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照星皱着眉上上下下瞧了他几眼,没有出声。
华九环视一周问:“那真言灵呢?”
艳鬼恹恹道:“这天破了的时候,他就跑了。”
华九问:“你为什么不跑?”
艳鬼娇笑连连:“我跟那无情的东西不一样,我在等你呀。”他笑着就要扑过去,却被元照星手一挥,一堵冷盾竖立在前。
艳鬼被挡住,无趣地撇撇嘴:“这么嫌弃人家做什么。没有我的鬼气,你还见不着热闹呢。”
华九不理他,抛了抛手上的丸药,很是遗憾:“我原有一场功德要送与他,让他可重渡轮回,谁知他无福消受,罢了,我再寻旁人。”
艳鬼一听,眼睛一亮,他晓得是她破开的城中禁锢,颇有神通。而他自己又在外漂泊太久,苦于无法重渡轮回,野鬼的苦,只消想起都忍不住潸然泪下,是以才在房中停留许久未走。
“什么功德?不妨同我说说。”
华九指了指元照星肩上的霍川雷:“把他平安送到南禺霍府,”华九又从袖中拿出两枚蛊钉,“回来时绕个路,找两处僻静的山野,把蛊钉扔到那里便是,不要留下踪迹。我手上的这颗丸药就给你,你拿着这颗药去找阎王,他定送你入轮回。可路上若有闪失,你就等着灰飞烟灭吧,可敢接?”
“敢敢敢,我定给你办得万无一失。”
这等轻而易举的活,艳鬼高高兴兴接了,华九也高高兴兴交给他,彼此皆称心满意。
一头华九并元照星往少丘山而去。
另一头艳鬼招呼了几个鬼友一同护送霍川雷,路行一半,遇到了林昨暮派去找人的弟子,他们也不敢把霍川雷交给他们,愣是一路行迹小心地将人送到了霍府——
少丘山距离翡叶镇极近,不过数十里地,翡叶镇几乎可以算是依着少丘山而建。
现在是秋日,原在翡叶镇偶尔还觉凉风嗖嗖,需得两三件衣物御寒,可现在行了不过十几里地,距离少丘山越来越近,也越来越热。
热气扑面,蒸烤得慌,越走越觉得似到了夏日,华九问元照星:“你之前来,也是这般热?”
元照星摇摇头:“我上回来时,并没有这么火烧火燎的。”
华九耳朵敏,一下听到了远处呼呼风作,可此处云不动风不动,风声必是自远方而来,“你可听到什么声音?”
元照星侧耳听去,金翅亦是听觉敏锐之鸟,那大风之中又夹杂着沉闷的倒塌之声。
他二人对视一眼,心中同时浮起一个不祥的预感。“不好!”元照星运起缩地术,一刻钟后便到达了少丘山脚。
二人仰头看着半山腰,原是昊旬门的所在燃起熊熊大火,半晌无言。
来晚了一步,昊旬门被大火烧尽,就算曾有什么隐秘在此,现在怕是什么也寻不到了。
元照星看华九愁眉不展,手上捏个诀,念力散出去,不多时,天空上叽叽喳喳围过来数十只大鸟。
其身形庞大似舟,周身羽色纯白,头顶生有一撮雪白翎羽,状若莲花。
华九惊道:“是灵泽鸟。”
此鸟名曰灵泽,常生活在水源充足的河畔泉边,是最喜水的灵鸟,又可召唤降雨,书中曾有云,灵泽高飞群舞,必可降甘霖。是以干旱地区的百姓农家,多供奉灵泽,以祈求多降雨带来五谷丰登。
元照星道:“姐姐不要烦忧,灵泽降下甘霖后,大火必灭。”
灵泽是极好看的鸟,高飞结阵,远远望去,恰如莲花瓣瓣盛放。最美的还是最中间的一只灵泽鸟,晶莹剔透的翎羽散发出夺目光彩。
果见苍穹之上慢慢堆起乌云,慢慢的山峦也被乌云吞噬,随着“轰隆”一声巨大的雷响,豆大的雨滴倾盆而下。
元照星幻出一片避雨障罩在他二人头顶。
大雨已下,灵泽鸟们纷纷展翅而去,唯有正中那只最好看的灵泽轻轻落到地上,幻化成一个白衣美貌少女,冲元照星甜甜一笑:“好久不见了,金翅。”
第76章 白忍
◎没有路了◎
灵泽化为人,便也有人的名字,唤做白忍。
白忍也跑到避雨障中,挨着元照星,甜笑着问:“我帮了你的忙,你要如何谢我?”
元照星往后微微退一步,淡淡道:“我助你族夺回灵泉,你族应允受我三次调遣,你兄长先前助我一次,此番乃是第二次。”
白忍小巧的嘴巴微微嘟起,透着几分娇嗔:“有日子不见了,你还是冷冰冰的,竟没有一丝想我吗?”
她纯真率直,不加掩饰,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元照星看了华九一眼,飞快道:“没有。”
白忍本是与他玩笑,谁知他冷淡至此,赌气跺了跺脚:“真是块冷硬的石头。”
她还想说什么,跟着一转眼看到旁边的华九,好奇道:“你是谁?怎么会跟金翅在一起?”
元照星挡在华九身前,本欲说这是我的爱侣,无奈他虽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又不确定华九的心意,不敢唐突,只说:“这是我姐姐,”他又皱眉,“你怎么还不走?”
“姐姐?”白忍大感兴趣,探着脑袋将她看来看去,“你难道也是金翅鸟?不是说世上只有一只金翅了吗?”
华九也从元照星身后探出头,笑道:“我是人,方才多谢姑娘了。”
白忍颇有几分自得,笑着点点头,一双俏眼又微微朝元照星瞄去,见他看也不看她,只拿眼睛瞧着华九,心下一叹。转而又提起精神,笑问:“你们要去少丘山?”
华九道:“正是,欲要上山一趟。”
白忍忙道:“你们不晓得,这山上虽灵气足,但这些年障阵不少,你们不清楚的乱闯了进去倒麻烦,正好我常居此处不远,对这些障阵有些了解,我便同你们一起去吧。”
华九还未开口,元照星就抢在前面拒绝:“不必了。”
白忍咬咬唇,他拒绝得干脆利落,着实让她有些下不来脸面:“你!”
她也是千娇万宠长大,心高气傲的主,哪里受得住气,手一甩,“你莫后悔!”说完转身就走。
元照星不追,华九看看他也没有开口,待到白忍走远,他二人这才往少丘山行去。
少丘山路势崎岖,走得并不算快。
元照星仍是有一肚子话想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他想再问问华九心意,又不知华九刚才有没有误会,他刚要开口,旁边树上蹦过来一只小松鼠,状似亲昵。
他将松鼠送回树上,另一边又游过来一条蛇,在他脚边蹭蹭,他烦躁间亦把它推到一边。
华九扑哧一笑:“都说金翅一族最具天然的福灵之气,备受飞禽走兽的偏爱,今日一见果然是真。”
元照星扯着嘴角笑笑,他正鼓足勇气要开口,忽听身后传来呼喊声:“二位,慢行!”
华九回身看去,身后来人一身雪白衣袍,瞧着与白忍服饰极像,应也是灵泽族人,一路小跑而来。
只是他跑步奇奇怪怪,将一只手举在胸前,手指掐算不停,掐指一节行一步,是以他虽是跑步却跑得慢,虽跑得慢人却很疲累。
他好不容易奔至近前,气未喘匀便一抱手。
元照星也是认得他的,奇道:“容兄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白忍的哥哥,白容。
白容白忍兄妹二人降生之时,正是灵泉被夺的时候,对方凶神恶煞,法力高强。
灵泽虽是神鸟,但多做吉祥之象,打起架来并不厉害。他们打又打不过,抢又抢不回来,只能容忍。
族长家的这一对龙凤胎便以此为名,一容一忍。
元照星将他二人介绍给彼此相识,介绍华九依然还是用的窦玉罗的身份。
白容道:“刚才舍妹回去跟父亲说了,父亲晓得恩公过来,说这山上危险,上回是我陪着恩公上山,此番也务必让我陪着恩公一起。”
元照星闻言叹气:“上回你同我去了一趟,回来令尊多夸你,白忍立时就翻了脸,我听闻灵泽一族正要换族长,你与白忍皆是众议之选,倒不好因我使你兄妹生嫌隙。”
白容摸摸头,憨厚笑道:“恩公放心,小忍就是好胜脸面薄,其实极聪明良善,她怕你们上山危险,才会告诉父亲的,不会真因这事同我生气。”
虽是一胎双生,两个性格却天差地别,白忍性急火爆,白容脾性极糯极执。
任凭元照星怎么说,白容是打定主意要跟了去,无论如何也不更改,“父亲有吩咐,你们不肯,我便远远随在后头便是。”
他认定了,随元照星如何,他也要跟去,倒让人无可奈何。
如此一来,上山的队伍成了三人。
只是白容走起路来,依旧是一步一算。华九与元照星也不好开口催促,便跟着他一步一停。
三人迈一步停一下,迈一步停一下,走走停停颇有些滑稽又冷清。
白容欲打破尴尬,他晓得元照星素日性子冷淡,又见华九美貌温和,便一路与她攀谈。
“窦姑娘以前可来过少丘山?”
