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是忍不住把视线落在蛋糕盒上,想看看里面是什么样子。
纪年和纪夏每年都会过,一开始她还会在旁边站着,等他们吃完了,再施舍一块蛋糕给她。
后来,每到他们过生日,纪冰就跑出去。
不想听见他们的欢声笑语,太刺耳了。
可今天,主角变成了她。
她心里五味杂陈,说不高兴是假的,但她又做不到放声大笑。
她觉得这样不对,在这个家里,大笑不是她该有的表情。
她该暴怒,争吵,恶狠狠地瞪着他们,大吼他们的不公。
然后,再低下头,捂着伤口,默不作声。
这是一种已经固化的本能,就像现在,她心里是欢喜的,但她笑不出来。
想笑都笑不出来的那种,还是淡漠着一张脸。
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出她眸中藏着的兴奋。
‘吱呀’门开了。
纪夏从卧室走出来。
纪冰迅速垂下眼,遮盖住眸中的情绪,扭头往院里走。
洗漱完后,还是去了厨房,“要帮忙吗?”她问。
王春梅停下刀,扭头看她,笑了下,说:“不用你帮忙,今天你等吃就行。”
纪冰淡淡哦了声,转身出去。
“别跑远,到饭点一定记得回来。”王春梅叮嘱了句。
“知道了。”纪冰应了声,走出大门。
堂屋内,纪夏拆开蛋糕盒,看了眼,又用手指勾了点奶油塞进嘴里,再把蛋糕盒盖上。
跑进厨房,“妈,蛋糕怎么都没写名字。”他咂咂嘴,发出心中的疑问。
只是奇怪蛋糕光秃秃的没名字,并不在乎到底写谁的名字。
“你就当是给你买的。”王春梅漫不经心地回道。
纪冰在巷子里溜达了会儿,以前还能去徐老头家坐着,现在却不知道该去哪儿了。
一直到上午十点,她才去找阮雨。
大门开着,她还是抬手敲了敲。
几秒后,阮大成从堂屋走出来,看见她,皱起眉,“什么事?”
董园不在家,还有一个本就看不上她的阮大成在这里拦路,她没法像以往一样直接进屋。
“我找阮雨。”纪冰看着他说道。
阮大成上下扫了她一眼,“她还没起呢。”
“那我能不能进去看看她?”纪冰客气道。
阮大成不耐烦道:“别把她吵醒了,麻烦。”
纪冰嗯了声,收敛住不悦的情绪。
她内心很抵触有人用这种语气对待阮雨。
她很生气。
但对方是阮雨的爸爸,所以她只能忍着。
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来到床边,伸头去看,阮雨蒙着脸,头发披散在枕头上,睡得正香。
“怎么今天醒这么晚。”纪冰无声嘀咕了句。
然后蹲下来,盯着她看,想等她醒来。
可腿都快蹲麻了,她还没醒。
“看好了吗?”门口传来阮大成不耐的声音。
床上的人蠕动了下,把被子裹得更紧。
还是没醒。
纪冰有些失望地叹息了声。
不过并不打算把她叫醒,就像以往一样,她知道阮雨大概几点会醒来,所以就几点过来。
她想让阮雨过得舒心,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
她打工的时候,阮雨陪着她,经常坐着打盹,她看着心疼不已。
后来就更舍不得吵醒她了。
董园说这是她以前养成的习惯,出事之后,就没再去上过学,整天待在家里,不知道白天黑夜,胃口一直不好,更多时候就躺着睡觉。
也不说话,一躺就是一整天。
纪冰走出房间,轻轻关上门。
阮大成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拿了把香菜在摘,见她出来,冷声冷气道:“我做饭少,不够那么多人吃。”
纪冰看了眼,低声道:“我下午再来。”
阮大成没说话,低头继续摘。
纪冰走到堂屋门口,回过头,还是忍不住说:“她不吃香菜。”
话落,抬步走了。
阮大成楞了下,抬眼看向卧室门。
然后起身,把手里没摘完的香菜,放回装菜的塑料袋里。
拍了拍手,关上堂屋门,进了厨房。
纪冰回到家,饭菜的香味扑鼻而来。
她深吸了口气,下意识去猜测今天的菜色。
糖醋排骨,红烧鸡,茄子烧肉,好像还有鱼。
“回来啦。”王春梅端着菜从厨房出来,“快进屋吧,饭菜都做好了。”
纪冰顿了下,进厨房端菜。
刚走到堂屋门口,王春梅就接过她手里的盘子,给她递了杯果汁。
“看你嘴巴干的,先喝一杯润润,我们马上开饭,吃完饭再切蛋糕。”
纪冰拿着杯子,抿了抿唇。
“快喝吧,不够还有。”王春梅抬手指着地上的饮料瓶,“你自己倒。”
纪冰看了眼,仰头喝下。
王春梅笑着拿过她手里的空杯子,“我去刷,你先进屋,今天还挺冷的,这几天说是要下暴雨,你没事就在家里呆着,少出门。”
纪冰没什么表情地点了点头,进了堂屋。
纪永华陪着纪夏在看动画片。
纪夏神情专注,纪永华看了她一眼,再迅速撇开。
菜都端上了桌,大门处传来响动。
“哎呦,你们可算来了。”王春梅赶忙脱了围裙,笑着出去迎接。
纪冰坐在餐桌旁,抬眼去瞧。
那是一个头发发白的女人和一个长相憨厚的中年男人。
女人穿着一件黑色外套,上面铺满了艳俗的牡丹花,下身着一条黑色针织裤,宽松的裤腿,盖着脚上的黑色尖头皮鞋。
她身侧的中年男人穿着一件大红色的长袖衬衫,下身穿着深灰色的西裤,衬衫的下摆塞进裤腰,露出腰间的皮带,脚上踩着一双皮鞋。
男人的臂膀很瘦,但啤酒肚明显,他站着,腰微佝,头压得很低。
王春梅热络地拉着女人的手,说了什么话,纪冰没听见。
就见女人朝她看了一眼,有些打量的意味,而后微微笑了下。
纪冰端坐着,始终木着一张脸。
这两人,她从未见过,也没听王春梅提过今天会来客人。
心下不免有些奇怪。
“纪冰,快叫人。”王春梅热情地拉着女人的手,男人紧跟其后,进了堂屋。
纪冰疑惑地皱起眉。
王春梅介绍说:“这是你阿姨,旁边这位是你阿姨的儿子,快叫哥。”
纪冰看着男人皱纹横生的脸,粗糙黝黑,唇上还有两撇胡子。
男人朝她看过来,又迅速低下头。
纪冰坐着,他站着,她能很清楚地看见他嘴角的笑容。
她眉头皱得更深,然后抬眼看向王春梅,想让她解释一下这不合适的称呼。
阿姨?哥?
差辈了吧。
她没张口,王春梅不悦地拉了下脸,而后又笑起来,招呼母子两人坐下。
一张方桌,王春梅和纪永华,还有突然而至的母子俩,四人一人坐一边。
纪夏夹在王春梅和纪永华中间,纪冰夹在王春梅和那个中年男人中间。
“这是我小儿子,纪夏,正在读小学。”王春梅笑看着女人,说道:“还有一个大儿子,在清华大学读书,马上就要出国去读书了。”
女人笑着点了点头,应和道:“妹子,你可真有福气,儿子有本事啊,不像我家这个。”说着她侧头看向男人,“三句话打不出一个屁来,就是个闷葫芦。”
“老实好啊,老实的男人会疼女人。”王春梅立马道。
女人笑开了花,“也是这么个理,我家这儿子,除了老实点,不爱跟人说话,其他方面都特别优秀,我上一个儿媳妇就是太嚣张跋扈了,我儿子对她多好啊,是她不识好歹,跑了就跑了吧,又不愁娶不到媳妇,不是我自夸,我们家那边十里八乡的,谁见到我儿子不得夸上几句。”
王春梅也跟着笑,“是是是,看都看得出来,你家儿子一表人才,一看就随你。”
女人仰头,笑得更欢了。
纪冰听得云里雾里,一上午的好心情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不知道这俩人是什么来头,也不知道王春梅为什么要在她生日这天请他们来。
但眼下这一切已然毁坏了她原先的设想。
她原以为只是一家人在一起吃个饭,然后切蛋糕,她会把最好看的一块给阮雨送过去。
然后两人下午出去玩,再欣赏阮雨精心为她准备的舞蹈,再听一声生日快乐。
晚上十点前回家,看着阮雨钻进被窝,再回家睡觉。
这是她对这一天的设想。
可现在,全乱了。
她撩眼看着母子俩,然后视线落在男人身上的红衣,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
眉头紧拧,越看越不对劲,还没等深想,王春梅就给出了答案。
“我们家纪冰也是,老实能干,比较害羞,平时话也少,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做饭洗衣她都行。”王春梅笑说:“也不是我自夸,她手艺是真不错。”
女人哈哈笑着,“你这么说,我还真想尝尝她的手艺了。”
王春梅摆手道:“以后有的是机会,不急这一时。”
话一落地,纪冰瞬间面如死灰,脑袋嗡嗡作响。
她们还在一来一回地说着,可纪冰已经听不清了。
她嘴巴微张,垂在桌下的手颤抖着,像是坠入冰窟,连身体都僵硬了。
眨了下眼,她先是看向纪夏,就见他正在啃着排骨,吃得欢畅,全然不管大人在说什么。
接着,她又看向了纪永华,他也在不紧不慢地吃着,脸色有些僵硬,听见她们的笑声,才勾起嘴角,跟着笑了下。
她在观察,观察这场‘骗局’的谋划者,参与者。
然后,她把视线挪到王春梅的脸上。
王春梅无法忽视她冷到刺骨的眼神,不得已中断了谈笑,回视她。
拿着筷子,夹起一块排骨,放到她碗里,笑说:“昨天还嚷嚷着要吃排骨呢,快吃吧,都要凉了。”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她太轻敌了,对方稍稍一丁点的示好就可以把她耍得团团转。
假的,全是假的。
这一切,都是假的。
王春梅的笑是假的。
王春梅温柔的语气是假的。
王春梅对她的好全是假的。
……
就在她恍惚的以为,终于得到了那么一点亲情时。
到头来,全是假的。
这段时间,她内心那些痛苦的挣扎,面对他们示好时的摇摆不定。
全都成了笑话。
不,她就是个笑话。
她活到现在,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从小被人取笑是个没人疼的小杂种。
因为她爸妈喜欢骂她小杂种,被那些同龄人的孩子学去了。
等再长大一点,因为不上学,没文化,衣着破烂,被人嫌弃。
仿佛只要跟她沾上了,就会被带坏。
所以她像刺猬一样,把自己缩成一团。
可他们,用虚假的温暖引诱她伸出头,再趁机拔掉她身上的刺,让她掉进他们提前设置好的陷阱里。
而她呢,还在纠结着如何跟他们相处?要不要对他们好一点?以后挣到钱了该给他们多少合适?
