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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出神入化(13)上面的朋友可是江崖……

满城腥风血雨时,临近城门的一间铁匠铺里,藏着风律和另外四个陌生人。

风律一早醒来就出了门,找地方吃过饭,便坐在茶摊听了一天的书,到黄昏正准备回院子,却被冲进城的流民挤进了这间铁匠铺,所幸就地藏起来等风波过去。同路的还有两个樵夫和一个卖烤芋头的小贩,即便情况如此混乱,小贩也没忘了他的独轮车,如今车上的泥窑还烧着炭火,散发出甜蜜的芋头香气。

风律晚间没有吃东西,此刻望着泥窑里明亮的炭火,眼睛也和火光一样亮起来。她从斗篷里摸索出一个螺钿小梳子,翻来覆去看了看,却想不起从哪里得来这东西,但不重要,她天生不懂得惜物。

“哎!我能不能拿这个换你的芋头?”

小贩楞了一下,万没想到这种情况她还能吃得下东西,他接过那梳子细瞧,用料上乘,做工精细,看样子能卖不少钱,便收了。

“我可没有钱找给你,你真要买的话,这些芋头就都给你了。”

风律痛快地应下,随手把芋头和大家分了,连桌子下的狗都得*了一个,小贩和铺里的铁匠正怕的要死,接下芋头也没胃口,但另两个樵夫装扮的男人却很淡定,一边吃一边与风律攀谈。

“你住哪儿?等会儿外边散了我们送你回家。”

“用不着,我自己走回去。”

“现在外边可都是杀人狂徒,你不害怕吗?”

“怕什么,我又没招惹他们,他们也不该招惹我。”

“嚯,口气不小,你家里是做什么生意的?”

“我家里不做生意。”

“或当什么官?”

“也不当官。”

卖芋头的小贩极有眼色,听着樵夫们话茬不对,抢进来打断了他们的话。

“姑娘,我这里还有几个栗子你要不要?”

风律高兴地扯过半边斗篷挽成一个兜,盛住了小贩从炉灰里铲出来的栗子,栗子刚脱火,油亮滚烫,把贵重的皮裘烫得冒烟,她却只管自己吃得开心,也就自然不与那两个樵夫攀谈了。

约过了半个时辰,天色完全暗透之后,两个樵夫默默对了下眼神,忽而同时从怀里抽出了缠着白布的牛角尖刀。离风律最近的樵夫伸手来捉她的胳膊,被她轻盈地躲开了,另一边,芋头小贩早察觉到两人举止鬼祟,这时赶快抄起了先前就瞄准的草叉,后边的铁匠也及时抡起了他的大锤,两个人一起吱吱哇哇地抵住了那两个“樵夫”。

风律踩着木箱跳到后面的草垛上,慌乱间还不忘扯高斗篷的一角,护着衣襟里的栗子一颗都没有掉。

她站在高处惊讶地问:“你们要做什么?”

小贩急得大叫:“傻姑娘,这两个是土匪啊!”

风律恍然大悟,一把捏碎了右掌心的栗子:“原来如此!”

她护着一襟栗子左蹦右跳,随意把稻草踢向下面的土匪,糊了两个人一头一脸,他们看不清方向,小贩和铁匠便趁机又锤又砸,但架不住他们皮糙肉厚,折腾了半天都没能将他们放倒。

五个人围着熔炉吱哇乱转,叫骂声传到了铁匠铺外,但当下人人自顾不暇,别指望旁人能来施救,正当一个土匪爬上草垛,把风律逼到墙角预备下手时,她背后的墙上忽然悄无声息地翻进一个人来,却是赤手空拳的江崖。

江崖撑着墙顶跳进来,顺势踢中土匪的小臂,一声清脆的骨裂声后短刀落地,他越过风律跳到土匪面前,手肘横击他的咽喉,丈二高的壮汉哽咽一声栽下了草垛,胸腔因窒息而凹陷,一张黑脸也憋得发紫。

江崖同样跳下去,抬腿踩住了土匪的脖子,然后抬眼看向风律。

“你没事吧?”

“我好得很。”

“不错,呆在上面别动。”

江崖并不废话,倾尽力气下压踩中土匪的右腿,鞋底碾碎颈骨,土匪嘴里登时吐出一口血沫,他结果这名匪徒之后,弯腰捡起了缠着白布的小刀,甩开臂膀掷向另一名正与铁匠和小贩周旋的土匪,三寸刀刃瞬间没入后心,那土匪来不及哼声便踏上了黄泉路。

争斗戛然而止,两具尸体躺在了地上。

小贩用草叉比划着江崖,悚然问:“你是土匪不是?”

“我像土匪吗?”江崖反问一句,又回头看风律,“你说我像土匪吗?”

风律想了想,作答:“你与土匪有三分神似,与好人有七分不同。”

江崖笑了笑,折回铁匠铺门前,挪走了挡住大门的铁砧,把外边的于番放了进来。

小贩见他与风律说笑,知道他们认识,便将信将疑地放下了武器。

江崖对风律解释道:“我料想匪徒会留人看守退路,所以在这一带耐心找了找,果然找到了你们,赚两个人头也算不白吃了官家饭。我现在出去找裴徽,看看能帮上什么忙,你和小番子就藏在这,锁好门,我晚些时候再过来接你们。”

风律点头应下,摊开兜着栗子的斗篷对于番献宝:“好吃的!”

江崖拿走土匪尸体手里的刀,随即走出了铁匠铺。

夜幕之下,火光明艳,到处都是哀嚎与惨叫,他一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找裴徽,忽见城中东北角兵营的方向高高挑起一面大旗,中军立定,四面高地也渐次竖起军棋,失序的城市开始一点点夺回它的权力。

江崖见状便不再向兵营的方向走,反而折回城门前,登上守卫死尽的城楼,系上了被土匪砍断的罗盘绞链,摇动轱辘收起了城门,然后又拾起落在泥泞雪地里的旗帜,搓去污渍,顺手捡了支枪杆把旗挑到女墙上,最后寻了把弓站到中央城台,只等着流寇自投罗网。

不多时,被官兵驱赶出来的土匪陆续抵达城门,却发现留下守门的同伙不见踪影,而城门已被牢牢锁死,无所适从之际,头顶箭矢忽如啄隼,一支支不疾不徐地射向流寇,速度不快,却箭无虚发,只打眼睛和脖子,匪徒们怒生杀意,想要登楼寻仇,然而打头那人刚走到半程就被一箭射中了眼睛,打着滚把后面的同伴一起撞回了楼梯下面,断胳膊断腿缠成一团,余下的人立刻抱头鼠窜。

可惜他们才鼠窜出几十米,不巧撞上一支骑兵队,被马队一围,通通捆了起来。

带队的什长打马上前,抬头打量一番坐在女墙上的江崖,江崖身后的大旗适时随风振起,衬出了一道修长的影子。

什长问:“上面的朋友可是江崖?”

