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的意思是……”林向松又惊又喜般抬起了头。
赵从煊拿起案上的奏折,缓步朝着林向松走去,随即递到他面前,“朝廷正是用人之际,辞官之事,还望林大人莫提了。”
林向松面露犹豫。
“嗯?”赵从煊轻声道。
林向松身形一僵,他下意识抬头看向皇帝,却在触及他眼神的刹那低下了头,他重重叩首,“臣……谨遵圣谕。”
第46章 夺权之争 萧母生辰、分化兵权之计……
八月的风已褪去暑气, 萧府后院的桂花开了,碎金似的缀满枝头,香气浸透了整座宅院。
萧夫人最爱的便是桂花, 每年生辰宴上都要取这些桂花,亲手蒸桂花糕, 又或是酿制桂花酒,待来年这个时节, 便是酒香最浓郁的时候。
萧家照例不喜欢铺张, 只邀了几位旁亲, 权当是寻常家宴。可这消息不知怎的还是传了出去,天刚蒙蒙亮, 便陆续有人来访送礼。
寻常人不过是送一些燕盏、山参、茶砖, 却不妨有人明里暗里送田地, 送金银, 这些说不好是粗心大意还是政敌有意而为之。
萧父看得头疼, 以防万一,索性谁的礼也不收了。
为了等萧长则回来, 萧府的家宴特意安排到了晚上,萧伯瑀也正好处理完政务后回府。
酉时至。
萧伯瑀刚要起身回府,便见皇帝派人前来, 来的人是赵从煊身边的太监,小酉子。
“陛下有何吩咐?”萧伯瑀开口问道。
小酉子笑着上前,随即拿出一个巴掌大的锦盒,躬身将锦盒呈上, “陛下听闻萧夫人诞辰,特命奴才送来贺礼。”
不去萧府送礼,便是不想声张。
萧伯瑀接过锦盒, 刚一打开盖子,便觉眼前光华流转。只见一颗径寸明珠静静卧在锦缎之中,通体莹润如月华凝聚,在周遭的暮色中泛着柔和的珠光。
这般品相的明珠,是南海明月珠,稀世珍品。
萧伯瑀一怔,手指微微收紧,随即合上盖子,温声道:“此物太过贵重,臣恐母亲受之有愧,还请代我向陛下谢恩,但恕臣不能收下。”
小酉子似乎早有预料,早在出宫前,赵从煊便嘱咐道:“倘若他不肯收下,那便说,这不是朕赏赐的,而是我的一点心意。”
“萧大人,您若不收,奴才回去可没法交差啊。”小酉子将赵从煊的话一一转告,还不忘瞥向萧伯瑀的神色。
萧伯瑀眸光微动,终究没有再推拒。小酉子见他收下,便连忙躬身告退。
暮色渐沉,萧府内灯火渐次亮起。
萧伯瑀踏入府门时,便见萧母笑着迎来,“伯瑀回来了。”
她余光又瞥向门外,却并没有见到另一道身影,眸光不由地露出失望之色。
确信萧长则没回来后,萧母便招呼着旁人入席。
萧伯瑀走到一边,朝田安问道:“长则还没回来?”
田安摇了摇头,神色也是颇为不解,他小声道:“按理来说,下午时就应回来了,也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呸!呸!!”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田安连忙说道:“许是二少爷在路上耽搁了,小的这就去城门守着。”
说罢,他便快速朝后门而去。
萧伯瑀眉头微蹙,萧长则给他回的书信中,还说着要赶着回来给母亲贺辰,怎么会这么晚还没回来
一个时辰过去了。
宴席散去,萧长则没有回来,田安也没有回来。萧母脸上的失落难以掩藏,去年这个时候,萧长则说是剿匪,才没空回来庆贺,今天也没有说什么原因。
庭院内,萧母又失落,又担心。
萧伯瑀缓步走近,轻声唤道:“母亲。”
萧母缓缓转过头来,脸上勉强露出笑意,“怎么了?”
萧伯瑀从袖中取出那个锦盒,轻轻放到萧母面前。
“这是”萧母神色微诧,她缓缓打开,只见莹润的珠光流转,似乎将周围衬得愈加明亮。
她倏地合上锦盒,神色变得凝重,今早一些人欲送金银,都被萧父打发回去了,萧伯瑀手上这颗明珠从何而来。
萧母将锦盒推回他面前,声音微颤:“这明珠是谁送的?”
萧伯瑀思忖片刻后,才缓缓道:“这是他送的。”
这份贺礼并非是以君臣之礼相送,仅仅是他,而已。
“她她?”萧母神色微疑,待反应过来时,愁眉顿展,她连忙追问道:“是她!你那个心上人?”
萧伯瑀轻轻颔首。
“哎哟”萧母顿时乐开了花,嘴角难以抑制地上扬着,口中却不住地道:“这贺礼也太贵重了。”
说着,她抬头看向萧伯瑀,语气藏不住的欢喜,“那孩子喜欢什么,我得好好准备一些见面礼才是。”
见萧伯瑀怔愣,萧母也知道指望不上他了,便回房准备翻找一下陪嫁品,看看哪些适宜送给未来儿媳妇的。
忙活间,便也就将萧长则的事情抛之脑后。
深夜。
田安急急忙忙来到院中禀报:“大少爷,不好了!”
萧伯瑀放下书,连忙起身问道:“有长则的消息了?”
“二少爷他”田安跑得急,上气不喘下气的,“二少爷他受伤了!”
萧伯瑀神色一凛,“他在哪?”
田安连忙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萧长则在回来途中,见一队行迹诡异的人朝着林中深处去,这可是在天子脚下,这些人怎么看也不像是寻常百姓。
萧长则便暗中跟了上去,果然让他发现了端倪,在城外西郊的一处密林中,至少有几百人在操练,看架势像是军队,可行头却截然相反。
只刹那间,萧长则便反应了过来,这是有人在私养死士。
私养死士,形同谋逆,其罪当诛。
但很快,他的身影便被人发现了,一支冷箭直朝他命门而去,所幸他敏锐地察觉了出来,那支箭堪堪射在他的肩胛处。
萧长则忍着疼,策马赶回长安城内,为了不让萧母担心,他便在城中的客栈暂时住下。
客栈内。
萧长则赤裸着上身,拿起一旁的酒灌了一口,随即强忍着剧痛将酒水洒在肩胛处的伤口。
烈酒浇在伤口上的瞬间,撕裂般的痛楚顺着脊梁窜上头顶,他浑身肌肉猛地绷紧,额角青筋暴起,却仍强撑着去够案上的金创药。
“二少爷!”田安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
萧长则咬牙抬头,只见萧伯瑀从田安身后走了出来。
“哥”萧长则嘴角勉强扯出个笑,脸上却煞白得可怕。
田安连忙接过二少爷手上的金创药,小心翼翼地替他敷上。
“你这次是一个人回来的?”萧伯瑀紧皱着眉头。
萧长则轻轻点了点头,“嗯。”
为了赶上萧母的诞辰,他特意一个人快马加鞭赶了回来。
“有没有人看到你?”萧伯瑀又问。
萧长则虚弱地摇了摇头,“应该没有。”
说罢,他苦笑道:“哥,我都这个样子了,你就不能说点好话吗?”
