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慢速穿过珠帘,于番期待着柳暗花明处能看到瑶台仙境,但是他错了,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些花树掩映之下的琼楼玉宇,眼前天光就开始无序闪烁,情景在红与黑之间往复跳跃,三番五次之后,他被晃得目眩神迷,本能地拉住了伸到身边的一节树枝,随后便感觉树枝也正随着光影的变化而变化,在他掌心里反复从干枯变得柔韧。
一旁的白寉笑着提醒:“闭上眼睛。”
于番闭上眼睛,因炫目而激动的心跳慢慢平复,心静下来,周遭冷热更替、风雨转换的细微差别就更加清晰了,他渐渐意识到这个地方有两个时空,一个是百草衰折的冬夜,一个是红叶艳艳的秋日,时空正在这两者之间毫无预兆地切换,所以才一下黑一下红的。
原来白寉说的话是真的,他们根本不需要种植一片折腰来阻挡山下的百姓,即使普通人爬到上山顶,也绝对无法在这种环境下生活,不说看不清东西,光是急剧的温差变化就能置人于死地。
白寉摸了摸于番的发冠,于番忽然感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透,眼耳鼻口舌身意一气贯通,仿佛被掀掉了一层樊笼,让灵魂得以毫无阻碍地接触这个世界。
于番睁开眼睛,眼前景象依旧无常地闪烁,他却不再眩晕,甚至能够通过风景变换的间隙观察此间的一切,无论近在咫尺的飞雪和红叶,还是百米之外飞檐上金铃的花纹,都无比清晰地展现在眼前,而后他又嗅到了空气里的花香、水香、秋叶折落时泄露的木香,无需什么沉檀龙涎多添赘笔,这些自然气息就足以沁人心魄,他还听到了树叶从枝头分离时眷恋不忍的噼啪声,哀怨触地的啪嗒声,眼前千万红叶同时飘落,他却轻易分辨出了每一个声音发出的方位。
于番扭过头,借着光滑的车帷立柱观察自己的发冠,只见木簪处多出了一片纯白的羽毛。
他摸着那羽毛问:“我怎么了?”
“只不过借给了你一段灵视而已。”
越向山顶高处,山峰越加险峻,草木越加奇异,最后连地上的路都消失了,亭台楼阁无端升起,高高地架设在云雾中。
猛兽奋蹄,跃上云巅,每当它的蹄子踏在云雾上,都能发出敲击水晶般的声响。
在这个高度,秋冬之间的颜色差异被垂天的帷幕取代,无数条宽余一丈的轻纱曼帐覆盖了整座山顶,纱幔的一端飞入云深不知处,另一端沿着山坡八面垂下来,纱幔质地极其轻柔,烟岚一样漂浮在空中,若不是每隔十丈坠着一对儿金铃,只怕就要像云朵一样飞得无边无际了。
最令于番惊讶的还数纱幔的颜色,它在秋天似皎皎银丝,在冬天却像烈烈火焰,但定睛细看上去,却能发现这光彩并不是纱幔本身的颜色。
事实上,这些密不透风的纱幔皆是由无数手指大小、类似于蜻蜓飞翼的透明翅膜联缀而成,上面还分布着比发丝还细的透明脉络,彼此联通,一种似有生命的光芒流淌其中,以心跳的频率涌动,于是整幅纱幔都活过来一般灵动。
于番摸了摸头上的羽毛,轻轻把它拔了下来,眼前顿时展现出另一幅天差地别的景象。
冬夜一边,缺乏日月星辉的世界呈现出极致的黑暗,根本无从分辨那些灵动的草木和精妙的楼阁,一切所见都被简化成为森森鬼影,更不要说少了光芒层次彻底沦为血河的纱幔了。
秋日一边,听不见风穿金铃、落叶坠地的空灵妙音之后,世界只剩下一片死寂,静得叫人心里发毛,流银纱幔成了一张张素幡,白惨惨地铺到了天上去。
于番受了一惊,赶快把羽毛插回发冠,于是色彩重新回归眼睛,声音也回到了他的耳朵,他像是从危险的野外逃回家里一样拍着心口舒口了气。
白寉笑问:“有那么可怕吗?”
“你们明明可以造出正常的世界,为什么还把这里扮得鬼森森呢?”
“修行到家的人都能练就灵视,我们生活的世界一直是你现在看见的模样,只是凡眼看不见万象真谛,所以把黑的看成白的,把虚的看成实的,把正常的看成不正常的,故此领略不到此间真实风光。”白寉叹息着摇头,“芥子藏内本无天光,你总不会觉得下面那纸裁的日月、棋撒的星斗才是正常世界吧?”
于番静默一瞬,随后问:“风律眼里的世界,原来一直是这样的吗?”
“那是自然。”
第176章 出神入化(28)氿水之滨,神木之下……
于番一路上都以为他们一直在夜空下驰骋,可当头顶的纱幔飘开,他才发现遥不可及的天顶呈现出玉石般的光泽,原来他们早已在无知无觉中跑进了一座偌大的宫殿。
他问白寉:“风律在哪儿?”
“我们才刚刚进入第一重宫阙,她们都在九重宫阁里。”
“这么大的地方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平时这里虽然说不上热闹,但也不乏故交亲友、同道同修们登临做客,只是今天大家怕扰了上使清静,都回避了而已。”
车驾继续向前,驶过重重宫阙,来到了最高处的恢宏殿堂,中央正殿的全部墙板都被拆了下来,一眼看到通透,无穷纱幔从殿顶心高坠而下,飞扬向四面八方,奔至九重宫阙之外,好似给巍峨的山岳蒙上了一顶盖头,殿内的地砖如同湖泊一样广袤而明澈,看不出拼接痕迹,仿佛这里本就是一塘净水,吹一口气便能浮起一片涟漪,而屏风虚掩的偏殿角*落里,隐约能看见许多威严气派的炉鼎钟鼐,以及巧夺天工的金银铜玉,如今这些无价之宝全被潦草地堆叠起来,免不了磕磕碰碰,想来它们原本都安置在主殿内,只是临时为了给贵客清场,所以才受此委屈。
两人在正殿前方下车,而后宝车忽然化云腾空,汇入了茫茫云海。
白寉抬手让道:“上使就在里面,请进吧。”
于番如言踏入殿堂,鞋子塌落的地方散发出一圈光的涟漪,他扭回头,想问问白寉这座宫殿究竟有多大,却发现那人竟然消失不见了,足下波散而去的光的涟漪蔓延至大殿正中心的幢幢屏风之后,撞到了什么,又沿着平湖般的地面反射了回来。
风律的声音从屏风后传出:“等什么呢,来这边!”
