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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一旁的谢重渊,眼底忍不住流露出几分可惜之色。

“所以,你莫胡乱……”钟离棠又从储物袋里拿出白貂裘,抖了抖,打开披在身上。他的幂篱坏了,此时此刻又不便更换衣裳,他只好用白貂裘,勉强遮掩一下身上的红嫁衣。然后,他又在心里来回思忖了好几个词,才挑出一个不会出错的,“生气。”

“我哪有生气。”谢重渊嘴硬地咕哝,“就是随便问问。”

“好吧,你……”钟离棠有心问他幻境的事,但周围的人,不,鬼多,不是地方也不是时候,于是到了嘴边的话,换成,“可有受伤?”

“伤了,伤心了。”谢重渊说得幽怨,“只有杀了他才能好。”

钟离棠:“……”

默了默,他好声好气地解释:“叫你留他一命,非是我对他有什么私情。而是一来,净心还未从他的幻境里出来,若现在杀了他,难保不会影响到净心的安危。二来,‘彼岸’的下落,也需要再问他。”

“哦,这样啊。”谢重渊的心情终于晴朗了-

与之相反的,是黑影。

被定在半空动弹不得,还被脖颈上的火项圈一直折磨,这会儿,他的情绪可谓是糟糕透顶,又从两人相处的情形中发觉出几分非同一般的异样,当下便忍不住冷笑道:“我说夫人怎么几次三番求我把你的同伴放出来,哦,原来其实是姘头啊,就是不知道,另一个没出来的是也不是?”

“当然不是,棠棠只有我一个!”谢重渊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钟离棠扶了扶额:“……又胡说。”

谢重渊装作没听见,径自抬手,朝黑影的脖颈处招了招,下一刻,火项圈便延伸处一条细长的火绳落到他的手里,被他握住后用力猛地一拽。

砰——

黑影砸落在地,头还意外地朝两人的方向磕了一个。

“……”气得他想死。

“别再让我听到你喊棠棠夫人。”谢重渊一想到自己都没这么喊过钟离棠,却被一只鬼喊了去,就越想越气,不由得收紧了手中的火绳,令火项圈缩小一圈不止,紧紧勒住黑影脖子的同时,操控着火焰烧得更猛烈。

黑影与之抵御的阴气一时不济,被灰焰在鬼体上腐蚀了一块。

“啊——”他又发出惨叫。

黑影如此狼狈,周遭的鬼怪们虽然无法帮他,但是也没有声援他的,反而纷纷出言,奚落嘲讽他不堪一击,不配当他们的城主鬼王。

还是谢重渊听着嫌吵,释出一道灰焰威胁,鬼怪们才老实地闭上了嘴。而稍稍给了黑影教训,谢重渊便住了手,冷酷地问他:“说,彼岸在哪?若是不老实交代,哼,我会让你体验到比刚才更痛苦的感觉。”

黑影一听,身体条件反射地抖了抖。

“……在喜房。”-

“你在前面带路。”

谢重渊对黑影说罢,瞅了瞅手中的红盖头,犹豫了片刻,还是不舍得丢掉,便团了团,塞进袖子里藏好,然后双手一伸,把钟离棠拦腰抱起。

“嗯?”钟离棠懵了一下。

谢重渊的动作太快,也太自然,以致于都被他抱着走出了困阵的范围,钟离棠才反应过来,推了推他的肩,说:“……我可以自己走。”

“这里你不熟悉,让你自己走,万一磕着碰着了,怎么办?”谢重渊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因着在幻境里照顾重病到无力行走的钟离棠,多是抱来抱去的,没想到竟习惯了,一时忘记现在是在现实,而钟离棠此刻的身体,还没虚弱到连路都走不了的地步,但是人抱都已经抱在他怀里了,再叫他把人放下,心里又实在不舍得,“还是我抱着你走吧。”

“……你可以牵着我。”钟离棠抿了抿唇。

谢重渊道:“但是这样走得更快。”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说法,接下来,他步子迈得很大,频率又很快,流星赶月一般,怎么看怎么像刚拜完堂的新郎,急着抱新娘子去洞房-

不一会儿,黑影领着谢重渊与钟离棠到了喜房。

房内是完全按照人族的习惯布置的,全用红色装点,红灯笼,红绸花,红喜烛,红被褥……瞧着非常喜庆。而在这满目的红中,屋子正中四四方方的喜案上,一个缠着红线的天青色胆瓶里,亭亭玉立着的一枝红花,却显得格外醒目,无叶,只有细细长长的绿茎,托着一个还没到盛开时候的花球,约拳头大小,色红如鲜血,散发着一丝似有若无的靡香。

“那花可是彼岸?”谢重渊把怀里的钟离棠放下。

黑影老实地回答:“是。”

本来他是想当做新婚夜的礼物,送给钟离棠的,可惜……看着谢重渊已经牵着钟离棠往喜案那儿走了,估摸着两人的注意力一时都在彼岸上,黑影趁机悄悄积蓄鬼力阴气,试图一举摆脱脖子上火项圈的束缚。

却不料,无论是谢重渊,还是钟离棠,都没有放松对他的警惕。

谢重渊心念一动,黑影脖子上的火项圈隐忍的火苗便猛地窜高,形成火笼一样的东西,罩住他的头,烧得黑影惨叫着倒在地上,身体像虾米一样蜷缩着颤抖不止,若不是还有一丝骨气撑着,怕已忍不住开口求饶了。

钟离棠把指尖夹着的定魂符收起,低喝道:“重渊!”

“我有分寸,不会要了他的性命。”

谢重渊悻悻地收了火,转头却瞧见,黑影脸上由阴气化作的面具,已然被他的灰焰烧得一干二净,而露出的黑影的面容,却赫然是净心的脸!

唯一的差别,大概是两人的气质迥然不同了。净心温柔悲悯,而黑影阴郁邪恶。

但谢重渊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或者说,在他的眼中,外人与钟离棠皆啧啧称道的佛子净心,就是这样表里不一的人:“净心!居然是你!”

钟离棠:“什么?”

“我才不是他!”黑影大声反驳。

谢重渊告状道:“就是净心!这个逼你嫁给他的鬼东西,长得和净心一模一样,还不承认?哼,我第一次见他,就感觉他对你不安好心,现在看来,果然如此!先是告诉你药引在沙州,又用幻境支开我,然后扮作这鬼城的城主强娶你!”

他的猜测,听起来似乎合情合理。

“长相和净心一样么……”钟离棠却不认为黑影与他的好友净心会是同一人,垂眸沉思片刻后,他问黑影,“你莫非是净心丢失的那一魄?”

之所以会有此一问。

一是因为驱鬼灭邪的黄符明明对鬼怪有效,却对黑影不起作用,由此可见,黑影并非鬼怪,而是处于生死之间的离体生魂,亦或者是生魄。

二是因为,黑影说见过他,但一个寄居在沙州鬼城的生魄何时见过他?只可能是七百年前。那时,他救下净心,并不知道他有一魄已被恶鬼们吞吃了,便一剑将恶鬼们斩杀,而对于生魄来说,确实是没有救他。

“我就是我!”黑影低吼道,可事实上,他没有名字,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敢在这满是鬼怪的沙州暴露自己与佛子一样的长相,因为那会给还未成长起来的他带来麻烦,不过……黑影与净心一样的脸上露出扭曲而喜悦的笑容,“快了,很快,他也只会是我,世上只会有一个我。”

“你想反客为主?”钟离棠从他的话中品尝几分不详的意味。

黑影笑得很开心:“夫……咳,我就说你聪明。”

“让我想想……”钟离棠皱了皱眉,说,“鬼族擅长摄魂夺舍,但你只是净心的一魄,天生弱于主魂,想要完全夺舍,需得将主魂削弱……但你今夜却忙于婚仪,想来是有人代你行事?是梨园老板么?他有你幻境的入口,可见与你的关系非同一般,然他今夜却没有到场参加你的婚仪。”

事到如今,没什么好否认的,黑影道:“你想的没错。”

算算时间,就快了……-

钟离棠从黑影的声音中觉出一种非常隐秘的得意,他现在明明受制于人,却仿佛并不十分担心,而能令他有恃无恐的原因,几乎不言而喻。

思及此,他两指从储物袋中新夹出一张黄符,丢向黑影。

“净心现在在哪里?你们打算对他做什么?”

