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又见净心 他……以前从未想过自己会喜……
“君子非礼勿言……你, 你以后莫什么话都往外说。”钟离棠忽然有些庆幸,洛如珩为了他的安全亲自在外驾车,此刻车里只有他与谢重渊。
晨光透过车窗悬挂的鲛纱, 投在他的眼眸处。
映得本就轻薄的一层冰绡近乎透明, 教人能清楚地瞧见,那雪白的羽睫轻颤的模样, 很快, 很乱,像失了序的心跳。下方,是一抹从钟离棠耳根晕来的颜色, 在双颊绽开,好似三月正盛的桃瓣, 浓淡得恰到好处。
惹得谢重渊盯着他直看:“哦, 我只和你说。”
说话间喷出的热气, 打在柔软敏感的掌心, 激起一阵酥麻。
钟离棠倏地缩回手, 藏在宽大的袖中,握成拳,指尖摩挲了一下掌心潮湿温热的地方, 试图驱散那儿泛起的痒意:“对我也不行。”
“为什么?”谢重渊皱了皱眉,手撑着案几直起腰, 凑近钟离棠。
钟离棠抿了抿唇:“那些话只能和你以后的双修道侣说。还有双修, 也只能和你喜欢的人一起。”
“可我喜欢的就是你啊。”谢重渊脱口而出。
钟离棠被他直白的话惊到,下意识侧了侧脸,却不知谢重渊何时又靠近了些,使他嘴角意外撞上一片温软,怔了怔, 一时还没意识到是什么,直到那温软动了动,小鸡啄米似的碰了碰他的唇,才恍然大悟那是谢重渊的唇,不禁慌忙后退,却忘了自己是跪坐,动得太急身形不稳,晃了晃,身子竟往一侧倒去,而在他的侧边不远,正立着个棱角分明的金烛架。
“小心!”
着急之下,谢重渊的桃心尾巴从身后冒了出来,比他伸出的双手更快地缠住钟离棠纤细的腰肢,然后一个用力,把他拉进主人的怀里。
咚咚咚……
钟离棠的耳朵被迫贴上一堵饱满弹性的肉墙。
“多谢。”钟离棠站稳后,立刻从谢重渊的怀里退出,蹲下身,摸索着把被他带倒的矮案扶好,又把绿绮琴抱进怀里,摸摸有没有磕坏哪里,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他想,或许谢重渊只是把对饲主的依赖误当成了喜欢。
“我当然知道。”谢重渊心想,自己怎么会不知道呢,还是懵懂小兽的时候,刚被钟离棠养在身边就不喜欢别人(净心)吸引走他的注意力。钟离棠病弱咳血的时候他又急又担心,可以为了保护钟离棠和比他强大的人拼命。他还讨厌陆君霆靠近钟离棠,不,他讨厌一切别有目的靠近钟离棠的人,恨不得钟离棠的身边永远只有他,只看着他,只对他温柔。化形心智一夕成熟,与幻象里的“他”共情了爱恨,但只要钟离棠愿意给他一点甜头,哪怕只有一点点,那么小心眼又格外记仇的他,就能暂时忘却被一剑穿心的杀身之仇,甘心匍匐在钟离棠的脚边一头乖巧听话的小兽。
“你和金子同时掉下河,我会选择救你。”为了让钟离棠相信他确实知道什么是喜欢,谢重渊化用了一个偶然听来,凡人喜欢用的俗套比较。
钟离棠:“……”比金子还重要?看来确实是很喜欢了。
“我现在还想亲你。”谢重渊盯着他淡色的薄唇,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角,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来自对方的微凉。
他像刚长大,身体有了对肉食渴望,却狩猎技巧生疏的猛兽,看着近在咫尺的一盘色香味俱全的极品鲜肉馋得直流口水,眼绿得都快发黑了。
“可以亲吗?我想亲久一点。”谢重渊跃跃欲试。
钟离棠手一抖,差点又把怀里的绿绮琴摔了:“不可以!”
谢重渊第一次偷亲他,尚且还能当成灵兽因化形后即将到来的繁衍期而躁动,以致于对饲主出现过度亲昵的行为。
可眼下,经过陆君霆那一遭,钟离棠意识到了旁人会喜欢他的可能,又刚听谢重渊对他说了喜欢,怎会同意他亲?心乱到难以平静下来,但钟离棠还磕磕绊绊地试图教育他:“只、只有双修道侣才可以亲,不止你喜欢,还要对方喜欢……对,双修,要两情相悦才行,不、不能随便。”
谢重渊疑惑又郁闷:“难道你不喜欢我吗?”
不喜欢他,为什么对他那么好?把他从地下斗兽场就出来,为他治疗,随便他吃珍稀的银鱼,送他金银珠宝,还维护他?虽然幻象里,钟离棠又杀他又骗他的,但若不是喜欢他,怎么不见钟离棠这么对别人呢?
钟离棠不语,闭眼假寐。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喜欢谁。
“棠棠?”
谢重渊唤了一声,见钟离棠没有反应,当真以为他睡着了。毕竟钟离棠的身体近来愈发差了,很容易感到疲惫,一天大半时间都需要休息。
他变成小龙崽,团在钟离棠脚边,张嘴打了个哈欠后也闭上了眼。
待透过车窗的晨光化作暮色之际。
马车低调地驶入了花州洛城的洛氏族地。
洛氏先祖的墓地就在族地的后山。洛城遍植牡丹,唯独这儿种的是一片梅树,现在快过了梅的花季,故而枝梢上只有零星几朵梅花摇曳。
因着钟离棠不想公开的要求,和为了隐匿他的形迹,今天接待他们的洛氏族人并不多,只有洛氏的族长、几位族老和修为较高的洛氏修士。
随行的灵觉寺大师为之主持了一场小型法事,只需钟离棠在墓前上三炷香,拜一拜,便算告知了先人。
缭绕的香雾中。
钟离棠试图回忆这位生身之父的面容,想了半天,却觉得模糊。犹记得千年前,他与母亲的活动范围只有勾栏深处一座楼的顶楼。不许出去,旁人也不会来,抬头只能看得见四方天,低头是流落风尘的女子强颜欢笑,那些来寻欢的男子丑态百出……母亲不让他低头看,偶尔还会捂住他的耳朵,他在母亲怀里抬起头,看见她眉眼间的忧愁,一日多过一日。
“引一支洛水绕过此墓吧。”钟离棠回神后,低喃道,“也算了却他……他们的遗愿了。”
洛氏族人无不同意,当下便有修士施法挖渠引水。
当城外的洛水顺着沟渠,缓缓流经过墓地时,忽然有风起,把墓旁梅树上的残花吹落,残花随风飞舞过钟离棠的肩头,不偏不倚地落入水里。
与此同时,洛氏修士们骤然浑身一轻,冥冥中,仿佛有什么消失了。
事了。
经过一天舟车劳顿,疲惫不已的钟离棠先行去客房休息。
洛如珩被洛氏族人围住。
“仙尊乃先祖独子,于情于理,洛氏的产业都该有仙尊一半,如珩你在仙尊身前侍奉多时,比较了解仙尊,你看我们是直接给还是?”
以洛如珩对钟离棠的了解,他提议:“小师叔不缺这些身外之物,你们想补偿他,还不如去讨好他——”
他伸手指了指谢重渊。
于是谢重渊天降横财,白得了一大堆金银珠宝做的精美饰品。
然后当他喜滋滋地想带去给钟离棠看时,却被挡在了门外。
“我乏了,你也去隔壁房间歇息吧。”
门内传来钟离棠的声音。
谢重渊便故技重施,等到天完全黑透,估摸着钟离棠睡着了,就变成小龙崽,仍是不走门,去爬窗,谁知刚把窗推开一条小缝,挤进个头。
就被一根手指轻轻地抵住了额头。
小龙崽抬头,隔着冰绡,对上钟离棠垂下的眼睛。
“……”
糟糕,被发现了。
谢重渊讪讪地退了回去。
钟离棠把窗合上,回到榻上躺下,明明身心疲乏,却辗转反侧。
一夜无眠。
第二天,满脸倦色的钟离棠甫一拉开门。
就有一团黑漆漆、胖乎乎的东西滚了进来,正是谢重渊化作的小龙崽,还没睡醒,滚到钟离棠脚上,就随遇而安地趴在他脚上继续睡。
钟离棠垂眸看着他模糊的小身影一会儿。
轻叹一声。
还是俯身,把他抱了起来,为他摘掉黏着的落叶,拂去灰尘-
洛城事了。
钟离棠没有久留,又启程去了莲城。
一是为了送还未伤愈的大师回灵觉寺,二是应洛氏族人的恳求,答应把洛氏先祖的牌位,送入灵觉寺的功德堂,放在他母亲牌位的旁边。
这次,他们的马车到达灵觉寺的时候,净心没有在寺前的菩提树下等他。听接待的僧人说,净心近几日闭关钻研医术到了紧要关头。
钟离棠便没有去打搅,向灵觉寺的主持表达了对大师因他之故受伤的歉意后,又领着洛如珩把他先祖的牌位供在功德堂,又给母亲上了香。
便告辞,打算离开。
“吾友,留步!”
