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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其讽刺,那时不知他可曾有一刻想起过那些被他杀害做肥料的人和兽。

华九不是邪神,对这死腐之气极不适应,片刻后就头疼得不行。

段升察觉到她神色不对,忙牵住她的手。华九刚要将他甩掉,忽感到一阵暖流从两人紧贴的双掌传过来,其劲力霸道,将大部分死气隔绝在外。

华九嘴角勾起冷笑,眼中却几乎要落下泪来:“当初杀我时,说要还这天下一片朗朗晴天,这就是他们说的朗朗晴天?”

段升沉默半晌,方指着前头:“那里面多走十里,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双耳壶的所在。”

华九刚要迈步往前,他又一把抓住她:“小心,那里面有处深潭,潭中有蛟。”

蛟这种生物,似蛇而非蛇,似龙也非龙,鱼身蛇尾,喜食人血,乃是有名的恶兽。

华九一把甩开他,也不知是不是头疼所致,难得使了回小性子:“不要你管。”

“莫说是几条恶蛟,就是柳一语,我今天也要把他打趴在地。”

恶蛟是可怕的,充满怨气的华九却比恶蛟更可怕。

她似喝醉了一般,气势汹汹地一路走进深处的山洞,就连身上挂着的乾坤袋里,燕卿壶轻轻一动也未察觉。

那深山密林,死尸遍地,站在其中只觉腐臭闷热,进到山洞之中,那股子臭味减轻不少,后背后颈更是觉得凉飕飕。

这一道凉气来得恰到好处,瞬时将她从浑浑噩噩中脱离出来,虽不至于说神清气爽,但较之方才的头疼欲裂,确实好受不少。

前方一处小断崖,其下传来哗哗水声,华九立在崖边往下看,好一个清澈碧透的碧水潭,比水头最好的翡翠还要鲜艳透碧。

只是美中不足的,是其中游弋着数条体型粗大,黝黑发亮的黑蛟。

华九还未动作,只见两条黑蛟忽地破水而出,腾空飞起,看见华九,两眼冒光:“难怪闻到了香喷喷的气味,竟是生人,你可是柳一语送来的祭品?”

“不是,双耳壶……”她刚说五个字就被黑蛟打断。

一条黑蛟围着他二人转了一圈,嫌弃地直摆头:“柳一语的眼光越发不好了,我都说了我爱吃肥的,他偏送了这么两个空有皮囊的精瘦人过来,不好不好不好。”它头摇得比拨浪鼓还快,连说了好几个“不好”。

另一只黑蛟却驳斥它:“你懂什么,油腻腻的不好吃,吃了肚腹满胀,这种八分瘦两分肥的才是上品。”

“交出双耳……”这回她说了四个字又被打断。

“肥的好吃!”

“瘦的好吃!”

“肥的好吃!”

“瘦的好吃!”

两条黑蛟你来我往,毫不相让。

华九气个倒仰,段升在一旁轻轻笑出声,华九眼睛一横扫过去,他立刻收了笑,朗声对两条黑蛟道:“速速将双耳壶交出来!”

他声音之中蕴含着强劲真气,吵得起劲的双蛟被他一震,双双停下看过来,忽然胡须直立,一阵风一般冲过来,似是被激怒的样子。

华九暗暗警惕,预备要大战一场。

谁知下一刻,那双蛟竟趴在地上猛叩头:“神仙饶命啊,我们也是被逼的。”

“对对对,都是柳一语和魔君做的孽,看我们弱小可欺,抓了我们锁在这里,青天大神仙,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他们哭得比吵得还来劲,华九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看向一边的段升。

段升先前来过这里,见过经过,面色平静,毕竟他是神仙也正是上次他诓黑蛟所编的谎话,这两条黑蛟是把他认出来了而已。

段升向华九眨眨眼,而后冲黑蛟道:“一切事宜待我看过双耳壶后再行论断。”

黑蛟连忙点头:“双耳壶就在潭底,请两位神仙随我们来。”

华九满心奇怪,这黑蛟明明是恶兽,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温顺起来。

她其实不知,上回段升来此,的确与众黑蛟一番恶战,最终杀了五条蛟,剥皮的剥皮,抽筋的抽筋,这才把他们吓怕了。

游在华九身边的那条黑蛟,形态较小一些,背部微微有些隆起,放在蛟类里,许是还未成年的小蛟,它怯生生地低声开口:“神仙,我没吃过活人肉,吃的都是外面的死肉,我也没做过坏事,你们不要杀我。”

杀他们做什么,冤有头债有主,该死的是柳一语和魔君,华九胡乱点点头。

那小蛟喜得高呼一声:“太好了,神仙你记着,我叫王八蛋。”

第87章 负心人

◎你骂了他就不能再骂我了哟◎

“什么?”华九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你叫什么?”

那小蛟摇头晃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乃王八蛋是也。”

真是世间之大无奇不有,还有叫这个名的。

华九问:“你没骗我?”

小蛟微抬起头,很是认真:“真没骗你,这是我娘给我起的名字,我可喜欢了。”

华九轻轻一咳:“这名字在人间的意思不甚好,日后你得了自由,不妨多了解了解再定名。”

他们说话之间,劈水渡波,一路来到潭底。

此处深潭自上头看着不大,谁知下面却是别有洞天。周围时不时游过黑蛟,但看到他们身边的两只小蛟,倒也乖觉退后。

一路行到潭底深处,这里已没有了多少蛟,空空荡荡,唯有满地泛着蓝光的石子。

小蛟指着远远处的一道石墙,道:“双耳壶就在那里。”

它话音一落,一条极粗极大的黑蛟就从石墙之后游了出来,它看也没看华九与段升,口中抱怨:“刚才不是才去过吗?怎么又来了?”

而后对着小蛟就是一通训斥:“王八蛋,我说了最近取不得毒液了,就算是神器,也没有日日夜夜没完没了取毒液的,你还带他们来做什么?”

华九眼光一闪:“你说刚才来人取过毒液?”

那大蛟十分不耐:“刚才那人已取尽了,现在一点也没有了。”

来人是谁?华九想到太威派此行来了三人,一个是郁舸,恐怕现在还在那山坳石室中如槁木死灰,除却他就只有璩长老和柳媞了。

以她对柳一语的了解,柳一语虽极不是个东西,但爱女之心还是毋庸置疑的,这等烂到骨子里的事他自己不沾,更不会让柳媞沾手。

如此一来,刚才来人的身份就呼之欲出了,璩长老也是钻研药道之人,由他来取毒制毒最合适不过。

华九沉声道:“我们不取毒液,只看看双耳壶。”

那大蛟又要拒绝,段升道:“柳一语和魔君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将你们囚禁于此替他做事,你何必尽心尽力。”

两条小蛟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娘你没认出来吗?他是上次来的神仙!”

“娘你别听魔君的,神仙说我们没作恶就不会杀我们。”

大蛟定定瞧了他二人两眼,犹豫片刻,叹了口气:“你们要去看便去吧,只要不把壶打烂,也不与我相干。”

华九道了一声谢,迈步要走,谁知这时袋子里的燕卿壶终于有动静了。

它左右撞起来,哇哇直叫。

华九哪里理他,径直走到石墙后头,果然见到了跟燕卿壶几乎一模一样的,浑身遍布三辰六甲符印的大肚子双耳壶。

华九打开乾坤袋,不怀好意地冲燕卿壶招招手:“来吧。”

燕卿壶闭眼大喊:“我不出去,你这个说话不算话的可恶女人,说好了带我去净水潭,现在却到处乱跑,莫名其妙,真是莫名其妙!”

它激动地乱喊乱叫,华九冷笑着将它从袋里掏出来,对着另一个双耳壶,正正摆在地上。

就在这时,那本来颜色暗沉,锈迹斑驳的双耳壶忽在一瞬似回了生机,变得通明透亮起来,就连符印之上也隐隐有流光浮动。

大蛟看了它数载,从不知它还会说话,这还是第一次听见。

“你个没良心的,还知道来看我?”