萧伯瑀神色稍缓,却不由地训斥道:“你这次太冲动了。”
他看向萧长则肩胛处的伤口,幸而那箭上没有毒。
“这件事你不要再管了,这几天你就先呆在客栈里,田安会来照顾你。”萧伯瑀又叮嘱道。
“娘那边”萧长则眼中闪过一丝愧疚,母亲没有看到他回来定然很失望,可若是知道他受伤了,肯定会更加担心的。
萧伯瑀缓声道:“你没事就好,母亲那边我会去说,这几天你不要在长安城露面。”
“嗯。”萧长则重重点了个头,却不小心拉扯到伤口,顿时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田安欲哭无泪,“唉哟,二少爷,您可别乱动啊”
为了以防万一,萧长则留在长安养好伤势后,便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长安,只留下了一封书信,假装是从荆州传过来的。
萧母得知他受李都护看重,便放下了心,又回信叮嘱着他好生照顾自己
十月末,长安下起了第一场雪。
今冬似乎格外的冷,远在北境的太尉陈威安营扎寨后,将朝中一位久经沙场的将领换成了自己的亲信,那人自然不服气,他痛斥太尉任人唯亲,以权谋私。
然而,此事的结果却是,这人被军法处置,原因是对太尉出言不逊。
这人戎马半生,从一个步兵,到屯骑校尉,立过的军功无数,最后却是如此下场。眼见军心不稳,太尉陈威立即向长安的皇帝请罪,可请罪的奏报上无一处是自己的过错。
皇帝赵从煊却没有对陈威施以惩戒,而是派人前往北境犒劳三军,明面上的旨意是:“今岁寒冬,将士戍边辛苦,特赐御酒、棉衣,以慰军心。”
这个人,要派谁?
宣政殿内。
赵从煊缓缓问道:“各位大人认为,此行派谁前去为好?”
萧伯瑀抬眸与之对视,神色却陷入了深思,陛下此举与他心中竟不谋而合,这是巧合,还是陛下有意而为之?
陈威远在漠北,这是一个极佳的时机,可以兵不血刃分割长安城中陈威的势力。
长安的禁军中,羽林军为孔岑所掌控,虎贲军为许寅所掌控,而陈威之所以还能如此嚣张,在于禁军的统领是陈威的手足,北军将领是他的女婿。
若要分化、甚至夺权,那此时便是最好的时机。
殿内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人敢轻易开口。
“陛下,臣以为,此行当遣一位德高望重之臣,方能彰显朝廷对北境将士的体恤,御史大夫石正石大人素有清名,可担此任。”有人开口道。
御史大夫石正身形一怔,这是有人拿他当靶子啊,于是连忙道:“陛下,老臣年迈,恐难当此大任啊”
殿内纷纷相议,最后是萧伯瑀推举羽林中郎将孔岑。
话一落地,殿内一静。
郎中令陈括紧皱着眉头,这莫不是又是萧伯瑀的诡计?
赵从煊眸光瞥了一眼萧伯瑀,他唇角不着痕迹地轻笑着,正欲答应:“好”
“陛下,臣以为不妥。”郎中令陈括开口道:“孔小将军年纪尚轻,且从未去过漠北边境”
旁人纷纷附和,陈括见状,便悄悄地打量着萧伯瑀的神色。
就在这时,有人顺势推举陈括。
闻言,陈括眉头一皱,似乎是感觉上了什么当。
赵从煊顺着朝臣之心,即刻下旨:北境将士戍边劳苦,朕心甚念。今特晋郎中令陈括为北境行军大都督,持节代朕抚军。
代天子抚军,这是莫大的殊荣。
第47章 离间 离家陈氏势力、天子眼中的长安……
长安, 大雪纷扬。
冬至宴上,皇帝御赐的酒格外香醇,朝臣不免多喝了几杯。
赵从煊似乎不胜酒力, 便早早地退了席。
紫宸殿内,乐声悠悠, 觥筹交错,朝臣并未因为皇帝的退席而受到影响。
武将席的一方角落, 一个身形魁梧的身影闷声喝酒, 此人正是太尉陈威的女婿, 如今的北城将领,蔡术。
“蔡将军, 下官敬您一杯。”一朝臣举杯走来, 脸上已有了几分醉意。
那朝臣一饮而尽, 很快, 身边就有侍女为他续酒。
蔡术饮完酒后, 只有身旁的属官替他斟酒,烈酒入肚, 他的眉头不禁愈发烦躁。
长安城的人都知道,蔡术的妻子,也就是陈威的女儿陈雁儿刁蛮跋扈, 不许蔡术与其他女子有来往,连府中的侍女也不许蔡术多看一眼。
蔡术心头愈加烦闷。
酒过三巡,一名侍女正端着酒壶在席间穿梭。她身着淡青色宫装,发髻简单挽起, 只插了一支银簪,在满殿华服中显得格外素净。她的目光不时扫过殿内众人,最后落在了蔡术身上。
那侍女步履轻盈地来到蔡术案前, 微微欠身:“将军可要添酒?”
蔡术抬头,正对上一双秋水般的眸子。
属官连忙制止。
“退下”蔡术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如闷雷。
属官是陈家的人,一时愣在原地,他低声劝道:“将军”
蔡术却置若罔闻,他将酒杯推向侍女,声音柔了几分:“有劳。”
侍女唇角微扬,执壶的手纤细葱白,身上似乎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幽香,她半跪在地,将酒盏举到蔡术身前,“将军,请。”
侍女续完酒后便退到一旁,并未与蔡术有其他交集。
然而,这件事还是被蔡术的妻子知道了,陈雁儿在府中大闹了一顿,甚至一时气急,拿起烛台就砸到蔡术的头上,所幸蔡术偏过了头,烛台只砸到了他的额角。
顿时,鲜血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刹那间,蔡术脸上的神色狰狞得可怕,他死死地攥着手,骨头咯咯地响着。
陈雁儿怔然一怵,随即怒喝一声:“你想做什么?!”