一贯端秀从容的佛子,刚出关就听说了钟离棠到来的消息,喜不自禁,匆匆奔来,眉眼间是肉眼可见的憔悴,一身青色的僧衣也皱巴巴的,显然是整日埋头研究医药,疏忽了打理自己。
钟离棠驻足回首:“净心?”
气色比上次见面差了不少,眼睛还覆着东西,叫再次见到他的净心,脸上的喜色渐渐散去,皱眉道:“是我。你的病情怎会加重至此?”
面对好友的疑问,钟离棠难得心虚。
“不过幸好,我这次从一本古医书上找到了一个方子,或许能治好你,只是此方还需一药引,而这药引只有沙州有,我得亲自去一趟。”
钟离棠一听,瞬间联想到净心前世失踪一事,看来前世好友便是去了沙州为他寻药引才下落不明,当下便决定,无论如何都要与之一道。
他去,谢重渊自然是要跟着的。
洛如珩倒是也想跟着,但被钟离棠拒绝了:“洛氏不是让你到寺内后多请些大师,为先人做一场大型法事福报功德吗?你便留下吧。”
“万一小师叔遇到危险……”洛如珩担心地说,“不若以洛氏或凌霄宗的名义发布悬赏,何苦劳烦小师叔与佛子阁下亲自去寻呢?”
净心微微一笑:“洛施主放心,若遇危险,自有贫僧保护阿棠。而且若是大张旗鼓的话,怕是反而会惹来那些忌恨阿棠的人的破坏。”
少时他们只要遇上,便会结伴闯荡历练,而这样的日子,在钟离棠成为仙尊后便不再有了,因为钟离棠已经强到没有敌手,鲜少会受伤了。
没想到如今,竟还有机会重温-
事不宜迟,他们打算当天便动身去沙州。
而在出发之前,他们还需稍作准备。
净心虽然自信遇到危险能护住钟离棠,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出于谨慎,他与寺内修为高深的众长辈一起,为钟离棠绘制了许多防身用的符篆,以上古符文书写,即便钟离棠没有修为,也能使用,可谓是贴心。
钟离棠谢过之后,想了想,还请他们做了些阵法相关的符篆。失去修为后,他自保的手段有限,虽然他对阵法不算精通,用起来对他一个瞎子也称不上方便,但有总比没有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了呢。
然后趁着净心他们制符的时间,钟离棠带谢重渊出了灵觉寺。
因着不知道会在沙州逗留多久,钟离棠担心饿着谢重渊这头食肉猛兽,特意去莲城的一些酒楼饭馆,买了一些做好的菜肴,放入能给食物保鲜的法宝中,然后交给谢重渊,让他存进他体内可以储物的天赋空间里。
不久,一切都大致准备妥当后,他们便出发了。
行具是灵觉寺的灵马拉的马车,不用担心会伤到钟离棠经不起术法瞬移的身体。行路漫漫,马车载着他们会穿越寂静荒芜的山山水水,也会途径人声鼎沸的城镇,便难免会听到魔族受夜寄雨之命,大肆宣扬的传闻。
净心迟疑地问:“双修之说……可是真的?”
钟离棠揉了揉额角,头疼道:“是真的。”
闻言,饱读医书的净心低头沉思了片刻,才道:“我之前竟没想到……此法确实有可行之处,不过我想,阿棠你应该不会同意。”
“还是吾友知我。”钟离棠的语气里不无慨叹。
净心听了,又笑了,温温柔柔的。
看得谢重渊颇觉刺眼。
心里暂时把陆君霆的讨厌程度下降一位,换净心上去。
第42章 沙州鬼城 这微妙的、仿佛透过皮i肉骨……
“沙州是一个怎样的地方?”谢重渊不甘寂寞地问, 他只见过两州,一是凌霄宗所在的中州,四季分明, 地势多平缓, 而花州则如其名,恨不得把每一片土地都种满他们偏爱的花花草草, “沙州莫非遍地黄沙?”
闻言, 钟离棠的注意力如谢重渊所愿,落到他身上:“沙州原也是一山明水秀、人杰地灵之处,但是……”
在仙历荧惑末年, 谶言中的凶兽从天而降,落至沙州, 使其一夕之间生机死绝, 地陷成沙, 成了人迹罕至的荒芜之地。
“凶兽是什么兽?这么厉害?”谢重渊有点好奇。
“据说是一额长犄角、背生双翼……模样古怪的兽。”净心趁机接起话茬, 却是对着钟离棠说, “那兽虽然实力强横,但是好在有阿棠的师尊身先士卒,率仙门众前辈将其镇压……谁知那兽不甘被困于昆吾山的黑水潭, 竟冲击封印,试图逃脱, 累得阿棠你修为尽失, 若是当年……”
净心低念了声“阿弥陀佛”后,住了嘴。
直接击杀了凶兽,也就不会有钟离棠为了再次镇压中毒的事了。
但是自仙门有会卜算推演之能的修士的那天起,谶言便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其中关于灭世之说的, 更是数不胜数,谶言中的灭世者除了凶兽,还有凡人、修士、魔族、妖族、鲛族、鬼族、蛮族,甚至是一把平平无奇的剑,一块没有生息的石头,一座存在了千万年滋养了无数生灵的大山。
若是因一则谶言便要喊打喊杀,仙门与邪魔何异?
便是谢重渊,如不是降世时造成一州杀孽,也不会被镇压。
钟离棠叹了口气,也陷入了沉默-
谢重渊听着,觉得对那凶兽的描述,与他的兽形还挺像的。
待听到黑水潭时。
不知怎的,他想起了伴着绿绮琴小调做的那场幻梦。
梦里的“他”,可不就是被困在一处漆黑的水里,岸上那个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钟离棠的师尊,似乎还提到说什么修复封印之类的……
谢重渊心里忽然浮起一个荒谬的猜测。
他不会就是那头凶兽吧?