双耳壶这话一出,华九抖一抖,燕卿壶抖三抖。

话已当面说出,又是相对而立,再不回答就太不礼貌了。

“我早说要找你看你,却一直没有机会,同你一般,我也被锁在太威派多年不能动弹,好不容易有了契机,机缘巧合这才出来,一出来我便来看你了。”

燕卿壶明明满口假话,谁知对面却信了,明明是一只壶,但听声音就感觉到它泫然欲泣:“我晓得你不会负我,听到你的苦衷,这些年也是苦了你了。”

华九和段升无一不是目瞪口呆,本来以为是李逵李鬼的真假戏码,谁知竟然是痴心负心的情爱大戏?

华九再看燕卿壶,眼神就有了变化,她低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事到如今,燕卿壶也不再隐瞒,冲华九招招手,在她耳边小声道:“我年轻气盛之时,也做过糊涂事,现在再想来颇有些不堪回首了。”

“我是由天庭巧圣仙师亲手打磨制作,巧圣仙师弟子万千,但凡仙师造出一物,弟子们便会临摹仿制,在那万万千千的仿制品之中,我一眼就瞧中了它,发生了点不可为人道之事,本是一朝雨露,转眼即逝,谁知它这等痴心,竟追随我下了凡间。”

华九晓得了它二者的关系,摸了摸下巴,“意思就是,你与它交融之时,它便获得了你生产毒液的能力?”

燕卿壶点点头,又补充一句:“它与我的毒液,虽看着极像,到底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华九问:“怎么样?你们长久未见,多年想念,可要我带上它一并去净水潭?”

哪知燕卿壶竟不愿,说着说着渐渐高声:“它只是老娘年轻不经事时的一次冲动,当时它情我愿的,难道要绑定我一辈子吗?”

它说话声音实不算小,双耳壶听得一清二楚,顿时勃然大怒:“好啊,你这个负心壶,你占了我的清白,竟不愿对我负责吗?”它掂掂动动大肚子,气急败坏,“我为了你私自下凡,如今一肚子你的破毒液,你想拍拍屁股就跑?”

燕卿壶虽自觉有些愧意,但双耳壶这么说它又不乐意了:“当初难道是我逼着你的?”

燕卿壶与双耳壶各执一词,吵得不可开交。华九眨巴眨巴眼睛,原来天庭里的情感与凡间大差不差,多的是一地鸡毛。

她方才是出于礼貌问了一句燕卿壶,但它的意见并非很重要。

双耳壶是一定要带走的,不然留着它给魔君无穷无尽的取毒液吗?

这时候烛龙筋的大力传承便体现出来了,华九一手抓着一个,往乾坤袋里一塞,再将袋口一系,“你们老老实实待里头,过不了多久就带你们去净水潭。”

他二人事情办完了就要走,却被大蛟拦住去路,“你们将双耳壶拿走了,下次魔君再遣人来取毒液,我如何交代?”

它的尾巴缓缓而有力地划动,渐渐凝起一个漩涡:“要么解除这里的封印让我们走,要么咱们再战一场,把我们都打死了也强过日日夜夜拘在这里。”

华九刚要说话,段升先抢她一步,笑道:“师父多日奔忙,想也疲累了,此事我来解决便是。”

他都这样说了,华九也不跟他抢,退到一边看他要如何施为。

大蛟让两只小黑蛟出去,这才对他们道:“跟我来。”

石墙后头另一门,大蛟看向段升:“就在门后,可这门我打不开。”

段升抬手蓄力,须臾一个璀璨夺目的光球出现在他手中,往门隙处一砸,那门顿时碎成石渣。

大蛟原是见过他的手段的,今日再见,似乎比之前还要更精进厉害,不由得又是庆幸又是害怕。

华九啧啧两声,摇摇头,不过开个门而已,何至于用这等手段,这疯子真真骚包。

段升有意亮一手,欲要做出不经意的炫耀,他着急看华九的反应,谁知一返身,华九已面无表情越过他往前走去。

这里头不大,却见一条极瘦的黑蛟被锁在地上,背上微微隆起,好似有个巨大的肉瘤在其中,它身上缠绕着巨大的黑色锁链,锁链看着与先前山坳石室中的相差无几。

这条黑蛟全身血迹斑驳,锁链紧紧缠绕,勒得它皮肉外翻,趴在地上气息奄奄。

他们进来的动静这般大,那黑蛟却一动不动,似全然没有了生的力量与欲望。

直到大蛟泪如雨下,扑过去又怕伤着它,又是痛苦又是疼惜:“孩子,你受苦了。”

地上那蛟这才动了一动,也落下两滴泪来:“娘,我太痛啦,你杀了我吧。”

大蛟忙道:“你别怕,神仙来救你了。”

大蛟伏在地上,对着二人连连磕头不止,口中道:“这是我最大的孩子,魔君在这里设置了禁忌阵法,又抓了我儿,让它以肉身养阵,自此我这一脉再也无法离开此地,若神仙能助我们脱离,我愿终生受您差遣。”

段升催动真气劈开地上的暗流,只见那锁链深处绞在一起,被一颗镇龙钉钉在地底,坎离震兑四角上又各钉了一枚略小一点的镇龙钉。

五钉四象,便将黑蛟一族牢牢控制住,难以动弹。

段升看了分明,露出一抹自信的笑意:“魔君实力强劲,但于阵法上还是欠缺了些。”

段升安心要在华九跟前大展奇才,所用之法是又要威力又要好看。

华九看他忙个不停,手段繁多,尽捡着奇的,异的使,灵力在他身上噼里啪啦炸开,晃花了眼,实在不自觉又翻了个白眼,

心道他下辈子真该托生个孔雀,天天晃眼开屏最适合他。

俗话说乐极易生悲,他自在那大显神通,七条锁链已斩断六处,四象处的小钉子也都拔了出来,希望就在眼前时,偏偏就出了岔子。

四象阵忽然动起来,阵纹飞速扭曲成旋涡,无数的冰锥从阵心激射而出。

破阵之前,段升已用真气仔细拔除掉了阵里暗藏的机关,他自觉障碍尽除,一心都在破阵之上,警惕心已降了三分。

这冰锥突如其来,打得他措手不及,可破阵又正是紧要之时,如果此时收回灵力,镇龙钉的反噬之力不仅会重伤段升,还会狠狠打到地上那条黑蛟身上。

那黑蛟一命已去了七八,如何抵抗得住。

大蛟痛呼一声,情急之下,也忘了用招式,上前就要拦在黑蛟身前。

可它如何抵挡得住,这冰锥并非普通之物,乃是从魔域寒泉里凝结了近百年才生成的,极阴极寒。

华九忙一挥手,甩出几道符,符遇风自燃,烧尽后刮起一阵猛烈的罡风。

华九心疼得直咬牙,这几道符乃是她花了大价钱从外头买来的好物,一路珍藏着,没想竟用在了这里。

罡风乃是天地之间的浩然正气,正是阴毒之物的克星。想要靠几张符就克制住魔域冰锥,也是痴人说梦,好在能争取出一瞬的时间。

华九趁机将大蛟往外一推,她自己站在黑蛟身前,她大声问段升:“你还要多久?”

段升本就心有愧疚,自己大言不惭,叫她只管看戏便是,谁知竟疏忽大意了,反把她拉到这危险境地之中。

他咬牙道:“顷刻便可解。”

华九倒露出一份笑,解开乾坤袋,那燕卿壶一蹦就要出来,它大大的壶口,水液激荡,流光溢彩,也不知现在是毒液还是蜜露,倒是面上飘着一颗半熄的蓝色火种,外头设置了一层浅浅的结界。

上边有华九按着燕卿壶,下头还有双耳壶拉着,依稀听见它喊:“不说清楚,你还想跑吗?”

华九懒理他们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只小心翼翼地把那火种取出来,随后对着冰锥扔过去,“都是魔域的坏东西,来比个高低胜负吧。”

她说是这样说,但心里是知道,冰锥虽然是极难对付,但到底只能算是上品利器,绝无可能是厉火的对手,不消一刻,那冰锥就会被厉火烧成一摊水。

好在段升并没有吹牛,顷刻之间已将那最大的镇龙钉拔出来。

整座寒潭开始剧烈震颤,“快走!”

黑蛟得了自由,大蛟将它小心地裹起来,而后拜问:“不知两个神仙恩人高姓大名?”

