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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规军有外出时保持篝火,以免被敌军识破空城的惯例,负责维持篝火的当然是随军民夫,若换做别的时候也就罢了,如今妖异的寒冷几乎能冻酥人的骨头,所以当民夫们拥有了分配柴火的小小自由,当然就要物尽其用,比如拿骑兵营的干柴换掉自己营地的枯枝败叶。

江崖意识到时机到了,立刻差人将前几天捉来的猪都赶到城池后门去。

城前的骂战还在继续,城后却已经准备好了下一次突围。

随着城门开启,四百骑兵飞驰而出,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一队步兵弓箭手。

对面值夜的哨兵第一时间吹响号角,枕戈待旦的前阵燚军立刻来到了营门前,摆开队列,张弓等待江崖他们进入射程,可这一次前来冲锋的骑兵却没有一触即溃,最前面的一组骑兵顶着箭雨闯到营门前,用早准备好的长钩支开了横在敌营前的拒马,然后把绳子甩上营栅的尖桩,十马合力拉倒了一扇木栅。

江崖意不在交战,打开敌营后只冲进去乱撞一气,放了几把火而已,城墙上的九不够看见敌营内冒出躁乱的火光,便遵江崖嘱托,让剩下的骑兵把猪群赶出城门,用锣鼓和刀剑逼迫它们冲进燚军营地,敌营内一时间人仰马翻,猪突猛进,好不热闹。

这是江崖距离突围成功最近的一次,他趁乱闯出前阵营地,冲破营栅,仿佛正要逃出生天,却见前方出现了一群浩浩荡荡的敌人,正是从后阵大营赶来的支援,江崖他们见状不妙,吓得丢盔卸甲,快马跑回了城门,负责殿后的弓箭阵列再次压制住了敌军追兵,而当燚军追到弓箭阵列面前时,也就进入了城上守城器械的射程,燚军见识过城里投石机的厉害,追到这里便停住了。

天还未亮,突围已功亏一篑。

江崖狼狈不堪地返回城内,跟接应他的九不够交换了一个眼色,随即登上城头,一边观察敌人的反应,一边慢慢地打理起自己的头发和盔甲。

晨光破晓时,梧江对岸升起了缕缕炊烟,寒天雪地里饱食炖肉,实乃人生一大美事,若骑兵营尚在,这些普通官兵肯定没机会敞开肚皮大吃一顿,因此更须在骑兵老爷们归来前能占多少就占多少,一队燚军甚把营灶支到了岸边,那沸腾的大锅里很快传出炖肉的香风,遥遥飘过江面,飘来城上。

江崖见状居然笑了出来。

原来第一次突围前,他就先绑来了一头猪,把少量毒药掺在米糠里喂给它吃下。这种毒药是用木鳖和烈酒捣出的汁液晾干后余下的浊浆,无色无味,毒性奇强,原本是用来淬箭的,一旦中毒便会畏光畏声,筋骨绵软,以至窒息而死。他一点点增加喂食毒药剂量,直到这头猪开始抽搐才停止,据此大概推算出了猪对毒药的承受剂量和毒发时间。

昨夜出发前,他找了几个做事稳妥的小兵,精确称量出来不至于立刻把猪毒死的毒药剂量,混在米糠里,一头一头挨个喂过去,之后又过了半个时辰,毒药经过猪的肠胃融进血液里,流遍了全身,猪群因此开始抽搐狂躁。江崖见时候差不多了,命人将剩下的毒药都泼到了猪身上。

他对整装待发的士兵们说:“等会儿随我出去,只需冲开敌军先锋,勿要深入,你们若见到敌营出现缺口,便立刻将这些猪赶到对面大营去,事毕即听号令佯败回城。此战不拘输赢,切勿死战。”

而燚军与江崖小打小闹了两天,再辅以那几座不费吹风之力就拿下的城寨,便以为这座城的守将也不过尔尔,能想出利用牲畜冲锋这种主意已经登了天了,何况今日军中没有赵业坐镇,各营更都放肆起来,因此不做他想,便安然笑纳了江崖送来的一百头猪,可怜这一百头畜生没能等到毒性发作就全都被拆解下锅,进了燚军的肚子。

这种毒药和酒同服效力加倍,约两刻钟后,江岸那几个燚军突然扔开酒坛坐到地上,如脱水的虾一样蜷身弹动,军营内部也出现了骚乱,哀嚎声随风远播,料定是开始毒发了。

江崖见时候差不多了,便叫人擂动战鼓,吹响号角,毒性发作的燚军正害怕声光,那鼓声似炸雷一声声劈开头颅,震得他们抱头鼠窜。

燚军里身份最高的骑兵、先锋和各级军官理所当然分到了最多的肉,中毒也最深,被强行征兆的民夫没资格分肉,却根本不能算作战斗力,其余未中毒的官兵多分属于不同的轻步兵班组,他们又要照顾中毒的战友,又要披挂上马预备作战,本就疲惫不堪,还因为班组被打散而缺乏默契,甚至找不到自己在阵列中的位置。

但江崖其实就是敲着玩的,根本没打算出来。

燚军候战无果,退回营内后,城上却又放起烟花,热闹的像是过年一样。

如此遭过几回戏耍,燚军中仅存的战力又愤怒又惊恐,集结的速度一次比一次更慢。

江崖看到敌人出现败相,这才闲庭信步走下了城楼。

城门下,两千守军列阵以待,甚至还有男女老幼自发拿着农具跟在军队后面,百姓们嘴上当然说着同仇敌忾,但其实是准备出去打秋风的,不过连百姓都有胆子去燚军大营里刮油了,正说明银城上下信心坚固。

这一次,城门开启,训练有素的守军如洪水般冲进敌营,但备受折磨的燚军根本组织不起成规模的抵抗了,一场毫无悬念的交锋过后,尚有行动能力的燚军纷纷投降,不愿投降的也各自逃难去了。

守军们圈定完俘虏,便听从裴徽指挥,陆续把粮草、马匹、车驾、兵器这几样先运回了城内,裴徽则亲自收拢了主帐里的兵册、账目和财物,而后把兵册交给九不够,叫他点出俘虏里的燚军军官,单独关押。

待运送军资的马车走光,裴徽又下了第二条命令,无论军民,不可私藏一应军需物资,但翻到的金银珠宝尽可自留,带不走的就地砸掉烧毁,如有找到藏匿的燚军印信和其余要物,另有重赏。

这下人人都忙了起来,恨不能分出八只手装满自己的口袋,整个燚军营地全被细细犁一遍,帐篷毡子被掀开卷起来扛走,营栅被劈开捆成柴火,连马粪堆都被人掀开搜过。

运送物资的人员往来如蚂蚁搬家,很快搬空了整座大营。

至于江崖,他并没有参与这次战斗,而是在攻陷敌营后集合了早先陪他出战的五百士兵,一起换上缴获来的燚军服饰,跟着逃跑的燚军和民夫秘密离开了。

当裴徽闲下来准备细翻一翻燚军战报时,营帐外忽然沸腾起来,他闻声出来*查看情况,原来是捡漏的百姓和降卒之间起了冲突,此时守军已经分别按住了闹事的人。他扫了眼面红耳赤的两方,破口大骂的场面顿时安静下来。

眼下燚军俘虏近万,能被几千守军压制全靠败局已定的绝望,如果还要把他们逼入绝路,激起他们同归于尽的决心,那属实是自取其祸,所以裴徽一早警告过军民不可欺凌俘虏。

受训过的士兵自然懂得军令如山,无人理会已经缴械的敌军,一般百姓也有恻隐之心,没必要欺负中毒打滚的人,只是架不住有些地痞流氓混在百姓里,看见中毒的人毫无还手之力,竟觉得十分有趣,于是故意用刀刺死了几个中毒的燚军,周围俘虏见此情景,不禁心生恐惧,索性站起来和守军们拼了。

裴徽听完详情,叫先动手的地痞交出抢来的东西,那几人还想争辩,士兵却猛地拉破他们的袄襟,零零碎碎的小玩意顿时散落一地,无非是些杯碗铜片而已,几人挣扎时又把那些东西踩进了泥地里,士兵不耐烦和他们纠缠,一通拳脚后重新把人按住了。

那地痞不服道:“我只不过恨恼他们劫掠乡亲,补了几刀,算什么过错?”

