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冼云泽整天坐在云见章的客厅里散发阴郁气场,加之他还不太适应刚刚复苏的力量,情绪一低落就容易搞出点奇奇怪怪的异象,如同一个大号的诅咒娃娃,导致云见章经常要半夜从床上爬起来去收拾他的烂摊子。
此时云见章又一次把冼云泽感化出来的生物从外面逮回来,扔到了家里的地板上。
那是一只足有食指长的油量黑棕色大蟑螂,它察觉到了危险,扑腾腾飞到了阳台的绿萝上,翘起尾巴,张开翅膀,从背后伸出了四片粉中带紫的艳丽膜翅,交错挽成了一朵栩栩如生的兰花,看上去高洁而优雅。
可想而知,刚才楼下试图摘花却摘到蟑螂的小孩叫得有多大声。
“我不知道云氏先祖是如何侍奉赑犱的,但我真的做不了这行。”云见章说,“你能不能别给我搞事了?”
冼云泽委屈:“她就不会这么和我说话。”
“门没锁,你随时可以去找她。”
“不去。”
“真有骨气。”云见章阴阳怪气道。
冼云泽平素嘴上从不让人,如果路潇也在这里,他肯定会振振有词地辩解一番,非让云见章亲口承认自己的蟑螂天下第一不可,但是现在路潇听不到,他就觉得自己说的每个字都是在浪费口舌,于是扭开头不理云见章了。
原来不是过去和现实失去了意义,而是他的意义都需要路潇来见证,而且他这一世还从未离开过她这么久,往日两个人分开八百米都算是异地恋,他现在就像是丢了半个魂魄一样难熬。
房间里安静下来,地板缝隙和柜子后面的窸窸窣窣声越加清晰,云见章忍无可忍,跺了跺脚,于是地板缝隙、家具角落,以及各种意想不到的隐秘处,突然同时开出了百十朵淡雅的兰花。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当你在厨房里发现一只蟑螂的时候,蟑螂已经在你家里建立割据政权了。
云见章见状痛苦地双手捂住了脸,好想放火把家烧了。
“今天是除夕夜,虽然我们云氏不过凡间节庆,但我爸还是要过年的,所以我得回家一趟,你跟我走还是留在这儿?”
“你哥哥很讨人厌。”
“那你还是留下吧。”
云见章回家之后,冼云泽独自度过了一个漫长的晚上。
新年除岁,网上到处都是阖家团圆的文案和视频,冼云泽看不下去,干脆丢开平板拿起书,却无心诵读文艺,只愤懑地揉搓着书角,他本来也可以和朋友们团圆的,都怪云见章让他恢复记忆,他才会孤零零坐在房间里生闷气,这样一想,屋子里的兰花便开得更多了。
生了半晌闷气后,冼云泽把书往地上一丢,运转灵息,房间里隔绝法力的符咒立时破碎,而后他瞬间从房间里消失了。
他决定去告状!
冼云泽熟门熟路地找到了路潇家。
路妈妈和路爸爸正在厨房里忙着年夜饭,忽*然听见有人敲门,吓了一跳,公寓下面有保安和门禁,来客人一定要先按铃,怎么可能直接跑到家门外?
路爸爸困惑地走向门口:“宝贝回来了吗?”
路妈妈在厨房里答:“她又不是没钥匙,难道楼下漏水了?”
“不应该呀!”路爸爸嘀嘀咕咕打开门,一下愣住了,“小冼?你怎么自己来了?”
路妈妈闻声也举着两手面粉跑了出来:“哎呀!这天多冷啊,你就穿件夹克哪行,快进来!进来说话!”
路爸爸赶快把冼云泽拉到沙发上,给他倒了热水暖手,热络地聊起来:“潇潇说你们过年加班,我还想会展工作确实越过节越忙,你们都回不来了呢!哎,潇潇怎么没回来呢?”——路潇凭空消失,特设处肯定会给她收尾,打电话接视频这种事都用不到科技手段,米染他们随便换个化形就能骗过路潇的爸妈,所以两人还完全不知道路潇出了事。
冼云泽捧着水杯不说话。
路妈妈洗完手来到冼云泽身边,低头细瞧,终于看出他脸上没有一丝笑模样。
“这孩子怎么不开心呀?路潇呢?你们俩吵架啦?”
听到路妈妈这么问,冼云泽一腔怒火终于有了发泄口,立刻露出一副委屈得要哭的表情。
“她打我!”
两夫妻闻言齐齐呆住。他们知道自己的女儿手段非凡,所以从不担心她一个人在外工作交友会吃亏,但他们也相信路潇品行正派,绝不是恃强凌弱的人。
路妈妈紧张地问:“你不会是误会她了吧?”
“才不是误会,她都打过我很多回了!”
“那……怎么打的?严重吗?”
冼云泽用力点头:“她就仗着我打不过她,还拿刀砍我呢!”
“啊?”路爸爸惊叫一声,刷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她还动了刀了?”
冼云泽扁着嘴答:“后来我昏迷了很久呢!”
路妈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眼睛瞪得溜圆:“这事了不得!你跟领导汇报了吗?”
“没有,她不让我和别人说。”路潇的确嘱咐过他,绝不能把赑犱的秘密传播给外人。
“她不让你说你就不说了?”路妈妈气愤地拿出手机,一边翻通讯录一边承诺,“我现在打电话叫她回来!你放心,她要是真做了这种事,我肯定替你做主!”
冼云泽似是找到了靠山一般,低了许久了头终于扬了起来,不过他知道即使电话打通,对面也一定是保障科的技术员,于是微微动了下手脚,让路妈妈的手机找不到信号。
路妈妈没空修理坏掉的电话,嘀咕一句,又拿走了路爸爸的手机,同样打不出去,当她被机械故障困扰,满屋乱转找信号时,路潇的视频请求刚好弹了出来。
路妈妈瞬间接起,劈头盖脸地质问:“你在哪儿呢?”
许久未见,路潇没想到妈妈会用这种语气和她说话,不禁怀疑这段时间特设处到底扮演她干了什么啊?
见路潇满面茫然,路妈妈瞄了眼还在和路爸爸说话的冼云泽:“小冼来家里了。”
路潇讶然,小声道:“他在家里?”
“别装糊涂!”路妈妈接着逼问,“你是不是打他了?”
路潇更懵了:“我?”
“我看小冼挺认真的,不像在开玩笑,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拿刀吓唬人家来着?”
路潇立刻猜到冼云泽告了什么状,可这事复杂到她无法承认,但也没办法否认,于是只得磕磕绊绊地解释:“不是他说的那样……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不是故意的……我以后不会了……”
这套家庭剧常见的反派言论瞬间激怒了路妈妈。
妈妈从一堆辩解中抓住重点:“那他说的是真的了?”
