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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出神入化(23)万里栖落白凤凰……

风律骑着马走进了雒棠山,绵绵细雪覆盖了她身后的踪迹,然后用一模一样白色模糊了山与山,树与树,天与云之间的界限,将整座山脉构筑成为一个巨大的迷宫,蜿蜒的林间小路也被积雪分割成无数零碎的段落,如同一块不小心跌落的玉璧,星星点点散佚于山野,拼凑不出形状。

果然,风律不久后便迷失了方向,既然不知前途去往何处,干脆信马由缰,让马儿自己寻找出路,然而她走了很远很远,直到登高远望已看不见雒棠镇里升起的炊烟时,却依然没能找到离开这座山的方法。

结果马儿比人先乏了,它沿着山间兽道步入深林,来到了一处禽兽冬季饮水的热泉。

这一小片山坡温暖无雪,水汽弥散,氤氲的白雾中隐约传来泠泠的水声,循着声音走进热雾深处,可见一团草色若隐若现,抵近观瞧,原来是寸许高的青草环守着一个簸箕大的天然泥臼,当中有一股拇指粗的温泉汩汩涌出,泉水填满坑洼之后,便流溢进更下方杂乱的碎石堆里,并于五丈开外悄然钻进冰层下方,沿暗渠汇入了更远处的河道。

风律跳下马,去泉边洗了洗手,马儿也低头喝着水,但它却没有多看泉边的青草一眼——这里的草既然能留住,肯定不是苦的便有毒,它自有动物的本能知晓这一切。马儿喝完水后随意卧在草上歇息,风律则坐到了岩石上,解开背囊拿出一块饼,一半自己吃,一半喂马,马儿很快吃完了自己的一半,然后无赖伸头抢她手里的另一半,最后成功吃到了一整个的饼。

她们两个抢饼的时候,温泉周围的水汽不知不觉变得沉重,如同一大团棉花落在了山坡上,悄悄埋住了山尖和这一人一马,歇息片刻后,马儿逐渐被雾气呛得难受,于是喷了喷鼻子站起来,扯动缰绳拉着风律远离温泉,可此时眼前雾暗,举目云深,云雾之间还有无涯雪海,让本就迷路的她们更加难以分辨方向了。

“人家都说老马识途,你却带着我满山乱跑,可真是白白做了一世的马。”风律透过雾气望向山顶,叹气说,“我们还是向高处走吧,或许能看见路。”

按说严冬时节,热雾一撞上远处的寒气就该自己散了,但她向前走了很远很远,直到轻灵的流水声完全消失后,前方却依然云遮雾障,软绵绵的水汽高高堆到了天上去,计算行进距离,此时的她早该走上山顶了,然而脚下这条崎岖的山路根本不讲道理,只顾着一个劲儿地往高处生长,仿佛没有尽头一样。

面对此情此景,风律却不觉慌张,甚至有点厌烦,她伏身抱住马颈闭上了眼睛,干脆趁机小睡一会儿,嫌天光太亮,还揪起斗篷帽子罩住了脑袋,任由这匹无知的小兽在浩浩山脉中随心晃荡,驮着自己爱去哪儿去哪儿。

等她睡足了觉,再睁开眼时,天色已经黑透了,马儿也走到了此行的尽头。

白马原地踏了踏蹄子,卧地把风律放了下来。

她们如今所处之地,乃是一片稍显平坦的山巅,前后十丈方圆,四下皆如刀裁,只余一条等身宽的羊肠小道贴着峭壁盘旋而下,难为这匹壮硕的马是怎么走上来的,而在这堆满雪花的山顶中央,山峰最高处,生长着一株螭蟠虬结的大树,那铁筋一般的树干奋力抓向天幕,紧握住日月星辰,似乎要将这夜空狠狠撕下一块来,而树根下则隐隐泛起光明,似乎埋着什么宝物。

风律从雪中跋涉上前,俯身随手一拨,指尖便碰触到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好奇拈起来,原来是一只梨子大的白玉酒壶,雕工精巧,胎薄色润,透光可见其中浆液摇动,似乎装了什么东西,只是壶身浑然一体,居然找不到盖子。

当她反复观察玉壶的时候,壶顶却开始慢慢融化,原来那状似壶盖的部分其实是冻结的寒冰,如今经手把玩一番,寒冰受热消融,自然露出了其下的壶口,一股醉人的酒香随即扑鼻而出,忽然天上云影徘徊,地下树荫摇曳,似是无明万物都闻到了这股酒香,忍不住要来共醉一场。

风律来了兴致,解开斗篷铺在树下,只穿着素白单衣旋身而坐。

绝顶风光,眼前尽是浩荡红尘,滔滔峰峦自脚底倾泻而下,冲涤成万里江山,芸芸众生如同微末的尘埃,悄无生息地躲进了岁月雕琢出的千沟万壑里,不烦占用这幅山水长卷一丝一毫的笔墨,而天空上,月亮和虚日投射出了两枚烟黄色的光晕,像一双阴鹫的眼睛窥伺着这幅巨制,贪婪地寻觅着那些藏在大地褶皱里的祭品,却在不经意与风律对视的瞬间黯淡下去,怯怯地躲回了云层之后。

风律握着酒壶放肆豪饮起来,酒壶里的酒仿佛永远都倒不尽,直到她酒酣耳热,枕着手臂醉卧山巅时,掌心里玉壶倾倒,那金浆玉醴依然潺潺不绝地流出,都浇灌给了身后这棵半生不死的古树。

而这裘皮上的一场醉梦,带她游走到了不得了的地方。

风律的神志混混沌沌,迷迷茫茫,只觉得眼前明光渐亮,仿佛来到了一处香花遍野的溪水边,隐隐瞥见前方的溪中巨石上坐着两个人,她还保持着枕臂安眠的姿势,无法起身看个真切,所以分辨不出两人的容貌和身段,只能窥见近处一人垂落进水里的一角衣袖,那片奇异的织锦在水里时隐时现,如水如烟,又似乎和溪流、和水岸、和无垠花海、和云天河汉接续在一起,连日月山川都被那人举手投足的动作牵扯着,好像只要那人一扬手,就能够将诸天抖落,叫万象灰糜。

风律试图唤醒神志,终而不得,便意识到自己被镇住了,但不知为何,她心里竟没有不耐,反而像是回到了幼年襁褓般安*逸,只想永永远远地躺下去,等到近处那人的腰带随波飘逸到了岸边,她方得见一些细节,这条腰带用的是绀蓝色织锦,织丝比蛛网还要细,还要轻,其上描画的纹章斑斓而特异,在水光映衬下不断变换,看上去更像是一种活物。

突然风律感觉那人的视线转向了自己,她虽然没能看见那人的脸,却能看见那人从迷雾里垂下了一只和白玉叠色的手,三指内蜷握着一只熟悉的白玉酒壶,两指点向水面,剥笋似的指尖随意拨了拨,一道轻薄的涟漪便涣衍而来,轻轻柔柔地把她推出了梦境。

眼前的一切消失之后,风律立刻重拾灵台清明,也再次感觉到了自己的四肢百骸,她猛然睁开眼睛,可前方却还是一片朦朦胧胧的雾色,她忍不住挺身坐起,驱散那层雾霭,终于发现原来只是午夜时大雪,她被雪花埋住了而已。

