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哪怕千山万水,荆棘载途◎
小时候的舒羿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跟一手带大的妹妹分开。
直至他开始叛逆的那年,家里人趁他和朋友外出期间,让大伯接走了舒然。
他回家后,四处找不见人,急到发疯,父母才支支吾吾交代了妹妹的去向。
这个消息如同一盆冷水,瞬间浇灭舒羿身上的张扬躁动的火焰,他年轻稚嫩脸庞布满森冷和阴翳。
之后任父母如何解释他都一言不发,次日一早背包离开,一连失踪几天,舒父舒母吓得哭肿了眼睛,在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是负气离家出走时,他又重新出现,连带着妹妹一起。
他背着熟睡的女儿出现在家门口的那一刻,舒父舒母怔怔地望着他们,一句责怪的话都说不出来。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找去外地的大伯家,又是怎么把她带回来的。
只是至此,舒羿的叛逆期提前结束了。
之后人生中的每一个重要节点,舒羿仿佛都要经历一遍与她的分别,而他一次又一次把她带回自己身边。
如果说前面几次,都是舒然被动离开导致的分别,那么这一次,就是她主动提出的分开。
前一天她还笑眼盈盈说以后都等他下班,后一天就提出以后不再每日回家的住校请求。
面对他的疑惑,舒然给出一个牵强的理由。
“大家都住校了,我也想试试。”
舒羿能理解,应下了她的请求,然后听她每周用各种借口推脱回家。
月末,她大院里玩伴又一次转告她不回家的消息后,舒羿来到了学校。
见到舒然的第一眼,他皱起眉头。
一个月时间,她明显瘦了一圈,眼下一片乌青,精神萎靡不振,站在离他一米的位置,恹恹的说:“我跟室友说好出去玩,这周也不回家了。”
他伸手去捏她的脸,被她轻巧躲过。
“瘦这么多,粮票不够吃?”舒羿歪头,又略微往前走了半步,她跟着后退远离。
躲避动作太过明显,她自己意识到后,不等他继续问,就主动找补,匆匆结束这场会面:“不跟你闹了,她们还在等我呢,哥你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说完,她抱着他带来的东西一溜烟跑走,背影却不见一丝轻快,像被推着离开巢穴的幼鸟,周身充斥着紧张慌乱和害怕。
舒羿不由怀疑,想知道她怎么了。
宿管懒得帮他上楼叫人,让他登记完自己上去找。
一路走过去,昏暗的宿舍楼里基本没剩下几个人,寂静走廊里,任何一点动静清晰可闻,他停在舒然的宿舍门口,听着里面传出的轻微啜泣声,笃笃敲响木门。
啜泣声戛然而止,里面的人好一阵才打开门来。
他看见舒然揉着红肿水润的双眼,假装成一副刚睡醒的模样。
看见是他,舒然惊了一下,偏偏舒羿把手放在了门框上,阻止了她的关门动作。
她无措地耷拉着脑袋堵在门口,如同做错事被当场抓包。
舒羿瞥了眼她身后空荡的寝室,“室友呢?不是说她们在等你,怎么就你自己,”
话没说完,舒然眼里再度翻起泪花。
舒羿皮笑肉不笑的敲了敲她的脑袋,“被骗的是我,你哭什么?”
他不问还好,一问舒然彻底绷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眼眶直直往下坠。
清瘦的年轻人收起阴阳怪气,无奈的给她擦着眼泪,“怎么了嘛?”
她哑声答道:“不会套被套。”
不远处的床位上,光秃秃的被芯和被套纠缠成一团。
见状,舒羿好笑的捏了捏她的脸,“哦,待会我给你装。”
“不想洗衣服。”
“嗯,还有吗?”
舒然吸了吸鼻子,哽咽着说出一连串住校以来做不好,或是不习惯的事情。
住宿舍不自由,和室友处不好,晚上睡不好觉等等等等。
舒羿故作苦恼的建议,“那怎么办呢,不然还是回家住吧。”
女孩仰头怔怔地望着他,眼泪不自觉流的更凶,喃喃道:“可我不想当乌鸦。”
对方没听清,倾耳去听,“什么?”
她顿了顿,颤着睫毛重新说道:“你以后都要上班,没时间送我来学校。”
舒羿气笑了,机械厂通知转正,要他一大早去车间考核,那天没来得及送她去学校。
这就是她闹脾气住校的原因?
“小气鬼,我是不是就那一次没送你,而且提前两天就跟你说了。”
“嗯,”
望着泪眼婆娑的妹妹,他叹息一声,哄说:“如果我说没有下次了,你要不要跟我回家。”
或许是放不下面子,舒然迟迟不给回应,年轻男人往后退了两步,晃悠悠朝她伸出手。
不一会,那扇半闭的门从里面打开,一个人影扑进他怀里,等他收拢胳膊环抱住她后,她又开始克制不住的抽噎。
那句他没听清的“乌鸦论”被从此埋藏,直到不久前以另外一种形式重新提起,他才明白她少女时期焦虑敏感的原因,感同她内心真正的痛苦与煎熬,她的怨尤与挣扎。
如果他当时就知道“乌鸦论”,他会说些什么?