路潇有口难辩,支吾一阵后说:“这事没那么简单,你别问了。”
“你还会狡辩了?别找借口!你赶快给我滚回来!就算辞职也给我滚回来!”
“我现在回不去。”路潇从背景音里分辨出了冼云泽喋喋不休的抱怨声,不由得苦笑,“妈,他没有家人朋友,也没有地方可去,你们就留他在家里过节吧,替我好好照顾他。”
“路潇!你知道你还——”
路潇不等对面骂完,果断挂了视频通话,顺手把软件删了防止回拨,然后她打开了家里的监控,静静看着屏幕里叽叽喳喳的三个人。
妈妈回拨路潇的电话,打不通,气的跳起来,转头劝说冼云泽先和领导谈谈,冼云泽不同意,叫他报警,更加不可能,问他想怎么解决,他闭上嘴一言不发,这副木讷的性子急得妈妈都想拍他两下,而另一边,爸爸通过细心观察,看出了冼云泽别扭的情绪,于是开口问两个人现在是什么关系,冼云泽低着头不说话,再问他要不要断开关系,竟直接把冼云泽问自闭了。
爸爸确认了他的反应,心里有数了。
“老婆,你别逼他了,孩子们的事情咱们又不清楚,还是让孩子们自己解决吧!”
“可是——”
爸爸果断给妈妈使了个眼色——别问了,再问他就真哭了,然后爸爸去玄关柜子里拿出两只灯笼:“小冼,你个高,来帮我把灯笼挂上去,以前这活儿都是潇潇干的,她不在家没人够得到阳台天花板,幸亏你来了!”
冼云泽乖巧答应,跟着爸爸去了阳台,看上去心情好了不少。
妈妈目视两人离去的背影,脸色迷茫,所以他到底是来干嘛的?
路潇看着屏幕里的欢声笑语,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最初的弑神者没有能力扼杀赑犱的精魂,所以才退而求其次,用这种方法强行扣下神借给娑婆的灵息,但——她有能力啊!只要她的灵魂彻底归化入娑婆,那么就算放冼云泽自由,契约解除,赑犱仍会有六分灵息永远留在这个世界。
虽然这样一来,世界一定会发生巨大动荡,也不能继续如弑神者们设想一般亘古长存,但至少几万年内不会灭亡吧?牺牲她一个人给这世界续航几万年,算她尽满对人间的义务了!
这肯定不是人类的最优解,也不是神职的最优解,但绝对是她的最优解。
原本两难的抉择忽然像个活绳结一样顺滑地解开,长久以来笼罩头顶的阴霾烟消云散,路潇看着监控画面里忙碌的家人,脸上也露出了笑意,因为贪恋屏幕里的温馨画面,她一时不察竟然出了神,直到主人家邀请她一起吃饭,她才恍然发现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
坏了!路潇立刻辞别主人家,拔腿跑出门,但几辆黑色的轿车已经开进了院前的街道,远光灯遥遥照出她的模样,然后主动鸣了两下笛,路潇都不用看牌照就知道那一定是安全局的车。
她故作镇定地转进了院侧的监控角落,暗中持诀,星夜下便飘落了丝丝雨点,正当她要跟随雨返回乾坤藏的时候,一阵劲风忽然吹散雨云,突兀地打断了她的去路。
恰逢此时,村头文化站敲响了除夕夜十二点的钟声,村尾晒谷场的大型礼花便随之齐齐升空,夜空被照亮的瞬间,稀疏的云层后显露出了巨龙的只鳞片爪,意外瞥见龙形的村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尖叫着给身边亲友指示龙的方位,但当又一轮礼花齐射的时候,他们却又看不见那震撼的形象了。
路潇很清楚是谁她终止的法诀,五官因此皱成一团,下一秒,一只手忽然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宁兮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你现在真有本事了。”
第187章 鸿渐于陆(5)因为你过去结过婚,还……
路潇转回头,尴尬地笑笑:“你们过年不放假吗?”
两人交谈间车队驶近,其中一辆车停在两人面前,宁兮拉开车门把路潇推了进去。
车内只有凌阳弋一个人,他边开车边说:“拆完家就跑了啊,你是哈士奇吗?”
宁兮也目光不善地盯着她,连声发出质问。
“弄坏点儿东西而已,又不是天塌了,你和那智障离家出走做什么?”
“整整一个月电话打不通,灵息也被阵法隔绝了探查不到,教你点儿东西都用我身上了是吧?”
“还有你从哪捡来的乾坤藏,有本事别出来,你干脆老死里面不好吗?”
“小路潇,我发现你的秘密越来越多了,你还瞒着我干了什么?”
“最好说实话,别等着雷一个个爆出来,到时候我脾气可就没这么好了。”
宁兮虽然嘴上说得难听,但句句都要她别在意特设处的变故,路潇叹了口气,这个世界里有她亲密的家人,温柔的爱人,贴心的朋友们,每个人都真心实意地爱她,她怎么能让这个世界消失呢?
“我没事。”路潇靠着车门望向窗外,淡淡地说,“我只是和他分手了,想自己静一静。”
明明是很悲伤的消息,但前排的凌阳弋却笑出了声:“这个借口不错,可惜眼下不太够用了,还有——他到底是谁?”
路潇心中咯噔一下,平时无甚大事,所以没人想过验证冼云泽的身份,但如今他俩突然失踪,宁兮肯定要回去留山找人,冼仙君的昔日师友、徒子徒孙可都健在呢!他肯定已经暴露了!
路潇坐直身体,急切地解释:“他没有故意混淆身份,一直是我们误会了,还有这件事你们不能再查了。”
宁兮扫量着她焦急的模样,通知道:“空枢的仙君在追踪你们的灵息。”
空枢是上陶六院之一,但组里没有空枢的神仙,所以路潇不太了解这个门派。
宁兮继续解释:“北宸明君本是异界的自在修,当年它渡劫成仙,横空出世,吞了上陶几百个子弟,后来虽被空枢前辈降服,可本性依旧凶残,最多不吃六院自己人了,你不告诉我北辰明君为什么找你俩,我要怎么保住你们?”
