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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勿药有喜(10)你师父的形象有点儿……

内殿大门在路潇身后无声关合,将阳光完全阻挡于门外,她循着感觉抬起头,便看见黑寂的梁柱间有无数蝴蝶张开了翅膀。

蝴蝶翅膀的背面是纯粹的黑,内面却泛着柔和的白光,当翅膀合拢的时候,它们便隐匿进了屋顶的阴影中,而翅膀张开的时候,又同满月一样明亮,数不清的蝴蝶扇动起翅膀,在走廊上方撩动起阵阵轻风。

此时一只蝴蝶从后越过路潇的头顶,蹁跹飞向走廊深处,掠经之处,墙上的浮雕渐次复苏,戎戎花木从壁画里蓬发而出,繁茂的花叶转瞬挤满了去路与归途,但留路潇身边方寸之地且能容身,她向前迈出一步,两边花木便让开三尺,她出神地将手伸向一朵玉兰花,花枝摇曳着后退,还原回了画作,而那伸出去的指尖最终只触及到了一墙硬木。

路潇赞叹一声,走入了这条花枝扶疏的长廊,直到看见墙上出现一扇敞开的房门。

这扇门后陈列着一眼望不到头的书柜,上面尽是些非同寻常的书册,有金书,有玉简,还有一人高的巨大卷轴,帝君宫的住持正拿着掸子清理书架上的灰尘,他听闻脚步声后放下了手里的掸子,对身穿宫服的路潇笑了笑。

“宁仙君正在内殿,我带你过去。”

住持顺手从干花插瓶里抽出一枚玉簪,走出书房合上门,双手将玉簪交给了路潇。

这是一枚双铃兰形的玉簪,两束铃兰一个半开,一个抱蕾,花枝螺旋缠绕在一起,于尾部汇合成细尖的簪尾,样式简单,玉色清净,看起来不像是古物,路潇心想,可能是帝君宫对着装规定比较严格,于是默默用玉簪换下了头上的发圈。

路潇跟在住持的身边,一面盘发,一面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两壁浮雕生长出来的繁花。

住持不懂她为什么摇头晃脑,于是问:“小仙君,你看什么呢?”

路潇抬手虚托住一朵偌大的牡丹:“这些花呀!”

住持却不解:“什么花?”

路潇怔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普通人是看不见这些异象的。

住持也很快了然了其中原委,歆羡地问:“小仙君也能看见发光的蝴蝶吗?”

路潇点点头:“是的。”

住持在一面墙前暂停脚步,抬手摸向身侧的墙壁,看不见的花与鸟随着他的手势缩回墙中,露出了浮雕原本的模样,这上面画的是一位秉烛夜读的男子和几只蝴蝶。

“这上面雕的都是帝君宫的传说,这个典故叫做‘食仙火’,据说昊阳帝君成仙之前,仍是凡人的时候,独自在这座山上隐居百年,夜里他点的灯招来飞虫,虫子扑进灯火里,却没有烧死,还学会了发光,世人都以为这典故说的是萤火虫,但我曾和几位护法聊起这件事,他们都说不是这样的,那些食过仙火的蝴蝶仍在内殿里繁衍,只是普通人看不见而已。”

路潇思考几秒后说:“我生物课成绩不太好,但依据常识判断,蝴蝶的趋光性是不是不如蛾子和蚊子?如果传说是真的,那我们头顶应该都是会发光的蛾子和蚊子才对吧?”

住持笑了笑:“这些浮雕存在了几千年,经过代代修缮,内容已和原本不同,真相如何谁知道呢!”

路潇问:“我们副组成仙的画在哪?”

“宁仙君成仙的时间比这些故事都要晚,那副画在门廊后,你进门时看见的便是。”住持这样说着,却没有带她返回门廊,而是继续前行,“但是宁仙君十世前与昊阳帝君结缘的往事画得很早,我们再往前走一些就能看见了。”

路潇好奇起来:“这又是哪个故事?”