蔡术没有说话,他缓缓松开拳头,任由脸上的血迹滴落在地。
陈雁儿声音有些尖锐,“你!想打我是吗?”
“不敢”蔡术低声道。
“你别忘了,你有今天的一切,都是因为我爹!”陈雁儿呼吸变得粗重,说着,她的底气越发的足,“你当年不过是跟在我爹身边的一条狗罢了,现在当了个将军,就什么都忘了是吗?”
蔡术沉默着,什么也没说话。
屋内的气氛压抑得诡异。
陈雁儿将床上的枕头砸在他身上,“给我滚出去!”
两人不是没有过争吵,往常这个时候,蔡术便会顺着这个台阶,将枕头放回去,向陈雁儿认错。
但这一次,他没有,他转身离开了房间。
陈雁儿睁大了眼睛,胸前剧烈起伏着,“好好!给我滚!等我爹回来了,他不会饶了你的!”
蔡术闻言,脚步一顿,可最终还是离开了府邸。
陈雁儿不可置信地瘫在地上,眼泪顺着眼角落了下来,喃喃道:“你怎么敢爹不会饶了你的,不会”
屋外的丫鬟连忙进去将她搀扶起来,“小姐”
“他,走了”陈雁儿低喃道。
丫鬟道:“奴婢这就去请二公子来。”
陈雁儿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对,对!二哥,我去找二哥”
她顾不及脸上的狼狈便去找陈伦,她匆忙闯入陈伦的院子,只听见几声压抑的呻吟,那声音并不似女子般清婉细腻。
陈雁儿顿住了脚步。
陈伦面色烦躁地从床榻上起身,即便是面对自己的亲妹妹,他脸上的烦躁也没少几分,“大晚上的,你怎么来了?”
听到声音,陈雁儿怔了片刻,才一五一十地将方才的话说了出来,其意是让陈伦教训一下蔡术。
陈伦模含糊应下,“我知道了,明日我便打点一下。”
待陈雁儿离开后,陈伦皱着眉头,方才的情欲也便退了大半。
榻上的人衣衫半敞,他眸光微转,半裸着身子朝陈伦而来,身子柔弱无骨般伏在他的腿间。
屋内烛火摇曳,直至骤风从窗棂的缝隙吹了进来,“扑”的一下,烛火湮灭,徒留一缕青烟。
翌日。
陈伦将蔡术找来,话里话间让他注意一下自己的分寸。蔡术出身低微,要不是攀上了高枝,陈伦都不会正眼瞧他一眼。
在陈雁儿的辱骂、陈伦的打压下,蔡术越发压抑,他回府的次数越来越少,时常和军中弟兄一起喝酒。
黄金台,建在皇宫后面的一处高坡上,是俯瞰长安雪景的最佳去处。
这日,雪花纷扬落下。
赵从煊负手而立,俯瞰着长安雪景,声音轻淡:“时机差不多了。”
“是!”身后的‘太监’应声退下。
雪花渐密,将整座长安城笼在一片朦胧的素白之中。
萧伯瑀披着墨青色的大氅,随着小酉子穿过雪径,绕过几处回廊,终于在一处亭下见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亭下的人影盘坐着,好整以暇般煮着茶水,他身姿如松,薄唇轻抿,有种让人难以忽视的气势。
“陛下,萧大人到了。”小酉子轻声道。
赵从煊偏过头来,眉眼的笑意似从前一般,“你来了。”
萧伯瑀神色微怔,他的陛下似乎和从前不一样了。
“怎么了?”赵从煊忽然开口。
萧伯瑀回过神来,问道:“陛下怎么来这里了?”
赵从煊却笑着站起身来,“你看从这边,可以俯瞰整个长安。”
萧伯瑀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那是曾经的皇子府。”赵从煊指着长安的一角,笑着道:“我还记得,几年前,你还带人来府上搜什么刺客。”
“这边是漱音阁”
“那边是西市的听雨阁”
赵从煊将长安大小的楼阁都指认了个遍,随即道:“从前我和小酉子几乎在长安走了个遍,原来,从这里俯瞰,竟是这般光景。”
萧伯瑀解开颈间的系带,将尚有余温的氅衣披在赵从煊身上,缓声道:“天寒雪重,陛下应当心身子。”
闻言,赵从煊便退回到案前,两人对坐,一同赏雪烹茶,又谈起长安城的趣事,难得有几分安闲之意。
直至风雪渐急,赵从煊轻咳了几声,二人便穿过梅园去暖阁缓解身上的寒意。
经过梅园时,梅花开得正艳,一抹抹嫣红在雪中尤为艳丽。
赵从煊轻轻拍着枝头的雪花,那被压弯了的细枝便蓦地昂起头来,傲然挺立在霜寒的雪地中。
扬起的枝头相互拍打,树上的雪花落在二人的头上,萧伯瑀无奈一笑,伸手替他拂去头上的雪花。
雪地中,只有两道渐行渐远的脚印,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暖阁里,萧伯瑀替他解开身上的氅衣,又拂去他身上的雪,触及他颈侧的一片雪花时,鬼使神差般指尖微顿了一下,雪花顺势滑入赵从煊的衣领。
瞬间,凉得他轻吸了一口气,赵从煊错愕般抬眸看向萧伯瑀,却见他神情严肃,手上的动作仍不急不慢。
“萧大人也会捉弄人了?”赵从煊眉眼稍弯,眼底浮起一丝促狭。
萧伯瑀面色不变,只有耳尖微微泛红,不知是天寒地冻,还是其他缘由