哈哈哈哈,太可笑了。
她竟然都没有察觉。
不对,也不是没有察觉,只是没敢往这方面想。
你让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怎么去想她的亲生母亲?
穷凶极恶?还是丧尽天良?
她不敢,也不愿意这么去想。
潜意识里的排斥。
有时候,她回想起过往,那些破烂一般的往事。
好的,不好的。
这些回忆里,占比最大的,不是纪永华,不是纪年,不是纪夏,也不是阮雨。
是王春梅。
曾经,她无数次的降低要求,说服自己。
在这个家,破衣服是王春梅给她的,剩饭也是王春梅给她的,床上的棉被也是王春梅抱给她的……
而纪永华他们对她只有忽视,不管你饿不饿,也不问你是冷是热。
至少,至少有一个人眼里是看得见她的。
她知道这样也是不对的,可是她能怎么办?
一个连自己的名字都写得歪歪扭扭的人,她又能怎么办?
她能去哪儿?
谁又能带她去哪儿?
她也不是没想过逃离,可王春梅一个笑脸,一碗好吃的,又轻而易举地把她勾了回来。
爸爸,妈妈,哥哥,弟弟。
这些像是钉子一样钉住了她的手脚。
纪冰垂眼,看向碗里的那块排骨,想起了王春梅问她想吃什么的时候,那种语气和神态。
恶心,实在太恶心了。
忽然,身侧的男人动了下,手肘不小心碰到她。
纪冰猛地站起身,头脑突然一阵眩晕,她单手扣住桌面,甩了甩头,又清醒了几分。
“你干什么?”对于她的举动,王春梅垮下脸,语气不满。
纪冰半阖着眼,盯着她,眸中一片死寂。
而后,踢开凳子,发出‘嘭’得一声响,抬步往卧室走。
女人在她身后嘀咕了句,“哎呦,太瘦了,屁股小了些。”
王春梅立马道:“她年纪还小,多养养就好了。”
她像是一件货物,买家在挑剔她的瑕疵,卖家再解释弥补。
生怕这件货物卖不出去。
纪冰僵硬的步伐倏然停下,回头,怒瞪着他们。
那双猩红的双眼毫不遮掩。
女人撇嘴,“脾气还不小。”
王春梅笑道:“以后生了孩子,脾气自然就收敛了。”
没用,毫无用处。
她像是混在狼群里的一只猫。
愤怒的双眼,不满的怒吼,对他们来说压根看不上眼。
想打你就打你,想不给你饭吃就不给你,想把你卖了就把你卖了。
你能怎么样?
他们像看笑话一样在看你,时不时的抓挠,根本无关痛痒。
一只猫,一条狗,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仅此而已。
大人才是这个家的主宰者,审判者。
孩子只不过是命令的执行者。
纪冰转回头,塌下肩膀,脚步踉跄地回到自己的小卧室。
关上门。
她站着不动,静默了几秒钟。
然后,开始脱衣服。
她捏着衣角,先是脱了红上衣。
接着是裤子,鞋子。
再换上旧卫衣和旧裤子,穿上不合脚的旧鞋子。
僵硬着,麻木着,颤抖着。
完成了这一系列动作。
她把那套红衣和鞋子扔到地上,就这么站着,垂下眼,看着它们。
看着她的第一套新衣服,在她十八岁生日当天。
她握紧的拳头垂在身侧,脑袋又晕了下,一阵无法控制的倦意袭来。
晃了晃头,咬着口腔里的嫩肉,让自己清醒。
不对劲。
她粗粗地喘了几口气,拉开裤兜的拉链,摸出里面的身份证和用塑料密封袋装着的照片。
还有一把带着红色头绳的弹簧dao。
她把身份证和照片捏在一起,用指腹摩擦了下,再放回口袋里,连着弹簧dao一起。
拉上拉链。
再把手机装进另一侧的口袋。
她,阮雨,一部手机,还有一把护身的刀。
够了。
她得走,立刻走。
走之前,她得去找阮雨,告诉她原因,阮雨一定会站在她这边。
董园帮不了她,阮雨也帮不了她,谁都帮不了她。
只有她自己。
她得告诉阮雨,她会去哪儿,即便她自己也不知道。
但她们不能断了联系,一定不能。
外面不知何时已经没了声响,院门紧闭,连堂屋门也关上了。
纪冰摇了摇昏沉的头,打开门。
“你要去哪儿?”王春梅不知站在门外多久了,纪冰差点撞上她。
“不去哪儿。”纪冰冷冷地看着她那张笑盈盈的脸。
王春梅微仰着头,嘴角勾着笑,“怎么连衣服也脱了。”她的视线越过纪冰,看向屋内,“还把衣服扔到地上。”
纪冰想大声地怒吼,说你不要再装了,我不会再上你的当。
就这么迫不及待吗?
纪年还没结婚,纪夏年纪还小,就这么迫不及待要把她‘卖’掉。
你之前到底在装什么?那些虚假的温情到底算什么?
辛苦你了,演得很累吧。
为什么不直接一点,把你丑恶的嘴脸贯彻到底,为什么到最后还要给她一丝希望。
是想让她恶心的更彻底一点吗?
“你还没切生日蛋糕。”王春梅盯着她,笑着说。
纪冰同样也盯着她的眼睛。
那是两双极为相似的眼,代表着亲情,血缘,一种世界上最亲密的关系。
而现在,她们成为了敌人。
纪冰悄悄呼了口气,强迫自己淡定下来。
她不能露出马脚,她得悄无声息地走,走出那扇大门,走出这个家。
“好,现在去切。”她说这话时,薄唇都在微微颤抖。
还是太年轻,太嫩。
情绪隐藏的不彻底。
王春梅眯了下眼,纪冰有一种被看穿的错觉。
“那走吧。”她说。
纪冰扭头,往外走,脚步虚浮。
头越来越沉,她眨了几下眼,用手掌拍打着太阳穴。
‘嘭——’
倏地,她被踢趴在地。
王春梅收回脚,冷哼了声,“跟我玩心眼,你还太嫩了点。”
她又变回了那个泼辣,跋扈,从骨子就嫌弃她的母亲。
纪冰趴在地上闷哼了声,无力的身体和胀痛的大脑触发了她的泪腺。
她面无表情地流下眼泪。
咬着牙,掌心撑地,直起上半身。
跪在地上。
她仰起头,像是在呐喊,可是她张了张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泪水顺着眼角蜿蜒而下。
纪永华听见声音,走进来,“你之前不是说不能打吗?”
“都看过了,没事。”王春梅不耐烦道。
原来,不打她,不是因为良知,不是因为悔悟。
只不过是计划中的一部分罢了。
货物损坏,买家退货吗?
“哈哈哈哈哈哈。”纪冰终于笑出了声,这才是她该发出的笑声。
嘲讽的,悲怆的,可笑的。
纪永华和王春梅对视了眼,愣了下。
纪冰缓缓扭头,看向王春梅,嘴唇颤动了几下,流着眼泪,哑着嗓子,问出了她灵魂深处一直想知道的一个问题。
“我对你来说,到底算什么?”
是猫,是狗,是货物,还是人。
但肯定不会是她的孩子,她不会这么对她的孩子。
为什么要把她生下来,为什么不早点把她掐死。
同一个子宫里长大,同一个人生出来,为什么偏偏这么对她。
就因为她是女孩吗?
