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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章 鸿渐于陆(9)这辈子就当活错了……

路潇找了一块平坦的石头坐下,翻出衣袋,把谷子都撒到了地上,空中路过的飞鸟便盘悬着靠近,降下来啄食谷粒,路潇则用匕首慢慢削尖手里的骨头,认真得像是在制作一件艺术品,森森白骨渐渐被她雕琢成短剑的模样。

对她来说,人类的肉|体只不过是一副精致的装饰,可有可无,长久以来,她的灵魂屈居在这狭促的牢笼内,如同一只早已长出翅膀的蝴蝶固执地蜷缩在茧里,假装着自己仍只是毛毛虫而已。

所以身体是很好解决的,难的是怎么解决掉自己的灵魂。

路潇是赑犱不可再分的精魂,娑婆世界的物质杀不掉她,但北辰明君身为赑犱的同族,即然可以同类相食,当然也能杀死赑犱,用她的骨骼做武器,再合适不过了,如此想来,北辰明君这番降世也算作一场机缘了。

忽然,残翼高处放哨的小鸟啼鸣一声,路潇身边啄食的鸟雀立刻齐齐逃走。

路潇停下手上的动作,望向声息传来的方向,入眼即见一撮白毛。

“云氏?”路潇试探着叫了一声,见他吓得一抖,就知道这人不是那个死皮赖脸的弟弟,于是她继续叫出他的名字,“云见文?”

云氏一族作为神明忠贞的侍者,也是迄今唯一坚持拯救赑犱的族裔,确有理由仇恨这个诞生于背叛的世界,乃至仇恨每一个背弃誓约的生命,事到如今,善与恶,是与非,义与不义,早在这个故事里搅成一团乱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都有自己的利益,至少站在路潇的立场来说,云氏即便不算自己人,也绝不会是坏人。

路潇把骨剑放到石头后面,问他:“你来干嘛?”

“娑婆出现剧烈的灵息动荡,我总要来看看出了什么事。”

“这里没事,你走吧。”

云见文却不肯走,警觉地观察着她:“那你弄什么呢?”

路潇瞥了他一眼:“不该你问的别问,知道太多没有好下场。”

听她这么说,云见文反而原地蹲下了,偏要和她纠缠:“我弟弟说你和那位吵架了。”

“你哪来那么多话?”

“那几个神仙怎么也不见了?你们也吵架啦?”

“滚。”

“你没和凌阳说实话吗?我还挺盼着他死呢!”

“……”

“你把什么打死了?你拆它骨头做什么?”

“……”

“最好还是别吃吧,感觉不卫生。”

“……”

“你看起来不太好。”

“……”

“你现在的状态简直和青羽一模一样。”

“……”

路潇拍了拍手上的骨灰,起身走向云见文,虽然她和云氏没有宿怨,但也不介意动手打他两下。

云见文对自身实力有着清晰的认知,跳起来就跑,一口气逃出了封锁区域才停下,想了想,拿出手机打给了云见章。

“我刚才见到她了。”

对面背景音里叮叮咣咣地响,似乎在搞什么大工程,云见章敷衍着问:“他们俩在哪儿呢?”

“什么两个?我只看见路潇了。”

“怎么回事?他们没在一起?”

“没有,而且她好像不太对劲儿。”

“她刚知晓真相,脾气差是正常的,你看我都躲得远远的。”

“我看你挺高兴的,现在情况如你的意了?”

云见文懒洋洋地回应:“如果她离开,娑婆即便毁灭也是众生宿报,我谁都不欠。如果她还想把那位封印起来,那我做的事情都毫无意义,发生什么就更和我没关系了——别试图对我进行道德绑架,没用的,只要能离开娑婆,我什么都不在乎。”

“我看不懂她在弄什么,但我觉得她没打算做选择题。”云见文回望着路潇的方向,隔着山山水水,回味着她刚才的神态,“她现在很平静,平静的过头了,她可是毁灭与杀戮的化身,欲望不灭,总要找到宣泄的途径,那杀欲既然不是向外的,就只能向内了。你打的什么算盘你自己知道,我不和你计较,大不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她要是出事了,这笔业债你敢背吗?”

对面嘈杂的背景音忽然全部消失,听筒内静可闻针:“她在哪儿?”