路潇皱起眉,她和冼云泽理论上就不可能和娑婆之外的人有关系,哪认识什么北辰南辰?这时只能答说:“他在我家里。”
宁兮点点头:“我知道,米米和林川已经过去了。”
路潇两人“作案潜逃”后,她在橙城的家就受到了安全局的重点监控,刚才冼云泽一进门,特设处便收到了即时通报,如今林川和米染已经守在楼下了,不过他们没急着上楼,而是在楼下偷听了一会儿,听到冼云泽说路潇拿刀砍他时,都惊呆了,他们印象里的路潇干不出这种事儿啊?可听冼云泽那委委屈屈的语气,又不像假话。
冼云泽安心陪路潇的父母吃完了年夜饭,三人还留在桌边聊了会儿天,因为心存记恨,他故意说了她许多坏话,比如哪天熬夜看小说、哪天贪睡不吃早饭、哪天一下午喝了三杯奶茶,妈妈想不到他千里迢迢找上门就为了说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可又得了爱人眼色,不便深究孩子们的隐私,只能附和他说几句路潇不像话。
冼云泽正说得兴起,一低头忽然看见茶杯里光影摇曳,径自照出一朵莲花。
他举杯摇了摇,花影消散:“爸妈,我想起明天还有一份汇报要发,必须走了。”
妈妈挽留道:“早上再走来不及吗?我都把房间都给你整理好了。”
冼云泽摇摇头:“早上确实来不及了。”
两位家长挽留无果,便给他带了不少饭菜和水果当作明天的早餐,然后千叮咛万嘱咐地把人送进了电梯,这厢电梯门一关,冼云泽就默默持法准备跑路,可是他的灵息撞上了米染提前布置好的结界,被挡了下来。
稍后电梯抵达一楼,门扉拉开,他便看见林川和米染并肩候在外面。
米染笑着说:“一起聊聊吧!”
过了午夜,城市寂静下来,冷风吹着红纸和薄雪在地上打转,一丛丛用过的礼花筒像缤纷的花束从路边的雪堆里长出来,只在这一夜开满大街小巷。
三个人沿路走出小区,米染轻声说:“我们知道你不是冼云泽了,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一个名字而已。”
林川用力揽了下他的肩膀:“那我以后可以叫你狗蛋吗?”
米染从另一边挽住他的手臂:“不管你叫什么,我们都亲眼见识过你纯真的本性,了解你的为人,我也相信你和小路潇之间的矛盾并非无可转圜,不然你不会专门回家就为了让她妈打电话骂她一顿,可为了你们的安全考虑,你至少要告诉我们空枢的仙君为什么在追踪你们的灵息?”
冼云泽低着头走路,一言不发,他和路潇的身份就是娑婆众生的催命符,不能被知晓……
林川认真琢磨了冼云泽的状态,结合他在网络世界博览多年的经验,忽作恍然大悟状:“我猜到了!你隐姓埋名藏在娑婆世界,不敢让人知道你是谁,是不是因为你过去结过婚,还有位现任的配偶啊?不会就是空枢下来那位吧?那情况确实挺糟的!”
米染瞠目结舌:“啊?”
冼云泽再忍不住:“我没有!”
林川不顾冼云泽难看的脸色,继续添油加醋:“那没办法,你一句口风不肯透露,我就只能猜咯!啧!搞不好你都不只一位前任吧?重婚过五六七八次也未可知,毕竟我看你勾搭路潇的手段挺高明的,原来是拿别人练过了,怪不得呢!”
冼云泽停住脚步,扭头怒视着林川。
林川却不理会他的情绪,依旧笑嘻嘻:“不想我到处败坏你的名誉,那就实话实说呗!”
冼云泽被他的话激得面红耳赤,非常想说出赑犱的秘密把他一波带走。
林川火上加油:“哎呀哎呀,怎么还急了?恼羞成怒是吧?看来我还真猜对了!”
米染原还怕说话太直接会伤到冼云泽的心,连遣词造句都小心翼翼的,现在被林川这么一闹,看来伤心是伤不到了,但冼云泽好像要被气死了。
冼云泽咬牙切齿地说出了只有他才明白的温情:“我把你们当朋友。”
他话音方落,一股磅礴的力场忽如陨石坠地从天而降。
米染先最反应过来,黑色的灵体转瞬而出,揽着自己的躯壳避开了攻击的正中心,林川则张开伞接住了攻势,但对方的力量太过强大,伞骨开始咯咯吱吱地扭响,好在冼云泽及时把他拉出了危险区域。
他们竟不是第一次见识这股力量,这力量和冼云泽出世时的怒海凶涛有着如出一辙的节奏和气息。
米染难以置信地看向冼云泽:“你跟我们动手?”
冼云泽松开林川,警惕地查探着四周:“不是我。”
天穹被这股力量砸出一个缺口,刹那间时空异色,周遭的建筑如泥遇水一样自行溶解,而后又从那泥水里开出了无数宝石一样的结晶花,花朵开合,叶片碰撞,发出好听的金石之音,米染携着肉|身落下,足尖踩断了一枚晶簇,一颗光点便从中逃逸而出,微光经由无穷晶簇反复折射,绚丽如烟花。
毫无疑问,他们这是被纳入了一处强势降临的乾坤藏。
不消多时,一只状似孔雀的金色大鸟从天边飞掠而来,翼风过处,地面上的晶簇应声摧折,无穷的光点冉冉升起,沿着它的飞行轨迹流淌成为一道光河,天地亦变作万花筒般炫目,大鸟转瞬既至,利爪践踏而下,三人堪堪躲开,它的双翼又横扫而过,那浩瀚无极的翅膀足足收敛了三分钟,才最终完全折回到大鸟的身体两侧。
高山般的巨物蜷腿卧倒,歪头看着地面上针尖似的小人儿。
大鸟甩了甩头,冠羽鞭挞起天空,虹光崩碎,风声如裂,随后一位挺拔清瘦的女人出现在了冠羽之下,正是这只灵物的人间化形。
北辰明君盘膝坐在自己的本体上,身披一幅宽大轻薄的羽衣,发冠高束,顶髻中插着一枚晶簇,臂挽宝剑,剑周环绕着电闪雷光,她缓缓睁开眼,一双金瞳澄明犀利,望之仙姿绰约,却又天真无情。
她的气息与冼云泽失控时相近,应该是赑犱的同类,而且还是一只非常年幼的个体,即便如此,这般天生灵物也不是好应对的。
米染把躯壳推给林川,近前一步挡在两人前面。
“仙君降世,不知何意?”
“初时我被同类的气息引入上陶,却迟迟找不到气息的来源,本都放下这事了,谁料前些时日桓玄上仙拜访家师,我又在他身上感知到了同类的气息,瞧,我就知道错不了。”她说到这里,毫不避讳地打量起冼云泽,“我自出世之后,很久没有尝过同类的味道了,虽然只是半副精魂,但聊胜于无吧!”
