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出神入化(3)一段成王败寇的乏味戏……
待冼云泽把画卷放回书架,路潇也重新恢复了正常坐姿。
她嘱咐妈妈:“我们明天早上开车回去,大概中午到家,你俩别再做一桌子菜了,他都跟我回去十几次了,是时候降低招待规格了。”
路潇刚刚说完,冼云泽便抢着插入画外音:“妈妈我想吃红豆饼。”
妈妈听见了他的声音,立刻高兴地夸奖还是冼云泽识货,她的红豆饼如此成功,偏偏亲友邻居都缺乏鉴赏美食的味蕾,竟不愿享用,正好家里剩着二十斤红豆饼无处安放,这次通通给他带走。
路潇按下静音键,把屏幕扣在胸口上,厉声质问冼云泽:“你想干嘛?”
冼云泽露出无辜的眼神:“我想吃红豆饼。”
“你没事找事是吧?我妈上次邮的红豆饼你一个都没吃,全拿去喂鹦鹉了!”
“我的鹦鹉想吃红豆饼。”
“你等着,我告诉我妈你拿她的红豆饼喂鸟,以后她再也不会让你进家门了。”
“那我也告诉妈妈红豆饼是我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她知道你把她的红豆饼扔了,也不会让你进家门的。”
路潇挑眉:“哎呀小东西,你还学会告状了?”
冼云泽鼓着腮帮不说话,看样子好像是认输了。
路潇得意的哼了一声,举起手机重新启用语音,可还没等她说话,冼云泽突然大喊起来。
“小路潇在床上吃东西!”
听闻此言,电话里的妈妈陡然提高了声调:“路潇你给我下去!食物残渣留在密封袋里要生虫子的!我那可是正品的蚕丝被!没办法放到洗衣机里洗的!”
路潇当即挂断视频把手机往旁边一丢,凶恶地扑向了冼云泽,两个人滚作一团,嗷嗷叫着厮打起来,这场混乱的战斗最终以路潇把冼云泽压在身下并捏住了他的双颊而告终。
冼云泽用他被捏成鲶鱼一样扁的嘴说:“我要告诉妈妈,她说你要是欺负我,她会亲自收拾你的。”
路潇眯起眼睛:“你敢?”
“当然敢。”冼云泽的身体如云雾般散去,而后在她身边重新凝结,还试图跳上床去捞她刚才扔开的手机。
路潇回手抓住他的脚踝,跟着他一起蹦上了床,他们为抢夺这台手机满床打滚,战斗之激烈,甚至用上了牙齿,直到路潇瞅准时机把手机踹下了床才罢休,但两个人仍保持着对面拥抱的姿势纠缠在一起,输了争夺战的冼云泽不免气急败坏,忽然张口咬在了路潇的脖子上。
她的动脉隔着薄薄的一层皮肤抵着他的舌尖跳动,越跳越快,越跳越乱,冼云泽松开牙齿,轻轻亲吻起她的脖颈,她微凉的手指也沿着他的腰椎蚁行而上,若即若离,若羽毛划过皮肤。
此时地上的手机再次响起,是被粗暴挂断电话的妈妈重新发起了视频邀请。
冼云泽动了动手指,恼人的手机便顺着地板溜出了卧室门下的缝隙,与此同时,另一股力量也加诸于手机,要把它扔进衣柜里,两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将手机撕成两半,一半被丢进客厅,一半被丢进衣柜,彻底终结了那不合时宜的铃音。
一夜无言,第二天两个人如约回了橙城。
路潇自作主张给自己放了两周的假,假期如此之长,妈妈还以为她和冼云泽两个人双双失业了。
时间来到第十五天的早上。
一位送餐员按响了路潇家的门铃。
“你们谁订餐了?”爸爸说着走向房门,却发现屏幕里的送餐员并未佩戴任何配送公司的标识,手里只拿着一个文件袋,而且脸色难看极了,气场倒像是上门讨债的。他按下了门禁的通话键,“您好,请问是谁的外卖?”
送餐员回答:“路潇。”
爸爸对屋里喊:“潇潇,你订外卖了吗?”
“什么外卖?没有啊!”
路潇和冼云泽正在卧室里看电影,听闻召唤,懒洋洋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她身上穿着毛茸茸的袋鼠睡衣,袋鼠的大口袋里则装着一桶爆米花,她边吃着爆米花边走向门禁,定睛看了看屏幕,一双眼睛立刻鼓了起来。
楼下哪里是什么送餐员,分明是特设处驻橙城的接洽人。
“我想起来了,是我的外卖,我下趟楼。”路潇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直接穿着拖鞋跑进了电梯。她把接洽人从门禁摄像头前拉走,然后不可思议地问:“你们怎么找到我家来了?”
接洽人黑着脸道:“你电话打不通。”
“我手机坏了,你打冼云泽的电话呀!”
路潇之所以没有着急补买手机,也是因为她和冼云泽形影不离,冼云泽的手机就她的手机,不管什么时候,联系到冼云泽也都相当于联系到她了。
可接洽人却回答:“他挂了特设处的电话。”
“他没注意吧!”路潇不当回事。
“他是看到特设处的号码后才挂的!我们换了手机给他打,他一开始接起来了,但听到对面是特设处之后又挂了。”接洽人咬咬牙,怨愤地告知,“还拉黑了!”
“呃……”路潇想起了三天前冼云泽说有推销员给他打骚扰电话那回事。
“后面无论换什么号码都打不通了,你上楼去看,他的手机一定是飞行模式!”
路潇瞟了一眼楼上,无奈地问:“出什么事了?”
接洽人平复了一下心情,正色说:“上个月翡城发现了一座古樾国的遗迹,挖出了点儿不寻常的东西。”
“就这个?”路潇不以为意,“不是我说哈,办公室六个人呢,你们不能单薅我一个人的羊毛吧?林川呢?”
“这个案子传回特设处,一开始就给了林川,他和组长当天去了翡城,结果傍晚时分两个人一起失联了。”
路潇微微皱眉:“副组知道他们失联了吗?”
接洽人:“知道了,我们发现联系不上组长,第一时间就通知了副组,当时他和米米正在青山参加王静的入门仪式——你还记得王静吧?就是之前投奔帝君宫的那个女孩子,特设处为她安排了医生和手术场所,在那根针的加持下,她很顺利地摘除了脑瘤,痊愈之后,她回到帝君宫道谢并正式入门。”
路潇随口评价:“挺好的,那根针高低算个法器,难免被人惦记,她进了帝君宫就不用担心怀璧其罪了。”
“副组听到组长失踪的消息,一开始不觉得怎样,但三天后还联系不上组长,觉得有点奇怪,就和米米也去翡城了。”
路潇听到这里仍不当回事:“然后呢?”