不,不是雪花……

风律扭头仰望。

身后虬蟠的古树不知何时重新焕发生机,新抽出繁茂的枝条,一朵朵碗口大的白色海棠从每一寸树枝上喷薄而出,直开到无处可开,于是新花挤落旧花,旧花飘零而下,那些海棠生得太多太快,落得又急又冲,花海潮头巨浪拍天,纷纷扬扬遮蔽了天空和旷野,也埋住了树下睡觉的人,后方低地处的花瓣累积更甚,早都满溢出了悬崖,和风伴雪飘向人间。

风律抬起手,看了看掌中依然半满的白玉酒壶,然后把酒壶揣回了怀里,一经离手,壶口处就重新冰封起来,严丝合缝地长出了一个新的壶盖。

她站起来环顾一周,瞄准一处翻腾的花瓣吹了声口哨,欢快打滚的马儿立刻冲破花海跑来近前,她拉着缰绳翻身上马,抬头望向这场浩大的海棠夜雨。

既然答应裴徽会带一支雪海棠去见他,那此间的一切便都是缘分了。

风律向着高处一枝挂满海棠的树杈伸出手,七尺长的树枝竟无声折断,不偏不倚地落进了她的手里。

缰绳轻抖,白马调头向山下跑去,横在马背上的花枝依然生机蓬勃,向外喷吐着无尽的海棠花,于是白马所经之处,便流淌出了一条蜿蜒的花溪,汩汩指向山外战火纷飞的城池,寸寸逼近那灾与祸,铁与火,红与黑,要将这人间业火一一熄灭。

红月当空,战鼓声振如雷霆。

江崖丢开再握不住的剑,踉跄仰倒,靠住了早已昏迷的九不够,眼看着敌军步步逼近,他却疲乏到连手臂都举不起来了;另一边,双目失明的裴徽听见几支哨箭在头顶炸响,嘈杂的喊杀声随即而至,于番还想背上他一起走,但那副孱弱的体格根本办不到,于是两个人一起摔倒在了蜂拥而至的燚军战马前。

千刀万刃当头斩落,似乎一切都该结束了。

适逢此时,一片不知来由的海棠花瓣悠悠从天上落下,停在了直指江崖心口的刀尖上。

凛冽的寒风率先探知到了蔓延的恐惧,忙收敛脾气跌跪在地,战马也不约而同止步不前,不敢再发出一丝吟啸,至于杀红了眼的士兵们,则莫名其妙怕得心颤,都下意识放下了手里的武器,变得茫然不知所措。

等身边安静下来,众人忽然听见脚下的冰层正发出格格驳驳的碎裂声,原来无数深抵江心的裂纹早已暗中编织成网,差点就要将他们一网打尽,士兵们发现险情,立刻散向两岸,密不透风的军阵因此敞开了一道缺口。

此时缺口外的江面上,静静地走来了一匹白马。

马背的女人左手牵着缰绳,右手按着横搁在鞍桥的沉沉花枝,身上只穿了一件素白单衣,犹自露着手腕和一抹肩颈,单衣的纱料薄如雪花,仿佛一口气便能吹化了,更怎奈得这漫天风饕雪虐,可她却偏偏神色安然,没有露出一点寒冷的意思来。

白马拖着一地闲花来到城门前,坦然站定于万刀丛中,无尽花瓣垂落江面,逐渐埋没了周遭的血污和残肢,在横尸遍野的沙场中央铺垫出一片洁净的落脚地,小心盛放下了一匹白马,一袭素衣,还有一枝传说中的雪海棠。

风律侧头看向燚军中军,宁静地盯着对岸高地上那面晋字旗下端坐着的方晋,仿佛两人之间的千军万马毫无意义,事实上士兵们现在很想逃跑,但又怕任何细微的动作都会引起注意,最后只得屏息垂首,假装和土木石头融为一体,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但就像是围栏中待宰的羔羊面对牧羊人一样,本能地心生绝望,却躲无可躲。

于是她对羊群里那只最乖戾的那只羊说了一声“来”。

方晋忽然感到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拎起了他的脖颈,强使他从马车上滚下来,再被迫摆动双腿闯过挡路的兵马阵列,还越跑越快,越跑越急,连被石头绊倒也不能减缓丝毫速度,跑到极致犹嫌太慢,干脆四肢着地连滚带爬,像野兽一样地奔驰。他想他的盔甲一定都磨掉了,所以膝盖才会疼得厉害,可却连低头看看自己的膝盖都做不到,他全身上下都被另一种力量接管了,再没有一根手指听他使唤,没有一条肌肉受他的摆布,他一个字都说不出,一个眼神都动不了,只能跌跌撞撞奔来风律身前,直挺挺地站着,仰头看向她的脸。

风律伸出一只手抬起方晋的下巴,而后他全身的骨头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攥得咯咯作响,五脏都要从孔窍里挤出来,片刻后,果然见一种水银般的液体从他眼眶里渗出,缓缓流下了面颊,最后在他的下巴上汇聚成泪珠大的一滴。

“水银”滴落进风律的掌心,被她指尖一捻,顿时灰飞烟灭。

她问:“这滴玉髓是谁给你的?”

方晋听见自己的声音回答:“是陛下身边的一位美人,叫芦篾儿。”

“那海上动静也必是她搞出来的了?”

“她前些时日确实到过海上。”

风律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撤回手,带马转向江岸本侧的城门。

方晋从空中跌落,重新了拿回了自己身体的控制权,可是他自服用玉髓后就再没有感觉过乏累、饥渴和寒冷,如今玉髓离壳,种种旧债一起找回来,几乎瞬间摧垮了他的意志,如果这时能晕过去倒也轻松,可他偏偏神智清明,每一丝神经都在细细咀嚼着那些饥寒困苦,尝尽其中滋味。

他强撑着身体从地上爬起来,鼓起最后的勇气嘶喊。

“贵人且慢!请留姓字!”

听到他的话,怀抱海棠的女人停了一停。

红月当空,旖旎的彩云从面八方朝觐而来,与山川星月一起恭候她的名字。

她答道。

我叫风律。

凌阳风律。

第172章 出神入化(24)来的是我的刀,也是……

古和州遗迹内,又一轮热浪滚滚而来,空气沸腾翻涌,将光线扭曲成层层叠套的漩涡,而热浪经过之处,连混杂在黄沙里的杂质也随之融化和燃烧,化作一缕缕或黑或白的轻烟,被卷携进漩涡里,一道扑向这座孤独耸立于沙漠中的石塔。

盘绕石塔的银蛟瞥了眼橘红色的天际,从坍塌的塔顶探进来,轻轻吐出一口气息,沁人心脾的凉意顿时弥漫开来,少顷热浪席卷而过,砂石都被烤出了咯咯吱吱的剥裂声,可高塔内的墙壁上却还凝结着霜花,莹莹闪闪,似洒满细碎银箔。

米染向上空伸长手臂,巨大的生物便俯首贴近,温驯地回应着她的抚摸。

高塔顶楼,壁画中的故事即将迎来第二折的尾声。

定平二州交界,燚军大本营。

阔野之上,旌旗林立,晚炊的篝火绵延百里,浓烟浮空蔽月,却不闻金鼓之声,但闻管弦呕哑,莺歌呖呖。

本该肃穆的军营内,十八支灯架照得中军大帐明如白昼,四名士兵守卫着东侧的帐门,程享一人独占西方首席,诸位谋士和将军们分坐大帐南北,他们面前堆满入冬前精心存放的鲜果和诸般美酒佳肴,原本摞放在桌面上的战报则被胡乱推到了地上,由着往来服侍的仆人肆意践踏,大帐正中的空地上,十位身穿盔甲的舞女腰肢婉转,合着琴瑟跳起一支剑舞。