不过转念想想,那凶兽此刻还好好地被封印在昆吾山呢,而他,现在在这马车上,在钟离棠这位仙门魁首的身旁,怎么看都不可能是凶兽。
对,一定是他在胡思乱想……-
马车里的沉默,一直持续到他们抵达沙州。
“那药引生长在极阴之地,所以我们得去一趟鬼城,打探消息。”
马车停在绿地与黄沙交汇的地方,听净心说罢,钟离棠撩起一点车帘,模模糊糊看到太阳正在西落,而想要进鬼城,得等到黄昏时分。
谢重渊顺着他的视线,也往外看。
只见碧蓝而广阔无际的天空上,挂着一个红彤彤的大火球,散发出炽热金黄的光芒,把连绵起伏的沙丘映得宛若一堆堆黄金,好看极了。
钟离棠放下车帘:“记得上次来,还是数百年前。”
“是七百年前。”净心记得很清楚,“那时我年少轻狂,听说这里游荡着诸多恶鬼,便效仿地藏王菩萨,孤身前来,向恶鬼们传道讲经,试图度化他们,却险些被恶鬼们分食,幸好阿棠你路过,斩杀恶鬼救了我。”
也是经此一役,钟离棠在恶鬼中留下了威名。
“是啊。”钟离棠不无感叹。
他的好友净心,其实并非天生的路痴,而是被恶鬼撕扯吞食去了一魄,导致魂魄不全,才失去方向感,哪怕在自幼长大的寺庙都会迷路。
他们回忆着往事,相谈甚欢。
令插不上嘴的谢重渊,在一旁直冒怨气,换做平日,钟离棠早就察觉,去安抚他了。但一想到谢重渊对他的心思,钟离棠便忍住了。
好在不久,太阳便完全落下去了。
“黄昏到了!”谢重渊迫不及待地提醒道。
马车里,净心拿出两个陈旧的木质面具,全覆面,形如恶鬼,狰狞可怖,只在眼睛鼻子和嘴巴的位置开了孔洞。戴上后,便可以模糊身形。
钟离棠自有一套遮掩身形的幂篱,便叫净心把面具分给谢重渊。
谢重渊眼尖,瞧见净心左手的恶鬼面具还雕刻有海棠花纹,而他听了钟离棠的话,右手递过来的恶鬼面具上雕刻的却是莲花纹路。
“我要那个。”他劈手夺过有海棠花纹的面具。
净心唇边一直噙着的笑,淡了淡。
钟离棠皱了皱眉:“重渊,不得无礼。”
“没事,我戴哪个都行。”净心善解人意地说。
谢重渊也高兴不起来了-
穿好幂篱后,钟离棠率先下了马车。
白天,这里烈日灼热,到了夜晚却无比阴森寒冷。远处的沙丘上,出现了影影绰绰的城池模样,随着天色逐渐变暗而愈发凝实,溢出浓稠的阴气,扭曲成诡异邪恶的形状,还伴有忽大忽小、凄厉渗人的鬼哭鬼诉。
“走吧。”
戴好面具的谢重渊与净心,一左一右地跟着他。
深一脚,浅一脚,蹚过黄沙,来到鬼城下。
说是城,其实不过是一片残垣断壁,城墙残缺的地方被浓黑的阴气填补,城门处更是连门都没有,黢黑寂静的一个洞口,仿佛会吃人一样。而其正上方挂着一块皲裂的匾额,上书“幽冥”二字,黑红如陈年老血。
墙根下,游荡着一些鬼力微弱得连人形都凝不出的小鬼。
“你可知这城里谁的消息最灵通?”净心问一个小鬼。
小鬼不吭声,像一团烟雾就要飘开。
钟离棠便从储物袋里取出几枚灵石给他,小鬼接过,这才喜滋滋地开口,是个苍老的男声:“知道知道,是城中梨园的老板。”
钟离棠又给了他几枚灵石,请他带路。
而等他们穿过城门,真正进入鬼城后,反而不觉得阴森诡谲了,亭台楼阁鳞次栉比,处处张灯结彩,富丽堂皇不输凡间的王都。往来的鬼怪修士,有与他们一样戴着面具低调行事的,也有不吝暴露本来面目的。
“与上次来相比,这里的变化可谓是翻天覆地……”净心低声道,以前这城里是与城外一样的残破冷清,瞧着可没有现在这么繁华热闹。
小鬼,不,应该说老鬼听了,道:“看来阁下是许久未来了,我们城里能变得这么好,可都是梨园老板的功劳,那可是个大善人。”
“哦?”钟离棠来了兴趣。
老鬼收了好处,也乐得给他们介绍:“梨园老板是五百年前出现在鬼城的,但他可不是鬼,而是个鲛人。”
“鲛人?”钟离棠道,“鲛人生性喜水喜潮,怎会来这干燥少水的地方?”
“谁知道呢。”老鬼道,“虽然不知道他为啥来这鬼地方,但他着实好心,出钱把鬼城修建一新不说,还常常布施穷鬼们一些香火……”-
说着,他们来到了位于城中热闹处的梨园。
进去的时候,只见台下鬼怪满座,台上几个骷髅架子穿着戏服咿咿呀呀,动作稍一激烈,便有白骨噼里啪啦地掉落,惹得台下一阵哄堂大笑。
“老板平时就在二楼。”老鬼道。
钟离棠道了声“多谢”,又给老鬼几枚灵石,让他自行离去。
然后与谢重渊、净心,沿着楼梯,上了二楼,那里有一紫衣华服、五官贵气的俊秀男子躺在摇椅上,闭着眼,随着台上的戏含混地哼唱。
“听说阁下无所不知?”钟离棠道。
梨园老板撩起一道眼皮,扫过他们:“谈不上。也就这城里和沙州的事,我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一些的。怎么,你们有事问我?”
“阁下可知‘彼岸’?”净心问。
“彼岸,乃修行之人死后的残魂所化,因执念太深,久久不散,被极阴之地吸引后化作阴种,汲取月华与鬼气萌芽、开花。”梨园老板道,“据我所知,目前整个沙州只有城主的手里有一株含苞待放的彼岸。”
他们来的路上,老鬼介绍完这梨园老板,也曾说起过城主,是七百年出现在沙州的,起初比小鬼还弱,连天光都见不得,但不过短短百年,就修成大鬼,还成了这座鬼城的城主,只是鲜少露面,常年都在幻境之中。
“不知如何才能见到城主?”钟离棠问。
梨园老板慢悠悠地从摇椅上起来:“那就要看看你们的诚意了……”
话音未落,他便忽然出手攻击钟离棠。
谢重渊反应极快地伸手圈住钟离棠的腰带着他躲开。
净心也及时出手,截住了梨园老板的攻击,却不知对方的目标其实是他,猝不及防之下,被掀掉了面具,露出了真容。
“原来是佛子大驾光临啊。”梨园老板上下打量着净心,眼底泛起奇异的光,笑着说,“看在你的份上,我今天便做回免费的生意。”
然后他合掌一拍,身边倏地出现一道光门:“想要见城主,那就要看你们是否能勘破他设下的幻境了。”
说罢,他侧了侧身,朝那门,优雅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阿……你们在此稍等片刻,我去一试。”净心道。
钟离棠却不放心,执意与他一起,如此,谢重渊自然也要一起,最后便三人都进去了,然而一踏进那幻境的门,他们就失去了来时的记忆-
幻境里,黄金宫中素雅的小院。
昏睡了不知多久的钟离棠醒来,因为一直高热,他出了许多汗,整个人像浸过水一样,从头到脚都是湿的,头发衣裳都黏在身上。
他睁开眼,在熟悉的黑暗中缓了一会儿,手撑在榻上,支起身体,然而关节实在疼痛,肌肉实在酸楚,才起一半,就跌落了回去。
“你别动!我来。”
嘶哑难听的声音由远及近,是被派来照顾他这个病秧子的魔宫侍从快步走来,先小心扶起他,给他喂点水补充水分,然后便把他打横抱起,往外走去,到安置在另一侧稍间的寒泉,抱着他一同步入冰冷的水里。
“你这次睡了半个月。”侍从自己穿着衣服,却把钟离棠剥得精光,让他坐在水下的台阶,上身靠着自己的胸膛,腾出双手为他清洗。
如此亲密的肢体接触,对以前的钟离棠来说是无法想象的。他向来不习惯别人触碰他,但现在他病得严重,若不依靠别人的照顾,怕是会脏乱得不成样子,相比之下,别人的触碰反而可以忍受了。当然也有照顾他的侍从很固定,日久天长,慢慢也就从不适应,到对他的照顾习以为常了。
“昨天,从土里钻出来一头奇怪的小兽,长得像虎豹,一身毛如金似玉……不过巴掌大的小玩意,胃口却大得很,一口气啃食我……的君主几座宫殿,那可都是纯金纯银打造的啊,就这么被吃光了!”侍从说起近日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愤愤不平,每个字都像咬着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看起来与魔宫偏好黄白之物的君主谢重渊,颇为感同身受的样子。
钟离棠轻声道:“那小兽应该是吞金兽,以金银为食。”
“什么?!”侍从听了,大惊失色,“天底下竟然会有如此可怕、邪恶、残忍的兽?我……我们君主日后定会把见到的吞金兽统统杀光。”
钟离棠皱了皱眉,不大赞同这种屠杀珍惜灵兽的想法,但想想吞金兽平日都是生活在地下极深之处,鲜少会出地面,眉头又舒展了。
“那你有没有受罚?”钟离棠靠着侍从鼓实的胸膛,之所以会有此一问,是因为在侍从的嘴里,谢重渊动辄便会惩罚整个魔宫的侍从。
“罚了。把我们吊起来拿鞭子抽,抽得可狠了。”侍从边说,边觑着钟离棠的神色,“待会你能不能帮我给身上的鞭伤涂药?”
钟离棠道:“好。”
他的病越来越重,很多时候,连自理都做不到,皆是靠着侍从悉心照顾才不会太过狼狈,如今侍从开口请求,他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你会给鞭伤涂药吗?”侍从试图从他的脸上发现若有所思又或者恍然大悟的神色,“你以前给别人身上的鞭伤涂过药吗?还记得是谁吗?”