接洽人满面愁云:“然后当天晚上,他们两个也失联了。这已经是三天前的事了。原本我们觉得还能等等,但今天凌晨3点左右,那边又出了新状况,现在所有知道内情的人都人心惶惶,他们是不是遇到危险了?”
路潇抽走了接洽人手里的文件夹:“给我看看详情。”
乍看上去,这起事件其实很普通。
翡城某建筑工地施工时,意外挖掘出了一座尸骨坑,经当地考古部门核实后,确认是一千三百年前古樾国的遗址。
当是时,天下大乱,群雄并起,短短三百年内,这片土地上竟有几十个诸侯国生生灭灭。
古燚国开国之君程集功与兄弟程樵一起兴兵起义,篡位为王,两人约定程集功死后,当由他的弟弟程樵即位,但程集功上位二十年间,国力昌盛,民心顺服,天下早已不是当年格局,程集功与程樵之间再无兄弟之情,只有君臣之义。
一年元宵节,前朝旧臣混入禁军,当街刺驾,刺客连斩十数人,直抵程集功马前,战马受惊,将主人跌落马下,眼看手起刀落,正是改朝换代之时,程集功的长子程享突然从后方杀出,夺过侍卫的长剑挡下了这致命一击,随后反应过来的禁军一拥而上,这才将刺客当场诛毙。因此救驾之功,燚国众臣纷纷请立程享为太子。
彼时程樵已经被排挤到了权力的边缘,史书称他统帅安定平和绥五州军事,但实际上,无论是从古至今的行政划分,还是现实的地理格局,都根本不存在定、平、和三州,考古证据也真真切切地证明程樵治下只有安、绥两州,史书上又说,和州位于高舆山以西,可高舆山西侧只有一片茫茫大海,然而若说是虚指,这三州又曾在史书上反复出现,它们不只是古樾国众多王侯将相的发迹地,也是那段历史中最惨烈的战场,历史与现实脱节,确实引人遐想。
但说程樵,他势单力薄,自知大势已去,便也一同上书劝驾请立太子,程集功当然乐得顺水推舟,将皇位传给自己的子嗣。
许是程集功从战马上跌落时受了惊扰,这年年末,他突然撒手人寰,程享随即继位。
程享与他的父亲不同,这位出生就屹立于权力顶端的皇帝天生桀骜跋扈,一上位便终结了燚国二十年的和平,只用六年时间,便连灭周边三国,他这厢放肆杀伐,百姓只能忙于奔命,渐渐的,流离失所的百姓便都汇聚到了程樵治下尚且安稳的安绥二州,这里面就包括大量被灭的三国贵族,他们不止带来了人口,还带来了天文数字的财富和璀璨的文化遗产,于是安绥二州顺理成章地发展成了这片大陆的文化和商业中心。
程享看着自己这位前储君叔叔逐渐发了迹,总觉得屁股下的位子一天不如一天安稳,最后终于坐不住了,继位第六年,他下旨叫程樵进京朝觐。
程樵活了大半辈子,吃过的盐比侄子吃过的饭都多,自知此去必死无疑,干脆就地起兵,直接反了,被灭的三国贵族纷纷起兵响应,燚国一时间狼烟四起,遍地哀鸿,然而叛军的攻势并不顺利,程享的大军每收复一座叛乱的城池,便要把城中叛军悉数斩杀,概不受降,因无法区分普通百姓与兵卒,程享甚至下令将所有手上长茧的男子都当做叛军杀死,只剩一些稚子幼儿得以幸免。
在这纷扰的乱世间,一位叫做裴徽的三国贵族于战争中发际,先帮助程樵战胜程享,而后又杀程樵自立为王,创建古樾国,赢得天下三十二年。
这次翡城挖掘出的尸骨坑里,便埋葬着裴徽与他的全部家眷。
至于堂堂一国之主,为何不得善终,乃至九族人丁都成了尸骨坑下累累白骨,只能说又是一段成王败寇的乏味戏码了。
而这个普普通通的考古事件之所以会传递到特殊处,乃是因为这座尸骨坑里出土了一块残碑,碑文上突兀地刻着两个字——凌阳。
这两字前后的篆刻已无法辨识,没人知道它意味着什么,也许只是巧合,又或者是日久模糊的错认,无论如何,安全局不敢轻易埋没这件事,于是这份报告最终送到了凶器组。也是因为残碑上的凌阳两字,凌阳弋才肯屈尊纡贵,陪林川同去翡城。
第152章 出神入化(4)我们想了解下古樾国金……
路潇站在原地看完了文件,抬头问接洽人:“你说三天前又发生了新情况,是指什么?”
“他们失踪的地方,绥州神女山。”接洽人谨慎地吐出这个地名,“事发之后,我们第一时间封锁了这座山,但就在三天前,一道罕见的冬雷劈开了神女山下的一株千年海棠,赶来救火的消防员从海棠树下挖出一口缸,里面盛满了古樾国时期的金册。金册上记载的内容太过离奇,可能与四个主管的失踪有关,所以特设处才不得不联系你。”
“辛苦你了,我替冼云泽跟你们道歉。”路潇把文件夹装进睡衣前的口袋,和爆米花桶放在一起,“订最近的机票,我要回青城一趟。”
接洽人指了指身后安全局牌照的黑色汽车:“不用,飞机现在就在机场待命,随时能飞翡城。”
路潇轻笑:“那四个神仙都失踪了,我一个肉体凡胎,总不能再毫无准备地去送,我要回特设处拿我的刀。”
她兜着文件夹转身要走,却又停下:“我先上去叫冼云泽,哦,对了!你去挑两只白鹤送回特设处,挑好看点儿的。”
“白鹤?”接洽人一头雾水,但还是把这件事写进了备忘录,随后又对着路潇离开的背影咬牙切齿说,“你去看他的手机,一定是飞行模式!”