【在我这里,世界是停靠在你屋顶上的乌鸦。】
他说完这句话,听筒只余下她粗重的呼吸声,“你是听到我说的那些话了吗?”
“嗯。”
舒然沙哑开口:“我只是随口一说,你不要太放在心上,用不着安慰我,我,我早就想开了。”
把他的话当成安慰了吗?
舒羿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散漫地靠在椅背上,对着听筒说。
“如果早就想开了,为什么每次有事你都不告诉我,有困难也不求助呢?”
舒然慢吞吞回应:“你工作已经很忙了,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你不是怕麻烦我,而是在怪我,怪我让你成为了乌鸦。”舒羿直截了当的点破。
他的话语像是一把锤子,重重砸上舒然的脑袋。
她试图说点什么,可脑中一片浑噩,竟是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从学校搬到学校宿舍的那段时间,舒然是有点情绪,这些情绪随着舒羿的到来瓦解消失。
虽然舒羿嘴上说着让她回家,等到她真的跟他走,他却带着她在外面吃玩一通,最后又送回宿舍。
等到下一次放假,她继续用拙劣的借口躲避回家这件事,舒羿带她逛玩够后,再次送回宿舍。
之后几周都循环往复,等到她再也找不出任何不回家的借口,低着脑袋站在舒羿面前,听他嘲笑了几声,便又被他拎走玩去了,直到她愿意回家那天。
平心而论,没有人会比舒羿做的更好了,只是她为什么在那之后习惯性疏远他,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想让他知道?
难道真的像她哥说的那样,她在怪他。
怪他让自己成为了那只乌鸦?
她嗓子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发出的声音又轻又颤,“我没有。”
“那是为了什么?”
舒然无言以对。
“等你想好了再说。”
他轻飘飘的撂下这么一句话,随即挂断了电话。
舒然低落了一会,就投入工作中,不再胡思乱想。
或许是受先前举报事件的影响,年后复工没多久,陈垚就被派去通用机械厂里驻扎,专门负责监督加工事宜。
钱洁倒是还留在办公室,只是婚后很快怀孕了,不怎么出去跑外勤,几个学徒只能跟着严梅和蒋林跑跑,偶尔舒然学学杂物,几个年轻人叽叽喳喳的跟在她屁股后面,跟她熟悉业务,接待合作商,管理进出货。
有时报社人员来厂里,厂办那边就要找她过去。
次数一多,厂里就有了立个专门负责宣传科的想法,只是迟迟没有具体的行动。
楼下研发车间的办公室倒是有了空闲的岗位,席策远早早跟舒然知会过,她考虑再三,没有申请转岗。
一是她不喜欢长时间待在办公室,招架不住热情办公室主任家长里短的盘问,二是想到她和席策远在一个区域上班,他们的日常行为和相处模式全部暴露在同事眼里觉得别扭。
席策远去外地出差,办公室主任发现他家属没申请,私下找过舒然几回。
话里话外的暗示她,车间办公室待遇好,竞争上岗的人很多,错过这次机会,下次又要等几年。
热心主任最后一次找舒然时,说小席为了这事帮人值了不少班,搭进去许多人情,让她再考虑考虑。
舒然拿不定主意,夜里睡不着,轻手轻脚坐起来,借着月色,侧头望着身旁熟睡的男人。
他最近也忙地脚不沾地,今天刚从外地出差回来,下火车后也没休息,直接回厂进了车间,别人都下班后他还在加班。
现如今好不容易睡下,舒然也不忍心叫醒他。
毕竟按照那个主任的话,他这次出差多半是之前为了她转岗揽下的活。
望着席策远轻拢的眉宇,舒然忍不住伸手,在他眉心轻揉了揉。
等他不再皱眉,下意识抓着她的手来到唇边,从她指尖亲至手腕。
舒然怕打扰他休息,期间一直没敢再动,等到湿热的吻意淡去,才尝试慢慢抽手。
中途青年动了两下,好在最后顺利抽出,舒然缓缓呼了口气,准备下床走走。
她脚刚落到地上,腰间便多出一双大手。
原本闭眼熟睡的席策远不知什么时候睁开眼睛,坐起身伸手把她抱了回去。
舒然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坐到他腿上。
临近盛夏,晚上不算凉爽,男人没穿上衣,上半身流畅的肌肉线条一览无余。
她默默移开视线,“我吵醒你了嘛?”
“没有。”席策远圈着她的腰,下巴搭在她头顶,睡眼惺忪的答道。
夏夜的凉风顺着窗缝钻进来,吹在身上很舒服。
舒然弯起眼睛,双手回抱住他。
她喜欢这种被人面对面抱在怀里的姿势,会让她感觉到极度的安全和舒适。
往常席策远这么抱着她,她会很快睡着。
但可能是最近比较烦闷,今天怎么都没有困意。
随着她纤长睫毛在他颈间扫来扫去,席策远困意一点点褪去,睁开眼睛,亲了亲舒然的眼睛,“不睡觉在想什么?”
“纠结要不要转去你们车间。”
“上次打电话的时候,你不是说不想去吗?”