华九摇摇头,笑道:“今日是第一次至此,原多有听闻少丘山山陡路险,正因如此又别有一番美景。”
白容闻言温声道:“窦姑娘既爱美景,他日便请到我们临凤山,与少丘比邻,四季景致比起山丘更美三分的。”
华九含笑道:“临凤山是鼎鼎大名的神山,却少有人得幸眼见,想来是有禁制,非是一般人可进入。”
白容道:“好办得很,窦姑娘是恩公的朋友,自然也是我们灵泽的贵客,只消一句话,到时自然列队恭迎。”
不论日后有没有机会去,对于这样的好意,自然该多谢他,“如此多谢白公子好意了。”
白容笑笑又问:“窦姑娘此回来少丘山,就是为了少丘山色吗?”
既然是要一起去,看元照星与他颇为熟稔,便不瞒他,华九道:我和照星此番其实是为昊旬门而来。”
他们这回既要去昊旬门查看一番到底有何猫腻,又要去山顶寻回金翅公主的遗骨,但后者乃是元照星私事,不好公言,便只说要去昊旬门。
白容一听昊旬门,立时愣了一愣,面色纠结难言,他以为这娇滴滴的姑娘要么贪看美景,要么为寻灵气洞天,谁知竟是要去那恐怖之处。
他眼神往元照星那一瞟,想起之前陪元照星往昊旬门去,本是想去做一回梁上君子,偷一二功法罢了,谁知竟看到满地发黑的血液、残肢,叫他回去连做了几夜噩梦。
白容也不问他们要去做什么,只干干笑道:“窦姑娘巾帼不让须眉,胆子真大,勇猛果敢,怪不得是恩公的好友。”
白容这话是示好之言,对着华九,实则更是对元照星。
灵泽武力有限,全仰仗元照星方夺回了灵泉,还望日后多得他相助护佑。眼前这姑娘既然是他好友,自己一句话夸了两个人,真是不错。
白容正沾沾自喜,谁知元照星听见,竟瞪了他一眼。
本来两个人好好的,偏又变成了三个人,他想说的话一概说不出口了。
这倒也罢了,可憨憨的白容竟言语得体,进退得宜,与华九相谈甚欢,自己反倒插不进话。
元照星实在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两人目光相接,白容心头一滞,跟着要说的话也一滞,转而嘿嘿笑了两声:“现在看来这少丘山景致也是不错的。”
华九方知灵泽鸟长居临凤山,与少丘山比邻,见刚才的白忍与他都对少丘山所知颇多,遂起了几分打听的心思。
“昊旬门之事颇为蹊跷,外头传言纷纷,不知白公子对此事晓得多少?”
白容先看了元照星一眼,见他不再瞪他,这才叹了口气,道:“我们对少丘山熟悉,那是因为与少丘山比邻而居,年幼时常来此处玩耍,再到后来一百年间,这后山上多了些奇奇怪怪的黑衣人,功法古怪厉害,在半山处就多设置埋伏,不许别人进入。再后来这山上的夺命堑越来越多,稍不留心就有性命之忧,从那时起我们就来得不多了,”他见华九蹙眉,赶紧补了一句,“不过对山上的路径还是熟悉的,上回就是我陪着恩公一路无阻去到昊旬门的。”
黑衣人,倒有些像魔域的做派,华九又问:“你可曾听说少丘山上来过魔域中人?”
白容一愣,道:“之前并没有,只是昊旬门满门被残忍杀害,我爹说这等残忍,许就是魔域所为。”他说到此处,一脸的叹息不忍,“也不知他们怎么惹到了魔域,遭遇此灾。”
看他一脸真诚不似作伪,他们比邻而居尚不知晓,想来魔君来少丘山锻造厉火一事的确少有人知。
三个人说话间,走到一处岔路,华九同元照星正要往北走。
白容忙出言拦阻:“金翅大人,窦姑娘请慢,北路不通。”
元照星道:“上回我去昊旬门,正是走的北路。”
白容道:“那时可行,如今却是不行了。”他手指依旧掐算不止,又观天望地,片刻方道,“我推算了数次,定不会错。两位可知前两天这附近的翡叶镇出了大事?”
华九与元照星眼神相接,一时都没有接话,白容以为他们不知,便接着道:“翡叶镇在两天前破了禁制,原本被隔绝在外的大量灵气陡然涌入其间,连带着周边的五行灵气循轨之数亦发生了转变。”
“原本昊旬门在少丘山北麓,南麓有数个天生地养的极险要的夺命堑,此番灵轨倒转,那夺命堑皆倒转到了北面。咱们要再去昊旬门,再走北路已是不行,需得从南面往上,多绕上一段路,方可平安到达。”
从秘境到妖魔进攻太威派,再到翡叶镇,他二人一路打过来,已是疲惫不堪。
绕路就绕路吧,总好过去闯什么夺命堑。元照星一抱拳:“既然如此,那便请容兄领路了。”
南麓陡峭,不如北麓平整好行,好在他们三个都是有功法在身的,寻常人爬不了的山,在他们这里算不得难事。
一路上元照星见华九东张西望,忍不住问:“姐姐是在找什么?”
华九用力踩踩脚下的土,道:“我越想越觉得昊旬门那把火烧得蹊跷,这两日天气晴好,且一路行来土壤松软干燥,可见近日此处并没有雷雨天象,”她顿了顿,“若不是天降雷火,那昊旬门里只有死人,大火是怎么来的?”
元照星立即心领神会,脱口而出:“必然是有人故意纵火。”
他想了想:“难道是青面鬼?”只有青面鬼能猜到他们要来这里。
青面鬼刚在翡叶镇被迫吐露了昊旬门是被魔君灭门,晓得他们定会来这里探一探魔君到底有什么隐秘,所以跑到这里一把火烧个干净。
华九眉目不展,若真是青面鬼所为,那自己当初真是被他骗过去了,他肯定知道更多东西并未吐口。
华九想得入神,一个没注意,多走了一步,正正踩到前头白容的鞋跟。他鞋跟做得长大,这一脚便被踩脱了下来。
华九忙道:“抱歉抱歉。”
白容满不在意:“无事无事。”
华九疑问在心许久,终未忍住问出来:“我原以为只在岔路时需掐算前路,为何白公子竟是一步一算?”
掐算是个累心累人的活,路走得不算长,已流了一头汗,白容擦擦汗道:“不算不行啊,窦姑娘有所不知,我们正是在这上头吃过大亏的。”他道,“曾有一日,我祖父未算而行,于宽阔平路上竟踩到了一只九头雕的翅膀,将它的命羽给踩了下来。九头雕大怒,招呼了一群凶禽,将我族的灵泉抢夺了过去。”
“自此之后,我们灵泽一族失了灵泉,少了灵气滋润,修炼起来比以前更难了三四倍,不仅如此,更是被他们三天两头的羞辱欺负,后来还是有幸遇到金翅大人,替我们打跑了九头雕夺回灵泉。”
总结说来,竟是一起因眼神不灵引发的恶性事件。
老族长由己及人,也不管其他人眼神如何,反正要求以后灵泽族一旦出行,必要卜算,若能一步一算那就最好了。
这是族规,但凡规矩,约束不了那些胆子大的,但老实胆小的绝对会认真遵从,例如白容就是如此。
于是他们跟着白容左踏七步再右拐八步,左左右右歪歪扭扭往前行进,直到走到一处,白容停步,闭眼掐算。
他手指如风,却在片刻后面色一白:“怎么会,我竟算不出下一步了。”
这种算步,就是在悬崖边、瀑布前,哪怕算到折转或回身,也不会算不出下一步。
他明明在宽阔之路上,石路在脚下一直延伸到高高的山顶,他们只要沿着走便是了。
可是现在,他掌中的阵乱了,乱七八糟,乱得怎么捋也捋不好理不顺。
无论他怎么算,都只得出一个结论:没有路了。
第77章 好大一只烤鸡
◎姐姐,一会子你把我埋得深些,莫让人瞧见了◎
元照星将信将疑,向前抬起的一只脚要落不落,被白容一把拉住,他冷汗直流:“不能走!”
“卦象说没有路了,就必是没有路,你眼睛瞧着无异,可下一步许就是踏入了万丈深渊!”
元照星发问:“那依你该如何?”
白容擦了擦额角的汗:“祖父说过,若卦算出来前后左右皆无路可走,只能化为原形,振翅而飞方可行。”
元照星肃然冷哼:“到底有什么作祟之物,我倒要叫它现出原形!”
他一声清啸,立即化出大翼金翅鸟的原形。
这是华九第二次见到他的原形,远远不同于那日在太威派被打下云头的,灰头土脸的蔫巴样。
现在的金翅鸟才是真正的大翼金翅,那个曾经的妖族之王。
羽翼金灿,流光溢彩,片片金羽犹如金色利刃。他双翼展开,其形之大似乎能把整个天都遮住。
华九仰头望去,她想起传言,金翅乃天生的神鸟,可穿透一切虚妄,所到之处,万物皆被其威严所震慑。
果然随着他振翅一挥,狂风大作,就连天际的流云也被卷走几朵。
唯有华九并白容所立之处,衣角不动。
狂风刮过,四周眼见之处越发分明起来。
巨大的阵法,显现在眼前。
这是一个极其庞大的,见所未见过的法阵,它接天连地,几乎将北面半个少丘山包在其中。
阵法之中真气流动若隐若现,幻影重重,好似其中有无数上古神兽在张牙舞爪,凌厉之气扑面而来。
似乎整个天地都成了它的陪衬,只能感受到它的恐怖威慑。
原有一条生门之路贯穿其中。华九他们正是跟着白容的卜算之术一步一步走在生门之路上。
华九冷汗淋淋,这时才晓得刚才一路行来有多惊险,可谓是一步不慎,万丈深渊。
法阵还在不断的流动扩*大,它渐渐蔓延挤压,把中间的生路拦路截断,所以白容怎么算也算不出下一步的生路在何处。
白容受不住这股凌厉之气,牙齿战战:“这,这就是夺命堑。”
华九皱眉:“白公子之前不是说夺命堑都转到了北麓,所以我们才从南面上山,为何还是碰到了夺命堑?”