住持很惊讶,似是她早该知道一样:“你竟然还不知道吗?灵狐献瑞。”

路潇听见这四个字,便不需住持继续说下去了。

灵狐献瑞是一个人尽皆知典故,还是最常见的年画图样和传统戏曲剧目。

故事里有一只修行千年的狐狸,它猎食的时候被陷阱所伤,幸得一位采药人相救才活了下来,于是狐狸送给了采药人一卷丹方仙书。采药人依据经卷如法修行,走遍名山大川寻找炼制仙丹所需的奇花异草,等待七星连珠这天开始炼丹,但是丹药在鼎中久久不肯成形,眼看着七星即将移位,狐狸突然剖心取出了自己的内丹,投入了丹炉之中,仙丹瞬息炼成,采药人也终得吞丹成仙。

两个人且说且行,稍后来到正殿,路潇果然看见了这幅“灵狐献瑞”。

此时他们行进的深度早已超过了山顶的范围,实属“空中楼阁”,如果说花枝繁簇的长廊还对普通人稍稍遮掩了一下异象,那这无中生有的建筑规模就全然不顾及凡人的感受了。

正殿里一片金碧奢靡,不必说堆砌如海的珍宝和华美的彩绘,普通人只是从正殿入口走到正殿最深处也需要走上五分多钟,倒悬莲花形制的藻井更在四十丈高的空中,整座宫殿只靠两排共十二根金红巨柱支撑,此外再没有多余的加强结构,这个负载已经超过了木结构的最大承受力,因此目下所见的椽梁绝不可能取自一般树木,或者说根本就不是人间的树种。

内殿最深处的石台上供奉着昊阳帝君的坐像,其实那仅仅是一块等人大小的天然奇石,不仅没有雕刻五官,连躯干和四肢也都一样潦草,囫囵能看出人模样而已,但日光从冰制的顶窗射下,为奇石罩上了一层朦胧的纱衣,雾里看花水中观月,便有那么七分似人了,何况那光里还藏着别的东西,一寸寸雕琢着投射在石像上的光影明暗,增补了剩下的三分不足,最终使这尊石像不仅有了人的姿态,也有了仙的神韵。

一块木舟大的墨玉原石被从中切开,露出齐整的断面,横陈在帝君像前充作供桌,其上搁着四时不断的香花净水,墨玉案右侧还篆刻了一道笔锋凌厉的金字符箓,可却有一条深刻的断纹从案底向上蔓延,利落地贯穿并破坏了这道符箓。

山前观光区的帝君像边雕了十个山中护法,眼前正殿的两侧也等距放置着十尊二十丈高的石像,不过可不是山中护法,而是鲜有人认识的昊阳帝君的十位爱徒,最末位的石像雕刻了一座陡峭的山峰,只是山顶少了半截,一条张牙舞爪的白龙从山底盘绕至山顶,将山峰勒出无数裂痕,遗失的山顶则被它踩在脚下,凌云夭矫,睥睨天下,这条绞断苍山的白龙不能是别人了。

至于其余九尊石像,也都一样凶恶暴戾,全是要毁天灭地的样子,有了十位爱徒反衬,前方高台上的帝君越发显然飘然俊秀,简直和蔼可亲。

当下有几位修士正在内殿里清洁打扫,抄诵经卷,一两个人转头看了看路潇,接着又继续做起自己的事情,住持叫路潇稍等,然后便去指导修士们抄颂经卷了,路潇闲散地欣*赏着内殿中的艺术品,东摸摸西抠抠,好像个不文明的游客。

几分钟后,宁兮从帝君像右边的偏室中走了出来,他看见了身着宫服的路潇,也看见了她头上那支发簪,隐约记得这好像是哪个皇帝祭山时带来的拜礼,一直收在库房里,从没经过人气,所以看起来还和新的一样,但这种馆藏级别的古董在宁兮眼里只算凡物,和塑料发卡没有本质区别。

宁兮扫量她一眼,评价道:“沫猴而冠。”

路潇没理会他的讽刺,赶快问:“那里是你家金库吗?”

“想什么呢,给我师兄传个口信而已。”

“那里面是电话亭?”

“是一个阵法,能跨越世界传递消息的法术叫做‘金光传律’,这法术既然能打破世界间的界限,也一样能破坏很多别的东西,比如周围的建筑,比如施法者本身,所以必须使用一个专门的阵法约束法术的破坏性,懂了吗?”