江崖点点头。

什长笑说:“裴小将军看见城门这边竖起了旗,特叫我们来的时候留意着他的两个兄弟,我观你的长相身手必是江兄弟无疑了,另一个姓于的朋友可是走散了吗?”

“不必担心,我把他藏起来了。”

“那便好,小将军和九哥这时也在巡城,他说若见到你们,就护送你们回大营,若你们现在不想回去,也可以留在城门等他,他迟些会来这边清点战果。”

江崖答应:“我知道了,我在这里等。”

“兄弟好箭法,你肯留下可帮了我的大忙!”

什长吩咐手下摆好城门前的拒马,展开队列,重新设置了城防。

与此同时,城内火光开始一处处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渐次扬起军旗,四处逃散的土匪们被往来穿插的巡兵驱赶向城门,然后又在这里被守株待兔的城防一一擒获,时间很快来到后半夜,各处的打斗声、喧嚣声趋于止息,巡逻队将散落的尸体通通收敛到城门前的空地上,将带白布的土匪和百姓分两列排开,摆成了蔓延一里地的长阵,土匪放置不论,百姓则由家眷认领回去安葬。

哀哀哭声中,一只马队来到了城门处,打头的正是九不够和裴徽,九不够一进场就去找部下核对双方死伤数量了。裴徽环视一周,从人群里找出了江崖,彼时他正忙着帮一位年迈的老妇人把儿子的尸体抱上板车,两只手上蹭的都是血。

江崖见裴徽过来,便扬了下头:“城里收拾干净了吗?”

裴徽答:“面儿上看着是干净了,但必有遗匪藏在房舍里或隐匿处,真想找就得关上城门一家家地找,都能找出来。”

江崖看了看推着板车踉跄远去的老妇人,又看了看兴奋地从尸体口袋里掏钱、甚至直接扒走尸体衣装的士兵们,心想真放他们进了百姓家,无异于引狼入室,于是叹气:“给百姓留条活路吧!”

裴徽知道他担心什么,笑了一声:“几个蟊贼而已,找或不找都不碍事,天亮一开城门他们就逃了。对了,你把于番藏哪了?”

江崖遥遥一指街尾的铁匠铺:“他和那个神神叨叨的姑娘都躲在铺子里,这边既然没事了,我先带他们回去。”

裴徽闻言从马上跳下来,将缰绳交给江崖:“你牵马去,要是那两个人走不动也好驮着,还有,我回去有事和你商量。”

“好。”江崖牵着马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叫裴徽,“哎,天亮叫他们开城门!”

裴徽背对着他举起手摆了摆,继续走向人群里的九不够。

第162章 出神入化(14)天理命数,算是算不……

铁匠铺里,风律安逸地坐在火炉边吃着栗子,于番则焦急地走来走去,时不时趴着墙沿偷偷观察街道上的情形。

他的身材又小又瘦,江崖能够只手翻过的墙头,对他而言却如同无法逾越的山峰,他在墙边蹦蹦跳跳的样子就好像一只翻不过藩篱的兔子,逗得风律忍俊不禁。

“你还笑呢!”于番走到风律身边,愁的直拍掌,“外头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万一土匪赢了,咱们可一个都跑不了!”

风律说:“银城里驻着五六百的官兵,那些土匪不过是趁乱赚点便宜而已,断然不敢久留,天一亮他们就逃了。”

于番觉得她的话确实有理,坐到风律身边,盯着鞋尖叹气:“可裴徽和江崖还在外面呢!”

“那你就更不用担心了,那两个人行运正盛,怎么可能死在这里?”

于番惊讶地看着她:“你真会算卦吗?”

风律不置可否,反而问他:“你会吗?”

“和干爹学过一些,我干爹于瞎子,同行都叫他瞎八卦,意思是十卦里能算准八卦,我该也差不多。”

“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十卦里能算准八卦,不能叫会算,只能叫会猜。”

于番虽然对于瞎子没有什么感情,却对自己的本事颇为自傲,听她这样说,心里便有些不痛快,他不服气:“那你说怎样才叫会算卦?”

风律扑了扑手上的栗子皮,闲闲说:“天理命数,算是算不出来的,这人的命运就好像一本书,看过就是看过,没看过就是没看过,你读过开头能猜出后文走向,那我只能算你见过的人情世故太多,看破了千篇一律的套路,但这世上总有人不作寻常诗,凭猜是猜不到的。那你呢?你的卦象究竟是看出来的,还是猜出来的?”

于番被她说红了脸,好像这几年摆摊算卦赚的铜板真是骗来的一样。

他问:“你的卦术又是从哪儿学的?”

风律眉梢轻挑,笑说:“胎里带的。”

“好啊,原来你在逗我,我还当真和你聊呢!”于番接过她递来的栗子,也笑了,“你说的确实不错,一个卦象交给一千个卦师,能解出千般的说法,何尝不是在赌呢?若我真有那种通天晓地的本领,可以一窥天机,看清这荒唐世道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不必蒙头在尘寰里乱撞,哪怕只看一眼也好,便叫我死了也甘心。”

风律听到他的话,似有深意地长长看了他一眼:“不要耽于虚妄。”

于番被她盯得心里发毛,于是从草垛上站起来,继续去墙角盯梢了。风律安心吃完最后一颗栗子,掸了掸衣襟,扯起宽大的斗篷将脸一蒙,直接躺在草垛上睡起了觉。

临近拂晓,城里的大火俱已扑灭,巡逻的骑兵队不再频繁,马路上的尸体也差不多收敛完毕,卖芋头的小贩察觉情势已经平定,急不可耐地与几人告别回家了。铁匠不敢劳烦那二位神神叨叨的小太岁,自己壮着胆子把两具尸体拖出了门,不料这可疑的举动惹来了巡逻队,六名官兵破门冲进来,差点把他当成窝藏在此的匪徒。

一片混乱中,江崖出现在了门外,他的衣袖和衣襟浸了血,血又凝成冰,看起来不免有些狼狈。

“那两个土匪是我杀的,不关店家的事,你们不要砸他的东西。”

