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式所需种种广布鸿宇,神威足可移星换月,你真要用这力量普度苍生而非自己吗?”
“我意已决!”
“从此万万年,这世上再没有容纳你的地方,而你费尽心机争取的一切,随时可能被凌阳氏毁灭。”
“那我也要试试!”
“此事罪无可恕,即便功成,苍生可活,你也必定魂飞魄散。”
“我知道!我知道!”
“好,那我便成人之美。”
冼仙君把兰花抛向长案,兰花落地,即刻生根散叶,把长桌变成了一片花圃,随后他手臂向后一招,路潇脚边的骨剑忽然兀自颤动,她立刻抬脚踩向骨剑,可剑已如闪电飞出,不偏不倚地落进了冼仙君手里。
冼仙君将左臂的广袖缠在骨剑上,剑锋一抽,便割断了袖子,截断的布面上随即显现出了密集的字迹和图案。
“娑婆万物都不能伤上神分毫,你欲成此事,还需一柄利器,我这里有一把小友打造的短剑,此物与上神同出一族,可供你削其羽、斫其骨,虽不堪长用,但聊胜于无。祭祀和仪轨我也一并交予你,至于此事成与不成,看你运气。”
冼仙君说完便把缠着白绢的骨剑扔给男子,男子伸手欲接,谁知无端风起,梁栋雾化,宫殿再次变幻,飞出的骨剑和男子也被送回了当初进来的地方。
片刻后,宫殿重新凝聚成形,天顶正中出现了一方万花筒般的藻井,光明穿透藻井花纹中镶嵌的彩色琉璃,投射在地上的光影也变得缤纷绮丽,连空气都染上了淡淡的颜色,冼仙君忽然转身向右,侧头看着路潇两个人,原来他一直都知道他们在这里。
风动兰花,酒香满室。
冼仙君缓缓道:“你们已经见证了一切因果始终,不该再有困扰了。”
路潇怎么会不被困扰?她困扰极了。
“原来是你传授给了人类弑神的方法,为什么?”
冼仙君应道:“万事万物皆有命数,葬身于此是上神的命数,绝地逢生是娑婆的命数,我不过顺势而为罢了。”
“即便如此,你怎么敢亲手做这件事,难道你不畏惧此中因果吗?”
冼仙君失笑:“可这又不是我出的主意,报应也不该报应到我身上吧?”
“不是你的主意,那是谁?”
冼仙君抬手虚指隐匿于雾霭的对案:“喏,人在此处,你自己问吧。”
话音落时,迷雾转瞬消散,但见长案尽处的另一张墨玉宝座上,正倚坐着一位气度高绝的女人,她右手拈着长劫所化的黑色翎羽,从容自若地扇着风,好像所谓弑神,所谓恩怨,所谓誓约和使命,都只是她掌中一局轻描淡写的游戏而已。
女人只是向路潇两人的方向看了一眼,便犹如华光照临,似乎她身处之地即是天地四极的中心,万事万物都要听顺她的心意,念其所念,感其所感,磅礴的灵息不受控制地从她的视线里生发而出,单是这份被注目的威压,就足以毁灭一切生灵的形骸。
所幸路潇两人命格殊异,尚能够在这股威压下维持住化形。
路潇定定地望着座上的女人,几乎立刻就明确了她的身份。
还有谁能玩弄时间和空间?
还有谁能演算神明的命数?
还有谁配决定娑婆的存亡?
路潇不禁念出了那个名字:“赑犱。”
赑犱的化形与路潇有着三分相似,音色也相近,两人相对而视,彼此都像是照着一面朦胧的镜子。
赑犱笑着说:“我已在此等候多时,你们着实来得晚了些。”
路潇克制住了内心的愤怒,尽量平静地问:“你既然没有死,为什么放任我们经受万劫不复的折磨?娑婆众生欠你的,我们并不欠。”
赑犱从长案上摘下一朵兰花,对路潇摇了摇:“我手中拿着几支兰花?”
路潇不明所以,老实回答:“一支。”
赑犱闻言将花枝折为两段,又问:“现在呢?”
