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件事 一手扣住他的天灵盖,对他搜……
钟离棠的话一出。
江天阔悄悄松了口气, 满殿却哗然四起。
“我不同意!”陆君霆率先出声反对,“我乃凌霄宗的现任宗主,只要我不准许, 师弟你那些所谓的自逐之言, 便做不得数。”
紧接着,在场几位凌霄宗的长老峰主也反应过来, 皆出言极力挽留。
“凌霄宗不能没有你啊, 钟离师弟。”
“可是我们哪里做得不对,惹钟离师弟不愉了?你尽快开口,我们改便是, 何至于离开啊?”
“您可不能走啊,钟离师叔……”
而殿上的众仙门人物, 在短暂的惊诧过后, 也不理解钟离棠好端端怎么突然来这一出, 不由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三三两两地议论开来。
还有二人, 趁机开口做了邀请。
其一,是代表灵觉寺的中年和尚,依旧先双手合十, 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才道:“净心佛子正在寺中闭关专研医书, 不便前来, 便让贫僧代表来访,并代为转达佛子对尊上的邀请——春天快到了,莲城的春荷也要开了,吾友若忙完琐事,不如来灵觉寺小住几日, 与吾赏荷对弈?”
说罢,呈上一封信函,钟离棠拆开阅后,大致与他说得一样。
其二,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宗门宗主,修为与在场的众人比一般,但穿戴了一身低调却价值不菲的法衣宝器,一开口,口气也很大:“仙尊大人若是离了凌霄宗,不妨来我宗居住,我可以保证,各方面的条件比之凌霄宗只会好不会差,您平日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我定能给您买来。”-
殿上的声音,陆续传到殿后。
谢重渊明明还在受幻象里的情绪影响,却忍不住想,若钟离棠当真要离开凌霄宗,他便像幻象里的自己一样,建一座黄金宫把他藏起来。
不,要比幻象里的黄金宫更大、更漂亮。
到时候,不许钟离棠出去,也不让别人进来,只有他俩在一起……
“唔。”
正美美地遐想着,嘴里忽然被塞了一枚鸽子蛋大小的丹药,谢重渊倏地回神,含着丹药,狠狠地瞪了打搅他的丹峰峰主一眼。
“让我想想,刚刚钟离师叔身上的丹药味道,嗯,闻着有点像清心丹、紫阳丹、青玉丹、混元丹、蕴灵丹……”丹峰峰主压根没心思注意谢重渊的动静,草草给他治疗了一番又喂了丹药,便边来回踱步,边掰着手指算钟离棠可能服用的丹药,“到底是什么啊……钟离师叔的身体太差了,待药效过后,定会伤身,万一再牵动了火毒,完了,完了……”
闻言,谢重渊艰难咽下丹药:“我曾送给棠棠一瓶下品蕴灵丹。”
“下品?”丹峰峰主猛地扭头盯着他,“你确定?”
谢重渊点了点头。
“还好,还好,若是下品蕴灵丹,相较于我方才说的其他丹药,对钟离师叔身体的伤害算小的了。”丹峰峰主连忙翻找他储物袋里的丹炉和药材,直接现场炼丹,“可钟离师叔刚刚使用了灵力,这就不好说了……”
谢重渊心里一沉,顿时就想去殿上找钟离棠,却被丹峰峰主抓住:“别走,你现在去也是迟了,还不如留在这儿暂时充当药童,帮我打打下手——我得抓紧为钟离师叔炼制清热祛火丹,稍后好帮他压制火毒。”
于是谢重渊留了下来-
殿上,喧闹还在继续。
钟离棠一一拒绝了邀约。
“还请大师回去后,转告吾友净心——莲城的春荷,我许是看不到了。”钟离棠最是了解自己的身体情况,于是对那中年和尚道,“倘若日后有机会的话,倒是可以去灵觉寺与吾友品茗对弈。”
至于另一位,小宗门的宗主……
虽然也瞧着面生,但是其眉眼间却透着几分莫名的熟悉,钟离棠开口时,便不由得有了几分迟疑:“这位……”
“回仙尊大人,鄙人姓洛。”那小宗门的宗主似乎知道钟离棠不认识他,主动报上了姓氏,神色间隐隐有种古怪的热切。
洛?
钟离棠不由得想到大师侄洛如珩的“洛”,再细看洛宗主的五官,果然发现所谓的熟悉感,是他与洛如珩源自血缘容貌的相似之处。
“可是花州洛氏?”他问。
洛宗主点了点头:“正是。”
如此,殿上众人方知他一个不起眼小宗门的宗主,怎么口气大到敢说仙尊要什么,就能给什么,原来是背靠富甲修真界的洛氏。
“多谢洛宗主的美意。”钟离棠并未因此改变主意,依然婉拒了他,“离宗之后的去处,我已有定夺,便不去叨扰了。”
——昆吾山是个不错的地方,他打算离宗后就带谢重渊去那儿。
山里黑水潭那一片,有他师尊与诸仙门前辈设下的结界,等闲人进不了。又因异火曾蔓延过,生灵死绝,荒无人烟,也不怕打扰了谁。
且地上遍布余毒,空气里也弥漫着毒烟,没个十余年消散不了,就算是最想杀他的魔族,怕是也不敢轻易靠近。至于他,体内已有火毒,便是再多一些又何妨。就是担心谢重渊,不知他如今的身躯能否抵御火毒……-
听钟离棠言辞间去意已决,陆君霆不禁急了。
“师弟!”