“你血性这么大怎么不参军呢?人家把硬仗打完了,你才跳出来对仇人喊打喊杀,没种的废物!”裴徽冷笑一声,摆摆手叫人带走地痞,“把他们交给九哥按杀人处置。”

而后裴徽使了个眼色叫士兵松开降卒,降卒们得到了公正,便放弃抵抗回到了圈禁地。

和这个小风波相比,更让裴徽为难的是如何处置这些俘虏,去掉已被斩杀的燚军和逃兵不计,留在军营中的官兵占四千人,民夫占四千人,而大部分燚军其实并没有被毒死,只是普遍有些中毒症状而已,重则七窍流血,轻则眩晕麻木,还有许多人手脚抽搐,暂时失去了战斗力,若一下子把数倍于己方的俘虏都带回城,只怕来日这些人和敌军里应外合,倒成了引狼入室了。

他略加斟酌,决定把中毒较深的人留在原地,这些人即便不死,过后也会留下严重的后遗症,不可能再继续战斗了,这样他就只需安排剩下的三千官兵和四千民夫。

裴徽登上高台对俘虏们说:“诸位若想继续有吃有穿,可以留下跟着我,但你们恐怕要与昔日同袍刀兵相见;想走的,我也留你们一命,放你们解甲归田,但你们要答应我不再加入燚军与我为敌。”

人群沉默片刻后,不知哪个声音发问:“你当真吗?莫不是骗我们站出来杀了?”

裴徽笑了笑,高声说:“当真!想走的站出来便是!等赵业回来,你们还要替我传话给他——银城守将乃是贺国裴门子弟裴徽,那年亡国之仇,我要他人头来还!”

降卒们闻言互相私语,贺国裴相素有国士之名,裴徽既是豪杰之后,想必不会轻易失信于人,当年燚国攻破贺国,一度血流飘杵,裴徽与燚国之间更结着血海深仇,若加入银城守军,只怕要与后面的燚军打个不死不休,而他们都是被强征入伍的壮丁,谁愿意打这种没完没了的仗?权衡再三之后,约有一半军民站出来想要回家。

待想去和想留的两批人完全分开之后,一队守军把选择留下的俘虏押回城内安置,另一队看守却把其余降卒和民夫围了起来,人群重新发出躁动,但此时他们的人数却再掀不起什么波澜了。

裴徽当然信不过他们的信口一诺,他需要订下一个无法背弃的誓约。

“每人留下两个拇指就可以走了。”

没有拇指,就无法张弓搭箭、握剑挥刀,也不可能再加入战斗,当然,这也意味着他们将再拿不起锄头和筷子,几乎等同于失去了劳动力。

俘虏队伍里有几个胆大的人站出来怒骂道:“姓裴的你竟如此歹毒!亏我们把你当个君子!”

“你们也配和我谈君子之约?”

裴徽捡起方才从地痞怀中掉落的铜片,用手指擦去铜片上沾染的泥土,扭曲变形的金属上依稀可见龙凤呈祥的图样,这其实是一个小孩的长寿牌。安州确有给孩子带长寿牌的习俗,其材质多为金银,只有极贫困的民户才会将就着使用铜锡。这些穷苦人家从绝望的生活里挖掘出一丝丝最甜蜜的希望,把世间全部美好的祝福寄托在这个小小的牌子上,一块小小的,轻轻一攥就会扭曲的牌子。

长寿牌九岁前不能离身,九岁后要打成首饰填进聘礼或嫁妆。这块牌子是从地痞的怀里掉下来的,地痞是从燚军营帐里抢夺来的,那燚军又是从何处得到的这块牌子呢?

裴徽走来队列前,把攥成一团的铜牌塞进了喊声最大的男人嘴里,那人想推开裴徽,却反被他抓住胳膊拧脱了肩膀,再捏着腮帮按跪到地上。裴徽死死掐合男人的嘴,铜片的断茬割伤了男人柔软的舌头和牙膛,鲜血顺着嘴角流出来。

“燚军夺城必屠,所过之地十室九空,难道你的刀上就没有妇孺的血吗?”

第167章 出神入化(19)两方主将终于阵前相……

处置完这批俘虏不久,二十里外的山顶升起了一阵黑烟,那是前哨发现燚军骑兵营回护而发出的信号,彼处既能看见燚军骑兵营,证明他们快则半个时辰就能赶回银城。

裴徽果断下令扫尾,得到命令的守军开始泼油点火,把眼前一切烧了个精光,直到燚军骑兵营的头马奔上大路,两边士兵遥遥可见的时候,裴徽才在燚军狂躁的吼声里过江回城,安逸地锁上了城门。

赵业快马加鞭追到城下,却只能面对一片狼藉的营地,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一支两万人的大军如何能在一天之内被区区几千人杀得片甲不留,于是怒冲冲抓住一个伤兵问出了事件始末,听闻内情,竟然急火攻心之栽下马来,缓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恢复意识。

打了败仗还在其次,一下子弄丢了两万兵力,就算他是丞相的外甥也性命危矣。

现在这座无关紧要的银城根本没有意义了,赵业清醒过来立刻翻身上马,吩咐部将撤回其占领的最近的历城,料想那些逃散的士兵也必定投奔了彼处,如能收拢大半残部,说不定还可以卷土重来。

那些中毒后还能动的燚军和一部分斩断拇指的降卒原想跟着骑兵营一起离开,但这些人已经无法继续战斗了,还会消耗赵业存在其他三座已攻陷城池中的物资,他现在看见他们就怒不可遏,抽弓搭箭随意射死了几个,其余重伤员和残疾士兵顿作鸟兽散去。

赵业留下一队人马殿后,然后引领骑兵营急速撤回历城。

起初银城里一片安静,似乎并没有要乘胜追击的意思,又等了几刻钟后,裴徽才后知后觉地引兵出城,但凭他们乞丐似的装备,根本没办法和两千铁骑抗衡,所以只不远不近地跟着殿后的队伍。

这时赵业已经走出很远了,沿路还收拢了近千离散的溃军,如今他们前方伫立着一座险要的山隘,通过这道一丈宽的关口,后面就是一片平整的开阔地,再往后则是一面山坡,翻过山坡就离历城不远了。

无论己方兵力如何占优,赵业都不可能背抵山隘绝路和裴徽开战,此乃兵家大忌,因此他下令全军快速过关,打头的十几位骑兵率先穿过关口,列开阵型守住关隘后方,确认安全后便发信号叫大部队进来。

赵业被小尾巴跟烦了,想一口气处理掉追兵,他想若是裴徽追到此处,这里正好是极佳的伏击地点,只需守住关口,就可杀尽敌人,若那裴徽没胆量过关,也只需留几十个人在此坐镇,便可轻易拦下追兵。

事情也果如他所料,又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姗姗来迟的裴徽果然在关隘后勒马止步,两方人马隔着十几丈长的狭仄关隘对峙着。

赵业判断裴徽一方最多不过千人,还一律穿着轻骑轻甲,只有盾和枪勉强能用,简直就是一块送到嘴边的肉,但对面既能一计攻破万军,又怎么会犯下如此草率的错误?难道说他还有别的诡计?思及于此,赵业心底疑窦丛生,反而不想和裴徽动手了。

他留下二十骑看守关隘,而后带队继续向历城进发,前锋探马爬上山坡不久,竟意外马失前蹄滚了下来,众人诧异看去,悚然发现雪地里弹出了一条隐秘的绊马索。

那探马且跑且喊:“有埋伏!”