路潇:“当然还是一支。”
赑犱把折断的花枝复接到一起,于是断口重新长合,变回了一只完整的兰花。
“你看,此二者同属一枝,未有你我之分别,合二为一仍是原来的一枝。”随后祂又把这支兰花折断,两手各握着一边,两根残枝随即蔓长,分别生出了自己的根须和花朵,两朵兰□□自飘摇,花瓣、叶脉都和最初的母本不一样了,祂接着说,“可一旦两半断枝开始自己生长,这朵花就再也不能复原如初了——新枝蘖生之时,便是旧枝当死之日。”
祂把兰花抛落脚下,花枝迅速长成了锦簇连绵的花团,案上案下的兰花连成一片,之后花潮滚滚而下,淹没了他们身处宫殿,继而淹没了下方的每一座宫殿,那些摩天的殿顶也顿作云雾散,视野之内就只剩下无尽的花海,再看不出一丝建筑的痕迹了。
路潇心中异动,隐隐明白了什么。
赑犱问道:“你是我骸骨生出的花,若我未死,你也就未生,我要怎么帮一个不存在的人?你既已生,我便已死,一个死人又怎么能帮助一个活人?”
路潇被她的逻辑噎住,无比困惑地说:“那你现在到底是死是活?”
“我既然在同你说话,必然是没有完全死去,而我没有完全死去,你也就不可能完整的活着,看看你自己,你现在是死是活?”
花海中的神明一边徐徐道来,一边扇动着掌心的黑色翎羽,发丝与衣袂随轻风浮扬,裸露的臂弯和面庞上花影摇曳,宛如明霞映玉,华彩熠熠。
“你生自我的精魂,原是*我杀戮的本性,所以当你以杀戮为生时,其实你仍旧只是我的一部分,只有当你违逆我的本性、放弃与生俱来的杀欲、终结人类加诸于你的意志时,才能真正与我分离,并拥有自己的灵魂。”她说着又看向冼云泽,“小家伙,你也一样,当你有了愿意为之牺牲的目标,在生死之间有了取舍时,你也就得到了完整的自己——祝贺你们,按照人类的说法,今天就是你们的生日了。”
赑犱言笑自若,却字字吐露着自己的秘密。
“虽然人类做了很多,但他们其实没有能力杀死我,唯有你们——当你们的灵魂变得丰沛,如折断的花枝各自生长成独立的植株后,届时我将再没有复活的机会,那一刻才意味着我真正的死亡。我死去之后,与人类的契约也将一同消失,我的骸骨和灵息会永远留在这里,成为这世界永恒的养料,而你们不再是我的精魂,也就能够自由离去了。至于你们还要等待多久,就要看你们什么时候长大的了,我想,一千年吧。”
路潇望着座上的赑犱,心中震动:“那你怎么办?”
“我早已功德圆满,可惜仙寿无极,不能任我归去,所以才想借人之手给自己的故事写一个结局,如是而已,无须介怀。”
赑犱说完这些话,手中翎羽凭空一划,将漫漫花海分作两边,路潇被摇动的花海推了一下,不过她还有话要说,于是晃了下身体后又站稳了,可是冼云泽已经先一步从宫殿里消失了。
花海尽头,又一个人跋涉而来,正是刚才鬼鬼祟祟监视路潇的云见文。
路潇和冼云泽打起来之后,他害怕吸引火力,一直不敢现身,后来发现两个人不见了,才仗着胆子偷偷潜伏过去,结果被一股力量捉到了这里,他已经没头没脑地转了好一会儿,如今蓦然闯进这间宫殿,恍然察觉原来这里还有好多人。
人影在浮泛的花枝后若隐若现,一时看不真切,于是云见文拨开花丛走向近前,当他渐行渐近,远远看清了座上人的真容后,立刻如遭雷击般跪了下去,视线僵直地垂落在赑犱足下的兰花上,颤栗着说不出一个字。
风掠花海,落英纷飞,密集的花雨隔绝了云见文的视线,他冻结的身体才渐渐找回了心跳的节奏。
“云氏,有劳你为我奔波多年,从今日起不必再辛苦,你自由了。”
云见文惶恐望向前方,迫切地询问:“我做错了什么?”
