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起,低头抿了一口,缓缓咽下。
然后像是随口一问:“上次我途径灵觉寺的时候,见净心院中的几缸古莲含苞待放,不知现在开了吗?”
“开了。”对方笑道,“钟离施主当真不考虑应佛子的邀约,去莲城赏一赏荷吗?贫僧可护送施主前去,定不会让魔族寻到机会骚扰。”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当他说到“魔族”二字的时候,声音像在舌尖盘旋了几圈,以致于吐出来时,喑哑到有些暧昧的程度。
钟离棠默默放下杯子,手摸上一旁的凤鸣九霄剑。
“还请大师容我再考虑考虑。”
他嘴上这么说着,手已经握住剑柄,一个灵活的转腕,把失去灵力加持依然锋利凛然的银白剑尖,准确无误地送入对方的左胸膛。
对方脸上还未消散的笑容顿时僵住
钟离棠从坐榻站起,任厚重的白貂裘从身上滑落,露出一身单薄的白衣与纤瘦的身形:“阁下有所不知,你方才喝的茶中莲子,便是吾友净心的古莲所出,是以往后几年,世人恐怕都无法欣赏到古莲的花容了。”
“原来如此,不愧是仙尊,就是聪慧过人,佩服佩服。”被他刺伤的人仿佛没有痛觉,犹抚掌大笑道,“既然如此,你何不猜猜我是谁?”
“——夜寄雨?”
第36章 何为双修 莫非尊上心中常常惦念着本君……
坐忘峰的药寮里。
司秋对照着药方, 一一往药炉里添加炮制好的药材,因着要熬煮两份不同的药,担心他忙不过来, 洛如珩也没闲着, 便帮着伺弄了一份。
“嗷嗷嗷!嗷嗷嗷……”
被搁置在一旁的小龙崽边嗷嗷地大叫,边在地上滚来滚去, 四肢与双翼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劲, 还是挣脱不出无形的灵力束缚,气得他自由的桃心尾巴啪啪啪地甩来甩去,抽烂这丛草打飞那块石头, 肉眼可见的烦躁。
看得与他关系更好一点的司秋有些不忍,期期艾艾地说:“要不师兄你给雪团儿解开呗?”
“你也太看得起我了, 师弟。”洛如珩眼角一抽, “那可是师尊下的灵力禁锢, 想解开, 要么师尊自己动手, 要么就只能等那灵力耗尽。”
小龙崽听见,郁闷了一会儿,朝他俩又是一阵嗷呜嗷呜的乱叫。
“听不懂。”洛如珩朝他摊了摊手。
司秋也是一脸茫然。
谢重渊只好口吐人言, 问洛如珩:“我问你双修是什么?怎么修?”
他心中实在好奇,尤其是这法子或许能救钟离棠。
“对啊, 师兄, 双修是什么功法?厉害吗?”司秋也想知道。
洛如珩虽还是童子身,但出身仙门豪族,少时便博览群书,自是知道双修是怎么回事,然而看着面前或懵懂或纯洁的眼睛, 一时竟说不出口。
“呃,其实我也不知道。”
谢重渊不信。
可洛如珩不想说,谁也拿他没办法。
所以一等禁锢他的灵力消失,谢重渊就果断溜去了钟离棠书房,自行寻找答案——他记得,那里有一本叫《三界六族十八种双修秘法》的书。
进了书房,他很快便从书架上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两只小短手从一排书中抽出一本不薄不厚的书,然后落在钟离棠的书案上,蹲坐着,把书一放,从第一页开始,逐字逐句地看,非常认真。
关于双修功法的说明文字自是枯燥无比的。
但这书可是有不少配图的啊,一张张,皆是精妙绝伦的神图,还是彩色的,更是栩栩如生,如临现场。看得化形之后,自以为很懂爱恨情仇,好不容易偷亲一回还是出自本能的谢重渊,时不时发出若有所悟的惊叹。
只觉新世界的大门,就此在眼前打开了。
待稍后,翻阅到后半部分比身体双修更高级的神交部分时。
谢重渊登时恍然大悟。
终于明白当初钟离棠翻阅这书后,为何表现那么异常。
与此同时。
钟离棠卧房外间。
在他准确无误地说出自己的名字后,夜寄雨眼中不禁泛起异彩。
“莫非尊上心中常常惦念着本君,否则怎会一猜一个准?”
钟离棠听了连眉头都未皱一下,道:“阁下说笑了,只是昔年曾有传闻,说魔君之母乃是鬼族,如今看来传言非虚。”
此话乍听似是说得驴头不对马嘴。
夜寄雨却是听明白了。
这天底下,要数鬼族的夺舍之术用得最好。是以钟离棠表面是在夸赞他家学渊源,实则暗指他仗着精通夺舍,一次两次夺舍他人潜入坐忘峰。
“谁叫仙尊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让我等魔族想见一面难如登天呢?”夜寄雨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毕竟他是魔族中人,行事不走寻常路再正常不过了,“要知道本君可是费了不少功夫才夺了这老秃驴的舍。”
钟离棠心道果然。
自先前在主峰大殿上,他初见对方,便隐隐发觉不对。而刚刚两人独处时对方的言行举止不过是加深了他的怀疑,所以才有了那一遭试探。
确定了灵觉寺的大师有异,他孤身一人,又正病弱,贸然出剑却是自有思量。其一是坐忘峰开启了防御阵法,又因他之故,格外针对邪魔外道,所以只要夜寄雨敢现形,暴露出魔气被阵法察觉,甚至不用他出手,就会被在排斥出坐忘峰。其二是能被灵觉寺派来做代表的僧人,必非等闲人,其修为境界定然不弱,他料想夜寄雨就算侥幸夺舍了,也无法像对冰灵兽一样把灵觉寺大师的神魂吞噬消化,应当只是将其暂时压制了而已。
于是钟离棠默默地抽出剑,又在心中估算着大概位置,趁他现在不当回事的态度,没有防备甚至不躲,往他身上的几处要害又刺了几剑。
不是自己的身体,夜寄雨自然不会爱惜,别说被钟离棠戳几个洞,就是砍断手脚,他也不会放在心上:“尊上若是喜欢,可以继续。”
钟离棠却收剑在身侧,淡淡道:“够了。”
“嗯?”