回到家中,路潇便看见穿着同款袋鼠睡衣的冼云泽在卧室里探头探脑,一双眼睛睛贼溜溜地盯着她转。
路潇严肃地看了他一眼,冼云泽立刻意识到坏事败露,转身就溜进了厨房里。
她没有追上去,而是回到卧室将这些天的生活痕迹清理干净,把被子叠好放进衣柜,衣服塞进行李箱,然后又去卫生间洗漱一番,她抽出一张纸擦去镜子上的水雾,镜子里的脸未经妆点,却天生眉锋唇薄,眼光如刀,是一种脂粉画不出的桀骜不驯,因为神采太过凌厉,所以常需要笑容遮掩。
路潇对着镜子笑了笑,然后又呵了口气,朦胧雾面便盖住了镜子里张扬的形象。
她打点妥帖后走进厨房,安静地倚着门框,此时妈妈正在揉面,爸爸团着红豆馅,冼云泽则乖巧地坐到两人身边,一本正经地用模具切着红豆饼的面皮。
妈妈对冼云泽说:“小冼,快去玩儿吧,厨房用不着你!”
爸爸也说:“回去看电影吧,这里牺牲我一个人就够了!”
妈妈抬手抹了爸爸一鼻尖面粉:“你什么意思?”
“你的这个红豆饼啊……”爸爸摇头叹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除了不好吃什么都挺好的,真的,我拿去打窝钓的鱼都比平时多一倍,当鱼食可太绝了!”
“不准偷我的红豆饼钓鱼!”
“可是红豆饼送不出去都放到过期了。”
“我放在冰箱里了,没那么快过期的。”
“你放冰箱里我就偷得到,有本事你锁保险柜里。”
路潇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一声,爸妈忽然意识到现场还有观众,于是不约而同地息了声,继续默默加工这种动物界有口皆碑的美食。
“小可爱,你出来一下。”
“我在忙呢!”冼云泽抗拒道。
路潇握了一下手腕上的珠串,走到冼云泽背后,两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别捣乱了,你压的每一张面皮都是漏的。”
冼云泽甩甩肩:“我可以慢慢学。”
“来不及了,我有话和你说。”
路潇抢走冼云泽手里的模具,强行将他拖出了厨房。
她把冼云泽按坐在客厅的单人沙发上,回头确认了一下爸妈都没有跟上来,便一只手与他十指相扣,另一只手撑住沙发扶手,把他牢牢圈在了沙发里。
路潇俯身贴近冼云泽的脸,与他额头抵着额头,鼻尖抵着鼻尖,小声质问:“为什么不接电话?”
冼云泽妄图蒙混过关:“什么电话?我不知道……”
路潇凶恶地亲了亲他的唇:“你再说?”
冼云泽被迫如实交代:“不想出门,喜欢和你呆在家里。”
路潇再次凶恶地亲了他一下:“以后不可以这样,会误事的。”
“能误什么事?”
“宁兮他们失踪了。”
“这件事啊,接洽人在电话里说过了。”
路潇惊讶万分,重重啄了一下他的嘴:“那你还瞒着我?”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们只是去了没有手机信号的地方。”
“你怎么知道?”
“他们的命格上关天星,如果出了不好的事,一定会反映到星象上,我这几天每晚都有看星星,星星很好,没有一颗乱动。”
路潇想了想,他的话确实有道理,于是又一次亲了亲他:“去换衣服,我们该走了。”
两个人抱着爆米花桶离开家,一起坐上了恭候已久的飞机,打开手机继续看电影,飞机绕行青城落了一次地,之后直飞翡城,当他们最终抵达目的地的时候,手机上的电影刚刚结束,而路潇怀里的爆米花还没有吃完。
飞机降落在距离神女山不远的一个应急救援中心,翡城本地的接洽人早已等候在此,两方见面,她先塞给路潇一台新手机。
“还是你原来的号码。”接洽人直奔主题,“我们去哪儿?去他们失踪的地点,还是挖出金册的地方?”
“不着急,你先说说组长怎么丢的?”
“他们先去尸骨坑那边看了残碑,不知道发现了什么,之后就都进了神女山,我们目前没有派人上去,只找了几架无人机飞了几圈,什么都没拍到。他们不会出事了吧?”
路潇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天上:“你看天上有几个太阳?”
接洽人不明所以,果然抬起手数了数:“一个?”
路潇轻笑:“那就出不了事,所以先去看金册吧!”
神女山下有一个传承了千年的古镇,时至今日,已然没落,但想当年这里可是绥州最繁忙的陆路枢纽,也曾华灯照夜,车水马龙,更是青史留名的一代富商刘氏的故乡。
说起来,这位刘氏正发迹于千年前的古樾国时期,而后历经百年不衰,生意越做越大,虽然最终没能逃过兴衰宿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翡城博物馆里至今还保存着一块古樾国开国皇帝裴徽亲笔御赐给刘氏的金匾。
刘氏的祖宅便建在这座镇上,不论园区,只建筑面积就占地10亩,亭台楼阁美轮美奂,极具艺术与历史价值,现如今这座古代豪商的宅邸已经成了古樾国历史博物馆,每周五天免费对公众开放。
刘杰是古樾国历史博物馆的高级研究员,翡城本地的刘姓人家多为商贾刘氏的后裔枝叶,所以细究起来,这位研究员还与刘氏有几分血缘关系。
这几日不知什么缘故,包括博物馆在内的整个神女山度假区都被封锁了起来,导致没有游客光临,周边的饭店和小吃摊也跟着一并歇业了,他的同事们决定驱车去镇上吃午饭,只有他懒得跑那么远,便一个人留在办公室里吃泡面。
午休时间,刘杰穿过空无一人的古雅庭院,踱步来到了博物馆的接待处,也就是刘府影壁旁的一间门房,取走了他的快递,他伏在桌前填写签收单的时候,桌子上突然投射出两道人影,他吓了一跳,猛然抬头,发现面前不知何时站了一男一女。
刘杰拍着突突跳动的心脏,开口解释:“抱歉,我们最近闭馆,你们上网查查官方给出的开放时间吧!”
路潇瞄了一眼他胸前的吊牌,确认了他的名字和职位:“我们不是游客,我们来找人。”
“找谁?”