“还望师兄成全。”钟离棠打断他的话。
陆君霆不想成全。
但——
「师兄,你知道的,我命不久矣。与其让那些失去亲友的人记恨凌霄宗,不如让他们恨我一个将死之人。」钟离棠传音道,「如此,待日后我故去,他们心中的怨恨即便不会随之烟消云散,也会少些。」
陆君霆心中一痛:「不到最后一刻,师弟怎可放弃希望?一定会找到医治之法的……再者说,无论是我,还是凌霄宗上下,都不怕事。」
「凌霄宗强盛时,他们自是不敢做什么。但是若百年千年后,凌霄宗露出衰落之象,难保他们不会因这旧时恩怨出手……你我受宗门恩情颇多,怎可不为宗门计长远?还望师兄以大局为重。」钟离棠叹息道。
陆君霆这时才明白,之前他们商讨时,他不想师弟劳身费心提议要自己主持今日事宜时,师弟说今天这事只能由他亲自处理是何意。
随即,他想到病恹恹的师弟忽然恢复的修为,不禁担忧他可是吃了什么丹药,亦或者是用了什么法宝,恐伤及他虚弱的身体,正要问。
「师弟……」-
钟离棠却已结束传音,道出了第三件事。
“最后一事,便是——今日,本尊要为整个仙门清理门户。”
压着江云起灵柩的剑抬起,锋利的剑尖直指江天阔的眉心,惊得他瞳孔骤缩,浑身紧绷,差点忍不住后退躲开。
却仿佛无意一般。
只一瞬,剑尖便移开,银白的长剑在钟离棠手中挽了个优雅的剑花后,垂在他的身侧,剑尖指着地面。
“御兽宗驭下不严,宗内管事在各地私设数处地下斗兽场一事,想必诸位宗主,多多少少,都有所耳闻。”钟离棠淡淡道。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自是知道一些的。
比如,据说地下斗兽场,起初是仙尊大人在花州梅城发现的。又比如,前段时间,几乎各地都能看到凌霄宗剑修弟子查封地下斗兽场的身影。以及,妖王胡十四曾因此上御兽宗,与江天阔打了一场。
只是他们没想到,此事会愈演愈烈,发展到江天阔的独子死了,闹得整个仙门诸宗说得上话的人物都来了凌霄宗。
“这事要从谢重渊说起,也就是本尊养的兽……”钟离棠娓娓道来,同时拿出证据,有曾束缚在小龙崽脖子上的铁环,有会仙楼掌柜、杂役、梅城上任城主等人的证词,也有被查封的其他地下斗兽场的证物证言。
“……地下斗兽场被用来处理御兽宗淘汰的契约兽,生,作斗兽不得安宁。死,则被敲骨取髓,不得安息。此举,有违本尊与妖王的约定。”
“此外,地下斗兽场还有强掠、买卖各族貌美年轻男女之恶举。”
江天阔脸色微变。
在场的众人闻之神色各异,有震惊,有恍然大悟,有深恶痛绝,也有那心虚惶恐不安的,而这一切,都被钟离棠游离在殿内的神识看得清楚。
“其中,便有海域鲛人,被斗兽场贩卖给凡间的皇亲贵胄,血肉食尽,只剩零星残骸——不用本尊说,诸位也知晓数百年前鲛族与凡间皇室的恩怨,如今旧事重演,难保不会再次激起鲛族对人族的仇恨……”
听到这儿,一些问心无愧的人不淡定了。
一下子开罪了两族。
要是处理不好,人族与妖、鲛两族打起来,觊觎九州多时的魔族与幽冥那些恶鬼必会趁机兴风作浪,届时,人族将面临四面受敌的困境-
一时间,大殿上的喧哗更大了。
直到洛如珩带着精神萎靡的管事到来——即便体内琴意拔除,管事没有沦为自己恐惧成为的凡人,可在地牢囚至今日,什么心气都没了。
“……我所作所为,皆是受少主指使。”管事老实交代道。
殿上瞬间炸开了锅。
“江天阔,你教的好儿子!”
“我曾有一相貌俏丽的弟子,十数年前出门历练,明明魂灯未灭,却不知所踪,我寻找至今都没找到……现在想想,别不是也被掠去了!”
“江云起罪孽深重!吾要将其碎尸万段,令他死也不得安生!”
有那脾气爆的,说着就要对江云起的灵柩动手。
江天阔孤身挡在灵柩前,又摆出一副慈父模样,老泪纵横地恳求道:“是我教子无方,诸位要怪便怪我吧,有什么怒气尽可以朝我发,还请看在我儿已死,逝者为大的份上,求求诸位莫要毁坏我儿的尸身……”
眼看着有些人怜他爱子心切,因此动容。
钟离棠道:“多年来,江云起动用御兽宗的资源私设众多地下斗兽场,你身为宗主,难道一点都没有察觉吗?”
“我……我以前太过溺爱云起,向来是他要什么便给什么。”江天阔苦笑道,“其实妖王上门那会,我从一个堂主嘴里审问出了点东西,但是……我、我终究不如仙尊公正无私,身为父亲,我无法不去保护我儿。”
真真假假的,若是一般人,说不定真会被他糊弄过去。
“待我将云起带回御兽宗安葬后,便彻查他的不法所得,然后尽力弥补那些受害者……”江天阔说着,又想带江云起的灵柩离开。
“且慢。”钟离棠再次横剑拦住他,“江宗主还没有解答我先前的问题——为何阁下与契约兽伤愈得如此快,以及江云起为何在契约兽死后神魂未伤?”
江天阔垂眼,看着离他脖颈只有两三寸的锋利长剑,喉结紧张地上下滚了滚:“自、自然是我们所修的功法使然……”
“哦。”钟离棠手一松。
凤鸣九霄剑自他手中脱离,在半空中快如闪电地飞舞,以剑气为墨,画出解契阵法图里疑似源自仙女观的那块阵纹,久久不散。
然后钟离棠问仙女观的观主:“此阵纹出自江云起所用的结契阵法所对应的解契阵法,不知阁下可知其意?”
闻言,江天阔倏地扭头,瞪向跪在他身后不远,低头沉默的江潮生。
江潮生若有所觉,抬头,面无表情地回视他-
仙女观观主盯着半空中的阵纹看了半晌,才拧着眉,面色难看地说:“想必仙尊大人,应该听说过我仙女观的前身。”
钟离棠点了点头。
仙女观原是合欢宗,修习采补之法,若是寻常互惠互利的双修也就罢了,偏是采他人修为填补己身的邪法。后来,有位被掳去做炉鼎的女子,不甘如此命运,计谋用尽,卧薪尝胆,最终颠覆了合欢宗创立了仙女观。
“这一块阵纹乃采补邪法!”仙女观观主咬牙切齿道,“这些邪法自我仙女观立观之处,便被束之高阁,有可能看到的除了观主,便只有少观主……我曾有意培养我的女儿芸娘接任,可惜她不争气——所以江云起绝无可能知道、看到,只可能是芸娘看到后,告知了江天阔这个贱人!”
毕竟芸娘生下江云起后不久便死了。
而想要将他人的阵纹,运用到自己的阵法中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所以,真正的幕后主使不可能是江云起,只可能是江天阔!”