所以代表着廉价,不值钱,长大后再像货物一样被卖出去。
王春梅怒瞪着她,说着这个世界上最残酷的话。
“你的存在,就是我的耻辱。”
剖心挖肝也不过如此。
纪冰绝望地闭上眼。
疯了,都疯了。
王春梅疯了才会生下她。
她是疯了才让自己活到现在。
那就,发疯吧。
纪冰睁开猩红的双眼,嘶哑着嗓子,一字一顿道:“你一定会不得好死。”
王春梅脸色一变,抬脚往她头上踹。
纪冰跪着,额头磕在地上,‘咚——’的一声响。
像是磕断了神经,也磕断了血缘的纽带。
王春梅抄起地上的旧纸箱往她身上砸,嘴里怒骂着,“犟种,犟种,你这个犟种。”
她愤怒,愤怒到这个时候,纪冰还在跟她唱反调。
她的提线木偶不听话。
纪冰蜷缩在地上,昏睡之际,她想到了一句好笑的话。
破烂砸破烂。
王春梅拿着破烂,在砸她这个破烂。
第67章 童年
纪冰是被疼醒的。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 右臂传来的疼痛,促使她动了动身体。
可根本动弹不了。
她瞬间清醒,瞪大双眼。
想说话, 可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她的嘴巴被胶带裹得严严实实,从脑后绕了一圈,不知道缠了多少层,很厚。
嘴巴张都张不开,说话就更别想了。
她又动了动脖子,发现脖子也被一根麻绳套住,她顺着绳子看过去。
另一端正握在王春梅手中。
“醒了。”王春梅坐在凳子上,翘着腿,晃了晃手里的绳子,表情冷漠, “果汁里放的是安眠药, 你死不了。”
纪冰愤恨地瞪了她一眼,然后别开视线, 左右看了看。
在她的卧室门外,她此刻正趴在那堆旧纸箱, 废品旁边。
上半身被粗糙的姜黄色麻绳紧紧捆住, 双臂背在身后, 从胸口的位置, 一直捆到腰。
双腿也被捆住, 从大腿到小腿, 捆了很多道, 很紧。
她像一条垂死挣扎的狗, 趴在地上小弧度地扭动着。
脖子上栓的就是狗绳, 而牵着绳子的王春梅, 就是她的主人。
右臂的痛感更甚,纪冰的额头迅速沁出汗液。
她扭头看向窗外,天已经黑了。
跟阮雨约的是下午三点,她现在一定很着急。
“别看了,没人会来救你。”
纪冰抬头看着她,目光森冷,阴鸷。
那是她从未有过的眼神。
王春梅沉下脸,猛地拽了下手中的绳子,纪冰的头被拽地往前伸。
无意识地蹬了几下腿,做着毫无用处地挣扎。
“你说你这么跟我犟有什么用?老老实实听话不好吗?”王春梅站起身,皱眉道:“我可全是为了你好,你怎么就这么不识好歹。”
纪冰用力扭动身体,试图挣脱绳子的束缚。
可惜没用。
纪永华拿着手机走进来,“人家说钱先打一半,接完人再打另一半。”
“不行。”王春梅说:“二十万,少一分都不行,你再打电话跟他们说说,万一人接走了,另一半钱没打,离得这么远,我找谁要去。”
纪永华点了点头,扭头出去,接着打电话。
突然,有一只小手扒着门框,接着露出纪夏惊恐的双眼。
“纪永华,你是死人吗?还不把他带出去。”王春梅怒吼着,遮住纪夏的双眼,把他往外推。
纪永华闻言,赶紧来拉纪夏,问:“带去哪儿?”
王春梅瞪着他,气得咬牙切齿,“窝囊废,什么事情都来问我,什么事情都办不好,把他带出去,今晚别回来,如果那边人你搞不定,那你这辈子都别回来了。”
纪永华抱起纪夏往外走,纪夏手里的小飞机模型掉在地上,滚了一圈。
大铁门被打开,又关上。
王春梅把绳子拴在凳子腿上,去院里,把铁门销上。
再折身回来,关上堂屋门。
门窗紧闭的空间,静谧的仿佛只能听见呼吸声。
纪冰的侧脸压在地上,鼻息粗重。
一番无用的挣扎废了不少力气。
王春梅朝地上的小飞机模型狠狠踩了一脚,塑料外壳瞬间裂开。
她脚尖一踢,破碎的模型滚到别处。
又重新把绳子攥在手里,凳子踢远了些。
她蹲在纪冰面前,“你应该感谢我,那家挺有钱,你嫁过去就是享福,不像我,当年嫁给纪永华这个窝囊废的时候,他穷得叮当响。”
纪冰掀开眼皮,由下往上,跟她对视着。
愤怒吗?当然愤怒。
但更多的是冰冷,那种没有掺杂任何情绪的冷漠。
那双黑眸,已经不再像以前一样,是一个孩子看着母亲的眼神。
那种带着祈求,希望你赏给她一个笑脸的眼神。
那种带着渴望,希望你能抱一抱她的眼神。
那种带着委屈,希望你说话的语气能温柔一点的眼神。
……
不在了,全都不在了。
王春梅伸手拭去她额头上的细汗,“你知道你错在哪儿吗?”又用掌心拍了拍纪冰的脸,“你错在,不该跟那家人走得太近,他们会带坏你的。”
纪冰别开头,躲避她的手。
王春梅松开手,“你看,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那家人肯定教你什么了吧,可惜,你还太嫩了,不知道收敛情绪。”
她搓了搓手掌,继续道:“我想想,你大概是什么时候露出马脚的呢?应该是从那次你不吃我给你留的饭,说在外面吃过了,跟谁吃的?那个瞎子?之前我还在怀疑,但那次我确定了。”
纪冰盯着她,挣扎了下,呜呜两声。
“你是想问为什么?”王春梅看着她,说:“这就要问你了,你想干什么?每次出去都是去那家,找那个瞎子吧,可你为什么要瞒着我?你在谋划什么?逃走?离开这个家?还是成为那家的人?”
说到这,王春梅又笑起来,“人家看得上你吗?你就上赶着去巴结,人家要真对你好,怎么没见给你买几身新衣服,你怎么不叫人家妈?”
“我养了你十几年,也没见你对我这么亲近过,怎么?我对你不好吗?人家勾勾手指头,你就犯贱,过去舔。”她屈指敲了敲纪冰的头,“你说你跟一条贱狗有什么区别?”
纪冰的牙根都快咬碎了,冷漠的双眼死死盯着她。
她瞒着,只是不想王春梅找阮雨一家的麻烦,趁机索要好处。
而王春梅却想着,她在谋划逃走。
两人都把对方往坏处想。
这就是年龄差距下,所展现的两种思维方式。
纪冰想的是一些琐碎的好处,衣服,鞋子,甚至是一颗糖果,她都不想王春梅去占便宜。
她想跟阮雨一家相处,喜欢他们家的氛围,如果王春梅在其中横插一脚,那她也会在他们家人面前抬不起头。
就像王春梅他们去阮雨家闹的那一次,纪冰也是受害者之一。
但如果王春梅通过她,得到阮雨家的一些好处。
那么,她就是帮‘凶’。
为了避免这种事情发生,她只能选择隐瞒。
可王春梅想的是她会借助阮雨一家逃走,逃到她找不到的地方去,养了纪冰这么多年,还没体现她真正的价值,怎么可能会让她跑了。
本来拴着纪冰的绳子是握在她手里的,可阮雨一家的到来令她感到害怕了。
以前,王春梅并没觉得对纪冰有多不好。
她没有饿死,渴死,冻死,把她养这么大,对得起她。
可纪冰直白的反应,像是在一步步证实,她对纪冰有多不好。
不好吗?
那为什么对那家人眉开眼笑,对她就死气沉沉地拉着张脸,她说一句那家人的不是,纪冰都要维护。
好吗?
可为什么要用那种愤恨的眼神盯着她。
只有王春梅自己心里清楚。
不打她,是为了让‘买’家看着满意。
对她好,是为了引诱她回来,不能让她跑了。
这些不过都是浮于表面。
更深层的是,她在害怕。
王春梅在害怕。
她需要做些什么来安抚那颗躁动不安的良心。
需要做些什么,来证实她这么多年都是对的。
需要做些什么,来让她的真理站得住脚。
试图用这短短几个月的虚假温柔,来掩盖过往十几年的所作所为。
我是对的,我一定是对的。
你怎么能埋怨我,憎恨我。
你觉得我对你不好吗?