“找谁都行。”路潇拿出工作证,“我们想了解下古樾国金册的事情。”
刘杰打量一番面前的两人,随即向上级汇报了这件事,确认事实后,便遵从命令将他们带往了封闭区工作间,而这里正是存放金册的地方。
工作间原是刘府的一间会客厅,内部空间极大,靠门放着两架书柜,当中平阔的砖石地面上则平行放置着两张5米长、1.5米宽的不锈钢桌,桌面上整齐排列着新近出土的古樾国金册,还有各式清理金册的专业工具。
近十公斤黄金金灿灿明晃晃地铺了一屋子,不必谈历史价值,光黄金本价都值个几百万了。
刘杰谨慎地提醒客人们:“工作间里有十几个高清摄像头,360度无死角,可先进了。”
他把刚刚拿到的快递放到门后的书架顶端,引着两个人穿过长案,坐到了房间最里面的一张茶桌前,摁亮投影仪,等待开机时,他又顺手从桌下拿出了一套古色古香的茶具,为客人们沏起了茶。
刘杰一边接水一边介绍:“这套金册保存相当完好,制作金册的黄金质地很纯,装金色的罐子里还灌满了蜡,所以虽然年代已久,但文字基本没有变形,我们只是简单清理了一下就能够扫描录入了。”
这时投影仪已经完成了启动,一阵开机音后,书桌旁边的投影幕布上出现了金册的扫描影像。
“根据金册上的文字所述,它们的主人正是古樾国的开国皇帝裴徽,这套金册是裴徽的自传,记录了他从起于微末到登基称帝的整个过程。”刘杰说到这里,露出了尴尬的表情,“但我个人倾向于这套金册不可尽信,毕竟那上面的故事太过荒诞,相当不真实,很可能是裴徽晚年滥用丹药导致精神异常的产物。”
路潇刚从口袋里掏出瓷瓶,准备吃一粒米染送给她的丹药,听到刘杰的话,便把才倒出来的丹药塞进了冼云泽的嘴里。
刘杰不知该从何讲起,于是问他们:“你们了解过古樾国的历史吗?”
路潇答:“高中历史课上学到过。”
“那就是基本不知道。”他又问,“你们了解过绥州这个地方吗?”
“高中地理课上学到过。”
“那就是基本不了解。”刘杰为难地揣摩着两人的知识储备,在脑子把信息排列一番,“好吧,要想理解金册上写的东西,我得先给你们讲一讲古樾国和绥州的历史。”
第153章 出神入化(5)两枚太阳正熠熠生辉……
绥州有着一条漫长的海岸线,海边多悬崖险峰,神女山隐没其中,从表面上看不出任何独特之处,但在当地人眼里,神女山与其他山是截然不同的,这是一座有神明庇佑的山。
神女山的守护者叫做三山神女,一个称呼却指代着三位神明。
西山神女卢氏,本是古燚国第二代君主程享宫闱内一位寂寂无名的妃嫔,不知姓名,也无法考据其出身,却被民间奉为神仙,据说祭拜她便能令女人精通纺织,因此在那男耕女织的时代,东山神女很受民间推崇。
南山神女云氏,是程享的叔叔程樵帐下的一位女官,来历不明,功绩不详,史书仅在程樵起兵初期封赏众臣时,不经意地提过她一次,留下“赐云氏绢二百匹”七字而已,后来民间给她派了个主管健康的活计,旧时人沾染恶疾后,常会来祭拜她。
北山神女风氏,她比另外两个尚且能在历史中找到原型的女性更加神秘,未见于任何典籍,也没有传说加持,但却被当做主管平安的天神供奉千年,尤其山河凋敝、民不聊生时,百姓都要向她祈求庇佑。
神女山西、南、北三面都有神女坐镇,唯独面海的东面没有神女封号,除此之外,这座山上还有一个奇怪的规矩,那就是每次登山只能祭拜三山神女中的一位,否则就会招致神女不悦,降下灾祸。
这次从海棠树下挖出的金册,正书成于三山神女初现人间的时代,裴徽亲手为这个传说撰写了更为丰富的内情。
古燚国,和州,白铜城。
程享灭亡贺国的那一年,未来的樾国国主裴徽年方十五岁,他的父亲与叔叔都死于贺国的守都之战,阖家男丁之中,只有年少的他得以幸免。
母亲带他投奔了和州的舅舅,一住就是三年,虽不复旧日的钟鸣鼎食,但也算衣食无忧,他自有少年意气,未曾沉迷于从云端跌落泥潭的绝望,反而觉得乡间无拘无束,逍遥自在,要说有哪里不好,就是生活太安逸了。
所以当程樵起兵反叛程享、贺国旧故纷纭响应时,十八岁的裴徽便坐不住了,他祈求母亲放他去博一番事业,母亲当他年纪小,自然是不许。
但裴徽说,程享大军势如破竹,攻取必屠城焚寨,有绝灭五州的决心,而他们苟安此地,不战不逃,与引颈待戮何异呢?何况当年他的祖父凭借小小一座都城,抵抗程享百万大军六月余,一度令程享食不下咽,贺国战败之后,程享当即命人刨了裴家的祖坟,全部挫骨扬灰,如今时势可用,正该了结这笔国仇家恨了!
母亲听了他的话,意识到儿子确实已经长大了,便将亡夫的马槊与铠甲送与了他,又典当了贵重的珠宝为他筹措路费,舅舅为他买来一匹西域的良马,还告诉他程樵麾下有一位叫做陈循州的将军,曾是他祖父的部下,为人忠勇,此行可以前去投奔。
裴徽牵着马离开家门,找到了平素交好的屠夫家的儿子,往日安定的时候,两个人经常从家里偷出酒肉共食,可现在世道乱了,家家都入不敷出,屠夫也没有生意,他们已经很久没能一起大快朵颐了。
裴徽叩开了屠夫家的门:“江崖,我要去参军了。”
被叫做江崖的男子从屋里走进院子,先过来拍了拍他的马:“好家伙,这马可真高大!你几时走?”
“我和家里辞别过了,现在就走。”裴徽瞄了一眼他身后黑洞洞的房门,“你爹养着五个儿子,却独使唤你一个,还把家产早给你的哥哥们分了,我看你在家也不得意,要不要和我同去?”
“那你等着,我和我娘说一声。”江崖说着走进房子,很快又走了出来,手里还多了一把长剑,“我娘答应了,你瞧这个,早些年有人买猪顶账用的,我娘说值不少钱呢!叫我带着用!”
裴徽接过他手里的长剑掂了掂,用料扎实,只是剑刃生了锈,剑柄的木头也有些烂了。
“确是好东西,等到街上,我找铁匠铺子给你磨一磨,换一个剑柄,再配一副剑鞘。”
江崖点了点头,把锈剑插在了马鞍一侧的铁环里,整理了下马背上歪斜的褡裢,正待出发,隔壁人家忽然传来一声惨叫。
裴徽踮着脚尖儿看向墙头,却什么也没有看见,撤回身问江崖:“于瞎子在家呢?”
江崖哼笑:“这世道谁还有闲钱算卦看相,他不在家能去哪?他都好些日子没出门摆他那卦摊儿了,只天天在家喝酒打儿子。”
裴徽咂舌:“我看小番子早晚要被他打死,也够可怜的了。”
江崖忽然灵机一动:“干脆我们把小番子也偷出来吧!”