院子里的官兵不曾到过城门,所以不认识江崖,却认出了他身后的马,今夜城里只出现过一匹这般高大强壮的战马,军中四个屯长都叫马的主人小将军,想来不是他们能得罪的人。

几个官兵对了下眼神,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离开了院子。

江崖对铁匠点了点头,站在门口,招呼寄放在此的两位小朋友出来。

此时风律睡得正香,于番伸手揭开她蒙头的斗篷,但那斗篷下却空无一物,只余一腔无从分辨距离与方位的黑暗,好似迎面扑来一张猛兽的嘴,于番来不及思考便被黑暗吞没,跌进了分不出东南西北的奇怪地方,好在有人及时捉住他的手向前一拉,又把他从黑暗中拉了回来,他甩了甩头,黑蒙蒙的视野里重新出现了色彩,抬眼看去,救下他的人正是刚被吵醒的风律。

待他重新站稳,风律便松开了手,她跳起来后看到了江崖身后的马,朦胧的眼神忽而变得灵光,撂下于番就朝外跑:“我要骑马!”

他们只有一匹马,自是先到先得,江崖把风律扶到了马上,于番就只能在马下跟着走。于番偷偷观察着风律,搞不懂刚才是因为饥饿而产生了错觉,还是因一夜未睡而产生了眩晕,却终没有挑明去问她。

三个人回到大营不久,裴徽也回来了,他把江崖叫到一间隐秘的屋子里,稍后四个屯长到齐,六个人开诚布公,将守城都尉和参军双双临阵脱逃,城内布防空虚、粮草不济等种种事情都交了底。

银城驻军满编八百人,都尉逃走之后,陆续也有一些官兵叛走,现今城内应该只剩下六百人了,而这六百人中只有三分之一上过战场,余下的都是就地征召的本地兵员。所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那酒囊饭袋的都尉哪懂什么带兵打仗,这四百新兵基本没有受训,别说阵型队列,他们甚至连弓弩刀剑都使不明白,真拉到战场上去,只怕征鼓一响就地解散。

兵源如此,军饷更加无以为继。

都尉在时,早把上面拨下来的军饷中饱私囊了,本地既缺马匹又缺兵器,虽然没钱,但中下层军官还是想方设法筹措了一些粮草,尚且养得起这么多张嘴,然而昨夜一场大火过后,粮草损失过半,只怕剩下的粮食最多也就再撑二十天。

银城驻军群龙无首,难以上通下达,他们这些守军留下来没吃没喝,撒手不管又成了逃兵,无论被程享抓住还是被程樵抓住,结局都难逃一死。九不够原本打算要是请不回都尉,就带兄弟们另寻活路,没想到天上掉下来一个裴徽,这可真是送上门来的买卖。

九不够说:“若从上面捋下来,我们这支守军也能归属到陈循州陈将军的麾下,现今兄弟们实在走投无路了,烦请小将军帮帮忙。您是尊过路的菩萨,我们自知庙小容不下大佛,但无论如何请您暂住几日,代为向上面周转周转,便能救下我们和这一城百姓,哥几个如能活过此遭,日后必当结草衔环以报。”

裴徽来到银城之后颇受优待,九不够又言辞恳切,叫他实在推脱不得,只能答应帮他们想想办法。

他决定给陈循州写一封信说明此间情况,但眼下兵荒马乱,对面不知何时才能回复消息,所以还得先想个办法解决粮草问题。他随身所带金银光养着哥仨绰绰有余,可要养活几百个士兵纯属痴人说梦,思来想去,他把主意打到了过路的商队身上。

绥州翡城有一门经营米面生意的刘氏家族,太祖辈也曾是贺国勋贵,说起来甚至还是裴相的同乡。裴徽曾在路上遇见过刘家的商队,听说了他们的行进路线,不过他往昔和刘家并无交情,到底能不能借来粮食,那就要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打定主意明日出发借粮,为安抚军心,免得他们以为自己借机开溜,所以特意把江崖留下来帮九不够训练部曲,另叫他想办法配齐驻军的兵器和甲胄。

这样繁重的任务传来下,一直闷声不响的江崖居然点头应了。九不够偷偷看向他,惊讶于他竟敢承下这么大的责任,不知道这位小兄弟究竟是深藏不露,还是妄自托大。

他们谈完要紧事,时间已经到了下午,六个人各自散了,裴徽找了个僻静地方去写送给陈循州的信,江崖留下九不够商议军械事宜。

九不够问江崖:“现在军中差着至少二百兵器,尤其缺弓箭,要怎么才能备齐?”

“慢慢来。银城这么大一座城池,只要人□□动起来万不可能缺东西的,但你们先前只顾城防,没有经营政务,导致钱粮空耗,这才一天天捉襟见肘,如今必须补上这一课。”江崖淡定陈述道,然后掰着手指数,“你现在要派人去统计出城内各家人口,分出男女老幼,再将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和有锻造、木工、建造、编织手艺的人另列一册,然后把其他壮丁也组织起来,去城外伐木、烧炭、采石、加固城墙,本地不产铁和煤,所以还要从外面采买铁矿和煤炭,之后造工坊熬制胶漆……”

九不够听他滴里嘟噜说了一堆,茫然挠了挠头:“哎呀!这可有够麻烦的!”

“翘着脚等敌人杀过来,伸头一刀最不麻烦,可你不是不想死吗?”江崖对他笑笑,“此外我还要知道本地有几亩田、几口井、多少牲畜——”

九不够打断他的话:“您还是别费这个心思了,城里的情况我最清楚,老百姓家再也征不出多余的粮食了,头几天为这都闹出过人命。”

江崖摇摇头:“纵使你有通天的本领,也不可能从百姓嘴里套出他们有多少存粮,我问田亩数量也不是为了断他们最后的活路,而是要算算去年大概产了多少粮,去掉收上来的数量,剩下的就是百姓手里的存粮,万一银城被围,我们必须知道城中百姓们到底能撑几天。”

九不够恍然点头:“竟是这样!”

江崖掰完了两只手,接着排起了茶盘里的茶杯:“还没完呢!你还要统计城里有几家医馆、酒坊、油坊、糖坊、商号,有几口大锅、有多少大房子,等有了人丁和材料,我们不只能造兵器和弓箭,还能造弩车和大型器械……”

第163章 出神入化(15)他们原本就是陌路人……

江崖一口气把茶盘里的杯子清空,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九不够看直了眼睛,稀里糊涂问:“江兄弟,你让我统计糖坊做什么?”