段升笑了笑:“名字倒不必,”他看了看华九,“我师父从来做事随心,不求回报的。”

大蛟却道:“恩人不愿说姓名,我也不敢强求,但救命大恩,来日必报。”随后便抱着裹做一团黑蛟速速游走。

寒潭晃动不已,想来不多时必要坍塌。

段升与华九亦快步出了寒潭,奔至断崖之上。

这时段升要去拉华九,却被她用力甩开,她似笑非笑看着段升,拉了拉手上的蛟丝,“你不是说蛟丝取得太短了?”她往后一荡,两人隔开数尺,她拽着蛟丝使劲一扽,“这是太短了?”

段升被她拆穿也不以为意,“我大概是记错了。”

看他一脸不知心虚的模样,华九气极反笑,这竟是她上辈子养了多年的结果,“光凭这等不要脸的功夫,在修仙界你应当也算是翘楚了。”

段升毫不知愧,依旧大言不惭:“可不止这些,论根基人品修为,我都是翘楚,什么人啊鸟的,都比我差远了。”

华九懒听他胡扯,冷声道:“你给我松开!”

段升却耍起了无赖:“绝无可能。”

真是狗皮膏药贴上了就难撕下来,华九正气闷之时,耳旁传来一微弱可怜的小小声音:“神仙大人,你们看见我娘了吗?”

小蛟从石缝中露出头,眼神惊恐,好不可怜,它只是小憩了一会儿,再醒来,那个禁锢他们的地方没有了,可是连娘也不见了。

华九尝试开口:“你是…王八蛋?”

小蛟高兴地点头:“正是正是。”

华九道:“寒潭塌了,你们获得了自由,你没跟你娘一起走么?”

小蛟茫然地摇摇头:“我没看见她。”

华九道:“刚才太过杂乱匆忙,你娘许是没有注意到你。”

小蛟抬起的头,一下子低了半寸,眼神也变得灰暗无光起来,它成了一只被遗弃的小蛟,着实可怜不已。

华九叹了口气,道:“你若不嫌弃,可暂时在我乾坤袋里休息几日,待到日后你母亲找过来,你再回去。”

听到她的话,小蛟眼睛里的光似一瞬又回来了:“神仙的意思是,娘她还会来找我?”

华九点头,斩钉截铁:“那是自然,哪个孩子不是当娘的宝贝。”

小蛟终于挂出一抹笑,高高兴兴要钻乾坤袋。

忽然一道劲气从她耳旁擦过,她偏身往旁边一躲,第二道锋利劲气紧随而至。

紧接着一声高呼:“快放了我的孩儿!”

华九定睛一看,来者竟是一只龟。

华九左右看看,并没看到哪里有小龟,便十分不满:“你这老龟要找孩子自上旁边找去,与我什么相干。”

那龟伸出短爪,往小蛟那一指:“你手中抓着的便是我的孩儿。”

华九目瞪口呆,抓着小蛟的手劲一松,缓缓侧头看看小蛟,它明明就是蛟啊,只是背上有微微隆起,难道那隆起之处就是龟壳?

小蛟亦是目瞪口呆看了老龟半日,模模糊糊跟印象中的父亲对上了号,它嘴巴一撇,号哭道:“爹啊,你怎么才来啊。”

华九又信又不信:“王八蛋,你可认清楚了,它真是你爹?”

谁知那龟听她这般唤小蛟,立时冷了脸:“它若惹了你,你骂它便是,我又没惹你,你骂我做什么?”

华九一脸莫名:“我何时骂你了?”

老龟指了指小蛟:“我是他父亲,你骂他王八蛋,岂不是骂我王八?”

华九正要说话,忽然变故突生,一串水球如炮弹一般射向老龟,随后大蛟游过来挡在小蛟身前。

小蛟兴奋地喊:“娘,你果然来找我啦?”

大蛟冲它笑一笑,而后对着老龟冷冷道:“王八蛋的名字是我起的,你能做王八事,还怕别人叫吗?”

老龟看见大蛟,气势一下子就弱了下来:“蛟儿,我知我对你不住,你恨我也是应当的,可我对你之心数年不变,天地皆可共证。”

那大蛟又运起水弹朝它猛砸过去:“现在你来认妻认子了,当初我们母子被困受辱的时候你在哪里?”

老龟任她砸,面色愧恨不已:“当时偏偏族中、父母皆有事,不可不回,我得知你们的消息后,就飞快回转了。”

只可惜龟速龟速,一千里路走了几年才到。

大蛟大哭:“那我与孩子们呢?大儿已被折磨得不成样子,若不是有神仙相救,只怕你再寻来也只是一堆枯骨了。”

看着他们越打越远,小蛟悠悠悠哉游在后头跟着。华九不禁摇摇头道:“今日看了好几场悲欢离合,真是觉人间事如飘萍逐浪,今日未知明日。”

当日燕卿壶与双耳壶言笑晏晏时,哪知还有下凡甩脸不认之日。

黑蛟与老龟耳鬓厮磨,生了几个孩子,也未曾想过有夫妻离散,被困潭底之日。

华九不禁想,这情爱一事如山间猛兽,真是害人,若一心扑了上去,谁知是什么结局?

想到此处,她不由一顿,难道今日的她仍旧半分情丝也无吗?这时她脑中隐隐约约浮出个身影,心中思绪万千,无措又紧张。

段升这时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微红,道:“他日我若有妻有子,定不做薄幸负心人。”

华九瞪他一眼,骂他一句:“干什么做出一副痴情种子的模样,呸,恶心死了。”

第88章 归裆门

◎过去种种,恩怨纠葛,就此忘了吧◎

二人从寒潭洞中出来,华九想尽了办法,用内劲绞也好,用火烧也好,用尖利石块割砍也好,这蛟丝硬是坚韧不断。

段升也任她,只是说:“你也别费劲了,要是轻易可断,我也不拿出来了。”

见华九不理他,他又道:“我方才是想错了,只想着自己不做燕卿壶,如今刚想明白,你才是燕卿壶。”

华九瞬间反应过来,眼睛一瞪:“我占你什么便宜了?我欠你什么了?”

“先不说你我之前谁欠谁还,那些纠缠不清之事,”段升倚靠在大石上,声音冷冷,“就只说上辈子,我在飞素宗时,你有没有撩拨过我?说没说过要嫁给我?”

神色微冷:“看来不管是人是妖,占了便宜不认账,负心起来,皆是一样的。”

“你同那燕卿壶,还有那老龟,有什么分别?”

“借口酒醉,占尽便宜,到了今日还在装傻!”

华九脚步一顿,他的话如刀子一般把她深埋在心底的记忆捅出个口子,而后曾经那一幕一幕疯狂往上冒,提醒她不要忘了过往。

她差点忘了的,那个疯狂的醉酒的夜晚。

段升恨得咬牙切齿。

那夜,当她胳膊伸过来时,他明明可以走,却好似被无形的剑钉在了原地,她圈住他的脖子,他竟不由自主地握住她的腰。

满天满地落下来的桂花,盖了他们一身。身下的她比桂花还香,他在馥郁的香气里既迷失又放纵。

他把什么都忘了,只想就此沉沦下去。

到了后来,主动的,不知餍足的其实是他。

那一夜如一场迤逦的梦一般,却又是真真实实存在过的。

他还记得,永远都记得她柔软的樱唇,滑腻的肌肤,还有令他狂乱的低吟。

事后他把她抱回房里,替她收拾擦洗。

可到了第二日,华九竟当无事发生,她睡了他,却再也不提。

段升心想,华九果然是个恶魔,无所不用其极地折磨他,可自己为什么这么不争气,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他早已深陷其中。

华九本来气势汹汹,段府一事她一直觉得是段升在胡搅蛮缠,可是他不说这个,反说起那个,华九仔细一想,竟如那老龟一般,气势忽就弱了下来。

段升那时候一直将她视作死敌,整天板着一张俊脸,她时不时恶趣味上头,就想捉弄他,看他从最先时的愤恨不已再到后来愤恨之中夹杂着脸红窘迫,也是有趣。

撩拨自是撩拨过,嫁不嫁的好似也说过,更过分的也不是没有,酒醉之下竟然强了他,真是一团糊涂乱账,“都是上辈子的事了,华九都已死了,你何必紧抓着不放。”

“段升,你是知道我的,我从不回头。”

“过去种种,恩怨纠葛,就此忘了吧。”

“忘、了?”段升缓缓地道,他抬起头,眼角微红,手掌紧握,指节发白,“你怎么能,轻易地说出这句话?”