随着他一声呐喊叫破了沉寂的黄昏,山坡顶端忽然冒出了一支埋伏许久的人马,虽然逆光看不清模样,但那些人显然都穿着燚军的盔甲。

赵业身边护卫上前报出身份:“我们是燚国征西先锋军!赵业将军在此!上方的兄弟不要误伤!”

“我们是历城的驻军,特来此处接应流散的兄弟们!方才天色太暗没认出赵将军,真是罪该万死,小人这就撤掉绊马索!”上面那些人回完话,果然从一端抽走了那条绊马索。

听闻援军赶到,燚军无不振奋,几位半路汇入队伍的散兵迫不及待跑上山头,顺利和山顶的友军了碰面,随即扭头向下招手:“果然是自己人!这几位兄弟是我同乡,我们还一起喝过酒呢!咱们得救啦!”

确认消息的众人终于安下心来,陆续爬上山坡。

骑兵营的诸位无论人马都穿着重甲,因而不便爬高,所以暂居队伍末尾,当他们驭马来到山坡中央时,跑在最前面的几十散兵已经越过了坡头,但随即没了动静,片刻后,几十颗人头骨碌碌滚下山坡,人头从队伍中间横贯而过,在雪地上留下了几十条赤红的轨迹。

队伍受惊止住,但不等他们跑开,一堆原木便沿着人头的旧路隆隆而下,散兵们一面高呼着“陈循州杀过来了!”“方晋造反啦!”“历城没啦!“快向关口逃命去吧!”,一面调头就跑,混乱间还冲撞了下方的骑兵阵列。

被乱局绊住脚的战马无法快速调头,遂成了原木下的靶子,纷纷被重木撞伤了马腿,有些从马背上摔下来的骑兵伤到了四肢,一时站不起来,然后他们发现那些带头乱吼乱叫的散兵们其实并没有逃走,反而突然从怀里抽出刀朝自己扑了上来!这些内奸杀完人后就直接回到了山坡上,根本不给骑兵们抓人的机会。

更多的散兵则拥堵着骑兵营冲回了山隘,可当此时,关隘后的裴徽已经将盾牌组合成了鱼鳞一样的盾墙,盾与盾之间还竖立着寒芒闪烁的长枪,而这样的盾墙一共有三层,把出关的路堵了个水泄不通。冲在前面的散兵看见林立的刀枪时,却已经无法掉头了,只能被不明真相的同伴裹挟着继续向前冲击,直至被枪尖贯穿身体,很快,士兵和战马的尸体构筑成了出关路上的又一重屏障。

赵业终于意识到他们被前后夹击了,敌人甚至混进了他沿途收拢的逃兵里,那些谎称同乡并散播流言的人根本不是燚军!可他现在没有精力考虑有多少敌人混进了队伍,也分辨不出哪个才是奸细,情急之下干脆下令将所有散兵都驱逐出骑兵队列,现在除了这两千重骑他谁都不再相信。

被枪盾封锁的山隘几乎是死路,骑兵也不善冲高,但他们眼下只能从山坡拼得一线生机。

赵业下令点燃火把,毕竟此处离历城不远,驻军看见火光或许会来驰援,若能与援军两面夹击,便能轻易破了上方的埋伏。

但他们也不能全靠支援。骑兵贵在速战速决,根本不是用来拉锯战的兵种,而他们昨夜开始急行军出征,刚到地方就被报信的士兵喊了回来,直到现在,已经全副武装奔波整整一天了,中间没有换马,甚至没有时间休息和补给,这种强度远远超过了极限负荷,如果再持续一夜,甚至半夜,那这些骑兵和战马都会失去战斗力。

赵业差遣几个骑兵回到山坡上,试着用长矛挑出埋在雪地里的绊马索,再用刀砍断,可如此一来他们就失去了骑兵最具优势的进攻速度,埋伏已久的敌人从山坡侧面冲下来,绕后砍断战马的四肢。骑兵们都穿着重甲,不能灵活地从马上转身还击,而战马在坡地上又无法快速调头,于是骑兵们陆续被受伤的战马甩到地上,接着被好几个人围着打,其他人想要上来帮忙,可一旦大部队开始冲锋,敌人就会滚下原木和巨石,制造出更多的伤亡。

处理不掉绊马索,骑兵营想要上坡只能放弃战马,而没有战马作依托,士兵就需要独抗六十斤盔甲和兵器攻取高地,这难度比光着身子打上去还要高。赵业不舍得靠人力优势把对方换掉,又不舍得放弃宝贵的战马,迫不得已只能转换攻击方向,试着从山隘一侧突破。

赵业指挥部下用长矛勾出堵塞山隘的尸体,再搬来被砍断的绊马索和滚落的原木,将一株原木用八根绊马索拦腰绞住,留出的绳头套在八匹马的马鞍上,然后驾马带着原木撞开封住出口的盾阵。没想到裴徽根本不跟他硬碰硬,原木一撞上来盾阵直接大敞四开,八匹马毫无阻碍地冲出山隘,另有三个骑兵也抓紧时机跟了出去,但随后忽见几十支精钢重弩射进缺口,后方兵马重伤倒地,再次堵住了区区一丈宽的山隘,趁着这个机会,盾阵重新集结起来。

至于羊入虎口的骑兵们,当然是被百十名守军一拥而上,用带着索套的长枪从马上勾下来绑了,最惨的是那八个被原木和绊马索串起来的骑兵,他们甚至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活脱脱成了一条绳上的蚱蜢。

赵业怒不可遏,忍不住破口大骂:“贼竖子,只会这等下作手段,有种过来和你爷爷当面较量!”

没想到盾阵后竟传来回应:“好说!你一个人出来,咱们单打独斗,分个高下!”

裴徽话音落地,关内盾阵果然撤下,守军也后退十丈给赵业让出了空地,但那十架连发弩车依旧明晃晃地摆在山口两侧,以防更多的骑兵借机冲破封锁。

赵业抖了抖缰绳,座下战马垂着头后退一步,疲惫地抗拒着指令,他回头看了眼一路跟随自己的部将,也都是筋疲力竭的状态,不知还能支撑多久。他见状下定决心,又抖了抖缰绳,战马原地兜转几步,忽然向前一跃跳过了拦在山隘间的战友的尸体,嘶鸣着冲出了山隘。

守军队伍里的裴徽也带马向前走了几步,两方主将终于阵前相见。

裴徽大笑道:“江崖!可惜你白白守了半天,这颗人头却归我了!”