于番踟蹰片刻,步入屏风之后。
三面珊瑚屏风圈着一方琉璃净台,屏风开口朝向殿门外的奇绝风景,风律坐在正中主位上,裴徽和江崖坐在她右手边,两人头上也簪着一枚羽毛,那位叫宋营的女人则独坐在风律的左手边。
虽然眼界内只能看到这四个人,但于番知道情况并非如此,因为他听见后方屏风外有乐声袅袅飘荡,他从未听过这样的音乐,曲中千百种乐器此起彼伏,每种乐器都音色分明,又拉开远近,相邻的乐器同声共和,相疏的乐器遥相呼应,不知屏风之后究竟有多大的场地,居然能容得下这么多人,容得下这副排场。
于番瞄了一眼宋营身边的空位,硬着头皮把椅子拉到了裴徽一侧坐下,他偷偷看向身边的两人——江崖恢复的不错,只是神采和他一般懵懂,而裴徽眼睛上蒙着一道黑纱,一举一动皆显得慌张,显然并不适应失明的清醒,三人交谈了几句,互道平安。
风律问:“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于番再次回头寻找白寉的身影,寻之不见,只能自己作答:“我迷路了,耽误了些时间。”
“好啊!这下我看你们谁还笑话我,你自己也迷路了吧?”
“那怎么能一样呢?这里可神仙住的地方!”
风律闻言大笑,陪在一边的宋营脸上有些紧张,便在这放肆的笑声里抬手饮了一杯酒。
“这怎么就是神仙住的地方了?”风律接着问。
于番并不避讳,将自己在路上见到的种种绘声绘色说了出来,谈及山脚下那些奇异的折腰,他忍不住好奇地看向宋营:“白公子说古时人能以此成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宋营回答:“贵客抬举了,区区陋室如何能比拟神仙洞府?我等俗人也不知道成仙的法门,即便门中流传下来一些古事,也实在难辨真假,万万不敢在上使面前胡言乱语。”
风律叹了口气,云淡风轻道:“说笑而已,你看你都把他吓到了。”
宋营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激动把话说的太重,赶快笑了笑:“那我就妄言几句,且当取乐,上使不要怪罪。”
她想了想措辞,而后徐徐介绍说:“一个世界的灵息决定了这个世界修行的法门,上古时期的娑婆,灵息残酷暴戾,因此人们习惯靠吞噬同类以求长生和力量,也不认为这样不好,所以当时能成仙的人都是自在修。当今世代的娑婆,灵息平静和煦,已经不再适合自在修了,所以能成仙的大多是正修。据说上古末期,最后一位有机会成神的自在修大巫被变化后的灵息侵蚀,道心动摇,以至于斩杀了当世全部的自在修,灭绝了娑婆自在修的法门,抹除了旧代神系的祭祀仪式,从此娑婆的自在修便断绝了。”
于番追问:“为什么这些事未曾见诸于史书神话呢?”
“我所说上古都是几十万年前的事了,人间存不下那么久远的故事,何况上古文字今已断绝,即便有书简传世,今人也无从识得,不过据说这支最后的大巫氏族生于氿水之滨,神木之下,应该就是指今天宁州的方位吧!而像这样的上古大巫,即便没有成神,也有万万年的余寿,绝非一般修行人可以比拟,只是不知如今身在何处。”
众人闲言之时,一只硕大的仙鹤从高不可及的藻井上空翩然落下,降至宋营身后,它口中衔着一枚宝石光彩的金珠,长颈屈伸,羽毛舒展,一举一动都万分优雅。
于番认出这是那只城前接引的仙鹤,可此刻的仙鹤却与当时大不相同,或者说,灵视中的仙鹤完全是另一个物种。
普通鸟的眼睛大多长有一层瞬膜,能够像人一样眨动,以防干涩,但这只仙鹤的眼珠上却长有两枚相对的瞳仁,双目四瞳,眼珠每滚动半圈,便会更换一次瞳仁,而它每眨一次眼,身上的羽毛颜色也会随之翻转一次,更重要的是,这处芥子藏内的景象也会跟着变化一次,原来此间看似毫无规律的节气切换,其根源竟在于这只仙鹤的眼目。
孤傲的仙鹤仰着脖颈,一双重眸交替眨动,于是黑夜与白昼,红叶与瑞雪,以及这茫茫无极的芥子藏,便都装进了那双奇诡的眼睛里。
于番好奇地盯着这只仙鹤,脑海中忽然回忆起小时看过的年画,远古时期曾有一种瑞兽叫做重明之鸟,因生有两对瞳仁而得名,重明鸟擅长驱邪避祸,力能搏击虎豹,因此所处的地方宿无妖异和不祥的灾难,人们都很喜欢它,后来重明鸟归去无踪,其形象和神通也渐渐模糊不清,但至今有些地方还保留着在大门上雕绘重明鸟的风俗,只不过画中之物已经和瑞兽本相相去甚远了。
此时此刻望着这只状似仙鹤的大鸟,于番猜测它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重明之鸟。
“时候不早,该说正事了。”风律的指甲轻叩琉璃台,问道,“东海出了什么事?”
宋营神情肃然,沉声说:“东海之中有一尊化外大鼋,其原身不过一小龟尔,只是五百年前不知逢何机缘,竟然从无名空处汲取来浩渺灵息,日日呼吸吐纳,得成无量福德,寿元比诸神仙,身躯日壮一倍,到如今龟背已横亘万里,和海底大陆合二为一,只是这大鼋空负无极灵息,却始终未能凝出灵识,神智比诸鱼虾而已。可它毕竟是有造化的东西,又不曾伤人损物,我们也就敬而远之了。哪料到去年有人暗中出海,竟把它给杀了,大鼋翻动间搅得海啸滔天不说,那含纳了无极灵息的血流进海里,把大海都点燃起来,若人间等不到上使垂怜,恐怕此后两千年里都无物可活了。”
风律安然点了点头,似是不觉事情有她说的那么糟糕:“这件事发生在东海,你们没有去看看详细吗?”
宋营继续说:“那大鼋的血能点燃海水、泥土和空气,流经过处,千丈之内都灼灼不容近身,所以事情发生之后,我们没办法到近处探查详情,只差人在外边守了几天,侥幸发现了一滴飞溅极远的鼋血,并设法用先祖裨瀛子留下的一只钵收集起来,带回了点星派。”
风律闻言来了兴致:“哦,鼋血现在何处?”
宋营看向座边的于番三人:“请这几位朋友暂且回避一下。”
她说完这句话,殿右的屏风自动向两侧移开,露出了一个布置妥帖的小隔间。
风律也对三人说:“过去等我。”
于番扶起裴徽,三个人走进隔间,身后的屏风便再次自动合拢,这时他听见屏风后的宋莹击掌说了一句“呈上来!”