夜寄雨寄宿的躯体脸上刚挑了下眉,露出饶有兴趣的疑色。
他的左手忽然抬起,在胸前单手合十。
尔后,他的脸自眉心与鼻梁一分为二,右侧表情未变,左侧却忽然变作低眉垂眼,眉梢眼角自有一股天生不作假的慈悲意味,对钟离棠道:
“阿弥陀佛,方才冒犯,并非本意,还望施主见谅。”
夜寄雨失去了一半唇舌的控制权。
钟离棠刺的几剑,不深不浅,伤不及性命,意在刺激灵觉寺大师被压制昏睡的神魂,而此时此刻,大师已然苏醒,并逐步夺回身体的掌控。
“怎会呢……”钟离棠叹道,“大师不怪我连累了您便好。若非我之故,您也不会平白遭罪。”
他与净心是多年好友,便是看在净心的面子上,只要大师此番求见,他必然会同意私下会面。想来也是因此,夜寄雨才会选择夺舍大师。
大师用他能控制的那半张脸和蔼道:“施主莫要自责,此番遭遇,何尝不是我佛给予的磨炼?若渡过去,贫僧将更近我佛一步,也是幸事。”
说罢,他闭上眼睛,嘴里念起驱魔除邪的经文。
随之他的右脸表情变得狰狞,如墨滴落入清水,随着涟漪扭曲成非人的可怖模样。
“看来无论何时,都不能小看了仙尊您啊。”
夜寄雨用大师的右眼露出他本尊才会有的凶狠眼神,识海中的拉扯与对抗令他没了耐心,索性冷笑一声,抬起右手,对自己拍了一掌。
“噗。”
大师吐血倒地。
接着,一团浑浊黢黑的魔气从他的灵台钻出,先是勾勒出魔族一贯虎体熊腰的身形,接着幻化出夜寄雨如鹰如狼的五官。
而在夜寄雨一身魔气没了遮掩的瞬间。
坐忘峰的防御阵法开始震动。
夜寄雨感受到周遭空气里越来越强的无形排斥,心知时间不多了,便也不再磨磨蹭蹭,长臂一伸,圈住钟离棠的腰身。他此番来,原是想直接杀了钟离棠的,可仙女观观主的提议,到底还是勾起了他心里的绮念。
“既然尊上不想去莲城看荷,那便来我魔域做客吧。”夜寄雨把钟离棠拉进怀里,不怀好意地说,“本君定会让尊上宾至如归,好好感受一番我魔族的如火热情。”
如此靠近,令钟离棠身心不适,眉头拧起。
比他更不适的是谢重渊。
看完书,犹如喝了一顿美酒,谢重渊整个人都晕陶陶的,歪七扭八地扇着一对小翅膀来寻钟离棠,却被眼前的一幕刺激得骤然清醒。
“嗷!”
当下大怒,喷出一道灰焰,特意避开了钟离棠,直冲夜寄雨的面门。
夜寄雨抬手挥出一道魔风,轻易挡住灰焰,不屑道:“我还以为你这小东西如此快便能化形后,多少有点奇异之处,没想到不过尔尔,还是和初见时一样弱得可怜啊,怪不得连江天阔的契约兽都打不过,啧。”
“是你!”
谢重渊也认出了他,曾想杀了钟离棠与他的人。
新仇加旧恨,使得他对夜寄雨心生杀意。
而察觉了的夜寄雨,嗤笑一声,上次没能杀掉谢重渊,他也很遗憾,正好这次了了。
为了不浪费分神有限的魔力,他凝成实质头颅忽地化回一团魔气,翻涌着形成一张巨大的嘴,漆黑的利齿交错,呼啸着,朝谢重渊咬去。
因着魔族可以吞噬他人增加修为的种族特性。
夜寄雨想吃掉谢重渊,顺便为分神补充一下魔力。
熟料世上少有两全其美的事。
“嗷呜!”
小龙崽模样的谢重渊朝他喷出了几乎有他成年体型那么多的灰焰。
夜寄雨来者不拒,全都一口吃掉,然后便遭了殃。
滋啦——
进入到夜寄雨分神体内的灰焰,飞快地开始腐蚀他。
夜寄雨意识到不妙,低咒了一句“该死”,便想收手,立刻挟钟离棠离开,但是已经迟了,转瞬间,他的这缕分神便被灰焰腐蚀殆尽。
只余一些魔气还在空中缭绕。
腰间骤然失去束缚,眼睛看不见的钟离棠踉跄了一下。
见状。
谢重渊马上化作人身,只是一时情急,忘记了先褪去身上的貂皮小背心,于是只听撕拉一声,小背心被他结实饱满的胸膛撑得四分五裂。
不过他也顾不上去管,三两步跨到钟离棠身边。
把人抱进怀里,心咚咚地跳。
“吓死我了。”
他真怕晚来一刻,看见的就是钟离棠的尸体。
“我没事,你呢?”钟离棠自他怀里抬起头,因着看不见,不知道谢重渊是否受了伤,便双手摸上他的头,不放心地一点点往下摸看。
待双手摸到下颌时。
谢重渊稍稍低头,略有些得意道:“伤得可不是我。”
却不知两人亲密的姿态,远远看见,极容易令人误会。
起码送完人回来的陆君霆,是误会了。
第37章 愿为渡毒 他隐忍了多年的感情,再也压……
送人本无需多久。
奈何陆君霆身为仙门第一大宗的宗主, 宗里大大小小的事都需要经他过目、拿主意,便在途中被人拦住,处理了点事, 耽搁了一会儿工夫。
不过一发现坐忘峰阵法似乎有异动, 他便立刻赶了回来。
没想到却瞧见一向清冷寡欲的师弟主动献吻他人。
陆君霆只觉一颗心快被嫉妒的毒蛇咬穿了。
“师弟,你在做什么?”