江天阔还想狡辩。
但钟离棠没有给他机会,因为他所服用的下品蕴灵丹,药效短暂,已不剩多少时间了,故而在仙女观观主话音未落时,便瞬身到江天阔旁边。
一手扣住他的天灵盖,对他搜魂。
第32章 以此为戒 如盛放过后的白海棠花,从枝……
钟离棠是第一次对人使用搜魂之法, 没经验。
一不小心便看到了江天阔的私事。
御兽宗的宗主之位是父子相承制,而江天阔是上任宗主众多子嗣中灵根、修行天赋最差的一个,但也却是最有野心、最会往上爬的一个。
靠着一张好相貌与伪装出来的温文儒雅, 他骗取了仙女观观主之女芸娘的芳心, 哄着人家给他弄来洗精伐髓的宝物提升了灵根的资质尚不知足,还骗来采补邪法“改良”了御兽宗的传统功法得到重视成为少宗主, 后来又借口御兽修士没有强大的契约兽便没有前途, 让痴心于他的芸娘去荒域为他捕获了有上古白虎血脉的雪虎,而芸娘也为此留下了一身暗伤,所以才会在紧跟着而来、耗心耗力的生育过后, 因暗伤复发,早早逝去。
江天阔靠着芸娘成为御兽宗宗主, 却视她的孩子为自己卑劣过去的遗证, 所以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江云起, 宠爱他也不过是好拿他当替死鬼……
匆匆略过这些不堪的记忆。
钟离棠在江天阔浩瀚的识海中, 搜寻到了与地下斗兽场有关的记忆。
不出所料, 他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而地下斗兽场是他精心布下的局,一是为了处理随着御兽宗修行功法变化,而产生的大量、被采补榨干、已经无用的契约兽。二是可以在事发后, 推江云起出去顶锅,不仅能光明正大地销毁这个他厌恶的遗证, 而不被仙女观问责, 说不定还能有机会落得个大义灭亲的美名。
所以地下斗兽场的掩藏之法并不用心,甚至可谓是粗糙简陋。
但是却因为后来衍生出的人口买卖带来的巨大利益,而被各方利益相关者重重庇护,一直没有被世人发现。
若非今生,钟离棠重生知道了剧情, 去会仙楼寻谢重渊。怕是会如前世、也如剧情所书的一般,直到御兽宗被谢重渊覆灭,也未暴露出来-
搜魂看似用了很长时间,但其实在现实里不过是一瞬的事。
钟离棠的手从江天阔头上移开。
江天阔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若非身后是江云起的灵柩,让他有所倚靠,怕是吓软了的身子,已经瘫倒在地了。
“完了,我完了……”
他两眼发直,不断地喃喃自语,额上身上冒出大颗大颗的虚汗。
钟离棠拿帕子擦了擦手,冷眼扫过江天阔。
余光又看到犹跪着的江潮生。
对上他的目光后,江潮生紧张地觑了眼他的手,然后像是害怕,慢慢膝行到跟着江天阔来的几个御兽宗的护宗长老的身后,把自己藏了起来。
钟离棠皱了下眉,收回视线。
怪不得《重渊》一书里,被谢重渊覆灭后重建的御兽宗,会让年纪轻轻的江潮生当宗主——在江天阔的记忆里,江潮生压根不是他好心收养的孩子,而是他耐不住寂寞偷偷养的外室,为他生下的私生子。
而江潮生虽然没有参与斗兽场的事,却是知道真相的-
紧接着,钟离棠抬起右手。
并起食指中指,点在眉心,抽出三道神念。
一道传给殿上众人,乃江天阔识海中参与斗兽场一事的人员名单及相关记忆片段。一道传给陆君霆,是一些被他们买卖的受害者的下落。
最后一道,则给了仙女观的观主。
阅完,这位知道了女儿芸娘残酷遭遇的老妇人,不复端庄眼熟,红了眼眶,泪意在眼底凝聚,却久久未落,只眼神看得人心碎。
“江天阔,你个孽障!原来是你害了我的芸娘,我要让你偿命!”
这一声厉骂,叫本就绝望的江天阔破了防。
“是她愿意的!”江天阔浑身被汗湿透,脸色也白得可怕,活像个新溺死的水鬼,声音都透着阴森之气,“我可从未逼迫过她!明明修行天赋好,又是你的独女,可以顺利成为下一任观主,却不懂得珍惜,耽于情爱,轻易便被我哄骗,如此愚蠢可笑的女人,死了也是她命该如此!”
这时,殿上众人也阅完了神念,正是义愤填膺之际,闻言,纷纷出言帮仙女观的观主骂江天阔。
“你真是枉为人!竟折辱一个真心爱你、为你付出良多的女子!”
“芸娘只错在太单纯,没看出你是个人面兽心的伪君子!”
“如此心术不正之徒,该死!”
骂完,众人把他们当中的几人用法器束缚好后,丢到了江天阔身边。而这几个人,有跟江天阔一起来的护宗长老、交情好的宗主,也有是受凌霄宗邀请而来的,起初他们只是旁观者,现在他们则成了当事人之一-
与此同时。
殿外忽然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接着,一群人涌了进来。
是凌霄宗的一些长老峰主们,带着他们根据管事交代的名单,抓来的参与者,以及顺道解救的几位受害者。
不知道是遭受了怎样的折磨,几位相貌不俗的受害者哪怕已经得救,神色犹惶惶如受惊的小鹿,不安地瑟缩着,像是想把自己藏起来。
参与者在被抓后,一直试图狡辩或者洗白自己,可当被按跪在大殿上,对上在场的宗门长辈那或失望或痛心疾首的目光,终是哑了声。
“此事关系几族,其中又以与妖族、鲛族的干系最重。因此今天,本该请妖王、鲛皇到场见证,但承蒙妖王、鲛皇信任,得以让我人族自行处理。”钟离棠执剑走向殿上跪着的人群,淡淡道,“诸位过去既然唤我一声仙尊,以我为首,那现在,合该由本尊来为我人族仙门清理门户。”
话音未落,银白的长剑已经出手。
剑光一闪,眨眼间,管事与他交代的名单上的人便人头落地。
“——还望诸位以此为戒,莫要再犯。”
加害者死了,几位受害者怔了怔,然后有人放声大笑,有人默默流了满脸的泪,也有的像疯了一样,扑住害他的人的头颅又抓又咬的。
见状,剩下的几位位高权重的参与者慌了神。跑是跑不了的,不说有钟离棠在,便是在场的众人也不会给他们机会逃跑。更别说,为了以防万一,陆君霆在他们到来前,还开启了主峰的防护阵法。
所以他们只能求饶。
“仙尊饶命啊,我可以将功补过,我、我愿意拿出我所有天材地宝,补偿他们,也愿意将竟我手卖出去的人找回来,向他们赔礼道歉……”
“我也愿意!求仙尊看在我修行至此境界实属不易的份上,给我个机会,我往后定洗心革面,不再犯……”
“求仙尊给我等一个悔改的机会……”
殊不知,江天阔的记忆里有每一笔“账”的清楚记录,所以他们这些人没有再留的必要了,对于这一点,被搜魂的江天阔也是一清二楚。
在钟离棠毫不留情,一剑杀一人时。
惊恐到了极点的江天阔,愈发破防,又哭又笑,状若疯癫:“几万年几千年来,那些兽啊妖啊一旦被捕获契约,就是我们御兽修士的奴隶,怎么偏你钟离棠非要改变现状,把那些畜生当人看?你知不知道身为仙尊的你一句话,会让我们御兽修士有多难?对契约兽得哄着供着,花销也变得更多了。好不容易养至化形,因着妖天性向往自由,多是选择离开,使得我等付出大于回报。契约兽一走就是实力大减,你让我们御兽修士怎么活?”