云见章把锅铲丢回熄火的灶台上,解开围裙扔到脚下,转身退出了锅碗狼藉的厨房。

他凝神思索,视线无意识停留在阳台的茶水架上,然后眼睁睁看着咖啡壶后面开出了一朵兰花,不禁恨得握了下拳——冼云泽弄出来的这些东西根本不怕杀虫剂,烧也烧不死,淹也淹不死,谁能想到有一天他杀个蟑螂居然还要动用法术?

云见章叹了口气,他趁冼云泽精神颓靡时,顺手在他身上施过一个定位法术。

此刻他张开右手,金色尾戒融化为液体流向掌心,重组成一块袖珍星盘,星盘里嵌套着几十个大大小小的金属圈,彼此靠齿轮关联,牵一发而动全身,金属圈细如发丝,偏偏上面还刻着肉眼难辨的刻度,他手指掐了个掐,星盘便在机械作用下运行出复杂的轨迹,最上方的准星飘忽移动,迟迟不能显示出固定方位,这意味着冼云泽已出离娑婆了。

域外世界无穷无尽,若恒河沙数世界之恒河沙共汇聚一处,也难计数域外一沙之地内世界数,何况一沙之外,仍是无边无际的域外呢?

好在冼云泽从没离开过娑婆,认不得几个异界,外面的世界对他来说都陌生而危险,不是可以藏起来偷偷哭的好地方,而他最熟悉也最有归属感的域外,大概就是被凌阳风律切割出去的定平和三州旧址了。

云见章收起星盘,再次看了一眼咖啡壶上的兰花,而后转身离开。

他决定把房子卖了。

就卖给安全局。

三州旧址内,空气依旧像滚油泼过一般炙热。

找来此处的云见章又一次激活罗盘,准星终于开始有规律地巡游,但他这番操作显然打扰到了某个正在阴暗角落里自闭的青年,于是罗盘受到反噬,瞬间崩碎,散做漫天金粉淋漓落下。

云见章仰头深深吸了口气,将飞散的金粉通通纳入肺腑,待空中闪烁的微尘都被吸尽之后,他张开嘴,唇齿间便含住了一枚金币,币面上镂刻着一个精密的法阵。他用两指捻出一枚火花送上天空,而后又把金币吐到了自己头顶上方,火光便穿过金币的花纹,在地面上照射出法阵的投影,法阵中心的云见章随即原地消失,而后金币翻转落下,也跟着掉进了法阵的余光里。

阵法把云见章传送到了一片全无光明的领域,从此处极致的高温和岩石特征判断,这里应该是岩石圈深处一条不与外界联通的天然断裂带。

云见章敏锐地捕捉到了冼云泽的灵息,只是任凭他千呼万唤,对方都不肯化形相见,甚至不肯回应一点迹象,他只能退后一步*背靠着岩壁,认命般叹气。

“我就知道,弑神怎么会没有后果?”云见章在这寂静无声的地窟内自言自语,“我一直怀疑弑神者真的战胜了神吗?如果他们赢了,那为什么世人最想得到的东西都沦为梦幻泡影了呢?娑婆原生的自在修为成神而生,可沾染了赑犱的灵息之后,忽然就失去了吞噬同类的决心,从此再不能心无挂碍地修行。弑神者们因为贪生怕死才选择背叛,但盗取神明的灵息之后,却成了娑婆最短命的种族,还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反而是青羽准备好了迎接死亡,却可以长命百岁,世代无忧。凌阳氏自诩为神的宣谕使,结果他们想拯救的人类杀了他们该忠诚的神明,为忠义而诞生的氏族最终沦为不忠不义的笑柄。甚至你们两个,也是一个永生不死却生不如死,一个为杀戮而生,但刀剑所向都是自己想保护的人。”

他脸上的笑容越发苦涩:“连我也曾以为自己能毫无顾忌地离开,可如果代价是毁去神的精魂,我依旧做不到。真是荒唐啊!世人越渴望什么就越要失去更多,越努力越是与目标背道而驰,既然求而不得注定是众生共业,那就认命吧!”

云见章说完这段话后沉默了一会儿,虽然还是得不到回应,但他知道冼云泽听得见。

“去找她吧,去晚了你会后悔的,万一——”云见章说出两字后骤然停住,静了几秒,直待回声在黑暗中息去尾音,四周重新归于沉寂,他方才落寞轻语,“你能独活吗?”