白容摇摇头,又伸手欲要掐算,可现在怎么算得明白,慌乱之际他只道:“定是出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变故。”
华九望着大到几乎没有边界的法阵问:“少丘山上有好几处夺命堑,难道个个皆有这么大?”要真是如此,岂不是夺命堑套着夺命堑,无论怎么走,步步都要命?这少丘山哪里还是人间的山,简直比地府的野狗岭还恐怖。
白容呆了呆,摇摇头道:“我猜应当是那几个夺命堑不知为何竟相互融合,最终形成了这个巨大的夺命堑。”
所以真的没有路了。前前后后都被夺命堑渐渐吞噬掉,他们此刻所在就如一片汪洋大海中的一小处孤岛,随时也将淹没。
金翅落回地上,依旧是元照星的模样。华九与他双目相接,两人都看到彼此眼中之意。
元照星四处一张望,霎时间想明白,如坠冰窟,原来被装入彀中的是自己。
什么走投无路,什么丧家之犬,他犹自沾沾自喜以为已将魔君逼入了绝境,只消再进一步就能将魔君绞杀于剑下。
却原来,这一切都是魔君的有意为之,魔君也给他编了个网,一步一步引着他来钻。
夺命堑彼此融合,由北麓又转到南麓,还能叫灵泽算出其一,算不出其二,这其中桩桩件件,能做到的除了魔君还有谁。
他果然是那样的人,自诩为神,极喜欢高高在上地看着别人在他编织的网中,求生不能。
把他们当作玩意儿,一两只触怒他的玩意儿,所以一时捏死不行,务必要看他们挣挣扎扎,无助绝望才痛快。
汹涌澎湃的阵法之力从远处冲来,白容从呆愣中回过神来,冲着元照星惊恐大喊:“少丘山待不住了,速速化出原形飞走吧。”
那法阵看着远,其实冲过来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若不能及时决断,就只能淹没在其中。
魔君是特意给他做的彀,所以青面鬼说的金翅公主的遗骨许也是谎言,不足取信,不该再犹豫及时跑走,留得青山在才是。
元照星往山顶看了一眼,干脆道:“好。只是我刚才为破除虚妄,所用内劲过大,一时恢复不过来,还请容兄帮忙驮我姐姐。”
驮一个人对白容而言算不得什么,他毫不迟疑答应下来。
元照星走到华九身边,不由分说抱住她。
华九拍拍他的背:“咱们先出去。”
灵泽鸟的背部宽阔平整,白容又是个心细柔和的性子,两翼展开时,将翼翅微微拢向中部,替她挡掉不少迎面而来的大风。
他见华九坐在后头,忙道:“后头风大,窦姑娘不妨往前面坐坐。”
华九深深看了眼旁边的元照星,笑着大声道:“好,多谢。”
她起身作势要往里挪,此时身后那流动的夺命堑如潮水一般铺天盖地涌来。
他们皆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吸力从身后传来,仿佛要将他们整个都吞噬进去。
夺命堑乃天地形成之堑,最是凶险。
金翅灵泽试图抵抗这股吸力,可那股力量却如排山倒海般不可阻挡,他们如何能与天地之力相抗。
灵泽渐渐摇晃不稳起来,华九牢牢抓住一根羽翎,被颠得头晕眼花。
就在这时,金翅略略落后一点,双翼猛地用力扇了几扇,借着这股强大的气流,灵泽乘风向前,霎时就飞出去数十丈,若是这样的速度,应是可脱离险境的。可落后的金翅又该如何?他助了灵泽,还有谁来助他?
华九回头看去,金翅竟长鸣一声,穿透云霄,返身猛地往那夺命堑的气流冲去。
白容大骇,风势之中回身不及,又忽觉身上一轻,竟是华九手中有一灵气做的绳,一端系在她手上,一端赫然系在金翅的羽翼之上。
华九朗声笑道:“白公子,日后有缘再见。”
她说完便纵身一跃,顺着绳往金翅那端飞去。
白容愣住,一时之间心中惊骇非常又莫名生出几丝羡慕之意。他与妹妹白忍不同,白忍一心想做族长,他却只想得一心之人。
他早就看出华九与元照星二人关系不一般,却没想到原来是这样的情深义重,生死相随。
当华九蹦到金翅背上时,一直平平稳稳的金翅忽然急剧倾斜了一下:“你怎么过来了?”
他不想她回头返身,不想她进入到这九死一生的险境里。可华九跃身的那一刻,他又不能不承认,那一瞬他无法抑制的心头一甜。
发带早就被烈风绞碎,长发飞舞,华九笑着拍拍金翅的背羽:“我是个不信邪不知后退的,不怕这劳什子的夺命堑。”
是了,她是华九,心意坚定,不怕把天捅个窟窿的华九。
金翅豪气一笑:“我与姐姐一道,将这狗屁的夺命堑搅个稀巴烂!”
金翅的玄羽坚硬,小心将华九围在中间,成了一道将她护在其中的屏障。
他鼓动双翅,带起一阵强大的飓风,想以飓风之势扰乱阵法的运转。可当飓风触及阵法的瞬间,便被混沌雾气无声无息地吞噬干净。
夺命堑就在前方,只差毫厘。凌厉的罡风只透出一丝丝就很轻易地就折断他羽翼边缘的根根轻羽。
这样的夺命堑,莽头闯进去,无异于主动寻死。
倏忽之间,华九已布好法阵,这时夺命堑也已至面门,她高声道:“照星,冲进去!”
金翅鸟发出一声震破苍穹的鸣叫,毫不迟疑,如一道金色闪电般直直冲向夺命堑。
便是在这一瞬间,华九手上的法阵爆发出耀眼光芒,将一人一鸟护在其中。
法阵与夺命堑相撞,夺命堑中顿时弹射出无数光点,砸在法阵之上,滋滋作响,青烟阵阵。
若是没有法阵相护,光点直接落在身上,不消半刻他们皆会被腐蚀成一滩血水。
可是人力不足抗天,这样厉害的法阵,聚足了华九所有精力也只能堪堪维持住一瞬,弹指过后,那光点依旧会落在身上。
好在金翅速度够快,须臾间便穿过了第一层。
夺命堑原由好几个小的夺命堑融合而成,自然内里也分了好几层。第一层便是方才的光点,可算有惊无险。
冲入了夺命堑内部,前方雾气重重,幻象丛生,一会子见烈火熊熊,一会子见寒冰封路。
金翅可破虚妄,可每进一步,都需要耗费巨大心力。
雾气迷蒙,尚不知前路还有多远,华九心中起急。
突然那高空之上的云层骤然累积膨胀,一层叠着一层,黑压压的,四周风流更大了些,吹得金翅忽上忽下难以平衡。
黑云迅速累积在一起,仅凭肉眼实难看清有多高多厚,如此庞大真是可怖。
黑云落雨,那雨肯定也不会是什么好雨,果见顷刻间天空中绵绵细雨纷纷落下。
仔细一瞧,哪里是什么细雨,而是一个一个的小钢针,这等钢针粗看不足惧,可其实触肤而没,专往骨缝里钻,之后逼也逼不出来,时时刻刻让骨头疼痛难行。
华九从乾坤袋中抽出数张黄符,咬破指尖,在黄符上点上一点血。沾了血的黄符遥遥升起,似有吸力一般,将小钢针悉数吸了过去。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与金翅配合得宜,破这夺命堑破得漂亮。
一丝笑意刚浮上嘴角,穹顶之上忽然裂开一条巨大的缝隙,哗啦啦,红炎倾盆而下。
那不是火点,也不是火龙,而是遮天蔽日,没有空隙的火墙,狠狠朝他们轰了过来。
这样的红炎火墙,旺盛而猛烈可焮天铄地。避无可避,金翅情急之下,将身上的羽翼紧紧往里包覆,将华九裹得严严实实,一丝不漏。
而自己则只能全然暴露在火墙之下。
他心中苦涩,自己原想过无数种死法,没想到最终却会是这样,妖族之王,金翅遗孤,最后竟被烤成焦炭。
华九被层层羽翼包裹住,看不见外头,她心急不已,左推右撞:“照星!”
她被包裹在黑黝黝的小空间里,火烧不到一点,可元照星怎么办?