“懂了。”路潇点点头,“就是电话亭。”

然后她指着墨玉案侧的符箓问:“这里是你当初被封印的地方?”

宁兮应声:“嗯。”

路潇凑近观察那道裂隙,想看看地下有没有隐藏空间:“这么大点儿的封印?你怎么没被关出精神病?”

“一开始我的本体确实被封印在符箓中,只能围着供桌转,但那时候我还只是一条小蛇,被镇住也没有感觉,后面我修出灵体,就可以在殿内自由行动了。”他挑了一眼殿内末位的雕像,“那座像比我要早来很多很多年,山上的修士和护法都认得我,即便出不去也有很多人陪我玩。”

路潇张开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个八的手势:“你被封印时还没有一扎长,从蛇宝宝到元神出窍怎么也要几百年吧?你就在这张桌子下被压了几百年?”

“师兄怎么会让我被压几百年?他给我留了丹药,我第十次蜕皮之后,虽然还不认人,但已经能凝聚出灵体了。”

一条不通人性的两岁小蛇,食欲旺盛,神出鬼没,还管不得碰不得,整日逮谁咬谁好不快活,偏偏能进内殿的只有帝君宫修士、山中护法,以及孟府子弟,真叫一个咬了也白咬,得亏他这个品种没有毒性,不然蛇毒血清都囤不过来。

宁兮大概是想起了自己扮演订书器的尴尬童年,掩耳盗铃般解释:“我十岁后就不怎么主动攻击生面孔了,一百年后完全开智,可以分辨好坏善恶,活动范围也扩展到整座青山,帝君宫住持和孟府家主偶尔还会带我下山。”

路潇拍手道:“这么说传说是真的了?你十世前就是那只‘灵狐献瑞’中的狐狸?”

宁兮点头:“半真半假,我十世前确实是只狐狸。”

“哪部分是假的?”

“我没掉进过陷阱,他也没救过我。”

“呃……”

“仙书不是送的,是被他抢走了。”

“呃……”

“我不是自愿献出内丹的,没打过他而已。”

“呃……”

“那一世我见到他的第一面,其实就是最后一面。”

路潇困惑地挠挠头:“这好像不是半真半假的问题了,根本就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故事吧?”

“是啊,我成仙之后,回溯十世知晓了真相,曾和师父提起这件事,他就把仙书翻出来还我了,还告诉我狐狸肉是酸的。”

“别说了,你师父的形象有点儿不太正面了……”

身为当事狐的宁兮倒蛮想得开:“他的法门根本用不上我那点破烂,不过是遇上一只大妖,正好想打架,顺手就杀了,人类一厢情愿地认为神仙都是好人,但实际上人与神的分界是力量,无关乎道德,只是上陶六院的修士多数不会靠杀害同类成仙,所以叫做正修,当然,肯定有些仙君不在乎这些规矩。”

路潇顺理成章地推断:“那些是邪修?”

“你明知人家杀人不眨眼还说人家邪,是嫌生活太平淡了吗?那些是自在修。”

宁兮淡定地谈论着自己的前世,如同谈论着别人的故事:“可即使我与我师父有过此般血海深仇,一入轮回也了结了,你下辈子再遇见冼云泽,将会爱上他还是会恨他,也都和今日种种没有半点儿关系,因为恨不能隔世,爱也不能。”

第142章 勿药有喜(11)它其实是一只小妖怪……

时间安静了片刻。

路潇突然一拍脑门:“冼云泽呢?”

宁兮:“他去收拾自己搞出的麻烦了,顺便救人。”

听闻冼云泽救人,路潇跟踩中弹簧似的蹦了起来:“你这不是草菅人命吗?”

宁兮却很镇定:“我教过他怎么做了,他一个正神,不至于连一个凡人都治不好。”

路潇比谁都了解冼云泽对改造碳基生物的热情,被他救治之前,人的确是人,经他救治之后,人可就不一定还是人了!