随着黄符落在身上,黑影惊慌地发现,自己竟不由自主地吐露出了所知的一切:“在幻境里。我和梨园老板合作,利用彼岸幻境的机制,重现七百年的遭遇,幻境中的恶鬼撕扯吞噬他魂魄的时候,梨园老板会出手,真正撕下他的魂魄,只要重复上几次,他的魂魄便会七零八落……”

届时,净心的分魂分魄们绝不会比他这个独自修行七百年的一魄强大,不仅会被吸引着本能汇入他的魄体,他还能成为所有魂魄的唯一意志。而作为合作的交换,净心的佛子之躯,将交由梨园老板随意处置。

“那是什么符?还挺厉害的啊,竟让他全说了。”谢重渊好奇道。

钟离棠回道:“真言符。”

此符能使人有问必答,答必真实。但也并非没有限制,若是对方事先给自己的神魂意识下了禁制,又或是及时施了解符的术法,便会无效。

“何为彼岸幻境?”钟离棠又问。

黑影目眦欲裂,却阻止不了自己说出:“是依托于‘彼岸’所生的幻境,初次进入的,无论是谁,都会失去记忆,忘记自己进入幻境的经过,但再次进入的时候,则不会受到影响。除此之外,彼岸幻境还能……”

“原来如此。”钟离棠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怪不得那幻境的勘破要求如此简单,原来并非人为设置——“彼岸”本是死去大能的执念所化,陷入幻境的人,若能发觉幻境的异常,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勘破执念。人清醒了,执念消了,自然也就走出来了。

又问了些问题,听了解答。

钟离棠方与谢重渊,挟黑影进入彼岸幻境-

既是去找净心。

那么进入的幻境世界,自然是由净心的心结所构建。

“奇怪,这里的地势瞧着,明明很像沙州,但是地上却没有黄沙,反而有山有水,到处绿茵茵的,还有很多的城镇,和中州花州的那些城镇看起来没什么区别,就是天色才黄昏,怎么城镇里就没有人走动了……”

钟离棠看不清,谢重渊便主动当他的眼睛,为他描述自己的所见。

而同样眼睛能看得见的黑影,也意识到了不对。

“这不是七百年前的沙州!”

闻言,钟离棠道:“看来那梨园老板并非诚心与你合作。”

与虎谋皮的黑影,变了脸色。

“嗯?地上似乎有点不对劲……”谢重渊释放出的神识,有一缕注意到地面的异样,是一些不起眼的奇怪纹路,若非纹路在逐渐亮起,恐怕他都不会发现,很快他又发现,几乎沙州的每一寸土地都有纹路,从边缘逐渐往内亮起,而当一座城下的纹路完全亮起时,迎接这座城的便是死亡。

还死得悄无声息。

没有人的挣扎叫喊,鱼虫鸟兽也没有一丝动静,同花草树木一起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吸干榨尽,连大地都失去生机,变成一片死气沉沉的黄沙。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

几乎一个瞬息,便会有一座城、一片土地死去。

直至最后一座城,也就是幽冥鬼城没有失去生机前的样子,而鬼城梨园位置原是这城中心的一个广场,此刻广场的地上,绘制着血红的奇怪纹路,而在这些纹路的中心位置,则安放着一张绘满古老纹路的诡异祭台。

谢重渊曾经见过一面的梨园老板,穿着一袭黑红的长袍,只剩下白骨的双手高高地捧着个眉心有一点红痣的沉睡男婴,嘴里念念有词了一会,他把男婴放在了堆满诡异祭物的祭台上,然后退开几步,一脸虔诚地围着祭台,边唱着奇怪的古老歌谣,边跳着肢体幅度很大且动作诡异的舞蹈。

“哇呜呜……”

而随着他的唱跳,男婴醒来并开始哭泣,仿佛很难受很痛苦。

“重渊。”钟离棠低声唤道。

虽然很讨厌净心,但看在他的面子上,谢重渊还是不情不愿地出了手,足下一点,他高高地跃飞起来,在半空中由人化作暗黑巨龙。

“吼——”

谢重渊朝梨园老板喷出一道灰焰,分散他的注意力,同时细长的桃心尾巴一甩、一勾,把祭台上的男婴卷起,嫌弃地看了一眼便丢给钟离棠。

谁知刚刚还哭闹得很厉害的小婴儿,一到钟离棠的怀里,就渐渐停止了哭泣,一双婴儿特有、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钟离棠,还啊啊着伸出小手,抓住自钟离棠肩头垂落的一缕雪发,然后咯咯地笑了起来。

“!”

谢重渊当下就后悔了,刚想回头把婴儿从钟离棠的怀里揪出来。

就听梨园老板盯着他的兽型,咬牙切齿地说:“原来是你,好啊,时隔千年,又是你坏我的好事。”

谢重渊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也不在意,他只在意钟离棠,但梨园老板却因为想抢回婴儿,而对钟离棠出手了。

只见他一挥手,便有无数水化作的蛇出现在他身后,随着他的一声号令,嘶嘶吐着蛇信,蜿蜒飞向钟离棠。

谢重渊怒吼一声,转头喷出一道灰焰形成火墙,加以阻拦。

但是那些水蛇仿佛拥有生命一样,灵活地绕过了火墙。

谢重渊便又操控着火墙分散成缕,化作无数条灰色的火蛇去追击水蛇,然而水蛇竟有一些停下,原地掉头,牺牲自己来阻拦追来的火蛇,剩下的则以更快的速度,直冲没有修为护体的钟离棠与他怀里的婴儿而去。

“唔……”

紧要关头,是黑影忽然上前一步,挡在了钟离棠和婴儿身前。他被贴了符,是以在幻境里,他身怀的无论是修为,还是阴气、鬼力,都无法像谢重渊和梨园老板一样动用,只能用他的鬼体硬生生抗住水蛇们的攻击。而尽管这儿是幻境,但不代表一切都是假的,受了伤,他也照样会疼。

“你也是没用,堂堂鬼王城主,连拖延时间这种小事都做不到!”梨园老板见状,对着黑影破口大骂,“现在你还护着他们?怎么,你是铁了心要背叛我们的合作吗?”

“你不是也没有遵守与我的约定?”黑影虽然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鬼迷心窍,去保护钟离棠和净心,但不代表他是任人蒙骗的傻子,“说好的我要魂魄,你要躯体,可你刚才的举动,看起来却是想要独吞啊!”

毕竟在沙州这种鬼地方混了数百年,黑影对各族死后变成的鬼怪们的阴邪手段不说如数家珍,也是大多都知道一点的。比如那榨取了城池土地生机的奇怪纹路,就是出自北方雪原蛮鬼的献祭之术,那诡异的歌舞据说是用来与古老的邪神沟通,而那祭台分明是拿来与人换魂、夺取命格的!

既然梨园老板不仁在先,也就别怪黑影现在不义了。

“他乃蛮鬼夺舍鲛人之躯,你们若是想杀他,就得在这幻境里彻底灭了他的魂魄,否则一旦出了幻境,再想杀他,可能找都找不到了……”

“吼——”谢重渊回头吼了一嗓子,是在询问钟离棠的意思。

钟离棠不觉得一个极有可能是造成千年前沙州死寂的真正罪魁祸首,有活捉的必要,正如黑影所说,以鬼族的夺舍之能,出了幻境,他们再想抓住梨园老板的真身,可能就难了,于是薄唇轻启,果断地说:“杀。”-

得了钟离棠的允许。

谢重渊便可以放开手脚打了。

不像黑影没有实体,梨园老板可是顶着一具鲛人身子的。于是巨龙姿态的谢重渊,打架爱用的那些犄角爪牙和尾巴,又可以用了。

还时不时喷一口既能腐蚀实体,对鬼怪神魂伤害也极大的灰焰。

兴致来了,还会用从幻象里的“他”学到的魔法,亦或者是从上古水麒麟精血传承记忆里学会的术法。

便是在对战中受了伤,也能施展治愈魔法治愈自己。

逼得梨园老板不得不也变幻了模样,是他夺舍的蓝鳞鲛人那半人半鱼的姿态,冷笑一声,他张开嘴,以鲛人的身躯唱出鲛人之歌。

具有蛊惑力量的歌声一响。

谢重渊攻击的动作顿时一滞,狰狞可怕的兽脸上,情不自禁露出傻乎乎的笑容,还嘿嘿了几声,不知是被歌声蛊惑着看到了什么。连黑影和婴儿也受到了影响,一大一小相似的两张脸上,皆露出沉醉幸福的笑容。

唯有钟离棠,因着眼睛看不见,其他感觉愈发灵敏。

在梨园老板出声的刹那,便察觉不对,但已来不及提醒谢重渊他们,只及时用凡人武夫的手段,点了自己身上的几处穴位,暂时封住听觉。

眼下他无战力,还是得想法子尽快唤醒被鲛歌蛊惑的谢重渊。

钟离棠思量,能与鲛歌抗衡的,唯有鲛乐了。

然而他的凤鸣九霄,被留在了喜堂内做阵眼……钟离棠想起他随身储物袋里的绿绮琴,虽然只是一张凡琴,但是事到如今,也只能一试了。

第48章 出了幻境 ——是你净心喜欢他!……

钟离棠把躺在他臂弯里的小婴儿, 暂时放到黑影的怀里。

然后一撩衣袍,盘腿坐下,取出储物袋内的绿绮琴横在膝上, 双手按在弦上, 顿了一瞬后,十根纤玉指遽然翻飞如蝶, 奏出一曲凄切的鲛乐。

以悲冲喜, 勉强令谢重渊清醒了一些意识。

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也足够了。

黑色巨龙滞空展翅,吟唱道:“吼吼——吼——吼吼吼——吼——”