金翅羽翼坚硬,她怎么推也推不动,若要暴力破开,又恐伤了他。
正左右为难之际,忽闻到一股焦香气味。顾不得许多,她咬牙起阵要破出去。
金翅陡然不受控制地飞速下坠。她听到耳边风声呼啸,像是无数个尖锐的哨子在疯狂鸣叫,震得耳膜生疼。
随后猛地摔在地上,发出震天声响,落地的那一刻,羽翼也无力地张开来。
华九连滚带爬跑出来。
却见眼前的金翅已被烈火烧得气息奄奄,全身上下美丽的羽毛也一概被烧没了,只留下被烧焦的,精瘦的身躯。
他还有一丝神智,只是再没力气化作人形了,他看见华九,委屈得不行:“姐姐,我好痛。”
全身好皮没剩几块,剥肤之痛难以想象。
华九手忙脚乱从乾坤袋里找清凉药物:“没事的,我有药,给你抹上就好了。”
元照星忽又想到了什么,声音虚弱说道:“姐姐,一会子你把我埋得深些,莫让人瞧见了,不然我死也不安生。”
华九慌乱之中好不容易摸到了清凉膏,听到这话,手一抖,差点掉了:“你胡说什么死不死的,我给你抹上就好了,你我不说,谁能知道。”
金翅又羞又愧,愧在自己终是不够强大,不能很好地保护自己保护她。
羞在自己精着身子被她瞧了,若是以前他还有几分自信,可现在火烧火燎,丑得不得了,怎好入眼。
他习惯地将头往羽翼中藏,可现在空空荡荡,哪还有一根羽毛。元照星心若死灰,低声道:“还是别救了,把我埋了吧。”
华九道:“埋什么埋,不许胡说,不会有人知道的,你放心。”
她话音刚落,远远处就飘过来一个道人模样的老者,长须飘飘,好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
看着远,须臾便到了近前。
“嚯,好大一只烤鸡!”这是他开口的第一句话。
元照星抖了一抖。
而后他对着华九说出了第二句话:“你在这里卖烤鸡?我饿了许久,佘给我吃些可好?”
元照星还没死,当然能听见他说的混账话,挣扎着要起来:“我要杀了这老头!不杀了他,我死也不安心!”
华九看了他一眼,将药膏涂在烧伤之处,“怎么,地府里竟没东西吃?”无奈烧伤面积太大,她爬上爬下累得气喘吁吁。
想了想,另寻了一块药膏扔给老头。
老头接过药膏,也给元照星涂起来,口中嘟嘟囔囔:“谁爱吃那些个冷冰冰嚼蜡的东西。”他深吸一口气,“还是这个味道香,鸡就得烤着吃,蒸着吃风味便少了三分,叫花鸡香料味太重我也不爱。”他素了多日,现在再说起美味,口水都差点滴下来。
元照星银牙咬碎,挣扎着要起来,华九好不容易将他按下去:“小心伤口,别动,这是我师父,不会真的伤害你的。”
“师父?”元照星将老头上下打量好几遍,满目怀疑,“了尘?”非他不愿相信,他见过了尘,不仅面貌不同,就他这一身素装,也与了尘的华丽差异颇大。
烛龙筋“啪”地一下打他的头:“脑子全烤熟了吗?”
华九忙拉住他,道:“他如今受着伤,你那么使劲做什么?”
烛龙筋指着她气道:“我哪里使劲了?女生外向,你有了他便不要我这个师父了?”
华九忙往旁边走了两步,背过身去不让元照星听见:“你想吃烤鸡,等我出去了给你抓只小嫩鸡烤了便是,你既让我与他多生情意,为何又来捣乱?”
烛龙筋这才想起正事,忙道:“我非是来捣乱的,此处阴阳失调,乾坤倒转,我得过来瞧瞧端倪。”
“对了,”他又想起一事,“我方才看到太威派的人和林昨暮一起从北面上山,估计用不了多久就快到昊旬门了。”
第78章 他太香了,我真不行
◎我给你发了那么多纸鸽,为何不理我?◎
华九闻言皱眉,他们来这里做什么难道也是为昊旬门而来?若与太威派撞到一起反倒不好。可元照星现在这样子,一时半会儿的也动不了。
可要是让太威派抢到了前头,她就白来了。
她思量再三,在给金翅抹完药后,低声同他道:“你在这里好生休息一会子,我的药很好,只消一刻钟你就不会疼了,我先去一趟昊旬门,一会儿回来陪你去山顶。”
金翅不依,挣扎着要起身,“我陪姐姐去。”他一动,伤口又渗出血来。
华九忙将他按下:“你受了伤还要休息,我自己去便行,定不让你担心,你也莫让我担心。”
金翅低下眼睫,片刻方答应了一声:“好。”
谁知金翅答应了,烛龙筋又跳起来说他不同意:“不成不成,这可不成,我怎么能跟他待在一起?”
华九奇道:“你怎么就不能跟他待在一起了?你该好生照顾他才是。”如今元照星身受烧灼之伤,按理他得好生照料,不然若叫邪神寻得空隙,又窜了出来,他可是跌脚后悔也没用了。
烛龙筋面露为难,将华九拉到一旁,小声道:“他太香了,我真不行。”
烛龙筋见华九愣在原地,眨巴眨巴眼睛,晓得她没明白过来,又道:“我在地府素了许久许久许久,见到生肉都流口水,何况他现在已经被烤得香喷喷的了?”他说到此处,眼睛虽没看金翅,可依旧忍不住配合地咽了咽口水。
华九很是无语,烛龙筋贪嘴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没想到这么多年下来还是这样,她伸出两根手指,“等下了山,我给你买二十只烤鸡。”
见烛龙筋只盯着她的手指不说话,华九再伸出两根手指,变二为四:“四十只,再不能多了,上辈子你就成日里撑得直哼哼,于身不利。”
烛龙筋终于撇撇嘴应了下来。
华九临走前仍不放心,同他叮嘱:“你可想着,外头那四十只烤鸡,加了油盐作料,咸香麻辣的,可比金翅好吃多了。”
烛龙筋深以为然,上辈子也是吃过人类做的烤鸡,鲜香肥嫩,一咬一口油,肯定比这干巴巴精瘦的金翅好吃。
如今想起来只恨不能马上吃到嘴里,忙推她快去:“你快些去,早点完事了,咱们早些下山。”
华九的身影走远,烛龙筋四顾,仿若看见四十只烤鸡正在不远处朝他招手,顿时心情大好,见金翅安静沉默,难得发了好心安慰他:“你倒是乖巧柔顺,难怪我这个徒弟对你比旁人总要多上心三分。”
元照星眼睛也不抬,声音说不出的低沉郁郁:“姐姐是要去找林昨暮吧?”他原来觉得只要最喜欢他就好,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越来越贪心,他按捺不住心中的贪念,他不要什么最喜欢,而是她只能喜欢他,只能有他。
他以为他可以忍,可是眼睁睁看着她离开,想到她行路的尽头,是她这辈子名义上的未婚夫,那个清风霁月,无一处不好的林世子,他就忍不下去。
烛龙筋眼睁睁看着金翅邪气暴涨,最终浓烈到肉眼可见的萦绕在周身,说来也神,这邪气比药膏还好使些,经过的地方肌肤瞬间光滑如新。
烛龙筋着急大喊:“你急什么,命恒天定,有你的便有你的,她现在对你最是上心,这还不够么?”
金翅宽大的利爪,猛地往地上一拍,激起漫天黄尘:“不够!远远不够,她只能有我!”他恨得咬牙切齿,“什么林昨暮、段升,那些坏东西,通通都该死掉!”
激荡的邪气互相碰撞,发出尖锐的声响。
烛龙筋心头一慌,完了,这样下去,只怕要闹出事来。
“她不是去找林昨暮,只是去昊旬门查查究竟,正是不想碰上林昨暮,这才要抓紧时间赶着去。”
“一刻钟,”金翅道,“我只等一刻钟,一刻钟若姐姐还不回来,我就去杀了那林昨暮!”
“一刻钟?”烛龙筋惊道,“一刻钟她怕是还没走到昊旬门呢。”
华九不晓得他们俩拿着“一刻钟”翻来覆去地言说。
她一路不敢耽搁,飞快赶到昊旬门,好在路上再没有什么阻拦。
昊旬门不小,一排排房屋错落有致立在山腰。众多屋舍之中要寻找或有或无的一点点猫腻线索,本就不是易事,现在一把火已将房舍烧塌了大半。
大片大片被烧毁的屋顶早已坍塌,烧焦的木梁横亘在废墟之上,这些屋里的一切都被大火付之一炬,什么也没有剩下。
唯剩西边还有几间房屋,想来是刚才灵泽灭火及时,火势尚未蔓延过去,便让这几栋小房子得以幸存。若真有什么猫腻线索,就只有去那里查找一番。
华九略作思索,正要动身,忽而听到远远处有人声,眉心一蹙,他们来的好快。
…………
太威派来的人是璩长老与柳媞,还有断了半只臂的郁舸,连同着常真、林昨暮、无思与徐伂,七人一并上山。
郁舸自断臂之后,心思越发左性,不听人言,本该在派中好生休养,却狠闹了一番非要跟着来少丘山。
太威派与妖魔大战过后,又花了几日清理战场,几人忙了两三日还未阖眼,又被派来少丘山查清昊旬门的情况。
太威派此番死伤惨重,又丢了神器,大部分长老与精锐弟子都派出去寻找燕卿壶下落,实在腾不开人手,便请了万源宗相助。
常真是个热心肠的,一口答应了下来。
璩长老到底年纪大了许多,连日疲累下来,又赶了这么远的路,越走越是体力不济气喘不止。
柳媞最是心细,见璩长老这模样,想着马上就要到山腰了,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忙招呼众人歇歇再走。
常真等人是受柳一语所请来帮忙的,自然一切听太威派做主。
柳媞拿出带着的干粮并水,招呼众人坐下来休息片刻。
郁舸一人走在前头,不与任何人多言。此时也一个人远远靠着树,并不与他们一处。柳媞好脾气过去拿水给他,他盯着她瞧了片刻,终是喝了两口。
他一路皆是这个德行,要么一人独行在前不言不语,就是说两句话,也必然是讥语讽言。
璩长老见他这模样,冷脸叱道:“不要你来你非要来,来了又成日里丧着个脸给谁看!”