见状,赵从煊倾身上前,双手搭在萧伯瑀的肩上,鼻尖几乎相触,“萧大人平日里端方自持,原来……也会这般使坏都说萧大人饱读诗书,不知是读了哪些圣贤书,教你这般使坏,连床事上也”
话音未落,萧伯瑀已低头覆上他的唇。
这个吻极轻,唇瓣相贴,只是为了堵住他的话。
“萧大人敢做,怎么不敢认”赵从煊不依不饶了起来。
萧伯瑀揽住他的腰,身上似乎烫得吓人,他含住了赵从煊沁凉的唇瓣,将他的气息全然吞了进去,生怕他再说些什么羞人的话来。
赵从煊顺势跌进他怀里,似有若无地回应着。
萧伯瑀呼吸骤然加重,温热的掌心扣住他的后颈,将他拉得更近。
纠缠的吐息间,赵从煊的脊背渐渐发软,双手不知何时已攀上对方的肩头。
呼吸越来越烫,交缠的水声被窗外的风雪掩盖,萧伯瑀搂在他腰后的手收得愈来愈紧。
风雪愈急,暖阁内呼吸交错,赵从煊被他吻得气息不稳,微微偏头躲开,唇瓣泛着水光,低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萧伯瑀轻“嗯”了一声回应,他将人压在榻下。锦缎窸窣,衣袍交叠,赵从煊的衣带不知何时松散了几分,领口微敞,露出一截白皙的锁骨。
他俯身在那上面轻吮着,似要留下些痕迹来,惹得赵从煊浑身一颤,他仰起头,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呜咽。
暖阁里地龙烧得正旺,熏得人昏昏欲醉。
萧伯瑀将人搂在怀中,待他呼吸渐渐平稳后,而后在他眉间落下一吻。
他看向窗外的雪,眸间陷入了沉思,待来年冬天,长安或许已经是另外的光景。
第48章 箭在弦上 皇帝赐婚、陈氏女和离、郎中……
永昌四年, 正月。
刚开年不久,长安便发生了几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
元日贺宴上,永安公主献舞, 一曲霓裳舞惊艳四座。
舞毕,众人赞叹不已。太后笑着招手, “永安,到哀家跟前来。”
永安公主盈盈下拜, 举止有礼有度。她立在殿中, 亭亭玉立, 如一枝初露浸染的牡丹花,矜贵而明艳。
“哀家瞧着, 永安如今出落得这般好, 也该寻个良配了。”太后微微颔首, 随即看向皇帝, 笑着道:“今日元日佳节, 不如皇帝就给永安做个主,择个如意郎君如何?”
在座之人无不看出, 元日贺宴,实为公主选亲,众人的目光落在曾经求娶公主的陈伦身上。
陈伦心头暗喜, 正欲起身。
赵从煊缓缓开口:“永安可有意属之人?”
公主闻言,眼睫微垂,声音温婉:“臣妹,但凭皇兄做主。”
赵从煊的目光掠过满殿朝臣, 最后落在一道肃立的身影,羽林中郎将,孔岑。
“孔爱卿年轻有为, 又是忠烈之后,朕看来,最为适宜。”
孔岑猛地抬起头来,他疾步出列,单膝跪在殿前,“臣惶恐,公主金枝玉叶”
话音未落。
“陛下!”陈伦霍地站起身,案上酒盏被带翻,“臣求娶公主在前,今日太后既提及公主婚事,臣斗胆请陛下成全!”
殿中霎时鸦雀无声。
“按大晟祖训,公主婚配悉由圣裁,陛下既已赐婚于孔将军,陈都尉这是何意?”太常寺卿周访颤巍巍起身。
陈伦骤然看向周访,眉头紧蹙着,他上前一步,语气强硬:“陛下!臣对公主一片赤诚,还请陛下三思!”
此话可谓是盛势凌人,完全不把皇权放在眼中,却忘了这是什么场合。
赵从煊淡淡道:“永安意属为何?”
永安公主此时抬起头来,眸光如水,轻轻扫过孔岑,又迅速垂下眼帘,低声道:“孔将军忠勇仁义,臣妹……愿意。”
陈伦脸色铁青,这是第二次让他沦为长安城的笑柄。
无论各人心思如何,不日后,皇帝下旨,赐婚永安公主下嫁孔家,朝中局势悄然发生了变化。
第二件事是:
北城将领蔡术被妻子陈雁儿当众羞辱,并扬言要与他和离。
原因在于上元节那天,蔡术与营中弟兄在乐坊喝酒,雅间内丝竹声声,舞姬翩跹起舞。
蔡术闷头喝酒,一个舞姬不小心歪了脚,身体软倒了他怀中。
恰在这时,雅间的门突然被踹开,陈雁儿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见此情景,她又怒又委屈,厉喝道:“蔡术!”
舞姬们四散而逃。
蔡术瞥了一眼,却什么也没解释。
陈雁儿见他如此冷漠,心中怒火更盛,可她还是强压下怒气,哽着脸色道:“回府。”
“这酒尚未喝完。”蔡术终于回了她的话,却再无往日的顺从。
陈雁儿脸上挂不住,她声音几乎发颤,“你什么意思?”
雅间内一片死寂,营中弟兄面面相觑,无人敢插话,蔡术依旧沉默。
“我陈家待你不薄,没有我爹,你什么都不是——”陈雁儿嘶声道。
蔡术脸色铁青,猛地站起身:“够了!”
“怎么够?”陈雁儿冷笑道:“诸位都听好了!我陈雁儿要和蔡术和离,不是你休我,而是我陈雁儿休了你!”