他道:“我忘不掉,也不可能忘。我说过了,你别想逃,永远也别想甩开我,咱们生生世世就这么纠缠下去便是。”

她不愿,他也不愿,这瓜她不愿扭了,他却偏要强扭,两人相顾无言。

突然远处猛地一阵火光冲天,在夜里很是夺目。

华九抬眼一瞧,竟是他们之前待过的山坳。

她将满脑子的乱七八糟拨到一旁,想起正事。

金翅公主的遗骨已被元照星小心收起,天罗地网阵也已被破除,烧了那处山坳做什么?

“郁舸!”是了,郁舸腿受了伤,行动不便,若还没爬出去,只怕就死在这场大火中了。

“不好!”由*此她另想到一事,拔足狂奔,她与段升一绳两端,自然段升也跟着她跑起来。

谁知在路上竟碰到另一个意想不到之人。

柳媞面色涨红,眼中含泪,伸手将他二人拦住:“竟然,竟然真是你们在背后做了这一切恶事!”

她对段升道:“是我错了,我一直顾念着曾经的几分情意,对你多加维护容忍,妄想着有朝一日你能真正弃恶从善,可没想到你冥顽至此,竟然做下满手恶事,还杀了郁师兄!”她眼泪不住地流,悔恨不已,不知是悔曾经的痴心还是恨现在仍旧下不去手的心软。

段升不语,倒是华九蹙眉问:“璩长老告诉你的?”

柳媞从来性格宽和,今日第一次心情激荡之下说出刻薄之言:“你们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还以为能瞒天过海?”她越说越激动,“不仅璩长老知道,我知道,日后所有人都会知道!”

华九心道:还是小瞧了柳一语,她以为背锅侠是郁舸,却原来还是她自己。

一环扣着一环,翡叶镇、少丘山,绕了数个圈子,最终让她掉进跟上一世一模一样的陷阱。

所以柳一语许是早就怀疑她了。

段升终忍不住冷笑道:“世人常说你聪慧,我却觉得你甚蠢,从来目瞎耳塞,不会自己看自己想,柳一语说什么就是什么。”

柳媞要说什么,段升抢先她一步再开口:“这话我早就说过很多次,今日再说一遍,望你牢记,你我非同道之人,所谓的曾经的一点点患难之义,也非男女之情,早就在碌子山顶消失殆尽,我与柳一语势不两立,你我只能是敌非友。”

柳媞点点头,决绝道:“是了,下一次相见,我必要取你性命。”她泪洒一地,转身要走。

见柳媞要走,华九忙道:“且慢。”

柳媞回过身,神色傲然:“怎么,想趁乱杀了我?”她抽出软剑摆出防御姿势,“尽管过来,我不会怕了你。”

华九却道:“柳姑娘可还记得,曾欠我一个条件?”

柳媞迟疑着点点头:“你若想求我不要将你们的恶事昭告天下,你就想错了心,为了百姓苍生,天下安宁,我绝不会受你胁迫。”

华九却道:“我只问你一件事,为何你找段升回回都能找得又快又准?”

段升闻言眼睛一亮,只当她是醋了,柳媞也有此想,道:“原先是我痴了,今日一遭已彻底想开……”

“不不不,”华九忙打断她,“我不是问你情感思路,我是问你怎么做到的?据我可知,朱厌泪可在数里内查到对方位置,但相较柳姑娘的寻人之计比起来,一是距离不够长,二来位置感应也不够精准。”

柳媞怎么也没想到,这时她说要问她一句话,竟是问这个,与此间事情完全无关。

但自己之前的确答应了,回答这种无关痛痒的事情倒是正好:“这是我母亲家传之法。”

谁知华九神色一紧:“冒昧问一句,令慈高姓?”

柳媞越发觉得她莫名其妙,但仍是回答了:“林。”

华九点点头:“原来如此,林家万里追踪术极是有名,令慈出身林家,柳姑娘会追踪术倒也不奇怪了。”

柳媞无心与他们多言,冷哼一声,转身便走。

华九站在黑黑的夜色里,好久不曾动作。

段升见她自从和柳媞说过话后,便呆立许久,神色寞落,便问:“你这是怎么了?”

华九难得地冲他露出一丝笑,面上虽在笑,眼里却一丝笑也没有:“你说林家可万里追人踪,是不是也可以追魂?”

段升闻言一怔,华九声音轻柔,可话语里的意思却让人惊出一身冷汗:“如果林家真可追魂,也许柳一语早就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一桩桩一件件,他引我做来,是何目的?”

思来太过悚然,二人一路无言,快到生长了善草的那处密林时,亦是看到漫天漫地的火光。

白忍化出灵泽的模样,在天空飞舞招来雨露,大雨降下,止住火势蔓延。

再往里头是烛龙筋他们与一群变异妖兽正在打斗,活着的妖兽还剩寥寥几只,刚刚死掉的妖兽却堆成了小山,泛蓝的血液流得遍地都是。

元照星刚砍杀掉一头妖兽,转头看见华九,眼睛一亮就奔了过来。笑容刚挂到脸上,一看到坠在她身后的段升,立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飞快换上一副委屈的神情:“姐姐去了哪里?可让我找得辛苦。”

刚刚的事说来话长,华九道:“我走岔了路,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走岔了?元照星狠狠瞪了段升一眼,定是这妖精勾迷的。

“我们寻到此处时,这里已燃起了熊熊大火,一地善草已烧尽了七八分,林子里又突然跑出好多变异了的凶兽,一个个刀枪不入凶猛异常,要杀他们还真费了些手段。”

妖兽本也所剩不多,再有了华九与段升的加入,更是加快了速度,只用了两刻钟,就把剩下的这些妖兽全都杀光了。

这时山火也被大雨浇熄。

烛龙筋对华九点点头:“过来。”

华九瞬间会意,走了过去。

此处的树木、草丛,皆被烧焦,满地灰烬。两人便在这略显空荡的地方,在天地之间,用心尽力布置了一个混元三气大阵。

有了这混元大阵的导引,更助少丘山速速驱散死气,阴阳归于平衡。

少丘山一行到了这一步可谓是诸事皆了。

白忍笑道:“多谢各位相助,少丘山的乾坤阴阳都归为正行,不必再担心死气蔓延,我们临凤山也得了安稳。”

林昨暮道:“姑娘此言客气了,破除宵小阴谋本就是我等责任,何须言谢,”他轻叹一声,“只是可惜明白得太晚,无辜受累之人太多。”

华九亦是一叹,满地的善草都被烧成了灰烬,璩长老反应如此之快,手段干脆果敢,难怪是柳一语的心腹。

众人行到少丘山脚,段升凭着厚脸皮和一会儿长一会儿短的蛟丝,一度抢占有利位置,贴着华九走。

华九着实有些烦,可他脸皮还厚,骂也骂不走,打也打不开。

段升:“我想了多日,飞素宗这个名字不好,那些正派蠢货一听到这个名字就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你既想要重新来过,不如咱们改名叫归当门如何?

华九念了两遍,眉头皱成一团:“归裆门?”这名字着实比王八蛋还要一言难尽,“你自己听听好听吗?你咋不叫裤、裆门?”

“不是那个裆,”段升道,“华九归来当掌门,你说好不好?”

华九扶额:“起名字有你这么起的吗?拜托你多读两本诗经楚辞,再来献丑,你说好不好?”

元照星在一旁“扑哧”一声笑出来,段升立刻瞪他:“小崽子,你笑什么?”

元照星毫不示弱:“笑你是个蠢货。”

两人之前别别扭扭合作了一场,实则是你看我不顺眼,我也望你不顺眼,今日相见更是分外眼红,一言不合又自打去了。

林昨暮趁机走上前来,柔声问:“师妹接下来是否回宗门?”

华九看他一笑:“你明知我并非窦玉罗,又何必再唤我师妹?”