柳媞忙拦住他,低声道:“长老息怒,郁师兄遭逢此难,一时半会儿的,心头转不过弯来也是正常。”
璩长老正要说谁不如此,还有那么多死了的呢,他看了看柳媞,终又作罢,气呼呼坐到一旁啃干粮。
万源宗这边,常真个性洒脱,不管太威派的事,自己在林间席地而坐。他见林昨暮一路似有心事,终忍不住发问:“我见你愁眉不展,难道是对昊旬门灭门之事另有想法?”
林昨暮神魂从幻境出来后,一睁眼人仍在太威派。连日来数次回想,想起许多细节,越发觉得华九无论待元照星还是待段升,皆与待他不同。
对待元照星极是温柔耐心,对待段升憎恶随意,都是牵动情绪心意之举。只有对他时,欺瞒哄骗、淡淡敷衍。
他愈想心头愈不是滋味,恨不能现在就将她抓到眼前,问个一清二楚明明白白。无法抑制的邪恶之气在他体内升腾,似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对他说,把她抓住,把她抓住,禁锢起来,这样她就只属于你一个人了,她本来也该属于你。
常真这一问,他懵然回过神:“不是,”随后略有些心虚地垂垂眼,“大概是有些累了。”
常真将手搭在他生脉一探,顿时脸色一变。
林昨暮体内压制邪神的阵法正是请万源宗上一任宗主,也就是常真的师父所布。常真是宗主最擅符咒阵法的弟子,是以那阵法也有他出的一份力。
而后梁王又将林昨暮送来万源宗,想要借助万源宗的清心功法保他平安。
了尘不敢怠慢,每隔一季便要请常真检查一番阵法情况。他早就发现随着时间流逝,阵法之力越来越弱,特别是上次林昨暮中了岐虫剧毒,更是将阵法又削弱不少。
他本想着要待春发之时借着天时之力再替他稳上一稳,谁知最近实在是事情太多,他也没想到阵法削弱得这么快。
“最近是不是常感不适?”
林昨暮点点头又摇摇头:“也没什么不舒服。”就是内心里隐秘又霸道的欲望越来越难以控制。
常真看了看太威派的几人,小声叹道:“罢了,待此间事了,你同我一起回去,接下来几年不许再出宗了。”
林昨暮垂眸不语,也不知是应了还是不应。
几人都吃了些喝了些,无思从包袱中取出数张灵符,分给众人:“这是我们万源宗用于联络的灵符,一会子快到昊旬门了,若是无险倒罢,要是真遇到什么险境,可用它彼此联络。”
璩长老并柳媞皆道谢接过,只有郁舸看也不看,团成一团扔到地上。
“你!”无思气苦,她费心劳力做出来的灵符,价值极高,竟被他这般对待。
常真本是个好性子的,如今亦站起身面色不愉瞪着郁舸。
倒是郁舸依旧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他此举当真是无理至极,璩长老好不容易按下去的心头火噌地一下又蹿起来。
这就苦了柳媞,一路上是安抚这个,劝慰那个,忙个不停,好在大家看在她的面子多不与他计较。
柳媞心中哀叹,她亲眼看到太威派弟子一个一个战死,看到郁舸被鲛精咬掉胳膊,自己无法相救,愧疚满怀,是以如今对郁舸是要多包容有多包容。
见她又来说好话,常真气得甩袖转身:“我这徒弟画符天赋之高,你们太威派百个里也找不出一个,这符价值数金,郁舸有眼无珠!只此一次,若再有下次,我定要叫他好看!”
徐伂跟在林昨暮后头撇撇嘴,这差事本是常真真人带着无思来处理便罢。谁知世子那日听无思无意间提了一嘴,道是她与窦玉罗之间亦有联络灵符,便想也不想就跟着过来做苦力了。
片刻后,郁舸冷语朗声道:“诸位还要休息到什么时候?难道是游山玩水来了?”
没人理他,直到璩长老歇息好了才上路。
柳媞快步走到郁舸身旁,温言劝道:“咱们一路做伴,郁师兄何必伤人伤己,不如放开心胸,咱们还跟以前一样,好不好?”
她是良言相劝,谁知郁舸毫不领情,他道:“我的心思你难道不知?若要我放开心胸也好办,你答应了我便是,这也不难。”
柳媞明白他话中之意,可她对他半点旖旎情愫也没有,怎么可能答应他。
郁舸以前虽也不曾遮掩心思,但也不曾跟今日一样,直接捅破窗户纸说出来。羞得她双颊微红,怒道:“我本好心相劝,师兄不领情便罢,不要嘲弄我。”
郁舸看着她冷笑两声,不再言语。
林昨暮落后两步,与无思齐肩,他打了声招呼:“无思师妹。”
林昨暮在宗中时,常日里冷冰冰的,与谁都少往来,今日主动同她打招呼,无思顿时有种受宠若惊之感,忙道:“大师兄好。”
林昨暮小声道:“你与窦师妹的联络灵符可否借我一用?”
无思一愣:“大师兄要这个做什么?”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她一直知道林昨暮不喜窦玉罗,也心疼窦玉罗单方面没有回报的痴心。
她就是了解得清楚,所以心中不解,有此一问。
林昨暮抿抿唇道:“在秘境之中尚有些不解之事要问窦师妹,况且我们五人一起出来的,如今她和霍师弟不知去了哪里,派出去寻人的同门尚未有消息回传,我这个大师兄实有必要问一问。”
他说得合情合理,况且只是一道用于联络的灵符,没什么大不了,无思点头答应下来,将灵符递与了他。
想了想又道:“论理我不该说,但玉罗心思纯净痴心,大师兄若是无意,很该与玉罗保持距离,不然师兄无事,倒伤了痴心的人。”
林昨暮听得认真,无半点不悦,反而笑道:“多谢无思师妹指教,我待她之心日月昭昭,天神可鉴。”
无思闻言大吃一惊,眼睛瞪得溜圆。
常真在前头走着,余光见他二人说话,不知怎的竟慢下脚步,横插于二人之间,看着无思道:“你先前的风灵符画得不错,但仍有一处……”
他们走得不慢,距离又近,片刻之后便到达了昊旬门。
动身之前,几人早就做好了准备,晓得昊旬门屋檐华丽,房舍众多,里面却满地残肢碎骨,如修罗地狱,看一眼都心惊。
谁知真到了这里,眼前却是一片焦煳。
无思愣在原地,好半晌方道:“这…这是昊旬门?”
前方黑乎乎的角楼倒了一大片,明显是被大火烧毁。整片房屋只剩下最西边还有几间屋子幸免于难。
璩长老将手伸向一烧焦的木梁,谁知刚搭上去,这黑如炭的木头就一下子脆断了,竟是烧透了,可见其火势多大。
徐伂怒道:“不仅杀人,现在竟连屋子也不放过。”
常真沉吟道:“毁尸灭迹,赶在咱们到来之前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便什么也查不出来了。”
唯有林昨暮不言不语,仔细观察遍地歪斜的焦炭,此处大部分水迹已干,唯有他手指划过的缝隙,偶尔还有丝丝濡湿。
柳媞四下里一望,指着西方尚留的几栋屋舍道:“只有先去那几间屋子里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了。”
她话音一落,郁舸最是性急,莽头就往西边的屋子里扎去。
璩长老脸色微沉,几人来不及再思考分析,怕屋子里有蹊跷,怕他出事,只好跟着跑了过去。
一进门就是一股刺鼻的焦糊味混合着腐臭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人顿时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家具东倒西歪,地上干涸的血迹呈暗黑色,如同扭曲的藤蔓般蔓延开来。
常真转头问一旁的璩长老:“昊旬门的尸骨可是贵派帮着收殓的?”
璩长老一脸茫然:“应当不是。”他又去看柳媞,柳媞忙道:“当初刚发现昊旬门之事的时候,正碰上梦泽秘境开启,实在忙不开,掌门下令待到秘境关闭后,再来替昊旬门上下收殓超度,谁知后面妖魔进攻,此事只能一拖再拖。”
常真点点头:“我本以为外头的尸首都被大火烧尽了,可这屋里亦是血迹累累,却一具尸骨也没有,倒是蹊跷。”
郁舸安静了半晌,这时冷笑道:“按你这么说,凶手倒还是个杀人管埋的。”
杀人管埋实在不通常理,此时徐伂想到什么,喊出来:“这不正与堆秀派一样吗?人杀了,尸骨随后一夜之间消失无踪。”
万源宗的人都知道堆秀派之事,了尘曾与柳掌门去信说过这事,是以太威派晓得的人也不少。
此刻将二者联系起来,偌大的门派都是一夜之间被人屠戮,而后尸骨都消失无踪。
无人相信杀人管埋,可如果不是埋了,那些人杀了人还要尸骨做什么?