江崖知道他是行伍出身,一辈子没有接触过政务,这时便好脾气地解释:“民间制作糖和酒都需要大量的粮食,万一日后粮草不济,或许能从他们身上缓个三五天,而且熬糖和酿酒都要用大锅大灶,如果战情危机,这些地方立刻就能改成熬制胶漆的场地,咱们现在先记好他们的位置,免得用到时候想不起来。”

九不够点点头,脸色渐渐端正,他接着问:“大房子又是做什么的?”

江崖徐徐道来:“有钱人家盖房子用的都是上好的硬木,若真不巧事到临头没了材料,拆了这些房子就能得到现成的木头,不论造兵器还是造车都很够用,一根梁就是五百支箭,就做这个。”

一番问答下来,九不够再看时江崖的眼神已与先前完全不同了,昨天他还当江崖是裴小将军的随侍,如今方才明白是自己眼拙了,眼前这位也必不是等闲之辈。

九不够当即叫来一个识文断字的小兵,把江崖的吩咐一一记录下来,然后开始按条派遣人手。

两人把政务分派明白后,江崖又对九不够说,既然裴徽叫自己训练部曲,那他便不客气了,他想趁下午还有时间,在城内外四处走走,一则熟悉地形,二则看看城中的布防。九不够无有拒绝的道理,亲自带江崖出了大营,有他的介绍,江崖很快和守军大小头目都混了个脸熟。

两个人巡游到城楼上时,城门果然已经开了,江崖放下了心,又对九不够说:“往后除了公派任务,城门只上下午各开半个时辰,宁愿人等门,不可门等人,以免再被流民冲关。”

九不够闻言笑起来:“若早如此,兄弟你可就进不来了。”

江崖伏在墙头上看着人来人往的城门,叹了口气:“九哥说的是,唉,可这世道总是雪中送炭的少,过河拆桥的多啊!”

他正感慨,却从进出城门的人群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那日因征粮被官兵殴打的农夫,此时那农夫搀扶着另一个面色憔悴的老男人,两人行至城门前,被官兵拦住盘问,农夫说身边人是他的父亲,得了头痛急症,城内无人可医,听说外边村子有一个大夫专治这种病症,所以出去碰碰运气。

江崖微微皱眉,他分明记得那天见到的农夫父亲比今时这位老人更瘦更矮,明显就不是同一个人,而且这位陌生老汉面孔苍白,缺乏血色,走路还歪着身子,两腿虽然完好,腰间却用不上力,还总是若有若无地用右手护着右腹,显然是受了伤的样子。

受了伤、想要出城,还要隐藏真实身份……这人怎么看怎么像是个土匪!

正与官兵交涉的农夫似乎感觉到了有人在看自己,猛然抬起头,恰与江崖四目相对,便也认出了这个曾给过自己一吊钱的好心人,他眼珠顿时一震,神情不由得紧张起来。

但江崖没有说话,他静静看着进进出出的人流将农夫从官兵身边挤开,而后农夫带着老汉低头混进了忙碌的人流里,随众消失在了城外茫茫的山林中。

九不够问:“你看什么呢?”

江崖收回视线:“没什么,昨天抓住的土匪该杀就杀吧!”

“啊?杀降……不吉利吧?”

“几只蟊贼而已,算什么降兵,配不上。”

江崖用一下午的时间走遍银城,对本地情况已然了然于胸。

日落之后,他回到落脚的院子,屋内只见于番一个人,裴徽不知道又忙什么去了,风律也不见了——这女人处处透着奇怪,说话奇怪,办事奇怪,他本能地想要敬而远之,却又被那股奇奇怪怪的气质吸引,不自觉地想要探寻她的秘密。

江崖从风律的门前离开,回到院子里环视一圈,意外发现不远处的塔上隐隐有一个人影,似乎就是风律。

这座石塔有五层高,从造型上看,应该是一处功德塔,但昨天夜里不知被哪个倒霉货放了把火,完全烧毁了里面的木质楼梯,后面大家为了救火向塔上泼水,冷热骤然交替,又崩碎了几块基石,摊倒了一面墙,以致这处危楼变得摇摇欲坠,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彻底粉身碎骨。

虽然塔内没有楼梯,但凭江崖的身手,还是能够踩着石砖的缝隙勉强爬上去,他花了些时间来到功德塔最顶端的平台,果然看见风律坐在一张被火熏黑的八角桌边,面前放着一壶一盏一包点心,而她则透过被大火烧去一半的窗帷,闲闲地看着天上的月亮。

江崖拍了拍手上的灰烬,拉了把椅子坐到她对面。

“叫我好找,你怎么上来的?”

“风吹上来的。”风律从竹叶的包裹里取了一片云片糕,笑吟吟送进嘴里,“你要吃吗?”

江崖果真拿了一块糕点尝起来:“说起来,律字罕见于女儿名讳,风性无常,律合规矩,倒有点属性相克的意味。”

风律轻笑,解释道:“风律是一种上古的占卜方法,据说能够根据风向占定吉凶。”

“这么说你还真会算命了?”江崖对她伸出手,“那你算算我将怎样?”

风律不去看他的手,只注目着天空中皎白的月亮:“你杀星入命,天生就是要拿剑的,一辈子刀口舔血与命相搏,若不能一将功成万骨枯,便只能马革裹尸无处回,注定做不了普通人。”

江崖收回手,声音沉下来:“那我到底是会一将功成,还是会马革裹尸呢?”

风律摇摇头:“你的命运若从我嘴里说出来,可就无可转圜了。”

她拿起酒壶倒了一盏酒,酒里面泡了海棠果,颜色泛红,浮在酒杯里的月亮也因此变成了红色,她把酒杯推到江崖面前,用食指弹了弹杯沿。

“你这一世撞了红月煞,要是能斩红月夺气运,则前途不可限量,但如果红月压过了你,那它就会夺了你的气运。所以若遇上血月,千万不要忘记带上你的剑,不然拿什么去斩呢?”

江崖吃云片糕的动作顿了顿,呼吸间不慎被粉末呛到,掩口干咳起来:“我听不懂你说的这些。”

“没关系,到时候你就懂了。”

风律两指夹住酒杯,突然将盛满酒的杯倒扣在桌面上,而酒却一滴都没有洒出来,她这一手着实令江崖惊叹,简直像戏法一样。

她点着杯底问:“你对剑法了解几何?”