“我没有怪罪你,我已了却遐劫宿业,与众生再无机缘,你也是时候离开这是非之地了。”
云见文不解她的语义,茫然自语:“您要抛弃我吗?”
短暂的寂静之后,赑犱笑了一声:“你非要牵绊这一线因果,让我不能圆满吗?”
她张开五指,黑色的翎羽从掌心腾起,扶摇直上,触及高天时忽然荧光一闪,似是撞到了什么东西,而后空中显现出一幅半透明的羽翼幻影,翎羽轻盈地融入羽翼,幻影却继续向四面八方铺张,直到最后一丝蓝天也被遮蔽,依旧不肯止息,但见羽翼掸破了世界的边界,肆意扩展至无垠境界,最终将三千世界都笼罩于阴影之下,而这正是赑犱的真身。
赑犱开口说:“既然如此,去做你该做的事吧。”
云见文俯首帖耳,温驯拜服:“是。”
他是为神明梳羽的侍者,如果神的羽翼指向了遥不可及的未知,那去往未知就是他的使命,于是他站起身,坦然走向了羽翼的尽头,这一路或将有无数诡秘莫测的危险,或将再没有回头的机会,但是没关系,从此他迈出的每一步都在神明的荫蔽之下。
飞花静落,云见文从殿堂中消失了。
“你不能干脆放过他们吗?”路潇问。
“你为什么认为我有权力决定他们的命运呢?小家伙,别忘了,他们本就可以随时自行解除契约,之所以放下不,只因他们自己心存挂碍,我不能强迫他们臣服,当然也不能强迫他们离开。”
“我还有一个问题。”路潇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问,“秦叙异的魂魄到底去了哪里?”
赑犱阖目指了下自己的耳朵,笼罩三千世界的羽翼忽然抖动起来,每一根羽毛都似活过来一般奋力挣扎,掀起的风撩动羽丝,吹出令人不忍心听闻的哀鸣,惨叫声充斥寰宇,震碎了诸天星辰。
路潇猝不及防听见了这恐怖的悲歌,立刻体会到了刺客口中所说的众生之惧为何物,差一点也要跟着心魂破碎,幸而那声音只存在了一瞬间,而后就被赑犱关回了封印中。她猛然记起眼前的神明可是一位货真价实的自在修,那横跨三千世界的羽翼上的每一根翎羽中,都封印着一个被赑犱吞噬掉的灵魂,正是无数死亡成就了赑犱如今至高的神位。
第194章 鸿渐于陆(12)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赑犱徐徐说道:“你以为他们密谋了亿万年的背叛、欺骗、囚禁、杀戮,只消一个魂飞魄散就能恩怨两讫吗?不,他们的魂魄没有消失,只是回到了过去被我吞噬,然后跟随我亲自经历他们施于我的一切,一分一毫不能差池。”
路潇骇然,她知道赑犱强大到可以恣意穿梭于古今,但她不敢想象那些弑神的人类其实一直被封印在羽翼中,陪赑犱一起经受着他们亲手筹划的阴谋,那样就是说……什么时候他们的计谋结束,什么时候他们自己才能得到解脱。
“你在犹豫,是觉得我该放过他们吗?”赑犱笑着摇了摇头,叹息,“那我再给你讲个故事,我为了修炼成仙,曾经吞噬过数不清的灵魂,而今我终于走到了命运的尽头,必要偿尽这一切业债才能圆满,所以他们在此杀戮我,正如我曾杀戮他们——那么,到底谁先谁后,谁该放过谁呢?”
天空上羽翼的幻影渐渐消散,但那刻骨铭心的哀鸣好像仍在空中回响。
“谁也不用放过谁,就算我强行解除与众生的契约,他们身上的因果也会以另一种形式兑现,连我都不能逃脱因果,何况人类?”