一阵冷风吹过,在场众人无不感到毛骨悚然。
就在这时,林昨暮怀中的符纸微微发热,正是无思交予他的那枚可与华九通信的联络灵符。
无思极有巧思,又因她与华九最是要好,便在联络灵符上加了点有趣的小心思,只要两人在二三十丈的范围以内,联络灵符就会微微发热,告知彼此你我同在。
林昨暮眉心一动,见其他人正热烈争论,无人在意他,便沿着边角往里屋走去。
昊旬门的屋舍呈长龙状,并不是单门独户的,而是一间套一间,彼此有门并不断绝。
林昨暮连着往里走了几间屋子,直到来到最后一间,他忽在一个角落停了下来。
面前是一堆破破烂烂的衣柜,扒拉开外头歪七倒八的木板,露出里头粗糙斑驳的柜门。
他拉开柜门,随着一声“嘎吱”,衣柜内空无一物,哪有什么人。
林昨暮伸手将最后那层木板震碎,果然华九立在木板后,皱眉瞪着他。
林昨暮笑了笑,不顾雪白的衣料被灰尘染脏,迈步过去靠她极近,近到她鼻尖闻到的全是他身上清冽的气息。
他声音低沉,咬牙切齿间又似含了一丝不易捕捉的委屈:“我找到你了,我给你发了那么多纸鸽,为何不理我?”
【作者有话说】
林昨暮:师妹,杀人场相见,好巧。
华九翻白眼:巧你个头。[爱心眼]
林昨暮:不是巧合,难道是师妹日夜想我,无法自拔,特来此相见?
华九:不是。
林昨暮:那就是上天知道我思师妹欲狂,不能自已,于是老天爷特让你我相见。
华九:那还是巧合吧,这个我比较能接受。
第79章 大师兄是呆师兄
◎你将我撩拨至此,拍拍手转身就想走?想都不要想!◎
这个时候还管什么纸鸽,华九指了指外头,小声道:“师兄,我想出去。”
谁知林昨暮立马就沉了脸:“你又要去哪里?”
华九急道:“那一会子他们过来搜寻,什么也没找到,反找到了我,我怎么解释为什么在这里?”
林昨暮盯着她瞧,她身后挂着一幅春晓图,其中明珠耀眼生辉,而眼前的人似乎比明珠还要更璀璨三分。
她就像一团光,神秘又充满力量,又同光一般,极度跳脱,好像一瞬间就能从眼前消失。
“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在这里?”
华九抬眼看他,林昨暮从来都是一副不染纤尘的样子,哪怕他现在站*在满是尘土的房屋中,哪怕衣角上已覆上黑灰,可他站在那里,依旧是那个修仙界年轻修士的标杆,依旧是污浊遮挡不住的清姿。
他是很好的人,可他们却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前路不同。
她略略低头,“我不是窦玉罗,”华九突然开口,“我是华九,世人口中的妖女,我来此只为蓝毒。”
林昨暮一愣,却完全没有她想的那等惊异,只问:“那真正的窦师妹?”
华九道:“两个月前,我投过来时,她已入了黄泉。”
林昨暮点点头,世间定事,凡人无改,而后想了想,“所以,你不会用万源宗的纸鸽,无法给我回信?”
这回华九一愣,“我倒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为何不回信?”
华九咬牙,攥紧拳头,“我来这里自有我的理由,而现在我要离开。”
未料林昨暮嘴角浮起一抹极浅极淡的笑意:“师妹,现在可是你在求我,这种态度可不行。”
“那你要如何?要我跪下来给你磕三个响头吗?”
林昨暮微微抿了抿唇,喉结轻动,声音低沉清冽:“那倒不必,只是我要与你一起。”
华九再重复:“我不是窦玉罗,我是华九。”
林昨暮点点头,神色认真:“我知道。”
知道?他知道他是正道人士,而她却是人人喊打的妖女,华九微微垂下眼睫,“你既知道,就应该也知道咱们道不相谋。”
谁知她这话一出,林昨暮猛地往前一探身,将她牢牢禁锢在身子与石墙之间,虽不是拥抱,却也无异,他恨得咬牙,“你一直都知道你是谁,我是谁,口中说什么道不相谋,那当初为什么招惹我?为什么说你心中有我?”
华九正要推他,却见林昨暮忽然偏头,一口咬住她的耳垂,微微用力,华九一疼,便听他道:“你将我撩拨至此,一句道不相谋,拍拍手转身就想走?想都不要想!”
华九心头微震。
她于情场之上,其实是个生手,又是个怂包,是你退我进,你进我退,现在林昨暮高歌猛进,她退无可退实不知如何是好。
况且这里太乱,不是说话的地方,可若真要带他回去,他与元照星又岂能安生?怕是要热闹好一阵。
林昨暮好似知道她想什么,他指了指外间,低声道:“你若不依,我就喊他们过来,那郁舸见到你定要大做文章,你若因此露了形迹,被太威派缠上,再多的宏图伟愿都难实行。”林昨暮长睫眨得飞快,说得更快,只是眼睛不敢看她,可见他并不是很习惯威胁人。
“可你本与他们一起……”
“我自有办法。”他毫不犹豫地打断她,话语简洁干脆,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
华九静静瞧了他片刻,开口答应:“好。”
见她答应了,林昨暮面上这才见了笑意,“你等会儿。”
他转身祭出几张符,往窗外一掷,又想了想,从地上捏了几只蚂蚁甩过去,这才拿出双影扇轻轻一扇。
华九看到双影扇,在阳光之下色若赤锦,细腻如脂,不由赞了一句:“好扇子。”
林昨暮转头冲她粲然一笑:“你喜欢?我送你。”
那几张符吞了蚂蚁,被双影扇一扇,瞬间化作兽形,或立或飞尖声嘶吼。
外头几人听到声音,都匆忙跑了过去。
“咱们快走,常真真人是符咒一道的大家,我这几张化兽符骗不住他多久。”
华九点头笑笑,作势要走。外头打斗正盛,混乱中一支箭从窗口斜射进来。
“当心!”华九速速扯住他衣袖往里拽,林昨暮踉跄间撞到床架,他正要开口,掌心突然被塞进个石头。
他一动又被华九按住,他懵懵抬头,却见华九笑得狡黠。
“我刚在这里布了个阵法,你脚下的青砖下面压着天雷暴,这石头便是引针,师兄莫要乱动。”华九脸上笑着,说话慢悠悠的,“师兄是风光霁月的人物,你我不是一路人,师妹替你着想,不好叫旁人看见你与我这妖女厮混。”
天雷暴?炸药?林昨暮眉心微皱,眼睛往外一瞥,外头是一片花圃,周边铺了层青瓦,里面花草衰败,黄土松散,显然是被炸药爆开过一些,他忽的心念一动,反手扣住华九手腕:“你想用遁地诀逃跑?”
华九眨眨眼:“我不会遁地诀。”话音未落,她突然仰面栽倒,手中抓着的细粉往林昨暮面门一抛,口中大喊:“看我的天雷暴!”
趁着林昨暮稍避,华九以手做刀猛砍在他手腕之上,疼得他手劲一松,连退数步。
药粉簌簌落下,青砖也仍是青砖,哪里有什么天雷暴。
“你又骗我!”林昨暮恨得牙痒,再要去抓她。
华九狡黠一笑:“对不住啦!“
林昨暮挥散呛人的药雾,却见她早跑到门口。
他突然甩出双影扇,对她扔过去:“我说了送给你。”
他有好物要送,华九自然笑嘻嘻接下,一只手刚接住双影扇,就见林昨暮欺身上前,明明就是要来追她,她不知从哪抓来一把黄土一般的物什,撒过去:“这回可是真的天雷暴!”
林昨暮半信半疑,浓烈的朱砂味道迎面而来,他连退几步,果然那物在半空炸开。
手中石头又开始发烫,他果断往外抛去,果然又在半空炸开。
不止如此,她当初洒下来的那些朱砂粉末,也依次爆开,腾起大量烟雾。
待烟雾散去,华九已逃远,只余地上零落的破碎石块。
华九大笑声远远传来:“呆师兄,我的炸药好不好?”
只是这笑声不久,远处花丛瓦片上突然就传来重物坠地声,紧接着是华九气急败坏的轻呼。
林昨暮倚着窗棂探头,正见她揉着膝盖从花丛里爬起来,银簪断碎,松散的发梢还挂着几点土。
“我只不过是怕有小妖土遁跑了,故在土下三寸设了个结界,师妹的土遁术,“他倚窗轻笑,“似乎比炸药差多了。”
华九狠狠瞪他一眼,是她大意了,现在闹得动静这么大,一会子那些人定要过来,土遁不行,又该如何脱困?
就在这时,天空传来一声清啸,是金翅!
华九大喜,向金翅招手。
金翅落了地,华九高兴地拍拍他:“你都恢复啦?”
金翅亲昵地蹭了蹭华九,一转眼看到远处的潇洒公子。
一人一鸟对视,皆是胸中怒气勃发,只是当着华九,强按住罢了。
华九爬上金翅背:“咱们快些走,莫让那些人追上来。”
金翅毫不耽搁,振翅而上,霎时间就消失在青云之上。
端的不多时,听到动静的众人果然赶到了此处。
见到只有林昨暮一人呆呆望着天际,徐伂忙问:“大师兄,刚才发生了何事?”