林昨暮却笑道:“师妹谬误了,前尘往事乃是过眼云烟,今生你已入过万源宗宗门,唤过了尘师尊一声师父,你认了他们,他们也认了你,那你自然就是我师妹。”

华九洒然笑笑,她不是纠结的性子,今生她既是华九又是窦玉罗,无可更改:“宗门我不回去了,”她点了点乾坤袋,“我要当着柳一语的面将燕卿壶和双耳壶封印了,”她想到这里就开心,多年的郁气几乎一扫而空,“我气不死他。”

看着华九笑得杏眼弯弯,极是美好动人,他晓得在此处很不合适,但想抱抱她的冲动一直在心头萦绕。

这时已走到山脚岔路,白忍同他们抱拳作别:“诸位高才,此番让我大开眼界,时觉自己多年以来不过是观井之蛙,如今事了,我也要回山抓紧修炼,与太威决战时,我族再来助力。”

她与众人道别,也洒脱地同元照星说再见,她是有傲气的,既知他心上有人,便早已放下那些不必要的烦思。

元照星亦笑着同她抱拳:“愿白姑娘一去,可得偿所愿。”

临别前,白忍扯了扯华九的袖子,将她拉到一边,低声道:“我一路行来,看他们三人待你很是不一般,你可是预备日后要将他们都收房?”

她与华九甚是投契,这才问出这话。

华九忙摆摆手:“不不不,我可吃不消。”

白忍冲她眨眼促狭笑道:“我同你亲近,才同你说这话,你莫要恼我,他们三人论起相貌才能那都是一等一的,不相上下,可世上越是才高之人越是心性不同,只怕醋劲也是非同一般的,日后若是他们逼你太甚,只管来临凤山暂避,我领你游览山水,快意心胸。”

华九笑笑,今日这局面本非她所愿,可白忍之话在理,若有朝一日东窗事发,他们发现她的示好并不单纯,而是因为阎罗王的任务要求,到那时还不知会如何的大闹一场。

白忍提醒在理,她虽不愿搅了临凤山的清静,也该早些寻个合适的退避之所。

华九笑道:“那便说定了,你这等英才,此番必能一举夺得族长之位,日后我常来叨扰,你别烦了我才好呢。”

“往后你若真能常来找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两人说说笑笑依依不舍地又行了几里路,这才挥手作别。

段升一开口就是一股子酸溜溜的味:“你与她相识不过两日,怎的比咱们两世相识还更要情意深重似的。”

华九一开口也没好气:“你想多了,我跟你就是相识十世,也不会情深义重。”

段升此人脸皮厚到令人发指,听话只捡自己爱听的听,不爱听的都是云烟,他低头一笑:“人都说三生三世,没想到你想与我不止三世,而是十世。”

元照星和林昨暮从后头追过来,华九的话没听着,只听见段升之言,顿时一同黑了脸。

华九心头哀叹,这等修罗局面,若是日日时时都要来一场,那可真叫要命。

烛龙筋慢慢悠悠坠在最后,此时也走过来。

他走路慢慢悠悠,说话也是慢慢悠悠,问那三人:“接下来你们是什么打算?”

他飞快又指着华九补了一句:“她接下来要走的路,遍布荆棘,一个不慎就会被尖刺刺个透穿,你们可想好了。”

他们都晓得烛龙筋是什么意思。

华九执意要与太威派和魔域作对,要把柳一语和魔君这两个脓疮挑破,这条路一旦走上去了,就再也无法回头。

段升毫不在意嗤笑着抬了抬手,华九垂在身侧的手也跟着动了一动,意思很是明确,他俩都拴一起了,他自然是跟着华九走。

元照星也飞快且坚定道:“我当然要同姐姐一起的,我也一定要杀了魔君。”

烛龙筋看向林昨暮,只见他对着华九笑道:“刚才在山坳石室中,我就已说得清楚明白,我与你才是一路人。”

华九尚未说话,烛龙筋便点点头:“很好。”而后他抬手,隔空对着元照星和林昨暮轻点一下。

他二人竟觉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蔓延至全身,脑袋一阵剧痛,随后便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第89章 我是色、魔

◎你若负我,便是欺天◎

待到元照星与林昨暮二人转醒,依旧觉得头疼欲裂。

元照星刚一动,就发现自己浑身像被狠揍了一般,疼得很,他瞪着烛龙筋,语气不善:“老头,你是不是打我了?”

林昨暮虽未说话,但看他神情,也是觉得自己莫名其妙被烛龙筋揍了。

他再一转眼瞧瞧四周,如今竟是在一间茅舍之中,自己与元照星分置在两个草榻上,屋中并不见华九身影,只有烛龙筋并段升对坐饮茶。

段升往椅背一靠,毫不掩饰自己嫌弃的神色:“要不说你们废物呢,花了两个时辰才醒来。”

元照星眉头一皱:“你什么意思?”

烛龙筋这时放下手中的茶杯,缓缓起身,神色肃然:“我乃地府十王之一的阎罗王,我现在要同你们说的话,一时半会你们未必能接受,但句句是真,绝无虚言。”

看他正容亢色的,二人心中均是一凛,想过他要说之事许是有些出乎意料,但没想到竟这么出乎意料。

烛龙筋第一句话就将他们震在原地:“你们两人体内都有邪神原神。”

邪神?

元照星较之林昨暮更快回神,他因着常年身体虚弱,较之旁人灵性更为敏感,他一直知道自己体内有个坏东西,时不时就要出来作祟,夺取他的神智。

他之前去万源宗,为的是可以稍稍解脱邪神带来的难受折磨的清心咒。第一次去昊旬门,为的是昊旬门中有强健筋骨,压制神魂的锻骨镇魂功。

锻骨镇魂功名不虚传,他天生根骨最佳,修习起来效用更是比旁人多加数倍,所以才有其后种种。

烛龙筋继续道:“不管你二人现在用的是什么办法,终究是强压邪神,从来万事解决之法,都是堵不如疏,一味的强压只会造成更严重的后果。”

“现今你们既打算要与魔君和太威派硬战到底,现在这样的身体状况却不行。要彻底压制邪神而后尽可能地融合邪神之力,才能确保实力大幅提升且到时候不出乱子。”

他这话,二人皆无可辩驳,一个动不动就邪神窜顶,失去神志,另一个时不时就邪气大冲,昏倒过去。

若到时候紧要关头时,又出这等事,无法助力不说,反而添乱。

林昨暮诚心发问:“阎罗王大人可有妙法助我二人压制邪神?”

烛龙筋还未说话,段升先冷笑道:“刚才用拘魂令将你二人的神魂拘了出来,在黄泉境中与只有邪神五分实力的万鬼妖对打,虽说你二人只有神魂,修为也要大打折扣,但集二人之力仍花费了两个时辰才将万鬼妖打败,实在废物!”

元照星听他出言骂人,眼睛一鼓想骂回去,但到底惦记着正事,又忍了下来,恭恭敬敬对着烛龙筋行了个大礼:“还请阎罗王大人教我,无论如何我都能做到。”

烛龙筋道:“并非全无办法,但也无法能确保成功,一旦不成便是玉石俱焚,命也没有了。”他叹道,“邪神从地府逃出,身上依旧压着万重咒,实力虽只有当初的十分之四五,亦是毁天灭地的恐怖之物,你们若不强行融合,用够好物总还能多活个几十年。”

林昨暮屈膝伏地:“天下苍生为重,晚辈舍身弃利,在所不惜。”

元照星不如他那般心系天下,可是他是一定要帮华九,也一定要带领妖族杀掉魔君,夺回妖族之地的,他跟着林昨暮跪下:“请大人教我们。”

烛龙筋忙将他们扶起,不论其他,只觉得他二人皆有同华九一样的赤子心性,叫人感佩不已。

段升冷笑一声,暗骂这两人好深的心机,懂得扯什么天下大义,相比起来,他的家仇恩怨,倒显得格局差了好几个天地。

烛龙筋不知个人心中所思,道:“你们各人体内邪神不同,方法自然也不一样。”他指着段升,“譬如他体内的是煞魔风皇,原诞于九重黄泉交汇之处,可操纵三千六百余种地脉煞气,所经之处活物皆化为尸俑。现在拘在他身体里,这小子去了大半条命,躺了三个月方与风皇融合了一半。”

烛龙筋越说声音越沉:“可现在你们两人却没有大半年的时间可用,柳一语虽说还在漫山遍野地找谭三槐和燕卿壶,估计很快能反应过来。”

“最多一个月,一个月过后就要同魔君还有柳一语一决胜负。”

林昨暮初听见自己身体里竟有个邪神,顿时悚然一惊。

现在听烛龙筋在絮絮叨叨跟元照星说着他体内的血魔横英,想到方才他说段升体内的是煞魔,他忽地联想起自己每每靠近师妹时,人就会变得奇怪,别的什么都不想,一心只想抱抱亲亲,犹不餍足,梦里还想过更过分之事。

他曾还以为是万源宗镇压的妖煞气影响,却没想许是体内的邪神,他越想越不对劲,他体内的邪魔,不会是色……魔吧……

清朗公子霎时间被色魔震得回不过神,一时整个人蔫吧了起来。待到烛龙筋来到他这里,道:“而你体内的,”烛龙筋忽嗓子一痒,咳嗽两声。

林昨暮以为他也是不好意思说出口,于是善解人意,垂头丧气接道:“我知道,是个色、魔。”

色、魔二字一出,不仅元照星,段升皆看过来,就连老头也被口水呛住,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何,何出此言?”