程享侧卧在木榻上,转着手里的金杯唉声叹气。

这些天陈循州拒不迎战,他亦无处玩耍,算起来已经三天不曾出营帐,哪怕昼夜纵情宴乐,也着实有些厌烦了。他摇着头浅酌一口,然后又吐回杯中,即使如此甘醴,尝多了终会寡淡如水,无甚滋味。

他把金杯抛给身边内监,内监赶快捧着金杯跪撤下去,而后他撑着胳膊直起上身,左右寻觅,觅之无果,便伸手朝面前的舞女拨了拨,舞女会意地让开视线,露出了被挡住的芦篾儿。

此时芦篾儿正坐在营帐门后,拿着两根绸带闲闲地编着花,恬静的姿态和醉舞狂歌的众人格格不入。

程享亲手挑出果盘内作装饰的石榴花,放进水晶砚里,加入明矾和朱砂,再吩咐内监用研杵研磨出粉红的花汁,然后铺纸执笔,想要以此为墨给芦篾儿画一幅肖像,娇花美人,必是极为相配的,可是他才提起笔来,芦篾儿就瞥见了他的动作,直接掀帘子走出了军帐。

程享讨了个没趣,心生愤懑,却没胆子找芦篾儿的晦气,于是便叫画师来画自己。画师接过现成的笔墨,战战兢兢地画了一幅骑射图,笔墨未干便呈献了上去。程享细品着画中人物,越看越觉得俊逸,便想在上面提一首诗,可惜他半生戎马,不通文墨,手中毛笔提了几下,只糊弄出了一句索然无味的诗。

皇威征平四海时,阵前画与天下知。

至于后半阙,却是绞尽脑汁都接不上了。

不容他继续琢磨,一众侍从和谋士已经围住桌案,昧心把这十四个字夸上了天,适时芦篾儿从外面回来,被夸出自信的程享赶快把画作呈到了她面前。

芦篾儿可不惯着他,草草看了一眼便放下了,然后继续编起手中的绢花。

程享耐着性子问:“你看这副骑射图画的如何?”

芦篾儿没有回答,而是招手叫内监送来程享才用过的笔墨,抬手在他的诗后又补了一句。

水磨榴花轻薄写,等闲颜色寻常诗。

这分明是骂程享用石榴花汁写下轻薄的诗句,石榴花的颜色普通,诗文更加一般,而那句“等闲颜色”与其说是贬斥榴花,不如说是在鄙夷画中的人。

程享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侍从和谋士们同样哑口无声,然而无人敢于发作,毕竟他们都亲眼见过芦篾儿从城下用一团雪打破了城楼上的战鼓,又用一团雪打掉了陈循州的头盔,正是从那天起,陈循州开始闭门拒战,甚至连城楼都不再上了。

她催动了这场战争,制造了吞没和州的海啸,一举摧垮了程樵的后勤,又召唤了席卷半壁江山的寒冬暴雪,冻毙敌军不可胜数,以她的能力,随时可以摘下陈循州的人头,然而偏偏不愿这样做,她好像并不在乎这场战争的输赢,而是在耐心等待着什么。

没有人想跟这样的怪物作对,相比陈循州,他们的脑袋显然离芦篾儿更近。

一个有眼色的侍从把笔墨扫进怀里,哈哈大笑着谢陛下赏赐,于是尴尬的沉默立时消散,营帐内又开始笙歌曼舞。

然而不久之后,帐外的阵阵惊呼再次打断了高官贵胄们的雅兴。

高官勋贵们以为战局有变,纷纷跑出来查看情况,结果没有看见敌人,却看见子夜的天空上笼罩着一片青红异彩,彩练如蛇纠缠,冲贯东西,仿佛要将整个天幕拉向东方,两轮日月也随之在青红两色间诡谲闪烁,说不出的妖异。

芦篾儿慢众人一步从营帐出来,极光映照下,她的表情变幻莫测。

她长长舒了口气:“终于来了。”

程享恰好听见了她的话:“什么来了?”

芦篾儿指了指主帐护卫,吩咐牵一匹马来,然后一边看着程享笑,一边脱下棉衣甩到身后,扎紧腰带,把上下衣装打点利索,似乎即将开始一场追逐。

“我往昔周游四海,曾经到过和州,那时我发现和州的潮汐居然不符月令,不管寒暑冬夏、月圆月缺,东海的涨退总是每二十天一轮周期,我猜应该是有什么非常厉害的东西压制住了月相,改变了潮汐规律,后来为了帮你打断程樵的补给,就去东海找了找,果然发现了一只巨鼋。它的背壳比垚山还要广袤,身躯和海床生长为一体,十日一呼,十日一吸,一呼一吸能吞吐半面海水,因此造就了东海奇特的潮汐。”

周围人默默听着,当初陪她出海的人四个人没有一个活着回来,所以他们并不知道她是如何召唤那场海啸的,程享也曾询问过,但未能得到答案,如今她却主动说出了那段悚然的内情。

“我在那里杀死了它,巨鼋翻滚生成的海啸淹没了和州沿海一带,它的血比岩浆还要炙热,足以睥睨太阳,即使蒸发整个东海也无法使之冷却,于是海水被它的血蒸发成汽,水汽又变成浓云,以致阳光无法滋养万物,这就是今年长冬和大雪的原因。”

程享问:“那冬天要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芦篾儿笑了笑:“很快的。东海之水只够庇护你们几年而已,而巨鼋的血少说也要一千年才能流干。”

那么海水耗尽之后,这个世界将会变成什么模样?

程享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伸手来抓芦篾儿的手臂,却被她轻易躲开了,他颤抖着声音问:“你究竟做了什么?”

芦篾儿叠好袖口,指着天上的第二轮太阳说:“看到这颗太阳了吗?周天星宿都被她的光芒盖过了,紫微桓溃不成宫,帝星晦明,将星潜匿,这意味着人间正在另一种秩序上运行,而你们死到临头,居然还在为区区皇权霸业彼此杀戮,就好像两群蚂蚁在一片即将被洪水翻覆的树叶上打得你死我活,真是可悲可叹啊!”

程享觉得她简直不可理喻:“这其中难道没有你的功劳吗?”