林昨暮倚窗不动:“不过飞来一只蠢鸟,现在又飞走了。”
屋内院墙皆有炸药爆炸留下的痕迹,常真皱眉:“你们动手了?”
林昨暮道:“那只蠢鸟,我总有一日要将他毙于掌下。”他这话一出,众人皆以为四处狼藉乃是他与大鸟打斗所致。
常真与璩长老对视一眼,都认为这鸟或与昊旬门的事相关,只叹凭林昨暮这等身手亦无法将它降服,只能眼睁睁瞧着线索飞走。
倒是柳媞心细:“我方才好像还听见了一女子的声音。”
无思有些紧张地看她一眼,柳媞说的女子之声,她也听到了,不仅听到了,声音还十分的耳熟。
她现在花圃边,刚才一段残破的银簪骨碌碌滚到她的脚边,无思低头一看,心口大震,默默将银簪踩在脚底。
果然柳媞接着道:“那声音倒有点像是万源宗的窦师妹。”
无思忙道:“怎么会是玉罗,我们离得远,四周声音嘈杂,柳师姐许是听错了也不一定。”
柳媞却道:“几位不知,我自小有一妙处,可过目不忘,辨声不错,十几年来,只要我听过见过的,几乎从未错过。”
她说得这般笃定,无思一时倒不知该如何反驳了。
璩长老看看常真,虽顾及几分万源宗的面子,仍道:“方才窦玉罗当真在这里?此事事关重大,林师侄莫要替她隐瞒。”他这么说,便是深信了柳媞之言。
提到窦玉罗,郁舸比旁人更是愤愤,这贱人不识好歹,还敢打他,可恶至极,他开口便道:“璩长老还问什么,昊旬门的事肯定是她所为!”
林昨暮冷笑:“你是说我师妹一人杀光了昊旬门上下?有这等厉害之功,只怕这天下第一派还轮不到你们太威!”
柳媞道:“窦师妹无故出现在昊旬门,先前我派弟子又曾在这里找到过一枚她炼制的丹药,好似昊旬门之事种种皆与她有所关联,当真要请窦师妹好生说说了。”
郁舸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大嚷道:“多说无益,你以为你能藏得住她?赶紧把她交出来,两相对峙便清楚了。”
无思心急,见璩长老和柳媞不拦他,显然也是怀疑玉罗,想借着郁舸把她闹出来。
无论林师兄交不交人,只要他们看到地上的残簪,太威派都会将此事绑住玉罗,不会轻易了结。
林昨暮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先前无思交给他的联络灵符,晃了一晃:“你们听到声音,是因为我刚才正同师妹说话。”
郁舸不信,眉毛几乎拧成死结:“你骗鬼呢,刚才那鸟大有数丈,你跟它打起来还能用联络灵符?”
林昨暮颇为不屑地睇他一眼:“你不行是因为你太弱。”
一句简单的话,便让郁舸暴怒,他从来自命不凡,不在林昨暮之下。偏偏时运不济,被妖兽咬掉了一只胳膊,整个人既灰心又偏激起来,如今林昨暮轻飘飘一句太弱,差点将他再次击垮。
“我弱?有胆子你过来,咱们比划比划!”
林昨暮理也不理他,只微微一笑:“况且玉罗是我未婚妻子,我想什么时候跟她说话就什么时候跟她说话,你也管不着。”
他是知道怎么刺激人的,郁舸生平两大憾事,一是世人皆道他不足林昨暮,二就是对柳媞的求而不得。
林昨暮先是讥讽他太弱,现在又显摆自己已有美妻,志得意满已足。
不像郁舸,两个宏愿皆是空,可笑可笑,乃是修仙界的第一大笑话。
果然郁舸疯了,被林昨暮刺激疯了。
璩长老一个手刀劈在他后颈,将郁舸劈晕过去,叹了口气,心道:“世人都道林昨暮如临世仙人,最清净不尘,今日看来皆谬误了,什么仙人,刻薄人才是。”他摇摇头,将郁舸拖到一边,真是一堆烂摊子。
柳媞也不能理解他之所为:“你为何故意刺激郁师兄?”
林昨暮甩袖便走,又恢复了他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
徐伂在旁边看了半日戏,此时再不跳出来,那他这个王府第一小书童就太不称职了。
“林师兄句句实话,既没说谎又不是针对他,谁叫他心眼小还爱对号入座,这能赖谁?再说了,你爱惯着你惯着,我们又不是他娘,凭什么惯着他了。”
说得好像柳媞成了郁舸的娘一样,柳媞气得手指发抖,她是贵女,懒得跟徐伂吵嘴,亦回身走了。
这下子,太威派与万源宗彻底成了两路。
常真无奈叹气,看向林昨暮:“刚才搜寻了许久,什么线索也未找到,现在只剩下这间房了。”
林昨暮道:“如此,师叔不必费力了,这屋子里亦没有。”看华九志得意满的样子,就知道东西被她得了手了。
常真望了望外头道:“来一趟总不能空手而归,大山辽阔,我们扩大范围四散开来,许在哪里就有遗漏也不一定。到时谁发现了不寻常之处,咱们通过联络灵符互相告知便可。”——
林昨暮所料不错,华九在那屋中破柜子最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一个小本。
烛龙筋拿过翻阅一番,随即扔到一边,“什么破东西,看也看不懂。”
华九忙捡起来,道:“这可是好东西,得亏我眼尖,这样小小的一点,竟卡在柜子角垫着柜子。”
金翅已化成元照星的模样,凑近一看,略有些迟疑:“这看着像是画?”
华九点头:“正是画。看这笔触稚嫩歪扭,想是作画之人年岁不大或有心智不全之症,所以无法书写文字,平时便做些简单的画来记录日常之事。”
她翻到其中一页,上面画着一朵似莲非莲的花朵,只是花瓣长得厉害,越往上越是扭曲。
“你们看,这像什么?”
烛龙筋瞧不出,倒是元照星看了许久,道:“我看有些像那厉火的模样。”
华九道:“不错。”她又翻开下一页,这页上没有了厉火,倒是出现了几个人,似拿着锄头在弯腰耕种,远远处长出了一种奇怪的草,草分五叶,叶片极长又向上卷曲起来,样子实在奇怪。
这样的草从未见过,三人看来看去也看不明白,只好翻到下一页。
这本画册破破烂烂,因垫着柜子更是磨损颇多。后面的都被碎毁,这第三张画已是最后一页了。
只见这画上又画了厉火,只是比起之前的小了、多了不少。
更重要的,在团团厉火之中立着一只兽,似鸡又似凤,翅比鸡长大,又没有凤的冠羽,它身上用墨,点出众多斑斑点点,正低着头在吃前一页画出来的奇怪的草。
这是什么意思?
烛龙筋猛地一拍手,将他二人吓一跳,道:“我知道了,四周都是火,中间一只鸡,是烤鸡!”
华九摇摇头:“与其说是鸡,倒更像是一种鸟。”
“那就是烤鸟,”烛龙筋转而指着元照星问:“是不是你?”
元照星眉心一跳,怒目睁眉:“世上只剩下我一只鸟了吗?”
烛龙筋道:“这图上火焰熊熊,除了神鸟金翅,哪种凡鸟能抵御得住?”
“你!莫名其妙!”
华九倒没管什么鸟不鸟的,盯着画看了半晌,忽道:“它吃的是什么?”
她指着那鸟嘴下之物,长在地上,一丛一丛的,元照星道:“看着是前一页那些人种出来的那个东西,像是一种草,可是,”他略略迟疑,“大部分的鸟都不吃草。”
元照星接着道:“姐姐记不记得,咱们之前发现的那些变异妖兽被杀后,皮肤和血液上都会出现一些蓝色的星点,我看着与这画上鸟身上的墨点有些相似。”
华九点点头,缓缓开口:“我亦做此想,”她手指点中那画中草,“妖兽变异怕就与这怪草有些关联。”查了这么久,妖兽为何变异,血中蓝点从何而来,上辈子加上这辈子,追了这么久,终于快拨开迷雾了。
“既然我们猜这是为记录日常所作,那么很有可能作画之人就亲眼见过妖兽食草,所以……”
华九与元照星异口同声:“怪草应该就在少丘山中。”
烛龙筋胡闹了半日,终于正经起来:“可一山之杂草千千万万,图上也看不清楚,要去哪里寻这怪草?”少丘山峰峦连绵,横亘近百里,若是一点一点满山搜寻,只怕几年下来也搜不完。
元照星想了想:“我有办法。”
第80章 九九不是舅舅
◎我以后再不叫你姐姐了◎
对少丘山最熟悉的,除了少丘山上的人,还有就是临凤山上的灵泽鸟一族了。
元照星念诀不久,天边就飞来三只灵泽鸟。
领头的化形为一名老者,其后便是白容白忍两兄妹。
老者热泪盈眶三步并两步冲上来抓着元照星不松手:“老朽刚听小容说了,还以为……现在能看见恩公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原来此人便是灵泽族现任的族长白复。
两拨人彼此见过后,元照星说了意图,他拿出那画,请白族长辨认少丘山哪里有这样的草。
白复认真瞧了许久,摇摇头:“这种草老夫从未见过。”
此言一出,华九顿时心凉了半截,好在白复接着道:“但我知道少丘山有一片山坳,最是神奇,其中还有不少吸收了天地灵气的神草,不知里头是不是也有这种草?”