听到他仿佛压抑着什么难言情绪的声音, 钟离棠双手从谢重渊的下颌移开, 人也从他的怀里退开:“在看重渊是否受了伤。”
陆君霆还来不及高兴原来一切都只是他的误会。
钟离棠便道夜寄雨借夺舍又来了。
“那厮当真是贼心不死!”陆君霆顿时又怒又愧。
早些时候,司秋受钟离棠的吩咐,去主峰大殿请他, 当时还未散去的众仙门宗主长老得知仙尊苏醒了,纷纷请求与他一道去坐忘峰探望。
但是都被他拒了, 不想众人打扰师弟休息。
除两个徒弟与丹峰峰主外, 仙女观观主能令他同意跟随, 自是隐晦暗示了或有法子可救师弟, 而那灵觉寺大师, 则是拿了净心佛子做借口。
“怪我识人不明,引狼入室。”陆君霆自责道,亲自送离一观之主本是出于礼仪, 想着还有丹峰峰主在,哪料到丹峰峰主稍后也走了, 竟让师弟与夜寄雨那厮独处一室, “我就不该走,应该让如珩去送人的……”
回来,却还回来迟了一步。
以致于让谢重渊在师弟面前献了殷勤。
钟离棠自不会怪陆君霆,毕竟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 当下要紧的是:“还请师兄先看看灵觉寺大师的身体可有大碍。”
陆君霆查看过后,发现大师人还活着,只是暂时昏迷了,身上有几处剑伤,流了不少血,但并不严重,外伤最严重的要数右胸口的掌伤,使得胸口都凹陷了一块,至于被夺舍后的识海情况如何,他便不得而知了。
正好洛如珩与司秋这时过来,送刚煮好的汤药。
他便让洛如珩速速把灵觉寺的大师送去丹峰好生医治。
而司秋是个眼里有活的好孩子,来了环顾一圈后,抱起榻上的白貂裘又给钟离棠披上,然后扶他到榻边坐下,把沁凉的汤药送到他手里,眼神心疼坏了,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也帮不上大忙,不禁有些灰心丧气。
“辛苦小秋了。”钟离棠捧着药碗,温声地说。
司秋心里又高兴又难过,眼睛红红的,小声道:“我不辛苦,小师叔才辛苦呢。”
然后抽了抽鼻子,转身把另一碗治疗风寒的汤药,端给谢重渊。
谢重渊一看到那黑乎乎的可怕色泽,再闻到那苦涩的他头皮发麻的药味,俊美的五官扭曲了一瞬,实在没有勇气喝,给糖吃也不想喝。
他脚尖一转,竟然逃跑了。
“啊?”
司秋愣了下,不知道怎么办,便回头瞅了瞅钟离棠与陆君霆。
陆君霆瞥了他一眼,沉声道:“还不去追。”
司秋“哦哦”了两声,端着还热着的汤药,赶忙追了上去。
钟离棠摇了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捧起药碗,低下头,小口小口地慢慢饮下比之更苦更涩的汤药,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等他喝完。
不用他问,陆君霆便自觉说起主峰上后来的事:“目前已经找到的受害者,身上有伤的,有几个医修宗门主动表示愿意免费为其医治……我与御兽宗的护宗长老还有有人参与斗兽场一事的宗门,谈好了对受害者的补偿……后续,将会由我凌霄宗牵头,继续寻找其他受害者的下落……”
起初,钟离棠边听边点头,时不时还会给出更好的意见。
但是他的身体与精神实在撑不住。
没一会儿,便从好生端坐着,到渐渐软下身子,懒洋洋地倚着榻,冰凉的双手藏进白貂裘里,又扯了扯下摆盖住了双腿,整个人都无意识地往暖烘烘的裘衣里缩了又缩,几乎把整张脸都藏进柔软蓬松的白绒里去了。
“师弟?”陆君霆不由地放压低了声音,轻轻唤道。
钟离棠快阖上的眼帘,撩起了一下,发出一声带鼻音的,“嗯?”
看着他困乏到了极点,却强打起精神的模样。
陆君霆笑叹了一声:“师弟真可爱啊……”
“嗯???”钟离棠快困成浆糊的脑袋怀疑自己听错了。
“没什么,师弟且安歇吧,我们日后再聊。”
陆君霆的心几乎软成一滩水。
殊不知在他离开后不久,成功甩掉司秋的谢重渊又回来了,见钟离棠睡着了,连小龙崽都不变,就毫不客气地挤上榻,抱着钟离棠一起睡。
许是神魂上的依恋仍然存在。
睡梦中的钟离棠,不仅没有远离,反而往谢重渊的方向贴了贴。
而另一边。
魔界一处雄浑壮观的宫殿里,坐在王座上的黑衣男人倏地睁开眼。
“噗——”
夜寄雨喷出一口大血,吓得一旁伺候的魔侍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为了能成功夺舍灵觉寺大师,他那分神几乎有他一半的力量,本以为无论是杀还是抢走钟离棠都是十拿九稳的事,没想到却被一头他没放在眼里的畜生毁了,还害得他的分神被那诡异的灰焰腐蚀殆尽,以致他重伤。
心情一时恶劣到了极点,看什么都不顺眼。
他扭头便毫无征兆地把那魔侍吃了。
而这便是魔族,比妖族更弱肉强食的地方。
如此还不够。
夜寄雨一双鹰目,闪烁着未能餍足的光泽,索性把发觉他回归而前来觐见的几个魔族属下吞噬掉,才罢手,懒洋洋地倚在王座上。
几个侥幸没被他吃掉高大魔族跪在地上,缩着脑袋低着头。
“但凭君上吩咐。”
转天,便有一则传言自魔界飞速传开。
短短几天,九州四海,三界六族,几乎是人尽皆知。
——双修可解仙尊火毒。
于是凌霄宗的山门前,一时挤满了访客,有仙门各宗的男男女女也就罢了,还有妖族、鲛族那些个顶个貌美的家伙,就连不喜与外人交往的北方雪原深处的蛮族都来了一群,此外,甚至还来了好几个魔族和鬼族。
“我愿意为仙尊献身!”