话音方落,一阵强烈的光线忽然照透屏风,于番透过镂花看见宋营的两个稚女从另一侧屏风后面走出,两人卷着袖子,裸露的手臂上写满朱砂咒文,符文挥发出淡淡的红雾,正极艰难地抗拒着看不见的侵蚀,可以预见,不消一时片刻,两人身上的护身符文就会挥发殆尽。
年幼的女孩捧着一幅绘满红色符文的黑布,她先一步走到近前,展开黑布铺在了琉璃台上,年长的女孩则双手托着一尊琉璃盏,盏中盛着一层如太阳般耀眼的液体,当下照透屏风的光正是从盏中发出的,长女小心翼翼地挪过来,甚至来不及再往前多走几步,便迫不及待将琉璃盏放到黑布边缘,然后急切地退了下去。
第177章 出神入化(29)金珠掷碎琉璃盏……
黑布上的红色符文触及琉璃盏之后,迅速蒸发成了流动的红雾。
这些符文应该是一种避火咒,用来削弱琉璃盏中藏品的热力,但也仅限于削弱罢了,于番感觉那支能庇佑他跨越秋冬温差的羽毛有些不够用了,殿堂内异常燥热,心肺开始无法忍受滚烫的空气,艰难如同吸进了海水,连裸露的皮肤都在微微刺痛,他这才明白宋营那句请他们避让是什么意思,人类脆弱的躯壳根本没法接近那盏中之物,但越是如此,他越是好奇,即便不适也非要偷窥外面出了什么事不可。
大殿高处,铺陈向四面八方的纱幔感受到了高温,叶脉中的光线随之加速流动,当速度达到极致时,那一片片犹如蜻蜓翅膀的翼膜纷纷剥落,旋转着漂浮向上,每当两片翅膀贴近,便会缠绕着旋转起来,直到旋转至角度契合,翅根碰触到一处时,两片翅膀即刻长成一体,化作一只形似蜻蜓的荧光小虫,翩翩振翅飞高。
流光脉络将温度从山顶传递下去,笼罩山巅的纱幔渐次解体,大批成虫飞上天空汇聚成群,仿佛一片片璀璨的霞光,它们的两只翅膀先在飞行中分裂成四只,然后又再分裂成八只,继而分裂成十六只,可是这些冗余的翅膀十分脆弱,彼此间稍一碰触,或经风一吹,便会折落下几片,而这些折落的翅膀又将两两成双,再次长成新的小虫,接着进化为十六翼的成体,虫云的体积便在这过程中成倍暴涨,逐渐覆盖住了整片天空。
于番已经热得发昏,但桌边的两个人和一只鸟却没有显示出急躁。
宋营默默向后撤了撤身体,显然她也耐有些不住当前的热度了:“这里虽然只有一滴鼋血,但若没有法器约束,没有符咒相护,恐怕此处芥子藏都要被烈火烧融,而彼处海上,鼋血浩瀚如汪洋,实乃人间劫难。”
纵使宋营把鼋血说得极危险,风律照旧神情自若,还随手拿了个果子扔进了琉璃盏,果子尚未触及液面就瞬间化为灰烬,鼋血受激,迸溅起一朵小小的火花,好在最后火花又落回了盏中,可宋营看见风律的动作,差点吓得站起来,她的手紧紧握着椅子扶手,强作镇定绷紧五官。
风律似乎把这当成了有趣的投壶游戏,干脆抓了把果子,后仰靠着椅背,瞄准琉璃盏,一颗一颗扔着玩儿,果子密集地扔进去,震荡层层叠加,很快就撞得琉璃盏摇摆不定,盏底和桌台磕碰出了叮叮咚咚的轻响。
宋营终于忍不住出口制止:“上使!“
风律不理她,继续扔着玩:“既然如此,你们就没想到做些什么吗?”
宋营听出了她话里的不悦,辩解说:“我们世居海外,难知人间变故,何况此等灾祸面前,我辈尚且难以自保,更无余力护佑苍生了,请上使宽恕!”
风律扔完了手里的最后一枚果子,再找不到什么趁手的玩意儿,扭头时忽然看见了仙鹤口中所衔的金珠,于是手指一勾,金珠便忽地从仙鹤口中脱出,凭空弹向了琉璃盏。
宋营见状倏地站起来,想也不想飞身去拦,重明鸟也迟一步腾空而起,却不能追上她的背影,饶是宋营已出手如电,可手指将将握住金珠之时,却听风律笑了一声,而后那珠子更如活了一般加速前冲,叮然一声撞碎了琉璃盏,鼋血飞溅,黑布瞬间灰飞烟灭,宋营亦刹不住身形跟着扑了上去,此时屏风之后的乐曲戛然而止,同时响起了千百人骇然的抽气声。
但预料之中人死珠毁、烈火焚山的场面却没有如约上演,原来是那金珠二次加速后飞的太猛太急,以至于金珠入盏之前,迅疾的风刀已先分开鼋血,一并击碎了宝盏,鼋血和碎琉璃片飞向四面八方,只剩下金珠避开一切后撞裂了琉璃台又弹回到空中。
宋营却来不及抽身回撤了,她本以为自己必将撞上飞溅的鼋血当场殒命,可鼋血却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绕开,令她得以安全落地。回首看去,原来鼋血都汇聚进了风律手中的酒杯里,杯中酒浆瞬间蒸发,整只酒杯也被烧成了赤红的熔岩,但却依然被五根手指规束着,强行维持着杯子的形状,融化的琉璃浸满风律的手指,可她却像感觉不到烫似的,慢悠悠地晃动着杯中的鼋血。
紧追宋营的重明鸟凌空叼起金珠,翩然落向琉璃台对面,它直起脖颈定定看着风律,一双重瞳飞速交替,惶恐不安的情绪表露无遗,可即便如此,重明鸟也不敢擅自离席,只悄悄往宋营身后挪了一挪。
风律看向宋营,掌中融化的琉璃滴滴落在桌案上:“你说的没错,这事原与你们无关,但我若要请宗主替我办件事呢?”
宋营虽不知她要做什么,但两方实力差距摆在这儿,只能咬牙应下:“上使尽管吩咐,我辈万死不辞。”
“我知道你有改天换日的法门,给我把定、平、和三州的日月星辰隐去,好叫此地的人与非人都知道这里不能安居,另寻他乡去住。”
宋营惶恐长揖:“我辈凡夫,命格单薄,只能使些搬弄星斗的奇技淫巧,实在没有改换日月的力量啊!”
“我叫你做的,自然应在我的命数里,反噬不到你们身上去。”
宋营得了保障,这才痛快回答:“遵上使旨意。”
而后风律手指一点屏风,又说:“还有一件事,我的这位朋友眼睛受了伤,替我治好他。”
宋营毫不犹豫,再次应下:“在下记住了。”
风律对她举杯遥敬,然后仰头把无处安放的鼋血一饮而尽,再随手将酒杯丢回了琉璃台上,早已熔成岩浆的酒杯失去外力支撑,立刻流成一滩液体,鼋血残留的余温烧化了琉璃台,酒杯残骸也在赤红的琉璃里发出刺耳的嘶嘶声,但那股太阳般的热力却是随着鼋血的消失迅速从殿堂内退却了。
生吞了鼋血的风律举起双臂伸了个懒腰,然后腾地起身:“我已兴尽,散了吧!”
她扔下宋营不再理会,却走到屏风后,倚墙看着于番三人。
“你们仨个也要早些走,这里不是久留的地方。”
于番却记得白寉的话:“可他们说我们可以住下的,我看到许多外来人住在山下。”
风律抬起头,此时漫天帷幔都已经化虫飞远,梁木间隙隐约可见点点星斗,明亮闪耀,但却不包括任何人间的星宿,她问于番:“你认识这里的星星吗?”
于番摇摇头,他知道那都是白寉丢出去的棋子。
风律和声说:“他们都不和人类生活在同一片星空之下,又怎么能对人类的喜怒哀乐感同身受呢?”