她顾不得其他,当下甩开宁兮跑出帝君宫内殿,匆匆去往了安置吕年的房间。

方迈进安置外客的院落,便能听见吕年的房间里人声鼎沸,如同关着一万匹野马,路潇赶忙推门进来,只见吕年、冼云泽,管事师兄三个人正围着桌子乱转,病人如丝络般的手臂已然复原,但他仍习惯用另一只手托着这只胳膊,好似怀抱着个宝贝怕人抢走。

管事师兄声嘶力竭地劝止两人:“你们快停下,都别跑了!”

吕年才不敢停下,还大喊道:“你先叫他住手!”

于是管事师兄面向冼云泽,合掌求饶:“仙君您别和他开玩笑了!”

“谁和他开玩笑啦?”冼云泽振振有词地叫嚷,“螃蟹钳子不比人类手臂好用多了吗?等我给他变一个他就知道了!”

吕年听见他的话,气得脸红脖子粗:“我才不要什么钳子!我也不要吸盘和再生功能,求求你放过我吧!”

路潇立马翻过了桌子,张开双臂截住冼云泽:“算了算了,这种事哪有强买强卖的,你就让他好好做个人吧!”

既然路潇发话,冼云泽只能不情不愿地收了手:“好吧,这人真是顽固!”

吕年保住了做人资格,靠在墙边喘着粗气,却依然留神瞟着冼云泽,从他这副如临大敌的神态来看,刚才冼云泽为他治疗的过程中想必尝试了不少富有建设性的整形创意,给他整出心理阴影来了。

混乱的场面堪堪停息,一只不知在屋顶埋伏了多久的黑猫突然从房梁上跳下来,直扑进冼云泽的怀里,这只黑猫从头到尾足有一米长,活脱脱一只小豹子,冼云泽喜出望外,环臂欲抱,但黑猫只在他怀里打了个滚儿,转眼又逃出了房门。

路潇看着冼云泽羽绒服上被猫咪蹬出来的梅花爪印,心想这猫埋伏了半天,竟只为跳下来踢他一脚,可见冼云泽何等猫烦狗厌,想着想着,忍不住笑了一声。

冼云泽屈指掸了掸衣襟上的灰尘,扭头对路潇说:“有什么好笑的?”

路潇立刻捂住自己的嘴:“我笑了吗?我没有啊!”

“哼,等下有你着急的!”冼云泽摊开两手,“刚才那只猫把针叼走了。”

“你说什么?”

“厄运指针呀!我怕针扎到它,没敢硬抢,结果就被它叼走了。”

路潇无言以对,气愤地指了指冼云泽,然后转身追了出去。

帝君宫的厨房里除了正常食材,还偶有故交送来的新奇玩意儿,当然不能聘用外来厨师,只能由宫中修士自己排班准备三餐,此时几个修士正在厨房里做饭,王静也占了一个小锅,亲自给山上的猫咪煮虾和鸡胸肉。

山上的流浪猫都被义工们捉去做过绝育,带上了项圈,平时有固定投喂点,闲来还可以去游客区要饭,一只只膘肥体健,毛光水滑,已经被王静贿赂了一个多月的猫咪们掐着点儿过来吃饭,三两成群,或趴在屋顶,或站厨房外的墙根下,却没有一只擅自闯进厨房,也没有一只打架,看起来都非常有礼貌。

此时路潇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几分钟不见,她的身量竟凭空胖了一圈,连下巴都胖圆了,也不知她跑得多快,竟然累出了一脑门的汗,嘴里呼呼地大口喘着气。

王静被她这副样子吓了一跳,不自觉地躲开一步:“你怎么了?”

路潇并不答话,疾步上前,不由分说地往王静怀里塞了一株玫瑰,接着一个起跳从墙头翻走了。

王静本能地追了两步,可路潇一眨眼就跑没了影,她呆呆看着怀中的玫瑰,正当迷惑,忽然一痛,原来是玫瑰的尖刺扎破了她的手指,刺的尖端还露出一点寒芒,她好奇地掐住这根刺左右一折,竟然从中抽出了一根针来。

被针扎过的指背剥出一点肉刺,王静看见后,随意吹了吹伤处,微小的伤口和血花很快自行愈合了,她没把这点小伤当回事,依然好奇地看着手里的针。

“哎,你看见一只猫了吗?”