次日,这件事便传遍了整个长安城。
第三件事情是:
正月下旬,郎中令陈括从北境回长安时,途中偶遇雨雪交加,众人来到一处险谷躲避,正巧峭壁上一块巨大的岩石在积雪重压下松动。
巨石轰然砸下,滚落过程中积雪裹着碎石砸下,众人躲避不及,顿时,峡谷内哀声遍起。
一块尖锐的岩石砸在陈括的右腿上,霎时间,骨头断裂。
当众人将陈括挖出来时,他的右腿已经扭曲成不自然的角度,森白的骨茬刺破皮肉,暴露在寒风中。陈括面色惨白,身体因剧痛而颤抖着。
消息传回时,皇帝特赦其修养好身体,再赶回来长安。
最重要的一件事是:
阳春三月,皇帝赵从煊染了风寒,且病症反复,一直缠绵病榻,政事上便全交给了宰相萧伯瑀。
皇宫,寝宫内,檀香浓郁。
萧伯瑀坐在床榻旁,眉头紧蹙着。
榻上之人紧闭着双眼,纤长的睫毛偶尔轻颤着,他脸上苍白,呼吸急促而浅薄,短短几日,他的病情似乎又加重了,一副病弱膏肓的模样。
萧伯瑀伸手轻抚着他消瘦的脸颊,触及微烫,他只轻轻碰了一下,又收回了手,生怕惊扰了病中昏睡的人。
“药来了!药煎好了!”小酉子端着药碗匆匆进来。
萧伯瑀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药碗。
小酉子一愣,神色有些迟疑,“萧大人,还是让奴才来吧”
“我来照顾陛下,你先退下吧。”萧伯瑀什么也没有解释。
“是。”小酉子只好躬身退下。
萧伯瑀轻声唤道:“陛下,喝药了”
又唤了几遍,赵从煊才缓缓睁开眼睛来。
萧伯瑀试了试汤药的温度,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榻上的人扶起,靠在自己怀中。
他舀了一勺药汁,轻轻送到赵从煊唇边。
赵从煊身体虚弱,他轻咳一声,褐色的药汁从他唇角溢出。
萧伯瑀放下药碗,用手帕擦去他唇角的残渍,随即含了一口药汁,俯身以唇相渡,苦涩的药味在两人唇齿间蔓延。
如此反复,一碗药喂了足有小半个时辰。
“陛下病疾为何反复无常?”萧伯瑀责问太医院,可太医们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他们开的药大体相同,并没有异常之处。
按理来说,一个小小的风寒,几日便能痊愈了,可陛下这病一拖就是大半个月。
而且,有种愈发加重的样子。
萧伯瑀忙于政务,并不能时常入宫伴陛下左右。
每次入宫,便只静静地陪在榻上,偶尔说些朝中之事。
而就在这个时候,冀州传来了异动,尉迟诀得知皇帝病重,似有卷土重来之意。
眼下,各地正休养生息,若是此时交战,定然又是一番腥风血雨。
朝堂上,陈伦一派主张出兵,一举剿灭反叛军。
长安兵权的转移对陈氏而言,是一个极大的打击,为了稳固权势,陈氏如今急需一场能足以扭转局面的军功。
三军兵权尚在陈威手中,而皇帝病重,陈伦主战,朝中之人几乎没有反对的余地。
四月下旬,皇帝封陈伦为上将军,率八万大兵夺取冀州。
冀州边境,烽火连天,百姓弃田而逃。
陈伦攻势极猛,八万大军压境,先锋营以火矢开路,箭雨如蝗,黑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际。
尉迟诀占据险要之地,坚守不出。
几轮攻占下来,陈伦不仅没有讨到半分好处,营中弟兄更是士气萎靡。
更重要的一点是,朝中粮草并不足以支持他们僵持数月。
在这个时候,一封讽刺陈家背信弃义的信迅速传遍了军中。
信上是尉迟徽与陈威早有约定,双方互不打扰,可陈家现在背信弃义,早忘了几年前的约定。
“无稽之谈!”陈伦怒喝一声。
又召州郡各地的兵马包围冀州,势必要斩下尉迟诀的头颅,以正人心。
而尉迟诀的对策就是死守不出,并派人在州郡各地散布谣言。
不出意外,消息自然也传回了长安。
病中的赵从煊挣扎着起身,亲自写了一封安抚军心的诏书,大意是:这都是反贼的离间之计,朕相信太尉,相信上将军。
有了这话,军中犹如吃了定心丸。
与此同时,皇帝还下令,命朝中几位沙场老将相助,凡事听取上将军之意,不可擅自行动。
陈伦为了尽快拿下冀州,行事往往过于鲁莽,虽攻下了两座城池,却也损兵折将后,实在称不上大胜。
随行的老将纷纷称赞陈伦,只道自己数十年的征伐,不足上将军半个手指头。
陈伦面色自傲,便随口问了几人对战事的看法,那几人道:“末将全听将军之令。”
听从陈伦的结果便是,一场以多打少的战役,陈伦大败,退兵十里。
皇帝没有降罪陈伦,只不痛不痒地贬黜了他身边的属官。
八月,陈伦集结大军再度攻城,几方兵马压境,尉迟徽现身城中表明身份,以此来证实,他尉迟徽没有死,是陈威欺瞒了天子。
顿时,军心浮动。
“他是假的!”陈伦厉喝一声:“尉迟徽早就死了,今天,尉迟诀我要杀,你这个假的尉迟徽我更要杀!”
朝中并没有多少人认识尉迟徽,有皇帝诏令在前,众人很快便相信了陈伦的言辞。
尉迟徽皱了皱眉头,随即又令人将另一个人带出来。
而这一个人,正是陈威幼子,陈易。
陈易全身被绑着,口中还塞了一团布条,尉迟徽取下他口中的布条,命他开口说话。
即便不用尉迟徽下令,陈易便已嚷着道:“二哥,救我!”
陈伦紧皱着眉头。
尉迟徽又道:“陈伦,你该不会以为,这小子偷偷给你们传书信这件事,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吧?”
“我什么都没说!”陈易慌张道。
他的书信只是报平安罢了,还有……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与军情无关。
尉迟徽当然知道,陈易的每封书信都是在他眼皮底下送出去的,他要的只是陈易这句话。
有了这句话,便能证明,他陈家的确与反叛军有来往,至于书信的内容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陈伦冷着脸,他弯弓搭箭,将箭尖指向了城上的身影——陈易。
“二……二哥,你要做什么?!”陈易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我是易儿啊!”
第49章 九锡之礼 好大一把火,快添油加柴
九月, 叛军溃败。
捷报传回长安,陈伦攻下冀州邺县。反叛军首领尉迟徽死在乱剑之下,尉迟诀率叛军余部逃向荆州, 只余两千反叛兵守城。
破城之日,陈伦不顾众将阻拦, 下令将这两千余人坑杀,以作威慑。
那日, 黄沙被鲜血染成红色, 哭声、求饶声、咒骂声响成一片, 最后慢慢安静下来。
直至一场大雨落下,冲刷着城墙上的血痕, 雨水混着泥土, 在坑陷处汇成暗红色的溪流, 蜿蜒着渗入大地深处。
此战, 惨胜。
粮草将近, 八万大军死伤过半,陈伦却大笑庆贺。
随行属官将一封信呈给他, 语气极为小心翼翼:“二公子,老爷让你将小公子带回去。”
“易儿被尉迟诀劫持,在乱战中不幸身亡, 尸身被战马踩踏,尸骨无存。”陈伦淡淡回道:“待有朝一日活捉尉迟诀,定生刮其肉,啖饮其血, 为易儿报仇雪恨。”
此话是真是假,并不重要。
陈伦拿下冀州,圣上必定大封赏赐, 陈氏在朝中的地位更上一层楼。
牺牲一个小小的陈易,换陈氏一族荣耀加身,换作陈威,他也会如此。
陈伦所想的确没错。
十月,陈伦回到长安。
皇帝赵从煊病了半年多,在陈伦回长安当日,还是拖着病榻的身躯亲自迎他凯旋。
庆功宴上,皇帝特赐陈伦剑履上殿、赞拜不名,可谓是风光无二。
就在一派合欢时,有人跳出来指认陈伦不忠、不仁、不义,是朝臣中的害群之马。
“陈家谎报尉迟徽之死,欺君罔上,是为不忠!”