她说完转身走出屏风,于番忍不住追出来,却发现前后脚的功夫风律已经不见踪影,至于屏风之后,精心伪装的典雅不复存在,只有宋营忙糟糟施法封印琉璃台,虽然鼋血被风律一饮而尽了,但杯中尚存的余温也要把这里点燃,藏在重重远殿里的弟子们都跑来帮忙,场面一时间变得慌乱不堪。
许久不见的白寉突然从后面拍了拍于番的肩膀,他满面疲态,显然也被风律吓得不轻:“上使已经走了,我带几位下山。”
四人转至一条安静的偏廊,曲曲折折离开内殿后,眼前景致重新开阔,可以无遮无拦地看清头顶星斗和山下河流了,此时漫天虫云已覆盖至远方城镇,熠熠荧光妆点了夜空。
白寉随手招来宝车,于番正要登车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人骑着白马驰骋于远方河流之上。
定睛凝望,那匹骏马如一枚快箭,追光曳彩东行而去,马蹄踏碎水面上星辰的倒影,凛凛波光延绵无极,最终在驰近地平线的时候一击破碎镜天,无垠的夜幕被马蹄撕开两半,乍然露出了本属于人间的浩瀚星河,第二颗太阳暴露于彼方群星之间,仿佛正透过裂隙窥伺着这片隐匿乐土,然而只一瞬间,那枚太阳突然光华爆涨,将人间连同这芥子藏一同照亮,山河万物一片爆白,于番忍不住扭头捂住了眼睛,待光芒退去,再转回头时,那颗凌虐人间一年之久的虚日竟然化作一颗流星坠向了东方,最终天上的流星和地上的白马相会于地平线外,一同消失了。
不久之后,被撕裂的夜空重新弥合,再次把人间星辰关在了芥子藏外。
于番忍不住问:“那是风律,她走了吗?”
白寉暗中长舒一口气:“终于走了……”
就在这场宴会结束后的第三天,裴徽摘下了蒙住双眼的黑布。
于番曾偷偷告诉他,点星派的大夫本说过无法治好他的眼睛,可当风律提出要求之后,那些人却突然改口能治好了,虽然有感于此中人情炎凉,但他还是高兴的不得了。
白隺摆手拉上了窗帘,叮嘱他说:“你乍见明光,不可躁动,且在这里缓半炷香的功夫再出门。”
裴徽适应着光线的变化,有些担心地问:“我的眼睛真的彻底好了吗?”
白寉:“当然,既然是上使吩咐的事情,我们必当做到尽善尽美。”
裴徽起身抱拳一拜:“诸位大恩无以为报,在下——”
未待他把客气话说完,白寉已伸手扶住他,打断了他的言语:“小公子不必客气,能为上使分忧,我辈与有荣焉,何况真若要谢也不该谢我的。还有,巨鼋造成风波就要蔓延至此,今日我们便要离开东海,想留在平州的人当归去了,你又决定是去是留呢?”
裴徽再拜:“我在人间还有恩仇未了,就不打扰各位了。”
白寉似乎早知道了他的打算,赞许道:“当如此!小公子气伏龙虎,星关中桓,日后定有一段登峰造极的造化,万不可屈就于这方寸蜗角里。”
白寉安排好裴徽后,离开了屋子。
这三日来裴徽一直住在医馆,江崖和于番则被安排住进了市内民居,他二人虽然日日前来探望,但这会儿却偏巧不在,裴徽耐着性子等了不到半炷香的功夫,便忍不住跑出来寻他们。
由于鼋血残威,外面异常炎热,天上还堆着密云,那些云朵白得发光,白得发亮,像是把太阳碾碎了和进云彩里,挂在上边晒着。
街道上十分热闹,常有零零散散的人结伴去往东方,这些都是拿定主意要回到平州的百姓,本地人则拿着饮食和衣物,随意堆在东去的车架上,或交到离开的人手里,其实相较选择留下的人,离去者只有十之二三,看来大多数人已经厌倦了无休止的疲累,想在此间安度余生了。
不知为什么,裴徽感觉当地人注目离人远去的眼神里竟暗藏着羡慕和期盼,可最终下定决心跟随队伍一起去平州的,却是一个都没有。
第178章 出神入化(30)用这双眼睛换取洞彻……
裴徽不知道朋友们住在什么地方,又被眼前光怪陆离的房屋车驾晃花了眼,他在大屋前犹豫片刻,恰好江崖这时找了过来。
江崖背上挎了个包袱,大约也是路上别人送的东西。他两手扳正裴徽的肩膀,将他仔仔细细打量一番,惊喜道:“你真能看见了?”
“看见什么?你是谁?”裴徽故意眯起眼睛装瞎,举起两手胡乱扯江崖的头发,“让我摸摸,这里怎么有一张驴脸?”
江崖打掉他乱摸的手,回骂了一句死瞎子,但再次和裴徽对视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忽然凝滞了一瞬,似乎感觉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裴徽初见芥子藏内的新奇景象,一双眼睛忙着四处乱转,因此未曾看见江崖的神色变化,他一面观察对面蜗牛壳做的房子,一面推了推江崖,随口问:“小番子怎么没来?”
“你还不知道他那个人,他到了这么有趣的地方怎么闲得住?这两天我们除了到你这儿的时候能聚一聚,别的时候我都抓不住他人影,说起来,从昨天晚上开始我就没见过他了,也许他又上山找那些神神叨叨的怪人了吧!”
裴徽看向那座高耸入云的仙山,三天前的夜宴依旧如梦如幻,他问:“小番子说过他想留还是想走吗?”