“我也愿意,选我,选我,我年轻貌美身材好!”
“年轻算什么?我等修行之人应该比修为!我修为已至……”
还没有怎么样呢,他们就已经自行比较起来了,比年龄、比相貌、比身材、比才华、比修为……吵吵嚷嚷的,比凡人的坊市还要热闹十分。
凌霄宗出面拒绝驱赶也没用,照样有数不清的人前赴后继地赶往凌霄宗,传讯的纸鹤灵鸟更是铺天盖地飞来,各色联络法宝也是闪烁个不停。
即便如此,陆君霆还是没有让他们烦扰到钟离棠。
可是他自己却没能忍住。
“师弟,要不你再考虑考虑?”陆君霆趁着一次与钟离棠商谈没说完的斗兽场后续处置事宜的独处机会,苦口婆心地劝说道,“我知道师弟心善,有自己的坚持,不愿意渡毒害了他人的性命。但是如果我们慢慢来,不一次性渡完,而是分成许多次,一次双修,只渡一点点火毒呢?”
钟离棠蹙了蹙眉。
“师弟之所以会中火毒,是因为先镇压凶兽,后熄异火,耗尽了一身修为,以致于无法抵御火毒的侵染。而火毒甫一入体,便因为没有受到修为的压制与驱逐,轻而易举便损伤了师弟的五脏六腑与经脉灵根,又因迟迟没有找到解毒之法,而愈演愈烈。”陆君霆没给他开口拒绝的机会,径自说出私下里与丹峰峰主探讨过后的方法,“但若是渡毒之人修为高深,多次少量的渡毒,是极有可能被压制住的,就算压制不住,火毒对身体造成的伤害,亦不会如师弟这般严重,也就是说不会伤了对方的性命。”
一口气说完,他有些激动,脸都隐隐有些发红,幸好师弟看不见。
钟离棠沉思片刻,不禁质疑道:“我等修行之人,便是服用丹药多了,又没有及时排解,体内积累的丹毒都会有碍修行,何况是无解的异火之毒?还请师兄莫要隐瞒,如实告知。”
“……是会有碍修行。”陆君霆沉默了一瞬,还是承认了。
钟离棠抬手揉了揉额角,叹道:“果然……师兄还是莫要再劝说我了。修行之人,哪个不想有一日触摸大道?我想没有人会……”
且他因为有前世的经历,知道火毒就算没有经受刺激,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厉害,从外到内,由浅入深,直至侵占宿主的一切。
而再多的修为,也有被耗尽的一天。
陆君霆却不甘心地打断他。
“如果有一修为不俗的人,明知道后果,也愿意为师弟渡毒呢?即便他从此无缘大道,百年千年后也会因火毒而死去。”
他隐忍了多年的感情,再也压抑不住,至此暴露。
“——如果我说这个人,就是我呢?”
第38章 陈年往事 陆君霆不是我的对手,腿都被……
“是谁也不行!”
一点黑从天边疾速射来, 砰的一声,落在钟离棠卧房外间的庭前,化作身穿织金玄衣、佩戴了无数金银珠宝饰品的男人, 可不就是谢重渊。
他不过是肚子饿了, 去弟子峰膳堂饱餐了一顿。
怎料回来,家差点被讨厌的家伙偷了!
谢重渊臭着一张俊脸。
已经知道双修是怎么回事的他, 决不会允许旁人与钟离棠双修。
“哼, 姓陆的,你还是赶紧死心吧!”谢重渊嘲讽过后,非常笃定地说, “棠棠已经与我双修过了,日后也只能与我一人双修!”
“什么?!”陆君霆一听, 心神大震。
不愿意相信的他, 回头问钟离棠, 眼底藏着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的脆弱希冀, 语气亦是艰涩异常:“师弟……他说得可是真的?”
钟离棠一时哑然。
与谢重渊神魂双修一事, 是误打误撞,是巧合,是意外。他本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不再提不再想,没想到谢重渊竟说了出来。
“师弟?”
钟离棠忍着心中的尴尬与羞耻, 点了点头。
得到他的肯定, 陆君霆只觉头顶的天轰的一声,塌了。
师弟,他的师弟,他冰清玉洁的师弟,竟然被一头畜生染指了……
顿时一身气血逆流, 使得他面红耳赤,头脑发昏,不知何时紧紧捏成拳头的手,转身就朝庭内站着的谢重渊的面门,一拳砸了过去。
谢重渊侧身躲开,挑了下眉:“想打架?行,我今天奉陪到底!”
然后使出一个新学的术法,收起身上佩戴的宝贝饰品。
便毫不畏惧地上前迎战。
两个有着新仇旧恨的男人,一打起来,却都很默契地一个没有变成巨龙没有喷火,一个没有用灵剑没有用术法,而是选择拳拳到肉的搏斗。
“住手!”
钟离棠虽看不见,但光听庭中乒乒乓乓的动静,便知他们打得很凶。
可越打越上头的两人,此刻是听不进外界的声音的。
“啊?”
“师尊?”