“能成吗?”裴徽倒不觉得他的想法有什么问题,只是怕给家人添麻烦,“回头于瞎子去咱俩家里闹怎么办?”
江崖不屑道:“于瞎子是打得过你舅舅还是打得过我爹?”
裴徽乐了:“也是。”
江崖捡起几块石头,隔墙砸在于瞎子家的屋门上,接二连三的石头跟雨点儿似的,将那扇单薄的木门砸的歪歪斜斜。
于瞎子很快跑了出来,熟门熟路找到江崖家的墙根,挥舞拐杖咒骂:“江崖!是不是你干的?欺负我一个瞎子,我咒你全家不得好死!”
江崖自是不能答话,他给裴徽使了个眼色,后者便牵着马绕到了于瞎子屋后,推开土屋后窗,对缩在墙角里擦眼泪的于番招了招手,于番不明所以走上前,却被裴徽一把揪住了衣领,跟黄鼠狼偷鸡一样将他从窗户里掏了出去,扔到马背上,飞快地逃出了巷子。
三人在城门口会合,于番听完他们两个的盘算,断是不敢从的,泪涟涟地哭起来,他的一双眼睛又大又亮,瞳仁显出罕见的灰色,比猫还要漂亮,亏着于瞎子看不见他干儿子的眼睛,不然非得抠出他的眼珠子不可。
江崖烦了,把于番从马上抓下来,往地上一丢:“那你滚回去得了。”
裴徽语气阴森森地恐吓:“你走啊,你干爹要是知道你跟我们逃到了城门口,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江崖指了指于番的头,于番的头上结着两块血疤,正是被于瞎子的拐棍敲出来的,当时他好昏死过去好久,还是江崖的娘好心给他灌了一大碗参汤,这才吊住了他的命:“回去叫你干爹再多敲六下,往后你挨不住打想进庙里做和尚,还省得点香疤了*。”
裴徽也用马鞭戳了戳于番的心口:“你见过于瞎子宰狗没有?他虽看不见,可剥皮的手法可利索了,先用拐棍把狗勒死,再用开水烫了毛,当胸一刀,两手伸进刀口这么一扯,一整张皮从脖子到脚全都下来了,等回家去,他扒你的皮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用不着你们吓我!”于番一个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用力推了江崖一把,奈何一点儿都没有推动,他抹了把脸,问道,“咱们去哪儿?”
裴徽答:“去鎏城投奔我祖父的故交。”
三个半大的孩子尚且天真,不清楚自己满怀希翼奔赴的前程是指什么。
出了城门,裴徽问于番:“你跟于瞎子摆了那么久卦摊,也给我算算,此去能不能建功立业?”
江崖插话:“算算我能不能当上将军?”
“算不了。”于番答得干脆,而后问道,“你们知道我干爹近来为什么没出摊吗?”
江崖不屑:“没客人呗!”
于番却摇摇头,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天上。
只见万里无云的碧空之上,两枚太阳正熠熠生辉。
那多出来的一颗太阳已经出现一年了。
它是某日夜里突然升起的,虽不及原本的太阳一般光耀,却比十五的明月更亮一些,而且整日都能看见,白天的时候它伴随着太阳,只是一个非常醒目的光点,可一到晚上却能照亮整个夜空,使月亮黯然失色,令群星隐蔽于光辉之下,与之一同来的,还有时常覆满天空的条形彩霞,幻彩飘逸,如仙人起舞的广袖。
于番扶着马鞍,仰望着异常的天象:“那枚太阳遮蔽了星宿,我看不清星辰的轨迹,也就没有办法占卜了。”
裴徽:“你不是还会扔铜钱吗?”
于番:“命由天定,人的命运是有定数的,不管占星还是卜卦,都是在求这个定数,可现在有更强的东西动摇了天道,众生的命运也跟着乱了,再没有定数了。”
三个人且说且闹,到底是年轻人脚程快,天黑之前便抵达了下一座城镇。
裴徽先找了一家铁匠铺,将江崖的剑留在那里,差他们好生修缮,而后带着两个小兄弟来到一家客栈,叫了四个菜,坐在大堂里有说有笑地吃。
除他们三个外,客栈里还有另外两伙行商也在吃饭。
第一伙是绥州刘氏的商队,他们刚采买了大批粮食,怕回程的路上遇上劫匪,便拿着地图细细盘算要如何借路,听对话恰和裴徽几人同路。
另一伙具是膀大腰圆的壮汉,一个个灰头土脸,从头黑到脚,恨不能连眼白都是黑的。裴徽留心听着他们谈话,得知这些原来是贩运煤炭的商人,此行要押送一批煤炭去和州,用以锻造兵器。
他们说采买煤炭的人乃是程樵如今最为倚仗的部下,和州云氏。
那是一个叫云斓的女人。
第154章 出神入化(6)《神女会》
路潇和冼云泽在古樾国历史博物馆里听故事的时候,遥遥神女山上,一个白发的年轻人正沿着环山路禹禹独行。
他于半山驻足远望,视线豁然开朗,前方沧海横流漫淹天边,后方平野起伏城市连绵,而这条山路尽头,峰顶正中,一块超过百吨的花岗岩屹立于天地间,似高山之冠不可撼动,这块巨石占位奇险,不可能有任何大型机械开拔到这里,所以也不会有人想把它抬起来看看。
可如果有人这样做了,便能看到巨石下面压着上百块破碎的玉环。
以玉环为祭品,唤醒古老的阵法,正是由此通达另一个疆域的门。
仅存在于传说中的定、平、和三州便永眠于那扇门后。
宁兮和米染已经进入这片疆域三天了。
域内是一片灼目的红色,赤血般的沙土与尘埃覆盖大地也遮蔽天空,让一切都炽烈地燃烧起来,连空气都如滚水般涌动成了肉眼可见的气流,热辣辣地烹煮着万物。
宁兮是可以生活在岩浆中的蛟,并不在乎区区几百度的高温,但米染可带着凡胎,她甫一进来差点儿被烫熟了,立刻从自己的身体里跑了出去,宁兮则第一时间扶住了她的肉身,并施展法术护住了她肉|体的安危。
宁兮对飘在空中的米染说:“进去。”
米染摇头拒绝:“热。”
“你会避火咒。”
“不会。”
“你会。”
“不会。”
“你进去,我背着你走。”
米染想了想,似乎是笔划算的交易,于是重新附回了肉|身,双脚踏实地站稳后,宁兮却从她身边消失了,片刻之后,一只银白的蛟龙从沙砾下冲出,托着她飞到了天上去。