大意为:游走在冥府与人间的死亡之神啊, 请聆听吾的祈求,帮助混乱与毁灭之神的代行者, 收割妄想逃脱死亡的罪人, 那腐臭的灵魂啊。

不详的黑气在他头顶汇聚, 逐渐幻化成一柄巨大的黑镰刀。

在谢重渊吟唱的最后一个音落下的时候。

黑镰刀朝梨园老板的方向倒下。

弯月似的镰刃恰恰好勾住他的脖子, 而斜落在地的镰柄末端开始缓缓升高, 宛若正在被一个无形的巨人的手握起。

轻轻一拉。

镰刃从鲛人的躯体里勾出一团乌黑模糊的人形东西。

“这、这是什么法宝?怎如此厉害!”梨园老板惊恐地发现,无论使出何种手段,他的鬼体都无法挣脱那诡异的黑镰刀的威压。而几次死里逃生的他, 这一次,灵魂忍不住战栗, 因为他清楚地感受到了死亡的迫近。

黑色巨龙不语, 垂眸冷漠地看着他。

与此同时,黑镰刀松开勾住的灵魂,轻轻扬起。

梨园老板的鬼体,趁机转身欲逃。

下一刻,黑镰刀倏地落下。

梨园老板的鬼体顿时被黑镰刀割成两半, 随着一声凄厉的鬼叫,又化作两团黑雾,还想逃,却被一股无形力量吸入黑镰刀内成为它的养分。

而为此耗尽了力量的谢重渊,再也维持不住庞大的巨龙体型,不由自己地缩水成小龙崽的模样不说,连扇几下翅膀平稳落地的力气都没有。

小龙崽如一块顽石,从半空中直直地往下坠落。

然后落入一个清冷却温暖的怀抱里。

——曾经被他接住的钟离棠,这一次,也接住了他。

“嗷呜?”棠棠?

钟离棠低下头,虽然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他眼睛闪烁着的幽绿的光:“辛苦重渊了。”

“嗷……”小龙崽在他怀里哼唧了一声。

桃心尾巴熟练地缠上纤细的腰肢,缠着便缠着罢,谁知尾巴尖儿明知道钟离棠怕痒,还拿尖儿在他腰上轻轻地戳了一下。

钟离棠的腰身瞬间紧绷,神色微僵地低喝道:“谢重渊!”

小龙崽眨巴了下眼睛,一脸无辜。

在他们身后。

因着梨园老板死了,惑人心神的鲛歌停歇了,黑影与小婴儿自然也就清醒了。发觉抱着自己的人变了,小婴儿脸一皱,不开心地哭了起来。

“呜呜呜……”

闻声,钟离棠把鲛人的尸身收进储物袋,抱着还赖在他怀里的小龙崽,走到他们身边。

黑影还在发懵。

怀里柔软会哭的小婴儿仿佛什么可怕的生物,令他浑身僵硬得像是又被阵法定住了一样,一双眼越瞪越大,眼珠子往下觑了眼又飞速移开。

“嗬嗬嗬……”

看得小龙崽在钟离棠怀里笑成一团。

“喂,快把这小东西拿走。”黑影僵硬地抬了抬双臂上的小婴儿,对钟离棠道,“你再不拿走,我可就丢了啊。”

“嗷嗷嗷!”小龙崽立马笑不出来了,伸出头对黑影一阵不悦地大叫,同时两只小短手和一对翅膀并用,或抓或抱住钟离棠手臂和手,还扭了扭身子,把他的怀抱占得满满当当,不给他一点抱小婴儿的机会。

钟离棠试图与他讲道理:“重渊……”

轰隆隆——

就在这时,幻境黢黑的天空极高处,忽然出现一个以逆时针旋转的光涡,一团燃烧着的、黑乎乎的东西从光涡中心出现,继而如流星坠落。

越来越近,直至谢重渊用肉眼都能清楚地看见。

那是一头与他兽型毫无二致的巨兽!

不,那就是他!

“哇呜呜……”

本来又看到钟离棠,已经渐渐停止哭泣的小婴儿,突然哭得更厉害了,而随着他的哭声愈来愈大,他们周遭的幻境景色开始飞速倒退。

黄沙地重新长出花草树木,死寂的城池又有了人气,鱼虫鸟兽的声音交织成生机盎然的曲子,天也褪去黑色,变得明亮,风和日丽。

“刚刚发生了什么,你可看清了?”钟离棠问。

谢重渊一想到自己或许就是谶言中的灭世凶兽,不,不是或许,他就是,先前在他的幻境世界里,“他”可不就在钟离棠死后选择了灭世。

便下意识说了谎:“似乎是陨石落地。”

“是么……”钟离棠叹道。

“也可能不是,我没看清。”谢重渊扫了眼周遭,岔开话题说,“我们没有回到现实,还在幻境,沙州又变回之前有花有草的样子了。”

钟离棠没有深究已知的事,顺着他的话,道:“按照……”

说着,才发现他还未问过黑影的名号,便转头问黑影。

“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我没有名字,沙城的鬼怪们不是喊我鬼王就是城主。”黑影不承认自己也是净心,又不是新生的生命,哪有人给他取名?他自己倒是可以取,但起初很长一段时间,他连自己存在的意义都弄不明白,又如何取名呢,反正需要思考该如何称呼自己是别人的事,“要么你给我取一个?”

“嗷嗷嗷!”

谢重渊一听就炸了,又像小龙崽似的嗷嗷叫,表达着自己的不满,但是没有名号属实不便,钟离棠思量片刻,还是为黑影取了一个。虽然他没有把黑影看做净心,可他到底是好友的一魄,是以钟离棠愿意宽容他。

“净莲如何?”

黑影皱了皱眉,不太喜欢,因为他觉得这名,听起来和净心太像了。

“不许!”谢重渊急了,“你只能给我取名。”

一听他这么说,黑影立马作对似的,点头说好。气得小龙崽模样的谢重渊又是一阵嗷呜乱叫。

“我给你取的名,”钟离棠不明白他在闹什么,“你不是不喜欢别人叫么?”

谢重渊哽住。

他哪有不喜欢?只是“雪团儿”在他看来,代表了懵懂无知的小龙崽时期,而他化形成年之后,希望钟离棠把他当做成熟可靠的男人看待,而不是幼崽,才说嫌幼稚罢了。不过这种小心思,就不足为外人道也了。

“你以后想怎么喊我就怎么喊,总可以了吧?”谢重渊道。

钟离棠听了,不禁微微讶异,一个连幼崽时期的自己都会吃醋的人,竟然变得大方了?于是,他试探着喊了一声:“那……雪团儿?”

谢重渊不情不愿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嗯”,算作回应。

他以为这样,作为交换,钟离棠就会收回给黑影取的名字,谁知当钟离棠想起未完的话题,继续时:“按照净莲交代的彼岸幻境的特性,和你的描述所看,我们现在应该处于净心的第二重幻境……”

谢重渊正要生气。

“雪团儿,你第二重幻境遇到了什么?”钟离棠低头问,他的第二重幻境没有参考性,因为很快就出来了。

“没什么啊,就是,就是你的病好了啊。”谢重渊立刻支支吾吾,怕钟离棠不信,还胡说八道,“哦,还差点吃到我馋了很久的美味佳肴。”

其实也不算胡说八道……谢重渊眼珠子乱转。

钟离棠听了若有所思地喃喃:“会满足人的愿望么……那你在第一重幻境遇到了什么?”

谢重渊一僵。

怎么又来一个致命问题?他顿时顾不上计较取名的事了,大脑高速运转起来,左思右想不敢暴露幻象的事,便说:“就……地下斗兽场啊。”

“是么……”

对这个回答,钟离棠心里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庆幸。

“我们怎么出去?”谢重渊赶紧转移话题。

黑影,不,应该说净莲也很想知道。他清楚彼岸幻境的规则,但问题是:“他现在就是个只会哭的小婴儿,怎么清醒,察觉幻境的异常啊?”

能从幻境的第一重到第二重,都是奇迹。

“看来只能等他长大一些了。”钟离棠叹道。

谢重渊与净莲闻言,俱是一呆,那他们得在幻境呆多少年?而不管呆多久,他们都面临一个问题,那就是谁来照顾还是小婴儿的净心。

“你是净莲,他是净心,当然是你咯。”谢重渊窝在钟离棠的怀里,不打算下来了,“你是哥哥,他是弟弟,你照顾他天经地义。”

净莲想把手里的小婴儿丢出去:“你才是他哥哥!”

“哼。”谢重渊对送上门的便宜,不占白不占,冷笑道,“我是他哥哥,就是你哥哥。”

净莲一只手摸上小婴儿的脖子,作势要掐:“我可是很讨厌他,还想吞噬他的魂魄,你们就不怕我趁你们不注意,虐待这小东西或者杀了?”