替丹峰峰主跑腿,来给钟离棠送冰绡的司秋与洛如珩目瞪口呆。
看着庭中与谢重渊缠斗在一起,在地上草里翻来滚去,打得发冠歪斜、衣衫凌乱的陆君霆,两人面面相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还是他们一向稳重严肃的师尊吗?说出去,别人恐怕都会觉得他们在造谣。
“罢了,不管他们。你俩跟我来。”
钟离棠听到两个小辈的声音,招呼他们去后头的书房。
让谢重渊与陆君霆在这打个够。
钟离棠的声音与他的人一样清冷,所以一染上愠色,便很明显。
司秋与洛如珩发觉后,立刻绕过打架的两人,跟在钟离棠身后,一路上都不敢说话,却有志一同地默默为他清除路上出现的枯枝与石头。
走到书房门前,钟离棠停下脚步。
他伸出一只手,想推门的时候,却发现门本来就是敞着的,不禁蹙了蹙眉,要知道,自他醒来,因着双目失明,病弱的身子又愈发容易疲惫,这几天多是在卧房所在的小楼活动,今天还是第一次来书房。
不过等他走到书案后坐下,手摸到案上的东西后便明白了。
是一本书,还是敞开的。
柔软的指腹落到书页上时,能摸到有的部分会比旁边微微凸起,若是再仔细嗅闻,还能闻到一些很浅很浅的,来自矿石与草木的味道。
——这是一本有配图的书。
再一联系谢重渊忽然知道他们双修过,这书的身份便显而易见了。
钟离棠双手一合,啪的一声把书合上,然后倒扣在书案上。
但是迟了,跟进来的司秋与洛如珩已经看到了。
洛如珩传音于他道:“……没想到小师叔也会看这种书。”
还不会传音术的司秋害羞地眨了眨眼。
“咳……”钟离棠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问,“你们这个时间过来,是找我有什么事吗?”
司秋捂了捂滚烫的脸:“丹峰峰主与器峰峰主合力做好了冰绡,让我送来给您试试,要是不行,他们就再想别的办法。”
然后他双手奉上冰绡。
约莫半指宽一丈长,薄如蝉翼,触感冰凉,乃鲛纱与冰蚕丝所制。
钟离棠接过,摸了摸,还没有戴上,就听洛如珩吞吞吐吐地说:“小师叔,您……您还记得我之前想请您看琴的事吗?”
钟离棠自然记得,只是他现在眼睛看不见,不是很方便,有心拒绝又不忍几次三番请求的大师侄心中失望,到底还是同意了。
想着看不了,那便用手摸摸琴哪里坏了。
洛如珩见他点头,心中一喜,忙把在他储物袋里已经放了许久的乌檀琴匣取出,从里头拿出一张通体漆黑,又隐隐泛着幽绿光泽的琴。
钟离棠一上手,便发觉不对:““这琴是凡琴?”
“是。”洛如珩娓娓道,“小师叔有所不知,其实如今的洛氏族人并非我洛氏先祖的血脉。当年,先祖本是凡间一世家大族的纨绔子弟,在改朝换代的混乱之际,先祖选择脱离家族,前往远离王都的花州经商,后来,先祖收养了家族旁支的孤儿,而这孤儿的孩子中有一个有仙缘……”
踏上修行之路的洛氏子不忘提携家族,又因着子孙后代陆陆续续出了不少有仙缘的孩子,又多爱经商,竟慢慢发展成仙门数得上的豪族。
钟离棠边听他说,边摸着琴。
这琴损毁得很严重,七根琴弦断了三根,似乎还经历过火烧,以致于琴身除了焦痕还有些变形,还仿佛被砸过,许多重要位置都坑坑洼洼的。
待摸到琴颈处的琴名“绿绮”二字时,他的手一顿。
“先祖其实有妻有子,只是其妻乃亡国公主,为了安全,不得不将其藏在梅城的一处勾栏里……仙历长庚元年,先祖与公主孕有一子。仙历长庚三年,星州昆吾山地动,牵连了邻近的花州梅城,而先祖的妻与子便在这场造成无数死伤的地动中不知所踪,先祖寻了一生也未寻到,死前曾让收养孩子与其后代发下誓言,无论沧海桑田,一定要找到他的妻儿。”
钟离棠的手又慢慢动起来,摸到龙池附近。
那里铭刻着一首咏梅的诗。
诗里有两个字——馥与雪,是他母亲名字的出处。
洛如珩小心地觑着他的神色:“谁承想,找了千百年也没有找到。”
“没找到,是因为……”钟离棠藏在冰绡后的眼睫颤了颤,声音有些喑哑,“他的妻子,早就死在了那场地动里。”
地动山摇间,那个漂亮得不似凡人的柔弱女子,丢下她心爱的琴,抱起她孤僻沉默的幼子往外逃,却被飞来之物砸断了脊梁。
濒死之际,她拉住路过仙人的衣摆,送出幼子。
“求仙人收留吾儿……姓名还请仙人恩赐,好叫他从此清清白白……妾身死后,只求粉身碎骨,撒入洛水……望有一日,流转过他身畔……”
司秋听完,眼泪直冒,这也太令人难过了吧。
洛如珩却是啪的一声,双膝着地,向钟离棠磕头请罪:“起初在灵觉寺功德堂看到那牌位上的名字后,弟子还只是觉得巧合,待回宗私下问过师长们您的来历后便起了疑,但又没有旁的有力证据,后来回花州洛城家里与长辈们商量后,便决定拿此琴试探您的反应……还请小师叔责罚。”
因为这馊主意,就是他脑袋一热提出的。
本来一回宗他就想试探的,奈何事务繁多,不便打搅,才拖到现在。
钟离棠抬了抬手,让他起来。
洛如珩不敢起。
钟离棠垂下眼睫,拿过白得几乎透明的冰绡,从中间覆盖在眼睛上,然后系在脑后,多余的冰绡垂下来,与他雪白的发丝混在一起。
闭了闭眼,冰绡的凉意缓缓渗入他的眼里。
灼疼感减轻了不少。
片刻后,缓缓睁开眼,不想透过眼上薄薄的一层冰绡,他居然能隐隐看到一点光亮,然而当他下意识低头,看到的却是绿绮琴模糊的轮廓。
钟离棠抿了抿唇,指尖拨弄了一下琴弦。
铮——
绝妙的音色,时隔千年光阴,再次在世间响起。
“棠棠,我赢了!”