江崖谦虚道:“略知一二。我幼年时村里来过一个老兵,他瘸了一条腿,干不了重活,我替他挑了几年水,他就教了我几年剑法和兵法,但我身在穷乡僻壤,并不知道自己学得怎么样,后来认识了裴徽,与他交手时半数输赢,想来就还过得去吧!你既然问我剑法,难道你也有功夫?不知你对剑法了解几何?”

风律一手托腮,一手去拿竹叶里的云片糕:“略知□□。”

江崖啊了一声,听不出来是惊讶还是讽刺:“那你使什么剑?”

“我五行拒铁,一辈子没碰过兵器。”

江崖忍不住大笑:“好个略知□□!你这算是纸上谈兵吗?”

风律淡定地从糕点下抽出一片干净的竹叶,捋顺后夹在两指之间,柔软的竹叶微微摆动。

“世人说善使剑,无非指三件事,第一是运剑之快,但这是占了速度的便宜,速度够快用筷子也能杀人。第二是运剑之稳,但这是占了身法的便宜,身法精准也能把石子送进人的眼睛里。第三是挥剑之沉,但这是占了力气的便宜,力气够大,不如抡起锤子把人砸扁,说来说去,都和剑有什么关系呢?你若修这三样,就修偏了。”

听到这里,江崖觉得她根本不懂剑法,只是拿自己取笑而已,顿觉索然无味。

风律却继续说:“剑意本真,在于持剑之人的斩杀之意,剑意到处,当斩则斩,不论人还是物,或许能够躲开有形的剑,但却躲不过无形的杀意,这就是为什么你该以剑意斩杀,而不该去和人比拼挥剑的速度和力量。”

江崖耐着性子听她一本正经地胡说,正准备调侃些什么,却看见她将指尖的竹叶点在了倒扣的酒杯上,随即轻运手腕,动作舒缓地用竹叶切开了瓷制的杯子,事毕松开手指,竹叶安稳地夹在两半杯子中间,依然是一滴酒都没有漏出来。

“江崖,切记剑不离身,你的生死全系于此。”

江崖当场愣住,死死盯着竹叶和酒杯,许久不能回过神,片刻后他才意识到对座少了一个人,腾地起身寻找风律,却只来得及看见黑色的衣角一闪消失于立柱之后,他顾不得其他,拔腿便追,两人前后不过三步的距离,但他追到楼梯口向下望时,却根本没看到风律的身影,忽而他灵光一动,快步跳到了塔边,愕然发现风律已经出现在了塔下,正沿着空旷的小路走回他们所住的院子。

他低头看着身边的八仙桌,屏住一口气,伸出一指轻轻碰了下竖起来的竹叶,那两半酒杯啪地各自翻倒,桃红色的酒水顿时撒了一桌子。

江崖只感觉心脏轰然一震,抓起竹叶,转身就跳下了楼梯口,但当他跌跌撞撞冲出功德塔后,风律却已经又一次不见了,他沿路追回院子,果然看见风律房间里亮着一缕幽幽灯火,影影绰绰似有人影,可他准备叩门而入时,却看见门环上别着一朵竹叶折成的菊花。

以菊代拒,这便是谢绝见客的意思了。

他的手因而停在门环上,犹豫着看了看窗后的熹微灯火,不妨那烛火忽然熄灭,门内变作一片黑寂,他再无办法,只得悻悻离开。

江崖心里揣着塔楼上的谜团,一夜辗转难安,连凌晨时分裴徽前来告别都心不在焉的,那片竹叶在他的指间千回百转,却始终悟不出怎么斩断酒杯,如此纠结到天色大亮,他最后还是来到了风律的门前,然而此刻屋子里已经空空如也。

于番正持帚收拾着空屋,见他神情茫然,便开口解释:“风律跟裴徽一起走了,听她的意思,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走了?”

“她本来就是要去和州的啊!”

是了,他们原本就是陌路人。

江崖低头看见了落在门槛前的竹编菊花,心中若有所失,转身默默离开了。

下午巡城的时候,江崖跟九不够要了一条黑漆牛皮绳,傍晚闲下来,回到房里,便把从功德塔上的捡回来的竹叶缠绕在剑柄上,再用牛皮绳压着竹叶编织出剑柄缠绳,一圈圈将竹叶藏到了绳圈下。

他做完这些,从椅子上站起身,面向空处用力挥了挥剑,*从今往后,这就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了。

第164章 出神入化(16)刘氏宅心仁厚……

这次出门,裴徽总共带了七十个兵,个个弓刀齐备,又备了十天的干粮,显然此行除了筹措粮饷之外,他还有些别的打算,因此离开银城之后,他并未急着追赶商队,而是沿途挨个拜访临近的城池,与其他五州守将照面通气。

他假了祖父和陈将军的威望,又带着自己的队伍,到哪儿能混到三上薄面,由此细致摸清了战线上敌我双方的底细。

这一带城郭均依梧江而建,城墙十分坚固,又因为有梧江这道天堑为屏障,所以往昔南北交战都不会选择这这一带作为突破口,如今的城防也惯性袭承了这种依赖,各城虽有成建制的驻军,但兵员都不充裕,一旦打起来变数良多,为防万一,裴徽提前与他们约定了往来通讯的时间和暗号,以备守望相助。

风律一路跟着裴徽到处吃吃喝喝,也不急着分道扬镳,直到这天他们抵达了此行最西端的一座山峰,翻过这座山,另一边就是去往和州的官路了。

队伍停在丁字路口,白雪里隐约可见一条蜿蜒的山路通向彼方山鞍。

风律望着延绵的山峰慨叹道:“这座山上长了许多的海棠树,若逢春夏,一定山花烂漫,不知道此山叫什么名字?”

裴徽答道:“这座山叫做雒棠山,往昔太平的时候,这里可不是什么荒郊野岭,而是一条繁忙的商路,山中最大的镇子雒棠镇被称作海棠花都,专贩珍奇花卉、草木怪石,这条上山的路便是贩卖花石的商队开凿出来的,可以走马,你沿着这条路走上一个时辰,就能去到雒棠镇了。”

风律眼中露出疑色:“你又不是本地人,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我娘喜欢海棠,所以我贺国的家里种了很多的海棠树,我小时候还跟着叔叔到雒棠镇采买过花石。我家里的海棠树成百上千,一棵棵一种种都有来历,其中最难得的是一株雪海棠,有市无价,是我爹托关系弄来的。”裴徽回忆到了童年乐事,脸上不觉露出温暖的笑容,“说是雪海棠,其实只会开红花,无非是花多一些、香一些罢了,据说雪海棠只有在产地才能开出白色的花来,真正的原株雪海棠和世间的海棠都不一样,那花开在树上几个月都不会枯萎,花丛如云如雾,风吹花落时,犹如暴雪遮目,三丈之内不可视物,而落下来的花瓣也不会干枯,只会像雪一样慢慢变得透明,然后消失,跟融化了似的,融在空气里。”

“你见过?”风律好奇地问。

裴徽却摇头:“没有,我觉得雪海棠就是花商编出来骗我爹钱的鬼话,他惯爱上这个当的,不过听花商说,那棵雪海棠的老树就在这座雒棠山里。”

风律随口许诺道:“那我如果见到了,就折一支回来给你。”

“可惜现在是冬天,你什么花也看不见。”裴徽笑了笑,对她抱拳,“我知道你敢在乱世独行,必定有不凡的本领,所以就不说什么路上小心了,就此分别,只祝你一路顺风!”