云见章形单影只地倚靠着岩壁,孤独聆听着自己的心跳,似乎刚才的一切只是他自言自语而已,可冼云泽的气息的确慢慢从空间中消失了。

千里之外,路潇正心神不宁地给骨剑开血槽。

云见文出现后,她突然有了种心怀鬼胎的不道德感,仿佛被人撞破了不光彩的事,许是怕什么来什么,远处再一次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噪音。

“你还没完了?”

路潇愠怒地骂了一句,把匕首和骨剑都丢到石头上,伸手拿起长劫,然后一寸寸扫视过山野,试图从那些别无二致的树木间找出蛛丝马迹,但云见文一定用法术藏匿了踪迹,她没办法仅凭肉眼找出他的位置。

“云见文,我会扒了你的皮。”

路潇抽出长劫,手腕一转附上十二道环纹,刀锋既出,风云静寂,而那唯一一道不甘匍匐的灵息,必然就是打扰她罪魁祸首。

路潇持刀走向那作祟的灵息,蓝色的力场从她脚下散开,滂湃如海潮奔袭,转瞬侵没了这片新生的土地,可当她的力场真正碰触到对方时,却刹那间褪去了凶悍的戾气,径自消散为云烟,而对方的气息则似江河入海,毫无阻碍地直抵面前。

她甚至来不及收刀,即刻回身反扑骨剑。

可那侵入的力量根本不受空间限制,已经先一步在石头前化形出现,并出手抢走了已经雕刻成型的骨剑。

来人当然是冼云泽。

他不可思议地盯着手里的骨剑,触摸着剑柄上刀法利落斜纹,看着剑身上曲线顺畅的血槽,想象她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情,一刀一刀亲手雕刻出了这把用来终结自己利刃,神情逐渐从震惊转为愤怒,最后连化形的手指都在发抖。

他恨不能把证物贴在路潇脸上质问:“这是什么?”

路潇目光闪躲,不敢看他:“你怎么来了?一定是云见文,千万别让我逮住他……”

冼云泽猛地推了一把路潇的肩膀,强迫她把视线转向自己,即便刚恢复记忆时被血海深仇冲昏头脑,他也没想过和路潇动手,可现在他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失态了,只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路潇的脸。

“你说了那么难听的话,就为了逼走我然后自杀吗?”

路潇回避着他的问题,还朝他伸手:“那是我的,还给我。”

冼云泽搪开她的手,撤退一步。

“你以为牺牲自己就能拯救所有人了?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很悲壮啊?”冼云泽讥讽地笑笑,然后又摇了摇头,“不,你不是,连云见章都知道我不可能独活,你呢?你是没想到还是不敢想?或者——只要我不死在你前面,你就心安理得了?路潇,我真的很失望,原来你是这么懦弱又没有责任感的人。”

“我不会让你死的。”唯独这一句话,路潇说得斩铁截铁,如同一个承诺,然后她接着说,“但我也不能放弃这个世界。你们都让我拿主意,好像我有选择一样,可我有的选吗?”

冼云泽回答:“既然你不知道牺牲谁,那就选我吧,来,做你该做的事。”

“你说真的?”

冼云泽认真点了点头:“这辈子就当活错了,来生再相见,我也不会把她当成你。”

他说完注视着路潇,准备好听她狡辩、听她道歉,听她声嘶力竭抑或恼羞成怒,但没想到她开口却异常平静。

路潇点头:“好,这是你说的。”

第192章 鸿渐于陆(10)娑婆不再是你的牢笼……

路潇答应的如此干脆,甚至没有给他反悔的机会。

她从衣兜摸出一些残留的谷粒,向掌心吹了口气,只留下一颗渺小的粟粒。

蓝色的力场重新从地下浮起,覆盖视野所及的每一寸土地,气海升腾,直抵遥不可及的天空,好似把一切都淹没进了海底,而后那蓝色渐浓至黑,涂抹掉了远方的山川和高空的烈日,涂抹掉了空气和泥土,涂抹掉了一切人间的痕迹,气海中凝结出千万万湛蓝的星芒,银河巡天般环绕着路潇,缓慢却坚定地流淌成漩涡。

一粟之内,这是路潇为两人生离死别准备的芥子藏。

冼云泽明白了她是真的想要封印自己。

路潇手里还提着长劫,幽邃的刀锋如空间撕裂的缺口,随时准备吞噬万物,然后她真的挥刀砍了过来,冼云泽也真的没有闪躲,仅仅本能地抬手挡了一下眼睛,而看见路潇动手那一刻,他甚至没有心灰意冷,只是想,这很好,不要再为难了。