“你不会。”钟离棠淡淡道,“你若想,早就可以动手了。”

有符篆的制约和谢重渊的灰焰盯着,净莲是杀不了净心,而他抱了婴儿净心这么久,若是有心虐待,却是可以的,但他没有。

净莲阴着脸瞥了眼怀里哭累了,正呼呼大睡的小屁孩:“……我还不屑于与一小儿计较。”

有了他这番话。

在幻境里照顾婴儿净心的任务,自然便落在他身上无疑了。

因为谢重渊像守宝藏一样守着钟离棠,不给净莲和净心一点靠近的机会,不过当小婴儿净心长大,变成小孩净心,他的严防死守就不管用了。

“咯咯,找棠棠。”

三岁半的小孩,拉着净莲的衣角,仰头对他说。

而这个年龄的小孩,正是可爱的时候,尤其净心本就相貌不俗,温柔的眉眼变小变圆后,更是一颦一笑,都叫人心中柔软。

除了净莲。

他一脸生无可恋,不敢想,过去的几年自己都是怎么挺过来的,幻境真如现实,婴儿的吃喝拉撒都得他来管,结果他辛辛苦苦伺候了几年,净心连声哥都喊不清楚,就一句跟谢重渊学来的“棠棠”喊得格外清晰。

“咯咯?”

净莲回神,低头道:“你要是不怕被那家伙欺负,我们就去。”

说得就是谢重渊。

他在沙州鬼城活了七百年,就没见过比谢重渊还要小心眼、记仇、占有欲强、霸道、阴险狡诈……不讲理、不要脸的存在了。

只要他一有靠近钟离棠的意图,脖子上的火项圈就会暗戳戳地加大火力。此外,谢重渊还会背着钟离棠来找他打架,而他受符篆制约用不了力量,结果自不必多说,他每次都被摁着打得很惨。若是他忍不了向钟离棠告状,事后,挨了钟离棠教训的谢重渊,便会来找他切磋个三天两夜。

是以在进入第二重幻境的头一年,他多是带着小净心独自生活。

直到小净心路走稳了,学会说话了。

钟离棠不放心,来看望了一眼,谁知道这就被小净心记住了,待钟离棠一走,隔三差五的,小净心就拉着他的手晃悠,央求他去找钟离棠。

而每每去了。

谢重渊那厮必然作妖。

连他这种人都知道不欺负小孩儿,没想到谢重渊比他还不如。初时,会把小净心的脸掐得又红又肿,被钟离棠发现后,倒是不敢以大欺小了,却不要脸地变成同净心一般大小的小孩儿,还比小净心这个真小孩儿更精通撒泼打滚,甚至人家小净心长大了都不哭了,他为了争宠还会哭唧唧。

“不怕,找!”小净心坚定道。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净莲便带他去找。然而并不好找到他们的踪迹,因为谢重渊仗着会飞,常常载着钟离棠在这幻境的世界里,天南海北地游玩。算算时间,他们上次见,还是在三个月前,钟离棠主动来看望他们。

不过因着第二重幻境的特性。

只要小净心渴望见到钟离棠的念头足够强烈,他们便终会找到。

这次,是在沙州的一座小城里找到的。

是夜,乃上元佳节,玉盘似的月亮藏在柳树梢头,似也怕了漫天如星碎的烟火,而树下,在管弦丝竹的悠扬声中,是一对对打扮得亮丽的年轻男女,提着花灯,慢悠悠地走在热闹的街上,唇角噙着笑,颊边晕着红。

“咯咯,在那里!”

骑在净莲脖子上的小净心,指着人群中的一处。

净莲踮起脚尖,抬头,朝他指的方向一看。

只见青石铺就的拱桥上,两人并肩而立。钟离棠早就换掉了身上的红嫁衣,穿着凌霄宗剑修一贯穿的白色衣袍,然而他的气质太过出众,哪怕再朴素简单的白衣穿在他身上,也多了几分飘渺出尘,恍若仙衣神袍。

可惜却被他手上提着一盏俗气的灯笼破坏了氛围。

那是一个根据谢重渊小龙崽的模样做的灯笼,按理说,应该只有黑与绿两色,但是却贴了许多金色的点缀,被灯火一照,光辉灿烂得晃人眼。

谢重渊也不遑多让,穿金戴银的,在周遭灯火的映照下,一身的珠光宝气,简直是最夺人眼球的存在,也就是这是在幻境,只要他们不主动,来来往往的幻境之人是注意不到他们的,否则,定惹来贪财之人的觊觎。

“桥下有一个糖画摊,摊主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他正在给一对男女画糖画,画的是鸳鸯……在他隔壁,有卖糖葫芦的,卖粘糕的,卖灯笼的,猜灯谜的……桥左的街上,出现了一队舞狮的,还有人踩高跷……”谢重渊微微低头,唇近得几乎快贴上钟离棠的耳朵,细细为他描述周遭的景象,“桥右,有……两个流口水的疯子,我们去别处逛逛吧。”

发现净莲和净心,正穿过拥挤的人群,朝他们的位置走来。

谢重渊的笑容僵在脸上,刚想不动声色地带钟离棠离开。

“钟离仙尊——”

“棠棠——”

但已有丰富经验的净莲和净心,远远地便开口,喊住了钟离棠。

“等等。”钟离棠拉住了谢重渊,因着周围的人太多,声音嘈杂,他听得也不是很清楚,“我似乎听见了净莲和净心的声音。”

谢重渊的表情扭曲了一瞬:“没有,你一定是听错了。”

“是么?”钟离棠皱了皱眉,鉴于他以往的行为,不大相信。

谢重渊直接牵住他的手,试图拉走他

但是迟了。

净莲和净心察觉了他的心思,已经飞快地跑了过来。

“棠棠~”一被净莲从脖子上放下来,小净心就迈着小短腿扑到钟离棠身上,抱住他的一条腿,仰起头,弯着月牙似的眼睛,甜甜地喊。

钟离棠不喜与人贴近,但是对于小孩子的靠近,接受还算良好,尤其是这个小孩子,还是他的好友,就更得他的宽容了。于是,他弯下腰,摸了摸小净心的头,关心地询问:“近来还好吗?有听哥哥的话吗?”

“还好~”小净心乖巧地回答,“有听哥哥的话~”

钟离棠又摸了摸他的头,柔声夸道:“真乖。”

然后他直起身,又对净莲道:“多谢,你把他照顾的很好。”

“哪里,哪里……”净莲谦虚地摆了摆手,而他那张小净心放大版的脸,却忍不住露出笑容。说到底,他愿意照顾小净心,除了谢重渊的生死威胁之外,未尝没有希冀借此赢得钟离棠一丝好感的小心思。

他们其乐融融,殊不知一旁的谢重渊,快要气死了。

氛围极佳的节日,美好的独处时光,就这么被两个碍眼的家伙破坏了。

“嘶。”

净莲被脖子上的火项圈烫了一下。

“不要~”

小净心则被谢重渊从钟离棠的腿上一把撕开。

不过谢重渊一松手,他又贴上钟离棠,人小小的,够不到钟离棠的手,就碰着他的的衣角,还挪了挪位置,把大半个身子藏在钟离棠身后。

“重渊!”

钟离棠的声音稍一严厉。

谢重渊便当场变成同净心差不多大的小孩模样,不过比起瘦瘦小小的小净心,小孩模样的他和小龙崽的他一样,都是胖乎乎的,但是胖的并不难看,是很喜庆吉祥的圆润,加之他五官深邃立体,变成小孩后也很分明,更添了几分精致,又穿得富贵,看起来就是个讨喜又漂亮的娃娃。

就是可惜钟离棠现在的眼睛看不清。

“抱~”

谢重渊恶狠狠地瞪了眼小净心,然后夹着嗓子,朝钟离棠撒娇要抱抱。试图通过展示自己与钟离棠独一无二的亲密,来打击小净心。

但是——

钟离棠:“……可以不抱吗?”

“嗯?”谢重渊皱着眉道。

叹了口气,钟离棠不得不道出实情:“雪团儿,你这样有点重。”

幻境里,他的身体状况还是老样子,没有变好,也没有变得更差。若是小净心那样的小身板,他抱着一会自然是没有问题的,但是谢重渊变成的小孩本身不轻也就罢了,还戴着一身沉甸甸的饰品,恕他实在不行。

谢重渊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原因:“……”

“噗。”净莲发出了嘲笑。

“咯咯咯~”小净心不明所以,也跟着笑了起来。

“吼——”

恼羞成怒的谢重渊,倏地变成巨龙,张开翅膀,挥舞着锋利的爪子,本就狰狞的兽脸故意挤弄得更凶,朝笑话他的一大一小,怒吼了一声。

却忘了自己的兽型更重。

不是幻境里一座普通的凡桥能承受的。

咔嚓——

拱桥自他站着的地方,开始出现裂纹。

谢重渊自不必说,在桥出现异样的瞬间,眼里只有钟离棠的他便飞过去,用桃心尾巴圈住钟离棠的腰身,第一时间带他远离危险的环境。

净莲其实只要立刻后退几步,就能回到安全的街上。他大可以不去管小净心,毕竟是幻境,只要不像梨园老板那样神魂被彻底杀死,像被乱死砸死或被桥下的水淹死这样的普通死法,也不过是让幻境重来一次罢了。

可到底养了好几年,从只会哭闹,好不容易养到渐渐懂事,还因为他们长得像,而把他当做唯一的亲人,喊他“咯咯”……

“别怕,哥哥来了。”

净莲没有后退,而是选择冲上去,努力朝前伸手,试图抓住小净心。

“咯咯!”