风律回他一礼:“你也一样。”

而后她摸了摸座下白马的马鬃,马儿便主动踏上了覆满积雪的山路,起先它还走的小心翼翼,但熟悉了山路坡度后便大胆起来,开始在林木间放肆奔驰。

裴徽对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大喊:“哎,别再迷路了!”

送走风律,裴徽便让队伍在丁字路口下马暂歇,同时安排了前后暗哨,这条路是去往绥州的必经之地,他们三人来时人轻马快,肯定要比大型商队早到许多天,算算日子,刘氏的马队应该快要来了,果然又过了小半天的时间,遥远的前方忽然随风飘来一声婉转的鸟啼,正是暗哨如约给出的消息。

裴徽第一个摘下了马背上的长槊,随即吩咐众人:“这是探路的,先把他抓了,大队伍当在三里外,咱们分成两支前后把商队堵住,我再和他们的管事慢慢谈借粮的生意。”

两天之后,当裴徽把粮食押运回银城,江崖已让各项事务走上了正轨,城内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如江崖所言,一座大型城池,只要百姓仍有好好活下去的信心,那么万不可能贫瘠的,他这几日下手整顿军务,第一杜绝了搜刮现象,第二不准士兵休假期间着甲持械出行,第三公审土匪和窃贼宣示律法,第四重开府衙处理琐碎的民间官司,一样样办的虽不尽善尽美,但百姓只得了这么点儿恢复宁静的希望,就奋不顾身地交付了信任,往日因怕惹祸而关闭的小店陆续营业,市面上的钱财、食物、布匹、木材、铜铁重新流通,出门活动的老幼妇孺比例一下子高了起来。

裴徽把运粮车托付给九不够,骑马找到了正在梧江边监工的江崖,彼时几百个壮丁正拿着钢钎叮叮咚咚地凿着冰窟窿,而且只凿靠近银城的半边江面,场面出奇的诡异。

他翻身下马,走向靠着树干的江崖:“这是做什么呢?”

江崖指着对岸说:“面河的这边城墙更矮,敌人打过来,肯定选择走河面攻城,咱们现在把河面凿开,过几天又会冻上薄薄一层,被雪一遮就看不出来了,到时候敌军走到一半陆续掉进水里,岂不省了我们的麻烦?我还准备了砲车,射距定在江面中央到对岸后一里地内,等他们发现过不了河准备回撤之时,就跟靶子一样好打。”

“那要是他们不走河面怎么办?”

“后面的城墙上也搭了弩车,滚木雷石管够。”江崖再问裴徽,“你的粮食呢?“

“到手了,刘氏宅心仁厚,不仅把粮食借给了我们,甚至连粮款都没有收,还把马队也一并留下来劳军了。”裴徽一本正经地说完这些话,忍不住把自己给逗笑了。

江崖听到他的胡言乱语,默默翻了他一眼。

裴徽继续道:“我没绝他们的活路,只拿了七成的货,算是买的,等此战结束,欠款双倍奉还,至于刘氏有没有这个财运,就要看咱们的造化了。”

真正的战斗比他们预想中来的更快。

三日之后,临城传来战报,一支陌生的队伍正沿江而来,对方约有两千人,辎重不多,故而谋粮于民,不过他们没有选择袭扰物资充足的城池,而是单挑城外山谷里几无还手之力的村寨下手。

这些村寨虽然破败,但既有人世代繁衍,多少也能搜刮出一盆半瓮的稻谷,又有现成的棚屋遮风避雨,怎么都比露宿荒野来得舒服,劫掠便劫掠,这年头哪个地方没闹过兵灾?百姓们早就麻木了。可这支军队所过之处必定尸横遍野,离开时不会留下一个活口,有侥幸逃脱的百姓带出消息,说这支队伍打着大燚的旗号,带头的将军姓周,叫做周褐。

裴徽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亦见识过他的狠毒,不过对方打定主意不进城,那么他们之间原本是无有交集的,然而不几日,城外巡逻的探马便发现周褐的队伍正沿江而来,直指裴徽所在的银城。

很快,第二批回报的探子给出了原因,他们在周褐的队伍里见到了先前逃跑的守城参军。周褐抓了这起人,轻易打探出银城守将早已携款出逃,眼下驻防空虚,又才被土匪大肆洗劫一番,便揣测如今城内已经辙乱旗靡,必定一触即溃,因此才一幅胜券在握的样子拔赴而来。

裴徽听闻消息后乐不可支,如今城内守军已经扩充到了两千人,宝刀待试,刚好拿周褐来验验成色。

他与江崖商议过后,在敌军抵达前夜亲自带领一百士兵偷偷出城,埋伏到了梧江对岸的树林里。江崖则叫一些官民穿上麻衣白袍,扮作出殡的百姓,故意到码头上哭丧烧纸,纸钱被大风吹出老远,星星点点洒落到周褐前来的路上。

周褐从下风口看见了远方吹来的纸钱,闻到了空气里的灰烬味儿,听见了空气里缥缈的哭嚎声,越发对银城白骨露於野的惨状深信不疑,当他的军队抵达江对面后,码头上的百姓立刻大呼小叫着跑回了城里,仅一些老弱残兵穿着歪盔歪甲,拿着不堪使用的木弓,登上城楼,胡乱向江上射出一些毫无杀伤力的锈箭,最要命的是城门关起一半时木轴还裂开了,一边木门歪斜着倒在了地上,负责关门的士兵被几支跨江而来的利箭吓得抱头鼠窜,不管不顾地丢开破门逃命去了,于是整座银城向着敌军大敞四开。