长劫触及他手腕的瞬间突然回锋向后,路潇趁机用另一只手捏住了他的手腕,巧力一扭,骨剑随即掉落,正好被路潇接在手里,她双持刀剑直起身,把才抢到的骨剑倒转一番,掌心反握着剑柄,剑刃紧贴小臂,剑尖指向肘窝。

“至于这个,还是先还给我吧!”路潇说,“你不会还手的,对吧?”

冼云泽错愕地看着路潇,事到如今,他依旧以为他们是一体的,所以必须一起面对困境,一起做出抉择,他们应该不分你我,没有是非对错,没有谁亏欠谁,但她居然一出手就抢夺武器,还把他困在芥子藏里,她怕什么?难道怕自己伤害她吗?这种被敌对的认知比被封印更让他难过。

热血凉却,理智回归,冼云泽失望地看向路潇,似乎是半年来形影不离产生的牵绊,他们总会不约而地同想到一样的事,感知到一样的情绪,连思想也会从一个人的头脑流向另一个人头脑,所以两个人视线相接时,他忽然看清了路潇隐藏的心迹,同一时间,路潇也见到了他的慌乱。

“路潇!你敢!”冼云泽大惊失色地喊了一句,然后原地消失了,可路潇本就是为克制他而降生的,他即便不化形也逃不出这片芥子藏。

“不是说好了不还手吗?”路潇叹了口气。

冼云泽赌气地以为重蹈覆辙就算结局,把悲剧留给未来也算一种选择,然而路潇怎么可能把爱人交给某年某日对他毫无感情的另一个自己?她是他无涯生命里唯一的生机,错过这一世,难道要他怀抱六个月的光明再次堕入永无止境的死亡循环?那她还不如从未出现过。

既然冼云泽无法舍她而去,她只能在自尽之前先封印他,把他的记忆藏起来,他不是一个执着于过去的神仙,等他再次于漫漫岁月中复苏,还会是那个活泼好奇的小可爱,而人间百态目眩神迷,足以带给他另一场崭新的人生,他会有新的朋友,新的爱人,新的追求,至于有关她的记忆……或许很久很久之后,他偶然兴起,终会寻回这一世生离死别的爱情。

但记忆哪里比得过现实。

冼云泽慌乱的声音从每一个方向传来:“路潇!我会恨你的!”

“好啊!”路潇轻松地舒了口气,反正已经被他看破心计,就不用再藏着掖着了,“我当然知道你会回来,毕竟你总是对我心软,但我没想到你回来得这么快,的确,我现在还没有准备好,但我也绝不怯懦,我不是对自己的命运缺乏决心,那其实是计划最简单的部分,难的是……唉,恨我吧,再给我一点儿勇气!”

路潇把握着骨剑的手放在胸前,用指节感知着心跳,银河般的星芒随心跳闪烁,活也似得吞噬掉一切能湮灭的物质。她极具侵略性的力量不允许范围之内有第二种灵息存在,于是冼云泽被那力量纠缠着、剥离着、吞没着,直到被迫显现出了纯白的灵体真身,灵体边缘被侵蚀出细小的微尘,看上去光影迷幻,朦朦胧胧。

既已退无可退,冼云泽不得不释放力场抵挡。

他们出自同源,力场也有着微妙的相似,但就像一块磁石碎裂成两半,即便天生一体,拥有相同的质地和磁场,甚至拥有完美契合的截面,却再也不能合二为一,以至于越接近就越排斥,越不能容忍彼此的存在,两个人的力场一经交锋,好似水火相冲,立刻迸发出凛冽的冲击,连空间都因无法承载这残酷的较量而扭曲。

可是在二分差距之下,这场对局的结果也同亿万年来的循环一样,毫无悬念。

路潇深吸一口气,走向那被死死压制住的白色身影。

冼云泽虚声恫吓:“你要是剥夺我的记忆,我绝不原谅你!”

“没关系,你这么好,以后一定能结识很多朋友,你们会同甘共苦,分享喜怒哀乐,见识无数的世界,他们将变成你最重要的人,比我重要得多,那时候你就不会在意我了。你不用担心未来,我将带走秦叙异这一支所有的人,他们拿的够多了,不能再拿了。”

“路潇!停下!求你停下!我不想忘了你!我只有这些了!”

