭敬行礼:“草民叩见陛下。”
如今的袁山不再是皇帝的暗卫,也无官职在身,不过是县令身边半个幕僚。
赵从煊抿了一口茶水, 指尖轻敲着案几,目光落在袁山身上,“袁山,你本事不匪, 又护送萧伯瑀一路南下,功不可没,执金吾一职空缺已久, 你可愿领此职?”
袁山深思后,垂首道:“草民恐难担当此任。”
当年,身为皇子的赵从煊暗自保下了袁良和袁山二人,自此,二人便成了他手中的刀,开始了长达近十年的暗卫生涯。
在赵从煊坐稳皇位后,身为大哥的袁良看出帝王的凉薄,便毅然决然地请辞退隐。
而赵从煊命袁良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护送萧伯瑀平安到岭南。
在这件事上,袁山主动请缨。
他敬佩于萧伯瑀的为人,无论是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还是边陲的一个小小县令,萧伯瑀始终是那个忧国忧民的忠良之臣。
相处越久,袁山心里越不是滋味。他替萧大人不值,怨陛下当年为何那般狠心,将这样一位忠良之臣贬到这千里之外的蛮荒之地。
他甚至后悔,后悔当年自己替赵从煊做的事情。
袁山是最早知道赵从煊与萧伯瑀私情的人,当年正是他潜伏在萧府,也是他在萧伯瑀的茶里下药。
倘若当年没有那碗药,没有那些阴私算计,今日的一切会不会截然不同?
他愧对于萧大人,也心甘情愿为萧大人效力。
赵从煊的到来,让袁山心里喜忧参半,或许萧大人终于有机会重回长安了,可帝王的情爱,到底有几分可信。
从前,赵从煊亲手将萧伯瑀贬到数千里外的岭南,今日,赵从煊又恍若心无芥蒂般带他回长安,那他日又怎能保证,此事不会重蹈覆辙?
即便位高至百官之首的宰相,在天子面前,也不过是一个臣子。
得知皇帝的到来,袁山曾暗地里劝过萧伯瑀,只不过,萧伯瑀只是笑了笑,并没有说些什么。
对于袁山的不领情,赵从煊眉宇间拢起一丝不悦。但念及他护萧伯瑀一路周全的功劳,便摆了摆手,“罢了,你先退下吧。”
袁山重重叩首,他正欲离去,忽地像下定了决心,“草民斗胆,想问陛下一句话。”
“嗯,说吧。”赵从煊并未当一回事。
袁山道:“陛下,您究竟将萧大人置于何地?”
屋内霎时间安静下来。
赵从煊缓缓放下茶盏,轻声道:“你是在质问朕?”
“草民不敢。”
赵从煊道:“待他回长安后,官复原职,依旧是百官之首。”
很快,这件事便传到了萧伯瑀耳中。
田安得知此事后,便准备回房收拾东西回长安,忽地,他才发觉不对劲,他转头看向萧伯瑀,纳闷道:“大少爷,你怎么好像不太高兴?”
陛下这次来岭南,不是赶尽杀绝,而是应允他们回长安,想必是陛下后悔对他的贬黜,如今令他官复原职,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萧伯瑀淡淡道:“你想回长安?”
“当然想啊!”田安想也不想地回道,眸光发亮,嘴里还念叨着长安的坊市,“我做梦都想回去!”
思忖片刻后,萧伯瑀道:“既然如此,那你便回去吧。”
“啊?”田安一愣,“大少爷,你你不回去?”
萧伯瑀笑了笑,“岭南虽偏远,但此地民风淳朴,政务清简,倒是个安身之处。”
“可陛下不是说了”田安急得脸都红了,话都说不利索,“要让您官复原职啊!”
萧伯瑀道:“此事,我会亲自和陛下说清楚,你若想离开,我不会阻拦。”
“你不走,我也不走!”田安梗着脖子,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当年你被贬来岭南,我跟着你来了,我怎么能一个人回去!”
萧伯瑀反倒是劝道:“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成家了,长安总归是好过岭南,去吧。”
田安面色一白,竟直接跪下身来,“大少爷,你别赶我走!”