钟离棠垂眸沉思了片刻后,道:“我想起来了。”
“谁?”侍从心中暗喜,情不自禁地扬起嘴角。
钟离棠道:“我师兄。”
是少时,宗门对年轻弟子的一次秘境试炼,陆君霆被秘境里一修为高深的老柳树怪的柳枝抽得快死过去,身为同门,他既遇见了,便无法坐视不管,就出手救了,还帮忙草草给他背上与鞭伤无异的伤涂了药。
侍从扬起的嘴角,啪的一下,垂落成一条笔直的线。
“还有别人吗?”侍从不甘心地问。
钟离棠摇了摇头,暂时想不起来了。
侍从的嘴角,遽然耷拉了下去。
而与此同时,钟离棠感到后腰靠右的地方,微微灼烫,即便他如今浑身高热,亦能感受到这微妙的、仿佛透过皮i肉骨、来自神魂的感觉。
他积蓄了些许力气的手,摸了摸那儿。光滑的一片,似乎什么都没有,只是他的错觉,但他又总觉着,那里不应该什么东西都没有。
可是,到底该有什么呢……
钟离棠陷入了沉思。
第43章 魔宫侍从 侍从仗着钟离棠看不见,笑得……
侍从不高兴了, 但侍从不说。
仍像照顾幼儿一般,动作轻柔地为钟离棠从头洗到脚,尤其是他一头浓密的雪发, 洗得尤为细致, 几乎每一根发丝都被他好好照顾到了。
其实,他完全可以用一个术法, 轻松解决。
但侍从喜欢亲力亲为的感觉。
洗好后, 他抱起赤裸裸的钟离棠出水。
用他平日常穿的织金墨氅裹得严严实实,快步抱回屋里,放到一张靠窗的榻上坐着, 拿柔软的棉布为他把头发擦得半干,再抹上有养护之效的油膏, 才指尖窜出一缕墨黑的火, 隔着点距离, 把他的头发彻底烘干。
然后才把一段冰绡覆过他无神的眼眸。
接着, 他像拆礼物一般, 把钟离棠身上的墨氅解开。
在明媚的天光的映照下,他一身雪肤白得发光,因为体内的高热, 他的肌肤并不显得苍白,而是透着一层淡淡的红, 看着竟会觉得很健康, 大约只有抬头看到他双颊浮着的、两团更深的红晕,才会恍然他这是病态。
侍从目光幽沉,拿出无色无味、价值千金的药膏,挖了一大团,双手合起, 在掌心均匀地压开,才把手落在钟离棠的肌肤上,从颈部开始,边涂抹边揉按,尤其是钟离棠的四肢和各处关节的位置,会特意多揉按一会,好叫药膏能尽快发挥作用,为他缓解肌肉的酸楚和关节的疼痛。
这样的事他做过很多回,或许一开始还会激动到手抖,但次数一多,便能很淡定了。就像钟离棠不喜人近身,但在他昏睡时,就已经这样被侍从照顾许多次了,于是当他醒来以后,他的身体已经习惯了侍从的触碰。
只是——
“唔。”钟离棠隐忍地发出一点鼻音。
他身上那些怕痒的地方,大约永远都习惯不了被别人触碰。
侍从因他的反应,心情终于好了一点儿。
但还不够。
侍从仗着钟离棠看不见,笑得恶劣,沾着药膏的指尖,刻意轻拂过他身上那些敏i感怕痒的地方,看着他好看的眉蹙起,羽睫颤动,眼尾泛起潮红,双颊病态的红晕愈发得深沉,薄唇被贝齿咬住好似在努力忍耐。
“好了吗?”钟离棠的声音都有些发抖了。
“好了。”侍从终于满意,不再欺负他。
钟离棠松了口气。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感觉后腰那处又在微微发烫了。
侍从为钟离棠穿上广袖宽袍,自他火毒发作,体内的高热压制不住以后,从前那些严实得只露出脖颈与手脚的衣裳都成了负担,如今只能穿些单薄透气、材质轻凉的衣物,便是鞋袜都无法再穿,只能整日赤着脚。
“既然好了,那换我来给你上药吧。”钟离棠道。
闻言,侍从神色一僵,心虚道:“不急,我先把鞋给你穿上。”
说罢,他单膝跪在地上,一只手握住钟离棠细瘦的脚踝,踩在自己弓起的大腿上,一只手拿起摆放在榻下的木屐,为他套在脚上。
全穿好后,侍从低低地道了声“稍等”,匆匆离去,又匆匆回来。
他一靠近,钟离棠就蹙起了眉,怀疑他出去的短短功夫又被人鞭挞了一顿,否则身上怎么忽然多了浓郁的血腥味?明明方才还没有……
“你可是又被打了?”
“嗯?”侍从先是疑惑,接着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又含混地“嗯”了一声,说,“你知道的,魔族生性残暴好斗,他们那些大魔,有事没事就喜欢欺负人,尤其是我这种弱小的魔,若不是君主规定在魔宫里不许吞噬同族,我怕是早就被大魔吃掉了,不,他们兴许不屑吃我这种小魔……”
钟离棠叹了口气,不禁为侍从的遭遇感到忧心。
记得他与侍从的初识,是在他被谢重渊掳回魔宫的第二天。
因为双眼什么都看不见,初来乍到的他,不得不重新熟悉居处的布局,在摸索的过程中磕磕绊绊都是轻的,危险出现在他转去室外探索的时候,他差点一脚踩进无水且满是锋利乱石的池塘,是侍从及时拉住了他。
那时,侍从也是带着满身的血腥味,像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战斗。
仿佛怕熏到他,侍从见他站稳了脚跟后,便松开手,转身离开。
是钟离棠喊住了他:“不知阁下是?”
“……魔宫的侍从。”
钟离棠道了谢,从储物袋里拿出伤药,塞给了他。
“你对谁都这么好吗?”侍从低语道,“还是又想骗我……”
钟离棠没听清:“什么?”
然而侍从已经不知何时,悄然离开了。
本以为不会再见。
谁知道转天,侍从便又来到钟离棠居住的小院,默默把池塘里的乱石清理干净,注入了清澈的水,又在池岸一圈种满了花,这样,只要他的脚碰到花丛、鼻子嗅到花香,就知道不能再往前走了。
后来,侍从隔三差五就会来他的小院,不是带着血腥味,便是带着战场的硝烟,来了也不怎么与他说话,就埋头干活,弄弄这里、修修那里。
钟离棠便把储物袋里的各种伤药当做谢礼,给了他一次又一次。
原与魔宫别处没什么不同的小院,渐渐被侍从修整成他习惯的模样,不需要他再费心记住各种东西的位置……屋内的摆设与坐忘峰无异不说,池塘里还多了银鱼,院中也有了几株白海棠树,甚至移来了寒泉……
钟离棠迟疑道:“你们君主,是又去凌霄宗了吗?”
“对,去打劫了。”侍从简直是张口就来,“我也跟着去了,听说你以前住在那个什么什么峰,我就顺便去抢了点东西给你用。”
“有没有伤人?”钟离棠担心地问。
侍从本来想说死伤无数,可是看着他担心的眉眼,到底还是改口了,不情不愿地说:“没有。他答应过你不会动凌霄宗就不会动。”
钟离棠暂时放了心:“他……你们君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坏人呗。”侍从嗤笑道,“所有人都说他是坏人,是无恶不作的大魔头,将来还会毁天灭地,除了是坏人,他还能是什么人?”
之后,侍从离开,许久不再来他的小院。
直到他来魔宫后第一次昏睡过去。
醒来后,侍从才再次出现:“君主让我以后专门照顾你。”
只是侍从身上,还是经常有血腥味,一问,不是被他们君主罚了,便是被旁的大魔欺负了,在这个弱肉强食的魔界,他似乎活得格外辛苦。
“喏。”
侍从把伤药塞进钟离棠手里,脱掉上衣,坐在钟离棠身旁。
钟离棠回了神。
因着看不见,他只能一只手摸上侍从的胸膛,先小心翼翼地确定鞭伤的位置,才用另一只手,指尖蘸了药,轻轻地涂抹上去。
而侍从的身上,除了新伤,似乎还有一些陈年旧伤。应该是厉害的法器抽的,以致于伤愈过后,疤痕至今没有消失。
“你以前也被你们君主鞭笞过吗?”钟离棠问。
“不是。”侍从拧了下眉,表情嫌恶地说,“是一个恶心的家伙,不过他已经死了。”
钟离棠还以为是魔宫哪个大魔,想了想,建议道:“若有机会,你不如离开魔宫,去偏僻之地专心修行,待变强之后,就不会被欺负了。”
“我走了,谁来照顾你?”侍从不赞同道,“我可不放心别人。”
钟离棠道:“那等我死之后,你……”
话还没说完,侍从便生气了:“别总说死不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伤都不让钟离棠上药了,衣裳一穿,气冲冲地离开。
他这一走,便是好几天。
这几天。
谢重渊倒是久违地天天过来,不仅来,还带了一个又一个新医修或丹修,叫钟离棠怀疑,怕是天下能治病救人的,都被他抓到了魔宫。
“治不了?”“你怎么也摇头?”“治不了我就把你们都杀了!”