谢重渊带着一身欢快的气息闯入书房,瞬间驱散了一室沉郁。
钟离棠的手从琴上移开,抬起眼眸,看着他高大的影子靠近,同时扑面而来一股泥土青草与铁锈混合的味道,顿时皱了皱眉:“你流血了?”
“这可不是我的血。”谢重渊得意坏了,像山野里打败对手的雄兽,对他的雌兽炫耀,夸张道,“陆君霆不是我的对手,腿都被我打断了。”
“什么?!”
站着的司秋和跪着洛如珩闻言,异口同声地惊呼,然后司秋率先冲出了书房,洛如珩也爬了起来,匆匆向钟离棠告罪一声,紧随其后。
钟离棠也是一惊,从椅子上起来,打算去看看情况。
庭中,白海棠花纷飞。
陆君霆颓唐地坐在地上,头也丧气地低着。他自持身躯经过雷劫的一次次淬炼非常强大,又是擅战的剑修,以为能好好教训一顿谢重渊。
却没想到谢重渊不是一般的兽,皮糙肉厚很抗打就不说了,又因着是兽,有着与生俱来的厮杀天赋,打着打着,便占了上风,压着他打。
他输了。
彻彻底底地输了。
正难受失落着,听到两个弟子大呼小叫的声音由远及近,陆君霆站了起来,还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不想在徒弟面前太丢脸。
“嗯?师尊你的腿没断啊?”
“太好了,师尊的腿没断!”
第39章 心慕已久 难道师弟对我,倘真无一丝鱼……
陆君霆鼻青眼肿的脸, 瞬间黑如锅底。
断腿?
他的两个弟子也太孝顺了!孝顺得他感觉平日布置的课业还是少了!
“从今天起,司秋每天的练剑时间增加一个时辰,基础术法课增加两节, 剑法经书抄写增加三篇……洛如珩每天上交一篇习剑心得与修行感悟, 不得少于万字,此外再叫我发现你用灵石役使同门就打断你的腿!”
司秋吓得后退两步, 脸都白了, 洛如珩亦是呆住,面如死灰。
姗姗来迟的钟离棠,只能隐隐约约看到陆君霆是站着的, 却不好分辨他的腿究竟有没有事,便关切地问:“师兄的腿还好吗?”
然后司秋与洛如珩, 便看到他们师尊的区别对待现场。
“……没断, 只有些疼。”陆君霆方才声音还很严厉, 这会一开口, 却又低又闷, 带着点羞愧与自嘲的意味,“让师弟看笑话了。”
跟在钟离棠身后的谢重渊,见势不妙, 两颗幽绿的眼珠子滴溜一转,计上心头, 先是“哎呦”一声, 接着手捂着胸口,可怜兮兮地喊疼。
谁承想,钟离棠却不容拒绝地叫司秋带他去丹峰。
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师兄,明日我想离宗……”
谢重渊与司秋走后,钟离棠开口,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陆君霆急匆匆打断:“师弟怎么忽然又提离宗的事?莫非是因为……因为我?”
顾忌着洛如珩还在一旁,他没有说得太直白。
钟离棠摇了摇头:“不是。”
陆君霆一喜,心里忍不住又滋生出一丝微弱的希望。
“既然不是,我劝师弟还是好生呆在宗里为妙。”陆君霆苦口婆心道,“师弟有所不知,夜寄雨那厮着实过分,竟……把双修可以为你缓解火毒的事传得人尽皆知,眼下宗外挤满了……对师弟痴心妄想的人。”
钟离棠眉尖蹙了蹙,但他还是要走的。
千年前,被收养的洛氏子那有仙缘的后代,立下的誓言太大,一句找不到不成仙,便成了其与后来所有有仙缘的洛氏子孙脖子上的枷锁,天赋差修为低的就罢了,天赋好的修为越高,越容易在渡劫时心境出问题。
便是为了洛如珩这个师侄与洛氏那些无辜的修士,他也得走一趟。
陆君霆知道来龙去脉后,抬起腿,一脚踢在洛如珩的膝盖上。
洛如珩吃痛跪倒,也不敢起,嗫嗫道:“弟子知错。”
若不是钟离棠拦着,陆君霆能把他打个半死。
“你就是欺负你小师叔心善!”陆君霆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居然还敢试探你小师叔?!你这是目无尊长!胆大包天!给我滚!”
洛如珩哪敢滚,怕滚了,陆君霆回头就把他逐出师门。
还是钟离棠示意他先走,他才敢走。
钟离棠取出莲子海棠花冷茶,斟一杯,递给陆君霆:“师兄消消气,如珩也是为了完成先人的遗愿,非是对我有不敬之心。”
“只是要劳烦师弟为我那不孝徒弟奔波了。”陆君霆饮了茶,气消了些,还是同意了钟离棠离宗的事,毕竟身为师尊,即便嘴上再怎么生气怒骂,心里还是担心徒弟的,“明日我便陪师弟走一趟花州洛城。”
“师兄事务繁忙,还是不用了。”钟离棠拒绝道。
陆君霆坚持道:“那怎么行?凌霄宗到洛城虽算不得远,但夜寄雨等魔头万一在途中伏击师弟怎么办?还有那些个因为双修传言而心怀不轨的狂蜂浪蝶,若是上前纠缠,总得有人镇压驱赶吧?”
“只要不大张旗鼓,出行时注意藏踪蹑迹,应该无虞。”钟离棠道。
陆君霆却误会了:“师弟可是有意避开我?”
“嗯?”钟离棠不解。
“师弟既然能接受双修,还已与谢重渊那畜生……过了。”陆君霆说得卑微,又包含期待,“何不也看看我?”
听得钟离棠眉心一跳,觉得这话好生古怪,但因着千百年来未尝情爱,对这方面实在不敏感,陆君霆先前说愿意为他渡毒时,他也只以为是师兄弟间的舍己救人,是正常又正义的举动,就是语气有点不对劲罢了。
“我心慕师弟已久,若是能与师弟做一对鸳鸯,不成仙又何妨?”