他只是不明白,大少爷为何不愿回去。
萧伯瑀无奈地笑了笑,他扶起田安,道:“罢了罢了”
话落,萧伯瑀抬眸,便见一道人影立于几丈之外,他微微一怔,随即心头又似放松了下来,这样也好正好把话说清楚。
田安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清来人的瞬间,三魂险些飞了出来,他颤巍巍跪下,“陛下!”
“都退下。”赵从煊开口道,又屏退旁人。
田安惊慌失措,他不知陛下听了多少,但若是知道,大少爷欲抗旨不遵,会不会一怒之下,砍了他们脑袋。
萧伯瑀拍了拍他的肩,轻声道:“先下去吧。”
庭院里很快便只剩下他们二人,二人对坐于凉亭下,一时安静至极,只有淅沥的雨滴敲打在屋檐之上,发出滴答的声响。
赵从煊先一步开口:“你不愿回长安?”
“嗯。”萧伯瑀轻轻颔首,语气平静至极。
“为什么?”
萧伯瑀抬眸看他,良久,他才道:“陛下真的不知吗?”
赵从煊蹙起眉头,他试图将所有的事情回归于两年前,“你若回长安,仍居宰相之位,朝中官员任你调度,我绝不干涉。”
萧伯瑀只是摇了摇头,他想要的从来不是这些,可赵从煊,始终不明白。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若他只是个寻常臣子,此刻自当叩首谢恩,欣然赴命。
可他不是。
萧伯瑀缓缓站起身,撩起衣袍,郑重地跪了下去,“微臣斗胆抗旨不遵,请陛下成全。”
萧伯瑀的神色是从未有过的认真,赵从煊慌了,他急切地问道:“你不回长安,那我们呢?”
明明他们昨日才亲密无间,他以为,萧伯瑀已经接受了他,他也应允了萧伯瑀官复原职,为何不能回到从前?
萧伯瑀沉默片刻,缓缓道:“不过是黄粱一梦。”
赵从煊猛地逼近一步,声音几乎失了调,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与恐慌,“你当我是什么?!”
“君主。”
赵从煊身形一僵,声音艰涩:“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赵从煊脚步踉跄,身形几乎站不稳,他用力摇着头,眼底隐隐泛红,“我可以当方才的事情都没有发生,我们回长安,重新开始。”
萧伯瑀轻轻闭了闭眼,“恕微臣不能从命。”
话音落地,空气中只有雨水滴落的声响。
赵从煊紧攥着手掌,掌心未愈的伤口泛起刺痛,他猛地拂袖转身,大步走出凉亭,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衣袍。可走出几步,他又骤然回头,他低下头来,似妥协道:“我许你大司马之职,统领三军,军政大权尽归你手,这可以了吗?”
如今朝中的太尉之职已成了虚设,赵从煊许他大司马之职,便是将军政之权都交给了他。
这已经是赵从煊极大的退让,以萧氏的根基,一旦执掌军政大权,便是半个江山在握,下一步甚至可能取而代之。
萧伯瑀抬起头来,可眼中却无半分欣喜,他看向赵从煊,眉间凝着些许倦意,轻声问道:“我曾视陛下为此生至爱,甘愿为陛下倾尽所有,可陛下呢?”
赵从煊无权无势时,萧伯瑀尽己之力护他,在他登基后,又竭力为他稳固朝局,甚至在他猜忌时,仍可一步步退让。
直至一纸贬谪诏书,将他从梦中惊醒。
被贬岭南后,他怨过,恨过,最终归于平静。若从此君臣陌路,也许是二人最好的归宿。
可赵从煊的到来,又将他的心湖搅乱。
赵从煊可以当做从前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但他不可以。
可他却悲哀地发现,他仍难以放下这个人。面对他的贴近,身体比心先一步起了反应,他不想看到赵从煊那双骗人的眼睛,便捂住他的双眼,不想听他口中虚假的甜言蜜语,便堵住他的唇。
就只当做一场梦,梦醒了,就该散了。
今日陛下能因一时愧疚许以大司马之职,来日亦能因一丝猜忌再度将他打入深渊。
萧伯瑀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赵从煊心慌意乱,开口道:“我我也心悦于你!”
若非倾心,他不会远赴岭南,他不会为他跪在庙前,也不会为冒险折枝,更不会应允将军政之权交到他的手中
这一切,还不够吗?