他的语气从要挟转为哀求,硬话软话都说尽了,依旧改变不了什么。

路潇俯视着眼前的灵,高举长劫:“娑婆不再是你的牢笼,你自由了。”

猎物近在咫尺,一向心应手的刀却忽然变得沉重,手指和手臂也各有各的主意,迟迟不肯落下招式,她咬紧牙关几次努力,只换得胆气泄尽,心脏像被攥住一样疼。

她到底错估了自己,她根本连斩下第一刀的勇气都没有,何况封印冼云泽不只一刀的事,往昔的故事里,这场屠戮是以年为单位计算时间的。

片刻之后,路潇放下了刀,她把长劫交由左手,腾出右手把冼云泽扯了起来。

两人相对而立,她像从前一样枕肩抱住他,肌肤相贴,交换着温暖与心跳,闭上眼睛就当作时间暂停,假装一切苦厄都可以原地静止,他僵硬的动作在她的怀抱中慢慢柔软,终于也抬起双手,轻轻环住她的身体,无声回应了她的拥抱。

路潇倚在他的颈窝里呢喃:“对不起,我爱你。”

原谅我贪恋这片刻温存,如果有来生,请连这一句一起忘记。

冼云泽随即感觉长劫的刀锋抵住了后心,他试图推开路潇,但根本没用,两个人的实力差距太大了,既然反抗注定徒劳,他也就放弃了,只能再次专心抱住她——明明同生共死都算圆满,可怎么到头来依然是他一人独活?

路潇手里的刀颤抖到没有章法,全凭一股意气维持着腕力,刀锋刺入灵体,没有血流如注,但她忽然听见冼云泽说疼。

“疼。”

单薄的音节振聋发聩。路潇忽然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应声而碎,不只是她濒临崩溃的意志,还有指甲上裂纹指向的最后一块骨骼。

这具遭受诅咒的躯壳早已脆弱如积沙,而这一刻终于在冼云泽的低语下完全溃散,路潇的肉|身瞬间冰消雪散,卸下与生俱来的枷锁后,磅礴的力量奔溢而出,仿佛被笼住的光摆脱了手掌,一瞬间就铺满了整个芥子藏。

路潇来不及适应陡然乍现的灵体,便立刻凝聚成化形,并试图收敛肆意狂飙的力量,可惜为时已晚,那力量的一点余波便足以震碎芥子藏,然后义无反顾肆虐向境界之外。

境界之外便是人间。

——应是人间。

因为那本该是人间的地方,此时仅仅伫立着一座神殿。

原野之上,一座冰川被鬼斧神工裁去顶峰,削作一片辽阔的冰面,冰层通透而洁净,其下空若无物,但冻结至阳光都照射不到的深度后,却呈现出凝墨般的暗黑,立足其上,仿佛悬停于万丈深渊,令人陷入坠落的恐惧,悚然不敢起身。

冰湖上空悬浮着一朵与湖面等大的云,云外是刀切一般齐整的蓝天,俯视山坡,还可见一条条滚龙似的白云贴着地面渐次下行,满衍大地,构成了一道通往地平线外的无尽阶梯,只有云层罅隙里间或冒出一些赤褐色泥土和植被,组成了视野之内仅有的色彩。

虽然状况离奇,但这里确实流动着他们最为熟悉的灵息,必定是娑婆无疑,可眼前的景色又别有一种诡谲气象,仿佛混沌初开,尘埃未定,金木水火土尚且野性难驯,万事万物都还在孕育、萌发、生长,而这幅世界绘卷也才刚刚著下第一笔,那无数波澜壮阔的故事便待由此开始。

路潇下意识地想确认冼云泽的位置,却在扭头的中途突然停住动作,然后生硬地别回了头。

数分钟前的宣示犹在耳畔:但我也绝不怯懦……

路潇泄尽心气,已经没办法继续动手了,但放弃这个对她来说唯一圆满的结局后,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冼云泽,最后她既没能给他永恒的自由,又辜负了他的信任,算是把这辈子唯一不能搞砸的事情彻底搞砸了。