可不说别的御兽门派,单就御兽宗来说,其本就是一位喜爱灵兽的修士所创立,立宗之初,便愿望人与灵兽和谐相处,并肩作战,也是因此才创造出御兽宗的核心功法。便是从功法的角度来看,待契约兽好些,与之培养出感情与默契,也是有益于他们御兽修士战斗与修行的。
分明是后代宗主初心一变再变,待到江天阔时,已不愿再对契约兽花心思,只想着走捷径,去奴役契约兽,同时投机取巧增进自己的修为。
都不用钟离棠说,自有其他御兽门派反驳他。
“怎么我灵兽门里的契约兽化形了没有想走的?单你御兽宗的兽化形了就想走?有时候多想想自己的问题,而不是怪这个那个。”
“我还得感谢仙尊大人呢,因着仙尊与妖王的交情,我这种小门派里修为低微的御兽修士,只要敢在妖王面前以天道起誓会好好待灵兽,妖王便会挑些资质好又没有双亲的幼兽,只要双方看上眼,便可以带走。”
“什么付出大于回报,我看你只想回报,不想付出吧……”
被同为御兽修士的人揭穿真相,又眼睁睁看着钟离棠杀了一个又一个与他地位修为相当的人物,即将轮到自己,江天阔彻底破防。
“我真是不明白,陆君霆竟不嫉恨你这个压了他一头的人!换做是我,定会趁机将你踩在脚底下!我最是恨你们这些好命的人,生来天赋过人,轻轻松松就能达到我拼尽全力也到达不了的境界……”
可修真界,多的是天赋一般,却靠着努力,一步步往上走的修士。
钟离棠已然看透江天阔自我、虚伪的本质。
不与他多言。
只平静地朝他举起剑。
江天阔目眦欲裂,眼看着死到临头,他选择自爆,想要拉在场的所有人给他陪葬,为了保险,他还通过契约强制他的契约兽也跟着自爆。
轰隆——
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的爆炸声,一人一虎的神魂粉碎,血肉化作血雾,混合着爆开的修为灵力,成为一个血色光团,飞快朝四周扩散。
江天阔靠着采补契约兽,修为距离只差渡劫便可飞升的渡劫期只有一步,加之雪虎身为化形妖兽的力量,使得此次自爆的杀伤力非常大。
就在这危急之际。
钟离棠出手了,他双手握住剑柄,将举起的剑,猛地刺下,入地三寸,飞速张开结界,将自爆的力量收拢困住,使其无法往外蔓延。
然后他抽出凤鸣九霄剑,足尖一点,如飞蛾扑火一般,飞入血色光团的中心,使尽全力挥出一剑,与威力巨大的自爆力量,两两抵消。
刹那间,雪白的剑光大放,令人无法睁开眼睛。
待剑光消失,爆炸声消弭。
众人睁开眼。
只见结界破碎,半空中,失去威胁的血色光团,光芒熄灭,只剩下无数碎屑,被冰冷森寒的冰雪灵力冻住包裹,如红雪纷纷扬扬地落下。
耗尽灵力的钟离棠手一软,凤鸣九霄剑脱手,他人也自空中下坠。
如盛放过后的白海棠花,从枝头败落。
第33章 双目失明 那双曾经漂亮沉静的眼眸,如……
说不清是自爆声响起的刹那。
还是冰冷凛然的雪白剑光漫延到殿后的瞬间。
正给丹峰峰主打下手的谢重渊, 忽然心如擂鼓,升起不安。
躯体先心神一步,自肩胛的位置冒出一对巨大的黑色皮翼, 急急扇动, 驱使着他连跑带飞的,甚至没工夫看一眼脚下的路。以致于越过门槛时被绊倒, 双膝重重砸在冷硬光滑的地砖上, 也不晓得疼,索性借势,干脆就这么一路滑行到大殿的中心, 然后身子后仰,抬起头, 伸出双手。
叮——
凤鸣九霄剑黯然落地, 发出一声清脆尖锐的哀鸣。
而钟离棠, 却安稳地落入谢重渊的怀里。
轻飘飘的, 好似没什么重量, 不抓紧就会消散,抓紧了还怕会碰碎。又浑身泛着森寒的冷意,转眼便把抱着他的谢重渊双臂冻得僵硬麻木。
可是很快, 这冷意如潮水飞速退却。
取而代之的重新涌上来的,是一股可怕、惊人的热意, 烫化了落在他白衣上的片片红雪, 晕开成一朵朵艳丽却不详的血花。
“棠棠……”
他惊惶的声音,邈远得仿佛来自天边。
钟离棠眼睫颤了颤,费力地半掀起眼帘,入目的却只有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空旷寂寥。不止如此, 瞳仁的位置还灼疼得厉害,仿佛两颗燃烧的火球,刺激得他双目不由自主地流淌出泪水,却是黑红的色泽。
两瓣惨淡无色的唇微微一动,便有腥甜溢出唇角。
把他所有安抚的话语,都淹没了。
谢重渊瞳孔骤缩,慌张地试图用手给钟离棠擦拭嘴角的血,却怎么擦也擦不干净,心神大乱之际,紧跟着而来的丹峰峰主,伸出手,掌心上正躺着一枚新鲜出炉的清热祛火丹:“快、快把此丹给仙尊服下。”
但是钟离棠已然昏了过去,无法自行服用丹药。
没有犹豫,谢重渊抓过丹药,塞进自个的嘴里,接着低下头,用唇舌撬开钟离棠紧闭的唇齿,小心地把丹药渡到他的嘴里,辅助他咽下去。
“你!”
这般亲密,谢重渊并没有旖旎的心思,却看得陆君霆目眦欲裂。
而得了钟离棠庇佑的众人,心有余悸的同时,乍见此情此景,不亚于看到有人摸到了遥不可及的天边月,攀折了遗世独立的山颠松,捞起了不可亵玩的水中莲……那可是他们仰望多时的钟离仙尊,他怎么敢的啊?
不过现下,还是钟离棠的安危更重要一些。
陆君霆纵使满心妒火,也知道此刻不是发作的时候,于是忍气吞声,瞬身到丹峰峰主身边,担忧地询问:“师弟身体的情况如何?”