邪神也有鄙视链,什么煞魔,血魔听起来就威风凛凛,牛皮哄哄的。

而色魔算个啥?听起来就猥猥琐琐,龌龊下流的。

自觉从生下来就威风凛凛,牛皮哄哄的林世子,难得遭遇一次生活的滑坡,当头一棒打得他抬不起头来:“自是我感觉到的。”

他每次看见师妹,都会无法抑制地想做一些无法宣之于口的事,这不是色、魔是什么?

烛龙筋连忙摆手:“快莫瞎说,你体内的是天魔无相,他心眼只有针尖子大,你胡说八道惹恼了他,只怕更难收服。”

林昨暮这才提起精神,认认真真听他说如何收服天魔。

“各人皆有各人的法子,你们与邪神长久共生,本来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最为熟悉了解。它既是魔,必然要攻击你最薄弱之处以取而代之,而你要收服它,也是要千思万想找出他的弱缺,此消彼长间方能达到收服融合的目的。”

他话说到这里,门忽然被大力推开,华九拎着两只白雄鸡并一把桃木枝走了进来。

这鸡不同凡物,冠如熔岩,两只神气十足的眼睛,竟是难得的阴阳双色瞳,更不寻常的是,这鸡浑身上下,骨头羽毛均是赤铁色,一根杂色毛也没有。

烛龙筋见到大喜:“果然是你才能寻到这赤骨鸡。”

段升见到那鸡,眉头微微一皱,不动声色往后退了退。

赤骨鸡不吃凡物不饮凡水,只啄食火山口凝结的硫磺晶簇,夜间再下到阴泉口饮地底极阴之水,这极阳极阴方造就出赤骨鸡。

要捉它更是不易,这里通共一个人,一个鬼和三个魔,赤骨鸡正是鬼魔克星,是以捉鸡一事便落在了华九头上。

段升微微往后一退的动作,华九自是注意到了,当时她要去捉鸡,他才别别扭扭解开了蛟丝,此仇不报非君子,她把两只鸡往段升那处一扔。

赤骨鸡扑扇着翅膀雄赳赳地飞到他跟前,段升虽看似淡定,但脸色苍白,握着茶杯的手因着太过用力而指节泛白,青筋暴起。

华九心头大乐,叫你装。

就在这时响起一个男人的呜咽哭声,元照星虽看那赤骨鸡时亦是心中一颤,但到底没冲着他飞来,倒是还好,还以为是段升吓哭了,忙要上前瞧这热闹。

谁知华九拍拍手,道:“竟把他忘了。”她回神再打开门,拖进来一个人,竟是徐伂,“我回来路过看见他哭得伤心,就把他带过来了。”

林昨暮微微一惊:“徐伂。”

夺命堑来时,徐伂被常真拉着下了山,常真道林昨暮机变敏捷、修为上乘,定能无虞,他便在山下守了一日一夜,谁知又看见山上大火,吓得他山上山下找了好几回,没找到林昨暮,自己吓得在山下大哭。

他头一抬,看到了林昨暮,这才信了华九的话,抬袖擦擦泪眼,忍着不在外人跟前失了王府气度,略带了丝哭腔道:“世子叫我好找。”

林昨暮道:“累你着急了,也是我不好,忘了及时将情况告诉你。”

徐伂哪里敢接,连声道不敢。

烛龙筋道:“好了,时间不等人,我与华九去制法物,元照星与林昨暮你二人只管气沉丹田,神入识海,仔细感受邪神的能量游势,段升去外头守着,以两里地为限,这段时间莫让人进来冲撞了,至于你,”他点了点一旁呆站着的徐伂,“你去附近村庄替我们置办些食物酒水,若有烤得焦脆的烧鸡最好。”烛龙筋干脆利落安排好各人要做的事情。

众人也无多话,只有元照星在听到烧鸡二字时,微微撇了撇嘴。

徐伂见世子不言,自然也不敢多问,各人便自做自的准备去。

做法物便是从白雄鸡腿上借出点子血,再混以朱砂、雄黄、铅精和桃枝,用真火烧制几个时辰,烧出来的法物便是火精。最后再拿水和开火精,以此为红墨画出符来。

这样的符阳气大盛,正是妖魔克星之物。

烛龙筋说自己与华九一同制法物,可他是个待不住的性格,不一会子又不知晃荡到哪里去了。

华九正专心掰断桃枝往火堆里扔,听见侧门一响,头也没回:“这桃枝有些湿了,得多烧一会子方好。”

林昨暮轻咳一声,喊了一句:“师妹。”

华九讶异回头:“你怎么来了?”

林昨暮笑笑:“已入神了一周天,神思疲累,想找你说说话。”

华九也有觉有些无聊,有个人陪着说说话挺好,便笑问:“师兄想说什么?”

他站在火光旁边,把铅精化水,再一颗颗挑入火中,也不知是不是火烧得太旺,把他双颊烧得微微映红。

“刚才徐伂出去前,说家里递了话,我娘晓得师妹好了,便提了提咱俩的婚事。”他顿了半晌,就连脖颈也泛上一层红意,“我自是觉得越快越好,不知师妹认为如何?”晚映朝霞,清秀无双的美玉如今含了半分红沁,当真美景美色。

梁王妃晓得儿子冷情冷性,又怎会主动提起?还不是他屡番暗示,梁王妃这才回过味来,叫人问他意思。

林昨暮见她未答,又忙补了一句:“我晓得咱们目前尚有大事在前,待此事一了咱们就成婚好不好?”

“成婚?”华九呆了呆,忽然道,“我记得咱们之前还说过退婚一事。”

林昨暮却摇摇头:“不曾。”

“怎么会没有呢,师兄不记得了?当时咱们从秀峰山把□□精抓回来后,我就跟你提了,你还说事项繁杂,只好拖后再说。”

林昨暮定定瞧着她,唇抿得很紧,红色从脸上一点一点褪尽,好半天他才问:“所以师妹现在是不顾繁琐麻烦,也定要与我退婚?”

华九叹了口气:“你我彼此无意,何必绑在一起做一对怨偶,”她怕林昨暮担心声名有碍,道,“你放心,我同谁都说这不关你事,都是我”

一语未完,她竟被林昨暮大力拉起,推到墙上,林昨暮将她紧紧圈在怀中,好似怕她要跑了,一字一字咬着牙说:“谁说,你我彼此无意?”

“我说,我……”

“你对我无意,你为何收我的双影扇?你难道不知那是我梁王府历代王妃的信物吗?”

什么信物?她当真不知。

为了让林昨暮更好地行走真气,感受邪神的能量,烛龙筋已将他体内原本的压制阵法解开大半。

“那我退给你。”

“退给我?”林昨暮一声冷笑,“我的心都给了你,你怎么退给我?”

他一寸寸逼近,邪气冲天而起,再也难控暴虐之气,狠狠衔住眼前的樱唇,又亲又咬,状若疯魔:“你我已定三世盟约,昭表天地,你若负我便是欺天!”

华九用力推开他,气急:“你发什么疯!”

上次占便宜,还能说昏迷了不知事,现在这是什么,光天化日的耍流氓,如何能忍。

她抄起手边的桃树枝就打了过去。

她狠打了几下,随后被林昨暮捉住手臂,凑在她耳边:“你愿怎么打我都行,不要妄想退婚!”

“你要嫁给我,做我的妻子,永无更改!”

跟邪神怎么说道理?又多了一个疯子,华九怒道:“你疯了吗?”