“坑杀降卒,纵兵劫掠,祸乱百姓,是为不仁!”
“亲手射杀胞弟,是为不义!”
“此等不忠、不仁、不义之人”
话音未落,便被陈伦的人捂住了嘴巴拖了出去。
皇帝没有制止,但百官都将上面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了。
隔着一道幔帘,众人看不到皇帝的神色,只听到他虚弱地咳嗽着。
陈伦脸上难看,他起身上前,开口道:“陛下”
这时,小酉子从幔帘后出来,宣声道:“陛下口谕:陈将军乃我大晟有功之臣,岂容小人诋毁?着令将狂徒廷杖四十,以儆效尤。”
闻言,陈伦面色转阴为晴,他唇角扬笑,朗声谢恩。
十一月,皇帝赵从煊单独召见陈伦,但具体说了什么,外人却不得而知。
没多久,便有传言说,陛下的身体越来越差了。
可皇帝年轻,又没有子嗣,万一
皇宫,寝宫。
“萧大人,陛下身体不适,您回去吧。”小酉子面色忧愁,如今陛下谁也不见,甚至连萧大人也不愿见了。
萧伯瑀朝寝宫内瞥了一眼,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他轻声问道:“陛下的身体怎么样了?”
小酉子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还是老样子,唉太医们只说要静养,也不知是怎么了,陛下啊”
萧伯瑀紧攥着手,沉默良久后,他才道:“我知道了。”
待萧伯瑀离开后,小酉子才轻手轻脚回殿内伺候。
寝宫内,层层纱幔后,床榻上的赵从煊轻咳了一声,小酉子连忙上前,又小心斟了一杯茶水呈至榻前,“陛下,您醒了。”
“方才,谁来了?”赵从煊缓缓开口。
“是萧大人。”小酉子连忙回道。
赵从煊轻“嗯”了一声,却什么也没说。
小酉子见其精神似乎好了些,犹豫片刻后,问道:“要不,奴才这就唤萧大人过来?”
“不必了。”
萧府,书房。
萧伯瑀手中拿着一本书,思绪却飞远了。
陛下病了快一年了,宫中太医却束手无策,萧伯瑀曾怀疑过是有人刻意而为之,这个人,普天之下,有这个胆子的唯有陈家。
宫廷之中,多为陈家的眼线。市井之中,流言四起,声称大晟国祚将尽,贤能之主可取而代之
这个贤能之主,暗示的自然就是陈氏。
一时间,朝中人心浮动。
腊月末,皇帝又下诏,称太尉陈威屯田戍边,劳苦功高,特召还朝受封太师,赐九锡之礼。
众臣哗然,陈威他何德何能?此诏令又当真是天子所出?
陈伦心头也有些疑惑,他唤来安插在宫中的眼线,担心这是萧伯瑀又一出诡计。
可那人却道:“萧伯瑀已经几个月不曾入宫了。”
陈伦又疑惑,陛下为何突然下诏?
那人踌躇片刻后,小心道:“陛下前几日夜梦惊醒,惊惧失常,随即便命人筹备九锡器物,似有禅让之意。”
“放肆。”陈伦口中斥责,眉眼却忍不住扬起。
他神色难掩欢喜,大步踏入卧房内,将摆弄箜篌丝弦的人影拽到床榻上,动作粗暴而急切。
尹庄脸色微白,他低声轻吟,“将军今日,似乎心情很好”
陈伦轻笑一声,他捏着尹庄的下颌,力气之大,很快便在他的脸颊捏出一道红痕,“爹要从北境回来了。”
“恭喜将军。”尹庄低声回道,似乎是努力掩饰声音中的颤抖。
“呵”陈伦轻呵一声,动作越发粗暴,“你等这一天很久了吧。”
“尹庄,不敢”
翌日。
萧伯瑀入宫面圣,他神色严肃,九锡之礼绝非儿戏,他必须知道,这究竟是不是陛下亲自下诏,还是有奸佞小人胁迫而为之。
小酉子阻拦道:“萧大人”
“让我进去,我要见陛下。”萧伯瑀神色凛然,眸中似凝着寒霜。
小酉子骤然一震,寻常时萧伯瑀温润如玉,可此刻的他,周身气势令人胆寒。
“萧大人,陛下陛下身子不适”
话音未落,萧伯瑀便越过小酉子闯入殿内,周遭禁卫面色犹豫,还是上前阻拦:“萧大人,没有陛下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闯禁宫,违者”
“违者如何?”萧伯瑀没有丝毫退缩之意,今日,他一定要见到陛下。
小酉子连忙上前劝道:“奴才这就去通传,这就去!”
不多时,小酉子趋步回来,“萧大人,陛下有请。”
闻言,禁卫放下横刀,侧身让开。
寝宫内,药香浓郁。
隔着层层纱幔,萧伯瑀顿住了脚步,道:“退下。”
小酉子瞥了瞥萧伯瑀的神色,小声提醒道:“陛下身子不适,萧大人您”
“退下。”萧伯瑀再次道。
小酉子连声应是,趋步躬身退下。
萧伯瑀掀开纱幔,只见赵从煊倚在床榻上,脸色虽然虚弱,但还不至于到神志不清的地步。
“你怎么来了?”赵从煊缓缓开口,像是许久没有说过话,声音有些沙哑。
萧伯瑀眉头微蹙,他问道:“陛下为何给陈太尉加封九锡之礼?”
赵从煊闻言,眼睫轻颤,随即又咳嗽起来,似乎是身体难受得很。
见状,萧伯瑀连忙来到榻前,又倒了一杯温水,小心服侍他喝下。
“我”赵从煊靠在他怀里,时而轻咳着,身体气虚,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萧伯瑀轻抚着他的后背,将他抱在怀中时,才发觉怀中之人单薄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他将人搂得更紧,不忍再苛责他半句。
“陛下”萧伯瑀声音低沉,眼中闪过一丝痛色,“自古以来,九锡只赐予功勋卓著之臣,非开国功臣不可轻授,陈太尉虽位高权重,可何德何能受此殊荣?”