恒玄正是宁兮大师兄的仙号,路潇和冼云泽都去过他的洞府,想来是因此阴差阳错留下了气息,而北辰明君是同类相食的种族,自有追寻同类的猎食天赋。
米染不解冼云泽怎么会是北辰明君的同类,但眼下这不是问题的关键。
“不可!他是我的朋友。”
北辰明君神情疑惑:“我只答应过尊师不吃上陶六院的人,可没答应过不吃你的朋友。”
自在修大多不是有性繁殖的生物,甚至有着同类相食的习性,他们世界观里根本不存在亲人朋友的概念,当然也不理解人和人之间的情感,所谓亲子相残、手足反目这类人伦惨剧,对自在修来说就像吃饭呼吸一样属于自然法则。
北辰明君拜入空枢门下后,她师尊的洞府都罕有宾客登门了,不为别的,就怕不幸撞见这位仙君和她的自在修同门,他们看人的眼神里总有种无法克制的食欲,而上陶众人都是有身份的仙君,谁会愿意被当成美食鉴赏?于是这群自在修干脆关起师门快乐养蛊,几十万年了还不通人性,跟一窝邪神似的。
北辰明君扭了扭脖子,座下本体也跟着抖了抖,撞得晶簇碎裂飞溅,华彩流离。
“你们的道理好生麻烦,我弄不明白,反正尊师赢了我,但是没有吃掉我,所以尊师说什么我都要听,你们要是赢了我,也可以说了算。”
这就是没有谈判的余地了。
北辰明君振翅飞起,千里尾羽如冰川碾压而过,尾羽上的暗色符文随着她的动作熠熠闪烁,这其实是她在上陶纵享自助餐后,尊师用来封印她修为的禁制,所以此刻她还尚未动用法术,只是仗着身形肆意践踏着大地,便叫天塌地陷,风起云涌,米染三人就像是暴风中的飞蛾,被攻势裹挟着乱转。
第188章 鸿渐于陆(6)他是娑婆的根基
冼云泽作为首要目标,当然受到最多攻击,三番两次的重创让他褪去精巧的伪装,被迫还原成本初的白色灵体。
他唤醒了自己的力场,地面顿时涌出黑色气海,继而弥漫成深不可测的汪洋,波涛互相冲撞、堆叠,越涨越高、越流越快,直到积迭出无数的巨浪摩天后,万丈潮头便开始追截北辰明君。
大鸟在狂风巨浪中穿梭,身形果然受到了阻碍。
林川趁乱踩住北辰明君的尾羽,用伞缘割断了一大片羽翼,断口处血如泉涌,顿时染红了浪涛,可下一秒,北辰明君忽然转头把脱落的尾羽吞了下去,伤口处便重新长出了新的翎羽。
见到攻击有效,米染也加入撕扯起北辰明君的身体,大鸟身上爆发出密集的伤痕,血雨充斥天空,翎羽和骨肉铺满大地,乾坤藏内顿成炼狱景象,北辰明君拖着伤躯上下翻飞,利爪扣住斩落的断肢不住送进恐怖的尖喙,忙碌而愤怒地吞噬着自己的骨肉。
北辰明君自噬复原的速度和他们撕扯的速度不相上下,战斗僵持住,但打着打着,米染忽然觉得情况不对劲。
太容易了。
在上陶大开杀戒的北辰明君怎么可能被这种程度的攻击牵制住?
思索之间,米染掌中铁索又一次捆住了大鸟的羽翼,林川还想配合着斩断翅膀,可这次大鸟猛地振翅,锁链寸寸崩断,林川也被骤然变坚硬的翅膀弹飞出去。
北辰明君敛翅从空中降落,俯首叨住爪下最后一块尾翼,仰头吞了下去,而后那缺失的尾巴便重新长了出来,遍体血污缓缓从她光洁的本体上褪去,露出金灿灿的羽毛,大鸟高扬脖颈,镇定而优雅,就好像刚才被割得血肉淋漓的人根本不是她一样。
那被撕碎又重生的那大片尾羽上,原本用以封印修为的禁制却消失不见了,解除禁锢的尾羽泛起金光,浮空颤动,隐隐传出瘆人的悲鸣,她的每一片尾羽里都封印一个被她杀死的生灵,其中大多数甚至是它自己的同族。
北辰明君的人形再次出现在鸟首上,扶着冠羽,拎着宝剑,笑意融融。
“封印不是我自己解开的,尊师可怪不得我了,吃了你们也不算我的过错。”
她言毕竖起宝剑,静默持诀,乾坤藏内风雷激荡,冼云泽的力场被瞬间肃清。
这里是北辰明君的乾坤藏,她不使用法术都能在三人的攻击中转圜,一旦动用法术,恐怕他们连还击的机会都没有。
米染急得失了方寸,周身力场徒然狂躁起来,七重黑袍如幡招展,振振作响,织锦下浮现出无数面目狰狞的骷髅,它们在黑袍下互相撕咬,似乎想要冲破黑袍逃离出去,但见她交叉十指合向胸前,手中凭空多了一把一丈五的铜钺。
北辰明君见状大笑:“原来你也是自在修,放着这么高的修为不用,非装什么正修,真是白白浪费了天赋。”
林川扯住米染,坚定地摇头:“不行!你一旦使用了自在修的法门,就要退转回大巫了,你耗费万年才等到一个有血缘的肉|身,今日降格,将来未必能活到再遇仙机的一天!”
米染的手指捋过铜钺把手,下定决心:“先活过今天!”
冼云泽听见两个人的话,赶快拦住米染:“别动手,我还有办法,先回娑婆。”
“那怎么行?决不能把她带回娑婆!”