“我这几天都没怎么见到他,哪有机会聊这个?”江崖想了想,又摇了摇头,“恐怕……我看他真挺喜欢这里的。”
两个人料想于番不论是走是留,总归会来这里和他们再见一面,于是在大屋前又等了一会儿,直到一个本地人过来催促说再不赶路就来不及了,他们才不得不顺着指引走上离去的路。
他们耽搁了太久,其他人都已经走尽,沿途连个问路的人也不曾遇见,好在这里无有岔路,可以一条道走到黑。
走着走着,高天上白云渐渐变得暗淡,而后洒落下一道道又细又长的线。这些线坚韧如铁,纤细如发,却像河流一样长,它们或飘在水面上,或被微风吹上半空,或挂在树梢、草地、石头上,很快山川河流都被这些细线网罗起来,之后徘徊数天的光云也越飞越低,逐渐贴近地面,露出了真实的面貌,其实那正是无可计数的十六翼飞虫聚拢而成的虫云。当飞虫抵近细线后,繁冗的翅膀纷纷解体,一片片膜翼自有主张,重新在每两条线之间连缀成天衣无缝的纱幔,一层层近乎于透明的纱幔堆叠起来,像是满地柔软的冰。
漫山遍野的纱幔阻碍了裴徽和江崖的视线,也阻碍了他们的去路,因为这些纱幔无法被利刃割开,他们只能尽量避免被纱幔盖住,或者从纱幔的边界钻出去,奔波了好一会儿后,两个人都有些困惑是不是迷路了,好在视线尽头最终出现了一株熟悉的大树,苍翠的树冠提振了疲倦的精神,他们欢欣地拔腿跑了起来。
离得更近了之后,他们看见树下的大石头上还坐着一个瘦小的人形,裴徽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于番,不禁惊喜地叫出了他的名字,于番闻声转头,对他们微笑。
可是两个人跑着跑着都慢了下来,走着走着又停了下来,然后收敛起了笑容。
直到这个时候,江崖终于明白自己刚才见到裴徽时,那种莫名其妙的不安来自何处了。
于番一个人安静地坐在石头上,头顶和身上落了几十层的纱幔,看样子应该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他闭着双目,双手自然落在膝盖上,掌心向上捧着一颗香瓜大的绿玉球,球心里还藏着一颗黑溜溜的小球,小球叽里咕噜乱转,时大时小,如同一只四处打量的眼睛。
“于番……”裴徽僵着喉咙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想要再靠近一点看仔细他的状态,却发现脚下的纱幔缠绕着树枝和石头,掀不开、割不断,甚至一时片刻都难以找到边界钻进去,他就只能站在外面看着他。
纱幔轻若无物,十几层叠加起来,依旧能分辨出藏在下边的发丝,所以裴徽清楚地看见了于番凹陷的眼睑。
裴徽杀过人,送过死,闯过鬼门关,本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可当那个恐怖的念头出现在脑海里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浑身颤栗。
“小番子,你告诉我怎么回事?”他声音抖得比听说自己瞎了的时候还厉害,“我的眼睛到底是怎么治好的?是你……”
于番摇摇头:“怎么治好你是他们的事,和我没有关系。”
裴徽吼道:“那你的眼睛怎么了?”
“我和他们之间的交易是我的事,和你没有关系。”
“怎么可能没有关系?你给我说清楚!他们是不是——”裴徽噎了一下,顿了顿后,咬着牙说,“是不是把你的眼睛换给了我?这不行!我们现在就去换回来!”
忽然间,裴徽注意到于番手里的玉球正直勾勾盯着自己——球心处那颗黑溜溜的瞳孔冲着他的角度定格,而后微微缩紧,好像真的与他视线交汇了。
于番叹息着,声音柔和下来:“我的确和他们换了自己的眼睛,但却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
他抚摸着玉球,像是抚摸着一只温顺的猫。
“我痴迷术数,常以为能靠勤学苦练洞彻玄机,来到这里之后,我才知道自己往昔所学甚至未能触及术数的皮毛,如今我已经领略过无上妙法,洞悉了虚实的界限,知道世上真的有能穷尽因果的卦术,再不能舍弃它们回到人间了。”
“这和你的眼睛有什么关系?”
“我是外来人,又匮乏天资,即便留下来也没有学习点星派法术的资格,所以白寉跟我说能用这双眼睛换取洞彻万古的法门时,我其实是很高兴的,我甚至庆幸你的眼睛坏掉了,庆幸风律命令他们治好你,不然我连和他们交易的机会都没有。”于番捧起玉球,球心的黑瞳随着他的话滴溜溜地转,“你们也无需替我惋惜,我现在依然可以看见,不仅能够看见你们,还能够看见万里之遥发生的一切,看见古往今来万年纪事,看见每个人命运的流向,原来真正的占卜根本不需要穷尽心力,就能够把真相看得清清楚楚。”
说完这些,于番单手托着玉球翻转半圈,手掌呈倒扣的碗状抓着玉球,黑瞳也转向了江崖。
“江崖,命运本有定数,你原本活不过六十岁,但有人把你的命运扣了起来,留给你一线生机,至于这一把开盖是死是活,我看不出来,你好自为之吧!”
接着于番又转回向裴徽,叮嘱他说:“我知道你心中迷惑,但这段公案今日无解,你应该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记录下来,待一千二百年后,绥州高舆山上海棠花谢时,会有人来了结这段故事。”
于番冷静的样子让裴徽和江崖感到陌生。
三个人明明近在咫尺,只隔着十几层云雾般轻薄的纱幔,却远得像是身处两个世界一样。
那只曾出现在晚宴上的重明鸟从远山飞来,衔着金珠落在了巨树的树冠上,低头看着下面的三个人。
“未来悲戚之事,我实在不愿亲历,恕我不能继续奉陪了。”于番再次把手中的玉球转向仙鹤,对它说道,“该说的我都已经说完了,咱们走吧!”
重明鸟啸鸣一声,忽然振翅高飞直入云端,同时天上的明日、地上的山河、巨树和花草、于番和纱幔,都倏忽间从裴徽和江崖眼前一闪而过,就那么消失不见了,单单把他们两个人留在了那座熟悉的银城城门前。
金册写到这里便临近尾声,至于从芥子藏回来之后的事情,裴徽只用草草几笔略过了。
风律的出现使得燚军一夕溃散,方晋失踪,裴徽趁机收拢了燚军残部,之后与前来支援的陈循州会合,不久便斩杀程享于阵前。
自从第二枚太阳落下,定州、平州、和州三地果然如风律交代的那样,白天看不到太阳,夜晚也看不到月亮和星星了,大地上草木枯萎,牲畜不宁,山林中的野兽纷纷逃离,迁徙的群鸟与昆虫铺满天空,虎豹熊狮和牛羊猪鼠混杂同行,都只顾仓皇奔逃,甚至不会彼此攻击,百姓见状皆以为凶兆,不得不举家迁徙去别的地方生活。
大概过了一年,这三处州府就几乎没有人了。
又过了五年,通往这三州的道路便完全被草木掩盖。
又十五年,外地的小孩子已经不知道三州何在。
三十年后,安州出现了一个自称定州人士的石匠,他自叙过河时渡船倾覆,不小心被冲来此处,向当地乡绅借了盘缠后顺河寻回家去,之后再无消息。
五十年后,据说有人试图从绥州出发,沿着旧日路辙寻找和州,可登上两州交界的高舆山后,前方却只有一片茫茫沧海,三州从此彻底从人间消失了。
裴徽记住了于番的话,他把风律带来的海棠种在了高舆山上,同时埋下这一缸金册,给被岁月磨灭的三州留下了一线伏笔。
古樾国历史博物馆里,研*究员刘杰展示完最后一页金册,沉默良久,喟叹一声从故事中抽离了思绪。
“高舆山就是今天神女山的古称,虽然金册上的故事近乎怪谈,但确实能找到现实的影子。裴徽晚年最爱玩一种特殊的投壶游戏,他花重金搜罗天下名贵的器皿和宝珠,用来听珠子打破宝盏的声音,常常一边听着古董破碎的声音一边说‘不像不像’,不像什么呢?也许是不像那个女人打碎琉璃盏的声音吧!”
路潇把玩着手里的空杯:“即使这样,你还是不相信金册上的事情是真的吗?”
刘杰依然摇头:“虽然金册上的记载和现实确有呼应,但与其说他是真的参加过那场仙都夜宴,听见了金珠掷碎琉璃盏,然后开始追求那个声音,我想更符合逻辑的一种解释是,他滥用丹药导致精神错乱,摔了几个杯子,然后自己脑补出一段离奇迷幻的往事。”
“可他说一千二百年后会有人来翻出这段旧事,如今正巧一千三百年左右,这么精准的时间,解释成巧合也太牵强了吧?”