谢重渊穿金戴银的,发怒的时候,这些饰品也会碰撞得格外厉害,叮叮当当的,像是在代替主人发泄怒火一样。
“多谢阁下的好意。”钟离棠忍着后腰的灼烫,道,“医者仁心,他们并非不想救我,只是能力有限罢了,还请阁下,莫要为难他们。”
谢重渊气咻咻地瞪他一眼,末了想起他看不见,咬牙道:“你光想着救别人,怎么不想着救自己?哼,我就不信没有办法治好你!”
他走了,侍从才来,在钟离棠又一次即将昏睡前。
“睡吧,等你下次醒来,我……君主说不定就有办法救你了。”侍从望着虚弱地躺在榻上的钟离棠,因为火毒又一次发作,他全身乏力,肌肤滚烫且红彤彤的,还有头痛令他始终皱着眉,呼吸和心跳都快得不正常。
钟离棠的意识渐渐昏沉:“……什么办法?”
“去昆吾山,解开黑水潭的封印。”侍从低声道。
钟离棠本来在这时,就应该彻底失去意识,昏睡过去,但后腰的灼烫却令他勉强维持住了一丝脆弱的意识,声若呢喃:“别,别解……”
“只要解开封印,我……君主回归本体,就能去往仙界。”侍从越说越坚定,“既然天底下找不到救你的办法,那就去天上的仙界找!”
后腰轻微的灼烫陡然变得剧烈。
仿佛一道雷电,劈散了钟离棠灵台的迷雾,令他意识一清。
冰绡下,几乎要阖上的眼睛倏地睁开,眼前不再是漆黑的一片,而是能依稀看到些模糊的光影,他微微转头,看着跪坐在榻边的侍从。
看不清模样,但能看到一点微弱的幽绿光泽。
“靠近些……”
侍从不解其意,但还是乖乖地凑近了。
钟离棠抬手,摸上他的脸。
当指尖一一描绘过他的眉眼后,不禁心中一震。
“重渊?!”
第44章 鬼王娶亲 你想要彼岸,不如拿自己来换……
“哦?要知道, 我设下的幻境,可是会摄取你们心结的记忆,然后构建成与现实无异的世界, 再让你们重新经历……而想要勘破, 需得清楚地意识到眼前的世界的异常……正所谓心结难解,多的是人勘不破, 永远陷在幻境里, 直至死去,就算能勘破的,也得先经历个几十上百遍……”
鬼气森森的男声, 在刚被幻境排斥出来的钟离棠耳畔响起,忽远忽近、忽大忽小的, 叫人不好判断他身在何处, 音色还有些熟悉, 只是太过阴郁冷凝, 令钟离棠一时无法想起究竟是像谁:“而你, 竟然只一次就能勘破幻境出来,如此速度,多年来我还是头一回见, 不错,不错。”
“阁下谬赞了。”钟离棠自知非他的能力, 而是后腰处的兽纹, 受谢重渊情绪引起的一次次反应,警醒了他,乃至最后帮他彻底清醒……
思及此,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幻境里的由他的记忆勾勒出的假象,怎么会令兽纹起反应?除非那根本就是一同进入幻境的谢重渊本人!
若是如此, 若是如此……
前世,他亦是从侍从嘴里得知谢重渊要昆吾山解开封印,却不知道缘由,便已昏睡过去,等醒来,他一心只想着阻止谢重渊放凶兽出世……
重生后,《重渊》一书倒是给出了合理的解释,原来谢重渊吞噬的上古龙血太过强大,帮助他修为飙升、重回巅峰的同时,也在与他本身的血脉互相排斥,使得他一直在承受痛苦,最后为了从血脉排斥的痛苦中解脱和变得更强,他决心抛弃分i身,重回他被封印在黑水潭下的本体。
可那幻境里,侍从,不,谢重渊却分明说是为了救他。
孰真孰假,尚未可知,但已足以令钟离棠心神大乱,好在他历经世事,很快镇定了下来,定了定神,他透过眼上的冰绡与幂篱垂下的白纱,环顾四周,哪怕看到的东西很模糊,也能依稀分辨出来,此刻他所在的位置,已不是梨园二楼,而是一个陌生的地方,明亮却无光源,是天光,空气潮湿,隐隐有水流的声音,能看到大片绿色,闻到草木的气息……
莫非此处是沙漠绿洲?
不对,他们入鬼城时已是黄昏,而这里却明亮如白昼。且,或许别的黄沙之地会有绿洲存在,但沙州的生机尚未复苏,现在不可能会有绿洲。
“此处亦是幻境?”
一团模糊的黑影,在钟离棠话音未落时,倏忽飘到他的身前,饶有兴趣地说:“你倒是聪明。旁人可都以为出了幻境就是现实,然后……”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但不难猜测,自以为经受住了考验的人,终于见到城主,本以为能得偿所愿了,殊不知自己已不知不觉再次陷入幻境。
钟离棠察觉到对方可能并非善类,皱了皱眉头,同时在心中默默提高了警惕,还在幂篱白纱的遮掩下,一只手悄悄摸进腰间的储物袋里,两指夹出几张事先准备好的驱鬼灭邪的符纸,藏在宽大的袖中,时刻准备着。
“听梨园的那条臭鱼说,你们找我,是想要我手里的‘彼岸’?”黑影发觉了他的小动作,却不以为意,若面前的是个修为不俗的修士,他或许还会谨慎些,但一个看起来没什么修为的病秧子,着实不值得他费心。
钟离棠后退了一步,轻声道:“是。”
黑影长长地“哦”了一声,“本来嘛,我这个鬼,最是讨厌别人觊觎我手里的东西。但是看在你聪明的份上——我喜欢聪明人。所以我愿意给你一个机会,想要彼岸可以,但是你得能拿出让我满意的东西交换。”
“不知阁下想要什么东西?”钟离棠问,在对方没有动手的意图前,他并不打算先下手为强,毕竟谢重渊和净心至今还没有从幻境里出来。
“我?我坐拥鬼城,什么都不缺,还真没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黑影想了想,道,“但是你拿来换的东西,必须与彼岸的价值相同。”
闻言,钟离棠沉思片刻后,一一道出自己储物袋里的东西:“九阴混元丹、玲珑宝衣、星云剑……不知以上,阁下可有看得上的?”
“这些俗物可打动不了我。”黑影听了,兴致缺缺道。
“那在下只好放弃了。”钟离棠叹了口气,道,“不知可否请阁下将我还陷在幻境里的两位同伴送出,我们这便离开鬼城,不再叨扰。”
“能不能出来,那就得看你两位同伴的本事了。”黑影显然没那么好说话,凑近钟离棠的耳畔,阴沉又满怀恶意地笑着说,“若是出不来,日久天长的,他们可就成了我的养料咯。”
钟离棠心中一沉,不再犹豫,抬手朝他丢出指尖夹着的黄符。
黄纸朱砂,配着以上古文字书写的符文,本该威力极强,哪怕是千年之龄的大鬼碰上,也难安然无恙,可对黑影来说却好似一张普通的纸。
他嘭地分出数道宛若触手的阴气,把钟离棠扔来的黄符撕得粉碎。
“我本来见你聪明有趣,还想着放你一条生路。”黑影愠怒道,“可你这人却不识好歹,竟敢对我动手,呵,那便没必要留你一命了。”
说罢,他身后张牙舞爪的阴气触手,齐齐朝钟离棠扑了过去。
比之更快一步的,是被阴气激起的阴风,呼啸着来,吹得钟离棠后退了好几步,身上的白色幂篱更是被阴风一把掀开,被后一步赶到、锋利如刀的阴气割裂成无数细小的白色碎片,纷纷扬扬,如忽然下了一场大雪。
而在这雪中,钟离棠艰难站稳,压不下身上白衣翻飞的衣袂,只能抬手拂开脸前乱舞的霜发,虽还有冰绡遮住眉眼,但他的真容已暴露无遗。
白,真白啊,肌肤白得几乎透明,眉与睫也是纯洁无垢的白,唇色也极为浅淡美好,好似高山白雪化作的仙人,自带一股飘渺出尘的气息。
“我好像见过你。”黑影杀气腾腾的触手倏地停在钟离棠的面孔前,疯狂地舞动,每根触手都仿佛长了眼睛,在空中疯狂地扭曲着,争先恐后地凑近他清冷的眉眼瞧他,“我想起来了——你救了他,却没有救我。”
钟离棠疑惑地歪了歪头:“嗯?”