“……小师叔体内的火毒经此刺激,愈发活跃,已有侵蚀神魂之象。”丹峰峰主探查之后,“若无缓解之法,恐时日无多。”
闻言,众人神色一正,纷纷凑上前,出言献宝。
“在下曾于一秘境得了株珍稀灵植,其伴生兽乃是毒物,或许其有解毒功效,今愿无偿献出,这位峰主快看看,是否对钟离仙尊有用……”
“鄙人略通医术,若不嫌弃,吾愿与阁下共研医治仙尊之法……”
“我也有一家传法宝,可……”
丹峰峰主被众仙门同道团团围住,手上怀里被塞了一件又一件天材地宝,还得听这个说那个问,忙得无暇分身,只好抽空对陆君霆道:“得把仙尊送入坐忘峰的寒泉泡着,好配合丹药,压压他体内火毒的势头……”
陆君霆点了点头,俯身就想从谢重渊怀里接过钟离棠,却被谢重渊一个灵巧的起身,扭躲了过去,不由得大为光火:“你可知轻重缓解!”
“哼。”谢重渊不以为忤,“我自会送棠棠去,不劳烦你。”
说罢,他一扇翅膀,转身抱着钟离棠飞出大殿。
“但也不可以久泡,待仙尊一醒,就得出寒泉,否则反而伤身……”丹峰峰主可不管他们的恩怨,见谢重渊影子都快没了,忙大喊了一声。
回应他的,是一声表示听见了的龙啸。
陆君霆沉着脸,想跟上去,却被御兽宗这次来的护宗长老中仅存的一位拦住,此人不是江天阔的亲信,未曾参与作恶,倒是在今天捡了条命。
“陆宗主,既然事情已了,在下是否可以现在就与二少,携少主尸身回宗?”那人战战兢兢地问,没提江天阔,是因他自爆后已化为乌有。
陆君霆脚下一顿,回头冷笑道:“想走?没那么容易!”
当下便不走了,跟他以及死去的参与者们的宗门继续算账。
那厢,谢重渊刚抱着钟离棠飞落坐忘峰,便遇见了司秋。
“小师叔这是怎么了?!”司秋吓了一跳。他修为低年龄小,哪怕是宗主的弟子,也不像洛如珩一样能参与主峰的事,所以他只知道今儿宗里戒严有大事,不许弟子们随意出入所在的峰,也就是他,有着要给钟离棠送药的任务,才得以来坐忘峰,哪料一来竟瞧见钟离棠如此凄惨的模样。
谢重渊没空解释,绕过他,径直往书房后的白海棠林快步走去。
司秋心中担忧,跟了上去。
一进去,他便被满林缭绕的寒雾冻得一个哆嗦,下意识缩了缩头,双手在胸前交错着搓了搓手臂,然后对自己施了个御寒诀,才敢继续跟。
没走一会儿,便听噗通一声。
加快脚步走近,只见本是半人半龙模样的谢重渊完全变成了黑龙,跳入寒泉,庞大的身躯以仰躺的姿态泡在水里,头颅靠在池边,一对硕大的幽绿竖瞳紧紧盯着水中自个若隐若现的肚子,而那圆鼓鼓的地方,一抹红白的身影在寒泉冒出的冷雾中格外清晰,正是昏迷的钟离棠,仰卧在那儿仿佛只是睡着了,他的身体随着黑龙的呼吸,时而全浸在水里,时而微微浮出水面一点,头则被黑龙的桃心尾巴全程小心地托着,一直露出水面。
“我……”司秋在池边手足无措,“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谢重渊像是没听见,专注地看着睡在他肚子上的钟离棠。
司秋原地站了一会儿,见他还是没反应,只好走了,却不是什么都不做,先是备好钟离棠日常要服的药,冰镇到适合入口。转念想起之前钟离棠几次泡完寒泉后都是一副很冷的模样,又去钟离棠的卧房,翻出厚实的衣裳,这一翻还翻出了妖王送给钟离棠的白貂皮,摸着便很柔软温暖……
记得小师叔曾对他说过,待器峰峰主闭关出来以后,可趁其闲暇之时,把他房里的白貂皮拿去,请其制成貂裘法衣……而前几日,器峰峰主已经出关,想到这儿,司秋立刻抱着白貂皮,匆匆离开了坐忘峰。
而白海棠林里。
看着钟离棠昏迷中也不自觉蹙起的眉。
谢重渊开始了吟唱:
“嗷呜嗷呜嗷呜嗷……”
音韵独具一格的兽鸣,起初很远,又似蒙了层纱,模模糊糊的。
渐渐的,越来越近,仿佛就在耳畔。
不知是叫了多久,这声音已然嘶哑,却还是不肯停歇。
一声接着一声,愈听愈耳熟。
是……
沉滞的思维开始转动,感知也随之清晰。
风起无声,穿林而过时,一树一树表面凝了冰霜的白海棠花,却碰撞出叮叮咚咚的声音,好似在击玉敲金。如此沉甸甸的花朵,又是簇生,摇摇晃晃的,难免有细瘦的梗承受不住,于是便有花团从枝头坠落,噗的一声,是落入了水里,溅起几滴沾了花香的水珠,打在他阖着的眼睑上。
钟离棠缓缓睁开了眼。
视野里依然是一片深浓的黑。
不过或许是前世最后几年都与黑暗相伴的缘故,他并未惊慌不安,而是一如前世,在失去了视力之后,用其他感官来感知周围的一切。
听水声、嗅花香,他确定自己应当身处他峰内的寒泉之中,身体被放平躺着,浸泡在冰冷刺骨的泉水里,而承载着他的……
起起伏伏如小舟,又光滑坚硬如磐石。
还伴有咚、咚、咚的声音,微弱又规律,听得人心安。
他手指动了动,触感最为敏锐的指腹感受到错落有致的紧密纹路。
是——
“重渊?”
钟离棠刚醒,身子正虚弱,发出的声音几不可闻。
可谢重渊还是听见了。
嗷呜声顿时停了,但钟离棠耳畔的咚咚声,却忽然变得又大又急促。
“咳,你终于醒了!”谢重渊没有忘记丹峰峰主的叮嘱,在发现钟离棠苏醒了后,第一时间由龙化成半人半龙,抱着他跃出寒泉,“棠棠——”
激动又欣喜的声音刚起个头,就戛然而止。
他忽然的沉默,令钟离棠很是疑惑。
“怎么了?”