最后一抹羽翼的幻影从空中扑下,路潇本能地向后一闪,失足倒进花海里,乱花迷眼,耳边传来赑犱最后的声音。
“小家伙,不必害怕,尽管去生长吧,去成长为你自己。”
路潇拨开花枝坐了起来,但身边的兰花已然变成了荒草,赑犱和冼仙君都不见了,周围没有留下任何神秘宫殿痕迹,只剩下北辰明君巨大的残翼伫立于面前,证明她又回到了真实的世界里。
草木寂静,风从公路的方向带来了汽油和烟尘的气味,混浊且真实,让人模糊联想起许多困倦的旅途、不舒服的座椅、依依不舍的离别,还有迫不及待奔赴,种种往事和习惯受到嗅觉感召,从幻化的躯壳中复苏,自然而然地为路潇规拟出了更细致的人类特征,比如心跳和呼吸,比如磅礴跳动的血脉。
她循着直觉扭过头,看见冼云泽坐在十步外的一截断树上,正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
四目相对,路潇呼吸一滞。
她清楚记得自己做过什么,那不是几句斥责就能抵消的错误,他有足够的理由给她难堪,哪怕当场还她一刀也在情理之中,可如果付出这样的代价就可换得继续纠缠不清,都算一种乐观的预期了,怕只怕他已将耐心消磨殆尽,连沟通都嫌多余,既然不在乎,就没有必要再生气了。
冼云泽也的确没有生气,他太平静了,平静到路潇根本判断不出他的态度。
可此时的她只是一只风暴中的飞鸟,既然看见了孤岛,无论获救或沉没,都只能不管不顾地降落,于是她起身走向冼云泽,短短几步路程却难过跋山涉水,几乎耗尽了体力,她在冼云泽身前跪坐下来,手指抓着他的衣服,头颅枕着他的膝盖,状若祷告。
路潇想起自己决定封印冼云泽的时候,他曾用尽办法抗拒,求饶过也挣扎过,但她当时没有顾及他的感受,如今时过境迁,换做冼云泽来决定两个人的命运了,她也想要开口求饶,却根本说不出那些卑微的词句,任凭千言万语在肺腑中喧嚣,依旧哑口无言。
忽然,一只熟悉的手覆盖住了她的头顶,指尖轻巧犹如蝴蝶栖落,温柔地抚顺了她的发丝,抚平了她躁动的情绪,消解了不安,慰藉了惭疚,那样云淡风轻地赦免了她所有的恐惧。
风暴停止了。
一行眼泪沿着路潇的脸颊流下来,沾湿了冼云泽的裤子。
“你今天做了很过分的事,我还没有原谅你。”冼云泽低头看着伏在自己腿上的路潇,一边抚摸她的头发,一边柔声说,“可是我脑子不太好,记不住那么多事,我只记得你对我说过三个字。”
路潇哽咽着答:“对不起。”
“不是这一句。”
“我爱你。”
头顶的那只手停了下来,沿着脸颊滑向她的眼睛,轻轻拭去一行来不及滴落的泪。
“我可以跟你走,不过你要准备好,我会翻很久很久的旧账。”
“嗯。”
“许是一两年,许是一两百年,你都只能听着。”
“嗯。”
“但不会是永远,因为我们会永远在一起,而过去的事都会过去。”
“嗯。”
“你不要再化形出眼泪了,我擦不过来。”
“嗯。”
……
……
“我也爱你。”
【终章】
一辆出租车停在特设处外,司机从后视镜看了眼后排的中年乘客,她的穿着和外貌都并无奇特之处,手里拿着一只塑料文件夹,挺平平无奇的一个人。
“奇了怪了,这条道今天怎么没封锁呢?我还是第一回送人到这儿,您在这里上班吗?”
“是吧,我新来的。”
“能问问您是做什么工作的吗?”
“我啊,我以前是蓝城地铁的站务员,后来生病就辞职了,现在病好了,来这里面试文员的工作。”
“那可真不容易,祝您面试顺利!”
司机一面启动车辆离开,一面心想外边的人乱传瞎话,这地方哪有什么神秘机构,看看人家职员不都是普普通通的正常人嘛!
中年女人验明身份后进入了特设处大门,顺利来到前楼三层的主任办公室。
“您好,我是李銮,蓝城安全局推荐我过来见见您,他们说这里可能有适合我的职位。”
江主任抬手请她坐下:“欢迎入职,你竟然能靠自救逃出第一次地铁事故,那年你才多大,20岁吗?”