如此直白的话语。
即便钟离棠再迟钝,也该明白陆君霆对他抱有的怎样的心思。
一时既震惊,又疑惑这与前世的不同之处。
殊不知前世他未中火毒前,贵为仙尊地位崇高,是仙门战力第一人,也是有望打破飞升记录的天才修士,仰慕他的无数痴男怨女,或敬或畏或不敢打扰他修行,皆是有志一同地没有当面对他直白地表露过心思。
之后他中毒病重,更是无人舍得烦扰他。
陆君霆的感情自然亦是未曾暴露。
而今生,钟离棠身边多了一个谢重渊,与他举止亲密还为之屡屡破例,怎能不刺激那些仰慕他的人?还有因多了地下斗兽场这一遭,引发的前世未曾有的仙女观观主的提议,双修无疑是个极为惑人的钩子与借口。
见钟离棠陷入沉默,久久无语,陆君霆不禁心中忐忑。
“师弟?”
钟离棠回神,坐下也给自己倒了杯茶,却没有什么心情喝,双手摸着杯子思量了一会儿,缓缓道:“师兄慎言……天下凡人何其多,然有仙缘者,可谓万里挑一,其中有天赋者又要一万里再挑一,故应珍惜……犹记得当年随师尊回宗,初入弟子峰,曾偶闻师兄放下豪言,将以得道飞升为此生志向……仙途漫漫,大道多艰,还望师兄坚定不移,莫轻言放弃。”
陆君霆不难听出他是在婉拒,可他到底还是不甘心。
“难道师弟对我,倘真无一丝鱼水之情吗?”
钟离棠摇头:“我从前只当你是师兄。”他神色坦然,语气绝然,不给陆君霆留一丝幻想的余地,“以后,我也只会当你是师兄。”
说罢,他觉得口干,低头抿了口茶。
“那师弟对谢重渊呢?”
还没咽下的钟离棠,闻言,一口茶喷了出去。
第40章 前往花州 十八种双修秘法我都记住了,……
“咳咳咳……”
钟离棠被茶水呛得伏在椅子扶手上咳嗽, 裹在单薄白衣里削瘦的脊背亦是轻颤不已,些许白发滑落颊边掩藏了他的神色,从陆君霆站的角度, 只能看见他覆眼的冰绡下, 咳出眼泪湿了雪睫,又在眼尾晕出一小片红。
陆君霆起身走近, 朝那颤着的背伸出手, 刚碰到衣裳还没落实,就见钟离棠本能地躲了一下,不禁僵住, 暗自在心里苦笑,师弟连身体都排斥他的靠近, 心又怎么会接受他呢?最终他的手抬了抬, 不触碰到钟离棠, 只虚落在他的后心上方, 释出些微灵力, 为钟离棠理顺错乱的气息。
“咳,师兄怎么会提起谢重渊?”钟离棠咳得不那么厉害了后问,莫非是误会他与双修是因为情?便说, “我对他……自然也是没什么的。”
殊不知,他的语气并不如拒绝陆君霆时那般决绝。
“随口一提罢了。”陆君霆见他似乎还没有发现自己对谢重渊的不同之处, 自不会好心地帮忙挑明, 说到底,哪怕被拒绝了,他也没有彻底死心。他对师弟的爱慕太久,久到他愿意等,等或许会有转机的一天。
钟离棠直起腰, 重新坐好,从腰间的储物里取了干净的素帕擦拭眼角的湿润和唇边的茶渍,也不再提谢重渊,继续劝陆君霆说:“便是看在已故的师叔,与宗门上下对师兄多年来的栽培和信任的份上,师兄也不该乱了道心……我已是废人,无力再照看宗门,若师兄再因渡毒修为停滞或是境界跌落,宗门往后就真无人庇护了,故还请师兄莫拘泥于儿女私情。”
“我……省得了。”陆君霆苦涩应道。
钟离棠悄然松了口气,又为自己斟了一杯茶。
“也不知师弟与谢重渊那厮双修时运转的是什么功法?”陆君霆不甚情愿地说,“为了渡毒效果,我还是建议师弟用这合欢宫的秘法。”
他从袖中取出一幅卷轴,放在桌上。
陆君霆以师弟的安危为重:“师弟身子骨弱,双修时间切不可过久……莫要纵容那畜生肆意妄为,若他不知分寸,师弟可告知予我,我来教训他。”如此苦口婆心,也是难为他一个刚表明心意就被拒绝的人了。
“……”钟离棠忽然庆幸自己这次没喝茶,否则又要呛到了。
翌日。
天微微亮,洛如珩便备好了马车,等在坐忘峰。
“师弟,不如还是让我陪你一道去吧?”陆君霆担心钟离棠的安全,有心想要护送,“万一遇到危险,有我在,定不教师弟掉一根头发。”
钟离棠淡淡拒绝了:“此行有灵觉寺的大师同行,还有洛氏派来的修士暗中护送,应当很安全。师兄身为宗主事务繁忙,还是不劳烦了。”
陆君霆疑心他在疏远自己,不禁失落。
若早知道表明心意的下场会是这样,他还不如什么都不说。
“那我便在此祝师弟一路顺风。”陆君霆笑容苦涩,说罢,转头唤来洛如珩,叮嘱他要尽心侍奉钟离棠,若是路上遇到危险,记得第一时间通知他,然后才与小徒弟司秋一道,目送钟离棠、谢重渊与洛如珩离开。
为了不惊扰守在凌霄宗山门前冲着钟离棠来的痴男怨女,他们的车驾从凌霄宗后山偏僻无人处离开,那儿已经侯着一辆马车,车里坐着灵觉寺大师与一些出身洛氏的修士,双方匆匆打过招呼后,便再次启程。
隐匿了形迹的马车,往花州洛城驶去。
马车里。
钟离棠跪坐在精致柔软的垫子上,抚弄身前案上的绿绮琴。
走前,他托司秋将这琴拿去请器峰峰主修复,对炼器大师来说,修补一张凡琴易如反掌。此刻他手指抚过琴身,已感受不到曾经的伤痕了。
铮——
钟离棠拨了下琴弦,琴音依旧,而这对他便足够了。