冼云泽斩钉截铁说:“相信我。”
他在娑婆有主场优势,怎么都比在这里发挥得好,何况他是娑婆的根基,要是他被北辰明君吞了,那娑婆被不被破坏都无所谓,反正肯定得毁灭了。
米染收起铜钺,拿出礼器准备施法回娑婆,她还没有动作,冼云泽已默默持了个诀,接着空中便落下一个法阵,直接套住了他们三个人——这不奇怪,娑婆世界是赑犱的灵息所化,某种角度说,也算是冼云泽的乾坤藏,他调动自己的洞府当然不需要额外的助力。
冼云泽没时间考虑把他们带回哪里,仅凭感觉避开了人流密集的城市,当下是深冬,周围却绿草茵茵,应该是靠近赤道的什么地方。
来不及多想,云层之上,霹雳列缺,北辰明君已经追踪而至。
巨大的鸟足从天顶踏落,真好像山岳倒栽下来,就算此处是无人的荒郊僻壤,待她原身降临打几个滚,也能震碎陆地,诱发火山,米染有点后悔了,但此时想阻挡北辰明君降临已不可能。
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冼云泽不知道施了什么法术,大地竟然开始向外拓展,有别于一般的缩地法,他变幻出的空间居然是真实的、不可逆的,新生的大地接住了北辰明君的真身,也接住了她骤然落地的破坏力。
另一边,随着对抗强度拔高,冼云泽逐渐找回了忘却的力量,气海消散,他的力场恢复了真实形态,世间的一切草木沙石、声色气息、万事万物都似有灵般活络过来,争相蚕食着北辰明君的灵息。
北辰明君飞不出变幻的空间,暴躁起来,身下影子一摇一晃,居然和本体分离开,悄悄地潜伏向冼云泽的影子。林川最先看见地面上的变动,喊了一声“小心”,而后飞身抢近,挥伞推开了冼云泽,北辰明君的影子错失机会,便转换目标吞掉了林川的影子,与此同时,林川的本体也从地面上消失了。
纸伞坠落,在地上转了半圈,失去法力加持的纸面斑驳破碎,不复往昔光泽。
冼云泽第一时间把北辰明君从空中扯回了地面,影子也跟着退回她身下。
米染面容异色,周身气场一息变化,拎着铜钺就冲了上去,她刚刚脱离原位,便被一股劲风强行卷了回来,接着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死死缠住。
“冷静!”宁兮的声音先在她耳边响起,随后才显现出盘绕着米染的银蛟原形,只是往昔看上去庞然可怖银蛟,在大鸟的衬托下竟显得如此渺小,仿佛可以被一口吞下。
北辰明君很快挣脱了冼云泽的力场,第二次振翅跃起,地上的影子也幻化出了九个分身,随着她高飞的动作张牙舞爪,可这一次她堪堪腾空之时,一线明光突然从天而降,子弹一样击中了她的肩膀,不由分说地把她和她的影子一起踩回了地面,巨大的冲击激起浩浩烟尘,两百里内草木倒伏,连近处的两座山峰都突然矮了下去,山头方位飘起似云似雾的灰迹,应该是被刚刚的重击震塌了。
待烟尘散去,地面上出现了一道深谷,北辰明君狼狈地摔进谷底,半截翅膀以不正常的姿势扭曲着,看样子该是折断了。
路潇站在大鸟身上,手中长劫连鞘一起插进了大鸟的肩胛,中伤处虽然看着普通,但刀风其实贯通了骨骼,从翅膀下方穿透出一个屋舍大的伤口,鲜血像决堤的湖泊一样倾泻而下,逐渐蓄满谷底。
这一刀激怒了北辰明君,她化形闪现到路潇身前,手中剑缠绕着紫电惊雷,劈面砍下。
路潇后避之时握住刀柄,顺手拔刀出鞘,漆黑的锋刃甫一现世,便吞没了天光,湮灭了风声,声光具熄,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最后的三尺刀锋,众生见此束首,只待死亡清点名目。
路潇竖起长劫抵住剑势,刀剑相接之际,电光倒劈云天,两个人各自被巨力震开。
有着同类相食习性的种族,自然也有恐惧强大同类的本能,北辰明君感知到了长劫源自赑犱本体的灵息,地上的本体顿时炸开一身羽毛。
北辰明君化身追来,路潇却不迎战,她从大鸟肩上跳下,空中翻身,双握刀柄,把长劫深深刺进了大鸟修长的脖颈里,然后两腿向下一荡,像划破布帛一样划开了大鸟的脖子,还未被完全吞噬的林川灵体得以解脱,化作一道金光打中地上的纸伞,却暂时凝聚不成化形了。
路潇落地回身,再次挥刀搪开北辰明君的剑锋,冼云泽则趁机取回纸伞扔给了凌阳弋。
区区血肉之伤,还不至于危机北辰明君的生命,大鸟扭头叼住受伤的翅膀,着力一扯,生生把翅膀撕了下来,然后仰头吞噬入腹,那断肢处就立刻长出了一面新的羽翼,但是脖子上被长劫划出的伤口却无法愈合,望之血腥可怖。
北辰明君与赑犱同属一族,远比宁兮他们更了解自己的同类,她看见路潇和冼云泽这两个半神,感知到娑婆世界流动着同类的灵息,便猜到赑犱已死,甚至很可能是被杀害的,毕竟分化精魂这种毒计,摆明了是想把赑犱赶尽杀绝。
“好啊,这下来齐了!”北辰明君笑道,“什么娑婆净土,也不过是骸骨生花——”
路潇听见北辰明君谈及赑犱的死讯,哪还敢叫她再说下去,当下提着刀摇身一跃,顶了上去,冼云泽则在路潇抬起手臂的时候就了然了她的意图,操纵力场扭转了大鸟的头颅。于是路潇对阵北辰明君的化形,冼云泽牵制北辰明君的本体,齐力打断了她的话头。
然而路潇的目标不在化形,她虚晃一招避开剑锋,将身落在大鸟的足下,冼云泽瞅准时机把大鸟绊倒,鸟首刚好倒在路潇面前,她不由分说挥刀便斩,可这次北辰明君已有防备,法术加持下,长劫斫断几根翎羽后便被弹开,大鸟甚至原地滚动,想要碾死微小如蚂蚁般的路潇。
路潇身上还有因玉壶沾染的潜疾,平日行动起来都浑身不自在,此时大开大合激战一番,更加难受得紧,她甚至感觉自己每动一下,全身骨头都在叮叮啵啵地响,就好像大太阳底下热炸了的玻璃,逐步出细密的裂纹,却只能强撑体能抽身挥刀,这一刀全力砍在了大鸟的喙上,断喙从鸟首脱离,像是熄灭的烛光一样湮灭在了长劫的刀锋下。
不能靠吞噬残肢找补鸟喙了,北辰明君被迫动用灵息补全肢体,她身上的伤口一一复原,看似无碍,可实际上已经伤到了根基。
北辰明君想到自己被区区半副精魂重伤至此,怒不可遏,尾羽一抖划出遍地流光,陌生的阵法随即在大地上铺陈开来,看上去是要和路潇挣个你死我活的架势。
第189章 鸿渐于*陆(7)我这下真是彻底完了。……
路潇一身骨头已经酥到了脚趾尖儿,好像下一秒就要碎成齑粉,但是为了抗住北辰明君的攻势,即使握刀的右手已经颤抖也不敢停下,只能半途换手继续强撑下去,左手刀交到右手,右手刀又换到左手,反复几次之后,和她缠斗不休的化形发现了端倪,趁着路潇换手的间歇,挥剑斩向她的脖颈。
可是此刻的路潇甚至都转不动刀了,本能地抬起右手隔档剑锋,当她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这一剑即使杀不掉她,也肯定能毁掉她的人身。
然而意料之中的痛感并没有出现,路潇诧异地看着自己伸出去的右手轻易握住了剑锋,然后捏碎了剑刃,继而向前一推攥住了北辰明君化形的脖子,北辰明君的力场和灵息都被不容置疑的强力震慑住,像只麻雀一样被路潇轻松地提了起来。
路潇很确信这不是自己做的,因为她刚才根本就没伸手,指甲上的白线微微扰动,而压制住北辰明君的这股力量又异常熟悉——这是赑犱的气息,虽不知缘由,但她显然借用了赑犱的力量。
当路潇意识到自己无法解释眼下的情形时,脑子里突然突然冒出了一个歹毒的计划——不如直接让宁兮几人因伤离开娑婆,这样他们就没机会查证赑犱的秘密了。
她给冼云泽递了个眼神,然后松开了北辰明君的化形。冼云泽当即会意,在路潇松手的同时解开了北辰明君本体的束缚,奋力挣扎的大鸟突然解脱,刹不住闸似得冲撞向宁兮几人,他们立刻闪避,可惜躲得过北辰明君的本体,却躲不过山呼海啸一样袭来的力场,冼云泽甚至还偷偷操纵空间,故意让他们结结实实地遭受了一波冲击。
凌阳弋本来有机会逃走,但是他为了保住林川的附身纸伞,硬是没敢躲,至于宁兮和米染,则为了阻止冲击力超出冼云泽的力场范围,主动释放力场硬抗了大部分的攻击。
被迫参演这场闹剧的北辰明君目睹一切后,来不及骂路潇神经病,就被她第二次抓住了肩膀。
“你输了。”路潇小声命令,“闭上你的嘴,一个字不准说出去。”
她言毕松开手,北辰明君的化形原地消失,接着本体也逃向了裂解的苍穹,便在大家以为一切已经结束的时候,路潇忽然跃身追上,抢在北辰明君离开前的最后一瞬,用刀鞘敲断了她一边羽翼。
残翼落地,地动山摇,经久方停。
路潇和冼云泽一起回到了伙伴身边,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询问他们状态如何,几人果然伤得不轻,尤其林川,连化形都被打散了,看样子真需要回家好好安养一段时间。
宁兮呈现出前所未见地虚弱:“你还不和我说实话吗?”