赵业不懂他在叫谁,干脆不理,两人策马对驰,只一个照面,赵业的枪就被裴徽的长槊挑了下来,巨大的冲击力震得他双臂麻木,血立即顺着虎口流了出来,但兵器只能帮他抵御一次攻击,没有下一次机会了。

他调头看见裴徽第二次冲上来,赶快摘下了马鞍上的弓箭,一连三箭皆被挑开,于是两腿一夹马腹就逃回了关隘里。

第168章 出神入化(20)一轮高悬于天际,如……

败军之将,这场面就不太好看了。

裴徽在关隘后溜马叫阵:“赵业,是谁说的有种当面较量,你有没有种啊?马上打不过你说一声,我脱了全身甲胄下马和你打,这可不算欺负你了吧?敢不敢?不敢吧!程享麾下都是些什么猫三狗四的废物,举国之力挑不出一个齐全男人,照我看不如你趴地上,让那马骑着你过来出战,毕竟论胆气它比你更有人样儿,论逃命你比它跑得还快呢!”

燚军哑口无言,赵业又羞又气,忍不住抢来身边人的长枪,在部将的劝阻声中二次冲出了山隘。

裴徽见他回来了,亦是说话算话,解开盔甲丢到地上,单拎着长槊跳下马,孤身走上前候战。

待赵业提枪冲到近前,裴徽低头一闪,枪尖堪堪擦过脖颈,而他手中长槊则趁机从马腹下穿过扎进地里,刚好绊住马的两条后腿,那两条后腿在冲刺的惯性下瞬间折断,战马扑倒,赵业亦随之摔落。

此时赵业半边身体连胳膊带腿都被战马压住了,试了两下居然没能爬起来。裴徽见他这副狼狈的样子,忍不住发笑,也不管赵业压在马下的肢体是不是筋骨错位,便强行抓住他的肩膀向外一拽,伴随一声瘆人的惨叫,赵业被以一种骨骼扭曲的姿态揪出来了,右膝盖内旋半圈,右脚心反转向头,整个人坐都坐不起来了。

裴徽把赵业甩给走上前的士兵,然后拔出长槊结果了痛苦了战马。

目睹主将被俘的骑兵营越发焦躁,有人想要上前施救,却被连发弩箭逼了回去。

裴徽再次来到关隘前,遥遥喊话:“按燚国律令,主将被俘,尔等部卒皆有不忠之罪,如今不降还有活路吗?”

燚军里一个声音应和道:“他说得对!将军都被俘虏了,我们就算冲出去又能去哪?去历城也是处斩,回燚国也是处斩,不如投了算了!”

“谁在说话?找死!”赵业的副将大喝一声,端着枪来刺这位大胆狂徒,却被那人抓住枪杆拽下马,一剑扎进了头盔眼睛的空隙里,登时没了气息。

那人翻身上马,举起滴血的剑直指骑兵营:“你们一个个天生贵胄,家里老爹都当着大官,所以入伍后才能选上先锋骑兵,坐在马上潇洒赶路,我们这群泥腿子可不一样,只能靠两条腿给你们运粮扛枪,动不动还要受你们的欺辱。这一路过来大家一样拼死拼活,但每有战功总记在你们头上,假使天不开眼,叫赵业赢了,也必是你们加官进爵,我们回家养伤,如今苍天有眼,果然叫他死了,大家按大燚律法都得赔一条命,这才叫天理昭昭啊!”

其余骑兵想要上前拿人,但被这番话说动心思的散兵们默默围了上来与其刀尖相对。

“大家道不同不相为谋,还不把路让开?”带头造反那人用剑拍着拦路骑兵的战马头盔,极尽挑衅,“你们与其和我们这些泥腿子横,不如去和外面的敌人横,那赵业技不如人丢了大燚半张脸,你们欺软怕硬又丢了半张脸,大燚的整张脸面都被你们丢尽了!你们要是真有能耐,就去外面给将军报仇,或生或死都可成全一个忠义之名,不比跟我在这装腔作势更加体面?”

那些心气高的骑兵们受不了刺激,开始失去控制,有些冲向山隘被弓弩射死,有些冲上山坡被绊马索拦下,还有些和自家散兵打了起来,乱局之中,那带头叛乱的散兵最为勇猛,似虎入羊群杀穿骑兵营冲到关隘前,直接杀破了骑兵们最后的锐气。

此时燚军骑兵营已经损伤大半,余下的都踟蹰不动,多多少少动摇了心念。

守关的士兵看那勇夫抵近,便暂停弓弩向内喊话:“若有降者,先解刀卸甲,下马来投,我们必全尔等性命!”

带头叛乱那人如言跳下马来,先把手中长剑挂到马鞍上,然后解下盔甲狠狠甩向马臀,战马吃痛,奋蹄奔出关外,随即被候在外面的士兵拦住。那人大步走了出去,守军果然没有刀剑相加,身后燚军见状有样学样,也都纷纷出来投降,可那人潇洒步入守军军阵之后,跟在他后面的燚军却都被拦了下来,守军强硬地叫他们另换个方向集结。

那人畅通无阻地来到军阵中央,身后一个小兵抱着他的长剑追过来,他收剑入鞘,随即走向了捆在弩车边的赵业。

裴徽抱着长槊站在不远处,仰着脸说:“抓到个活口,我有本事吧?”

那人推了推赵业的头,一颗脑袋便倒在了脖子上,嘴里还流出潺潺的血,看来是赵业摔下马时受了内伤,捆住后也没人留意,这会儿已经悄悄死透了。

他推倒赵业的尸体,冷笑回头:“你的活口不用喘气是吧?”

如此不客气地当面讥笑裴徽,那人当然就是江崖。

江崖此番兵行险棋,先安排了高地上的埋伏,又亲自带着十个机敏干练的士兵混进溃军里接近赵业,原是想找个机会近身诛杀他,却碍于他身边护卫迟迟不能得手,不过也是因为有江崖做内应搅乱了敌人阵脚,这才叫这两千骑兵被分而治之,终以全军覆没。

一战功成,剩下的都是琐碎军务。

那三个被燚军占领的城池不日都被裴徽收复,并当场处斩了叛徒,重新安排了守将,接下来,他利用此战缴获的军资大肆招兵买马,并以燚军名册为据,打乱降卒的原有编制和乡籍,把他们分散安插到各个城池的军队里,避免其再次勾连倒戈。

一番经营下来,他手下能调动的银城守军已经高达万人,若再加上受到他直接管辖的另外三座城池驻军,那他当下的总军力更超过了一万五千人,堪做一方豪强了。

尘埃落定后,裴徽叫九不够选几个信得过的士兵押送此战战果给陈循州,其中包括先锋军的名册、书信、印信、军旗,收押的燚军高级军官和赵业的首级,此外还附有一封概述战况的书信。

九不够正好交完了班没事干,便留在大营里看着裴徽写完了这封信,信中所言详实有序,连他九不够的名字也在其中,但最突出的还是江崖,甚至于斩杀赵业这笔功劳也被裴徽用春秋笔法戴在了江崖的头上。

九不够收了信,笑着说:“小将军重情重义,江兄弟若知道你这样帮他,肯定很是感激。”

裴徽却不在乎:“赵业本就是他的囊中物,我不过取巧捡了个便宜而已,再者——程樵为笼络六国旧故也必亏待不了我,我不差赵业一颗人头,但江崖初来乍到,需要一块敲门砖。”