“自然也有我一份罪孽。”芦篾儿望着漫天极光,眼里竟有些许哀伤,“但是我没办法啊,我只是一介凡人,无从与日月争辉,要想挥戈返日,只能借刀一用。今夜天上气冲寰宇,贵不可挡,就是我等的人终于来了,来的是我的刀,也是我的报应。”

被她派去牵马的士兵并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依旧呆呆地牵来了一匹黑马,芦篾儿从容接过缰绳,轻盈跳上马鞍,最后留下一句话。

“我该走了,大燚气数已尽,尔等自求多福吧。”

被吓惨了的众人簇拥拦在马前,未料此时忽然地动山摇,晃得他们或蹲或倒,等大家稳住身体再抬起头时,芦篾儿已经消失得了无踪迹了。

这场异变来得快去的也快,实在不像地震,他们寻扫四周,只见东方山脉的轮廓突然变得陌生,就像是有人把天际线绷紧之后又弹了回去一样。

而那遥远的东方山脉里,为躲避战祸而隐居山洞的百姓们则直面了一幅骇然的场景。

山脚下,一队押送充军壮丁的士兵恰好途经此地,两名佩刀的士兵在前,两名带弓的士兵在后,中间是六名被绳子串成一串的可怜农户,走在后面的一位士兵肆意抽打着他们,直把人打得鲜血淋漓,血都溅到了同伴的袖子上,而他之所以这般暴怒,俱是因为这回抓壮丁还差四个欠额,他们此番回去也免不了要挨一顿鞭子。

另一个带弓士兵冷眼旁观伙伴施暴,不闻亦不问,只转向身侧绝壁凹陷处抓了把雪,擦掉了袖子上的血渍,他抬头时看到了绝壁半腰的崖洞和伸出洞外的树干,不禁觉得这树好生耐活,可他并不知道那些看似浅显的崖洞内部其实早被挖得四通八达,里面竟然藏下了周围几个村里上百的男女老少。

此时崖洞深处,一位母亲正在充当厨房的洞室里煮着晚饭,一把稗子加半碗干菜,却要煮成一盆粥供全家七口人分食,根本吃不饱,可即使这样粗陋的饭菜,也只能再吃两顿了,怪只怪这些天官兵抓人抓得紧,他们现在根本不敢出去找吃的。

母亲小心用木棍搅着粥锅,脚下忽然猛地晃了几晃,她以为山洞要塌了,赶快丢开木棍跑向出口,一步迈出洞室,外面却不再是低矮的甬道,转而凭空诞生了一座流水涔涔的溶洞,洞壁上生长着她未见过的蘑菇和苔藓,还有无名鱼儿和甲虫四处游走。

她只愣了一愣就变得面容坚毅,回身从火膛里抽出一根燃烧的木条当作火炬,喊着孩子们的名字便跳进水里,义无反顾地蹚向对面,谁料原本只深入山体两丈的洞穴忽如迷宫般复杂,山体规模膨胀了七八倍,她在全然陌生的隧道内探索许久,好不容易看见一丝天光,挣扎着钻出这道裂隙,眼前终于呈现出熟悉的甬道,她年迈的父母搂着她的四个儿女躲在墙根下,看起来着实吓得不轻。

母亲丢开木条走上前,把四个孩子挨个拎出来检查一遍,确认都没有受伤,全家人这才抱在一起大哭起来,稍后其他乡亲也陆续摸索来了这里,人一多起来,母亲就放心了,她扒开伪装洞口的树枝偷偷观察起外面。

但见眼前大地竟然像春日的冰面一样破碎了,但碎片之间却不是万丈沟壑,而是新出现的草地,皑皑白雪和青青碧草交替拼接成缭乱的斑纹,如同一张过分花哨的地毯,而且这种变化并不均匀,以山脉为界,西边的定州依然是无垠雪海,东边的平州却绿多于白,更远的地方甚至成了看不到尽头的原野森林,连往昔遥遥可见的城镇都被新出现的土地推得更远了,几乎被撵到了地平线后头,就好像平州人本就生活在一张被揉成团的纸团表面,如今有双无形的手把这团纸打开掸平了,于是平州一下子变大了许多倍。

暖风从东方绿野吹来,与西方的冷气碰撞,渐渐凝聚出一层白雾,朦胧如仙境。

草地的末梢刚好延伸到了崖洞之下,绿色的尽头站着一匹壮硕的老水牛,水牛角上缠着金线锁边的彩缎,牛背上坐着一女一男两个垂髫稚儿,女孩小指勾着一对儿发光的青黄铃铛,男孩手持松枝驾驭着座下的水牛,两个孩子一时兴起,只顾着嬉笑玩闹,竟然忘记来此是要执行一项要紧的任务,直到被吓破胆的士兵颤巍巍持刀逼近,两个孩子才猛然发觉耽误了正事。

男孩对士兵说:“平州今夜有贵客驾临,舍间不敢怠慢,故而大开院门重礼相迎,诸位无须害怕。”

女孩继续说:“我们无心介入凡尘是非,但这几日还请暂免刀戈,免得败了贵客雅兴,这地上的脏东西入不得贵客法眼,我且替你们收起来了。”

她说完摇了摇手上的黄色铃铛,身侧草地突然隆起,一条黄龙破土而出,把毫无防备的士兵和农户们抛起老高,黄龙避开生灵,卷起大块泥土一头钻进了旁边的雪地里,巨龙起伏之间,地上的积雪、断刀、折箭、骨骸被一并翻入地下,地上人也被晃得晕头转向,瞭望东方,千百黄龙同时在大地上翻滚,很快就把和草地交错的雪地都犁成了肥沃的的黑土,少顷铃音息声,黄龙潜伏,她又摇了摇手里的青色铃铛,茂盛的青草忽然随音律左右摇摆,自行纠缠捆扎成千百条草垄,草垄摇着摇着就活了过来,变成千百条青龙在黑土上游走,所经之处草木萌生,很快就让绿荫连成了一片,再也看不出半点黑土的痕迹,女孩复又收起青色铃铛,青龙便重新化为草叶翩翩飘落,触地生根,长成了各式奇花异草。

女孩把土地收拾妥帖,男孩举起松枝指向被黄龙推到眼前的士兵和农户。

“你们如今站立的位置已进了我家门,我家里可不准捆人,更不准打人,请你们快些出去吧!”

农户们听闻此言,脑子一灵光,立刻不约而同往东冲刺,有个腿脚慢的没跟上队伍,直接被一条绳上的同伴拖进了草地更深处,士兵们握着刀紧追两步,忽然听见耳畔铃音轻响,然后就被一条乍然复生的青龙拦腰抓住,远远扔回了西面的雪地里,青龙四足踏雪,昂首吟啸,爪子周围的雪层下很快有一圈小草萌发出新芽。

士兵们被龙啸吓得丢了魂,叫喊着朝大本营的方向逃走了。

山崖上偷窥的母亲也如梦初醒,赶快取来下山用的绳梯拴住石笋,把爹娘和孩子们送到了下层突出的岩石上,其他崖洞里蛰居的人也相继挂出了梯子,一段段绳梯连接起一个个崖洞,绝壁上突然间就挤满了人。

乡亲们扶老携幼追上慢悠悠的老水牛,围着两个孩子说话。

“娃儿,这是什么地方啊?”

“这是我家的小洞天。”

“真跟仙境一样!”

“差得远呢!东海小洞天多过百家,我们不过小门小户,不及点星派芥子藏的一砖半瓦。”

“那我们能不能在你家里暂住些时日?”

“诸位自便,但可不准在我家里打架骂人。”

“甚好甚好!”