“我早说过这事和你们没有关系。”路潇顿了顿,酝酿了一下情绪,然后硬着头皮对宁兮喊,“你们哪来的好奇心非要问问问,是嫌害我害得不够吗?”
宁兮、米染、凌阳弋听见她的话,齐齐愣住,都觉得自己听错了。
路潇既然打定主意把他们逼走,就想干脆彻底把人得罪光,最好让他们留下心理阴影,永远不回娑婆才好。
“要不是你脑子有问题到处打听,怎么会招来这种祸害?”路潇冷冷地白了宁兮一眼,而后雨露均沾,又把视线依次转向凌阳弋和米染,“凌阳氏,外神打进来你只会给她送花吗?你这种废物也配自称神职?还有你,米染,你一个上古大巫杀人如麻,装什么正修啊,要不是你假清高我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我不奢望你们有本事帮我,那就闭上嘴少打听,别害死我行吗?”
冼云泽闻言吓得屏住了呼吸,虽然知道路潇只是想找借口想把几人逼出娑婆,以免他们受害,但……这些话是可以说的吗?真的可以说吗?啊?
对面的三个人果然瞬间冷了脸,甚至都没有人答话,直接持诀瞬移走了。
路潇默默看着他们离开,心里想,我这下真是彻底完了。
冼云泽拓展出来的空间将会永久存在于娑婆,虽然从行星尺度看,这片新生的荒野不过弹丸之地,但还是让经纬度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现在卫星一定已经观测到了异常,安全局的人很快就要来了。
路潇把长劫插在地上,捏了捏快要断掉的手腕,她捏得很用力,像是发泄情绪,又像是拉住自己的手防止自己逃跑。
冼云泽还不太想给路潇好脸色,冷淡地问:“然后做什么?”
路潇盯着手腕上的珠串,轻轻笑了一声:“怎么就到这个地步了?”
冼云泽看着路潇黯然的背影,默默咽下了即将出口的奚落。
路潇继续絮絮低语。
“就在半年以前,我见过最强的人也只是人而已,是人就会生老病死,就有七情六欲,就要遭遇身不由己的命运,但我没有,从我生出灵识起,这世上便没有我强求不到的事,所以我其实很难共情人类,我见到的人越多,越觉得自己是个异类,经过的事越多,越和常人的生活背道而驰,可那个时候,我其实很想成为一个人来着。而现在,我也有了身不由己的命运,体验到了求而不得的苦楚,一样在七情六欲里纠缠,我比过去人生里的任何一天都更像是一个真实的人了——不,我应该就是一个真实的人,因为只有人才会祈愿来世不要再做人了。”
冼云泽听到她怅然的倾诉,一腔火气烟消云散,语气温柔下来:“你受伤了吗?”
路潇没有回答,也没有看他,仍只是自言自语。
“来到特设处前,我过的很累,怕平时不小心说错一句话,忘了点零零碎碎的东西,或者一眼没照顾到身边的异常,就可能给普通人带去致命的危险。如果普通人是游鱼,我甚至都不能算伪装进鱼群的鲨鱼,我是飓风和海啸,必须时刻小心地束缚起自己,才能让身边的人感到舒适,所以,我过去没有朋友。”
路潇说着说着笑出来,仿佛回忆到了很开心的事。
“这半年我真的很快乐,从没有这么肆意妄为过,身边的人都比我资格深,还愿意容忍我,我完全不用克制自己,不用顾虑行事后果,出任务有人夸奖,做不下去有人接手,想干活就随便做做,不想干活就大喊大叫,玩不起了就掀桌子耍赖,反正每一次都会被原谅,好像我活了二十四年,现在才开始做小孩子。”
可是说着说着,笑容又渐渐从她的脸上褪去了。
“我过去生活在精心构建的剧本里,剧本中删除了一切修行的法门,没有任何出世的途径,人类成了我唯一的命运参照物,就像人不能想象自己没见过的东西,我即便知道自己与众不同,可除了模仿人类生老病死之外,似乎也没有其他选择。我忠诚人类的身份太久,所以刚到特设处的时候,挺自负的——那时我还不清楚自己的身世,只感觉神仙也不过如此,因此我起初没有修行的动机,也没有升仙的执念,反正这身本事,这辈子,够用了。”
冼云泽走到路潇身边,小心翼翼地从侧面观察着她的表情,他庆幸自己嘴巴慢,没把暗地里预演了很多次的解气的话一股脑说出来,不然现在一定追悔莫及。
“小路潇,你的手怎么样了?”
路潇听见了他唤自己的名字,仍只顾着捏手腕,不曾抬头。
“我先天感情淡漠,对人对事都看得开,从没体会过大悲大喜,更没有一个能称得上亲密的人,来到这里后,才第一次和被迫人形影不离,被迫体验反复无常的情绪,被迫接受一段缠绵缱绻的感情,虽然有点儿强买强卖的意思,但……很有趣,每天都带着期待醒来,睁开眼睛就能看见想见的人,两个人一起,平凡的事情也充满欢快,我们可以为了油条炸成字母C这种小事笑一整天,甚至从此再看见油条时,都忍不住想冲对方笑,于是我开始担忧人类的一生太短暂,不够我们相伴,而且时间一长,我从大家身上看见了另一种更贴近我真正命运的出路,好像那样的生活才适合我,我也想要成仙了。”
冼云泽听到这里,顿时觉得血海深仇也不那么要紧了,反正他早已找到九百九十九个理由说服自己,只待路潇给他最后一个台阶,他就准备好略迹原情,原谅她自己都不记得的前世今生。
他率先让步说:“我们和好吧!”