裴徽并不知道陈循州看到信后的悚然。

燚国先锋军两万多人,包括一支骑兵精锐,就这么被三千守城军打没了,若不是有赵业首级为证,他都要以为裴徽酒后在说疯话。

陈循州可不敢把这份战报原样报给程樵,若叫程樵知道裴徽坐守一座弹丸小城,结果三个月就征召了过万兵马,半个月打崩了两万先锋,再加上贺国裴氏的威望和他与裴氏的私交,那叫程樵寝食难安的人可就不止程享了。

于是他重铺笔墨,略去那战报上的大笔缴获,再虚空一笔将裴徽的人马划到自己帐下,只避重就轻地写了裴徽等人如何巧破敌军,如何斩杀赵业云云。

程樵接到来信,没看出陈循州的小心思,光顾着高兴贺国丞相后裔来归顺于他了,立刻诏令嘉奖。

等这批封赏到达裴徽身边,时间已经又过去了半个月,裴徽扫了眼礼单,便叫九不够把东西给军中弟兄们分了,随后打开了封在锦匣里的敕令。程樵给江崖封了个四品校尉,刚好比赵业高一等,至于他则成了个镇军将军,名义上统领梧江地区,不过这些官名只是听起来好听,实际上一人一马都没有分配下来,只等他们自己筹措。

江崖生平第一次当官,拿到官印后还挺高兴的,但见裴徽兴趣乏乏的样子,也就不好意思多显摆了,他猜到必是裴徽把赵业的战绩过继给了他,不然他这官职不可能刚刚好卡住赵业一级。

“谢了。”江崖收起官印对裴徽道谢。

“自家兄弟,你一客气比方晋打过来了都让我难受。”裴徽把自己的将军令牌随意扔进装卷轴的竹篮里,完全不当回事,他勾勾手叫江崖过来,“小番子呢?我这几天怎么没看见他?”

“大败先锋军那天,你不是给了他挺多银子吗?他现在有钱了,每天逛书馆喝茶听曲儿,和那些游街串巷的算命先生学卜术,天天高兴着呢!”

“行,叫他玩吧!只是看住他千万别出城,他那小身子骨都禁不住老鼠挠一爪子,万一遇上土匪就坏了。”

江崖紧张地把食指竖到唇边:“嘘!你别在背地里说他坏话,搞不好人家能算出来!”

裴徽乐出声:“他算出来能把我怎么样?过来打我吗?那他可得小心着,这几天我屋里正闹老鼠呢!”

短暂的和平在下一场暴雪来临时告终。

这场暴雪陆陆续续下了七天,陈循州的信件一封封递到裴徽面前,前线形势不利,战况焦灼,陈循州的信中还频繁出现一个女人的名字,那个叫芦篾儿的女人似有一种妖异的能力,恐怖堪比神鬼,比如她曾于午夜时分来到他的军帐,坐在案后无聊地拨着灯花,说着“再等等,就要结束了”一类稀里糊涂的话,可当他抽出剑去砍她的时候,那女人却又离奇地消失了。

裴徽把最后这封信看了两遍,然后他想陈循州的确年纪大了,都开始相信怪力乱神之说了。

第七夜三更天,大雪止息,执勤的士兵们立刻清扫院子。

江崖躺在房间里睡着觉,但被竹枝摩擦地面的声音吵醒了,辗转几次再也睡不着,于是决定出来帮忙。

然而推开房门后,他竟然楞在了当场。

连日来的绵绵细雪给院子铺上了厚厚一层丝绒,此刻那雪绒看上去犹如胭脂一样,红得令人胆战心惊。

一股莫名的寒意簌簌爬上江崖的后颈,扼住了他的呼吸。

他缓缓抬头望向天空,映入眼帘的,是一轮高悬于天际,如血的月亮。

第169章 出神入化(21)江中搏浪碧梧枝……

江崖心底萦绕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紧了紧棉袄,孤身从大营出来去往城门。

城门一带还是一如既往地安静,自从兵员充裕起来后,银城的守卫力量也增加了几倍,看上去叫人颇为安心。

当值的士兵自然认得江崖,齐齐叫着校尉大人,但他还不太习惯这种肃穆的氛围,只低头闷声应着。

江崖拿来交班记录,略翻了翻,发现三更天时外巡的士兵还没有回来,不过这些天来风雪绵延,外巡的士兵因故或早或晚回城都是常有的事,左右不会超过两个时辰,于是他搬了把椅子到城楼上坐着,和大家一起等外巡的兄弟们回来。

谁料如此一等,便至破晓。

江崖正裹着棉衣靠着城墙小憩,忽然间听得惊雷撼地,立时从迷蒙中惊醒,极目远眺,只见滚滚黑云倾天而来,似有一场狂风骤雪,又似临终的夜即将进入另一重更深的夜。

一同守城的将士还当这是暴雪的前奏,抱怨着又要下起雪来,但江崖狂跳不止的心却警告他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他起身来到墙边,扶着女墙探出头,好奇地观察着那片蔓延出视野两极的风暴,忽然发现云层前端出现了些微奇怪的光点,等那风暴更近一些,他方惊恐的意识到那其实是旌旗顶端黄铜杆头的反光,汹涌而来的也根本不是什么风暴,而是一只铺天盖地的军队。

江崖随手抓起一个士兵扔向楼梯,口中喊道:“去叫裴徽!快!”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远方,看着敌军在如雷的鼓角声里集结成阵,阵列前方的猎猎旌旗也变得逐渐清晰,那是一个赤红的晋字正在大风里张牙舞爪。

纵使江崖有独对千军万马的勇气,也未失了自知之明,如果对面真是方晋带领的燚军主力,银城区区万人之众根本不堪一击。

不多时,军中大小头目悉数到场,裴徽这次也不似面对赵业一样镇定了。

若说赵业可以凭借骑兵优势打开五州防线薄弱点,那方晋麾下四十万大军则根本没可能在陈循州眼皮子底下带兵转进,但凡陈循州还能站起来指挥,守军主力就一定会同步跟过来,即便人不到,消息也会先到,而现在两者皆无,说明定州前线一定出事了,一种糟糕的猜测是陈循州没了,另一种更糟糕的情况是陈循州麾下那几十万人也没了。

裴徽知道燚军主力肯定不会在乎这座小小的银城,此番一心扑来,定是为了报先锋军全军覆没的仇,而他这个罪魁祸首跑到哪儿程享都不会放过他,即便逃出城去转投他处,那程樵麾下八个将军九个心思,个个都有自己的小算盘,说不定谁就把他做人情卖了*,到时候死的更没骨气。

他强做镇定,通知下去:“备油备水,检查兵械,把所有弓箭都运到城墙上来。江崖你亲自去后城一趟,看看有没有机会放百姓先走,如果尚有出路,就挑几个伶俐的兵去向平州方向求援。听我鼓声为令,三通鼓响立刻关门,把大门用铁板钉死,支援到前,绝不开门!”