浩浩人流跟随老水牛走入了东方的草野,暖风吹化了鬓发上的凝霜,吹开了紧皱的眉心,吹活了绝望的心绪,好像安眠许久的春天终于从睡梦中醒来,眨了眨眼睛。

死域塔中的壁画到此为止,似是一出柳暗花明的团圆结局,然而纵观这片焦土,后面肯定又发生了变故,可惜这部《神女会》的第三折已同戏楼的顶层一起坍塌,又被漫漫岁月琢磨成黄沙,彻底散佚在这片烈火炼狱里了。

此时塔楼忽然咯咯作响,原来是砖石耐不住乍热乍冷,开始逐层崩塌。

银蛟歪着头把一支角递到米染身前,她便主动爬上了他的角,选了一个舒服的分叉坐下,片刻后石塔轰然塌陷,米染却随蛟首从灰烟中缓缓升起。

米染猜测到:“有人把这片被死去巨鼋污染的区域封闭了起来,但小洞天或者芥子藏可关不住如此滂湃的灵息,此二者一定会干扰外界的气候,如今这地方对外面毫无影响,更像是一处乾坤藏,世上胆敢夺取娑婆灵息纳为乾坤藏的,就只有凌阳氏自己了吧?”

宁兮回答:“和凌阳氏有关的事情必定凶险,还是少管为妙,我们找到组长他们就出去吧!”

米染眉心一蹙,似有担忧:“早知道该给小路潇留个口信,叫她千万不要进来。”

“她?”宁兮不屑地哼声,“你给她的那本《四象阵式经略》,她最多翻三页,放心吧,她根本看不懂神女山顶的阵门。”

第173章 出神入化(25)凌阳上使代神行令……

翡城古樾国历史博物馆里,路潇和冼云泽还在听研究员刘杰讲着金册的故事。

“古樾国诞生于历史上最非人的时期,近三百年间,这片土地上人口锐减60%,连生存都属奢侈,遑论文学发展,所以这一时期的典籍相当稀少,加上裴徽晚年性情暴戾,处决了众多开国功臣,更没人有机会记录下古樾国建国史了。总之,现今仅存的史料中,写的是裴徽以万余兵力战胜了方晋四十万大军,至于他是怎么赢的,没有记录,后世学者猜测燚军中可能发生了极为严重的瘟疫,或者遭遇极端寒流导致整支军队丧失了战斗力,但目前还没有考古证据支持以上观点,我们唯一能确定的是此战过后,裴徽的兵力扩充至二十万,后与陈循州兵马汇合,打下了古樾政权的根基。”

路潇笑着说:“怎么会没有记录呢?金册上不是写了,是凌阳风律一袭素衣白马雪海棠保住了银城。”

刘杰也笑了:“你相信世上有神仙吗?”

路潇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没有回答他的反问。

倒是冼云泽一本正经地摇摇头:“凌阳风律一定不是神仙。”——既姓凌阳,怎么可能成仙?

然而刘杰误解了他的意思,还以为他是一个理智的听众,便附和说:“没错,作为历史研究者,我们不可能用怪力乱神来解释历史,如果说金册前面几卷还有三分依据,那金册最后一卷则堪称离奇,简直可以归类为志怪小说,我想这也可以反应出裴徽制作金册时精神严重错乱,所以哪怕是他的自述,也只能当做一种真实度有限的史料。”

金册最后一卷,始于东海点星派的芥子藏。

裴徽重伤昏厥,所以并不知晓城外发生的事情,等他清醒之时,人已经出现在了点星派的芥子藏里,还是于番对他讲述了昏迷期间发生的一切。

银城陷落,满城守军和百姓死到临头时,战斗却意外停了下来,士兵们惶惶不安地握紧刀剑,突然间失去了挥动它们的勇气,百姓们则互相搀扶着聚集到城门前,瑟瑟等待着命运最终的判决。

于番也跟随众人的脚步,半拖半抱地把裴徽带到了城门口,可这边的人实在太多了,他看不见前面发生了什么,不过却找到了一样半死不活的江崖,于是费力地把两个人放到一起,然后自己也坐在了他们身边。

某一个瞬间,遮挡视线的人丛恰好分开一道间隙,令于番得以窥见江面上那匹孤零零的白马,他几乎瞬间就认出了马背上的身影,然而下一秒,人群移动间又挡住他的眼睛,他急得蹦起来,蹦起来也看不到,干脆手脚并用爬上了旁边的大树。

于番只看见方晋跟跟布口袋似的倒了下去,但风律调转马头走出几米后,方晋又爬起来对她喊了句什么,接着于番感觉一阵清风从江面吹来城门,风律的声音也顺风飘近,清晰得就像在他耳边说话一样。

她说,凌阳风律。

刹那间彩霞变幻,天光骤亮,万道流明飞流直下,照彻莽莽雪原,而后大地似瓷盘落地彻底破碎,苍翠草木从大地的裂痕中涌出,原本摩肩接踵的燚军阵列也因土地膨胀相距越来越远,整肃的军阵随之裂解。

于番和风律恰好漂浮于同一片狭长的雪地上,人群离散之后,他反而更清楚地看到了她,他甚至感觉风律对他笑了下,然后又把视线转向了他身后。

他身侧凭空出现的绿野里走出了一群束带蹑履的男女,他们徐徐踏步而来,分秒之间就到了风律的马前,连带树上的于番也被这缩地之法拉近向的风律,可此时风律周围不是飘飘仙人之姿,就是惶惶伤兵败将,独他一人跟个猴似的爬到了万众瞩目的最高处,把风律的风头都给盖过去了,论境地确实有些无以自处。

锦衣人们发现身边多了个累赘,抬手想要把于番赶走,却意外发现风律正看着他笑,两人的眼神狼狈对着戏谑,颇有些相熟的意思,锦衣人们便识相地住了手。

“平州赵氏恭迎上使,陋室寒酸,无颜邀上使下马,请略待片刻,当有高朋前来觐见。”那为首的锦衣老者对风律抱拳深躬,笑容拘谨,恭敬中带着恐惧,后面小辈定力不足,脸上就难看许多,好像一时忍不住便要吓哭了。

风律面无表情地问:“我不识得人间门第,你说的高朋是谁?”

“是上陶空枢仙君裨瀛子的俗世师门,东海点星派。”

“我正好要问问东海变故,等等无妨。”

老者扫了眼遍野之哀鸿,请示道:“至于此间百姓将士,您有何吩咐?”

“我原不想介入人间纠葛,但既然已经走到了这步,也不好撒手不管,你给这些人分些粮食,为他们医治,能活下来的就叫他们活下来吧。”

老者再拜:“小民一定安排妥帖,十日之内,管教平州地界无有兵戈,足衣足食。”

风律点头。

两人一问一答,就私自敲定了百万黎民千军万马的生死。

他们说话的时候,于番还在树上转来转去,他想要找一个合适的姿势跳下来,可每一根落脚的树枝都咯吱作响,看起来不大能承受他的体重,他越着急越失态,摇得树枝哗啦啦,连俯首听训的锦衣人们都忍不住偷偷瞄他。

于番不敢*再动了,手足无措地抱着树干,这时云霞里忽有群鸟铺天而来,不管雉鸡还是孔雀,百灵还是杜鹃,总之乌泱泱落满了城楼和树梢,也落在了于番的两肩和头顶,各色翎羽在霞光下熠熠生辉,斑斓迷眼,不多时,一只口衔明珠的八尺仙鹤叫破嘈嘈鸟啼,于百鸟稀音之际翩然落到了风律马前,展开双翼以喙啄地,形同叩礼。

鹤珠触地,地面快速隆起,凭空长出一棵参天巨树,叶如翡翠,果如玛瑙,枝条摇摇颤颤,树围阔如神坛,八面缠根纠错,镂出十几个深入幽冥的树洞,足可驭马驾车长驱直入,众鸟升空盘旋,然后一一栖落进了树冠和树洞里。

不久又有一队锦衣男女从树洞中现身,这些人相较外面的锦衣人更有神采,更加泰然,打头的女人年纪四十上下,落落大方向风律施礼。

“在下点星派宋营,特来请上使下敝庐小坐。”

风律点头:“走吧。”

两个小女儿则从宋营背后跑出来,笑吟吟地走近仙鹤又骑又抱,而后乘鹤飞回了巨树内,宋营则亲自上前牵住了风律的马缰绳,这边马蹄还未动,风律忽然从座上转身,举手指了指正要蓄力跳下树的于番。

“你来不来?”