那我就对你再好一点。
我经常笑笑,说话温柔一点,这也太简单了。
然后,你就巴巴地回来了。
我就说嘛,我以前对你肯定也不差,现在只是好了那么一丁点,就一丁点,你就摇着尾巴,兴高采烈地回来了。
你开心,在笑,即使你没显露出来,但是我都知道。
你好贱,好廉价,真没出息。
所以,我一开始的想法就是对的,我从未把一丝希望放在你身上。
你太容易满足了,一碗肉都能让你眼睛一亮,三两句好话你就缴械投降。
你只配困在我身边,用最低的投入来体现你最高的价值。
“贱狗。”王春梅喃喃道。
然后,她突然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贱狗,我说怎么这么熟悉呢,我爸妈以前也这么说过我。”
她站起来,低着头,用一种羡慕的眼神看着纪冰,“你看你多幸运,还能反抗。”
接着,她又朝纪冰的背上踢了一脚,“可是你凭什么反抗?我都没反抗,你怎么能反抗。”
纪冰鼻间溢出一声闷哼,额头上的汗液就没停过。
右臂仿佛已经没有了知觉。
王春梅靠墙站着,静默了几秒,缓缓道:“我有一个哥哥,两个弟弟,没读过几年书就不读了,回家带弟弟,先是带一个,后来又带一个,一个抱着,另一个就背着,等他们睡着了,我还要给大哥做饭,接着再去地里干农活。”
“你看你多享受,就带纪夏一个,也就带了两年,农活也没干多少,干的家务活跟我比简直差远了。”王春梅说:“你凭什么要埋怨,我都没有埋怨,我爸妈骂我是吃白食的赔钱货,就是给别人家养的,我一开始不明白,后来就明白了,他们说的没错。”
“自从我嫁给纪永华,这么多年,一年最多回去一趟,他们死的时候,我都没见到最后一面。”王春梅擦了擦眼泪,接着道:“我连生了两个女孩,才终于生了小年,其实生第一个的时候,我还是挺高兴的,毕竟那是我的第一个孩子,可是我就看了一眼,就被你爷爷奶奶那两个老不死的送人了。”
“后来,我听说那孩子被那家人养死了。”话落,王春梅又笑起来,“死了好,死了不受罪。”
“又过了一年,我又生了一个女孩,他们所有人指着我鼻子骂,骂我是扫把星,肚子不争气,还往我身上泼洗脚水,哈哈哈哈,那俩老不死的,年纪不小,劲还挺大,我脸上身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没有好皮。”
“而纪永华呢,他就只会当缩头乌龟,他爸妈一个眼神,他连屁都不敢放一个,他是独生子,却被养成了废物,他连地都不会种,做饭洗衣就更不会了,也没什么文化,整天无所事事,就这样,他爸妈还能把他夸上天,把他当宝。”
王春梅笑呵了声,“哦,我还没说完,那个女孩被我扔到雪地里了,那年好大的雪,她好小好小,一直哭,我听烦了,就把她扔到雪地里,后来再去看就没了,不知道是被人抱走了,还是被野狗吃了。”
“又过了两年,我终于生了个男孩,我的好日子来了。”王春梅朝纪冰的腰上踢了一脚,“真的,等你以后生了男孩,你也会有好日子过。”
“不就是比儿子吗?”王春梅咬着牙,低吼:“我的儿子一定是最好最有出息的,我要让他们知道,不,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儿子比他们的儿子好百倍,千倍,万倍,谁敢瞧不起我,谁敢指着我骂,谁还敢打我,啊啊啊啊啊——”
纪冰用一种近乎可悲的眼神看着她。
王春梅甩手给了她一巴掌,怒瞪着她,“不准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不准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我生完小年后,大半年都没怀上,就开始喝中药,没想到却生了你,本来想把你扔了,可不都说养女招子吗?我就把你留下了,想等我生了儿子,再把你丢远一点。”
“可好几年我都没怀上,后来我终于生了小夏,可他却胎里带病,当时村里有个算命的,说你命硬,是个不祥的人,小夏一定是被你克的。”王春梅恨道:“你知道我当时有多想掐死你吗?可你那会儿也不小了,能干些活,养你还是比养狗强一些的,事已至此,那我就再多养你几年。”
“本来我是打算小年要是准备结婚,我就把你嫁出去。”王春梅笑了下,“可没想到他这么有出息,考上了名校,也就不用我操心了,所以我就打算把你留给小夏,等他结婚之前,再把你嫁出去,毕竟家里的活也要有人干,多养你几年,也就多口饭的事,可你偏偏不听话,被那家人撺掇,想走。”
“你还去什么面馆打工?干什么?挣钱?你挣钱干什么?不还是想走。”王春梅说:“你知道有多少女孩去外地打工后,就再也没回来过吗?我不差那点钱,你连字都不认识,打工又能挣几个钱,你也太高估你自己了。”
纪冰可悲的眼神又转为愤恨。
一开始,王春梅就计划好了。
不让她读书认字,这就等于斩断了她的双臂。
每天干不完的活,让她无暇再想别的。
不需要她挣钱,她也不需要有挣钱的能力。
那样就不好拿捏了,控制不住了。
相比其他,纪冰本身更有价值。
“你本来就是个没出息的货。”王春梅看着她,好笑道:“还记得你几岁的时候,怎么骂你踢你,你都不吭声,给你几块肉吃,你就感恩戴德了,那时候多好啊,可你后来为什么非要反抗,不过也没关系,我隔三差五给你留碗饭,再对你笑笑,你眼神又变亮了,所以不管你再怎么反抗,再怎么变,你骨子里还是那样,没出息,你自己都不知道你那种眼神是什么样子的吧,实在太好笑了,本来我怕你跑了,还考虑要不要拴住你,可我后来发现根本就不用,我就端着一碗饭,笑一笑,对你招招手,你不就回来了。”
纪冰眨了眨通红的眼眶。
真是可笑。
她长这么大,一举一动,连一个眼神,都是可笑的。
为什么反抗?
因为被纪年打急了,她疼,太疼了,所以铆足了劲去对抗。
后来她发现,无论反抗还是不反抗,都会被打。
那干脆就反抗吧,即使没什么用,那就当撒气好了。
七岁那年,她是想跑的,她实在撑不住了。
可她遇见了村里的一个傻子,在路边捡垃圾吃。
那个傻子没有家,没有爸爸妈妈。
她害怕了,就跑回去。
她想,至少,她有爸爸妈妈,有一个家。
她有一个家。
她以为,她有一个家。
这个家里充满辱骂,暴力,谎言,欺骗……
可她有爸爸妈妈,这一辈子只会有一个亲生爸爸,一个亲生妈妈。
她像是一只还没脱壳的雏鸡,她需要爸爸妈妈,太需要了。
在她还没有认识这个世界,对别人也很陌生,对外界环境是恐慌的状态下。
她只能回到家,把自己缩回壳里。
这个家并不好,但她熟悉。
爸爸妈妈并不好,但也是她的爸爸妈妈。
永远不要低估一个孩子对父母最深沉的爱。
那种与生俱来的本能。
他们是环绕她整个童年的人,对她影响最深远的人。
也是她又爱又恨的人。
她的世界实在太小了,从村子到巷子,从路边到街道。
她认识的人实在太少了,一种嫌弃她的,一种忽视她的。
她就是路边的一个破石块,有人嫌她碍脚,就上去踢,有人看不见她,就无视她的存在。
所以,她需要做点什么来找存在感。
水性好,那就下水救人。
你需要帮忙吗?那就帮你。
谢礼?不需要的。
你只要知道我是谁。
不是谁谁家的孩子,谁谁的妹妹,谁谁的姐姐,好像叫什么什么,记不清了。
我叫纪冰,您记清了。
纪晓岚的纪,下冰雹的冰。
不对,现在应该是纪晓岚的纪,雨水吹在脸上冰冰凉凉的那个冰。
因为我有爱的人了,那个人也同样爱我。
我不是个坏孩子,我只是没有机会读书认字,我没主动欺负过谁,都是他们欺负我,我只是在反抗。
我衣着褴褛,并不光鲜,但每件衣服都被我洗得干干净净,鞋子也刷得很干净。
不脏,可以碰。
我可能看起来并不友善,甚至长得有些凶,可我没有坏心的。
我爱的人说我特别好,那我应该是一个品德健全的人。
我就是有点敏感和自卑,我不想看到别人嫌弃的目光,所以就尽量不给别人添麻烦,我躲得远远的。
我也不要你的东西,因为我还不起。
如果可以,我说的是如果。
做不到也请不要勉强。
如果你见到我,能对我友善的笑一笑,那我接下来好几天都会很开心。
如果你见到我,能把说话的语气放温柔一点,那我也会偷偷高兴,觉得你是一个好人。
如果你见到我,能给我一颗糖,那我一定会记在心上,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只要你需要,只要我能帮。
……
纪冰强撑着,坐在地上,直起上半身。
她动了动脖子,粗糙的麻绳剌破她的皮肤。
视线顺着绳子看向王春梅,微眯了下眼,像是在笑。
笑王春梅,也笑她自己。
她在十八岁这天,以一种狗吠的姿态,完成了她的成人礼。
不,她不是人,也不算狗。
她生来就是别人的附属品。
【作者有话说】
纪冰才是来弟,招弟,旺弟,盼弟……
第68章 较量
王春梅看着她的笑, 碍眼极了。
当即抬脚往她胸口踹,怒吼着,“你笑什么?你在笑什么?你到底在笑什么?”
为什么你还不低头?
为什么你还不屈服?
你应该立马说, 我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说你都是对的,是我不懂事。
说。
说。
说。
你凭什么跟我不一样?凭什么?
你有什么能力抗争?
是在笑我可怜吗?