江崖闻令跑下楼,路上随手抓住一个小兵,叫他骑马回大营去接于番,然后立刻把人带到后城去,之后他策马穿过整座城池,登上了后城的哨塔,果然看见大批燚军正从左右包抄过来,想要对他们形成合围之势,不过此时距离缺口封闭尚有一段时间,倒不是不能一试,消息灵通的百姓都卷起细软拥堵在后城门外,祈求着想要逃命。

江崖向人群里看了一圈,没找到自己派出去的小兵和于番,可他已经没时间等待了。

他点了七百人跟自己上马,临出城时,嘱咐守卫:“一通鼓响之后务必关闭城门,不可再放人出来,如有百姓强行闯关,皆可就地处斩。”

然后他又对城门前的百姓说:“你们跟上我,只要路上还能看到我的马,那你们或有机会逃出升天,但如果行进途中向前看不到我的背影了,那你们肯定发没有机会冲出封锁,须得立即掉头回城。”

喊完这几句话,江崖即刻打马出城,飞驰向燚军合围的缺口,饶是他已全速冲刺,可还是与燚军短兵相接了,幸而这两股负责合围的兵马都是急行军,只有为数不多的敌人率先抵达了集合地点,人数不至于对江崖他们构成碾压。

送走求援的信使之后,七百骑兵没有第一时间撤退,而是毅然留下护卫起身后的百姓,在拼杀之中为他们打开了一条生路,可随着越来越多的尸体倒在地上,燚军的人数也开始倍增,并出现了带着旗帜的整编队伍。

江崖回看城池的方向,依然有浩浩荡荡的百姓追随而来,明明那些人出城的时候早就看不到他的影子了,可还是固执地想要出城试一试,他理解那些人的心思,就像他理解自己固执的父母和兄弟,他很想再多撑一会儿,或许多撑一秒,就能多放走一个人,但他的能力实在不允许了,他带出城的七百骑兵现在只剩下了五百来人,已经够意思了。

他喊到:“撤!”

守军们虽然不忍,却只能听令脱离战斗,当他们调转马头的时候,战场上艰难穿梭的百姓们发出了惨绝人寰的哀鸣,那一瞬间,他们便注定无路可活了。

江崖不敢多听这声音,抖动缰绳疾驰回城,奔波中忽然看见一个背着孩子的女人呆呆站在原地,便驾马从她身边驰过,弯腰抢走了她背后的襁褓,之后马不停蹄继续前进,女人起先还本能地追了两步,然后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扑通一声跪倒,向着他的背影拜了几拜。

其余百姓见状,也纷纷将孩子抛给了回城的守军。

可惜他们能救的人还是太少了,如潮水般汹涌的燚军紧咬着守军的尾巴不放,逐渐吞没了无路可逃的百姓,那些凄厉的哀鸣被马蹄声踏碎,和在泥土中,成为了这片永恒土地的一部分。

江崖人还没能进城,就远远听到了第一通鼓响,于是更加快马加鞭,堪堪赶在三通鼓声之时冲回城门,而城内守军也用早先准备好的铁板封死了城门,将追兵拦在了外面。

九不够看着江崖明明已经冲出封锁,却仍回来同生共死,不禁抱拳上前:“校尉大人!”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正式地称呼江崖。

江崖把怀中襁褓交给了他,随即向拥堵在后城的百姓中寻觅:“你看见于番了吗?”

人群最外围,一个矮个子跳起来挥手:“我在这儿!”

江崖走过去狠狠地把他推倒,烦躁骂道:“好死不死!”

与此同时,城墙上箭发如雨,滚木雷石俱下,将最早一批赶来的燚军驱逐到了十丈之外,不过这可是燚军主力,自然随军带有攻城器械,那硬木打造的攻城车扛住了石头与弓箭,差点撞开城门,好在城墙上早备了油料,泼下去点了把火,连人带车烧得焦黑。

第一波进攻失败后,燚军很快拿出了第二种手段,他们开始利用投石机向城内投掷浸过油料的火包袱,这些火包袱捆得很松,会在空中散作一片片火种,一接触可燃物就猛烈燃烧起来,当成百上千台投石机同时工作,白银城内便如同下起了火雨,而这些火包袱之间还掺杂着几具血淋淋的尸体,正是三更天时出巡的守城士兵,他们为什么没能回来报信已经显而易见了。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肉眼难以看清隐秘处的火苗,即使百姓们早就提着水桶等待,也难免顾此失彼,幸好他们之前听从指挥把粮草用木桶封地下,又提前往木屋茅屋上堆了雪,才不至于损失惨重。

几个时辰之后,燚军主力的大后勤抵达战场,为攻城军带来了更为重型的设备,比如覆盖着铁皮的攻城车和云梯,而城楼上的守军也早烧好了铜汁以逸待劳,从城头倾泻而下的铜汁烧穿了铁皮和木头,将燚军士兵浇筑在了那些攻城车里面。

如此一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对峙就持续了整整六十天,所有银城守军也留在城上六十昼夜没有卸甲。

城外的燚军可以靠源源不绝的补给线进行补给,城内的守军却只能坐吃山空;城外的燚军可以砍伐山上的树木制造兵械,城里的守军却已经开始拆房子了;城外的燚军有充足的兵源轮流换防,城内却要一个人当十个人用,上到八十的太婆下到五岁的稚子都要打箭头的打箭头,敲钉子的敲钉子,纵使累到这种程度,却无人泄气言败,毕竟谁都知道放弃的下场,死在战场上肯定要比落进方晋手里来的痛快。

但就算这样,裴徽是没能等来期盼中的援军。

两个月后的一个早上,困在城内的裴徽和江崖眼睁睁看着一支燚军登上了后城外的山峰。

燚军点燃并砍伐光了山上的树木,同时开始平整山坡,挖出滑道,而那山坡顶端则是几块比房舍还要大的巨石。

裴徽立刻意识到了燚军的计划,当即叫守军在后城城墙下挖一个巨坑,同时在巨坑后修筑第二道城墙。

不过两方的人力对比太过悬殊,他们终究没能战胜燚军的速度,燚军采用火烧和水泼的方式斫去了巨石的棱角,再顺着已经平整好的山坡推了下来,巨石便沿着预定的轨道一路加速冲向城池,石头撞鸡蛋似的轻易破开了城墙,接着落进了银城守军早已挖好的坑中,只可惜深坑之后的第二道城墙刚刚竖起一半,高度和厚度都远远达不到目标,扛了十天便扛不住了。

银城对着敌军大敞四开,露出了它脆弱的怀抱。

城破的一刻,所有人不约而同提刀上马,准备殊死一战。

四十万敌军是一个太过巨大的数字,无论哪个方向都列阵着潮水一样的敌人,突围几乎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何况裴徽和江崖这三个月来给方晋找了不少麻烦,早在燚军那厢挂了号,一路上被敌人追着喊位置,他们很快在战斗中冲散,各自奔往了不同的方向。

江崖手里的宝剑砍到卷刃,可前方的敌人仍然无穷无尽,最终他被敌军逼到了城墙外的码头上,还在这里看见了一样穷途末路的九不够,两人抵背相助,暂时喘了口气。

随后一只带着哨音的响箭射向两人头顶,乃是燚军发现目标时用以报告方位的手段,于是上千燚军脱离大营向他们冲来。

江崖没有心思再想其他,只能握紧了手里的刀,但却发现手指意外使不上力气,而指尖还正淋漓淌着血,沿着血痕向上看去,他这才发现自己身上至少中了六支箭,其中一只深入前胸,似乎是击穿了肋骨,接着他便感觉上气不接下气,胸膛好似被抽瘪了一样,再回头一看,九不够也已经力竭倒地了。

另一边,裴徽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一路斩首无数,杀到手臂震颤,但要命的哨箭却一直如影随形,令他片刻不得解脱,当他再一次挥动长槊指向来人时,那血淋淋的人却喊着他的名字抱住了他的腿,裴徽略一回神,认出面前的人是于番,便踢了踢腿想赶于番走,毕竟他已沦为众矢之的,跟在他身边只会死得更快。

于番一直留在城中帮着做箭,城破的消息传来后,大家都跑了,只有他找了个角落躲着,看见裴徽才敢跑出来,但他没料到裴徽会把他推开,一时呆住,不料下一秒便有长刀劈头砸来,毫无还手之力的他哪里躲得开?幸亏裴徽及时用马槊拨开了他,然后扎死了后面的敌人。

裴徽见于番确实是个有本事的,能凭本事死在自己前头,只得吼道:“捡一把刀!上马!”