谢重渊不耐烦地哼道:“没什么。”
钟离棠听着耳畔纷乱无序的咚咚声,抿了抿唇,不作声了。
谢重渊悄悄地垂眸,觑了他一眼,出了水,遇上满林越积越冷的寒雾,钟离棠一身浸透了水的衣裳瞬间结冰凝霜,变得又沉又冷。
见状,他拧了下眉,默默加快了步伐。
到了钟离棠的卧房。
把人放榻上一放。
“你最好赶快把衣裳换了。”他冷冷地丢下一句,便转身欲走。
“那可否劳烦重渊走前,帮我拿下衣裳?”钟离棠靠着床楹说,非是眼睛看不见了便找不着放衣的箱柜所在,而是苏醒至今时间尚短,身体恢复的力气有限,能自行换衣已经艰难,怕是支撑不了他起身行走几步的。
闻言,谢重渊驻了足,回过头不解地瞅着他,干净崭新的衣裳不就好生叠放在床尾的凳子上么?伸一伸手就能勾到的距离,还要他拿过去?
莫非是舍不得他离开?
谢重渊的嘴角不受控制地飞快扬了扬,然后把衣裳递了过去。
“咳……喏。”
钟离棠朝声音传来的方向伸出手,却接了个空,不由蜷了蜷手指。
看见这一幕。
谢重渊隐隐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他困惑的目光,扫过自个殷勤地卷着衣裳,贴心地就停在钟离棠身侧的桃心尾巴,又落到钟离棠恍若未觉,朝前伸往自己所在方向的手。
来回看了片刻,谢重渊倏地抬头,锐利的目光钉在钟离棠的眼睛处。
只见雪白的长睫下,那双曾经漂亮沉静的眼眸,如今失了神采,暗淡无光,宛若死掉了的月亮,明明在望着他,却再也倒映不出的他的身影。
第34章 缓解之法 几乎浑身都在冒着怨气的人形……
“你的眼睛?!”
意识到钟离棠的眼睛出了问题, 可能看不见了,谢重渊因想起幻象中的遭遇,而刻意伪装出来的冷淡疏离, 瞬间支离破碎。
一步跨到床榻前, 抬起手,指尖在他的眼前挥了挥。
钟离棠失焦的眼眸没有一丝反应。
谢重渊的心猛地一痛。
桃心尾巴也陡然失去了力气, 任由卷着的衣裳掉落, 堆积在钟离棠收回垂落在身侧的手背上。
“嗯,看不见了。”钟离棠手指动了动,抓住衣裳。
然后像是没事人一样, 另一只手撑着床楹直起腰身,用冻得青白的手指解开身上湿衣的系带, 可是他还是高估了自己, 没想到只不过褪去一件外衣就耗光了一身力气, 最后气喘吁吁的, 手指也不受控制地一阵痉挛。
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询问道:“可否劳烦重渊帮我?”
“眼睛都瞎了,你怎么还能这么平静?”谢重渊咬牙道,心里十分痛恨他的不以为意, “你看不见了,看不见我, 什么都再也看不见了!”
可他的身体却很诚实地去帮钟离棠换衣。
“抬下手!”谢重渊冷着脸说, 接着意识到钟离棠现在看不见他的脸色,便语气凶狠地指责,“先前你我契约未解时,丹峰峰主曾说你的身体状况已经很差了,不能再用灵力了, 为何你不听话?”
钟离棠垂下的眼睫,配合着稍稍抬手。
“哼,把另一只手也抬起来!”谢重渊凶巴巴道,“想当日,你说我不爱惜自己时,你打了我屁——咳咳,三下!现在该轮到你了!”
钟离棠轻“啊”了一声,眼睫慌乱地颤动,依旧没有血色的薄唇张张合合却一时想不出合理的驳斥,毕竟他从师长那儿学的多是以身作则,救他养他教他的师尊以天下为己任,他便也在有所成后,把维护天下太平看成是自己的责任,哪怕病了说着该放手不管了,心里也始终放不下……
可真要让“犯错”的他被打那里,又、又、又实在……
最后竟羞急得红了一张脸。
如落霞侵染涔云,艳丽夺目的红,从双颊耳根,飞快地往下蔓延过修长光洁的鹅颈,又蜿蜒而过清瘦灵巧的锁骨,把哪怕病了已有一段时日仍然还有一层薄而漂亮的肌肉的胸膛,也铺满了红霞,映得因寒冷而亭亭玉立的茱萸,色泽比往日浓郁了几分,再向下是劲瘦的腰肢……
谢重渊慌忙偏过头,看地,看窗,看窗外的花花草草,就是不敢回头再看一眼钟离棠,只有双手还故作镇定地继续为钟离棠换衣裳。
可是他不知道。
他过于激荡的情绪,竟引得钟离棠后腰右侧处的兽纹微微一烫。解契后这纹路已无契约效力,但到底与本尊的神魂,仍残留着微弱的联系。
眼睛看不见到底是影响了钟离棠的判断,他摸了摸后腰,误会谢重渊是太生气了,于是轻声地解释道:“我的身体我最是了解,即便好生养着,不劳心身,也不过至多能撑十年罢了,而十年光阴于我等修行之人不过弹指一挥,多一日少一日的,无甚区别……不过,我用这少的时日换做我认为对的事,如此一意孤行,未曾考虑亲近之人的想法,确实有错。”
抿了抿唇,他艰难道:“你若想打回来,便动手吧。”
谢重渊给他穿好衣裳,才转过头,闻言,什么旖旎的情绪都没了,幽绿的眼睛恨恨地瞪着钟离棠,怨念地嘟囔:“我就是说说而已,你还真信了?哼,也不想想你才刚从昏迷中醒来,大病未愈,我怎么敢打你?”
钟离棠暗舒了一口气。
“但是!”
钟离棠的心又提了起来。
“你要说清楚!什么叫你只能活十年?我不会信的!”谢重渊道。
自是因为钟离棠前世只撑了这么久,身体便已经到了极限,即便最后没有在昆吾山与谢重渊同归于尽,也是活不了几天的。
然而前世的事,还不能说与他听。
想了想,钟离棠缓缓道:“重渊,你要知道,万事万物都有寂灭的一天,渺小如你我,也不会例外,而我,只是比你早一些重归天地罢了。”
他养了谢重渊许久,谢重渊对他心生依赖,也实属正常。只是他迟早要死的,不如便趁这机会,教谢重渊坦然面对亲近之人的死亡。
又顺着说起了自己的身后事。
“……我死之后,你不妨去妖族境内,那里生活着许多与你一样的化形兽妖,打交道不似别处费心。妖王前辈的性子你或许不喜欢,与之相处不来,但若你遇上什么难处去找他,我想妖王前辈也不会吝啬帮助……”
却听得谢重渊十分暴躁。
现实与幻境几乎如出一辙的提议,又勾起了“他”被欺骗的怨愤情绪。谢重渊一把抓住钟离棠潮湿冰冷的发尾,脱口而出的话,一瞬间几乎分不清是自己说的,还是幻境里的他在质问那个辜负了他信任的钟离棠:“别说了!我不会去的,妖族才不是什么好去处!那里不会容留我。”
“怎么会……”钟离棠皱了皱眉头。
谢重渊指尖燃起灰焰,火苗危险地跃动着,随时可能烧到钟离棠的白发,以灰焰厉害的腐蚀性,不稍片刻,就会连人一起烧光,什么都不剩:“你的妖王前辈,也不会像你说的那样庇护我,你骗我!骗得我好苦!”