周褐见状朗声大笑,不再有疑,挥手命令军队过江,大军过到一半,打头的先锋突然踏破冰层落进了水里,呼救声传回后面,大部队和马车立刻放缓了速度,但因为看不到前面出了什么事,所以开始嘈嘈切切地躁动。

裴徽看准时机,带人从高地冲下来,意图不在交战,而是使用弓箭和战鼓将停在原地的敌方主力和辎重朝江面上赶,于是敌军像倒豆子一样一层推一层地掉进水里,等他们艰难稳住阵型后,城楼方向又飞来一块块巨石,把好不容易镇定下来的队伍砸的人仰马翻。

溃军奔逃,少数人妄图穿过江面进入城池,却眼睁睁看着守军推倒了那两扇破败的城门,然后从城墙后转过了另两扇更加厚重坚固的包铁大门,严丝合缝地关闭了城池入口,之后正规军换下演戏的老弱残兵,弓箭齐发,城下的敌人通通沦为了箭靶,其他敌军见情况不对,纷纷调头向对岸逃窜。

裴徽赶羊似的追着残兵败将们跑,那些早先落水又得救的人很快因失温而倒下,而这一倒便留下一路尸体,接着马车上的辎重也被陆续抛弃,周褐的队伍就这样越跑越少,像是一穗在地上拖行的麦子,沿途抛下无数的种子。

如此直到天黑,裴徽终于在一片绝壁前截住了周褐,他身边仅存的七八个亲信还想殊死一搏,但没遭住对面飞矢如雨,顷刻悉数暴毙。裴徽说要活口,士兵便收了弓箭过去绑起周褐,却发现他也当胸钉着两只箭,不过并没有死透。

裴徽瞥了他半死不活的样子,安然收拢马匹辎重原路回城了。

银城收留了不少被周褐驱离家园的难民,还住着许多与他有血仇的死者亲友,此时街衢间灯火如昼,百姓们都堵在路上,彻夜不休地等待着消息,听闻裴徽凯旋而归,便齐齐沸腾起来,沿街胡乱拍打门窗奔走相告。

百姓们群情激奋,冲进队伍把周褐从马背上拖了下来,士兵阻拦不及,稍后驱散人群再次见到周褐时,他已经成了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

裴徽知道后也没当回事,只说死了就死了,然后吩咐士兵留下周褐的盔甲和首级以备日后验明正身,其余不问。

第165章 出神入化(17)燚军狡诈多端,决不……

首战告捷,但也仅仅是个开始,周褐的到来意味着前线抵近,未来只会有越来越多的战事。

果然,接下来的半个月,主战场不得进展的敌军开始寻求其他突破口,陆续有小股敌军绕过前线试探梧江一带的防卫,好在裴徽先前的联合这时起了作用,他们在密集的战斗中守住了渡江线。但紧接着就是另一个噩耗,程享近日已从燚都赶赴前线督战,想必不几日就会有大动作。

另一边,自从陈循州接到裴徽的书信,便一直催促他赶赴鎏城与自己汇合,作为昔日旧主唯一的血脉,他根本不想裴徽把命搭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小地方。然而裴徽现在走不了,梧江沿线的防卫才初见雏形,如今大大小小的事务压在他肩上,万千双眼睛时时注目着他,一旦他离开,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人心必定溃散,所以他需要时间稳一稳,更重要的是,他需要时间培植一支能带走的队伍。

可是随着方晋大军压境,裴徽心里忽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与他一样预感到危机的还有江崖。

这天半夜时分,江崖忽然生生被冻醒了,他打着哈欠从床上坐起,偏头看去,竟意外发现风雪倒灌进烟囱,扑灭了炉火,连炉腔里都结上了一层霜花。他心里默念这得是多冷的天气,便迷迷糊糊趿着鞋过来生火,然而伸手去摸干柴时,脑子忽然嗡地一响——这鬼天气既然能冻灭炉火,岂不也能冻结江面?

想到这里,江崖哪还顾得上睡觉,赶紧披上衣服,叫着裴徽的名字跑进了院子,裴徽闻声走出来,也瞬间反应过来大事不好,两个人对了下眼神,齐齐赶赴江岸。

早先被敌军踏破的冰面已经冻结,又覆了一层雪,难以辨明薄厚,于是江崖叫士兵推来砲车,向江面投了一发礌石,巨大而沉重的石头飞过城墙顶砰然砸落,然后又顺着冰面滚出去百十米,却没能触发冰层破碎的声响,看来江面已于一夜间彻底冻实了。

失去了这道天堑庇佑,银城被迫与敌军赤|裸相见。

夜晚的江面忽然吹来一阵凄风,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寒意。

更敲五鼓,天色未明。

城上的小兵正靠着旗杆打瞌睡,忽然间听得一阵急切的叫门声,越过墙头看向城门外,发现是三更天时出巡的弟兄们回来了,那一行人闯进城后来不及下马,便高声叫喊到“敌军进犯!”,墙上的守卫慌忙吹响号角,叫醒了睡梦中的一城灯火。

裴徽和江崖本就烦躁难眠,只盼着天亮后赶快重设防线,此时听闻号角立刻到了城下。

三更天时正是九不够亲自带人出城巡逻,他们一行六人骑行到此行的终点,正要折返,却看见一个燚国探马出现在荒林中,六个人仗着熟悉地形,赶快连人带马都伏倒在了一条被枯木遮蔽的深沟里,那探马跑上山丘探察一圈地形,确认安全后,迅速折返回来路,又过了两刻钟,一只打着大燚旗号的队伍出现在这条路上,他们盔甲齐整,战马壮硕,和之前那些无头苍蝇一样乱撞过来的敌军完全不一样。

这支敌军队列绵长,一时难以估量人数,于是九不够差两个手下快马回来报信,他则继续追踪这支敌军的动向。

裴徽得到消息后,立刻派人把战报传送给了梧江一线的其他城池,然后命令部卒严阵以待,好在上半夜他们提前督促过城防,现在一声令下,人员即刻就位,比早先任何一次演练都要迅速。

当太阳升起时,阳光和敌人一起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浩浩荡荡的大军抵达江岸,分营列阵,而后派出一名小兵跑到江面上向城里喊话。

“程樵犯上作乱,罪不容诛,今大燚挥师百万讨伐叛军,贼众一触即溃,鎏城守将陈循州业已伏诛,其余文武官员皆降,首捷毕后,吾军西进更如入无人之境,沿途城寨无一敢效螳臂当车之事,故皆安然无恙,今日今时,以汝区区千人之城何以相抗?速速开门出降,方可免一死!”