吓坏了的小净心,也努力朝他伸出小手。

而在他们手指碰到的瞬间。

他们脚下的桥飞速崩塌,断石碎板往下落,他们也跟着往下掉。

却没有落入冰冷刺骨的河水里。

而是落回了现实,也就是城主府的喜房内,房外的天依旧漆黑一片,哪怕他们在幻境呆了几年光阴,回到现实,也不过只一瞬的时间。

回到现实,净心自然恢复了原样。

一时间,两重幻境里的经历与记忆齐齐涌入脑海,冲击得他不由得靠在身后的柱子上,揉着鼓涨的额角,闭上眼,去将那些纷乱的记忆理顺。

“说不定是被我吓的才出了幻境……”跟着出了幻境的谢重渊,对钟离棠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早知如此,我就应该早一点吓吓他。”

细细想来,他确实没在知事后的小净心面前显露过兽身。而在小净心的眼里,本来正常的、都是普通人的祥和世界,忽然出现一头体型庞大的可怕怪物,还抓走了他很喜欢亲近的钟离棠,可不会觉得异常、不真实。

净莲听了,止不住地冷笑:“吓唬小孩,你还好意思说?”

“呵,你还真把他当小孩了?”谢重渊特别好意思。

净心睁开眼,没什么情绪地淡淡扫了眼谢重渊,又仔细看了看钟离棠,确定他安然无恙,最后视线落在了与他除了性情都一致的净莲身上。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大概记得,这一魄被恶鬼吞噬,而那恶鬼又遭钟离棠的凤鸣九霄那样的神剑一剑斩杀,理应破碎成无罪无识的魂埃,重归了天地才对。

“自然是我的本事。”净莲没好气地说。其实是恶鬼的鬼体承受了主要伤害,他的魄体虽也是破碎了,不过因着沙州阴怨之气重,鬼气也多,是个养魂的绝佳地方,才使得他七零八落的魄体得以慢慢重新凝聚成形。

净心皱了皱眉头。

谢重渊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来回转了几圈后,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怀好意地对净心说:“你怕是不知道,他的本事可多呢。哼,今夜要不是我及时赶到,你的这位好哥哥净莲,可是就差点强娶了棠棠呢。”

净心一怔:“你说什么?”

“你仔细看看周围还不明白吗?”谢重渊道。

净心这才恍然注意到,屋内到处都是大红的,人族婚嫁所用的物品也比比皆是,还有钟离棠身上的衣裳也变回了他再次去彼岸幻境前的穿着。

雪白毛绒的白貂裘下,依稀可见一抹大红的衣摆。

那是他的好友不会穿的颜色。

“孽障。”净心此时的眉眼仍是温柔的,斥骂净莲的声音亦如和煦的春风,“你怎敢唐突吾友?”

净莲被说骂的一愣,要知道,就算不提幻境的几年养育之恩,就说前脚,他还在幻境不顾安危地保护小净心呢,后脚这人竟然翻脸骂他?

简直比谢重渊还无耻!

“好啊,既然你如此说我,那我又何必为你隐瞒呢?”净莲在鬼怪堆里混了几百年,哪真是个欺负的,当即阴下脸,森然一笑,揭了净心的老底,“我就七百年前见过钟离仙尊一面,七百年后再见,竟对他心生喜爱,这感情来得难道不突兀莫名吗?后来我想了许久,才终于明白。”

“我是受了身为主魂的你的感情影响!”

“——是你净心喜欢他!”

第49章 情人红茶 是有情人之间拿来助兴的好东……

大抵是幻境的经历, 不劳身,却耗神。

钟离棠觉得许是自己精神不济,一时听岔了。

净心怎么可能会喜欢他?

好友乃六根清净的出家人, 是千年万年才出一个的天生佛子, 生来便身许佛门渡众生,是以一颗心澄净如琉璃, 分明只存大爱而无半点私情。

这么想着, 钟离棠抬手,雪白的指尖刚按上眼尾的穴位。

才揉了一下。

“孽障休得胡言乱语!”净心神色大变,脸比病中的钟离棠还苍白, 声音里亦多了倒春刺骨的寒意,“你一再唐突吾友, 莫怪我不客气了!”

净莲丝毫不惧, 上前一步, 嗤笑着逼问:“是不是胡说, 你心里一清二楚!不若你此时此刻, 举手向天道发誓,就说如果你喜欢钟离——”

不等他说完。

净心握住腕间戴着的佛珠,指尖捻动, 快速默念了一道咒语,佛珠登时爆出大片白光, 笼住净莲, 片刻后,光芒消失,净莲也被收进了佛珠。

而他不复平时温柔,又略显急乱、慌张的举止。

令钟离棠隐隐感到不妙。

“我看他明显是做贼心虚,不敢发誓呢。”谢重渊忽地凑到钟离棠耳边, 嘀咕道,“棠棠,我早就看出来了,他也对你不安好心……”

“重渊!”钟离棠低声喝止了他,伸手想抓住他的手臂,想阻止他继续往下说,却估算错了位置,抓到了他宽厚的手掌,顿了顿,钟离棠想放开,却被谢重渊趁势回握住,把他纤细的手指紧紧地攥在滚烫的掌心里。

谢重渊小声说:“你给我握着,我就不说了。”

钟离棠无奈,只好任他去了,转头对净心道:“夜色已深,吾友不妨先歇息一晚,有什么事,我们待明日再议也不迟。”

“……好。”净心道。

钟离棠便牵着谢重渊离了喜房。

徒留青衣的僧人在一片热闹的大红中,沉默又孤独地伫立了许久。

翌日。

一大早,谢重渊被钟离棠支去鬼城的梨园,命他在那儿仔细搜寻,看看可有夺舍鲛人的蛮鬼曾经作恶时残留的痕迹,或是什么证明的物件。

钟离棠则去寻净心。

他对昨日的事只字未提,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们还是单纯的朋友,面色如常地请他为枉死、尸身被占用了几百年的无辜鲛人超度。

净心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双手合十,低眉垂眼,为装殓好的鲛人念起往生咒。

结束后。

钟离棠把鲛人的灵柩收起,又请净心把他幼时的记忆制成留影珠。

“昔日,仙门前辈们以为沙州之祸,乃应谶言降世的凶兽所为,然依幻境重现的过去景象来看,元凶当是蛮鬼。今朝,前辈们虽已不在,但我既侥幸窥见真相,理应当仁不让,为天下绳愆纠谬。”钟离棠叹息道。

同时,也好还谢重渊一个清白。

他早知《重渊》一书与现实有差别,不可尽信。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书里令仙门将谢重渊一降世便定为凶手的滔天罪孽,竟然也是假的。

可是因着这罪,谢重渊被囚在暗无天日的黑水潭下千百年,身为火属之兽,饱受了黑水的幽冷之苦,想到这儿,钟离棠的胸口忽然有些闷,像有什么堵在了那儿,抬手抚一抚,没有缓解,反而滋生出一股细微的疼。

净心却摇了摇头,道:“那时我尚年幼,正是懵懂无知不记事之际,所见所闻,多如过眼烟云不留痕迹,怕是无法制成留影珠。”

闻言,钟离棠好看的眉蹙了一下,面露疑色。

净心看着他,凭着多年好友的默契,大致猜到他心中所想,不等他询问,便温声解释说:“幻境应是分别摄取了我与蛮鬼的记忆,交织重现了过往的景象,因为有很多画面如今回想起来并不存在于我的记忆之中。”

然而钟离棠听罢,眉头蹙得更深了,薄白的唇动了动,又抿住。似是遽然间出了神,掩在薄如蝉翼的冰绡下根根分明的雪睫,久久没有眨动。

他想起由自己记忆重现的幻境景象结尾,那比他前世所知多出的片段,又想起他询问谢重渊经历的幻境时,谢重渊回答时闪躲发虚的语气。

钟离棠恍然,原来回到过去的,不止他一人啊。

“阿棠?”净心唤了一声。

钟离棠方回了神,眼睫轻颤了几下,微微启唇,传出清冷却有点哑的声音:“那便劳烦吾友,把幻境中关于蛮鬼的记忆制成留影珠吧。”

净心奇怪他的反应,但好友之间,又何必事事求个明白呢,于是他嘴角弯起略显苦涩的弧度,低低地道了一声“好”,然后并起两指,点在眉心的红痣上,闭上眼,在自己浩瀚的识海中,寻找进入幻境后的记忆。

而在这个过程中,他不可避免地重新回顾了一遍。

身为普通人的生身父母,一夕之间由外向内逐渐死去的沙州,顶着鲛人壳子对他进行仪式的蛮鬼……以及那从天而降的凶兽,熟悉的模样!

回顾至此,净心倏地睁开眼。

“阿棠,你养在身边的那兽,与凶兽长得一样!”

他乍然得知的担忧与着急,在扫见钟离棠的面色时一滞,太平静了,没有对他的话产生一丝惊讶,甚至还在这时抬手朝他的方向虚按了按,以示安抚。净心不由冷静了下来,问:“阿棠,你可是早就知晓?”