这个问题,赵从煊无法回答他。
“我很困了,你陪我睡一会儿吧”赵从煊声音极轻,他蜷缩在萧伯瑀怀里,像是刻意回避那个问题。
萧伯瑀轻声回道:“臣,等陛下醒来。”
他脱去外袍,在龙榻外侧躺下,旋即小心翼翼地将他拥入怀中。赵从煊的额头抵在他颈窝处,呼吸渐渐平稳。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小酉子禀报道:“陛下、萧大人,陈伦陈将军求见。”
隔着纱幔,小酉子看不到内室的人影,只是有些疑惑,萧大人什么时候离开了寝宫。
片刻,内室传来一阵窸窣声,赵从煊道:“让他进来。”
“是。”
小酉子躬身退下,不多时,陈伦剑履入殿。
“臣参见陛下。”陈伦淡淡道,对天子无恭敬之心。
赵从煊轻咳了几声,小酉子见状,连忙问道:“陛下身子不适,陈将军若有什么事”
话音未落,陈伦便已经开口道:“臣听闻陛下梦魇,特从民间寻了几个方士,来给陛下,解梦。”
“爱卿,有心了”赵从煊说着便咳了起来。
陈伦丝毫不在意,兴冲冲地便唤那几个方士进来。
其中一个长须花白的方士张口便道:“老朽昨夜观星,见有赤气贯日,正应“圣人受命,赤帝当兴”之谶。”
“哦?那是何意?”陈伦故作不懂。
方士捋须一笑,眼中精光闪烁,“此乃天意更迭之兆,陛下近日梦魇,想必是感应到了天命变化。”
其他几人连连应是。
纱幔后传来赵从煊剧烈的咳嗽声,小酉子忍不住出声:“陈将军,陛下,陛下需要静养!”
陈伦见目的已经达成,便悠悠道:“既然如此,那臣便先行告退。”
那几位方士面面相觑。
赵从煊道:“小酉子,好生善待几位”
小酉子又急又气,这几个人说的话足以砍几次脑袋了,陛下还要善待他们。
可圣令在前,小酉子只能连声应是,便派人带这几位术士下去。
待人都离开后,榻上的萧伯瑀不发一语地起身,他已经没有必要追问那个问题了。
赵从煊神色微诧,他下意识想要伸出手攥住萧伯瑀的衣袖,可手悬至空中又停了下来,他缓缓放下手,垂下了眼眸,隐去了眼中的神色。
第50章 逼宫 陈氏谋反
永昌五年, 春。
太尉陈威回朝受礼,终于在二月廿一这一天,陈威率八百亲兵抵达长安。
在他抵达长安的前几日, 两道密敕同时传到荆州。
二月廿七,陈威受封太师, 赐九锡之礼。
残春的晨光本应清冷,可那日, 却是赤气贯日。
东方既明时, 天边忽然漫开一层薄雾, 起初只是淡色绯红,而后越来越浓, 直到整片天空都染成了绛色。
赤气如纱, 缓缓缠上日轮。
晨光微露之时, 萧伯瑀便起身入宫, 马车刚驶出相府大门, 便被十余名玄甲士卒拦住去路,这些都是陈威亲兵。
为首之人抱拳行礼, 铁胄下的眼睛却冷得像淬了冰,“太尉忧心萧大人安危,特命末将护送。”
话音落地, 便将马夫强行赶下去,而后换成了自己的人。
马车并没有朝宫门驶去,而去停在了城东的一座别院。
院中之人,坐着的是陈威长子, 当今少傅,陈辙。
“萧大人,请。”陈辙示意他坐下。
萧伯瑀立于庭院之中, 与陈辙相隔数尺,而后缓缓开口,“今天是太尉受九锡之礼的日子,少傅不在殿前侍奉,反而请我在此相见,是为何意?”
陈辙笑了笑,“萧伯瑀,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萧伯瑀眼神骤冷,“食君之禄,却行不臣之事,陈辙,这便是你学的仁道吗?”
多年前,二人曾在太学馆论学,萧伯瑀以为,以陈辙的才学,将来必定能成就一番大业。
陈辙的眼神闪烁,他瞥开了眼神,双手紧攥。片刻后,他的脊背挺直了一些,下巴微微抬起,眼神带上了一丝冷硬的光,“民间皆传图谶,方士龟甲占卜,都说是‘陈当代赵’,这都是天意罢了。”
说罢,陈辙上前一步,继续道:“大晟国祚二百余年,可这些年来,天子昏庸无能,天灾屡降,兵戈不息,黎元困苦,大晟气数早已将尽。”
“你萧伯瑀自以为忠君为民,可你忠的是什么君,是昏君,暴君,庸君,是无能之君,我陈氏为何不能取而代之!”
“你这是篡逆。”萧伯瑀寒声道。
陈辙朝他走来,讽笑道:“你清高,你风节凛然,要不是我替你求情,你以为你今日还能站在这里?若你愿忠于新朝,父亲可留你一命,若你执意赴死”
皇宫,前朝大殿。
诺大的宫殿内没有一个朝臣,皇帝赵从煊斜倚在龙榻上,他微阖着眼眸,似闭目养神。
身旁的小酉子心头不安,小心翼翼道:“吉时将至,朝臣们怎么还不来?”
“急什么,该来的人很快就来了。”赵从煊淡淡道。
话音落地,殿外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铁甲铮铮,轰隆震响。小酉子心头骤然一紧,只见一队玄甲亲兵列阵而入,分列两侧,肃杀之气瞬间笼罩大殿。
随后,陈威终于现身,在他身后的是御史大夫石正、上将军陈伦、北城将领蔡术、虎贲中郎将许寅,还有数十位陈氏一族的朝臣。
陈威父子均未着朝服,而是一身戎装,腰间佩剑,步履沉稳地踏入殿中。
“陛下,人已经齐了,可以开始了。”陈伦笑着道。
小酉子汗毛陡立,他咽了咽口水,朗声道:“朝中大臣尚未到”
话音未落,便有人将小酉子拖了下去,赵从煊缓缓抬眸,他轻咳了一声,开口道:“陈太师,这是何意?”