我才不可怜。
我有儿子,我儿子是名牌大学生。
他们都羡慕我,说我有福气,将来一定大富大贵。
没人敢看不起我。
没人敢看不起我。
可你为什么还敢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你不是应该哭喊着低下头吗?
你应该跟我当年一样,卑躬屈膝,承认自己低下,承认自己命贱。
而不是扬起头颅, 瞪着我。
我没错。
我爸妈没错, 所以我也没错。
那些欺负我的人都没错,所以我也没错。
没有人可以指责我, 他们不配,你更不配。
是我把你生下来, 养这么大。
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纪冰侧躺在地上, 仰着头, 仍旧不屈地看着她。
无论王春梅怎么打她, 怎么踹她。
她还是这种眼神。
“啊啊啊啊啊啊——”王春梅痛苦地尖叫, 抓挠着头发, 宛若一个疯子。
她陡然觉得这个世界上仿佛只有她一个是卑微的可怜虫。
不会反抗, 只会顺从。
不会瞪他们, 只会低着头说我错了。
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让嫁谁就嫁谁。
让生孩子就生孩子, 一个接一个的生。
在婆家被打了,跑回娘家,被嫌弃地嘲讽一顿,再灰头土脸地回去。
她才是那个木偶,被提过来,拽过去。
她才是贱狗,被这个踢一脚,那个扇一巴掌。
纪冰的存在,恰恰衬托出了她的懦弱,可怜。
那些尘封的往事每时每刻都悬在她心上,她不断地自我麻痹,爸妈是对的,哥哥是对的,弟弟也是对的。
他们都是对的,我只不过是向他们学的。
所以我也是对的。
如果错了呢?
不,不会错的。
也不能错。
如果错了,谁来向我赔罪,我又能去找谁。
都死了。
骂我贱,是个吃白食的爸爸妈妈死了。
嫌弃我不争气,生不出儿子,打骂我的那俩老不死的也死了。
他们连临死,都在嫌弃我,都在表达对我的不满。
没有源头了。
我在恶果里挣扎。
怪就怪你是个女孩,跟我有一样的命。
我看着你,就好像看到我自己。
你怎么能比我过得舒心。
不能的。
我也不允许。
可我对你够好了。
“你哪样东西不是我给你的。”王春梅瞪着眼睛,怒道:“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哪样不是我给你的。”
话落,她跑进纪冰的房间,疯了似的把里面的东西抱出来。
先是床上的被子,“这都是我给你的。”然后把被子扔到地上,踩了一脚。
接着是书桌上的小纸箱。
“这么多书,那家人给你的吧。”
纪冰看见她怀里抱着的纸箱,猛地瞪大眼,挣扎着往她那边挪。
王春梅看着她滑稽的动作,勾唇笑了下。
又在她的视线中,把箱子倒扣,里面的书册哗啦啦掉在地上。
“想认字啊,你为什么不问问我?非要偷偷学。”王春梅蹲下身,拿起一本书,盯着纪冰怒极的双眼,“你要记住,我才是你亲妈,这个家我说了算,你的人生也是我说了算。”
话音未落,王春梅粗糙的手指捏着书页,开始撕。
一页,两页,三页……
全都撕成了碎片。
然后,她拨开碎片,拿起最后一本书,书页晃动间,掉下来一张纸。
她拿起来,看向纪冰,“这是什么?”
纪冰拼命挪过来,又被王春梅一脚踹了回去。
‘撕拉——’
‘撕拉——’
‘撕拉——’
……
‘我和阮雨的未来规划’被她撕得粉碎,又撒在地上,重重踩了几脚。
纪冰趴在地上,终于不动了。
她目光呆滞,麻木地看着这一切。
不再做着徒劳的挣扎。
撕吧。
撕吧。
无所谓了。
都毁了又能怎么样。
她和阮雨的未来,怎么会局限在一张纸上。
未来是长远的,美好的,是更广阔的世界。
而不是狭窄的巷子,小小的院子。
突然,她又想到了阮雨,小丫头等急了吧。
她得赶紧想办法脱身。
她很庆幸,庆幸这个时候,她能有一个支撑点。
支撑她挺过去。
接着,王春梅又拎出一塑料袋的零食包装袋,扔到地上。
这是纪冰前几天才吃完的,一直放着,没来得及拿给阮雨看,还没得到她的夸奖。
须臾,王春梅把床底下的箱子拉了出来。
“这些都是那个瞎子给你的吧。”她拿着手套和狗狗公仔看着纪冰,问道。
纪冰半阖着眼,一副懒得搭理她的样子。
王春梅更气了,她明明占了上风。
她苦熬了这么多年,终于熬过来了。
她在这个家有绝对的权利,威严。
为什么不怕她?为什么不求她?
她的眼神愤怒恶毒,表情狰狞丑陋。
下一秒,狗狗公仔被撕烂,圆溜溜的黑眼睛被抠出来,掉在地上,滚到纪冰眼前。
纪冰的眼睫轻颤了下,看着那颗黑眼睛,目光陡然温柔了几分。
她想到了阮雨把狗狗公仔送给她时的样子。
特别生气,因为心疼她而生气,还说咱两谁都不要可怜谁。
哭花了脸,流着鼻涕,特别好玩。
她觉得一会儿要是见到阮雨,可以直接说,狗狗公仔破了,你再送我一个吧。
阮雨肯定会拉着她的手说,我再多送你几个吧。
阮雨的爱给了她自信,她对阮雨的爱也有绝对的自信。
手套也被王春梅用剪刀剪成好几块,上面的白色小兔子,耷拉着耳朵,有几分可爱。
剪吧,撕吧,毁吧。
她跟阮雨之间是剪不断,撕不掉,也毁不掉的。
她不能因为这些东西在王春梅面前变成一个疯子,她得看着王春梅发疯。
她无力挣扎,王春梅同样也对她无可奈何。
她们在对峙,在较劲。
比比谁先低头,谁先认输。
这场终极较量,必定会分出胜负。
王春梅把箱子里的衣服全部往外翻。
有她装钱的铅笔盒,不过里面已经空了,一分钱也没了。
还有一个红包,过年的时候王春梅给她的压岁钱,里面有十块,她没动。
‘哐当——’一声轻响。
“这是什么?”王春梅拿起那盒光盘,脸色陡变。
她蹲在纪冰面前,一把拽住她的头发,纪冰被迫仰起头,“我问你这是什么?”
怒目圆睁,不可置信,鄙夷,恶心至极。
这是王春梅眼中传递出的情绪。
纪冰垂眸凝视着她,带着淡淡畅快的笑意。
就是要看她发疯,看她崩溃,看她像疯狗一样怒吼。
纪冰并没觉得丢脸,也没什么不能让人知道的。
看了就是看了,喜欢了就是喜欢了。
如果此刻撕开她嘴上的胶布,她敢说:“我喜欢阮雨,男人跟女人之间的那种喜欢,有什么问题吗?”