她这话是对于番说的,但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离他最近的锦衣人赶快双手一挥,托起柔风把于番接了下来,可等于番晃晃悠悠站稳了,前面的宋营和风律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于番迷茫啊啊了几声,先来的锦衣老人为他指了指巨树:“贵人可向里走。”

“不行,我还有朋友!”于番回头去找已经看不见的城门,“裴徽和江崖呢?他们刚才还在那,现在不知被变到哪里去了。”

老者看了眼他示意的方位,又知晓了两人姓名,就对身畔小辈说了声“请来”,不多时便看见两只黑顶轿子左摇右晃地抬上来,扛轿的八个人一般高矮,都瘦的跟麻杆似得,胳膊腿儿皆藏在宽大的黑绸鞋褂下,唯独脸上蒙着一块白盖头,走起路来动作整齐得如同一个人,总归有点儿不像活物。

于番被这戏法儿惊住了,但看见裴徽和江崖都在轿子中,他也不得不跟着轿子进了巨树,银城守军和百姓们同样不愿继续留在战场,因此也陆续走进了这方未知的黑暗里。

一线之隔,天翻地覆。

点星派的芥子藏内日月不与人间同,外面明明是双月雪夜,里面却一派风和日丽,太阳不偏不倚,不移不动地悬在天顶正中,假的像是画上去的,阳光下种种奇花宝树炫目迷眼,更有不属于娑婆的珍奇鸟兽自在嬉戏。

许多笑容可掬的男女等在树洞后,手持花枝从玉盆中沾了水,掸在每一个走进来的人的头上,大概是一种迎宾的礼节。

百姓们走出不远,便热得脱下了厚重的冬衣,敞开胸怀感受许久不曾有过的温暖阳光,珍奇小兽好奇地靠近这些生人,甚至跳上膝盖观察起他们的衣装和面相,天真模样仿佛从未被人伤害过。

有人好奇伸手,想要抓住顺着裤腿爬到身上的小猫一样的动物,可还没来得及动作,忽然听见耳畔“嘘”了一声,打着冷战侧头一看,只见百丈之外站着一个笑眯眯抄着手的男子。男子身高九尺,头戴金玉高冠,身穿飘逸白袍,唯袖口上镶着一圈玄边,容貌俊秀不似凡人。这么一晃神,小兽已经从客人身上跳走找别人去了。

高冠男子等在于番的必经之路上,叫停了他和两顶轿子。

“在下白寉,奉宗主之命接引贵客,外边的下流戏法上不了台面,我看送到这里就算了。”他嫌弃地打了个响指,两顶小轿化回纸片,轿子里的人随即落向草地,还不等摔下来,地下就浮起一只土麒麟,张口把两人吞入腹中,然后重新潜回到地下。

于番只当裴徽和江崖被怪物吃了,吓得尖叫。

白寉如愿见到他吓坏了的模样,这才开口解释:“贵客无需害怕,他二人安然无恙,只是先一步去疗伤了,你若无力步行,我们也可即刻抵达。”

于番哪敢被那骇人的东西吞一下,赶快摆手拒绝,他见白寉没有恶意,又见身边父老相亲倦怠无力,忍不住问:“我随你走了,这些百姓可有去处没有?”

白寉示意他看向朝百姓们掸水的男女:“这些朋友会照顾好新到的客人。”

于番放下心来,和他一道走着:“他们都是你门派的弟子?”

“非也。两千年里,点星派扫阶待客的次数不多,但每次都有旅客误入此地,其中一些留了下来,慢慢聚集成村镇,如今该有几万人了吧,他们会主动帮助后来人适应这里的生活。”

“几万农户可真不少,那你们是大地主了?”

“贵客说笑,来者是客,哪有叫客人劳动的道理?此间衣食住行应需应给,应有尽有,他们不需要做什么。”

“可没人种地你们吃什么?”

白寉似是听见了有趣的话,忍不住笑,不答反问:“贵客是怎么认识上使的?”

“你说风律?我们赶路时遇见她醉酒倒在雪地里,怕她冻死,就带她一起进城了。”

“原来如此,你果然不是有修行的人。”

于番小心翼翼地问:“风律……她到底是什么人啊?”

“我们只知道凌阳上使代神行令,别的不敢多问。”白寉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比了比,“听说以前有人问过,然后就死了。”

第174章 出神入化(26)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白寉望着彼方云雾缭绕的山巅宫阙,斟酌了下:“上使这会儿应该在沐浴休息,我们过去也见不到人,不如我先带你去医馆,你的朋友都在那里。”

这正和于番心意,他忙点头答应。

两人随众穿过一道桥,前方鳞次栉比的房屋忽然铺满大地,没有城墙,没有城门,只有叶脉般密集的马路串联起万千座高低错落的“房子”。说是房子,模样却特别奇怪,除去少数规整的砖石宫阙和木制大屋外,其余都是些二层三层的小楼,也有些四层五层的,一个个修得圆头圆角,圆圆的门,圆圆的窗,圆圆的旋转楼梯,还不见泥瓦垒砌的痕迹,反倒像是天然长出来的,屋墙油彩也五花八门,简直找不出两间一模一样的屋舍来。

独行的百姓们被分散邀请进门,拖家带口的人家不便混住,不多时,便有十几间“房子”被横倒着滚了过来,亏得街衢宽广,能容得下这些“房子”滚来滚去。大家齐心协力把新房子摆正到街两侧的空地上,拿来斧凿开辟出门窗,再里里外外刷上一种透明的液体,如此一来,一栋新房就置办好了。

白寉向于番解释:“我们往后面的湖里投放了几种大螺,这些螺每年都要换一次壳,他们就搬来空螺壳当房子住。这些螺一旦撒上盐就动弹不得,壳也一样,这些壳本来像纸一样轻,但刷上盐水就重于千斤,十匹马也拉不动。”

头生三角的四足驮兽送来家居器皿以及衣装被褥,大家把东西从驮兽身上拿下来后,居然对驮兽抱拳道谢,人兽还互相客气了半天。

白寉顺手拿过一人臂弯里的织物,展开一抖,原来是张床单,布料平整到发光,几乎看不出针脚,上面描画着孔雀翎一样的花纹,让人不禁期待它和肌肤相亲时柔软的触感。

“这是蛇蜕,山上的大蛇能长到房子那么粗,几百米长,冬蜕厚如棉,夏蜕薄如纱,百年不化,唯玉刀能辟之,他们就用来做衣服和被子。”

于番正爱惜地抚摸着布料,忽然听说这是蛇蜕,马上撤回了手。

白寉问:“怎么了?”

于番不住地在衣服上蹭着手:“我最怕没腿的虫子,这东西你们怎么敢穿啊?”

“你们所穿丝绸不也不是虫子吐出来的口水吗?你们还把活虫子放在大锅里煮呢!”