输得太难看了,无话可说。

她沉默着,静静等待冼云泽逃走或者爆发。

结果他既没有离开,也没有说话,只是近前一步抓住了她的手腕,用力往下拉,用坚定的态度逼她放下手里的武器,她顺着力道松开五指,刀剑一并落下。

忽然无故风起,尚未落地的长劫被卷携高飞,轻巧得好似一片羽毛,随后重刀竟真的褪去了冷硬的金属色泽,从幽邃的刀身里生出了纤长的羽丝和透明的羽管,逐渐转化为一支真正的黑色翎羽,可下一秒,这片翎羽便被轻风送入云端,消失不见了。

现场只剩下一把骨剑孤零零坠地,发出清灵的撞击声,这声音脆得奇妙,路潇突然意识到自己脚下踩踏的并不是冰面,而是毫无杂质的水晶地砖,山坡上阶梯一般的浮白也不是云,而是无数殿堂的白玉高顶,原来视野之内的壮景竟然是一片人工打造的摩天广殿,而他们当前身处的地方,则位于这片殿堂的最高层。

风速转疾,楼群忽如云烟飘摇,似海市蜃楼要被大风吹散,短暂的雾化之后,楼阁却又重新固化,只是材质从玉石变成金属,颜色从白色变成金色,形制从没有雕饰的平顶变成了花纹繁复的尖顶,简洁的石砌建筑变成了奢靡的宫殿。

路潇两人也在宫殿重构时被传送到了建筑最深处。

这里雾霭蒙蒙,空气里缭绕着奇异的香气,似是春日里朝阳初升,百花上的晨露挥发成雾,身处其间,一呼一吸都觉自然清新。

而这金色殿堂的正中央,突兀地横置着一张长案,长案远端隐没于雾气,看不出详细,近端则坐着一位仙姿玉质的男子,他宽袍逶地,斜靠着座椅扶手,掌心托着一朵盛满琼浆的兰花,正怡然自得地饮酒。

长案的正下方,与路潇两人相对的位置,还站着一个持剑的陌生男人,他看上去有些惊慌,还有些尴尬,好像一只被人从巢穴里抓到日光下的夜行动物,突兀地直面了猎户的枪口。

此情此景似曾相见,路潇一眼认出座上人是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冼仙君,她也又一次遭遇了在“门”内的状况——不管如何行动都离不开原地,更无法靠近眼前所见,一切法术和力量都失去了效果。

冼云泽不明详细,本能地握了一下她的手。

“没关系,那个人——”她顿了顿,吐露道,“是去留山的冼仙君。”

路潇的声音并不低,但冼仙君仍只是和陌生人四目相对,他们似乎都听不见她的话,也看不到她的存在。

冼仙君对男子说道:“你身负凶器潜入神殿,实属无礼。”

男子自知不敌,便盘膝而坐,把匕首放在了一旁的地上。

“想不到异界的神祗竟然有如此伟力,一呼一吸,可使天翻地覆,万物生灭,而我连对抗祂都无从着手,此行是我自寻死路,既然被你抓住,随你处置也就是了。”

“我不过是来陪上神喝酒的客人,处置你做什么?”

“难道不是您施展神力拘我至此吗?”

“我请你来只是出于好奇,想问问你有什么理由背信弃义,又为什么要恩将仇报呢?”

男子摇了摇头:“贪生怕死之辈,不值得您究其详细。”

“我观你修行不浅,天生有如意延年的福运,如今自寻死路,何来贪生怕死之说?”

“我所贪不是一人之生,而是苍生之生。”

“苍生。”冼仙君转动掌中兰花,垂目复吟这两个字,随后再问,“你持自在修的法门,本该视苍生如口中粟,现在却要为粟米舍弃自己的生命,这是什么道理?”

男子眼神迷茫,似也困惑于此。

他回忆般讲述着来到这里的缘由。

“我原本是淲河谷的祭司,执掌一地的战争、耕种和祭祀。受任以来,我从不敢懈怠,总是诚惶诚恐地通过骨骼、草木、玉石进行占卜,然后遵循占卜的结果,在隆重的仪式上杀死祭品,用以取悦祖先和神灵,愿祂们赐福给土地源源不竭的生命力,赐福战士勇猛并胜利,赐福城池远离不可预知的灾祸,赐福建筑、生育、出行、捕猎等一切事宜都吉祥顺利。

我自己也通过祭祀获得了超凡的力量,一日比一日更接近我所祭祀的神灵,我清楚地知道,我死后也将魂归祖先之所,成为被祭祀的一员,我的后裔们会像我侍奉祖先一样,用千万牺牲的血肉取悦我,继续增长我的修行,终有一日,我将在那冥冥处化身为神,获得我所追求的永恒。这是我的使命,也是我的宿命。”

冼仙君平静地听他说完,继续问:“这确实是一种自在修的法门,那你为什么不安居故土、恪守本业呢?”