由高空俯瞰疆域,还依稀可见断壁残垣,只是当年锦绣繁华的海滨重镇如今已然死气沉沉,再没有任何生命存在的迹象了。
这些建筑保留着古安绥地区的风格,但也有属于自己的特色,比如古燚国的建筑都以木结构为主,但此地建筑却为土石结构,看来这片疆域被封锁后依然有很多人活着,他们顽强地挣扎了很长时间,并在这走向灭亡的数百年光阴里竭力适应着环境。
银蛟翱翔一程后,翩翩落向一角暴露出红沙的断墙,长尾扫动,陡然形成一道环绕塔尖旋风,风卷狂沙,生生将这座塔完整地清理了出来。
米染扯着银蛟的角跳回地面,走进了歪歪斜斜的塔门,但银蛟却没有化回人形,而是一圈圈盘绕起高塔,用一只卡车头般大小的眼睛从窗格窥视向塔内。
这座塔本不止四层高,但四层以上的部分已经损毁了,此地原该是一个喝茶听戏的戏楼,墙壁上还留有与戏文对应的彩绘壁画,因为当初被红沙淹没得突然,排空了氧气和霉菌,使得这些壁画至今依然清晰可见。
入门左转,环绕一周后升至二楼,再向左环绕至三楼,如此旋升至塔顶,将墙壁上所有的壁画连起来,便组成了一部完整的戏文。
这是一部外边世界没有的戏,叫做《神女会》,演绎着古燚国建国二十六年的往事。
那时程享与程樵虽已到了开战的边缘,但还维持着表面上的和气,远离朝堂的百姓尚不知晓自己的命运即将发生转折,还在为每日的柴米油盐斤斤计较,忙着晒那余生再也吃不上的干菜和腊肉。其中以和州百姓尤为烦恼,因为他们近来晒出去的萝卜干和腊鱼总是失窃,盗贼来路也很清楚,必是连山县的流民。
和州的连山县今年已经连续十个月没有下雨了,春天种下的庄稼早已死尽,秋收更不必指望,周遭的河流湖泊与深井均干涸到底,起先他们还能从周边的村寨拉来水源应急,但后来周边村寨也相继陷入水源短缺的状态,再没有余力支援他们,于是连山县民想到了打井,可几十米下去也不见一滴水,县民们慌不择路,竟开始四处搜罗神汉巫婆,做些奇奇怪怪的法事,将仅存的粮食与财富奉献给漫天神仙,祈求他们能降下甘霖。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的,天上还是没有下过一滴雨。
年轻人被迫离开了家乡,年迈的人被埋进了土地。
直到十个月后的某天,一位发白如雪的年轻女子来到了连山县,说她能为百姓带来雨露。
起初没有人相信她的话,只当又来了一个骗钱的巫婆,但是她自顾自掀开了水池遮盖,于是游走的野狗与飞行的鸟雀都察觉到了水源的气息,纷纷前来饮水,就这样,百姓们赖以为生的存水被污染了。
愤怒的人们用干柴搭起一座高台,并将她驱赶到了高台上,命令她即刻祈来雨水,如果失败,便要将她当场烧死,没有人认为她会成功,这本就是一场平息众怒的私刑,所以仪式开始不久,便有人把火把掷向了高台,许久未见水气的干柴在太阳底下都能自己烧起来,一沾上火星更了不得,明晃晃的烟火一下子窜起丈高,热浪顿时冲散了离得最近的人群。
女人跪坐在火堆顶端,纱衣随热风飘然逸动,她笑盈盈看着咒骂不歇的众人,就好像不知道自己即将被烧死一样。
许是出于愤怒,又或者是兴奋,那些围观的人一个个眼睛泛红,竖着耳朵等待女人在烈火中哀嚎。
然而他们期待的场景并没有发生。
猩红火舌即将燎上柴堆最高层之时,女人缓缓将双手捧到了胸前,羊脂玉雕般的手指虚拢着,宛如捧着一朵看不见的莲花,涓涓清水无端从她的指缝流淌而下,浇灭了坐下的柴堆,湿润了周边的土地,在干裂的大地上冲刷出脉络样的水渠,最终蜿蜒汇远处入干涸已久的池塘,那池塘也跟活过来似的,池水寸寸高涨,转眼间便满溢出了石沿。
女人捧着无中生有的泉眼,安然微笑,俯视众生一一拜倒在自己的脚下。
目睹一切的当地县令如见天神,紧急将这件事汇报给了州府,然后又传进了程樵的耳朵。
程樵决定会一会这个身怀异术的女人。
于是云斓见到了程樵。
正是那一日,紫薇隐匿,北斗遁形,天上忽然出现了两个太阳。
云澜不是空谈之辈,初见程樵,便为他献上了一把极为锋利的匕首,当面斩断了一条手腕粗的铸铁锏,这般锋利的匕首程樵生平未见,而女人承诺会为他的整支军队配备上这样的兵器,还要用这样的铁打造出盔甲、盾牌和箭镞。
不过云澜却给程樵提出了一个难题,她说只有连山的矿石才能锻造出这样锋利的兵器。
连山是和州百姓的神山,古来便流传下一条禁止采伐的规矩,开采连山便意味着动摇民心。
皇权还是民心,这几乎是一个滑稽的问题,程樵当即做出了决定,民间异议被迅速镇压,征召来的徭工集结入场,他们按照云斓的部署进行挖掘,果然挖到了成色不错的铁矿,于是铸造工作有条不紊地展开,在新工艺的加持下,硬度和韧性远超现有水平的兵器被源源不绝地生产出来。
不过有一点小意外,徭工们开始陆续死亡。
死者大都是在挖矿时突然晕厥的,被抬出来后身上便会生出大大小小的血泡,并逐渐扩散至全身,最终变成一床人形的泡沫,好在大多数人来不及变成那可怖模样,就已经死于血泡破裂造成的大出血了,更好的是这不是一种传染性疾病。
采矿进程并未因死亡而停止,就像王权从未因杀戮而失去魅力。
矿山开采到第四个月,已经死了三千徭工,山脚下的铸造所边新立起了一座烟囱,与铸造所的烟囱并排而立,一个烧铁,一个烧人。
云斓坐在山腰的一处帐篷里,出神地看着那两个烟囱一起冒出滚滚黑烟,她和那些监工的官兵不一样,她总是笑盈盈的,既不骂人也不打人,所以总有新人误会她是矿上雇来的女工,这些人要直到某一天,亲眼看见那些官兵将尸体抬到云斓的面前,听她轻飘飘地吩咐“抬走烧掉”的时候,才会明白自己的一切苦难皆缘于她。
此时一阵脚步声疾来,云斓循着那声音回过头。
监工的校尉未及进门便喊:“天师,出事了!他们挖出了一口棺材!”