“曾经陛下也这么说过。”萧伯瑀的声音很轻,声音几乎要被雨声吞没。
赵从煊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胸口像是被巨石碾过,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想反驳,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因为萧伯瑀所说的全是事实。
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凉亭的顶上,檐角的水珠连成了线,密密麻麻地垂下来,仿佛天地的一块屏障,将他与萧伯瑀困在这方寸之地,却又像是隔着万水千山。
赵从煊忽地觉得头疼欲裂,他跪了下来,飞溅的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袍,寒意顺着衣角涌上心头,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彻底失去了什么。
他望着萧伯瑀,唇角翕张,纵然心中有千言万语,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知道,萧伯瑀不会再相信他了。
第75章 山洪 陛下醒悟何为真正的爱
雨, 已经下了整整三日。
暴雨之下,不断地有百姓来县衙报灾,先是山石剥落, 砸毁房屋,接着雨水混着泥水灌入江河, 水位暴涨。
萧伯瑀不得不亲巡河堤,而就在堤坝疏水的地方, 南郊山体的巨石夹着泥土滚落, 堆积成了土坝, 几乎阻断了河道。
按照这个趋势下来,一旦河水倾泻, 不出半个时辰, 就能将下游农田淹没, 或者说, 整个天峪县都难逃一劫
“雨势太大了, 大人您先回去吧!”衙役大声喊道。
萧伯瑀果断下令:“立即疏散百姓,安置于东边的陵川阁避灾。”
“是!”
陵川阁地势高, 三十年前,天峪洪水泛滥,百姓死伤无数。洪水过后, 当地县令悲伤悔恨,而后散尽家财,又无数次向上面报灾,这才勉强凑了些银子建了这个陵川阁。
当年, 无数人暗地里骂那县令假惺惺,天灾都过了,才去建那个避灾的阁楼。
谁也没想到, 三十年后的今天,这个陵川阁派上了用场。
只不过,大部分百姓不愿离去。
不过是下了几日暴雨罢了,水位堪堪没过膝盖而已。更何况,他们要等到雨停的第一时间去疏通河道。不然,他们辛苦了大半年种的稻子可就毁于一旦了。
百姓不愿走,可老天爷没有给他们犹豫的时间,江河的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快地上涨。
萧伯瑀只得冒雨敲开一房又一房的门,他应允百姓,一定尽力保大家的稻子无恙。
伴随着一道‘轰隆’巨响,萧伯瑀忽地心头一紧,他看向远处,雨水变得混浊不堪,水面更是夹杂着枯枝落叶。
“是山洪!山洪来了!!!”
人群里,有人慌张大喊,声音穿透雨幕,百姓们这才慌了神,抱着孩子,搀着老人,跌跌撞撞地向陵川阁逃去。
雨水越来越急,浑浊的泥水已经漫过腰际。
陵川阁中,妇人安抚着孩子,老人望着远处淹没的田垄抹着泪,年轻的男子冒雨在山道接引着一个又一个上来避难的人。
萧伯瑀环顾四周,却没有看见一个人的身影,他唤来田安,蹙眉道:“田安,陛下可还在天峪?”
田安摇了摇头,“陛下昨日便离开了县衙,不知去了哪。”
若是离开了天峪倒还好,若没有
在他心乱之际,一个老妇拄着拐杖颤巍巍上前,“大人,老身的儿子是天香茶楼的掌柜,他他和茶楼里的伙计都没出来,求大人救救他们老身给您跪下了!”
说罢,老妇忽地跪了下来。
萧伯瑀连忙上前将她扶起,他唤田安来安置妇人,期间,又陆续有人上前求他们救救自己的家人。
可外面的暴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远处的山体一点点暴露出泥泞的土质,腰粗的树木在山洪下不堪一击,随着洪水冲到山下的房屋。
面对百姓的跪地请求,萧伯瑀无法忽视,他系上蓑衣,亲自带一半衙役去救人,一些壮汉也主动上前帮忙。
衙役劝道:“萧大人,您还是留下来吧,我们一定将人平安带回来!”
“是啊是啊”旁人也纷纷附和。
萧伯瑀轻轻摇头,下令道:“别耽误时间了,走。”
他不再多言,带着众人冲入雨幕。
下山的路格外湿滑,有人不慎滑倒,旁人连忙将人扶起,彼此搀扶,加快朝山下走去。
衙役开路,身后的壮汉扛着竹排和绳子,还有人身上绑着木板。
街上的水位已经漫到胸口的位置,一行人撑着竹排,衙役沿街叫喊着。
听到声音,陷入绝境的人拼命呼喊:“大人!救救我们!!!”