“不过没关系。”黑影阴沉地笑了下,没有好心地为他答疑解惑,而是道,“彼岸是沙州独一无二的花,你亦有举世无双的容颜……你想要彼岸,不如拿自己来换?做我的鬼新娘,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好。”钟离棠几乎在他话音刚落便答应了。
黑影不免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会誓死不屈呢。”
钟离棠不觉得自己能拒绝得了,与其被迫,不如最大限度地为自己争取自由与时间,便道:“阁下既然见了我的真容,想必应该也知道我的身份了。阁下想娶我,想必不会吝啬于给我一场足以匹配身份的婚仪?”
“那是当然。”黑影可不是小气的人。
下一刻,他便携钟离棠出了幻境,回到尚处于夜晚的鬼城城主府的位置,而如此一番移形换影,却令钟离棠脆弱的身体承受不住,咳了血。
“咳……”钟离棠拂开他,退到一旁,抬手捂住唇,低头闷咳。
大股大股红到发黑且黏稠的血,从他的指缝溢出。
看得黑影不禁大为震惊:“你现在怎会如此弱?”
几乎每一个曾经见识过钟离棠强大模样的人,在见到现在的他之后,都会惊诧,钟离棠已经习惯了,咳完了,边拿帕子慢条斯理地擦去唇上和手上的血渍,边不厌其烦地解释:“阁下应该听说过我中火毒的事。”
黑影点了点头,然后看到他眼上的冰绡,想起来他眼睛看不见,便开口说:“自然。哪怕像沙州这种鬼怪聚集的阴暗之地,也对钟离仙尊您的事格外关注呢。”
起初是不大信的,直至众仙门宗主长老去凌霄宗亲眼所见后离开传出消息,再到夜寄雨命魔族传遍天下的双修说法,沙州的鬼怪们才敢信。
“彼岸是治疗我身上火毒的药引。”钟离棠直截了当道。
“哦?”黑影又是一惊,接着便是一喜。他本来还觉得钟离棠答应的太过轻易,其中可能有诈,得多加小心,现在钟离棠主动把弱点说出,无疑打消了他不少防备,同不少人一样,他也觉得曾是仙门第一强者的钟离棠,哪怕表现得再云淡风轻,其实内心深处还是不甘落寞的,只要有机会,一定期盼着自己能重回巅峰,便道,“彼岸虽珍贵,但远不及夫人你……放心,只要你安心嫁给我,彼岸我自会在新婚之夜双手奉上。”
钟离棠垂眸:“如此甚好。”
然后黑影便施法召集幽冥鬼城的所有鬼怪,让他们速速前来城主府,集思广益,尽快为他筹备出一场豪华的婚仪。
今晚,他鬼王就要娶亲!
第45章 一拜天地 堂外绚丽多彩的夜空中,忽然……
鬼王有令, 百鬼莫敢不从。
一时间,本就热闹的鬼城,愈发喧嚣。
“新娘子是谁?快让我瞅瞅——是仙尊!竟然是钟离仙尊!哈哈哈……城主威武!鬼王威武!钟离仙尊要成为我们的鬼王夫人喽!哈哈哈……”
“婚仪需要准备什么东西?大红喜字?红灯笼?红绸?红烛?”
“那是人族娶亲的习惯, 我们鬼族可都是用白的……依我看, 不如一半红一半白,嘻嘻, 正好我们城主是鬼王, 钟离仙尊还是个活人……”
像来来去去了很多好奇鬼,钟离棠能感觉到身边时不时掠过一道阴冷的气息,带起的阴冷吹得他雪白的发尾与冰绡的垂带一直在起起落落。
“今晚, 会不会太快?”钟离棠紧了紧身上的白貂裘。
黑影不觉得:“越快越好。正所谓事不宜迟,迟则生变, 你说是不是这个理?”他不愿承认, 其实是自己太迫不及待了。
他在沙州这昼夜差异极大的地方, 游荡了七百年, 从未对谁动过心, 可在看到没有幂篱遮掩的钟离棠、在又一次见到这个人时,却不禁怦然心动,一种想要得到他、占有他的欲求, 凭空出现,并充斥了他的脑海。
“嗯……”钟离棠沉吟了片刻后, 缓缓道, “能否把我的两位同伴从幻境里放出来,好参加今晚的婚仪,人多,也能显得热闹些。”
“我还是那句话,能不能出来, 得看他们的本事。你若是想要热闹,还不简单?我大可以命令全城的鬼怪,今夜都来参加我们的婚仪。”黑影仍是不同意,“此外,你对我们的婚仪可还有什么要求?尽管说。”
钟离棠想了想,道:“按照人族的习俗,婚前,新人不能见面。”
黑影不想离开,但是他已经拒绝了钟离棠一件事,再拒绝总感觉不太好,便随手抓了一个人族死后变成的小鬼问,“喂,有这个习俗吗?”
“回、回城主,有、有的……”小鬼战战兢兢地回答道。
黑影这才不情不愿地离开,走前,还留下了两个大鬼,命令他们寸步不离地跟着钟离棠,说是陪伴与保护他的安全,实则就是监视与看守。
而鬼王一走。
没了他的威慑,便有与钟离棠有旧怨的恶鬼过来,找他的麻烦。而黑影留下的两个大鬼,却没有上前阻止,而是在一旁双手抱胸等着看热闹。
“哎呀呀,谁能想到,曾经的仙门至尊,高高在上的钟离仙尊,竟会有与卑贱的鬼族为伍的一天,可真是天下一大奇闻啊……听说双修可以缓解您的火毒?嘿嘿,也不知道为了活命,您招了多少入幕之宾?鬼王年轻,要是让您不满意,我不介意帮您一两回,要不三四回也行哈哈……”
越说越不堪,甚至越凑越近,还想动手动脚的。
“那便请阁下先帮我试试此物。”钟离棠神色淡淡,并不受他亵慢的话影响,连眉都没皱一下,说罢,一抬手,朝恶鬼声音的方向丢出符纸。
几张黄色的符纸乘风飘扬,朱红的符文自上而下亮起。
嘭——
黄符猛地爆开,释放出的力量,顷刻间令恶鬼大半个身子化为青烟,若不是闪躲及时,又用了保命的法宝,怕是此时此刻,他已魂飞魄散。
“看来符纸还是有效的……”钟离棠低喃道。
见他随手便轻易要了恶鬼半条命,在场岁数稍微大一点的鬼们,纷纷回忆起对他的恐惧,不敢再造次,见状,年轻的鬼们不禁心生好奇。
“钟离仙尊只来过沙州一回……”
“原先沙州也是有不少鬼城的,你知道为什么现在只有一座了吗?”
“因为其他城都被钟离仙尊一剑荡平了!”
曾几何时,沙州一到了黄昏,便会百鬼夜行,所过之处的生灵无不被他们残忍虐杀,好增加其灵魂的力量,以便他们吞噬后能增长更多的修为……不少侠义之士都对他们深恶痛绝,却也只能打击一下他们嚣张的气焰,而阻止不了他们的恶行。
直到尚未成名的钟离棠,游历至此,听闻此事后,一人一剑毅然进了沙州……还是他怜悯一些未作恶的鬼族,才留下一城给他们做容身之地。
听得年轻的鬼们又敬又畏。
是以当钟离棠说:“既然是我的……大婚,可否让我参与布置?”
在场的众鬼无不同意。
另一边,黑影也没闲着,叫来小鬼们吩咐:“把城封了,明天午时之前,没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鬼进出……还有,给全城的鬼怪修士都送一份请柬,令他们务必于今晚子时来参与我的大婚,若有不来的,呵……”
小鬼们在他的冷笑声中,瑟缩着领命退下。
过了没多久,有一个小鬼前来复命。
“小的去梨园送请柬,发现梨园老板不知去了哪儿……”
“他啊,不用管,他去替我做事了。”黑影摆了摆手,让小鬼离开,末了,又把小鬼喊住,问道,“人族娶亲还有什么规矩习俗?”