校尉呼啦掀开帐帘,几个徭工便把一口近乎破烂的棺材抬到了帐外空地上。
云斓从帐篷里走出来,官兵轰散了围观的众人,只剩她和两个军官留在当场,其中一个军官是个急性子,等不及云斓发话,便一脚踹开了腐朽的棺盖,耀眼的金光乍然呈现,惊得军官眼睛都直了,那竟是一具缠满贵重金饰的干尸。
军官立刻转头看向云斓:“天师!”
云斓神色淡定,抬手抽出军官的配剑,从棺材里挑出一枚金印扔在地上,拨了拨,翻正“秦燕之印”四个篆文,这名字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乃是前朝战功赫赫的一位将军,后受皇帝猜忌被迫出逃,据说来了和州,这尸体少了条腿,确与秦燕特征一致,原来他竟被埋在了这里。
“拉去烧了,不要耽误工期。”云斓把剑扔还给军官,兴致缺缺地回了帐篷。
军官彼此对了对眼神,顿时贪欲挂脸,那棺材里的金子足够在场官军全部发一笔大财了,他们一哄而上,把衣襟装了满怀。
一炷香后,那校尉将已经清洗好的金印默默放到了云斓的帐篷里,又安静地退了出去。
云斓闲极无聊,回手拿起金印把玩一番,抽出匕首在金印侧面刻下几行字。
金银无用山自怀,兵刃也从石锻来。
货石炼得铁成剑,再仗此剑生钱财。
山生山取石换石,为悲为喜岁赶岁。
大梦到头归去处,棺载石头石下埋。
第155章 出神入化(7)那我就叫芦篾儿吧……
云斓刚刚刻下这首诗的最后一个字,帐外又一次传来骚乱声,那军官再一次火急火燎地闯进来了。
“天师,出事了!”
她习惯了这群人小题大做,不紧不慢问:“又出什么事了?”
“他们刚才又挖出了一个人!”
云斓随意道:“以后这种事不必告诉我,都拉去烧了。”
校尉一双眼睛瞪得好似牛铃,活见鬼般恐惧:“活人!”
连山下挖出了一个活人。
他一身草帽褐衣的山民打扮,若非身高玉立,形容俊朗,还是从刚开凿的矿道深处走出来的,那定会被当成一个误入矿区的跑山人,官兵们过来擒他,但甫一接近身上便要生出水泡,比之前任何一次发病都要快,徭工们吓得喊出瘟神名号,顾不得监工手里的皮鞭,纷纷扔下工具逃下山去。
徭工们跑光了,只剩下官兵们仗着胆子抽出刀剑,将那鬼魅一样的男人驱赶进了云斓的帐篷。
云斓见到男人竟非常高兴,她一手仍转着金印,另一只手的小指勾住茶壶,拇指和食指捏起两只杯子,挥袖将桌面上的杂物一扫而光,再将茶壶与两个杯子好好放回了净空的桌面。
她热情地为男人倒茶,似是在招待一位恭候已久的客人。
“没料到你来的这么快。”
男人自在地接过了茶杯:“你料到我会来?”
云斓点了点头:“前段时间和州大旱,招致鼠疫,之后鼠疫又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消失了,当地人所用的药方非常奇异,有几味不属凡物的材料,我知道东海的几个门派世家一贯避世,不可能费这心思,所以便查了闲游的修士,但线索到连山就断了,而我一来这座山,立刻就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
男人面有懊悔之色,惨笑着一杯饮尽。
云斓抬手为他续茶:“我找了这么多年,真的很不容易,若非你心软,只怕我再等百年也难有机会见你们一面。”
“你便为此杀了三千人?”
“不要这样说,我只不过奉命采矿而已,是你们的机关陷阱害死了他们。”
“你想怎样?”
“明知故问,我当然是来拔钉子的。”云斓也给自己倒上了茶,“天天挖石头,我也挖烦了,咱们干脆开诚布公,到底还要死多少人你才肯放手?你说个数,如果做不到,我立刻就走。”
男人闻言当真计算起了徭工人数:“除去军队占额,就算五州全境三丁抽一,你又能再找来多少人?顶格五十万罢了。”
云斓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面上画出一条长长的线:“我还能活很久呢,每年五十万,一百年够吗?”
男人眼中杀意一闪而过,终究没有出手:“你是神的侍者,我赢不了你,但你会等来一个与你旗鼓相当的对手。”
“不必妄自菲薄,你若铁了心不管凡人死活,我也破不了你们的阵法。”
男子沉默片刻,自语道:“我不该管那场鼠疫。”
云斓举起茶杯与他碰了碰:“确实如此。”
男子仰吞尽茶水,而后徒手捏碎茶杯,割裂出的血立刻燃烧起来,并将沾染上的一切化为灰烬,也包括自己的身体。云斓注目着男人死去的过程,直到最后一缕青烟消失,都没看到他的魂魄离壳,他的魂魄已经和□□一起燃烧殆尽,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云斓起身离开,身后的帐篷经不住烈火舔舐,轰然塌落。
这日之后,工程继续,但矿上的水泡病却离奇不见了,人们私下传言是云斓杀死了从山里挖出来的瘟神,从此更加对云斓敬若神明。
徭工们从“瘟神”现身的矿道里挖出了一根黑色岩柱,那东西比铁还要坚硬,最坚固的凿子也无法在上面留下一道划痕,云斓命令他们搁置采矿进程,全力沿岩柱挖掘,好像要剥开连山的皮肉剔出它的骨头。
官兵和徭工们终于意识到云斓意不在铁矿,但此时已无人有胆量挑战她的权威,他们不得不的一锄一锄地亵渎起这座被信仰守护了亿万年的神山。
远方连山腾起火焰的时候,燚都一座小小的土地庙里,有位年轻的女人方与庙祝辞别。
她提着一把黑色的长刀走出庙门,那柄长刀刀身微微弯曲,有着睫毛一样的弧度。
村头闲坐的村民们斜窥着她,窃窃议论着她的举止。
那毕竟是一个很奇怪的女人。
她的脸比画像上的仙女还要美丽,皮肤像芦花一样白,又穿着一身芦花般轻盈的衣服,在芦花盛开的季节来到这个白絮纷飞的村子,靠着编制芦篾的手艺换些铜板,那点钱只够三餐,租不来房子,可女人也不投奔亲友,竟然住进了这间土地庙,庙祝问她来处,她却说自己四海游历,走走看看,并不打算长住,所以他也不需知道她的来历。
那至少要留下一个名字吧?