王春梅一定会气得跳脚吧。
“怪不得你整天跑去找那个瞎子,你们走得那么近,恶心,你们真是太恶心了。”王春梅低吼着,打开盒子,拿出里面的光盘,踩在纪冰的脸上,“你们背地里竟然搞这种恶心事,看这种不要脸的东西。”
她使了狠劲,纪冰头微偏,光盘滑到下颌。
‘咔吧——’断成两截。
可王春梅并没有放过她,光盘断开的尖头扎进纪冰的皮肉,右边的下颌处瞬间冒出鲜血。
像是在对待一个穷凶极恶的罪犯,要在她的脸上刻下耻辱的烙印。
*
下午四点多,阮大成去接阮朝朝放学。
“小雨,面包和牛奶放在桌子上了,晚上我带朝朝出去吃,就不在家做饭了,你一会儿起来自己吃点,吃完了早点睡。”阮大成敲了敲房门,“你那个什么朋友说下午来找你,门我就不锁了,你不要出去乱跑。”
他说完,也没进去,转身走了。
并不知道屋内的人没有听见。
阮雨中午被叫起来,迷迷糊糊吃了碗饭。
昨晚做福袋做了很久,绳子编了拆,拆了编,想要做好看。
今天醒来,头都昏沉着。
匆匆吃完饭,又摸索着福袋仔仔细细检查了很多遍,打着瞌睡,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期间醒过一次,拿过手表按了下。
【下午,一点十七分】
她才放心地又睡了会儿,等到彻底清醒。
她又拿过手表按了下。
【下午,两点五十六分】
“纪冰。”她叫了声,无人回应。
下了床,穿好裙子,又用梳子把长发梳整齐,垂在脑后。
接着把两边鬓角的头发别在耳后,手指抓了抓齐刘海,咧开嘴,笑了下,挤出圆圆的小梨涡。
“这样应该很好看了吧。”她喜滋滋地自言自语。
然后把手表戴在手腕上,右手拿着盲杖,左手拿着福袋,走出卧室。
“纪冰。”她又接连叫了好几声,还是无人回应。
她眉头轻蹙了下,“爸爸,爸爸。”
屋子里安静极了,压根不像有第二个人存在。
她心下觉得奇怪,又折回房间,拿出手机,按了第二个按键。
另一边,纪冰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
她原本一动不动的身体倏地挣扎起来。
是阮雨,一定是阮雨打来的。
可全是徒劳的,王春梅轻而易举就掏出她兜里的手机,也没看,扔到地上,疯狂地踩。
她精神紧绷到极点,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她疯狂。
她无暇去考虑到底是谁打来的电话,她慌乱极了。
此刻,这个房子像是一个禁室,不能让别人窥探到里面发生的一切。
哪怕只是打来的一个电话。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阮雨心里一紧,又连拨了好几个,结果无一例外。
她赶紧按了第三个按键。
第一个按键是董园,第二个是纪冰,第三个是阮大成。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
“怎么也没人接。”阮雨小声嘀咕了句,然后坐在椅子上,手里把玩着福袋,开始等。
期间又给纪冰打了几个电话,还是没有人接。
“不应该啊,我每次打电话她都会接的,到底怎么回事。”她不免担忧起来,起身走到大门口,听了听风声,又关上门回来,“算了,再等等吧,应该有事耽搁了。”
她焦急地来回走,从堂屋走到卧室,再走回来。
有几次差点撞到头。
‘滴滴滴’
这是手机没电的提示音。
阮雨叹了口气,“昨晚忘记充电了。”
她啧了声,心里焦急,到处找充电器也没找到,只能把手机放到书桌上。
作罢。
她又按了下腕上的手表。
【下午,五点四十七分】
“怎么这么久,不会出什么事吧。”她急得在原地乱转。
然后停下脚步,站在堂屋门口,“五点多,天还是亮的。”
她想了想,拿着盲杖和福袋出了门,准备自己去找纪冰。
之前被纪冰带着走了好几次,她自己也走了一次。
所以她是有信心的。
‘轰隆——’
雷声突然炸响。
阮雨被吓得肩头一缩,“要下雨了吗?那我走快点。”
她关上大铁门,夜风吹起她的裙摆。
掌心紧紧攥着福袋,挥动着盲杖,按照记忆中的方向和步伐。
去找纪冰。
她每走一步,就轻数一声。
“一、二、三、四、五……右拐……唔——”
雷声轰鸣,一道闪电霍嚓响起。
霎时间,照亮这处巷子,也照亮了掉落在地的福袋和盲杖。
隐约能看见顺着地面拖行的裙摆和一个女孩不断挣扎的双腿。
呼~
闪电骤然消失,雷声停止。
一切又隐于黑暗。
【作者有话说】
五点四十七分,实际快十点了。
阮雨的安全意识一直挺高的。(日常给姜果扎小人)
第69章 残花
哗啦啦——
暴雨倾盆而下。
浓黑的夜, 伸手不见五指。
巷子里的住户早已安睡。
密集的雨点打在开裂的水泥地上,冲刷上面的灰尘,再聚成水流, 四处流淌。
路旁的绿树摇摆,风很大,声音飒飒,但都被这场暴雨掩盖。
洼地很快聚集起小水坑,雨点很大,打在人身上都会疼。
王春梅头发凌乱,靠墙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
通红的双眼仍旧狠狠瞪着纪冰。
滚烫的鲜血从纪冰的下颌处缓缓滑落到地上,有一些顺着脖子往下流,浸湿了衣领。
她眉头都没皱一下, 像是感觉不到疼似的。
霍嚓——
一道闪电劈开黑云, 照亮大地。
强光穿透玻璃窗,打在纪冰苍白带血的脸上。
转瞬即逝。
头顶的白炽灯微微晃动, 窗外的大雨打破了室内的静谧。
这场长达十几年的较量,是时候该分出胜负了。
纪冰翻了个身, 趴在地上, 动了动双腿。
长时间的挣扎, 绳子已经松动了一点。
她额头磕着地面, 双腿慢慢蜷起, 跪在地上。
膝盖做支撑点, 再抬起头, 直起上半身。
她看着王春梅, 眯起眼, 笑了下。
突然, 她的双膝在原地旋转起来,套在脖子上的麻绳又加固了两道。
“你想干什么?”王春梅瞪大眼,攥住手中的绳子,慌乱地看着她。
纪冰直视着她,眼神变得冷漠。
眼下,她只能豪赌一把。
倏地,她整个身子后仰,王春梅下意识抓紧手中的绳子。
脖子上的麻绳越缠越紧。
可怕的窒息感袭来,纪冰瞪大双眼,整张脸乃至脖子憋得通红。
额头上暴起青筋,太阳穴突突地跳。
来啊,使劲,勒死我。
你敢吗?
你舍得眼看就要到手的二十万吗?
我就赌,你,不,敢。
王春梅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纪冰还在使劲后仰,王春梅的手也没松。
她们在绳子的两端拉扯着,拔河一样,谁先松手谁就输。
纪冰仰着头,鼻息粗重,脖子被勒出显眼的红痕,麻绳的毛边擦破她的皮肤,隐隐渗出血。
缺氧导致她头脑眩晕,眼神也无法聚焦。
她跪得笔直,头颅仍旧高高仰起。
王春梅拿绳子的手剧烈颤抖着,泪珠从眼眶掉落。
这一幕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外。
她从没想过,纪冰为了不向她低头,连命都豁得出去。
那她算什么?
她自己又是什么?
活了半辈子,她才是那个笑话。
一个任人欺负的笑话。
一个不会反抗的傻子。
出嫁前伺候父母兄弟,任打任骂不吭声。
出嫁后伺候公婆丈夫,任打任骂不吭声。
把他们都伺候走了,接着伺候丈夫,照顾孩子。
可她是什么?
她是什么?
不对,现在这个家是她说了算的,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有威严,有权利,她是人,她拥有了那些人的权利——那些欺负她,打骂她的人。
所以她得用,她得行使她的权利。
她变得跟那些人一样。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怕你吗?”王春梅大吼,拉紧手中的绳子,再次陷入疯癫,“我没错,我没错,我没错,是他们先那么对我的。”
纪冰闭上眼,抽搐着。
忽然,王春梅又大哭起来,“他们都来谴责我,做饭慢了要被骂,弟弟哭了要被打,大哥的衣服洗晚了也要被骂,干农活的时候动作慢了也不行,等到了年纪,他们安排我跟一个男人见面,然后就拿了钱,订下了所谓的婚事,我就像皮球一样,从一个家被踢到另一个家,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说,啊啊啊啊——”
她突然不知道该恨那些人,还是该恨当初那个懦弱的自己。
如果她能跟纪冰一样豁出命去反抗,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没有如果了。
回不去了。
她崩溃道:“他们到死都理直气壮,他们一辈子良心安稳,他们没有一刻觉得自己做错了,那错的是谁?谁来告诉我错的是谁?”
终于,在纪冰快要倒地的时候,王春梅松了手。
她输了。
她稳了稳情绪,扯开纪冰嘴上的胶布,纪冰坐在地上,大口喘息。
“没有回头路了,你认命吧,二十万,你比我值钱多了。”
纪冰咳嗽了好几声,摇晃着脑袋,张了张干裂的唇,看着她,哑声道:“你的痛苦,你的悲哀,你的过去,不是我造成的。”
王春梅愣了下。
纪冰继续道:“可我的痛苦,是你亲手造成的。”
王春梅瞬间脸色铁青,刚想说什么。
纪冰猛地起身朝她撞去。
‘嘭——’的一声。
王春梅被撞倒在地。
纪冰趁机屈腿往她头上磕。
王春梅挥打着双手,试图起身,但都被纪冰撞了回去。
一下,两下,三下……
王春梅终于不动了。
她昏了过去。
纪冰快速挪动,咬起地上的剪刀。
死命低下头,锋利的刀刃夹了几次才夹住捆在胸口的那根麻绳。
她牙齿咬着把手,这个姿势不好使力,又侧躺在地,蜷缩着腿,头压得更低。
牙齿一边用力,一边上下抬头去磨。
‘咔——’
麻绳断开。
她单手扯掉上半身的绳子,再解开下半身的。
接着,站起身。
她自由了。
深吸了几口气,垂眸看向昏睡在地的王春梅。
拿起地上的绳子,绑住了她的手脚。
惊雷响起,雨愈下愈大。
纪冰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跑进暴雨中。
雨点打在她的头上,脸上,冲洗着她下颌处的鲜血。
短短几秒,衣服鞋子全部湿透。
她跑,不停地跑。
得去找阮雨,现在就要见她。
先跟她简短的陈述事情的经过,然后再跟她说计划。
她得走,必须走。
就在今夜。
她要先让阮雨放心,亲口跟她说,我没事。
大铁门被拍得嘭嘭响,无人回应。
纪冰湿淋淋地站在门口,黑睫上挂着雨水,她使劲眨了眨眼,目光清明了些。
‘嘭嘭嘭——’她急切地拍着门,又扭头看了好几眼。
担心王春梅醒来,也担心纪永华突然回来。
“谁啊?”