此时,御史大夫石正忽然上前一步,高声道:“陛下圣体违和,久不视朝,殊不知太卜署夜观星象,大晟国祚至今,天数将终,而国不可一日无主,民不可一日无君。”
“昔唐尧禅虞舜,虞舜禅夏禹,皆顺天应人,光耀千古。今陛下若效先圣之德,体万民之心,逊位让贤,则上合天道,下顺人心”
小酉子瞪大了眼睛,他怒喝一声:“你们!放肆!”
下一刻,一道寒光乍现,剑刃抵在小酉子的脖颈。
赵从煊微微抬起手,目光掠过小酉子一瞬,而后又看向殿内中人。
只一个眼神,殿内之人神色微变,病了快一年的陛下,怎么会有这样凌人的眼神?
陈伦的手放在腰间的剑上,剑刃微微出鞘。
很快,他们的疑色便打消了。
只见赵从煊缓缓道:“既如此,那便起诏吧。”
小酉子目眦欲裂,“陛下!”
可他稍稍一动,长剑便划破了他的脖颈,脖间骤然被划出一道血痕。
陈威没想到赵从煊这么顺从,他大手一挥,便令人将小酉子绑住手脚,丢到一边去。
没多久,侍御史宋百鸿入殿,为皇帝起诏。
“朕以凉德,嗣守鸿基,然天命无常,历数有归,今瞻仰天象,俯察民心,大晟天数将终,行运在于陈氏,大道之行,天下为公,今效仿尧、舜之道,以山川社稷禅位于太师陈威”
赵从煊声音轻而缓慢,却足以殿内之人听得一清二楚。
几人脸上神色越发欣喜,就在宋百鸿放下笔时,陈伦迫不及待上前,正要拿过那封诏书。
“慢着。”赵从煊忽然抬手按住诏书,“既受天命,岂能无百官见证?”
陈伦面色微不悦。
殿内的陈威大笑道:“也对!来人,将百官请来。”
此时,朝中百官在宫门外焦急等待着,今日本是为太尉陈威授九锡之礼,可朝臣一入宫便被拦住,没有陛下的命令,谁也不能入宫。
良久,才有人来通传,召百官入宫,面见新君。
“新君?”
“什么新君?”
众人面面相觑,却无一人所知,只得快步入宫面圣。
很快,大殿内朝臣齐聚,窃窃私议。
陈威高声道:“陛下有旨。”
闻言,众臣立即跪下听旨。陈威看向三朝老臣方太傅,笑着道:“方太傅,劳烦你来宣旨了。”
方太傅年事已高,既不是陈氏一党,也不是萧氏一党,让他来宣旨最为合适。
方太傅看了看陈威,又疑惑地看向龙椅上的赵从煊,最终还是颤颤巍巍地上前。
他缓缓打开圣旨,大惊失色,随即诧异地看向陈威,“这这是”
陈威早有预料,还要故作不知,他抬手道:“既是陛下旨意,方太傅如实宣旨,不得有半分隐言,否则,便是欺君之罪。”
“这不对吧”方太傅拿着圣旨的手颤抖着,满是沟壑的脸上青白一片,险些失声,“陛下,这”
俯首在地的群臣微微抬头,似是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圣旨能让方太傅面色大变。
陈威已经失去了耐心,他皱着眉,“啰嗦什么,让你念你就念!”
可方太傅依旧不敢,他心惊胆战地看向赵从煊,声音放低了些,“陛下,还请暂时收回圣旨吧”
陈伦上前一步,厉喝一声:“这可是圣旨,太傅是要抗旨不尊?!”
“老臣不敢”
赵从煊指尖轻敲着扶手,淡淡道:“劳烦太傅宣旨。”
圣谕既出,方太傅神色惊惧地瞥了一眼陈威,旋即再次打开圣旨,看着上面令人心惊肉跳的字迹,他战战兢兢开口:“诏曰”
群臣伏首在地,连陈威也单膝跪地。
方太傅继续道,声音止不住地颤抖:“太尉陈威,世受国恩,位列三公,本应竭忠尽节,以报朝廷。不想豺狼成性,包藏祸心,以忠勤之名,行枭獍之志。今矫称天命,擅调甲兵,围逼禁宫,实为大逆不道,其罪当诛。”
霎时间,殿内噤若寒蝉。
陈威脸色骤变,他怒喝一声:“你敢传假诏!”
赵从煊道:“继续。”
方太傅咬牙继续道:“其子陈伦,凶顽悖戾,贪墨国库,结党营私,祸乱社稷,即刻押下,听候问斩。凡我大晟臣民,当明顺逆,辨忠奸。其有被胁从者,若能反正,既往不咎;若执迷不悟,诛夷九族”
宣诏结束,周遭的士卒已经上前将方太傅拿下,圣旨摔落在地。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陈威猛地站起身,铁甲铮鸣作响。他面色铁青,眼中杀意骤现。
“来人,陛下病糊涂了,扶陛下回寝宫!”陈威咬牙切齿道。
陈威的亲兵闻令而动,数名甲士持刀上前。
“放肆!”殿外一道中气的声音传来,只见羽林中郎将孔岑带数十名禁卫入殿护驾。
陈威眯着眼睛,声音冷硬,“就凭你?”
孔岑横刀而立,“末将孔岑,奉诏诛杀逆贼。”
索性已经撕破了脸皮,陈威也不必再装了,他亲率八百亲兵精锐,只要令北军不动,那这江山,赵从煊不让也得让。
陈威轻轻摆手,立即有人去传令。
随即,陈威命人守在殿门口,今日谁也别想轻易离开。
殿内空气凝滞,众人胆战心惊,殿外传来阵阵厮杀声。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都暗了下来。
忽地,一个重物被丢了进来,那是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伴随着刺鼻的血腥,圆滚滚的,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后停在一个朝臣面前。
那人小心翼翼地拨弄那团东西,霎时间,他尖声后退,双腿几乎发软地在地上匍匐远离,嘶声道:“人!人”
陈伦想着用人头恫吓龙椅上的赵从煊,便上前提起那个脑袋一步步朝着赵从煊而去。
令他奇怪的是,赵从煊不仅没有惊惧之色,反而像是勾唇笑了笑。
借着殿内的烛火,陈威脸上霎变,陈伦手上提着的脑袋不是别人,正是陈氏亲信,率领八百精锐的先锋将,陈焘。
陈伦此时也低头看了看,手中顿时失了力气,那颗还流着血的脑袋就这么滚到地上。
殿外,一道颀长的身影踏着血色残阳而来。
那人铁甲浴血,暗红的血液从他手中的剑尖滴落。
“卑将萧长则,救驾来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