于番抢走敌人手里的刀,接着被裴徽拎上了马。

两个人一路杀向城门方向,但当他们路过一座磨坊的时候,听闻哨音提前埋伏在这里的燚军突然冲出,向空中扬了几麻袋石灰,顺风正中裴徽的面门,那石灰里不知掺了什么毒药,落在皮肤上都火辣辣的疼,更别提落在人的眼睛里了,裴徽两眼剧痛从马上跌下,登时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好在城门处还有一些守军正在顽强抵抗,见状忙上前助阵。于番坐在裴徽背后,倒是没有受此殃害,他赶快把裴徽拖到了一处坍塌的墙根下,快速抓了几把雪擦洗裴徽红肿溃烂的脸和眼睛。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眼前的局势已经无可转圜,而方晋的四十万大军里其实还有十万在城外列阵,尚未加入战斗。

第170章 出神入化(22)那姑娘莫非是下凡的……

雒棠山深处,极目不分云雪,只见一小堆青褐色的屋舍挤进狭仄的山肩里,互相依偎着取暖。

风律被大雪留在雒棠镇上已经三个多月了,寄居人家的大姐是个热心肠,担心她一个姑娘走不出大雪封山,非要请她多住几天,好等镇上商号向外送货的时候打通山路,也把她捎出去。

“我早上从鸡窝里捡了个蛋,加上腌菜打了碗汤,咱们娘仨儿且对付一顿。”大姐端着热腾腾的粗瓷走进房厅,小心地放在桌上,接着对坐在门槛上逗猫的风律说,“这几日雪实在大,冻得鸡都不怎么下蛋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院子里忽然响起一阵清脆的呼喊声,遂见一个穿着花袄的少女欢喜地跑进门来,手里还拎着一只血淋淋的獾子:“娘!我今天遇见怪事了!我刚才在林子里砍柴,竟看见一只站着走路的狐狸,嘴里还叼着只比它都大的獾子,难为它是怎么咬死的?我拿柴刀吓跑了狐狸,把獾子捡回来了,这么大一只,可够咱们吃一顿了!”

大姐闻言失色,慌得直拍胸口:“冤家!我活了这么大都没见过能咬死獾子的狐狸,那必是一只成了精的邪祟,你看见它不赶快躲着,怎么还上赶着招惹它啊?”

“你又神神叨叨的,反正这獾子你要不要?”少女不耐烦地把獾子往前一伸,冻结的冰渣掉在破落的砖地上,悄悄融化成血水,风律脚边的小猫嗅到腥味,一蹦一蹦地过来扑打血水,却被风律拎着脖子抱了回去。

大姐嘴上还嘀嘀咕咕着狐口夺食不吉利,手上却已经找了只木盆盛住獾子,端去灶台上剔骨剥皮了。这不是个太平年代,家家户户都过着紧衣缩食的日子,能吃上一顿肉是件不可多得的美事,她心里虽怕,可也是高兴的。

山里的农户都有打理野物的手艺,大姐洗剥獾子的手法极利落,三两刀撕下整张獾子皮,绷在绣框上挂起来晾着,来日好卖给收皮毛的走贩,再剖开肚子掏出五脏,把肠油和肥肉收在一个带柄的粗陶罐里,剩下的肉和骨头都斩做大块,和下水一起丢进木盆,用力揉搓几把挤出血水,着力冲洗几遍,否则没放过血的野味必定腥臭难以入口。

这活儿实在繁琐,那边少女和风律吃完了野菜粥,大姐还在灶台上忙活着。

少女洗涮好两人的碗筷,重新穿上棉袄,站在门口问风律:“我去劈柴,你要不要一起来?”

“你要干自己去干,别使唤人家!”大姐赶忙在衣服上擦擦手,跑来拦住风律,“那活儿太脏,你好好在屋子里歇着,屋子里暖和。”

“不碍事,屋里火气燥,我正好出去透透气。”风律去厢房拿了斗篷披上,返回来捞起小猫揣进怀中,跟着少女一道出门了。

大姐只得掀开门帘对两人的背影喊:“珍珠,你看着点风姑娘,千万别让她累着!”

不怪大姐这般殷切,此番出门前,裴徽帮风律把酒葫芦换了盘缠,又因为她不要金银,所以就随宜换成了绢帛和珍珠,裴徽告诫过她如需打尖住店该给多少,可是风律哪记得住贾贸轻重,被大姐捡回家后,当即从马背上搬下五匹缣帛充做饭资,这些布料按市价能换二十石的黍米,足够她自己吃上一年了。大姐的丈夫离家数年渺无音讯,只剩下孤女寡母俩守着三间茅屋,平素食不糊口,更别说攒下什么钱,如今竟能凭空发一笔大财,当然恨不得把风律供起来。

少女说是带着风律劈柴,却不相信她真干得动院子里杂活儿,仅是安排她抱着猫在树墩上坐着,陪自己聊天罢了。少女本家叔伯都不是好相与的人,所以她和同辈堂亲并不相熟,邻里也嫌弃这对母女贫苦,唯恐避之不及,因此她一直以来没什么朋友,现在遇上风律这个只比她大几岁的姐姐,便很想与之亲近。

“那狐狸皮滑毛顺的,这么大一只,抱着獾子走路的样儿跟我们村儿许老头喝多了似得。”少女抓过小猫抱在怀里,左摇右摆,模仿起狐狸的样子来回踱步,“姐姐你快看我学得像不像?”

小猫被少女摇得喵喵叫,努力从她臂弯里挣脱出来,跳回地面,跳上风律的膝盖,钻回了暖融融的斗篷里。

风律轻轻揉着小猫的脑袋,随口问:“你娘说要带你回绥州娘家了?”

“是,我爹迟迟不回来,家里田地早被叔伯们占去了,我们娘儿俩只能靠给人家移栽海棠勉强过活,如今世道大乱,再没人买那些富贵玩物,我们继续留在村里只能饿死。”

少女重新拾起斧子,把木段竖在地上,高举两手着力一劈,木段应声而裂,接着被踢进了旁边的柴堆。

风律问:“几时走?”

少女且干且答:“我们早打算走的,因为外面打起来才耽搁住了。现在看这战祸一时半会儿平静不了,再等下去也没用,正巧姐姐来后我们手上宽裕了,应该年前就准备离开了。”

“也好。”风律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大名叫珍珠?”

“嗯,我娘结婚的时候,从娘家带来过一对祖传的珍珠耳环,她总跟我说那珍珠比眼珠还大,亮过油灯,是她见过最值钱的宝贝,所以也给我起了这个名字,可惜后面为了置地,她只得把那珍珠耳环送去当铺换钱了。”

风律笑了笑:“原来如此,珍珠么,我手里倒有一些,走的时候留你几个。”

“我可不要!姐姐你都给了我们好多钱了!”