在这一声逐渐渺远的琴韵中,钟离棠模糊的眼前依稀出现了清晰的画面,是千年前的窗前,几株梅树傲雪吐蕊,争奇斗艳。
窗后,昏黄的烛火摇曳出漂亮女子纤细的身影。
为了哄睡幼子,不擅唱却擅琴的她,回忆着梅城妇人哄小儿时哼唱的小调,拨弄起了琴弦,柔和悠远的琴曲自带一股神奇的安抚力量,很快就令幼子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也把现实中,听着钟离棠无意识复刻的小调的谢重渊,送入梦乡。
梦里,是一片漆黑的水底。
水很冷,这种冷仿佛能渗透鳞片血肉,教他的灵魂都在颤抖。冷,太冷了,却无处可逃,只能日复一日被这种幽冷折磨,一刻也不得安生。
直到震荡过后,一束光投了下来。
被黑暗、幽冷折磨得神志不清的囚徒,迫不及待地朝光游去。
“……嘶,你母亲求我为你赐名,可真是难为我了。这样吧,为师的居处种了许多白海棠,不如就叫你‘棠’吧?至于姓,也随为师姓‘钟离’可好?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喽?三?二?一?好的,钟离棠。”
钟离棠?谢重渊心中一喜,往光源的方向游得更快了。
“为师收藏的宝器都在这儿了,小棠你看看,可有喜欢的?这把是软剑,别看现在软得跟面条一样,注入灵力后亦能削铁如泥。这把是重剑,以你现在的小身边可拿不动。嗯?我看你的眼睛一直盯着那琴,可是喜欢?也行,反正这凤鸣九霄琴是双形态,能化剑,我们剑修就能用……”
岸上爽朗的中年男声说了许久,也不见另一人的声音应和,终于气馁:“小棠你先在这玩一会儿,为师去修补封印裂痕。”
谢重渊终于游到离水面很近的地方,但岸上的人却不在水边,他看不见,急得谢重渊在水里团团转,最后灵机一动,吐起了水泡。
咕噜噜……
“鱼?”
童声响起,虽稚嫩,却已有熟悉的清冷底色。
就是钟离棠!
谢重渊激动地吐出了更多水泡。
幼童走到了水边,蹲下身子,低头盯着水里冒出水泡的地方,水很黑,看不清里面是什么东西,只隐约可见两粒绿光,像是眼睛。
想了想,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素白的手帕,打开,里面躺着半块没吃完的梅花糕,幼童的小手掰下一些碎屑,朝两粒绿光的位置丢了过去。
谢重渊压根没心情吃,只顾盯着小小的钟离棠看。
眉眼轮廓宛若长大后的缩小版,只是线条更圆润一些,粉面朱唇,犹如仙童,衣着朴素却暗藏繁丽的绣纹,是个看起来就被精心养着的孩子。
幼童蹙了蹙眉,伸出一根短短的手指,点了点水面的碎屑。
示意他吃。
谢重渊却凑上前,亲了亲他的手指。担心狰狞的本体可能会吓着年幼的钟离棠,他还特意变成了一尾黑鳞绿眼的大胖鱼。
幼童猛地缩回手指,瞪圆了眼睛看着他。
大胖鱼快活地朝他吐泡泡。
这个梦很长,有几年的时间,是谢重渊历经的幻象中最长的一个,可他却没有一点不耐烦,甚至想让梦持续得更久一点,好让他多看看幼年版的钟离棠,哪怕随着水潭封印的修补,他不能再碰到水面,接着是水下三尺、一丈、三丈……他再也看不见每天都会来水边练剑、背功法经书的幼童,也吃不到他给的馒头点心碎屑。
好在偶尔还能听到幼童练琴时稀稀拉拉的小调。
但是很快,便是这点慰藉都没有了。
他被无形的力量压回水底,在无边的黑暗与幽冷中,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寂寞与孤独,促使着他想挣脱囚笼去找钟离棠,为此,他毫不犹豫地吞下从水底裂缝缓缓冒出的一团诡异黑火,只为一丝变强逃出的机会。
马车里。
一曲弹完,钟离棠按住琴弦,回了神。
谢重渊亦猛地从梦中惊醒,抬起头,左右看了看,待视野里出现钟离棠的身影,一颗惶惶的心才重新安定下来。
而他忽然急促的呼吸声也引起了钟离棠的注意。
“做噩梦了?”钟离棠问。
“不。”谢重渊望着他恬静的眉眼,想起梦里他幼年的模样,可不觉得那是噩梦,咧嘴一笑,“是美梦,很美很美的梦。”
钟离棠:“哦?那你的美梦里都有什么?”
“有你。”谢重渊凑到他的身边,笑得得意,“哼,先前我与陆君霆打架时,他炫耀说你们认识得早。”一点不提是他先炫耀钟离棠对他好的,“其实我比他更早认识你,四舍五入,我们也是那什么青梅竹马。”
钟离棠莞尔:“哪有把梦当真的。”
“反正我当真了,就是真的。”谢重渊歪在案边,尾指勾着他眼睛垂下的冰绡绕着玩,见钟离棠把他的话当玩笑也不恼,而是问,“我们什么时候开始给你治病?”
“什么?”钟离棠被他忽转的话题弄得一愣。
谢重渊说:“就是双修啊。我看过书了,十八种双修秘法我都记住了,棠棠你想用哪个?或者我们从第一种开始试?我记得配图上的人都不穿衣服,光着身子的,一个要坐在另一个人的唔唔……”
钟离棠慌乱之下,抬手捂住了他的嘴。
不让谢重渊继续往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