元照星喜道:“能否劳烦族长告知我们具体方位?”
白复十分痛快地抬手一指,众人跟着抬头,“上了山顶往东看,第二个山坳便是我说的那处,只是…”白复说到这里略有些犹豫,“这些年混沌之地越来越多,就连那处也沦为了混沌之地,碰到了要吃大亏,死了好些弟兄,是以我们后来都不敢去了。”
天上之境是天宫宝地,人世间多为凡人田土,此皆为阳土。有阳便有阴,黄泉地府、魔域之疆这些不见光的所在是为阴土。
而阴阳之间,还有一处,谓之混沌,既阴既阳又非阴非阳,其内有什么都不奇怪,一般都凶险异常,不慎入了混沌之地的人,十入九死,难逃一生。
元照星忙谢过白族长。
烛龙筋闻言蹙眉:“混沌?”他掐指一算,“不对啊,混沌之地皆有天地定数,不该出现在这里。”
华九与元照星对望一眼,心中皆定了主意。
华九低声问烛龙筋:“我们要先去山顶收殓金翅公主的遗骨,而后再到那处山坳近处看一看,师父可还与我们同行?”
烛龙筋道:“此处莫名出了什么混沌之地,必是乾坤定穴出了问题,定穴正在那山峰尖尖,山顶我自是要去的。”
华九高兴一笑:“有师父跟着我便放心很多了。”
烛龙筋却瞪她一眼:“这是你的因果前程,我可不能介入太多。”
华九笑道:“你只消跟着我便是,徒儿必然送师父一场功德,叫你在地府十王中最有脸面。”
烛龙筋白眼一甩:“你可拉倒吧,我不求你光耀师门,只求你日后闯祸造孽别连累我就烧高香了。”
师父未看得上她,她倒也不气馁,收拾收拾就要动身。
这边元照星已谢绝灵泽族相伴,毕竟此番前路是可以预见的艰险。他们一个老族长,两个新族长候选人都在这里,若是跟着他们出了什么事,又怎么给灵泽族交代。
可白族长同白容一般,凭你怎么说,他皆不改初衷,非要陪着过去,再怎么样都要到了山顶再回返。
于是这一路又成了六人同行。
此番乃是白复打头,仍算一步走一步,但他手指翻花,算得比白容快多了,一路向前倒也流畅。
白忍先前被元照星下了面子,赌气走了,好在她心胸开阔,并未将此事长久放在心上。
一路上,她似对华九颇有兴趣,叽叽喳喳交流不少。华九亦喜她单纯爽直,两人也算投契。
既是性情相投,白忍越聊越是高兴,从地貌聊到灵泉,从灵泉聊到修炼,她问华九:“你能打吗?”
华九认真想了想,道:“以前还凑合,现在受了伤要差些了。”
白忍点点头:“我之前也受过一次重伤,尾羽至今尚未痊愈,先前练的震霄功重尾翅之力,现在转练了聚灵诀,一时尚不得要领,真是烦心。”
华九略略思索后道:“关于聚灵诀,我知晓些皮毛,说出来白姑娘莫要笑我。”
白忍眼睛一亮:“我不笑,快说快说。”
华九道:“在我看来,聚灵一事重在守神,澄心静虑,凝念于诀,神炁相谐,以防灵乱。”
白忍将华九所言在心头转了两转,她本就是个聪明的,无奈灵泽族里没什么好师父,现今被她一点拨,顿时豁然开朗,连连作揖:“窦姑娘之言使我如拨云见日,多谢姑娘大恩,日后若有需要,尽管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华九忙扶她:“算不得什么,白姑娘不必客气。”
白忍还要谢她,却被老族长一把薅了过来,快步往前走了几步,这才压低声量:“我让你同金翅大人多说说话,你总抓着那个凡女说个什么劲!”
“什么凡女,爹你不知道,窦姑娘厉害着呢,那聚灵诀我练了多少时日,一直没有进益,窦姑娘只一句话,我便明白了。”
“行了,咱们灵泽本就不是善修神通的,你不信,偏要练上阶术法,一练一个坎,等你功成,我怕是早死了。”白复不耐打断她,“我说过多少次,姻亲借力才是最快的上上之法。”
白忍不乐意地嘟嘟嘴:“那金翅冷得跟什么似的,好像嘴巴里含了金子,说一句话就掉一锭金,好没意思。”
白复咬牙低语:“当初也是你说看他实力雄厚又潇洒俊朗,自己说属意他的。”
白忍咬唇,颇有些气恼:“我属意他又如何?他却从来没个好脸对我,难道父亲让我去曲意逢迎?我做不出来。”
白容晓得老父亲打的什么主意,此刻也伸头插进来道:“父亲莫要固执了,金翅大人与窦姑娘情深义重,父亲偏要妹妹梗在中间做什么。”
白复正气不顺,逮着他就骂:“你个不中用的东西又知道什么?方方面面还不如你妹妹,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吗?咱们灵泽可是与金翅一般的神鸟,金翅大人怎会不知,又怎会舍了西瓜去寻芝麻?”
白容被父亲劈头盖脸一顿骂,撇撇嘴缩回了头。
他们三人行在前头,声音不大,料想后头人听不见,白忍叹气:“他不喜欢我,我也做不出委屈勉强之事,父亲收了这份心吧,我便不嫁人,只凭自己之力,也能守护好咱们灵泽一族。”
白复气骂:“凭自己?真是痴心妄想!”
白复心道白忍是对金翅有意的,只要金翅亦对白忍露出三分意,此事便可成。
他转头要去寻金翅,却见他挨在那凡女身边,一脸的委屈模样,简直让人不忍看。
的确不忍看,华九也不知道元照星是怎么了,冷着脸贴过来,问他几句,要么不答,要么就冷笑道:“原来姐姐跟我说的那些话都是哄我的?”
华九奇怪:“什么哄你?你又怎么了?”
他又赌气不说,过了半晌,见华九也不理他,他更是气急:“还说不是哄我,那时幻境之中你和林昨暮还有段升如何亲密的?还有,现在随便从哪里蹦出来一个妹妹,你都有了她就忘了我,这还不是哄我吗?””
她知道他心眼小,难为他憋了这么久方闹出来。
白忍不过是引子,根子还是林昨暮和段升,他越说越是气急,车轱辘话又出来了,无非想要个名分:“林昨暮和段升,他们一个是姐姐上辈子求而不得的爱徒,一个是姐姐这辈子的未婚夫,我算什么?”
华九促狭地眨眨眼:“你忘了,你是我弟弟呀,你还叫我姐姐呢。”
要是现在只他二人,他肯定大喊,我才不要当什么弟弟!
可是现在还有旁人,不能叫他们看了笑话。
“我以后再不叫你姐姐了。”这话像是从他牙缝间挤出来的一般。
这倒有些意思了,华九奇道:“那你准备怎么叫我?”
元照星想了想,试探性地开口:“九九?”……
华九无语:“就这么点子工夫,我就从姐姐成了舅舅了?不好不好。”
“那…小九如何?”
华九还未如何,烛龙筋又一巴掌拍他头上:“脑子真烧糊了不成?她比你大呢,叫什么小九。”
竟然偷听他们说话,元照星是敢怒不敢言,恨恨瞪了他一眼。他才是脑子烧糊了呢,自己是金翅,活了好几百年了,怎么会比华九小,话都到嘴边了,忽然想起,要是说出来,华九嫌他老又该如何?
他在这里愁肠百结,倒给老头子看笑了,神神秘秘冲他招手:“华九这名字是我给她起的,你想不想知道她在遇到我之前又叫什么?”
金翅正要开口,谁知这时白复挤了过来。
趁着元照星同白复说话,华九拽住烛龙筋低声道:“照星不曾得罪你,师父为何总是招惹他?”
烛龙筋将华九一手拉扯大,两人早已是不是父女胜似父女的关系。
天命让华九示好邪神,情意交缠。
他自己养大的孩子,自信得很,果然华九手到擒来。于是他在其中也存着挑选女婿的心思。
岳父瞧女婿,多是怎么瞧怎么不顺眼,他也压低声音,神神秘秘:“还不是因为他不行嘛。”
华九听得眉心一跳:“我上回说了,我们只是说说话,什么也没做,你别老胡思乱想。”
“你不懂,”烛龙筋道,“什么也没做才更不行呢。”
华九硬咬银牙,忽觉背心一凉,元照星阴恻恻的声音适时插了进来:“什么东西不行?”
“自然是……”
华九赶紧捂住烛龙筋的嘴,干干一笑:“我问师父能不能把这山烧了,这个自然不行。”
这时白容在前头一声高呼:“到山顶了!”
众人皆涌了过去。
少丘山极高,立在山巅之上,只觉流云似絮,天地苍茫。
白复指着遥遥远处:“金翅大人,第二个山坳,正在那处。”
谁知这时元照星心事重重,只想找到母亲的遗骨,一眼也不往这边搭。
烛龙筋也神神叨叨地掐诀念咒,不知在做些什么。
只有凡女华九远眺一眼,山坳本就是低下之处,山顶遥望过去,清晰可见一大团黑气蒸腾笼罩,几乎将整个山坳包裹在其中,她微微皱眉:“好大一团死气。”
听白复之言,那其中多吸收了天地精华的灵草,本该是一处宝地,怎么会死气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