小鬼边绞尽脑汁地回想,边回答道:“呃,人族娶亲呢,一般有六礼,分别是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又细细说了六礼是什么意思,都是个什么流程。
“太琐碎了……”黑影听完不免觉得头疼,要是规规矩矩、完整地过一遍六礼的流程,也太耗时耗力了,“一切从简吧,但也不能太简单了,必须足够豪华,配得上我与夫人的身份……嗯,还有聘礼,听你说这在人族的娶亲流程里似乎格外重要?那就准备一份聘礼,速速送去凌霄宗。”
“啊?”小鬼当即被吓了一跳,“会不会不太好?万一此举激怒了凌霄宗,那陆宗主率人打上门来,可怎么办?”
“等他来,早就不是我的对手了。”黑影自信满满地说。
小鬼撇撇无形的嘴,小鬼不信,但小鬼不敢反驳。
流光易逝,不久,时间便来到了子夜时分。
黑影终于化作了人形,只是脸上戴着一张由阴气化作的、没有五官、也没有任何雕饰的黑面具,掩盖了真容,清瘦的身体穿上沙州鬼族娶亲时的白色喜服,骑在一匹高大的鬼马上,慢悠悠地走在前面,两侧是几个或穿红或穿白的小鬼举着上书“喜”字的白幡,或是提着大红的灯笼。
而在他的身后,则是由八个穿白的大鬼抬着的大红花轿,被套上红嫁衣、戴上红盖头的钟离棠,此刻就端坐在里面。
而在花轿之后,还跟着一群负责吹拉弹唱的红衣小鬼。
“鬼王娶亲喽——闲人回避——”
鬼城的大街,在小鬼的呼喊声下,很快便空无一人,好让迎亲队伍能够毫无阻碍地通过。街道两边倒是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鬼怪,黑影也不吝啬,随手就会撒上一大把灵石香烛,惹得众鬼一路捡,一路跟随,队伍越来越长,越来拥挤,直到迎亲队伍绕城一圈后,来到喜堂所在的城主府。
砰、砰、砰——
随着一朵又一朵五颜六色的烟花,陆续在鬼城的上方绽开,一时间,夜空几乎明亮如白昼,几乎掩去了皓月和漫天星辰的光辉。
黑影下了骷髅鬼马,大红花轿亦在他身后停了下来。
两个小鬼立刻屁颠屁颠地凑到花轿两边,把花轿的帘子拉开,露出里面穿着喜庆的新娘子。
黑影来到轿前,微微俯身,朝轿中的人伸出手:“夫人,请下轿。”
钟离棠却借着眼睛不便的由头,当做没看见,自然而然地避开他的手,无需他的搀扶,径自走出了花轿。
黑影鬼逢喜事心情好,也就不计较这点小事,接过小鬼递来的绾有“同心结”的彩绸,把一端递给钟离棠,叫他好生牵着,自己则牵着另一头,然后领着他踏着从喜堂铺到城主府门口的红毯,缓缓往喜堂里走。
“恭喜鬼王!贺喜仙尊!此乃天赐良缘,佳偶天成啊……”
“祝二位新人生生世世永结同心,心心相印……”
“祝鬼王与仙尊早生贵子,嘿嘿嘿……”
两旁观礼的鬼怪们,他们经过时,嘻嘻哈哈地献上乱七八糟的祝福。
不一会儿,他们走到了喜堂。
喜堂里,挂满了或红或白灯的笼和绸缎、绸花,还有一些精致漂亮、灵气四溢的饰物,堂内正中的墙壁上则贴着一个大大的喜字,下方则摆着一张香案,案上燃烧着一红一白两根雕龙画凤的蜡烛,还放着一些灵果、灵物的摆盘,因为黑影对自己的双亲没有印象,高堂的位置便是空着的。
“一拜天地——”负责赞礼的老鬼诵唱道。
黑影转身,朝着堂外的天,弯下腰。
钟离棠也随之缓缓转过身,却没跟着弯腰低头,而是把藏在大红衣袖中的手,探入储物袋里,就在他握住凤鸣九霄剑的剑柄,即将抽出之际——
堂外还在绽放着烟花的夜空中。
一头漆黑的巨兽,忽然自一片绚丽多彩的光芒里出现。
“吼——”
第46章 恶龙抢亲 握住钟离棠头上红盖头垂下的……
来自夜空的、震耳欲聋的愤怒兽吼。
瞬间盖过了喜堂内外的热闹声。
观礼的众鬼怪们, 循着声音,抬头望天,指着巨兽, 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嘀咕, 叽叽喳喳的,听得人心烦。黑影弯着拜天的腰也倏地直了起来, 扫了眼天上陌生的兽, 他皱了皱眉头,不悦地质问缩在角落里观礼的一群小鬼:“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们把城封了吗?他是怎么进来的?”
“是封了。”小鬼们也是一头雾水,“没人进来啊。”
正是因着弱小, 他们反而比大鬼们与这座幽冥鬼城的联系更紧密,可以说是依附着鬼城而活, 所以有没有人进出, 没有鬼比他们更清楚。
“除了去送聘礼的, 无人进出。”
黑影喃喃:“那这奇形怪状的家伙是……”
说着, 他忽然想起来他的幻境, 里头可不还有着两位客人,若是其中一位破镜出来了,小鬼们察觉不到也是自然, 因为对方本就在这城里。
思及此,黑影上前一步, 对着夜空中的巨兽, 笑着邀请道:“原来是夫人的同伴啊……既然出来了,不放下来观礼,顺便喝杯我们的喜酒。”
“吼——你的夫人姓甚名谁?”
不等黑影回答,便一些个有好事的鬼怪们,替他说了。
“当然是钟离仙尊喽!”
“据说我们鬼王一求亲, 仙尊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呢!”
“说不定仙尊大人早就对我们鬼王芳心暗许了哈哈哈……”
本来还不确定的巨龙,闻言,发出一声比方才更悠长、宏亮的怒吼,然后翅膀一扇,俯冲而下,带起的狂风把一些小鬼们吹得东倒西歪。
“抢亲咯,抢亲咯,有人来抢亲咯……”
“有人来抢鬼王的新娘子了!”
“鬼王给他点颜色瞧瞧!”
黑影自然也能看出,巨龙来势汹汹,不是做客的架势,不禁厉声警告:“竟敢来坏我的婚仪,定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说罢,他把手中的彩绸一丢,冲上去迎战。
一龙一鬼,在半空中打成一团。
巨龙往日坚硬的犄角、锋利的爪牙以及钢鞭似的尾巴,在今日,对上没有实体的黑影,仿佛打在了棉花上,使再大的力气打过去,也不过是击散一团乌黑的阴气罢了,转瞬间,散掉的阴气聚拢,又重新凝聚出黑影。
“你们妖族就这点能耐,也敢来闹事吗?”黑影嘲笑道。
谢重渊只是因为是兽,更喜欢用身体搏斗罢了,见这些攻击对黑影统统无效,也不再执意坚持,便张开巨大的嘴,朝黑影喷出一团火。
灰色的火焰看似平平无奇,却令黑影眉心一跳,便不敢大意,挥出一道阴气试图阻拦,谁知一遇上,便是滋啦一阵响,阴气顷刻间被烧光。
余焰碰到的东西,也无不被腐蚀殆尽。
有大鬼好奇,伸手碰了下,登时发出一声惨叫,而他碰到灰焰的那根手指,赫然被腐蚀掉了:“这、这诡异的火焰竟然能伤到我们的鬼体!”