“是。”钟离棠点了点头。

事已至此,凭好友的聪明,想要瞒过去很难,倒不如据实相告。但也不能全说,比如他重生,又比如他们的世界其实只是一本书的真相。

“昆吾山一事月余后,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了未来发生的事……”钟离棠用世人能接受的预知梦说法,挑挑拣拣,把书中的剧情告知了净心。

以前,他丝毫不说与旁人听,是担心此事惊世骇俗,若是不信也就罢了,就怕信了还泄露出去,世人会选择对谢重渊赶尽杀绝,反而促使谢重渊和此方天地,再次走上如前世一般的灭亡结局。

现在,他愿意说,除了相信好友身为佛修心怀慈悲,和以好友的为人不会把此事传播出去外,也有彼岸到手,他身中的火毒有望化解的缘故。届时,即便谢重渊是凶兽的事泄露出去,有恢复了修为的他镇着,想必不会令事态愈演愈烈,直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净心听罢,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原来如此,怪不得你之前忽然去了梅城,还发现了地下斗兽场的事。”

然后他抽出幻境记忆的神念复刻,凝结成留影珠交给钟离棠。

但是想要凭此向世人证明谢重渊的清白,还不够。

钟离棠思索片刻,请净心暂时把净莲从腕间的佛珠里放出来,让净莲召集来鬼城中的其他蛮鬼和一些岁数大的老鬼怪们,一一询问往事。

净莲突然被关小黑屋,积攒了满腹的怨气,一出来,就横眉竖眼,手指着净心的鼻子,破口大骂道:“呸,白眼狼!”

“若再有不逊之言,吾便超渡了你这孽障。”净心微笑道。

打不过他的净莲,悻悻地缩回手指,只得暂时把怨气咽下,听命喊来钟离棠要的鬼怪们在他的书房外排排站,自个则像个小厮立在门口,时不时喊一个进去。

书房里,钟离棠负责问话,净心则从旁记录。

问千年前那蛮鬼何时来的沙州,真面目是什么样,曾做过什么事有过什么传闻,也问那蛮鬼生前的事,在蛮族中是什么地位……

然而得到的回答,有用的讯息不多且不说,真假亦是难辨。

“看来还是得派人去北方雪原,找蛮族里的长者问一问。会献祭之术,知与神明沟通的方法,还有自己的祭台,想来其曾经在蛮族之中,应不是什么无名之辈。”钟离棠问询时说话不少,又不似有修为在时可以驱使灵力滋润,加之体内火毒愈发严重,作祟频频,已然口干舌燥,薄唇上甚至已隐隐干裂起皮。

门口的净莲眼睛扫过那唇,又瞥了眼他身旁坐得端正的净心,忽然诡谲一笑,清了清嗓子,朝外头的一个鬼大声道:“送一壶红茶过来。”

“红茶?”被指派到的鬼诧异地重复。

净莲横了他一眼,恶声恶气道:“有问题?还不快去!”

那鬼便匆匆离去,过了没一会儿,送来一壶热茶,依着净莲的示意,给他、净心以及钟离棠分别倒了一杯。

净莲倚在门口,一手端起茶,低下头,把唇压在瓷白的杯上,喉结上下滚动,看似在喝,实则他的唇还是干的,没让一点茶水碰到。在氤氲升起的水气中,他做贼似的,悄悄撩起半截眼皮,小心地觑着屋里的两人。

钟离棠挺直了许久的脊背陡然放松,往后靠在椅子弯曲如鹅颈的靠背上,捧起不如他双手白皙的瓷杯,垂眸抿了一小口,便蹙起了眉尖。

净心还以为茶水有什么问题,本来不想喝,也端起喝了一口,初尝无毒,再抿一口,茶水清甜细腻,品质不错,又饮了一口,还是没有发现什么问题,索性直接问钟离棠:“阿棠皱眉,可是这茶有哪里不对?”

“没有。”钟离棠放下茶,解释道,“只是喝不惯这茶罢了。”

他喝多了海棠莲子茶,习惯了那种浓重冰冷的苦涩,所以哪怕是一点点甜的味道,对现在的他来说,都如明月之于萤火,反而令他不适了。

净心:“没事便好。”

然而,他放心得还是太早了。

“哈哈哈……”

一阵爽快的大笑声,从门口传来。

钟离棠与净心望了过去,不像钟离棠看得模糊,只能隐约看见一个笑得前仰后倒的身影,净心能清楚地看见,那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上,浮现着的是大仇得报的畅快之色,不禁眸色沉凝,默默对净莲提高了警惕。

“佛子大人,这红茶好不好喝?”净莲笑够了,用手指擦了擦眼角笑出的阴气,恶意满满地看着净心白净的脸上渐渐浮现出的两坨红晕,“忘了告诉你了,这茶在我们沙州,还有一个别称,唤作‘情人茶’,是有情人之间拿来助兴的好东西呢……”

没有毒,是一种沙州特产的灵植情花所制,喝起来口感与红茶相似,但叫它红茶,却不是因为口感和茶水的色泽,而是饮下此茶的人,只要见到心上人,但凡对其有一丝情意,便会双颊生红,如羞如醉,活色生香。

“瞧瞧你的脸,啧啧,真红。”净莲铁了心让净心承认,手一挥,在他面前幻化出一面锃亮的镜子,“这回可是铁证如山,还说你不喜欢钟离仙尊?不过你再喜欢也没用,喏,再看我们钟离仙尊的脸,还是白得像雪,一点儿红都没有,可见对你没有一点喜欢,你啊,纯纯自作多情!”

同时又不免心中失落,因为由此可见,钟离棠亦是不喜欢他的。

净心瞪着镜子映出的自己通红的脸,只觉自己心底那点见不得人的秘密也被照了出来,毕露无遗,不由僵立在原地,哪还敢看一旁的钟离棠。

很快,他体内的气血开始翻涌,有陌生的热流往腹下涌去,净心低头看了一眼,不可置信之余,心神愈发纷乱,一时间羞愧与慌张齐齐涌上脑门,哪怕好友的眼睛看不见他此刻难堪的反应,他也没有脸留下,当即转身飞快地逃离书房,路过门口时,还不忘收走导致这一切发生的净莲。

书房骤然一静。

钟离棠却也没有心思继续琢磨蛮鬼的事了。

他扶着椅子的扶手站起来,背着手,在桌案前的空地上来回踱步,颇有些苦恼地想,怎么重来一生,师兄和好友都变了,与前世不一样了呢?

怎么就对他起了那样的心思?

“棠棠!”谢重渊回来了,带着一身熟悉的金玉相撞的清脆响声,步入了屋内,一双鬼精鬼精的绿眼睛循着萦绕在空气中的诱人甜香转了转,很快锁定了钟离棠身后的桌案,更准确地来说,是放在桌案一角的茶壶。

他在梨园找到了东西后,就迫不及待地回来,还在路上,便有更急切的一缕神识钻出识海比他本人先到一步,也就听到了净莲对这茶的介绍。情人茶?有意思。人形的恶龙咧了咧嘴,在英俊的脸上绽出野性的笑。

“我在梨园辛辛苦苦,掘地三尺,才终于找到和幻境里一模一样的的祭台……累得我口都渴了,咦,这儿正好有壶茶?那我喝咯。”谢重渊倏地移步靠近,明明一身容易出声的金银玉饰,此刻却没有发出一点声响,犹如大型猛兽可以在狩猎时,做到悄无声息地靠近他盯了许久的目标。

钟离棠还没做好面对与他一样重生的谢重渊的心理准备,就被他忽转的话锋惊到,情人茶岂是能随便喝的?他连忙出声阻止:“别——”

第50章 棠棠好甜 想吃

谢重渊的一条手臂擦过钟离棠被腰封约束得极细的腰肢, 大手直接抓住他身后桌案上茶壶的壶身,拇指轻轻一拨,壶盖飞起在空中打了个旋儿后才落在地上, 随着发出的一声啪啦脆响, 谢重渊抬起手臂,倾斜了壶。

哗啦啦——

赤金色的茶水从偌大的杯口汹涌而出。

大半越过洁白的牙齿, 顺着柔韧的舌头流入喉间, 小半零落在他的鼻尖、唇角、下颌,流淌过不住滚动吞咽的突起喉结,落入线条明晰的凹陷锁骨, 直至那小小的骨窝盛不下,溢了出来, 湿了大片蜜色的胸膛。

还有些许细小的水珠被他硬朗的棱角弹飞, 落在与他近在咫尺的钟离棠的脸上、唇上, 为满身苦涩冷香的他染上了一丝带着茶香的甜味。

钟离棠便知道, 他的阻止还是迟了。

下一刻, 眼前落下一片阴影,是谢重渊忽然低下了头,紧接着鼻尖碰到一块泛着热意的柔软, 是谢重渊脸颊,贴得极近, 吐息都交融在一起。

钟离棠往后仰了下头。

可谢重渊却像只黏人的小狗一样, 把脸跟着黏了过来。

“棠棠,这茶水怎么跟烈酒似的?喝下去,浑身都热了,我现在感觉脸都快熟了。”谢重渊本来是想借机陈情,若是能再亲近一下钟离棠, 比如拉拉小手或亲亲小嘴就更好了,但现在他的脑子快要被热晕了,什么想法都热没了,迷迷糊糊地只想靠近钟离棠,还有点委屈,“我好难受。”