男子垂落视线,回忆起多年前那场难以理解的事故。

“五年前,我主持重修祖庙,照例要在动土前进行占卜,卜象选中的主祭品是一个老贵族和他的家族,一共四十六口人,此外还有两百个战争中俘获的奴隶,一百头猪牛羊,以及一些专门用于祭祀的礼器,一切牺牲和物品都已齐备,祭典本应该非常顺利,然而我自己却出了问题。

我忽然不能接受死亡了。

那一夜,我在专门为祭典搭建的大屋里磨砺着刀具,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哭泣,我听惯了惨叫、哀嚎、求饶、咒骂,对我来说,这些声音和风啸一样寻常,谁会试图理解风呢?可是那一天,我竟然听懂了风的恐惧。

哭声把祭品的恐惧灌进了我的脑子里,就像那惨叫是从我口中发出的一样,于是我也开始痛苦,我不能忍耐这种前所未有的体验,于是走出茅屋,迫不及待地割断了祭品的喉咙。但世界仅仅安静了片刻,然后我就重新感知到了笼子里每一个人牲的恐惧之心,不止于人,还有那些待宰的牛羊,干涸河道里的鱼,蛛网上挣扎的飞蛾,火堆里蠹木爬出的虫……我一听见他们哭,就感觉到了他们的苦痛,我看见他们挣扎,就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在抽搐,我摸到手里滴血的刀,就感觉自己的脖子也断了。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并不是经由哭声得到了这种痛苦,而是……我理解了他们。

我被迫一同体验了凡我所见、所未见、所知、所未知的一切娑婆众生对死亡的悚惧。

此种弥天恐怖,非我一人可以承受,可我又找不到解脱的办法。

请您告诉我,我为什么会这样?”

冼仙君徐徐道来:“自在修生于无情道,本性无情无欲,所以才能无所顾忌地掠夺众生灵息为己用,你如今蘖生情欲,始知爱恨,不能再心无旁骛地杀戮了,恐怕难以继续自在修的法门。但这和你来行刺上神有什么关系呢?”

男子闻言恍然,终于解开了困扰日久的心结,于是也不吝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我这样卑微的生命,如何能承载得了娑婆众生对死亡的恐惧?当我忍无可忍之时,忽然意识到一件比死亡更可怕的事,众生死后尚有归处,可上神收回神力、娑婆湮灭之日,世间众生都要魂魄飞散,这是比死亡还要彻底的消失,我连众生之死都不能承受,要怎么承受那彻底的灭度呢?”

第193章 鸿渐于陆(11)无数波澜壮阔的故事……

冼仙君了然道:“所以你才来了这里,那你想过行刺失败的后果吗?”

男子摇了摇头:“我还来不及思考这些,就像人迷失在沙漠里,缺水濒死之际,忽然得到一壶毒酒,会因为酒水有毒而克制住不喝吗?我如今也到了道尽途穷的境地,眼前只有这一条生路,唯有一意孤行了。”

“可惜你来错了地方,此处只是上神化形所在,而她的本体宏据八瀛,远非这小小殿宇容纳得下的。你要弑神,必要想办法召唤出她的真身才行。”

“原来如此,确是我自不量力了。”

“倒也不难,我可以传授给你这道召唤咒。”冼仙君见他困惑地望向自己,笑说,“不过凭你的道行,连上神的一根羽丝都无法折断,要怎么能战胜上神的本体呢?”

男子重新垂下头颅:“我不能。”

冼仙君忽然倾身向前,俯视着他颓丧的身影说:“我还有一种仪式能安抚上神的精魂,令她在无知无觉中陷入安眠,之后你就可以用她的翎羽将她的神骨钉住,那样她便无法行动,也不能苏醒,更离不开娑婆了。”

男子闻言,突然颤抖着身体拜倒,一种预感告诉他,眼前的神仙将会帮助他种下这颗罪孽深重的业果。

“请您教导我这种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