其他鬼怪们见状,纷纷或躲远了些,或张开防护罩笼住自己。
黑影也不再小瞧谢重渊。
甚至不再自己对上谢重渊,而是低声念了一串晦涩的咒语,当即,喜堂外的空地上,土壤开始松动,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具又一具不知死了多久骷髅钻出来,前赴后继地朝谢重渊攻去,他们是死物,没有痛觉,被打散了会重新合并,被灰焰腐蚀了,还会有更多的骷髅顶上来。
“吼——你以为就你会吗?”谢重渊烦不胜烦,索性使出了刚从幻境里的“他”学到的东西,为了抓到啃食了“他”好几座黄金殿的小兽,被气得牙痒痒的“他”使了不少手段,其中便有,“吼吼——吼吼吼——吼——”
咒语大意为:来自地狱深处的不死亡灵啊,吾以混乱与毁灭之龙的名义,禁止你们在大地上游荡,速速回到你们的来处,继续沉眠吧……
随着他的吟唱,攻击他的白骨们陆续掉头,钻回地下。幻境里的“他”是驱使骷髅抓吞金兽,而他无师自通修改了内容,竟也起效了。
谢重渊觉得有趣,便发挥想象,随意吟唱了些咒,没想到大都成功了,刮风下雨打雷闪电的,令黑影狼狈极了,喜庆外的布置也被弄得乱糟糟的,一些设的防护罩不太强的鬼怪们顶不住,跟着遭了殃,忍不住撺掇黑影,说:“鬼王,你再不收拾了那兽,可就要过了成亲的吉时了啊。”
“闭嘴!”黑影气急败坏地吼了他们一嗓子,难道是他不想吗?他也悄悄使了鬼怪们常用的迷魂摄神、削弱阳气之类的阴煞手段,但都不大起效,这意味着谢重渊除了意志、神魂非常强大之外,还是个和他们差不多的阴暗生物。咬了咬牙,他一狠心,双手汇聚了身上的大半修为与阴气,幻化出一个巨大的阴项圈,然后对着谢重渊,冷笑道,“正好我这幽冥鬼城还缺一条看门狗,我看,不如就由你不知好歹的丑陋黑兽顶上吧。”
此言此举,无意是火上浇油,令谢重渊对他杀意暴涨。
“吼——找死!”
谢重渊深吸一口气,然后喷出一条巨大的灰色火龙。
火龙咆哮着缠上朝他飞来的阴项圈——黑影还是小瞧了谢重渊喷出的灰焰,不过一时半刻,阴项圈便不敌,被腐蚀得一干二净。而火龙却没有善罢甘休,在谢重渊的操控下,盘绕成一个火项圈,直冲黑影的头飞去。
黑影想躲,但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动不了了。
不止是他。
凡是在喜堂附近的鬼怪,都不能动了。一种无形的力量悄然禁锢了他们,叫他们僵在原地,表情凝固,浑身上下只有眼睛和嘴巴勉强能动。
“怎、怎么回事?”
“救命,我突然不能动了!”
“那为什么,他们还可以动弹?”
这个他们,一个是谢重渊,另一个则是一直被他们忽视的钟离棠。
众鬼怪努力歪斜眼睛,朝喜堂上看去。
只见钟离棠不知何时也丢了手中的彩绸,人往后退了几步,独自站在喜堂的正中,双手握着一柄贴了几张符篆的银白长剑。而那长剑,则被他插入地砖三寸,正是以剑为中心,荡出的禁锢之力,束缚住了鬼怪们。
“你们快看!这喜堂内外的一些不起眼的饰物散发出的灵力波动,似乎在与那柄剑遥相呼应!”有眼尖且稍懂阵法的鬼大叫道,“是阵法!一定是阵法,我们是被一个困阵定住了!”
“仙尊饶命啊……”已经有鬼怪直接滑跪求饶了。
还有鬼怪十分不解:“不是,他一个眼睛都看不见的人,是怎么在你们的眼皮子底下布下的阵?”
钟离棠一个半瞎的人。
当着一群鬼怪的面布阵,确实不易,尤其是他研习阵法的时日并不长,只有一两次布阵的经验,还是简单的基础阵法,而针对参加婚仪的鬼怪们和黑影的困阵,其实是个大型阵法,但他没有修为,哪怕身上储物袋里的资源足够布阵,也用不了,只能尽量简化,还为了不引起跟着他的两个大鬼的注意,主动把布阵的东西乔装一番后交给他们,由他们放置,是以困阵能不能起效,钟离棠也没有十分的把握,不过现在看来是成功了。
黑影不能动,便躲闪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火项圈套住他的脖子。
“啊——”
哪怕他的反应极快地立刻聚集阴气护住自己,还是不慎被灼了下鬼体,尽管没被腐蚀,但也很疼,太疼了,是压根无法隐忍得住的疼。
“重渊,莫杀了他。”钟离棠开了口。
他清冷淡然的声音,仿佛蕴藏着魔力,总是轻易便能止住谢重渊的怒火,叫想加大火力把黑影烧死的他住了手,只留着火项圈在黑影脖子上,叫他一刻不敢松懈,只要他一停止用阴气护体,就会体验到灼烧的疼痛。
“棠棠……”
谢重渊从半空中落地,化作高大的男人,仍是穿着华丽的织金玄衣,戴着满满一身的金银珠宝,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的,哪怕人已经穿过众鬼怪,来到钟离棠的身前,停下了脚步许久,叮当声的余韵还在持续。
幻境里,在钟离棠唤出装作侍从的“他”的名字的时候,“他”就该意识到不对,而他,也该察觉到异常。但想要拯救钟离棠的执念,却令“他”与他硬是忽视了一切,让幻境继续发展,去了昆吾山的黑水潭,然后不出意外,再次经历了一剑穿心的痛苦……幻境里的钟离棠死了,他也悲伤得快要死了,可就这样,还有人,很多人,来打扰他们最后的安宁。
终是令他失去理智,发了疯,选择与世寂灭。
而那股毁混乱与毁灭的力量,却为他打破了第一重幻境。
第二重幻境,仿佛一场能满足人所有心愿的美梦,梦里,钟离棠的病彻底好了,那双漂亮沉静的眼眸再次倒映出他的身影,陆君霆那些讨厌的家伙统统消失不见,钟离棠甚至愿意与他双修——可怎么会突然就愿意了呢,不对,有哪里不对,那绝不是他的棠棠,谢重渊险些又发了疯。
好不容易回到现实,却听闻鬼王娶亲,新娘子正是钟离仙尊。
“你怎么能答应嫁给他?”谢重渊以前或许不知道娶亲和新娘子意味着什么,但通过成为幻境魔宫里的“他”,却是知道了,因为“他”也曾想过娶钟离棠,只要两人成了亲,便是家人、是伴侣,会永远在一起不分离,还可以名正言顺的双修,“你不让我杀他,是不是喜欢上了他?
他抬手,握住钟离棠头上红盖头垂下的一角。
心里不禁阴暗地想着,只要钟离棠点下头,或是“嗯”一声,他就立刻杀了黑影。
谁知下一刻,当他含怒掀开红盖头后,却怔住了。
打扮鬼王的新娘子,鬼怪们可不敢敷衍了事,给钟离棠穿的红嫁衣做工精美,拿金丝银线绣了寓意吉祥的繁复纹样,平日只简单挽起或用冠约束的雪发,被梳理成漂亮的发髻,点缀了各色华胜,还插了不少簪钗,珠光宝气的,晔晔照人。脸也被好生妆饰了一番,因着钟离棠的肌肤本就白得过分,所以没有敷粉,只在双颊抹了一层淡淡的胭脂,像熟透了的蜜桃,鲜嫩欲滴,两瓣薄唇也被涂了口脂,比双颊的颜色更秾艳也更惑人。
谢重渊攥紧红盖头,只觉心快要从胸膛跳出去了。
咚咚咚的。
第47章 去救净心 红盖头团了团,塞进袖子里藏……
谢重渊说着说着, 忽然沉默不语。
令看不见他表情的钟离棠,只能根据他先前的语气猜测他是委屈又伤心得紧,哪料到是被自己难得一见的红衣妆扮, 给惊艳得说不出话了。
无奈地叹了口气, 钟离棠嗔道:“别胡说。”
“哼,我要是再晚来一步, 你怕是都和他拜完堂了。”谢重渊回神, 酸溜溜地说。末了,想起先前在去花州洛城的马车上,钟离棠避而不谈是否也喜欢他的事, 顿时更难受了,“只见新人笑, 不闻旧人哭啊……”
这句还是司秋教他识字时, 他从教学的诗书里看到的, 初时不解其意, 现在无师自通了不说, 还活学活用上了,只是听得钟离棠啼笑皆非。
“答应嫁他,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钟离棠握在凤鸣九霄剑剑柄上的双手松开, 既然确定暂时安全了,他便再也忍受不了, 身上为了麻痹鬼怪们和黑影而任他们造就的妆扮, 先是抬手摘掉头上发间的琐碎点缀,接着拔掉各种精致沉重的簪钗,几下解开被盘起的发髻,重新用一根凌霄宗发放给弟子们的、造型朴素的白玉簪,把一头浓密的雪发简单地挽在脑后。然后从储物袋里取出水与帕子, 用水把帕子稍稍打湿后,便毫不留恋地几下,擦掉双颊的胭脂与唇上的口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