终于,和着雨声,她听见了一声不耐烦的声音。
“是我。”她劈着嗓子嘶吼。
门打开,纪冰压根顾不得再跟阮大成说客气话,推开他就往里跑。
“唉,你干什么?”阮大成打着雨伞,不满道:“一身的水,地都弄脏了。”
卧室门被推开,“阮雨。”纪冰一边叫,一边打开卧室灯。
室内明亮,纪冰走到床边,“阮——”
她看着空荡荡的被子,“阮雨呢?”
“不是在睡觉吗?”阮大成皱着眉跟进来,看见床上没人,也楞了,“她不是在睡觉吗?”
纪冰扭头瞪着他,双目赤红,“她在哪?”粗粝沙哑的嗓音,喉咙里像是卡着玻璃,混着血。
阮大成脸色骤白,也慌了,“我,我,我也不知道,我以为她在睡觉。”
他下午去接朝朝放学,带他在外面吃的饭,吃完饭又带他去动漫城玩了一会儿,出来的时候才看到阮雨给他打的电话。
回拨过去,没人接。
他就没放在心上,毕竟阮雨以前极少给他打电话,他本来就对阮雨的事情不上心。
以为拨错了,误打给他的。
他和朝朝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顶着大雨回来,浑身疲惫,匆匆开门看了眼,也没开灯。
隐约看到床上拢起的被子,就以为阮雨已经睡下了。
听罢,纪冰脑袋一片空白,整个心跟着下沉。
她疯了似地往外跑。
阮大成拿起桌上的手电筒,打着雨伞跟过去。
巷子里太黑了,一种沉闷到极点的黑。
像是一块不透光的黑色绸布,蒙住了人的双眼。
看不见。
纪冰察觉到身后的亮光,迅速折回身,一把夺走阮大成手中的手电筒。
她带着一束光,再次走进黑暗。
“阮雨,阮雨——”她声嘶力竭地大喊。
左手拿着手电筒,右臂垂在身侧,随着她跑起来的动作晃动着。
“阮雨——”她站在雨中,心慌得厉害,呼喊间已然带了哭腔。
暴雨冲刷着她的全身,从头到脚。
她从未觉得,原来巷子有这么大。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
她神经紧绷,心里全乱了。
她又控制不住想起王春梅的话,说她是不详的人,她一定会带来灾祸的。
不然,不然为什么阮雨不见了。
还是在她生日这天。
之前明明都好好的。
“阮雨——”她哭喊着,眼泪混在雨水中。
她害怕极了。
不敢再去深想。
如果阮雨出了什么事。
如果……
‘砰——’
突然,她脚下一滑,险些摔倒。
她低下头,顺着手电筒的光看去。
瞬间肝胆欲碎。
是阮雨的盲杖。
旁边还有一个做好的福袋,被雨水浸湿,上面的‘冰’字被雨点拍打着。
纪冰无暇顾及,她跨步越过去,跑进这处巷子。
“阮雨,阮雨。”她拿着手电筒的那只手开始颤抖。
不,是她浑身都在颤抖。
恐惧感压得她喘不过气。
跟王春梅对峙的时候,她没怕。
被王春梅打骂的时候,她没哭。
可现在,她哭了,怕了。
忽然,她脚步一顿。
手电筒的光束转了个方向。
她腿一软,跪在地上。
张着嘴,却只能发出痛苦的啊啊声。
手电筒掉在地上,滚了几圈,光线直直地打向仰躺在地上的阮雨。
纪冰跪在暴雨中,爬过去。
阮雨就这么安静地躺着,裙摆被撕扯成碎片,裙上粉白的兰花散落在地——朵朵凋零。
她的双腿luo露在外,上面青紫的伤痕密密麻麻。
领口被扯烂,露出嫩白的胸部,有数道划痕,往外冒出血珠,再被雨水冲刷干净。
袖子也被撕掉,双臂上布满被殴打过的伤。
一条裙子被撕得七零八落。
纪冰跪在她身侧,颤抖着手抓起地上的碎布往她身上盖。
可是盖不住的。
盖不住的。
又立马脱了上衣,动作温柔地盖在她身上。
她轻轻触碰阮雨的脸,悲痛欲绝,想哭喊,想说话。
可是她张着嘴,喉咙像是被一只手扼住了,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颤抖的手从阮雨破裂的嘴角,摸到她红肿的侧脸。
阮雨肿胀的眼皮轻颤了下,泪水顺着眼角缓缓滑落。
纪冰单手托起她的后颈,阮雨坐起身,下巴磕在她的肩头上。
纪冰用力抬起右臂,想把她抱起来。
可刚一使劲,右臂就从她腰上滑落。
抱一次滑落一次。
抱一次滑落一次。
怎么都抱不起来。
她怎么都抱不起来。
真没用。
“啊啊啊啊啊啊——”她痛苦地哀叫。
怪我。
全怪我。
阮雨趴在她肩头,张了张嘴,艰难道:“对,对,对不起,我,我把你,送给我的礼物,弄破了,下,下次,不会了,生,生日,快乐。”
“啊啊啊啊——”纪冰死死抱住她,失声痛哭。
两人在暴雨中相拥,在花儿一样的年纪。
也在最无能为力的年纪。
匆匆赶来的阮大成震惊地瞪大双眼,从纪冰怀里拽出阮雨。
他用纪冰的衣服裹住阮雨的下身,把人扛上肩头快步离去。
纪冰起身去追,可没跑几步,她猛地摔趴在地。
摔进一地‘残花’中。
这是她买的裙子,她买的花。
【作者有话说】
仙女真的‘散花’了!
第70章 滚开
董园是凌晨五点多到家的, 暴雨已经停了。
她红着眼推开大门,脚步踉跄着往里走。
佝偻着腰,短短几个小时, 像是老了十几岁。
阮大成在堂屋坐着。
纪冰跪在阮雨的卧室门口。
阮朝朝在屋内陪着阮雨。
董园没说话,谁也没看,颤抖着手,缓缓推开门。
“姐姐,我给你呼呼,呼呼就不疼了。”阮朝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被阮雨身上的伤吓到,直抹眼泪。
董园吸了吸鼻子,抽搐了下,慢步朝床边走。
只一眼, 心如刀割。
她捂着嘴哭了几秒, 抹掉眼泪,跪在床边。
伸出手, 想去碰她,但又不知道碰哪里她才不会疼。
最后, 只好去轻抚她散在枕头上的黑发。
凑近了些, 小声说:“小雨, 妈妈回来了, 没事了, 妈妈回来了。”
她死死压抑住哭声, 连嘴唇都在颤抖。
阮雨长睫抖动了下, 慢慢睁开。
她张开嘴, 想说话, 但又不知道说什么。
董园擦掉她眼角滚落的泪珠, “没事,不用说话,没事的,妈妈都明白,都明白。”
“董阿姨,得尽快送阮雨去医院,然后报警。”纪冰跪在门口,低着头,嘶哑着嗓子,艰涩地开口。
她实在太没用了。
想送阮雨去医院,但她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想报警,也没有手机。
她只能依靠阮大成,可阮大成说什么也不让阮雨出这道门。
他只给董园打了电话。
所以纪冰只能等,等董园回来。
其他,什么都做不了。
“妈妈,我还不想去医院。”阮雨突然开口,声音很小,“我有点累了,想睡一会儿。”
她闭上眼睛,又道:“纪冰,你能先出去一下吗?”
“我没进屋。”纪冰伸头看着她,立马道:“你不让我进屋,我就没进屋。”
“我说的是,你先回家吧。”阮雨说:“你在这里我容易分心,会睡不好的。”
纪冰无声地低下头。
董园给阮雨盖好被子,带着阮朝朝出来,关上卧室门。
“纪冰,你先回家吧。”
纪冰抬头,赤红的双眼看向董园,开裂的薄唇冒出血珠,说话间晕开一片红。
“董阿姨,我……”
“回去吧。”董园打断她的话,也没看她,表情麻木,“小雨这里有我。”
纪冰静默了几秒,偏头看向紧闭的卧室门。
眨了下眼,眼泪顺着她惨白的脸往下滑。
她颤颤巍巍站起身,腿一麻,又跌回去。
接着,又强撑着站起来,不舍地看了眼卧室门,扭头出去。
关上院门,她噗通一声,又跪在大门口。
她需要做点什么。
但她又什么都做不了。
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她得向董园赔罪。
她答应会照顾好阮雨,可是她失言了。
她没做到。
堂屋内,董园把阮朝朝推进房间,锁上门。
从柜子里拿了一瓶白酒,两个玻璃杯。
隔着餐桌,坐在阮大成对面。
她拧开瓶盖,倒了两个满杯,一杯推到阮大成面前。
“你这是什么意思?”阮大成皱眉道。
董园仰起头,一口气喝了半杯。
杯子又放回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为什么不送小雨去医院?为什么不立刻报警?”她的语气很平静,令人捉摸不透。
阮大成看着她,支支吾吾道:“那,那要是送去医院,医院里很多人都会知道的,人家会怎么看她,警察如果来了,整个巷子里的人也都会知道,你让他们怎么看我们家,指指点点的,我们还怎么生活,朝朝还要上学呢,万一被他的老师和同学知道,你让他在学校怎么抬得起头。”
董园微垂着眼,手指转动玻璃杯,点了点头,“猜到了,你果然还是你,这么多年,一点都没变。”
话落,她端起杯子,把剩下的半杯白酒一饮而尽。
甩手一扔,‘嘭——’玻璃杯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啪——’
‘啪——’
‘啪——’
然后,她抬手,连扇了自己三个巴掌。
阮大成怔住。
“怪我,怪我当年年轻不懂事。”董园掀开通红的双眼,盯着他,“我爸妈是在工地上包工程的,虽说做得不大,但也吃穿不愁,他们只生了我一个孩子,我是被宠着长大的,所以一开始我特别不理解你们这种人的心理,男孩和女孩到底有什么区别,不都是自己的孩子吗?”