这次路潇终于问住了刘杰,他研究了一会,然后回答:“可预言和现实之间毕竟有一百年的差距,相较一千年的时间线,一百年确实不多,但如果一百年的误差可以接受,那两百年的误差也能接受,如此一来,只要这部金册是在书成后一千一百年到一千五百年间挖出来的,都算预言中了,而这四百年误差,都够改朝换代五六次了,所以它在误差范围内被挖掘出来的概率虽低,但也绝谈不上是神迹。”
路潇笑了笑,出于工作关系,她其实很少见到这么愿意坚持科学立场的人,便不再较真儿,而是继续聊起裴徽的结局:“我记得这次翡城挖掘出的尸骨坑里,就埋葬着裴徽的全家吧?”
刘杰点头:“登基三十二年后,裴徽被起义军杀死于都城内,时年六十九岁,樾国皇族无一幸免,我想这也是一种天道轮回吧!”
第179章 出神入化(31)这世界从未安静过……
刘杰说到这里,起身从后面的书架上取下了一本《古樾政治集团研究》,翻到“前车之鉴”这一章,边看边说。
“金册书成于樾国二十三年,他回忆往昔时还和江崖情同手足,可实际上仅仅六年之后,也就是樾国二十九年,裴徽因风寒卧病余月,自觉残躯老矣,便开始为太子登基清扫障碍了——他是亲历过程享和程樵权力斗争的人,他不能给自己的儿子也留下一个位高权重的叔叔。”
路潇听出了他的暗喻:“江崖是怎么死的?”
“还记得那个叫九不够的屯长吗?他后来做了司州牧,卒于任上,他的儿子被调入京,官至太仆,后来从政治动荡里活了下来,晚年专心钻研酿酒工艺,其所著的《新泉酒法》因此留存于世,这本书不止记载了酿酒的方法,也记下了他在裴徽身边的部分见闻……”
樾国二十九年,八月十五,裴徽派太仆去接大将军江崖入宫赏月。
宫车驶到大将军府前,下仆们都忙乱起来,夫人拿来官袍要与江崖换上,他却说宽袍大袖妨碍他与陛下畅饮,随即一人欢喜赴宴。
路行半途,忽然无缘由兴起一阵戚风,高悬天际的月亮转瞬间被吹得通红,江崖见状面容失色,下意识摸向腰间,这才想起自己今夜便装出行,并未配剑,他怔了怔,而后叹息着对同车的太仆说:“我本以为六十岁尚远,没想到就是今天了。”
稍后马车抵达帝宫,方见今夜宫廷守备森严甚于往日,一路说笑的太仆被这肃杀的气氛感染,都不禁收敛起了笑意,放轻手脚驱马进了宫门。
车驾上,江崖正襟端坐,阖目不去看宫道两边新换的陌生侍卫,待马车停稳后,方睁开双目走下车,泰然上殿,与裴徽对案而坐。
裴徽大笑击掌,盛馔如流水排上,二人把酒言欢,醉至深夜。
酒酣耳热后,江崖忽然开口请求道:“你我二人做了半世兄弟,又做了半世君臣,六十年来从无龃龉,今日有个不情之请,非要陛下答应不可。我近来腿疼的厉害,甚至无法独自爬上马背,已经老得没有用了,不堪为樾国大将军,希望可以交解兵权,回府邸安享晚年。”
裴徽闻言沉思片刻,终不肯答应,只催他喝酒。
过了一会儿,裴徽打算离席去后面更衣,江崖却拉住他的袖子不肯放他走,裴徽只能坐回原位继续饮酒,三杯酒后,裴徽又想起身,江崖却再次强行挽留,如此三番五次纠缠不止,席面上的酒壶都已经被两人喝空了。当江崖又一次拉住他的腰带时,裴徽终于面露恼色,直接气急地解下腰带,挽起袍襟想要从凳子上跳出去。
便在这时候,江崖忽然腾身而起抓住了裴徽的后襟,猛地往身前一拉,另一只手却握着什么横割向了裴徽的脖子。
然而裴徽的身法又岂在他之下,察觉有异,立刻挥肘还击,同时口中高呼道:“还不动手!”
上百武士闻令推倒两璧屏风,暴喝而出,胡乱将江崖从裴徽身上拉开,不容分说刀剑齐下,甚至有兵刃彼此撞击弹断,飞插到了三尺外的殿柱上。
裴徽挣脱束缚手脚的散乱衣袍,扯开衣领,抹了一把裹住脖子的钢丝软甲,确认指间未有血迹,这才舒了口气从地上站了起来。只是他方才仔细观察过江崖,未见他佩戴刀匕,不知是用什么攻击的自己?
思及于此,裴徽回首看向江崖,但见那地上的人已被砍作一团囫囵血肉,不再有半点活气,而江崖紧攥的右手里,还依然握着半片用来装点佳肴的竹叶。
带队的将官低声说道:“陛下,逆贼与家眷今已伏诛,然军中多有不服者,于城外大营兴兵作乱,固守不降,需携逆贼首级慑服众叛,方能平息祸端。”
裴徽扫了一眼江崖的尸体,点点头,那将官便俯身用左手薅住江崖的头发,往掌心缠了两圈,提手向上一拎,旋即横刀去剁尸体的脖子。
咚咚的刀斫声犹是瘆耳,震得裴徽的眼皮都禁不住跟着一起跳。
他揉着眼睛走到殿外,倚着栏杆远望出宫墙,忽见空中血月在被揉花的眼睛里虚化出了两枚重影,如一双阴侧侧的眼睛俯瞰着大地。
裴徽蓦然怔住,一时心神震撼,恍惚似不知今夕何夕,直到两枚月亮再次在视野里合而为一,他才慢慢回过神,长长地舒了口气。
忽然间,他发觉环绕脖颈的软甲无声无息松懈了力道,低头细看,顿感遍体生寒,原来早有一道刀痕切断了系紧甲领的钢丝扣,并在软甲咽喉处留下了一道清晰的割痕,而今这件破甲的凶器仍还嵌在甲片上,正是另外半片苍翠的竹叶。
“不知裴徽诛杀江崖全家的时候,有没有猜到仅仅三年之后,樾国皇族也会均数变作冢中枯骨,想来真是令人唏嘘。”
刘杰终于讲完了这段旧事,把手中的《古樾政治集团研究》放回了书架上。
路潇说:“于番应该是看到了他二人的结局,不忍亲历兄弟反目,所以才决定留在芥子藏内吧!”
刘杰笑着问:“你相信他学会了预知术?”
路潇反问:“你不信?”
“我们做研究不可能将历史谜团归咎为怪力乱神,历史学也应该是科学的。”
“那你怎么解释定州、平州、和州真的消失了呢?我从小就在《历史十大未解之谜》里看见过这事。”
“不过是书商故意耸人听闻编造出的故事罢了,史学界的主流观点认为,最早东海地区曾被划分为五个州,后来随着交通发展,五州逐渐合而为二,所以史书和地图上只剩下了安州和绥州。还有一种非主流猜测,就是樾王裴徽根本不是三国的旧贵族,他假托裴相的名义招兵买马迅速起家,为了防止身份被揭穿,所以虚构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故里。”
路潇:“那你觉得裴徽进入芥子藏后复明又是怎么回事呢?”