“19岁,我只给自己多争取了10年而已,后来诅咒生效,我在病床上荒废了十几年人生,做了数不清的手术,真没想到最后能得到贵人相救,可惜,我现在已经老了。”
“你多虑了,咱们的几位主管挂上标签就能进博物馆当文物,你在这儿算年轻的,何况你以一己之力对抗了诅咒十年,路主管听说后都觉得你很了不起。”江主任拿出一枚普通的一元硬币,放在桌面上推给李銮,“你手里拿到是《97年蓝城地铁试运行事故报告》吧?正好,你就去送给路主管吧!”
“好的,她在哪间办公室?”
江主任笑着示意了下硬币:“你可能要适应一下我们的办公环境,拿着这枚硬币去楼后小花园,把硬币扔进中央喷泉里,然后就能见到她了。”
“啊?”李銮诧异极了,难道这位主管是什么许愿池小精灵……
“记住,硬币落水一定要字面朝上,否则——”江主任故作神秘地摇摇头,“你会遇到大麻烦。”
李銮忐忑地拿上硬币,穿过行政楼后门,来到了早已修一新的洋楼原址。
这里的土地经过平整,已经找不到原来小洋楼的一砖一瓦了,宽敞的场地内栽种着各地移植来的珍稀花木,每株植物都长得枝繁叶茂,又挂着科学铭牌,看上去就是一片再普通不过的小花园。
花园中心果然有脸盆大的一片水洼,当中涌出一股涓涓细流,乍看怕是会以为地下水管漏了,但仔细分辨,却又能发现水洼底堆着满坑满谷的硬币,一角的、五角的、一元的、金银铜铁的,真好像是一座很受欢迎的许愿池。
李銮正犹豫着要不要把硬币丢下去,忽然看见水底的硬币翻动了几下,接着一只比喷泉小不了多少的黄金大蟾蜍猛地掀翻硬币蹦了起来,鼓着腮帮蹲在喷泉里,似乎这本来就是它的家,而她是打扰到它休息的不速之客。
“好大的癞蛤蟆!”李銮吓得手指一抖,硬币不小心掉落。
“呱!”金蟾叫了一声,奇怪的是李銮竟然能从它的脸上看出不满。
金蟾舌头一卷吞下硬币,调头潜回水下,李銮根本来不及看清正反,便觉得周遭光影变幻,转眼已身在另一个境界。
这里昏黑无光,李銮不得不打开手机照明。
她站在一处十字路口中央,周围伫立着没有灯光的现代建筑,看不见车辆往来,也感受不到人类活动的迹象,仿佛一座末日后荒废的城市。
“喂——”她拉长声音喊道,“——有人吗?”
耳朵里传来绵长的回音。
“有人吗——”
“人吗——”
“吗——”
完蛋了,出不去了,虽然知道这份工作有危险,但也没想到入职三分钟就结束人生了啊!
忽然间,李銮瞥见路边的橱窗里有人走动,便赶快走进店里求助,她绕来绕去找了半天,最后手机的灯光中出现了一只黑色的山羊。它慢吞吞把头转向李銮,口中嚼着一张黄裱纸,长长的纸带堆积一地,蜿蜒伸进货架后。
山羊的方形瞳孔闪着精光,一面咀嚼符纸,一面说出了音调怪异的人言。
“泥——蒿——”
李銮见状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但她确实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咬牙坚持着没有叫喊,然后镇定调头逃向来时的方向,可是这地方的格局出奇怪异,房间套着房间,走廊连着走廊,犹如无尽重复的分型结构,她甚至看不见一扇能够打破密闭环境窗户,当李銮又一次停在路中间休息的时候,那只鬼魅般的黑山羊再次拖着黄裱纸从转角后走了出来。
黑山羊一边咀嚼一边说:“憋——袍——窝——呆——泥——区——”
山羊怪异的语调在耳朵里回响。
带你去……
你去……
去……
李銮瞳孔地震,去哪儿?地狱吗?