受困的人比预想的还要多,他们全部救人竹排也不过十来张,救人后一来一回,水位又上涨了不少。
忽地,天香茶楼上传来焦急的呼喊:“萧大人!”
“是萧大人!我们有救了!!”
一行人抬头望去,只见数十人站在二楼张望,有人嘀咕道:“怎么这么多人都不走”
一个两个不愿迟迟不愿离开也就算了,这么多人,要全部平安救走,谈何容易。
待走近后才发现,原来一棵老树倒在天香茶楼的门前。
一开始,水位不高时,这些茶客心存侥幸,或许雨停了就好了。可待水位上涨后,离开的路被堵住,众人只得上二楼躲避,盼望着洪水快些退去。
可看这个情况,洪水只会越涨越高
众人绝望之际,看见衙门的人划着竹排而来,一些着急的人直接跳入水中,旁人只得抛绳相救。
眼见其他人也想跳下,萧伯瑀连忙呵止,若是大家都跳,他们怎么顾得来,万一被水冲走了,可就九死一生了。
“诸位不要着急,我必定竭尽全力带各位脱险——”
话音未落,萧伯瑀的目光落在一人身上。
霎时间,他瞳孔骤缩,浑身一僵,却又不得不镇定下来。
萧伯瑀道:“快救人!”
衙役连忙将绳索抛上去,可有人却不敢爬,死死地扒着栏杆不松手。
忽地,楼上一人揪着那人的衣领,身形利落地带他跳了下来,稳稳落在竹排上。
那是天子的侍卫。
赵从煊坐在二楼,他命侍卫救人,又代替那些疲累的人划桨,拼命朝着东边的陵川阁而去。
此时的水位已经没过了头顶,茶楼上还剩几人和赵从煊。
竹排再次朝茶楼而来,划桨之人面色已经有了疲态,手上更是一阵酸痛。
赵从煊缓缓落在竹排上,萧伯瑀看着他,终是一个字没说,他解下身上的蓑衣,披在赵从煊的身上,随即朝划桨的衙役道:“走吧。”
衙役一惊,连忙想将身上的蓑衣给他,萧伯瑀却抬手制止,“别耽误时间。”
“是!”
雨势越来越大,竹排艰难前行,赵从煊望着萧伯瑀的背影,他心底残存着一丝希冀。他还记得,那年冬雪,萧伯瑀怕他冷,便解开身上的氅衣披在他的身上,那今日
忽然,一个小孩的啼哭声传来。
萧伯瑀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爬在树上,洪水淹没了他的小腿,他只得死死地抓住树干。
萧伯瑀目光一紧,“快去救人!”
竹排渐渐靠近,浑浊的洪水裹挟着断枝残叶不断冲击着树干,孩子的手指已经冻得发白,却仍死死抠住树皮。
衙役道:“过来。”
小孩刚颤巍巍松开一只手,天际一道惊雷劈下,巨大的声响将他吓得浑身一抖。
“啊——!”小孩双手脱力,瞬间掉入水中。
萧伯瑀半跪在竹筏上,眼疾手快地伸手攥住小孩的手腕。
正当他借力要将孩子托上竹排时,一块木板随着水流撞来,裸露的铁钉刺入他的手臂上。
“大人!”衙役惊呼。
刺痛让萧伯瑀闷哼一声,手指却攥得更紧。
下一刻,竹排上伸出另一只手,两人合力将那小孩救了出来。
萧伯瑀手臂鲜血直流,可他却无暇顾及,只下令快些离开,这洪水越涨越快,不出半个时辰,就能将整个天峪淹没。
小孩惊吓坏了,他扑在萧伯瑀的怀中嘶声裂肺地大哭。
萧伯瑀只得抱着他,轻声安抚。
半个时辰后,洪水彻底淹没天峪县的房屋。
陵川阁中,啜泣声不止。
萧伯瑀将小孩交给田安,顾不上手上的伤口,又连忙安抚惊魂未定的百姓,似乎是有了主心骨,众人渐渐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暗沉下来。
萧伯瑀靠在墙角休憩,烛火昏暗,一道身影朝他走来,他缓缓睁开眼睛,看清来人后,温声道:“上官姑娘。”
上官绵将一碗热水递到他面前,“萧大人,喝点水吧。”
“有劳上官姑娘了。”萧伯瑀接过碗,他低头啜饮一口,温热的水稍稍驱散了寒意,旋即,他又起身,想看看阁中的百姓如何了。
可刚起身,身体似乎格外沉重,险些让他站不稳身。
“大人小心。”上官绵微叹道:“萧大人若倒下了,这么多百姓又该指望谁?”