“金册上那个玄乎其玄的世外仙境,大概是裴徽重伤昏迷后产生的臆想,又或者是为自己的政权合法性精心编织出的寓言。毕竟你知道的,古来皇帝都喜欢为自己的出生和胜利增加一抹神话色彩,或由感而孕,或异梦托胎,或斩白蛇,或献祥瑞,其实只是用来证明自己才是天命所归罢了。如果那些玄而又玄的事情是真的,为什么没有留下任何实物证据呢?”
路潇想了想,说道:“也许是因为人们常把历史比作画卷、比作史诗,而那些玄而又玄的东西却是历史的声音,画笔和文字只能形容出声音带给人的感觉,却无法复现出哪怕一个音符的音色和音调,所以除了当场亲耳听到这声音的人,其他人没有任何方法验证历史的声音是否真实。虽然声音无法被书写下来,但是这世界从未安静过。”
刘杰愣了下,辩驳说:“你的说法很有趣,可果真如此的话,我活了四十年怎么什么都没听到呢?不说什么世外仙境,只要叫我见识见识隔空取物,我就相信一千年前这片土地上真的有过定州、平州与和州。”
“随便聊聊,别认真啊!”路潇把手里的空杯倒扣在碟子上,薄透的指甲轻轻敲了敲茶杯底,而后向左看了一眼冼云泽,冼云泽便收起手机和她一同站了起来,“这件事我已经完全了解了,我们还有事情要办,就不打扰了。”
刘杰紧随起身,礼貌地把两位安全局的客人送出了博物馆,等他们坐上等候在博物馆门口的车,沿山路开远后,刘杰嘀咕着“安全局关心考古做什么”之类的话,原路小跑回了办公室。
他拿起带两人进门时搁在书架顶端的快递盒,急不可耐地回到了桌子前。快递里是一枚他期盼了很久的定制私印,材料用了他精挑细选的寿山石,托付给精通篆刻的好友执刀雕刻,有了这个宝贝,他就不必每天在文件上签800个名字了。
刘杰指甲与牙齿并上,费力地撕开快递盒外结实的胶带,从里面倒出了另一只木盒,再扯碎木盒上完好的热缩膜,里面却又是一团被胶带层层包裹的泡泡纸,这下他只能向桌面的笔筒里寻找壁纸刀了。
当他的目光落到桌面上时,注意到女人离开前把茶杯倒扣在了碟子上,这可不是一件符合茶礼的事,他暗暗抱怨着客人的素质,忽然间一道灵光打断了他寻找壁纸刀的念头,转而把他的手推向了那只茶杯。
他没来由地屏住呼吸,慢慢掀开了茶杯。
但见茶杯之下,正扣着一枚小巧的寿山石印章。
路潇和冼云泽从博物馆出来,坐上了接洽人的车,一路开进了神女山。
神女山封锁的这些天里,公路维护的工作也都暂停下来,路上堆满枯枝败叶,车轮碾压而过,一路都是咯咯吱吱的碎裂声,偶尔有松鼠和小鸟埋伏在落叶堆里戏耍,远远感受到路面震动后,都一蹦一蹦地逃开了。
接洽人紧张地握着方向盘,抻着脖子努力分辨藏在落叶下的路牙和排水渠,生怕一不留神开下山崖去,路潇好意劝她放松心态,可她根本放松不下来,如果此时这辆车决心拥抱地球,三个人里只有她这个纯血人类需要开追悼会。
正当接洽人紧绷神经观察路况的时候,远方松树下忽然站起了一个穿着登山装、带着渔夫帽的人,那人安逸地走到公路中央,伸直手臂做了个拦车的手势,动作泰然,仿佛已在这里等候他们很久了。
第180章 出神入化(32)神仙在娑婆也要避我……
神女山下设置了重重关卡,又有无人机整日巡逻,根本不可能放无关人员上来。
接洽人看不清那人的脸,但坐在副驾驶位的冼云泽和后排的路潇可都看得真真切切。冼云泽拍了一下仪表盘,整辆车便以远超设计极限的加速度笔直地撞了上去。
接洽人没察觉冼云泽接管了车辆控制权,还以为汽车失控,便两手抓着方向盘,一面痛骂一面踩下刹车,结果毫无用处,只能眼睁睁看着失控的汽车跟火箭头一样飞了出去,最终隔着一张纸的厚度稳稳地停在了那人的前面,骤然急停带来的惯性差点把安全气囊给弹出来,也把接洽人吓出了一身冷汗。
她立刻熄了火拔出钥匙:“怎么回事?人呢!”
接洽人直面空荡荡的路面,没有发现血,也没有看见谁飞出去,那么他应该是躲开了,可普通人怎么能闪得这么快?难道……她脑子里念头一闪,便听见车顶上传来了几声清晰的踩踏声。
随后一颗脑袋忽然从后排车窗外垂下来,摘了帽子,笑盈盈地跟一座之隔的路潇问好,那人白色的头发被一只玉环扎成了小揪揪,好像天灵盖上长了一枚拉环儿。路潇面无表情地拿起放在身边的刀,用刀鞘指向他,白发少年看见长劫后瞬间变色,飞快地撤回了一颗头。
“别动手!我是云见章!”静待片刻,车内平静如常,云见章才再次探出了头,又嬉笑着打趣,“亏我刚才躲的快,不然可就被你们撞到啦!”
路潇放下刀,冷漠道:“撞死你就地埋了,难道警察还会找我麻烦吗?”
“我早就说过,我哥做的事和我没有任何关系,连坐那都是封建陋习,咱们文明人不能迁怒。”云见章絮絮叨叨地从车窗翻进来,坐到了路潇身边,双膝并好,两手放在膝盖上,乖巧的像一个小学生。
正好路潇也有事情问他,便没赶他下去:“你肯定知道宁兮他们去哪了。”
“知道呀!一千三百年前,凌阳氏把东海半岛分割出了娑婆世界,他们四个现在应该就在那里,那片土地如今只是一片死海,我不太喜欢,压抑。”
“那你又在这做什么?”
“等你啊!”云见章答得理所当然,“我见他们四个都进去了,就知道你肯定也会来,但我料想你身边这个附身傀儡没什么本事,肯定打不开山顶的阵门,所以准备亲自动手帮你的忙。不用谢我,虽然我专程过来帮你,但你也不用感谢我,其实我为了过来帮你把工作都辞了,但你真的不用谢我,毕竟大家都是朋友嘛!”