风律摇摇头:“我用不上。”

少女把一堆木柴码好成垛,时辰已经过了晌午,她两颊冻得通红,赶快挽着风律跑回了屋子。

大姐掐着时间把泡净血水的獾子肉和下水都下了锅,焯好捞出来,然后起锅换水,再把獾子肉和心肝加上干葱和豉汁一起熬煮,不多时,炖锅里便汤汁沸腾,热气顶得锅盖咯咯颤动,她盖上锅盖,又拿起那只装油脂的粗陶罐,添进一瓢水,再将罐子伸进火膛口,少顷沸水煮软肥肉,水汽蒸发殆尽,肥肉便滋滋吐出油脂,黄澄澄金灿灿,看上去比猪油还要肥腻。

炖肉和熬油都是费时的活计,没半时辰不用掀锅盖,大姐嘱咐少女看好锅灶,然后便拎起水桶去山涧里挑水了。

她打水回来时间已到黄昏,房厅里肉香四溢,少女盛出饭菜,还不忘把焯过水的獾子下水倒进猫食盆里,三人一猫各自落座就食,被那狐狸请了一顿美餐。

农家节俭,爱惜灯油,三人饭毕早早睡下。

风律和少女同住一个屋子,两人的寝榻紧贴着墙,墙上有一个开向后街的小窗,窗户上糊了好几层白纸,原本窗外还糊了一张挡风的小棉被,但昨天不知被那个缺德鬼偷了去,还把窗纸捅出好几个洞,大姐大骂一通也没有用,只能回家调了浆糊先把漏洞封上。

两人睡到月行中天,窗外忽然发出咚咚两声,少女被声音惊醒,杵着胳膊抬头看向白纸糊住的窗格,只见外面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人的脸紧贴着窗纸,双手拢着眼睛遮住月光,正努力向屋子里张望。

少女想起昨夜偷棉被的混账,立刻大喝一声:“外面是谁?”

窗外的人被喊声吓了一跳,往后站了站,而后一个老汉的声音问道:“珍珠啊,没睡呢?”

少女听出这声音是住在街尾的高大爷。

高大爷年轻时是镇上马帮的老大,后来被山匪打伤了腰,便退了下来,正是他帮少女的父亲找到个马帮的活儿,才叫家里过上了几年好日子,可惜那年走商时,父亲一队人马迷失在山里,再也没有回来,许是对少女家心存愧疚,高大爷这些年经常帮少女家调和邻里关系,不然这对孤儿寡母早被欺负死了,连这次拜托商号送风律出镇子,其实也是托了高大爷的人情。

少女困惑地问:“高爷,这么晚了有事吗?”

“我方才从商号那得到消息,当年和你父亲一道走商的一个人回来了,这会儿就在镇上,我记下了他的名姓和住处,赶快给你家送过来了。”高大爷咳了几声,补充道,“我老人家腿脚不好,这几天下雪,旧伤疼得厉害,到你家前门去还得绕过一条街,我这腿啊实在走不动,你把后窗户打开,我把纸条递给你。”

少女惊骇万分,满口应着,撑起身子要坐起来,但风律却悄无声息地握住了她的手。

风律背对窗户倒着,依旧如熟睡般闭着眼睛,不动也不说话,只轻轻笑了一声。

窗外那人听到这声笑,突然掉头就跑,奔跑而去的步伐声如此迅捷,绝不像一个拄拐的老人。

少女终于意识到事情有些诡异,她害怕地推了推风律:“姐姐?”

风律拍了拍她的手背:“别怕,它不会再来了。”

次日天明,风律还赖在床上,但忐忑一夜的少女已早早醒来,她忍不住把昨夜的奇闻说与母亲,两人心中顿觉惶恐,赶快去往街尾的高大爷家里,彼时大爷正在喂马,少女旁敲侧击问起昨夜的事,听得大爷一头雾水,不知所云。

她二人惶恐地从大爷家离开,回到了闺房后巷,这一带墙根下都堆着雪,但雪面上除却大姐糊窗纸时踩出来的两趟脚印,就再没有别的足迹了。两人怀着不安的心情走到后窗前,看见窗沿上铺了薄薄一层新雪,两只清晰的狐狸爪印并排印于其上,恰是一只狐狸搭着前爪向屋里眺望留下的痕迹。

“冤家啊,你闯大祸了!”大姐急得拍打起女儿,“叫你招惹那精怪,这下它都找上门了!”

少女捂着手臂愣了一会儿,忽然说:“风姐姐也听见那东西说话了,却一点都不慌张,必定知道些什么。”

两人想到这里调头回家,可一进院子,却看见一向栓在院子里的白马不见了,推门进屋,原本安睡于此的风律已然了无踪迹,连柜子上衣服和行李都不在了,只余下一床被子半卷着堆在床尾,摸上去尚有余温,证明她刚刚离开不久。

大姐抚着胸口要哭出来:“她定是知道那畜生凶险,悄悄走了。”

“才不会呢!姐姐和我说那东西不会再来了,我不怕!”

“我的心肝肉,你不怕?我可怕的要死!反正我们是要回你外婆家的,赶早不赶晚,咱娘俩儿干脆趁这机会走了吧!”大姐说着就打开身后的柜子翻出包袱皮,一面整理一面絮叨,“你去我屋里把那银戒指和银耳环用手帕包起来,贴身带着,唉,罢了罢了,还是等会儿给你缝进棉袄里稳当……”

少女拉住她的手臂:“咱们家里没有马没有车,可怎么走啊?”

“我自有打算,这房子咱们带不走,你大伯又早惦记着我们这点家底,不如就折价给你大伯,我再叫他套车送咱们一程,难道他还能不答应吗?”

“没这房子钱,咱们回外婆家只能白吃白拿,即使舅舅心善养着我们,又岂是长久之计?”

大姐听见她的话,两眼一红坐到床上,捧着包袱低头道:“我原想开春多做几份工,手头宽裕些再走,到时候在你舅舅家附近买一间房,置几亩地,好歹混弄一口吃喝,也不至于委屈了你。”

少女近前一步,把母亲搂进怀里:“娘,没事的,绥州那么多大户人家,我可以去人家家里做工,怎么也能养活咱俩。”

“胡说!咱家虽穷,但也从没叫你低三下四过,若你爹知道我送你去伺候人,日后我怎么好见他?”

两人垂目相拥,默默无语。

便在这时候,床上的被堆拱了拱,本就心神不宁的两人吓了一跳,双双屏息不敢出气,结果被子下喵了一声,随即钻出来一只懒洋洋的小猫。

她们见状不禁发出惊叫,却不是被猫吓到,而是看见小猫身上纠缠着一条白灿灿的珍珠项链,那链子上足有三十几颗珍珠,每个珠子都有指甲大小,皎白通透,亮得就跟猫眼睛一样,合该一颗颗拆开来清洗干净,用上等绫罗垫着,锁进檀木匣子里,才能配得上它们的身价。可小猫却不管什么珍奇贵贱,原地一倒肚皮朝天,捧着项链连抓带咬,玩得不亦乐乎。

少女突然想起昨天风律说过的话,她说过要留给她几颗珍珠的。

大姐颤巍巍拿起珍珠项链,眼睛都直了。

“我的天老爷,那姑娘莫非是下凡的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