“那不一样,哎呀……哎呀!这里没有棉麻吗?”

白寉指向城外:“以前的旅客看中此间大片原野,曾试过种植棉麻,也养过桑蚕,但渐渐就都放弃了,毕竟养蚕、缫丝、绩麻、纺线、织布都是很累的重复劳动,既然已有更好的替代品,谁还会自愿做这些呢?但最早来的那些人里,一些妇人会被迫给家人洗衣做饭、纺织裁剪,可是她们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后就不再愿意了,因此发生了一些争执,有人甚至被殴打和软禁,所以我们把所有仗着力气大就要使唤别人的人都请了出去,后来这里就一直很平和了。”

于番望着那些稀奇古怪的店铺招牌,看不懂店里的人在忙些什么,但能看出每个人都很快乐,更远处的砖屋里人头攒头,不知道是在宴乐还是在歌舞。

“那旅客留在这里能做什么?”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喜欢诗可以写一辈子诗,喜欢画可以画一辈子画,喜欢舞蹈可以结社同乐,喜欢登山这里有万千险峰,喜欢人间的裁剪也可以自己种棉花纺布,反正这地方大的很,想到什么主意,只需推一个螺壳来就可以挂牌开张,不喜欢了就把螺壳推走。只是不能打猎,因为这里也住着不少借地修行的道友,误伤它们总归不好,不过它们的洞府都离市镇很远很远,罕有和旅客碰面的机会。”

“所以这里的百姓不用工作吗?”

“他们是客人,给客人提供衣食住行、治病疗伤,正是我们的礼数。”

两人说话间来到了一座相当气派的木屋,三层飞檐四面开门,规模可比拟人间的宫廷王府,许多人提着空篮子进去,然后又提着各种果蔬和器物出来,之前新送到百姓房里东西就是从这儿取出来的。

“这是城里的仓库。”白寉的手指从木屋一层挪向三层,“最上面是医馆和药局,你的朋友就在上面。”

木屋里面比外面看起来还大上百倍千倍,于番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阔绰的地方,种种衣食器物分门别类摆在架子上,一眼望不到边际,甚至还有一个放养鱼虾的小湖,湖上居然还有一条小船。

池塘后是储存米面的圆形仓囷,于番想起以前跟干爹去粮局帮忙记账的时候,看见运粮的官船排满了江面,地上碧水白帆,天上蓝天白云,地上的江水不如长天辽阔,可地上的白帆却比白云更多,农户们背来的粮食哗啦啦倒进船舱里,就好像一瓢水泼进了大江,根本看不出变化,但纵使那么多官船的粮食加在一起,恐怕也装不满这木屋之中的一方仓囷,而这样的仓囷足足摆了十个,后面被架子挡住的位置还有更多。

白寉叫醒于番:“楼梯在这边。”

于番从震撼中回神,赶快追上了白寉,二楼布置和一楼一样,只是变换了东西种类,再爬几节台阶上至三楼,就到了医药局,推开双扇雕花木门,穿过小客厅进入左耳室,裴徽和江崖两人便躺在两张床上。

他们此时都换上了干净衣服,擦净了血迹,处理好了伤口——事实上伤口几乎已经愈合,只剩裴徽的眼睛仍然呈现出不正常的黑红色。

房间里还有一个捧着铜臼捣药的男人,他对白寉说:“我用了些药让他们都睡了,二人性命无忧,但左边这位客人双目已毁,恐怕以后都看不见了。”

于番急切追问:“你们都是神仙一样的人物,总有办法的吧?”

男人用手中的铜杵点了点他的眉心::“人之双目是世间最精巧的造物,我们哪有本事僭越天工呢?”

“可裴徽心高气傲,肯定受不了的……”

“不必过虑,你这位朋友命格不凡,必有他的造化。我看你也很累了,不如留下休息一会,晚些时候宗主宴请上使,我再带三位过去。”白寉安抚了他一句,而后拿起桌面上的一只草编蜻蜓,扔出窗外,蜻蜓的影子却好像被房间困住一般停在了窗台上,脱离影子的蜻蜓则突然焕发生机,主动振翅飞回房间里,落到了影子上,白寉把草编蜻蜓交给于番,“你下楼的时候带着它,那样无论走出多远,蜻蜓总能带你回来。”

白寉和男子一同离开,开门时,于番看见走廊里突然多了很多人,应该都是被送来疗伤的百姓,然而只要一关门,房间就一丝声音都没有了。

于番眉心的药膏已经融入皮肤,伤口的血肉正在生长,但这种愈合却不能抑制他的疲惫。江崖的床很宽大,于番把他推倒一边,挤了挤躺上去,很快睡着了,都不知道白寉是什么时候送进来的衣服。

他感觉自己睡了很久,但睁开眼时,外面的太阳却还待在天顶正中一动不动,时间似乎不曾流逝,他推了推裴徽和江崖,见两个人没有反应,就自己换了衣服,拿着蜻蜓离开了房间,打算下楼研究下先前见过的米囷。

活过来的蜻蜓开始在他掌心挣扎,他有点害怕,于是把蜻蜓揣进了怀里,可这大屋内的东西太多,空间又扭曲,他不清楚货品排列和区域分割的规则,走着走着就迷失在无尽重复的货架间,连呼喊都无人回应。

他只能把蜻蜓从怀里放了出来,绿色的精灵立刻抄近路去追求它的影子,于番万万没想到蜻蜓飞的得那么快,追逐间被货架勾住了衣角,解开后却发现蜻蜓已经没了踪迹,这下真是彻底走丢了。

于番慌了一会儿,随后察觉这些货架虽然高大,但和外边那种蜗牛壳一样轻便,双手一推就能移动,他尽可以顺着一个方向把货架都推开,总能走到大屋尽头。

下定主意就干起来。

于番挪开左边的货架,穿过去之后再把货架挪回原位,这样蒙头向前冲了半个时辰,还是没有摸到任何一面墙,他累得气喘吁吁坐下来,抓了把陌生果子补充体力,正吃着,早先领他进门的白寉突然从后方追了上来。

白寉边走边摇头,笑得无奈:“贵客快别动了!”

于番拿着半个果子愣住:“你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怕是飞也追不上你了!”

白寉掐了个手诀,满室货架竟然都变成了镜子,镜子随白寉的手诀自动复位,之后再次定身成货架。原来这间大屋其实和外观一般大小,偌大的空间都是千百面镜子相互折射出的幻觉,里面的东西也都是镜子反复折射出的虚影,而于番的无心之举改变了镜子的折射角度,把空间放大了无数倍,怪不得他一直跑出不去,

于番看着眼前不可思议的场景:“原来这里的东西都是假的?”

“假作真时真亦假,虚实之间本就没有清晰的界限。”白寉也拿了个果子吃,并不觉得吃影子有什么不对劲儿,“你的两位朋友已经醒了,早一步去了主宅,我们也快出发吧!”