萧伯瑀微微一怔,随即点了点头。
可这山洪不知何时能退,灾民无家可归,无粮可食,民心易乱。他要向州府上报,尽快拨粮赈灾。待雨水停下,还要疏通河道,修缮堤坝
思忖间,萧伯瑀渐渐沉睡了过去。
赵从煊放轻了脚步,走到萧伯瑀身前。
萧伯瑀眉头紧蹙,似乎连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
他以为,萧伯瑀将蓑衣让给他,是因为还在意着他,可如今他才明白,萧伯瑀的温柔,不是独予他一人。
他不知如何挽留,萧伯瑀不要他给的权势,也不要他了
夹杂着雨丝的风吹了进来,萧伯瑀指尖动了动,似要醒了过来。
赵从煊微微侧过身子,替他挡住了风。
见他眉头舒展,赵从煊不由地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他的脸颊,却微微一顿,随即缓缓收回了手。
他不愿再让萧伯瑀为难,萧伯瑀那么温柔正直的人,此生应是青云直上,为后世所流传的良臣典范,他应有一个贤惠的妻子,一个幸福美满的家
这些,都是他给不了萧伯瑀的,他带给萧伯瑀的,只有无尽的痛苦。
萧伯瑀明明给了他那么多次机会,而自己却一次又一次践踏了他的真心。
赵从煊低下了头,一滴泪水砸在地上。
窗外轰隆一阵响声,伴随着刺目的白光劈下,门外一道身影僵硬地立在原地。
田安瞪大了双眼,君王怎么可能用那样的眼神看向臣子?怎么可能想要触碰臣子的脸颊?
刹那间,田安浑身血液犹如倒灌逆流,原来这些时日,陛下是真的来寻大少爷的,而且,陛下脖子上的痕迹,极有可能是大少爷留下的。
那大少爷在长安喜欢的‘女子’,是不是就是当今圣上?
难怪,自大少爷离开长安后,一次也未曾提及那个‘女子’。难怪,自陛下登基后,大少爷即便休沐日也要入宫伴圣,难怪,陛下来岭南后,总问他关于大少爷的事情
原来,这一切都有迹可循。
赵从煊侧首看门外,他缓缓起身朝门外走去,经过田安身旁时,只留了一句话:“好好照顾他。”
田安追了上去,舌头像打了结一样,“大少爷他陛下这”
“有些话,不该说的别说。”赵从煊并没有多加解释,“从今往后,萧伯瑀会仕途顺遂,他的妻儿也会平安喜乐、富贵无忧。”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田安怔在原地,久久未能回过神来。
第76章 罪己诏 九皇子认祖归宗、皇帝下《罪己……
三日后, 洪水渐退。
萧伯瑀带着县衙众人和百姓清理淤泥、修缮房屋,又向州府递了折子,请求赈灾, 甚至自掏俸禄购置药材,以防洪水退去后疫病蔓延。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慢慢恢复。
只是, 自那之后,他再未见过赵从煊。
萧伯瑀很忙, 每日天未亮就起身, 深夜才歇下, 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更遑论去想那些旧事。
只不过, 偶尔他会瞥向窗台那枝渐渐枯萎的海棠花, 花瓣正一片片蜷曲、枯萎
又过了半月, 朝廷的赈灾粮款终于到了, 随行的还有新任的岭南巡抚。
岭南巡抚欣赏萧伯瑀, 便向朝廷递了折子,盛赞他在洪灾中的勤勉尽责, 又提及他去年剿灭山匪的政绩,并举荐擢升他为岭南监察御史。
这一折子传到长安时,却被搁置了两个月。之后, 朝廷另派他人出任岭南监察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