林昨暮几乎颤抖起来,十指紧紧地扣住她:“是疯了…从你第一次弃了我走向他的时候,我就该把他宰了……”

华九扬手撒了他一头一脸沾之即痛的药粉,替他醒醒神。

药粉很有用,林昨暮疼得很,不知是身上更疼还是心上更疼。

他抓着她靠在墙上,颗颗汗珠滑过棱角分明的下颌,滑进若隐若现的锁骨深处,略哑的声音响在她的耳际,带着一缕令人战栗的蛊惑:“师妹,无论你要做什么,要奔向何方,你只要回头看看,我总在这里等着你,可你若想弃了我,”他一顿,执拗又疯狂,“想也不要想!”

华九不看他,猛地把他推开赶了出去,气得重重把门关上。

“你如今邪思冲脑,我不与你说,等你哪日脑子清楚了,再来跟我说话,如果你还要发疯,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理你。”

过了不到一刻,门又被推开,华九气得把桃木枝直直扔过去。

进来的却不是林昨暮,而是烛龙筋,他一个不防,被木枝插到头发里,好在他全身都虚无实质,扎了个空,他又将木枝轻飘飘扔到火堆里,问:“这是怎么了,生这么大气,谁惹你了?”

华九不肯答,只含含糊糊道:“没事,我刚才不小心撞了一下,自己生气呢。”

这火精还得烧上一会子,外头响起声音,徐伂回来了。

鬼是不会饿的,奈何烛龙筋却馋了好久,忙招呼她:“吃饭吃饭,饱腹之事大过天地,吃完饭了才好做事。”

真是时移世易,要是再早上几年,谁能想到这些人能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徐伂细心,不仅买了吃食,就连碗筷也一并买齐了。

人与鬼,正与邪,虽同桌而食,除却烛龙筋外,旁人没见一张笑脸。

元照星到底比林昨暮身子更弱,入神一周天行下来,刚醒不久。苍白着一张俊脸坐在桌子边,他本就略有些不足,加上刚耗了神思,现在桌子上多是些油腻之物,特别是那几只烧鸡,瞧一眼更是倒胃口。

他看向华九,正要说话,一眼就看到了她略有些红肿的嘴唇。

他看得到,自然别人也看得到,徐伂想也未想,便笑她:“窦玉罗你想吃肉了,吃桌上的烧鸡就是,就是把嘴唇咬下来,也不够一两嚼的。”

他无心之下竟当众戳破这事,华九是又羞又恼,偏过头去,一眼也不瞧林昨暮。

倒是另一边林昨暮巴巴瞧了她一眼,亦有一瞬间的神色晦暗。

他二人这等神色皆被元照星看在眼中,想了个来回,立时就黑了脸冷了眼。

他这一生气,坐在旁边的徐伂忽觉就连温度也骤降了三分,不由打了个寒战。

华九哪能感受不到他的动静,心叹自己竟忘了遮掩,他只怕又要闹一阵。

她匆忙寻了个借口出门去,片刻后再回来,嘴巴上已看不出半点痕迹。

两边林昨暮和元照星皆目光炯炯盯着她,她谁也不理,自顾自扒了两粒饭进口。

段升这时才推开门进来,他难得现出疲态,可见刚才在外头设置结界,很是费了些神思。

他也不客气,兀自将烛龙筋挤开,“让让,我要坐这里。”他非要挨着华九坐。

烛龙筋得了烧鸡,极是高兴,也不跟他计较。

元照星冷冷瞥他一眼,心道这个蠢货只会找他麻烦,却不知林昨暮更是可恶万分。

元照星本看段升极不顺眼,也觉得林昨暮不是什么好人,另外两人也如他一模一样。

三双眼睛你瞪着我,我瞪着你,气压极低。

这饭怎么吃得下去,徐伂咬了一口肉,塞到嗓子眼里,却觉怎么都难咽下去。

华九把碗重重放在桌上,厉声道:“都老老实实的,愿意吃饭的吃饭,不愿意吃饭的出去!”

烛龙筋吓了一跳,他们与邪神都已有一定程度的融合,本就都是傲气之辈,现在再加上邪神,都不是受得了气的性子,若打起来岂不是可惜了满桌子的佳肴。

他还在拉架与救菜之间摇摆,谁知下一刻,三个傲骨嶙嶙的人皆低下了头,安静地开始吃饭。

【作者有话说】

林师兄大惊:我体内的邪神不是色、魔,那谁才是?

第90章 爱极生恨

◎你还不能明白我的心意吗?◎

修炼到一定程度,吃饭对他们而言已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这次也是为了陪烛龙筋一饱口腹之欲。

吃完了饭,火精也烧制好了。

烛龙筋与华九速速画符,华九边画边摇头道:“论起画符,我的确差无思很远,”她对烛龙筋道,“师父可知,万源宗有个画符的天才,名叫无思,她画的一手好符,好看不说还极好用,比起你我的鬼画符都要好。”

烛龙筋听她一说也有了兴趣:“日后有机会我是要去瞧瞧的。”

他二人合力画出了好几十张黄符,将元照星和林昨暮身上各处穴道都用符封住。

用极阳的火精再压一层邪神的气力,再接下来就要看元照星和林昨暮自己的了。

华九将烛龙筋悄悄拉出门,低声问:“依师父看,一个月他们能否融合一半的邪神之力?”

烛龙筋道:“要在一个月内,绕周天三十六圈,越到后面邪神的阻力越大,越是艰难。”他叹了一口气,“是太急了些,却也没有别的办法。”

他皱眉:“就算他们全都成功了,你们也未必有多大胜算。”

这事华九明白,太威派是正道魁首,多年积威,一呼百应,再加上还有魔君和大量的异兽。

烛龙筋是说得委婉了,他们不是未必有多大胜算,而是几乎得抱着必死必败的决心。

华九道:“此事艰难,却不得不为,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只要成功将燕卿壶和双耳壶封印了,他们就无法源源不断地取毒液育善草,才能断了养异兽的根本。*”她想得透彻,只要有神器在世,它们神通广大的能力,就会滋养出无数的野心魔心,没有了柳一语还会有王一语、李一语,世间永远无法太平。

华九又道:“只是我不愿牵连无辜之人。”

烛龙筋问:“你指的是?”

华九道:“窦家人,我如今是华九,也是窦玉罗。魔君与柳一语皆是残忍卑鄙之徒,我怕他们会对窦家下手,明后日我便启程去安顿窦府诸人,一个月后咱们在碌子山汇合如何?”

“没问题,”烛龙筋毫不犹豫答应下来,“你只管放心,我就算拼了阎罗王与神器所有之能,也要助他们在一个月内彻底融合邪神。”

华九行了个大礼:“多谢师父,有劳师父多费心。”

烛龙筋忙扶起她:“你我师徒,情分非常,不必这些虚礼。”

华九再回到屋内查看二人情形,两人皆是一脸苍白,豆大的汗珠从额际滑落,现在才是第三回绕周天,再往以后只会更艰难。

就在这时,元照星似有感应般睁开眼睛,也定定瞧着她。

他很是辛苦狼狈,汗水已湿透衣衫,脸色寡白,唇色却越发呈现出病态的红艳,整个人似摇摇欲坠又强撑不倒。

上回是林昨暮先睁眼,现在是他。

华九叹道:“尚还有些时日,你多少顾惜些身子,不必这么拼命。”

用时越短,证明他这回压制邪神越快,所用之精神越多越重,他本就神强身弱,若一味强用精神之力,只怕身子会吃不消。

元照星略有些别别扭扭地低声开口:“我若不拼命些,只怕姐姐再看不到我呢。”

他以手撑榻,想要站起来,却实在虚耗太过,一下撑不住,又摔回了草榻上。

华九要去扶他,他却一抽手躲开了去,口中硬邦邦的:“不劳姐姐使力费心的。”

华九蹙眉:“你在闹什么?”

元照星听她问,只觉得喉咙一噎,他在闹什么,他又有什么资格闹?

林昨暮是天潢贵胄,是正道楷模,还是她这具身体的未婚夫,从方方面面来说,都是她今生最好的选择,佳偶天成。

可偏偏他不愿意,他对华九的心思,早就如山间的野草一般,长得密密麻麻,多得一颗心都装不下,长遍了全身点点寸寸。

他看着华九的唇,那上面还有细细的齿痕,他只要一想到他们刚才或许在做什么,便觉得浑身上下都痛了起来,就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元照星勉力站起来,也不说话,只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去。

华九并没有追过来,他又气恼又心痛,一颗心如同在油锅里煎熬。

直到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这一颗心才算从油锅里捞出来歇息片刻。

他两人一前一后,默默地走到外头,这里是一处位于少丘山底荒废已久的草庐。

夜里四周静悄悄的,隐隐有几声虫鸣。

元照星回头看向华九,目光复杂。

一路行来,他想了好多,若华九真的心喜林昨暮怎么办?