钟离棠伸手,顺着谢重渊结实的手臂,摸到他手里还没有丢开的茶壶,使了个巧劲夺过,晃了晃,没有一点水声的回响,不禁叹了口气,低语道:“怎么全喝了。”他抬手,摸上谢重渊已经变得滚烫的脸,往外推了推,“阁下知道是茶非酒,为何还故意做出一副醉酒的姿态?可是还没戏弄够我?”他以为情人茶喝下后只有见了心上人会双颊生红这一功效,就算谢重渊误喝了一壶也不会有事,如此这般是起了玩心,与他装的。

冰绡下,他眼眸抬起,哪怕此刻鬼城的白日并不明亮,像蒙了一层阴翳,到处都是灰蒙蒙的,他的眼睛又不好,也模糊看见了一片惊人的红,因为距离近,甚至能感受到散发的热意,顿了顿,他垂下眼睫,“谢重渊,我知晓你也重生回来了,所以你不必继续装模作样,不妨坦诚些。”

一想到爱吃糖喜欢金子、凶巴巴但知道护主的小龙崽,和化形后虽然情绪反复无常却从未伤过他、口口声声说着喜欢他的重渊可能都是假的,是与他一样重生了的谢重渊从头伪装出来的,钟离棠心里就有些说不出的难过。他很少会产生这种情绪,就是教养他长大的师尊渡劫离开的那天,他也没有觉得难过,只为师尊飞升成功感到高兴,要是认真地追溯上一次,还是千年前他母亲离世的时候。因为体验的次数太少,他不知道怎么排解,只能任情绪在胸膛堆积,却不知道已从语气里泄露出了几分。

“不要不开心,好喜欢棠棠。”谢重渊在这时也没有失去一贯的敏锐,他不喜欢钟离棠连名带姓地喊他,也不喜欢什么“阁下”,听着太生疏,仿佛他们是陌生人。他歪了歪头,又红又烫的脸在钟离棠推他的手心上蹭了蹭,绿眸迷离水润,张嘴就是一声人拟兽的“嗷呜~”,软声说,“雪团儿,我喜欢棠棠叫我雪团儿。”他热迷糊了,脑子转得也慢,对钟离棠说的话也一知半解,撒完娇后想到“坦诚”,就开始扯胸口的衣服。

人不清醒,手上的力气就没有分寸,没扯两下,金银玉饰噼里啪啦掉了一地,上身的衣裳也散了,湿漉漉的胸膛和块垒分明的腰腹都大喇喇地露出,谢重渊傻笑道:“棠棠,你看,我坦诚了。”他还记得钟离棠看不清的事,便抓住钟离棠的手,一把按在自己的腰腹上,想让他以摸代看。

惊得钟离棠猛地抽回手,往后退去。

然而他身后还有一张又大又厚重的桌案,这一退,臀腿直接靠在了案沿。钟离棠一手按在桌上稳住身体,惊疑地加重了语气:“谢重渊!”

而谢重渊察觉到他的远离,不满地扑了过去,没轻没重的,撞得钟离棠身子往后倒去,被他压在了宽大的案面上,得亏净莲的书房是个摆设,案上连做样子的文房四宝都没摆放,否则这一下,没有修为护体的钟离棠,怕是要磕伤碰伤了,即便如此,他挽发的玉簪还是不知磕到了桌案哪儿,咔嚓一声断裂成两截,白发松散欲落下桌案,却被谢重渊一手捞回了大半,还抓到鼻尖闻了闻,有冰雪的气息,有药的苦涩味道,还有来自坐忘峰上白海棠花的味道,很好闻,这么想着,他就说了:“棠棠好闻。”

钟离棠被他压得几乎喘不过来气,同时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谢重渊此刻不是装的,他现在的状态非常不对,皱了下眉问:“你怎么了?”

“难受……”谢重渊哼哼唧唧地说,头难受,胸口难受,身下更难受,只有挨着钟离棠他会觉得舒服些,但总感觉不够,他想更舒服一点,几乎是本能的,他把自己更贴近钟离棠,还把一条腿挤进他了的腿i间。

钟离棠感受到存在感极其明显的烧红烙铁棍,不,铁柱,不由得愣了一瞬,语气不再冷淡,和以前哄谢重渊时一样包容温柔:“乖,你先起来。”就算本体是兽,这个尺寸也太超乎寻常了吧,无端地让人畏惧。

谢重渊不仅不起来,还没有章法地蹭来蹭去,嘴巴也是饿了,在钟离棠脸上嘴上颈上,这里舔舔那里咬咬,还呢喃着:“棠棠好甜,想吃。”

而他不起来,病弱的钟离棠若是不借助外力,压根推不开他。钟离棠没被压住的手摸到腰间的储物袋,指尖刚碰到一张符篆,就听谢重渊说:“棠棠的脸好红,我就知道,棠棠也是喜欢我的,嘿嘿,喜欢棠棠……”傻傻笑了几声,又哼唧着热,胀,疼,可怜兮兮地向他求救,“帮帮我,棠棠,好难受啊,我是不是要死了,棠棠,雪团儿难受,怎么办……”

钟离棠也不知道怎么办是好。

他对情人茶的了解少,净莲虽说此茶无毒,但谢重渊喝得多,此刻的反应又强烈得不正常,若不纾解会不会危及性命……又想到谢重渊说他脸红,钟离棠看不见自己的脸,不知道真假,但他确实也喝了情人茶,哪怕量非常非常得少。这么想着,他感觉脸像是被谢重渊传递了热度一样,在慢慢变烫,体内也有奇怪的暖流慢涌,却不像火毒发作时那么难受,或许是他身体差,也或许是他喝得少的缘故,很快,这股暖流就无影无踪了。

就在钟离棠犹豫出神的这一会儿功夫。

谢重渊的呼吸声越来越重,他松开钟离棠的头发,转而抓住他摸着储物袋的手,手指不容拒绝地插进他的指缝,握住他的掌心,反扣在桌案上,另一只手摸索到钟离棠的腰肢,隔着层层衣裳去摩挲他腰窝的位置。

钟离棠腰肢颤了颤,心念几转,最后咬了咬唇,闭了眼,然后在心里默默念起清心经。说不清念了多少遍,一股芬芳忽然爆开,盈满室内。

谢重渊终于从要命的晕热中恢复了神智,僵硬地抬头,便看见被欺负惨了的钟离棠,他眼上的冰绡不知何时被扯掉了,雪白的长睫湿成一绺一绺的,双颊连带着唇都是艳丽的红色,谢重渊颤着声音轻喊:“棠棠?”

钟离棠睁开眼,无神的墨色眸子浸在很薄的一层水雾里。

“既然醒了,还不起来。”他声音沙哑。

谢重渊“哦哦”了两声,赶紧从他身上爬起来,乖乖地在一旁站好,此刻他身体是餍足的,心却是慌的。见钟离棠手撑着桌案,费力起身的样子,他上前拉一把,伸出去的手却被避开了,不禁更心慌了,忙解释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一喝了那茶,脑子就混了,你别生的我气啊。”

事情的发展完全超过了他的预期,有些过火。

钟离棠不知道他偷听和故意喝情人茶的事,只当是意外,哪会生他的气,纵使心里混乱又羞耻,但好在过往千年他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令他在这尴尬的时刻勉强保持了表面上的镇定:“你……先去清洗一番吧。”

“好。”谢重渊正是眷恋他的时候,一刻都不想离开,但一种来自仿佛刻在血脉,亦或是灵魂的对待伴侣的本能,促使他顺从地离开,去寻一处干净的水源,仔细把自己清洗干净。毕竟事后,乖乖听从伴侣的话的龙,才是好龙,龙?谢重渊一怔,甩了甩脑袋,这突兀的想法更清晰了。

书房里,谢重渊走了,可他留下的味道还是很浓郁。

钟离棠一刻也不好意思呆不下去。

他摸索着找到冰绡,用它胡乱绑住头发,又简单地理了理衣裳,便走了出去,只是没走几步,就遇上了独自平复后,回来找他解释的净心。

青衣的僧人愣住,悲悯温柔的眼眸扫过他飞快褪去红晕、恢复往日白皙的脸颊,可一侧脸上的牙印却是消失不了的,还有破了且微肿的唇角,修长的脖颈也遭了殃,没有规律地散落着牙印,密密麻麻的,可见留下这些印记的主人对他的痴迷。净心苍白的脸,彻底失去了血色,跟鬼一样。

来之前,他本想好了对策。

情人茶的效果在鬼城不是秘密,掩藏不了,但可以推在净莲身上,说是他暗中做了手脚,故意乱他的心神,然后好伺机吞噬他的魂魄。而他已经与净莲“说”好,届时净莲会承认,他再出言保证自己只当钟离棠是好友,或许他们还能像过去千百年那样继续做朋友,当彼此可以信赖的人。