“好,那便不去。”钟离棠不是独断专行的大家长,说出来就是想与谢重渊商量,如今见他反应激烈,便不强迫他,“你可有想去的地方?”
谢重渊汹涌澎湃的情绪顿时泄如山洪,不禁幽怨地瞥了钟离棠一眼,这人怎么每每关键时刻,都能令他心软,止住他几欲脱缰的恶意?
“我哪里都不会去!总之,钟离棠,你别想丢开我!死也别想!”他说得悻悻,指尖可怕的火焰却化作灰色游龙,脱离指尖,从钟离棠的发尾游走到发根,未伤发丝分毫,反而为其烘干了水分,驱散了寒意。
几乎浑身都在冒着怨气的人形恶龙,又吓了来送东西的司秋一跳。
一听是给仙尊做法衣,器峰峰主立刻推掉了手头上的所有事务,优先把司秋送来的上好白貂皮,制作成既保暖又可抵御术法攻击的极品法衣。
司秋不知道钟离棠何时会苏醒,只好在一旁守着,刚做好就匆匆拿回来,没想到竟赶巧了,于是惊吓过后又是满脸惊喜,小心翼翼地绕过怨气十足的谢重渊,把白貂裘抖开,给钟离棠披上:“您醒了可太好了。”
“让你担心了。”钟离棠眨了下眼。
司秋没发现他眼睛的问题,嘿嘿一声,把剩下的貂皮做成的小玩意塞进他手里。
钟离棠一摸到那小玩意表面的绒毛,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便又摸了摸身上裘衣的绒毛,果然……司秋会错了他的意。这料子本是见谢重渊喜欢,想留着给他制成法衣的,没想到阴差阳错,还是穿在了他的身上。
“罢了。”他叹道,“劳你再跑一趟,请师兄过来。”
司秋听命退下。
徒留谢重渊死死地盯着钟离棠身上的白貂裘,与幻象里他被江云起那个死人鞭笞时瞧见的钟离棠的穿着,此时此刻,竟只差一条覆眼的冰绡!
现实与幻象的又一次交错,令他恍然意识到,钟离棠不止会双目失明,还会越病越厉害,甚至最后会真的死去——初见钟离棠时看见的幻象,那个流了许多血躺在雪地里,被他护在身下看不清是谁的人,在这一瞬间,忽然浮现出一个令他恐惧的答案——是钟离棠,是死去的钟离棠。
不,不会的,钟离棠不会死的。他不会让钟离棠就这么死了的!就算是死,也绝不能是病死。钟离棠那么狠心杀了“他”,便是死也合该死在他的手里,病死太轻松了,他要治好钟离棠的病,然后狠狠地报复他……
“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准死咳咳咳……”
霸道狠戾的宣言还没说完,谢重渊就是一阵惊天动地得咳嗽,好不容易咳完,还没缓过来,一张嘴,又是一个喷嚏接着一个喷嚏。
“你虽是火龙,但那寒泉水冷,你陪我泡了许久,想来是受了风寒。”钟离棠举起手中的小玩意,好心道,“乖,先把这穿上。”
那乍看是两个洞的暖手袖筒,细看其实是八个洞的貂皮小背心,不是人的尺寸,是兽的,还得他谢重渊变成小龙崽的模样才能穿得上!
“阿嚏……”谢重渊磨了磨牙,拒绝道,“我不穿。”
钟离棠不说话,只默默脱下身上的白貂裘。
“我穿!我穿还不行么咳咳咳……”
于是待陆君霆等人来到外间时,便看到钟离棠正慢腾腾地从里间走出,而他的脚边,则跟着一头四肢短短、肚子鼓鼓的黑胖龙崽,穿着紧身的白色毛绒背心,露着双翼与桃心尾巴,走一步要不习惯地扭两下。
“噗。”洛如珩被他滑稽的模样与姿态逗笑。
司秋好一点,给面子没笑,就是双肩颤抖,头也快低到地上去了。
“嗷呜!”
郁闷的谢重渊,向他们发出了毫无威慑力的恶龙咆哮。
钟离棠算脚步声,知道来了有六人,除了已然出声暴露的洛如珩与司秋外,陆君霆应当也来了,还有一位身上有浓郁的丹香,该是丹峰峰主,另有两位客人,却不好猜了,便问道:“二位来访,可是有事未了?”
话音刚落,一道飘逸的脚步声响起,是有人靠近了一步。
“有一法,或许可缓解仙尊您身中的火毒。”
“——是为合欢宗双修秘法。”
第35章 非吾之道 既然如此,你何不猜猜我是谁……
恰午后, 风光正好。
天上云卷云舒,庭前微风缱绻,白海棠摇曳出几缕香。
“我方才没听清, 您说什么?”