他拿定主意想问问她真实心意,却又怕极了她告诉他,对他全无真心,到那时他又该如何?

他的心在不停地战栗纠结,并不比在油锅里好多少。

要不然便算了吧,只作不知,只要还能跟着她就好。

元照星抿唇,忽地歉然一笑:“我刚昏了头,现在被风一吹竟是清醒了,咱们回去吧。”

他身子瘦弱,衣裳也单薄,圆月寒风,他所立之处更在阴影之中,眼尾微红,明明是笑着,眼底却透出一片凄凉的绝望,肤色苍白得近乎透明,整个人好像一碰就会碎掉,实在是又可怜又脆弱。

他明明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却偏要勉强出几分笑来说没事了。

他明明是有什么事要问她,可是不知为什么又放弃了。

华九的心不由得生出密密麻麻点扎一般的疼痛来。她寻了块干净的山石坐了下来,又拍拍身边,示意他也过来坐。

元照星依言,挨着她坐下。

此时月华满天,星光璀璨,好看得不得了。

华九轻声道:“我活了两世,加起来有二十多年,其实甚是单调,上辈子除了练功就是追查异兽的线索。”

她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还是有些略略气愤:“我上辈子名声不好,那起子小人骂我妖女,一路走得磕磕绊绊。”她认认真真道,“上辈子我与段升之间有过一点子朦朦胧胧的情意,做过一些荒唐事,最终也都消散无踪了。”

她将心剖开了,一点也不想瞒哄他:“这辈子醒过来,又认识了你和林师兄,林师兄人品贵重,温厚有礼,都说他冷情冷性,但对我多有照拂。”

她每说一句,元照星的脸就更白一分,心底忽生出一阵惶恐,就好似曾经还是幼鸟时,被魔君死死按在冰水之中,挣扎无果,呼吸不得。

绝望那么近,他不由轻颤了一下,匆忙打断她:“姐姐,我想回去了。”

他在祈求她,祈求她不要继续说下去,不要说到不要他。

他原来咬牙切齿说过,如果华九不要他,他就要杀了林昨暮,可是真到了这时候,他才发现这股浓重的绝望已淹没他,他连拿刀都失了力气,还怎么杀人?

可华九牢牢抓着他的手,暖意从她的手上传递过来:“我不是全无心肝的人,也知道你在患得患失些什么。”华九认真看着他,眼里映照着星辰的光,也有一个完整的他,“林师兄很好,我对他有朋友之意,却没有旖旎情思。”

华九咬住唇,面色微红,声音越发轻了:“我不是轻浮孟浪之人,那日在黄泉幻境中,你中了迷药,我却没有,你还不能明白我的心意吗?”

黄泉幻境之中,元照星中了迷药,可怜巴巴地要她亲他,她竟也鬼使神差地亲了上去。事后她再想来,当时若换成林昨暮或者段升,她还会亲吗?

自然不会。

元照星眨巴眨巴眼,他听懂了,脑子却还没转过来,他被巨大的惊喜砸蒙了,手足无措。

清脆的虫鸣一下子打碎了这一瞬的安静,“什,什么?”元照星怔怔望着眼前的心上人,清寒的夜风忽如烈火一般灼得他指尖都在发颤,胸膛里好似有万千擂鼓,片刻后方结结巴巴问了一句。

华九到底是个女儿家,再怎么心性坚韧,但表明心迹这种事,也难免羞意满面,连耳根都沁出血色,轻嗔道:“你没听到便算了。”

“不能算了!”元照星急得向前一倾,“咱们,咱们就这么说定了!”他喜不自胜,喜得他不知该如何反应,只好干巴巴地要与她约定下来。

大悲过后忽然大喜,元照星原来如被一盆冰水浇头,绝望忧虑过甚。忽而又大喜入心,心底燃起熊熊火苗,瞬间全身都热了起来。

偏他一日之内两转周天,耗尽神思气力与体内那血魔狠斗了两回,身子早已亏空,这样大悲大喜之下,实则气血阻滞,真气紊乱,顿感一阵头晕目眩。

华九见他面色大喜,正要站起来,却忽而眼睛一闭,又昏了过去。

……

这反应倒是出乎意料了。

华九叹了口气又觉得好笑,将他抱了回去。

房中另一侧林昨暮正在闭目运周天,亦是辛苦苍白的模样,对外头发生之事一无所知。

华九将元照星在草榻上安顿好,这才走出去。

谁知走到门外,碰到了段升。

夜色黑鸦沉沉,他的脸色亦黑沉沉的:“你刚才去了哪里?”

华九道:“我爱上哪里上哪里,干你什么事。”

段升闻言,竟露出一丝笑来,身后便是暗黑的夜色,他这一抹咬牙切齿的笑看着实在渗人,也不知他鬼鬼祟祟的,到底偷听偷看到了什么。

华九瞪他一眼:“笑什么笑,讨人厌!”

段升却道:“我是笑你自欺欺人,若是连自己也骗过去了,那就太可惜了。”

段升拿出一段红绳,那红绳上还系着数颗羊脂白玉,白玉莹润柔滑,只是旁边的红绳上的暗色血迹,怎么洗也洗不掉了。

华九讶异,这绳是她上辈子送给段升的,那时他整日郁郁寡欢,她便回到段府,找了几颗玉珠,串在一起送与他,想叫他稍寄悲思。谁知他看也懒看一眼,她以为他早就扔了,怎么今日还在他手中?

段升将红绳递到她眼前:“当初你说玉寄情思,你既忘了,我就帮你想想。”

华九转身就走:“我早同你说过,前尘往事,合该忘了。”

段升冷笑:“你怕什么?敢作敢为的华九今日也成了缩头乌龟了?”

华九原地回身:“你骂谁呢?”

段升倚着廊柱,丰神俊朗已极,一双藏星眸定定地瞧着她。

他体内的煞魔最有一能,便是动人心绪。

华九与他双目对视,忽觉心头泛起一阵悲伤,好似真有什么极重要之事被她忘却了。

上辈子与他之间的一幕幕又走马观花一般在脑海中闪过,那时的心喜心痛心哀,她又再经历了一遍。

铺天盖地浓重的情绪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华九忍不住后退一步,段升却不容她退:“你受过伤便把自己埋起来,说什么对我没有情意,这不过是你的自欺欺人罢了。”

“你敢不敢再问问自己,重生后为什么不敢见我,难道真是认为我会杀你?还是你根本不敢面对自己真正的心意?不敢承认,就算以为我背叛你了,你心里却还是有我。”

华九挣扎怒道:“我只是恨你是个白眼狼。”

“恨我?”段升冷笑,“我没有背叛你,我只是想救你,那时飞素宗背叛你的墙头草多了,你恨不恨他们?还有柳媞,你为什么不恨她?他们你都能放下,为什么放不下我?”

他一句句问来,狠厉如刀,好似她的心真的被他剖开来,一点一点看清里面装的是什么。华九被他问得有些晕,渐次有些慌乱起来。

他犹不算完:“爱极方生恨,你不爱我,怎么会恨我?”他一步步逼近:“就算我不是什么邪神,难道你就能下手杀我了?”

他抓着华九的手往腰窝一探,“知道我是怎么制服邪神的吗?我把自己的弱点藏得很好,他找不到,可我现在就告诉你,这里就是我的弱点,你拿着刀往这里捅,我不会死,但是会痛逾凌迟,痛楚彻骨,比死了还难受百倍。”

他将短刀塞到她手中,如恶魔一般诱惑她:“来,捅这里。”

华九稳稳当当拿刀的手,现在却抖个不止,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说,捅进去,捅进去你就能证明,上辈子都过去了,就能证明他说的都是错的。

可是现在她的手,却无论如何也捅不下去,泪水也流了满脸,既失落又茫然。

段升将她轻轻抱在怀中,喟叹道:“难道到现在,你还不清楚你这颗心里,装的到底是谁吗?”

谁知下一刻,他感到腰窝处猛地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