“阿棠,我没想到有一天,会看到这样的你。”净心声音徐徐,说着,直接抽出一缕神念复刻,是他上一刻的记忆。他把方才眼睛所见的画面通过这缕复刻的神念,送入钟离棠的识海,叫他“看”见自己的样子。

如果他不曾见到别人拥抱他藏在心底多年的雪山明月,他或许还能退回朋友的线内,不越雷池一步。可他现在见到了,还是如此刺激的一幕。

如果别人可以,那他为什么不可以?就因为他是佛子么,可是他从来没有选择。沙州祸事中,他被佛门救走,自幼养在灵觉寺,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条路,那便是如众僧的期待,成为一名合格的佛子,供世人瞻仰。

佛门中人要戒邪i淫,不得娶妻生子,佛子也不能例外。

可他偏偏破了戒,动了心。

不知是什么时候动的,或许是长久以来的默契且愉快的相处让他日久生情,又或许是七百年前沙州鬼城的一剑诛百鬼的英姿让人怦然心动,再或者是更前面,他从稚气未脱的钟离棠手中接过几粒古莲灵种的时候。

他把种子养在居处悉心照料,后来古莲发了芽,开了花。

望着盛开的莲花,明明色泽红艳,却令他想到了那一身白衣的人。

“小心!净心快要入魔了!”净莲急切担忧的声音,从净心腕间的佛珠从传来,他们的灵魂本是一体,离得远的时候还好,现在离得近,感知便一刻强过一刻,他被主魂传来的浓烈情绪冲击得失去自我意识,勉强清醒一瞬,只来得及提醒一句,便又被主魂汹涌的情绪淹没,迷失了自我。

钟离棠闻言,瞬间抛开被好友看见自己不堪模样的羞耻,正了正色,他屏息凝神,认真感受周遭鬼气阴气中的魔气浓度。得益于仙门与魔族对抗的那些年他积累的经验,即使没有眼睛和灵力探查,也能大致判断出净心此刻处于一个不算坏的状态,还没有入魔,但也快了,应该还有清醒的理智,但不多,正处于濒临疯魔的边缘,再受刺激可能就会彻底入魔。

“净心。”他先温声唤道,然后娓娓道来或许能令净心放松的往事,“你可还记得,你曾托灵觉寺的一位大师向我转告的邀约?你说春天到了,想请我到灵觉寺小住几天,与你边欣赏莲城春荷的妍丽,边品茗对弈。之前事情太多,没能应约,现在事了,我想是时候赴约了。”

净心周身魔气滋生的速度,在钟离棠的声音里逐渐平缓。

钟离棠察觉有效,接着说道:“正好此行顺利找到了彼岸,不如与你去灵觉寺后我多住些时日,直到等你把治火毒的解药炮制完成可好?”

这是为了暗示净心,他还有没有完成的事,净心越是看重钟离棠,就越该明白眼下他万万不能放任自己入魔,非魔族的人入魔后,还能不能保持理智很难说,若是倒霉完全疯魔了,可就制不成解药救不了钟离棠了。

“好。”净心周身的魔气淡了淡。

钟离棠听到他的回答,提起的心放下,只是将将放回原位时,便听净心说:“你身上的痕迹是谢重渊弄的。”不是疑问,而是陈述,因为净心想不到在这鬼城,除了谢重渊,钟离棠还会放纵谁如此对他,“以我对吾友你的了解,只要你不愿意的事,即便与对方实力悬殊你也会想尽办法反抗,若是反抗不了,以你的性子便是宁死也不会屈服……你喜欢他吗?”

这是一个对现在的情况来说,很危险的问题。钟离棠知道,自己必须慎之又慎,所以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净心。

喜欢谢重渊吗?还是那句话,钟离棠以前从未想过自己会喜欢谁。

现在么,钟离棠本想说不知道,但不知怎的,他忽然设想若是方才喝了一壶情人茶神志不清贴着他求助的是旁人,他还会选择默不作声地纵容吗?若这个旁人是同门师兄陆君霆,或者相交多年的好友净心呢?

只是想想,钟离棠便无意识蹙起眉尖,打心眼里觉得无法接受。

可他却纵容了谢重渊。

不知怎的,他又想起师兄陆君霆表明心意时也曾提起过谢重渊,一个两个都这般,或许正印证了那句话——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过往他待谢重渊,一定有自己都没发现的不同之处。还有谢重渊热迷糊时说他脸红的事,如果情人茶的效果不假,他面对净心净莲时没有异样的反应,与谢重渊独处的时候,身体却有微弱的异样,是否表明他内心是喜欢谢重渊的?

喜欢谢重渊……

意识到这一点,钟离棠心如擂鼓。

勉强定了定神,他的手摸进腰间的储物袋,指尖夹住几张符篆,然后深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铿锵有力地回答:“是的,我喜欢谢重渊。”比起为了安抚净心而说不喜欢,令他心存期望,从而留下祸根,不如实话实说,直截了当地断绝好友的的心思,“我从来只当你是朋友。”

净心周身的魔气瞬间暴涨,又很快跌落,反反复复,是内心的阴暗面和理智在疯狂拉扯。入了魔,不再做那劳什子的佛子,他可以把钟离棠圈禁在身边,不喜欢他就等到喜欢的那一日,可不行,万一他疯魔后不幸彻底失去理智,没有他制出解药,体内火毒愈发严重的钟离棠该怎么办……

他挣扎之际,钟离棠悄然靠了过去,指尖夹着的符篆即将贴在净心身上的时候,重新幻化了一身漂亮的织金玄衣的谢重渊带着一身水汽出现。

“我就知道你是喜欢我的!”

钟离棠暗道一声糟糕。

果不其然,情绪不稳的净心受了刺激,周身浓度起起落落的魔气,停滞了一瞬后,倏地暴涨,然后往四周荡开,推得钟离棠连连后退了几步。

入魔后,青衣僧人温柔的眼眸变成充斥杀意和疯狂的猩红之色,秀气的五官扭曲成邪恶的模样,再不见出家人的慈悲:“孽障,该死。”

叱骂一声后,他飞了起来,凌空站着,猩红的眼眸盯着谢重渊满含杀意,一双曾经用来或合十念经或治病救人的手,变夺命的凶器,一掌接着一掌拍出,在空中化作一个个巨大的青黑掌印,朝地面上谢重渊压去。

“你这和尚莫不是嫉妒棠棠喜欢我,发疯了?”谢重渊没搞清楚状况,漫不经心地瞬身躲开,听到身后传来轰隆巨响,回头看了看,见他方才站着的一片地方已成废墟,不禁挑了挑眉,绿眸竖成一条危险的直线。

“孽障,该死。”入魔后的净心似乎只会说这一句话,眼里也只有谢重渊。他使出一下比一下狠厉的术法招式,只想杀了谢重渊。

很快谢重渊便被他惹恼了,不再看在钟离棠的面子上一味闪躲,他亦飞上天空,与净心凌空打,也不变作兽身,就用人身使些术法魔法应战。

青黑的灵光与灰色的灵光在鬼城的上空激烈闪现,一时间,把阴沉的天空都照得比正常地方的白日还要明亮,但他们对战的灵力余波,却给鬼城造成了极大的伤害,如雷一般,落到哪儿便是轰隆一声,好一点墙倒屋塌,坏一点直接变成齑粉,不一会儿,大半个城便成了废墟,破败不堪。

鬼怪们被吓得不轻,净莲不在他们群龙无首,竟全凑到了钟离棠附近,因为他这儿现在可谓是城里最安全的地方,天上的谢重渊与净心打架也不忘钟离棠的安危,刻意边打边引着疯魔的净心远离钟离棠在的位置。

“钟离仙尊,您快想想办法啊,再让他们打下去,我们沙州鬼怪最后的寄居之地就要完蛋了,呜呜呜……”有鬼心疼道。

“鬼城花了七百多年才修建得富丽堂皇,但变成废墟只需要一天。”也有怪感叹道。

“仙尊……”更多的鬼怪们则眼巴巴地望着钟离棠,期待他能出手平息天上的战斗。而他们不离开这是非之地,不是舍不得,是鬼城之前被净莲下令封了,最快要到午时,鬼门才会重开,任他们出入,但现在距离午时还有一两个时辰,谁知道天上的两人继续打下去,会不会波及到他们。

只是望着望着,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今天的钟离棠仙尊瞧起来不如往日那般清冷,高不可攀了。衣衫看着整齐,领口袖子和下摆却有些皱巴巴的。脖颈上缠绕好了几圈白绫,缝隙间却隐约透着青紫红痕。头发两侧皆放下一片,柔顺地垂着遮住了大半脸颊。没有冰绡遮挡的双眼,微微泛着潮意。最惹人注目的,还是钟离棠仙尊的嘴,依然是浅淡的病色,但很明显肿了,嘴角还破了一块,像是被凶残的野兽狠狠啃咬过一样。

鬼怪们面面相觑,感觉他们好像窥见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