她掉头就跑。
这一次她比刚才更快地停住了,不知什么时候,商场里已经到处都是交错的黄裱纸,既然黑山羊一直在追她,也就说明她们一直在这座迷宫里打转,果然不久之后,走廊尽头又传来了蹄子敲击地面的声音,山羊的咀嚼声也越来越清晰,墙后再一次探出了山羊黑色的角。
黑山羊没有说话,它对着李銮低下头,只见两角之间的毛发里栖息着一只白色的小蝴蝶,蝴蝶闪动了两下翅膀,翅膀就变成了两根苍白的食指,指背相对,用力扒开山羊头皮钻了出来,先钻出了食指,然后是一双手,但见那双手手背相对,用力一撑,中间便挤出了一张黑发纠缠的、女孩的面孔,如同一个被困在羊身体里人正竭力向外爬。
不过女孩露出两只手和面孔之后就不再往外钻了,它蜷曲手指指向右侧的门:“你应该从那里下去。”
李銮被眼前所见震惊到脑子嗡嗡作响,女孩的声音在她耳朵里回荡。
应该从那里下去……
那里下去……
下去……
等等!不对!
李銮忽然察觉到回音的音色和山羊的音色之间有微妙的差异,而且好像一直都只有左边的耳朵能听见回音,她本能地拍了下自己的左耳,然后这边耳朵就听见了一声微小的、诡异的笑声。
这声音是从她自己的耳朵里发出的。
李銮歪头掏了下耳朵,指尖摸到了一丝毛茸茸的东西,顾不得那是什么,赶快拍飞出去,那丝绒带着一点光明飞起来,原来是一颗蒲公英的种子。
“你们干嘛呢?”一个坚定有力的女声喝破了惊悚的氛围。
路潇和冼云泽从女孩指示的右门中走了出来,两人的出现立刻改变了室内诡谲的气场,连空气中的不安都沉淀了下来。
蒲公英降落在冼云泽的手腕上,长成了一条绿荧荧的细藤,根须还偷偷扎进他的皮肤汲取着灵息,在灵息的滋养下,蒲公英很快开出了黄色的小花,看上去犹如一条美丽的手链。
路潇站在李銮和山羊之间,生气地呵斥黑山羊颅顶的人脸:“你又故意吓人。”
人脸和两只手一起飞快摇摆,用尽肢体语言否认道:“我没有!”
“怎么没有!你这幅样子吓到多少特设处的工作人员啦?”
人脸和手从羊头上跳了下来,螃蟹一样在地上左右滑行,原来它和山羊跟本就不是一体的。
“我修行日浅!现在就能化形出人脸和手嘛!我本来要带她去你那里的,可是我的本体吐字不清,她听到我说话就一直跑,所以我才变成这样给她指路咯!我现在有嘴巴可以清楚地发音,还有手指可以指路,可以指左边、可以指右边、可以到处指,多方便!”
路潇语气严厉地说:“变回去!”
人脸不甘地努了努嘴,闪身变回了白色蝴蝶,轻盈落在冼云泽头顶。
“还有你,不许再吃纸了!”路潇伸手抽出羊嘴里的黄裱纸,捏着羊嘴用力摇了摇,“这是帝君宫让我给他们画符用的,都要被你吃光了!“
虽然她在卫生纸上画符也有一样的效果,但帝君宫非要追求这个形式,说是色彩搭配比较有氛围感。
路潇处理完这对怪胎,接着喊:“这里怎么没有光明,谁把太阳偷走了?”
话音一落,缠住冼云泽手腕的蒲公英便偷偷松解,路潇一把抓住准备跑路的蒲公英,猛地甩了甩,无数闪亮的蒲公英种子被甩飞出来,绒球流经之处,光明普照,很快整座商场、整座城市都天亮了。
被迫吐出光明的蒲公英心有不甘,脱手之后开始绕着冼云泽转圈,似乎在发牢骚。
冼云泽把它捉回手心,耐心教导:“不可以骂人。”
路潇没有理会他们的小动作,而是看向了李銮:“它们是朋友托我照顾的山中精灵,不会害人,就是有点儿爱胡闹,还有你走错了地方,这里是办公室的背面,没有装修好呢!”
李銮试探着问:“你还记得我吗?”
路潇笑了笑:“当然,你可是我的第一个任务。”
李銮对她鞠了一躬:“我一直很想当面跟你说一声谢谢。”
“不用客气,以后一起工作,大家互相帮忙。”
“对了,我记得当时还有一位宁主管,请问他还在这里吗?”
“啊……”这就说到路潇的痛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