“我们?”路潇终于转头看向他,可脸上却是前所未有的陌生神情,眼神戏谑,声音平静到毫无起伏,“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是谁啊?”
路潇的话从冼云泽耳朵里轻飘飘溜过,又被思维本能排斥出去,不曾留一个字在脑子里,所以他竟没能听见她究竟说了什么,只剩下一种尴尬又震惊的表情挂在脸上。
“你说什么?”
路潇对他视而不见,提刀就走。
冼云泽快进一步拉住她的衣服,固执地问:“你说什么?”
冼云泽不同于宁兮他们,其他人被激怒后可以一走了之,把这片刻的不快抛诸脑后,但冼云泽心里就装着俩人之间这点事儿,抛不开丢不掉,所以直白的激怒没办法逼走他,只会引发无休止的争吵。
但就像他了解她一样,她也清楚他的软肋。
路潇用刀鞘拨开了他的手:“你已经恢复记忆了,别再这样做了。”
冼云泽轻声问:“你生气了吗?我当时突然想起过去的事,不可能一点情绪都没有。”
“我不在乎你回忆起了什么,也没必要生你的气。他以前和我说过,如果有一天他恢复了记忆,突然就不喜欢我了,那么那个时候,过去曾经和我情投意合那个他,其实就相当于死去了。”路潇目光冷漠,字字如刀,“还不明白吗?从你选择离开起,我和你之间就没有关系了。”
冼云泽的动作被她的话语冻结,化形都开始虚幻。
他的意识无处躲避,只能逃向过去,想要藏进最美好的回忆里,但他炼狱般的生命中救赎寥寥可数,堪称快乐的时间不过弹指一瞬,唯有作为傀儡的那段纯粹愉悦的回忆能接住他几近破碎的灵魂,可是他突然听见那个貌似自己的玩偶说——
……他是他,我是我,这个灵魂不再喜欢你的时候,就是他取代了我,这些事我想了很久,想得很清楚,觉得应该说给你知道,我怕自己来不及说,就被变成别的人了……
他现在已经变成别的人了。
第190章 鸿渐于陆(8)回家吧,宝贝……
冼云泽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被揪出壳的寄居蟹,暴露出最脆弱的一面,被路潇和过去的自己一同审视着,仅有的幸福追忆在凝视中逐渐磨灭,赖以生存的温暖被寸寸剥离,他一分一秒也承受不了这种残酷的处境了。
“不是的,我……我……”
他词不达意地嚅嗫了几个音节,但看见路潇嘴角微动,好像又要讥讽什么,可是此刻的他根本不敢再听路潇多说一个字,竟然吓得在她开口前落荒而逃了。
路潇看见他瞬间消失在自己眼前,勉强紧绷的表情松懈下来,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看,这些话我也很会说的。
风从原野过,吹散了她脸上的笑意。
路潇低下头,发现本来不算严重的手腕被她自己捏得肿起来,这才后知后觉地停下了掐捏的动作。
可是她现在头疼,骨头疼,手腕也随着脉搏的跳动一下下的疼,全身上下都在疼。
又想起宁兮他们离开时的眼神,越发疼得厉害。
我都要死了,你们凭什么和我计较?
半个小时后,车辆的引擎声渐近,安全局的车终于到了。
车队停在很远的地方,带头的几个人下车观察了一下路潇的状态,眼神相对,路潇点点头,他们才派了一个人踏上这片新生的土地。
“路主管,出什么事了?”
“上面下来一个朋友,已经送走了,你们按流程封锁事故区域,暂时别碰地上那些东西。”
接洽人道了声好,远远摆了一下手,同行人员便熟练地拉起警戒线、布置路牌、通知路政部门封锁交通。
他又问:“总局通知我你们六人已经汇合,那副组他们呢?”
“他们暂时不会回来了,你们以后做事收着点儿,遇上麻烦能封锁就封锁、不能封锁就尽量缩小影响范围,别再强而为之了。”
接洽人震惊于她的话语,小心翼翼地问:“他们走了吗?”
“嗯,算是吧!”
接洽人眼睛瞪得更大了:“那你呢?”
“我?”路潇对他笑了笑,“我也要回家啦!”
路潇自己乘机回到橙城,然后独自打车回了家。
只是她把家门钥匙落在了办公室,这时候只能跟着邻居一起进入小区。
大年初一,家家户户走亲访友,小区里到处是跑跑跳跳的孩子,小不点儿们都穿着红外套,扎着红发圈,拿着摔炮比谁扔的远。
路潇站在冻结的水池边,默默看着孩子们游戏,许是她站的时间太长了,有个安静的小女孩悄悄走近,害羞地送给她一盒摔炮。
“给姐姐!”
路潇接过来,点了下头:“谢谢你。”
小女孩腼腆地笑了笑,跑回了伙伴们身边。
路潇把摔炮放进衣兜,拿出手机,深呼吸做了下精神建设,然后拨通了爸爸的电话。
电话响了好一会儿才接通,对面的爸爸声音很小,说话还能听见回音,应该是跑进卫生间里面躲好才敢接起她的电话。
“爸,我到楼下了,我没带钥匙。”
“你怎么回来啦?”爸爸语气惶恐,压低声音警告她,“昨天小冼来家里告状,说你打了他,你妈为这事都骂你一晚上了。”
路潇无力地辩解:“那就是……意外。”
爸爸闻言严肃起来:“所以你真的打他啦?”
“我没办法和你们解释,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你才工作半年,久又能久到哪里去?我跟你说这可是原则问题!”
路潇沉默片刻,然后长长叹了口气:“爸,真的是很久之前,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和我妈呢!”
“小兔崽子!你怎么跟你爸说话呢——”爸爸本能地想要骂人,刚开个头,却戛然息声,因为他从路潇的语气里判断出她不是在开玩笑,她只是在表述一个事实。
这是她第一次对家人开诚布公,点破了两方心照不宣的秘密。
路潇听见对面不再说话,便轻声询问:“我可以回家了吗?”