钟离棠病弱的身子实在站不住, 便循着记忆里外间的布局,轻移脚步, 先落坐在榻上, 然后拢了拢肩头有些滑落的白貂裘,用厚实暖和的裘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又往里缩了缩脖子, 几乎把大半张脸都埋在雪白柔软的绒毛里,只露出一点几乎与毛色融为一体的鼻尖与半垂着的眉眼。
通过双修缓解火毒?他不可避免地想起某些不可言说的尴尬记忆。
顿时把脸埋藏得更深了。
只盼自己听错了。
“吾女芸娘虽无助纣为虐之心, 但行其实, 若非她的助力, 那江天阔也不会成为一宗之主, 以邪契作恶, 还险些坏了仙尊与妖王之约。至于吾那外孙江云起,被刻意养歪,做下诸多错事、恶事……老身既为他们的血亲, 亦难辞其咎。”仙女观的观主朝钟离棠福了福身,娓娓道出来意。
一听到江天阔与江云起两人的名字。
谢重渊喉间发出一阵嫌恶的低鸣。
钟离棠闻声, 皱了皱眉, 从毛绒绒的白貂裘中,悄悄伸出几根纤长的手指,指尖朝他所在的方向招了招,然后又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膝上。
收到暗示,小龙崽眼睛一亮, 瞬间把那些恶心的人与事抛之脑后,扇扇翅膀,屁颠屁颠地飞跃到钟离棠的腿上趴着,给他充当暖手炉。
仙女观观主惭愧道:“还累得仙尊病情加重,让老身这心里愈发过意不去……仙尊为人清正,自成名以来,从未有持才傲物、以权谋私之举,多年来更是矜矜业业为天下苍生遮风挡雨……老身实在不忍眼睁睁看着您陨落,所以今愿献出观中封藏的前身秘法,但求能为仙尊去病解毒。”
“需一修行之人,不拘男女,与之交合……”
钟离棠眼皮子一跳,忙道了声“且慢”,阻止仙女观观主继续往下说去,然后喊洛如珩带司秋与谢重渊出去。
“嗷咳咳咳……”谢重渊想留下,继续听。
“劳烦师侄为他开一副祛风寒的汤药。”钟离棠故意没向丹峰峰主要简单省事的丹药,而是需要熬煮的汤药,想借此支开几个晚辈。
洛如珩便算了,司秋可还是个小少年。
至于谢重渊……
钟离棠下意识不想他那么快了解双修,尤其是……神魂双修。
丹峰峰主三两下便为谢重渊开出一张方子,还把钟离棠稍后该喝的新药方与配好的药材交给司秋,又细细叮嘱了他熬煮的步骤。
谢重渊听到汤药,还没喝,嘴里就已经开始发苦了。
这下他更想赖着不走了。
却被看不过眼的陆君霆,弹出一道灵力捆住丢给洛如珩与司秋带走。
三个小辈走了。
仙女观观主也没好意思继续直说,歉然地道了声“老身失礼了”后,用灵力把合欢宗双修秘法绘制成卷轴,双手呈上:“请仙尊披览。”
一直垂着眼的钟离棠抬眸朝她声音传来的方向,极轻极淡地笑了下:“观主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不巧,我现在看不见,许是天意如此。”
乍闻此言。
犹在外间的几人,皆是一震,目光纷纷投向他的眼眸。
却只望进一片沉寂的死海。
从走进来,到坐下与众人说话到现在,钟离棠的表现宛如常人,实在不像一个忽然双目失明的人,以致于他们此时此刻才发现他眼睛的问题。
大约只有丹峰峰主多多少少有点心理准备,于是上前请罪道:“是弟子无能,怕您体内的火毒受到刺激立即发作,给您用了猛药,虽成功延缓了火毒发作的时间,但没想到后遗症,竟是使得您的眼睛看不见了……”
对一直为钟离棠医治的他来说,也是一个两难的抉择。
不下猛药,钟离棠火毒发作,便意味着时日无多。
钟离棠心道怪不得。
前世,他双目失明是火毒发作所致,在那之后,他的身体状况便直转急下,各种丹药、故友鲛珠化作的冰灵贝珠与白海棠林里的寒泉,对他都不再起效,浑身高热,几乎只能整日整日地卧床昏睡,不知岁月流逝。
而今生的现在,他的眼睛虽然瞎了,体内的肺腑经脉灵根,乃至神魂都被火毒折磨着,但起码神志是清醒的,人也还能行走,已然好上太多。
“师弟看不见又如何?”陆君霆忍不住代钟离棠接过仙女观观主手里的卷轴,“我可以为师弟读。”
然而这不过是钟离棠的婉拒罢了,轻轻叹了口气,他转眸,“望”向陆君霆的方向:“我想这天底下,双修之法纵使细微之处有所差别,但是其基础的部分应是相同的,比如修之有益双方的正经双修功法,需彼方灵力渡入此方体内,运转一周后,再流转回去……所以,我猜那合欢宗的双修秘法,应是可将我体内的火毒通过功法渡到他人体内,是也不是?”
陆君霆打开一阅后,果然如此。
“那师兄便该知道,我不是那等为了苟活,便令无辜者代我丧命的人。”钟离棠认真说罢,语气稍软了一些,“还请师兄莫要为难我。”
等时把陆君霆一腔欲言的劝说都堵了回去。
他攥紧了卷轴,目光沉沉地望着有些坐不住,索性放松了身子,倚在榻上的钟离棠,两缕未挽紧的白发自他没有神采的眼角垂落。
脸上不禁隐隐露出痛苦的神色。
他怎么舍得为难师弟?
但是要他明知道有解救之法,却要看着师弟不用,就这么死去,对他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惨无人道的折磨?
“阿弥陀佛。”
一直没有发出动静的最后一道脚步声的主人,念了句佛号。
“佛语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贫僧以为,若想能救钟离施主一命,其所获功德,应是三界六族无数罪孽深重之徒的得救之道。”
言下之意,可择一罪人为钟离棠渡毒。
这话可不像是一位慈悲为怀的出家人所说出的话。
但是陆君霆私心里,却无比希望钟离棠看在与净心佛子的交情上,能够听进去这位代表灵觉寺前来的中年和尚的话。
钟离棠蹙了下眉,依然是拒绝:“此非吾之道也。”
无法,陆君霆只得泄气,道了声“我去去就回”,然后送仙女观观主离开,走前,还放下了钟离棠遗落在主峰大殿的凤鸣九霄剑。
丹峰峰主也没有久留。
望闻问切之后,得知钟离棠那看不见了的眼睛,一直灼疼得厉害,又经有前世经验的钟离棠提醒,冰绡可以缓解一二,便急匆匆回去制作。
钟离棠自苏醒以来,不得休息,身心已有些倦怠,但是灵觉寺的大师还在,一时又无人代为待客,不得不强撑起精神,亲自招待对方。
“大师请坐。”他勉强坐起身子,自随身的储物袋中取出一壶莲子海棠花冷茶,“此茶中的莲子还是净心所赠,我又添了这坐忘峰上的白海棠树刚开的花瓣,入口苦冷,回味却甘甜,唇齿留香,您不妨尝尝。”
话音未落,沉重的脚步声靠近。
“施主眼睛不便,还是贫僧来吧。”
下一刻。
钟离棠便感觉一只粗糙的大手,带着陌生而令人不适的热意,覆盖上他冰冷的手背,又在他想抽开的前一瞬离开,并拿走了他手里的茶壶。
慢悠悠地斟了两杯茶。
对方径自捏起一杯,喝了一口,然后轻轻“啧”了一声,转着杯子,略有些嫌弃地夸赞道:“不错,仙尊果然好品味。”
“是么……”钟离棠把被碰过的手缩回袖中,手背在衣上不动声色地蹭了蹭,待陌生的触感与热意消散,才伸出来,摸索到茶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