结果也没有名字。
女人看见了河边的芦苇,于是说,那我就叫芦篾儿吧!
芦篾儿上午从土地庙里清理出一间杂物房,中午就开始收割芦苇,晾晒劈篾。
她工作很认真,编出来的芦席比别人都要平整光滑,席子上还有美丽的编织图案,所以卖得极快,十来天后,周边人家陆续研究明白了她的编制技巧,也开始卖一样的花席子,价格甚至更低,但她并不恼怒别人偷师,转而兴致盎然地编起了梳妆盒、车帘、背篓,轻飘飘的竹篾在她手里翻飞出了珠宝般美丽的花样。
渐渐的,大家都习惯了芦篾儿的存在,这日她忽然说自己要走,大家才方想起她本就不打算长住的。
芦篾儿把所有钱都留给了庙祝,提刀离开了土地庙,乌云洒下细雨,润湿发髻与衣衫,她却一点也不着急,脱了鞋子在渡口坐下,一边踢水,一边揪下一把芦苇,开始给自己编斗笠,她把第一只斗笠扣到自己头上,然后继续编第二只、第三只……且编且估算要卖几顶才能抵得船费。
不待斗笠成串,一艘精致的游船忽然顺流而下,船头破开水面,涟漪荡漾至芦篾儿脚下,温柔的水花上下摩挲起她的脚踝。
游船上的程享无心一望,悦耳的乐曲便消没了声音,精致的点心也消散了气味,锦绣的美景亦褪去了颜色,唯独那坐在渡口上白如芦花的女人,在朦胧烟雨里深深照进了他的眼睛。
游船靠岸,芦篾儿携着程享的手登上了甲板。
程享出身皇族,甫一落地便是世上最尊贵的人,除了他的父亲,宫闱内的每一个人都要恭维他,可遇见芦篾儿之后,他竟然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卑微,私下相处时,甚至没胆量碰触芦篾儿的衣角。
程享总觉得她美的不真实,似是花香月影,风一吹就要消散,因此盼着她能被红尘迷住,长久驻留人间,可即便锦绣华服、琳琅珠宝流水般送到眼前,都不能劳烦她多看一眼,好在这样出尘的人物也是有愿望的。
芦篾儿说燚都有座红玉山,山顶有一块红玉,那是神仙从异界带回来的宝物,她给了程享一根木簪、一道金符、一根芦苇,叫他派人将这道符贴在红玉上,然后用簪子刺破石头,将芦苇插进簪孔里,用一个碗接着,一日一夜能接满十二滴玉髓。
程享郑重应下,即刻吩咐自己最得力的干将去办这件事。
大将军方晋虽觉得皇帝色令智昏,却不得不奉命拿着那三样物品来到了红玉山,他抽出剑来砍断红玉周遭的藤蔓,剑锋碰上玉石,顿时卷了刃,可石头上却一点划痕都没有,他惊讶于这块红玉质地之硬,拿着木簪比划两下,想不通如何以木破石,随行的太监赶快捧着盒子奉上了金符。
方晋把金符贴在石头上,一点变化也没发生,可当他再将簪子刺向石头,竟然跟刺豆腐一样轻松地刺进去了。他目光骇然,片刻后才想起换上芦苇,然后亲自端着玉杯等在苇管下,约过了一刻钟,一滴如水银般的液体流淌下来,叮然一声落在了玉杯里,钟磬般悦耳。
“把承露盘抬上来!快些动作!”
随着方晋一声令下,士兵连忙抬上来一只立地莲花形制的黄铜托盘,仔细找平土地,稳稳地把莲花放在了芦苇下,方晋背过身,趁无人注意,偷偷将杯中的一滴玉髓吞了下去,随后他混若无事地把玉杯放回承露盘,并安排士兵日夜看管。
玉杯一日一换,芦篾儿每日服用一杯玉髓,从此再没有吃过其他东西。
她的眼珠变得像玉髓一样晶莹灵动,摄人心魄,皮肤也逐渐褪去血色,像是羊脂玉一样润泽透明,躺椅上午睡的身影仿佛轻飘飘的云朵,好像只要阳光再炽烈一点,她便要从地面蒸发回天上。
程享发现这一点后很是恐惧,感觉自己终要留不住她了,好在有一天,芦篾儿对他说,她想去和州看看。
那就发兵和州。
程享本就准备拿下程樵,如今美人想去和州,此时出兵岂不是两全其美吗?
但程享的丞相不这样认为。
丞相早在程享做太子时便担任起他的老师,及至程享登基,又顺理成章位列三公,这位重臣素有公正忠义的贤名,程享在外肆意杀伐,却依然能稳坐江山,其实全仰仗这位老师替他贴贴补补,镇抚民心。
丞相倒不是心慈手软,只因程樵的属地近些年五谷丰登,积攒了不少余粮,眼下正是兵强马壮、人心顺服的时候,现在发兵乃是针尖对麦芒,实在占不到便宜。
他几次上书请求静待战机,仍不能叫程享回心转意,便决定想法子治治那个魅惑君主的妖精。
那妖精不吃人间的水米,定然不是凡物,也不能叫凡人来对付她。
丞相门下养着不少奇人异士,自有精通法术的刺客,其人身法高妙,于百人阵中穿梭如入无人之境,还可以将画在手腕上的兵器化为实物,每次行刺都能够一击必中。他将刺客安排为朝中近侍,预备等进酒时刺杀芦篾儿,想来该是万无一失的。
当日夜里,程享传酒,刺客潜至芦篾儿身边,趁人不备,右手向后一抖,画在手腕上的匕首便变成了一把真正的刀,悄然滑进掌中。刺客目光一厉,猛然刺向芦篾儿后心,然而预想中血光四溅的场景并非发生,那匕首在碰触到芦篾儿身体的刹那又变回了手腕上的画,于是情况就成他无缘无故捶了芦篾儿一拳。
行刺失败,刺客转而去抽芦篾儿从不离身的黑色长刀,可芦篾儿也已经出手按住了刀鞘,两边各自用力,刺客只感觉这把刀像铸进了刀鞘里一样紧,根本就拔不出来。
第156章 出神入化(8)唯独不愿见人心……
方才清醒过来的近侍们一哄而散,哭叫着有刺客。
侍卫还未赶来,芦篾儿已经抢回了自己的刀,她倒持刀鞘,用刀把戳了戳刺客的胸口:“洛州吴氏的兵符,可惜功夫不到家,吴年知道你在这儿卖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