“回家吧,宝贝。”
路潇挂掉电话,楼门适时解锁,她走进电梯,面无表情地盯着电子屏上变化的数字。
十秒之后,电梯在预定楼层停止,她意外看见走廊里家门大敞,爸爸妈妈都在门外关切地守候着,太过刻意的欢迎仪式令她感到些许无措,反正不知道爸爸是怎么和妈妈解释的,但妈妈的脸上再无责怪,只有心疼。
还是爸爸率先打破了尴尬,他吆喝着说:“回家就回家,带这么多东西干嘛啊?”
路潇空着两只手从电梯里走出来,愣了一下。
爸爸笑着挥手:“看看你带来的阳光、雨露,还有清新的空气,咱们家都快装不下了,快进屋吧!”
妈妈上前拉住她的手,三个人一起回到了家里。
路潇脱下羽绒服,团了团放在沙发上,爸爸则忙去厨房盯着微波炉里解冻的排骨。
妈妈端来果盘放到她面前,随口埋怨:“你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我们都来不及准备饭菜。你早上吃饭了吗?饿了就先吃点儿点心吧!我没想到你今天回来,家里也没吃的,本来除夕该剩下一些饺子的,谁想昨天小冼来了——”
妈妈意识到自己提了不该提的人,立刻止住话题,抬头瞄了眼路潇。
路潇泰然自若地吃着开心果,毫不避讳地回应:“冼云泽不喜欢吃面食,他就是为讨好你才故意吃很多。”
“那你们两个……”
“他不会再来了,他是很好的人,可惜我们没缘分。”
“你们为什么会知道过去的事情啊?”妈妈小心地问,“你们去算命啦?那种事怎么能当真呢,你们可都是受过教育的人了!”
路潇被妈妈逗笑了,连忙否认:“没有没有!”
“那孩子长得好看还有礼貌,对你又很用心,昨天来家里告状也乖乖的,那么生气都没有说你一句坏话,我看得出来他不是真心怪你,不管发生了什么,你一哄他就好了。”
路潇把开心果壳吐到茶几上,偏要嘴硬:“凭什么?我不会哄人!”
“唉,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不好多管,你自己有主意就行,但就这么放弃了,你甘心吗?”
路潇眼神暗了暗,怎么会甘心呢?一点也不甘心啊!
此时门禁响了一声,路潇趁机中断话题跳去开门,她按下通话键,外面的人叫了一声路教授,于是她便回头喊:“妈,你学生来了!”
妈妈把路潇的羽绒服挪到了暖气上,腾出沙发请来拜年的学生们坐下,路潇没心情陪伴陌生人,打过招呼就回房间关上了门。
她开始整理冼云泽留在卧室里的痕迹。
怪只怪冼云泽之前来的太勤了,家里每个柜子、每个角落都能找到他随手放置的小玩意儿,路潇费力收拾了好一会儿,足足装满两个大袋子,才总算把看得到的东西都拾掇了起来,而且两个人的东西都成双成对,单把他的杯子、毛巾、手机壳、以及零零碎碎的摆件拿走之后,这卧室就好像空了一半,不再完整了。
甚至不只是一半,房间里空得说话似有回声。
路潇收拾完东西,准备换上家居服去洗澡,一拉开衣柜就看见了整整一柜子的情侣装,呼吸瞬间凝滞。
衣柜最上层摆着一双可可爱爱的陶瓷小象,两条鼻子比作心形,她后悔没有答应冼云泽多养一只小象了,早料到今天,就该把他想养的动物都养了。
她曾认为生命无限漫长,所以才信口许下数不尽的承诺,约定了很多要一起看的风景、要一起完成的成就、要一起体验的事,就像把无数美好的期待打包成礼物,送给了未来的自己,可惜现在这些礼物已经没机会拆了,它们将堆积在无人问津的时间线上,暗自衰败,腐朽成灰。
妈妈送走几位学生后,回到路潇的卧室前,抬起手臂却迟迟没能叩响房门,正当她犹豫不决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突兀的炸响,路潇打开门跑出来,和妈妈面面相觑,而客厅暖气前则铺了一层鹅绒,犹如下了一场微型小雪,原来是路潇羽绒服口袋内的摔炮被暖气烤炸了。
“没事没事!”爸爸拿来扫把清理地面,信口胡诌,“果然还是我女儿懂事,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
路潇在家里住了六天,直到年节结束,爸妈都去工作了,她才不得不装作上班的样子离开了家,来时炸坏的外套早丢掉了,现在只能从柜子里拿一件旧的应付。
她慢吞吞地穿上外套,走出家门,清脆的落锁声后,身边一下子安静下来,之前无论是离家上学还是去外地上班,都没有此刻一般的离愁别绪,从未放在心上的时间突然有了实感,她真切体会到了生命在流逝,像这样宁静平和的居家时光,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转身下楼,提前接到通知的接洽人早已等候在小区外,接上她直奔机场。
路潇顺手把手机装进衣兜,手指却不经意地扎进了一堆密密麻麻的颗粒里,她茫然翻开口袋,发现两边衣兜里都装着半下五色谷子,楞了一下,忽然意识到这不是她的衣服,这是冼云泽的,他们两个同款衣服太多,经常混在一起穿,难免有穿错的时候,这样说来她前几天扔掉的那件其实是她自己的。
路潇把手机丢在旁边座位上,侧头看着窗外,冷淡地说:“替我接几天电话。”
接洽人从后视镜观察着她的表情,紧张地问:“你也要走吗?”
“嗯。”
“语音和视频我们可以处理,但万一你家人要求见面怎么办?”
“你们就说我从事保密工作,在封闭基地出不来,逢年过节让市长去我家慰问一下。”
“这个好办,但我们要扮演多久?”
“能装多久装多久,实在装不下去……就说我失踪了吧。”
接洽人猛打方向盘把车停在了路边,熄了火,回头盯住她。
在特设处的人看来,宁兮他们这些凭空现世的神仙,其实都算远道而来的客人,早晚是要走的,所以他们“回去”是一件可以接受的事,但路潇是一个从出生到长大都有据可考的人类,她无处可回,哪怕特设处原地解散了,她也应该在的。
接洽人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你要去干嘛来着?”
“渡劫。”倒也没有骗人。
“那你还回来吗?”
路潇想靠撒泼把这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混过去:“你什么意思?是不是想昧我的钱?我跟你说,我不在的时候工资福利给我照开!”
接洽人却不上当,严肃地说:“原则上我们无权干涉你们的私事,但……你要回来。”
路潇回到了北辰明君降临的地方。
这里仍处于封锁状态,里外一共设置了两层封锁线,路潇跟内层警戒人员借了一把刀,让他们离开,又动手拆了监控摄像头,之后安静地解剖起北辰明君遗落的残翼。
这片残翼本不属于娑婆,也不能被娑婆世界的生物圈接纳,所以数日之后依然维持着原貌,路潇小心地从残骸中清理出一节一米长的骨骼,斩断两端筋络,然后拎着骨头跳回了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