小兵喊完话,后岸的敌军便用长杆挑起七八个顶盔的人头,摇晃着炫耀起战利品,那一个个人头血淋淋肉糊糊,昏天黑地的看不清模样,但从头盔样式来看应该是程樵一方的将官。

对面接着喊:“陈循州人头在此!还不速降!”

江崖拿来一把重弓,拉满弓弦,一箭射中了喊话的小兵,尸体直挺挺倒在冰面上,但是没人过来收走。

“燚军狡诈多端,决不可信。”裴徽镇定地安抚身边的军队头目——他们这几日虽然经历了一些战斗,但总归没见过千军万马兵临城下,有些人一下子被对面的话糊住了。裴徽其实没看清那些人头,这时候却拍着胸脯打包票,“我细看过,那人不是陈循州。如果敌人真有十万之众,奔来之时,马蹄声足以震碎冰面、摇撼屋舍、崩裂城墙,何至于取巧使诈?其实他们不过万把人而已,且彻夜奔袭人困马乏,少不得又冷又饿,便放他们两天不管,自己就会冻死大半。”

外面敌军试探性进攻一波,没有占到便宜,便很识趣地退后十里安营扎寨,把银城围了起来。

见局势稳定,裴徽叫上江崖和几个屯长,默契地寻了个没人的地方碰了下头。

城下那乌泱泱的一群人少说也有两万之众,军容肃然,合该是一支燚国正规军,他们出现在这里,必定有其军事目的,这场仗不打个骨断筋折恐怕不会收场,且敌军十倍于我,又不知其底细,于形于势都不可主动开战。如今战报虽然送了出去,但周围那几座城的兵力攒起来也不如他们自己手上的兵多,根本指望不上。

有人忍不住问:“那怎么办?”

裴徽笑了笑:“不必担心,对面远道而来,不占地利;天寒地冻,不占天时;烧杀抢掠,不占人和,而我们物资充足,只须静待战机,想办法抓住他们的破绽即可。”

接下来的几天,对面都没有大动作,每天只象征性地近攻几次,但都被守军挡下了,第十天晚上,在外潜伏数日的九不够终于找到了围城的缺口,从后山上一条只有本地人知晓的枯水期涵洞钻进了城里。

九不够马不停蹄的找到裴徽,递上了一张军营布防图。

据他连日来的打探,对面至少有两万五千人,带兵者是大燚丞相的外甥赵业,官至胜武中郎将,虽是个小将,却也有些胆气,这几日先后占领了临近的三座城池,想来是看出裴徽他们是块难啃的骨头,所以想要先拿下周围城寨,然后圈住银城慢慢磨牙。

裴徽仔细听他讲完敌军情况,谢道:“辛苦九哥了!这赵业十日下三城,确实有点本事。”

九不够忙着喝水,听到他的话,放下茶杯猛敲桌子:“你真以为他是凭本事打下来的?那都是守城的酒囊饭袋不当事!咱们把赵业打过来的消息传给历城,提醒他们封城闭战,结果草包守将直接吓跑了;兴安堡倒是听话,可架不住被围后有那怕死的叛徒临阵倒戈,绑了守将投了;闵城不知怎么回事,但我远远看见他们已经换上了狗皇帝的旗。”

“别管他怎么拿下的,丢了就是丢了。”裴徽在地图上圈住了这三座城,然后又在第四座城上点了个点,“赵业要想截断我们周边退路,下一步就该对这里动手。九哥,你知道赵业攻城选的是什么时辰、谁带的队伍、调动了多少人马吗?”

九不够思索道:“我记得是晚饭过后,赵业亲自带着右营两千骑兵出击,来去都很快,第二天入夜就回来了。”

裴徽重复:“两千骑兵?”

九不够皱着眉点头:“还都是铁甲骑兵,咱们这点人马根本没法儿打。”

裴徽却笑着摇摇头:“九哥,这不是坏消息。表面上看,他们确有两万五千的人马,可现在那队伍里既然有两千重甲骑兵,便说明他们比一般军队需要更多的草料,还需要更多馈运粮草、照看马匹的马夫,加上他们远道而来,少说也要备一个月的粮草,深冬时节还要另外准备棉衣和厚毡帐,所以这两万五千人里至少有八千是拉运民夫,不能作战。骑兵一人二马,再加上运送粮草辎重的驮马,算起来他们的马队里只有三成战马能够随时出战。你说这不是好消息吗?”

“那也有咱们五倍的兵力呢!”

“等赵业攻城的时候带走了精锐重骑,我们外面可就不是五倍的兵力了!”裴徽终于等到了战机,眼神徒然凌厉,“传令下去,叫人看住对面骑兵营的方位,一旦发现军旗动摇或扬尘喧哗,即刻来报!”

而后裴徽重新盯住了地图:“还要想个办法让他们动起来,消耗掉多余的马力和人力,尽量拉平敌我差距。”

一直默默无语的江崖突然开口:“我来吧!”

裴徽毫不犹豫应下:“好!”

江崖从营房出来,差人去抓了一百头猪,特意说明只要没劁过的公猪,部下虽然疑惑,但也照办了,之后他却不再理会这条命令,而是从营里点出五百精兵,叫他们挎刀备马,预备出战。

当天晚上临近黄昏,江崖带着二百人开门出城,可还没到摸对面先锋营,便被一阵箭雨逼了回来,这也就算了,第二天晚上,他又带上三百人故技重施,这一次好不容易过了江,却被对面的拒马和营门拦在外面,全靠着撤退及时,紧赶慢赶,才回到了城顶投石机的射程内保护性命。

这两次拖泥带水的突击给燚军留下了笑柄,他们甚至把江崖丢下的盔甲挑到旗杆上,用以讥讽银城守军的无能。

第三天,赵业再次派人来劝降,江崖找了几个嘴脏的士兵登楼对骂,两边从早骂到晚,骂了一个昏天黑地,而这夜一黑下来,专门盯梢的小兵忽然跑来报信,对面骑兵营的方向终于出现了异常。

第166章 出神入化(18)拔旗夺营

凡有人的地方,就分三六九等,赵业的骑兵营作为军中精锐,当然分到了最好的木柴,这些干燥的松木烧起来又快又旺,火光明亮,而且极少烟灰,至于看顾车马的民夫们,则只能分到一些枯枝败叶凑合着用,所以他们的火堆比别的营地都要黯淡,常常冒出滚滚黑烟。可这一夜晚饭过后,骑兵营地的篝火却突然暗淡下来,而民夫营房里的火堆则较前些天明亮了许多。

原因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