云见章上次见到冼云泽时,他还只是一个附身傀儡,没有记忆,也不精通法术,所以云见章并未把他放在眼里,说这话就是为报刚才差点被撞的仇。
但路潇却立刻看向了冼云泽,她知道这位祖宗向来睚眦必报,除她之外,凡是骂过他的人没有一个能得到豁免。
冼云泽果然出手了,他从前排座位转回身,直接伸手去揪云见章天灵盖上那枚现成的拉环。云见章错误判断了双方实力,甚至懒得闪避,微微侧头,一条金色小蛇便猛然从衣领里游走出来,张口咬向冼云泽的手。冼云泽也不躲,任由那蛇咬在自己的虎口上,然后连蛇一起攥住了云见章的一把头发,使出浑身的劲儿往前拽,接洽人见这两个妖精在自己身边大打出手,立刻打开车门跑了出去,隔着挡风玻璃指着他们骂了起来。
云见章第一没料到冼云泽真能伤到自己,第二没料到自己的法器伤害不到他,于是猝不及防遭遇了人生中最难堪的时刻。他狼狈地捂住脑袋,久久挣脱不开,甚至都顾不上得罪路潇了,直接操纵小蛇变化为杀器,准备跟冼云泽动真格的,结果那条蛇却意外脱离了他的控制,融化了似的从冼云泽的指缝里漏出来,滴滴嗒嗒浮在空中,变成一条条青鳉模样的小鱼。
云见章目睹法器活了过来,倍感震撼,以至于他都放下了自己的脑壳即将像易拉罐一样被掀开的事情,光是瞠目结舌地目送鱼群离他而去。
冼云泽见云见章不再挣扎,就当他认输了,于是松开手,一脸得意地拍掉了沾在手上的白毛。云见章却依旧保持着伸长脖子的姿势,双手缓缓抱头,仿佛还未从痛失法器的悲伤中回神。
路潇对此评价道:“自作自受。”
云见章维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挑起眼角盯住冼云泽,把他上上下下扫量了好几遍,仿佛要从他身上看出另一个人来:“你是怎么办到的?”
冼云泽回答:“我是神仙。”
“我还是神职呢!神仙在娑婆也要避我三分。你这可不是神仙能办到的,所谓撒豆成兵其实不过是高级的傀儡术,造物徒有其形而无魂魄,但你刚刚赋予了死物真实的生命,这不是傀儡术,这是——繁衍。”
两字一出,路潇忍不住倒吸冷气:“冼云泽,它们都是你生出来的?你原来是海兔精吗?”——海兔雌性同体,是可以自体繁殖的奇妙生物。
“他胡说!”冼云泽气急败坏,再次把手伸向了云见章的头,“我要把你的每根头发都变成活的铁线虫!”
云见章感受到了强而有力的威胁,果断缩到了路潇身后,放下自尊开始求饶,冼云泽伸向他的恶魔之爪则向旁边一拐,顺利牵住了路潇的手,十指勾连,指甲轻轻挠着彼此的掌心。
云见章没空尴尬,他似是解释,又似是在自言自语:“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怎么可以随意创造生命?这根本不是法术的问题,这就不可能!”
路潇不是第一次看见冼云泽随随便便弄活一些东西了,但他们两个都不精通法术,所以习以为常,可仔细回想起来,她确实没见宁兮他们这样做过,冼云泽却不觉得奇怪,此时还举例说古书里也有大神的血液或武器落在地上化生出精怪的故事。
云见章摇头:“那是因为他们受伤了或者快死了,灵息散佚,这些灵息和外物被动融合后孕育出了灵识,就好像尸体上长出的蘑菇——你是受伤了还是快死了?”
“我活得好好的!”
“对呀,你怎么可能活得好好的?”云见章凝视着他,眼神越发深邃,直到某一瞬间他眼底亮出精光,“我好像懂了——”
路潇轻飘飘打断他:“你最好别懂。”
云见章闻言,立刻像被按下关机键一样闭上了嘴。
路潇分神瞄了一眼站在车外的接洽人,心想她肯定会把听到的一切记录在案,那就等于永载史册了,目前看来,虽然冼云泽和宁兮他们同为正神,但他身上确实有与众不同的地方,而云见章可能比她更了解冼云泽,路潇不清楚这些信息是否会成为冼云泽的弱点,所以从他的利益出发,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云见章了然她的心意,建议道:“再往前开两百米就没有公路了,想要上山只能爬台阶,幸好我知道一条近路,不如我们现在就下车步行吧!”
路潇依旧态度冷淡:“谁和你我们?我又没答应带你走。”
云见章指了下接洽人,笑嘻嘻说:“你要是不让我和你一起走的话,我就只能和她一起走了。”
接洽人听到他的话,猛地瞪向路潇,脸色都绿了,她看过安全局内部的卷宗,可太知道这群白毛是什么玩意儿了,她宁愿和一只发狂的棕熊玩丛林追逐游戏,也不想和云见章一起待在荒郊野岭。
迫于无奈,路潇只能带云见章一起下了车,接洽人则回到了车里。
路潇对接洽人说:“你先回去,我们到山顶看看。”
接洽人很犹豫:“你们不会也失踪吧?特设处现在可没人用了。”
云见章弯腰望进车窗,笑容和煦:“那你要跟我一起上山吗?”
接洽人调转车头,毫不犹豫地开走了,急得好像云见章会突然四肢着地,切换成怪物形态追上来一样。
巅峰之上狂风烈烈,温度比山脚下低了不少,由此向东望去,尽是水天一色,万里冰蓝。
一路上,云见章总是有意无意地打量冼云泽,表情微妙而复杂,有点害怕,有点好奇,有点怜悯,但更多的是发现了有趣游戏般的促狭。
冼云泽受不了他的眼神,举起长劫用力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大声告状:“小路潇,他看我!”
云见章没有躲闪,刀鞘在头上敲出咚的一声,可他却说:“你最好别碰这把刀,你不会喜欢它的。”
路潇接过长劫,问云见章:“你认识这把刀?”
“听说过。”云见章用眼神瞄了下身边的巨石,“它上一次出世,应该就是一千三百年前的和州了。”
“那你应该是记错了,它的前任主人才过世不久,我见他用过这把刀。”
“主人?这把刀不可能有主人。那个人只是拔刀出鞘而已吧?不过即便只是出鞘一瞬,电光石火之间也要付出至少十年阳寿,他一定已经死了很久了。”
路潇不解,横握刀把,用拇指抵住刀鞘,微微推开一条缝隙,山间的声与色便都被那一线刀锋喝退,朗朗白昼之下,万物竟然开始归向寂灭,随后她手腕一震,收刀入鞘,山林又像是乍然从窒息中活络了过来,每一条树枝都开始摇摆,鸟兽昆虫四散奔逃,一时间整片山地都在动,想不到沉静的森林中竟然藏着这么密集的生灵。
她用刀鞘戳着云见章的胸口,挑眉问:“十年阳寿?”
云见章赶快举起双手后撤一步,随后又伸出一根食指,眯起眼睛,隔空描摹着长劫的轮廓:“你比谁都清楚它有多强,凡人僭越使用是会有代价的,可你不是凡人啊!”
路潇皱眉:“那我是谁?”
“我当然希望你是你自己。”云见章没头没脑地回答一句,随后摘下了绑住头发的白玉环,“我知道你已经看过了金册,知道了一千三百年前那段故事的前半部分,至于这个故事的后半部分以及这把刀的来历,我稍后会慢慢讲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