他出差的这段时间,舒然为这事给他打过电话,明确说了不想去车间,怎么又改变主意了呢?
舒然看着他欲言又止,在他的“口头逼迫”下吞吞吐吐说着原委:
“听说你之前为这事搭了不少人情,不想你白忙活一场。”
席策远淡淡道:“只是想给你多一个选择。
想去就去,不想去就算了,没必要为这种事情苦恼。”
舒然神色怔忡,反应过来后,又认真的问,“可你毕竟做了这么多,辛苦了这么久,我要是不去,你不会失望吗?”
“不会。”
“不会觉得我不听话,任性,不识好歹?”舒然继续追问。
“不会。”
“不会因此不喜欢我?”
席策远微微撑起腿,把坐在他腿上人往上一抬,看着她说:“不管你做什么,我都喜欢你。”
听到如此肯定的回应,舒然弯起眼睛,捧起他的脸,左右啄了啄,“我也喜欢你。”
*
从上次舒羿主动挂断电话后,舒然就一直没想好他的那个问题,不仅不主动跟他联系,甚至有意回避,让钱洁或者学徒接听。
两三次后,舒羿察觉她的意图,之后汇报工作的人变成了张辉。
算下来,他们近四个月没联系过,也不曾给对方去过信件。
在舒然彻底放弃转去车间办公室的几天后,意外接听到舒羿的电话。
听到他的声音,舒然有些紧张,选择例行公事的询问作为开场白。
舒羿简单汇报了完工作,忍不住揶揄两声,问:“满意吗,领导?”
舒然尴尬的咳了两声,“领导不在,我会转达给她。”
“公事聊完了,来聊聊私事吧,想清楚了吗?”
舒然泄气:“你干嘛总纠结以前的事,而且我都说了不怪你。”
“所以为什么有事不告诉我。”
舒然不想回答,转头说起自己放弃转岗,干巴巴的问了句,“你觉得呢?”
舒羿挑眉,心口不一的说:“你的人生又不是过的一团糟,用不着我的干涉和建议。”
这种类似撇清关系的话舒然听着有些窝火,学他一言不发的撂了电话。
过了半个月,舒羿收到了席策远寄来的包裹,除了衣服吃食,还有一个信封。
这次的信封很厚,打开后却没有照片,而是一张空白信纸和一张汇款单及各类票。
透过空白信纸,舒羿看出来信人的无语,觉得好笑。
估摸着是为上次电话里,舒然给他递台阶他不下的事,她回去跟席策远告状。
席策远这么稳重的人,怎么跟他妹在一块后,行为变得这么幼稚,居然用这种方式报复他。
这叫什么,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一家人。
他们?
更好笑了。
舒羿脸上的笑渐渐隐去,烟头按在信纸上,盯着信纸烧成灰烬,把信封原路寄回。
席策远收到回信,百忙之中抽空给他打了个电话,直截了当道,“她不要你的东西,汇款单寄给你了,东西拿去爸妈那边了,以后别寄了。”
“唔,还说什么了?”
“就这些。”席策远回想了一下舒然这几天的状态,淡淡道:“最近不能在她面前提起你,提起你就生气。”
“啧,脾气真大。”
“其实她,”席策远完全能够猜到他们兄妹因为什么闹矛盾,无非是听到了舒然过年时说的话。
话没说出口,就被舒羿打断。
“我要她自己说。”
没道理一个外人都能想明白的事,舒羿想不明白。
席策远叹了口气,揉着眉心无奈的说,“好歹是你妹妹,能不能别把你那些心眼全用在她身上。”
在他看来,事情既然发生了,人就应该专注眼下和未来,为过去的事纠结伤神,有些没必要。
舒羿扯了扯嘴角,“我有数。”
他早就过了感情用事的年龄,凡事必定理性算计,力求将事情导向自己想要的结果。
至于他想要什么结果,回到从前而已。
*
一转眼进了九月中旬,钱洁挺着个大肚子坚持守在工作岗位上,舒然也如愿等到厂里新设宣传科,被厂长点名转岗入职,和另外一个新同事负责机械厂的宣传事宜。
舒然交接好销售科工作的这天,钱洁情绪有些激动,突然有生产的迹象,众人连忙将她送去医院。
产房外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陈垚抱着脑袋急得团团转,舒然也不免心惊胆战,席策远下班后也赶了过来,不停安抚她紧张的情绪。
好在天黑前,顺利诞下一名七八斤的男婴,母子平安。
钱洁在病房休息,护士把孩子抱出来的时候,陈垚谨记老婆的交代,忍住激动的心情,第一时间把舒然推到前面,让她抱抱孩子。
钱洁从怀孕起,就想生个漂亮孩子。
有次听客户说,谁第一个抱孩子,孩子以后长的就像谁,从那以后点名要舒然做第一个抱她孩子的人。
护士把孩子放到舒然怀里,刚出生的孩子又轻又软,她抱着一动不敢动,陈垚开玩笑说:“应该让你哥来抱,反正他跟你长得像,小时候应该也抱过你,有不少经验。”
舒然假装没有听见,笑眼弯弯地看着怀里的孩子,“好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