阮大成动了动嘴,也没跟她辩驳,垂下眼,看着桌面。
“我大一那年,工地上出事,一夜之间,我爸妈就没了,我当时慌得六神无主,老板看我一个小姑娘,好欺负,想拿几万块钱打发我,那段时间我没去上学,整天往法院跑,什么都不会,什么也不知道,跟个傻子似的,想起来就哭,想起来哭。”董园揩去眼角的泪水,“当时我满脑子都是,我爸妈怎么会没了呢,明明前一天晚上才通的电话,说等我回来给我做红烧肉吃,可短短的时间,我却要为了冰冷的数字奔波,我不要钱,我就想我爸妈能回来。”
“我就是在那段时间遇到的你,你来法院办事,看我一个小姑娘坐在楼梯上哭,就来问了我几句,说要帮我,我当时真的很感激你。”董园说:“我们家没什么亲戚,就是有,也不来往了,我爸妈说以前我们家很穷,那些亲戚都不愿意来,后来慢慢有钱了,我们就搬家了,也不想再跟他们有瓜葛。”
“那个时候的你,对我来说简直就是救星,后来你每天带着我见律师,还给我买饭吃,陪我去工地上找老板,头都被打破了。”说到这,董园淡淡笑了下,“没想到,最后钱还真要来了。”
“我当时年纪小,太想要一个家了,你当时特别温柔,像个暖心的大哥哥一样,你一脸害羞地说要追求我,我就答应了。”董园呵笑了声,“现在想想,你当时是为了我手里的赔偿款吧。”
“不是。”阮大成抬起头,反驳道:“我当时是看你长得漂亮,所以就想帮帮你,但我帮你是真心的。”
董园摇了摇头,“不重要了,什么原因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她顿了下,继续道:“大三上学期,我懵懵懂懂地怀了孕,我当时很害怕,你拿了束花向我求婚,说让我放心休学在家养胎,你赚钱养我。”
“然后我们就结婚了,我当时也是糊里糊涂的,没有主见,你是单亲家庭,只有一个妈妈,还说他养你特别不容易,所以你高中毕业后就出去打工了,想给家里减轻负担。”董园噗笑,“你就是没考上大学,非要说的那么好听。”
闻言,阮大成又低下头,面容有些羞愧。
“我当时体谅你妈不容易,也不嫌弃你家穷,就把赔偿款拿出来,准备买套房,毕竟我们已经结婚了,等孩子生下来得住的好一点,然后你就把自己所有的钱全都拿给我,说买房也得算你一份,等将来挣到钱了,就把赔偿款给我慢慢补回来。”
“我当时都感动哭了。”董园嘲讽地勾了勾唇角,“多廉价的感动。”
“可我没想到的是,孩子一出生,你们的脸就全变了,尤其是你妈,嫌弃我生了个女孩,我当时委屈啊,跟你哭诉,可你完全听你妈的,也是我识人不清,怎么之前就没发现呢。”
董园食指轻点桌面,半阖着眼,像是陷入回忆里,“孩子没人帮忙带,我就没办法再回学校读书,现在想想,我当时想的还是太单纯了,我竟然觉得时间长了,你们就会喜欢她,毕竟她那么可爱,那么聪明,没人会不喜欢她的。”
“可事实证明,我错了,仅仅因为一个性别,你们就忽视了她的全部。”
“不过我从来没有后悔生下她。”董园又温柔地笑了下,“我太喜欢小雨了,她小的时候就很聪明,经常考第一,每次见我累了,就给我锤肩捏腿,再笑着叫我妈妈,她嘴角的小梨涡特别可爱,我妈妈也有。”
“后来,我们就不跟你妈妈住一起了,日子也能过,我没有家了,我不想让我的女儿没有一个健全的家庭,即使她爸爸并不喜欢她。”董园呵了声,“说来可笑,这些只不过是借口罢了,是我胆子小,我太依恋一个家了,每次你不好的时候,我就想想你以前的好,倒也不是过不下去,是我对不起小雨。”
“过了好几年,又突然意外有了朝朝,我就更走不了了。”董园叹息道:“你可以不在乎小雨,可我不能不在乎朝朝,他也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
沉默了几秒,阮大成抬眼看她。
就听董园说:“我们离婚,我带小雨,你带朝朝,小雨以后还要治眼睛读书,我养不起两个,那套房子也给朝朝,算是我对他的补偿,家里的存款,三七分,我七你三。”
阮大成满脸不可置信,“你要跟我离婚?”
董园看着他,缓缓点了点头,她笑了下,眼泪却掉了下来,“以前很多人都夸你,你妈把你当个宝一样,夸得天花乱坠,左邻右舍也夸你,说你是个好男人,不嫖,不赌,不打老婆。”
说完,她哈哈笑起来,“这就是好男人了,不打老婆,哈哈哈哈哈,太可笑了,这也算一个标准吗?什么时候不打人也算优点了?你不觉得可笑吗?”
阮大成瞪大眼,“我不同意离婚。”
董园擦了擦眼泪,笑说:“我只是通知你,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其实你屁都不是,还整天这个瞧不起那个瞧不上,你的脸面?你有什么脸面。”
阮大成猛地拍桌子,站起身,低吼:“董园,你别太过分,朝朝还小……”
‘嘭——’
董园抡起酒瓶,毫不迟疑地往他头上砸。
“啊啊啊——”
阮大成痛叫,捂着头,弯下腰。
董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把手里的酒瓶往墙上掼。
瓶渣飞溅,满屋酒味。
她像是醉了,又没醉。
站起身,一把掀翻面前的桌子。
接着就是椅子,全部踢翻在地。
她在发泄,在反抗过往的委屈,不公。
可惜已经晚了,她只能对着桌椅板凳去发泄。
然后,她转过身,喘息着推开卧室门。
来到床边。
柔声喊:“小雨,妈妈带你去医院好不好?”
她碰到阮雨的手臂,阮雨控制不住地轻颤了下,而后睁开眼。
董园收回手,哭着从柜子里拿了上衣和裤子给她穿上。
她背对着阮雨,跪在地上,抓住她的胳膊搭在肩头,感受到她颤抖的身体。
董园终于抑制不住地痛哭起来。
“妈妈,妈妈带你走。”她胡乱擦了把脸,可眼泪还是汹涌而下,她站起身,揽住阮雨的腿弯,把她背在背上,“妈妈这就带你走,以后,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好不好?”
阮雨的身体还在颤抖着,眼泪沾湿她的颈侧。
董园背着她往外走。
阮大成捂着脑袋,拦住路,“你不能带她出去,而且我也没同意离婚。”
“让开——”
董园红着眼,流着泪,歇斯底里地嘶吼。
“谁敢挡我的路,我就杀了谁。”
她抬脚把地上的玻璃碎片往阮大成身上踢,又狠狠给了他一脚。
阮大成的脖子被玻璃扎伤,怒极了,直呼疯子疯子。
大门开了,纪冰听见声音走进来。
董园背着阮雨,跟她擦身而过。
纪冰脖子上被勒出的红痕已经发紫,双眼红肿,嘴唇裂开好几道口子,脸色憔悴不堪。
她刚想抬步跟上。
就看见王春梅和纪永华跑来了,手里拿着麻绳。
“小杂种,你翅膀硬了,会飞了。”王春梅同样憔悴着一张脸,瞪大那双可怖的双眼。
他们还准备故技重施,拿麻绳把她拴住。
刚准备套住她,纪冰闪身躲过。
迅速拉开裤兜的拉链,掏出里面的弹簧dao。
毫不犹豫地挥刀斩断他们手里的麻绳。
王春梅和纪永华震惊不已。
还想上前。
“滚开——”
纪冰目眦欲裂,用尽全力嘶吼着,挥动着手里的刀。
森冷的刀刃差点划到王春梅的脖子,她惊恐地后退。
纪冰握着刀,转身就跑。
她目视前方,紧盯着她们母女俩。
她们越走越远,头顶的天是亮的,连脚下的路也好似发着光。
一个母亲弯着脊梁,背着她伤痕累累的女儿,一步一步地走着。
走出巷子,走向光明。
纪冰咬着牙,拼命去追赶那束光。
忽然,刀柄上晃动的红色头绳像是有魔力一般,自动与那束光相连,缠绕。
像是新生的藤蔓,又像重新连接的纽带。
她们本就是一体,本就该融为一体。
纪冰的脚步越来越快,她咬破了唇,流着眼泪。
这次,她没有回头看过一眼。
终于,她追上了。
【作者有话说】
整个上卷也就为了这两个字了:滚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