木屋外停着一辆宝车,拉车的并非寻常家畜,而是两只生有鳞甲的四足猛兽,如仔细看,它们的四只蹄子其实没有直接踏在路面上,两只车轮也悬在空中。

二人登车坐定,车驾腾空而起,路两侧装饰用的彩幡被迅捷的风带起,悠悠扬扬飘向上空。

马车疾驰,远远将城市抛到身后,不消片刻便停在了两条河的交汇处,河口的主流是一条宽逾百米的大河,对面则汇入了一条略窄些的支流,许是因为阳光直射的缘故,对面的支流亮得像是流动的光,灿烂不可直视。

于番用手遮住眉毛向旁眺望,但见此岸修着几间房子,又停了许多车,不少人挽着裤腿儿站在河沿上,且说且笑地忙活着,他们手里统一拿着偌大的金簸箕,弯腰兜起水,走来岸上,再用力将水扬到车斗里,晶莹的水花在阳光下仿佛碎玉,而当水滴落进车斗里后,竟然发出了固体碰撞的哗啦声,谁能料到这些水滴竟然瞬间变成了脱壳的米粒。

白寉解释道:“那些簸箕由一种异界的藤编织而成,它所生长的地方五十年才下一场雨,一场雨只下半个时辰,所以它自有一种特别的繁殖方式——雨滴打在藤条上,落地就会变成一颗颗种子,之后种子随水漂流,飘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发芽,所以用这种藤条编织出的簸箕装过的水,落下的时候也都变成了它的种子,虽然这些种子看着有点儿像稻谷,但实际上不是这个世界的植物,不过依然美味适口,充当米面未尝不可。”

第175章 出神入化(27)只有人君求仙问道,……

于番忍不住感叹:“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美好的东西?”

白寉轻笑:“你可要小心,千万别把簸箕掉进水里,不然它会把河里的每一滴水分都吸干,把这一整条河都变成它的种子,然后代代繁殖,很快这个世界除它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么危险?那要是出了意外该怎么办?”

“每年河里的种子都会漫出来几次,没有办法,就把种子集中起来烧掉呗!”

言谈之间,车驾已经再次加速,凌空越过了这条没有桥也没有船的大河。

虽然未曾明说,但于番猜到这道河就是隔绝普通人和修士们的分界。

河的此岸堪称奇妙,河的彼岸便是另一个世界了。

彼岸的地上没有青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玉箸似的奇怪绿植,每一根玉箸都只有筷子粗细,却长过三尺,本身也如同玉石一般坚韧,清风掠过的时候,它们便微微摇动,梢头彼此碰撞,声音清脆如风铃,如歌一样从大地的一头唱到另一头。

于番忍不住想要摸一摸近在咫尺的玉箸,可马车却突然高飞起来。

白寉警告到:“你最好别碰它。”

于番还当自己误触了什么宝贝,赶快道歉:“对不起,我不知它金贵。”

白寉做了一个掰断筷子的手势:“那可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它叫折腰,质地非常脆,一不小心就会折断,而折断它的人也会立时遭遇和它一样的命运——嘎嘣一声,身体断成两截,而中招的人往往不会当场毙命,还要在地上滚一会儿,滚的满地都是内脏。”

于番尽力往车里缩了缩:“这邪门东西也是你们从别的世界找来的?”

“折腰是娑婆土生土长的植物,只是早已从人间绝迹了,我们保留着娑婆最后一片折腰。点星派成立之前,在连文字都已经绝迹的上古时代,折腰本来是一种很常见的祭祀用品,常被用来杀牲,后来绝地天通,上古时代终结,这种祭祀传统被不明真相的世人扭曲,变化成各种自相残杀的献祭仪式,以及被雕琢成折腰样式的玉石礼器,可惜模仿终究是模仿,无法达成上古祭祀仪式的效果,毕竟那个时候的人是真的可以通过杀戮成神的。”

“你们把折腰种满河岸,就是不想让普通人过来这边吧?”

“你误会了,这片折腰种植于点星派芥子藏开蒙之初,当时我们根本没打算收容外人——你还记得你刚刚进来的时候,他们往你头上掸的露水吗?”

于番确实记得:“那是一种迎客的仪式吗?”

“不仅仅是一种仪式,嘘!你先屏住呼吸。”

于番听话地捂住了鼻子,尽力憋着气,但他发现自己没有丝毫的窒息感。

白寉:“这处芥子藏的气息和人间不同,凡人进入之后适应不了,难免窒息而亡,只有折腰梢头的露水能够抵挡此害,把折腰晨露淋在身上,可以潜入水下百米,十日不呼不吸。所以我们种植折腰,仅仅是因为有用而已。”

马车飞过满地折腰,来到那条如光的支流前,于番终于看清了“支流”的面貌,原来这根本不是河水,而是无数大大小小的琉璃珠,珠子顺着一条直达天际的白玉阶倾泻而下,一直滚进山脚的折腰丛里,琉璃和玉箸反复碰撞、弹射,因而发出了河水般的淙淙声响,最后这些穿过折腰丛的琉璃珠都汇入了大河,铺垫成为河床的一部分。

马车便驰骋在这条覆满琉璃珠的白玉阶上,一路穿云破雾,驶向山顶。

刚才在下方城市的时候,于番没能察觉天空有什么异常,毕竟只要距离足够遥远,一千米和一万米又有什么差别呢?可当宝车越飞越高,飞到天顶后,于番才发现这里的天高原来是有限的,所谓的中天玄日也只有那么小一点儿。

马车停在靠近山巅的一方小亭前,宗主的两个小女儿正坐在亭子里下棋,白寉来到两人身边,揪了揪一个女孩的小辫儿。

“过了时辰,还不去把太阳放下来?”

两个孩子玩儿的高兴,一门心思扑在棋盘上,哼哼哈哈地敷衍着不想动弹,白寉见状摇了摇头,不得已只能自己动手。

于番猜到他们离天很近,但未料到能有这么近,只见白寉伸手向上一抓,徒手抓住了天幕,一用力竟然把太阳和浮云都扯到了眼前,他随手把太阳摘下来,世间的光瞬间暗淡了,而后他将手里巴掌大的圆形纸片撕成两半,将镰刀似的一半丢回天幕,于是天上便有了一弯弦月。他又向白棋篓里抓了一把棋子,随意往空中一抛,棋子嵌入天顶,就变成了许多星星,为这漆黑的夜增添了一抹恰到好处的柔光。

白寉嘱咐两个孩子:“早些回去,等你娘找你们的时候见不到人,当心挨骂。”

待白寉回到马车后,于番好奇地问:“这是什么仙法?”

“这叫做点星拨月,可以排布天上星斗,是我们点星派看家的法门。”白寉朝外指了指,“若在外边,这法门上能谋国运,下能易风水。”

于番没太听懂,但也不纠结:“你们竟然这般厉害,为什么不弄个皇帝做做?”

白寉放声大笑:“做皇帝?从来只有人君求仙问道,何曾见过神仙欲做人君?我们虽不敢称仙,却也不缺什么金银财宝,不爱什么江山社稷,不想什么生杀予夺,不怕什么内忧外患,倒是一家天下这码事,我们确实已在这方寸天地间安居两千年了,所以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说话之间,马车抵达了山峰之巅,四道高耸入云琉璃柱呈梯形立在地上,半腰上还各刻着一个金光灿灿的大字,连起来正是“拨云见月”,即便于番尽力抬头,都看不到门柱的顶端,好像这门不是从地下盖起来的,而是从天上垂下来的。

后边那对更近琉璃柱之间架着一扇奇怪的帘幕——无数大大小小的琉璃珠如雨坠落,点连成线,线连成面,朦朦胧胧遮蔽住了山门之内的景象,而这些珠子终将带着惯性沿阶而下,沉眠进山底那条分明人间与仙山的大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