王静听见有人喊自己,握着玫瑰抬头一看,发现是路潇再次折返回来了,但这个路潇的身材却变得精干许多,也没有刚才那般乏累了。

她惊讶地用玫瑰指了指院外,又指了指院内:“你为什么跑来去跑去的,还跑得这么快?”

“我什么时候跑来跑去了?”路潇一眼看到了王静手里的针,马上抢过来,“这东西怎么到你手里了,小心变成毛线团!”

王静一脸的莫名其妙:“明明是你给我的,就插在这朵花里,半分钟前的事情你都不记得了?”

路潇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忙问:“那不是我,给你送花的那个人跑哪儿去了?”

王静呆呆地指向墙头,路潇立刻追了上去,王静看着手里的玫瑰,想了想,也跟着追了出去。

厨房外的林子罕有人至,地面上的积雪还很厚,只见一串清晰的人类脚印半途转为猫的足印,深一脚浅一脚地排向山林深处,看来这小东西的道行不深,尚不知道如何掩盖自己的痕迹。

路潇追出去不到一公里,果然看见了那只肥硕的黑猫蹲在一口枯井边,正像人一样剧烈地喘着粗气,想来是被这几步路累得不轻,而她看见黑猫的时候,黑猫也看见了她,那毛茸茸的小家伙一个轱辘爬起来,跳上井沿就准备继续逃命。

可路潇却懒得再追了,她顺手从树上摘下一颗未落地的山楂,这颗山楂冻得像石头一样硬,正是趁手的飞镖,偏在这时候,姗姗来迟的王静果断抓住了她的手臂。

“别打,我认识这只猫!”

“虽然你可能看不出来,但它其实是一只小妖怪。”路潇将山楂从被抓住的右手抛到了左手上,依然做势准备投掷,“看我把它捉住你就知道了。”

王静赶快又去抢那颗山楂:“我知道它是只妖怪!”

井上的黑猫抓住时机,果断掉头逃跑,可不知是因为井沿上有冻结的冰,还是因为它不善运动腿抽了筋,总之起跳时脚底一滑,竟然大头朝下栽进了井里,同时从嘴里发出了一声情绪丰富的“嗷?”

路潇和王静停止动作,双双跋涉过雪地来到废井边,一起张望井底,只见黑色石头垒成的深井内一片黝黑,黝黑里还蹲着只没有半根杂毛的黑猫,黑上加黑,黑得彻底,连路潇都难以看出那只猫究竟在哪儿。

王静还在着急怎么把猫捞上来,路潇却已经翻过井沿跳了下去,王静见状心肝儿一颤,本能地想伸手拽她,可却连路潇的衣角都没有摸到,她瞠目结舌地把头探进井里,迟迟听不见落水或落地的声音,也得不到回应,仿佛那一人一猫都从井底消失了。

她喊不来人,又怕回去求救来不及,于是决定自己想办法,井轱辘的把手不知哪去了,只剩一团粗麻绳缠在井口中间的木架上,她便想把绳子顺给下面的一人一猫,于是费力地把半个身子都挪出了井沿,抓住绳头使劲儿一拉,不料糟腐的木头竟然断裂了,而她也被轱辘下坠的重力扯进了井里。

王静尖叫着摔进井底,却没有预料中骨断筋折的疼痛,只是全身上下一根头发丝都动弹不得。

她落地之时面朝天空,高高的井口像满月一样挂在天上,王静觉得自己可能是摔糊涂了,一时间竟然不觉得害怕,她想不通井底明明那么窄,以自己成年人的体型是怎么躺下的?刚才掉下来的黑猫和路潇又在哪儿呢?

短暂的迷茫过后,她开始尝试呼救,可嘴里发不出任何声音,不过很快就有一个老太太探头看向井下,她见状心生希望,觉得自己有救了,可那老人只碎碎念着“不得好死,莫来我家”,然后随手往井底撒了一把纸钱,圆形方孔的黄色纸钱飘然落下,盖住了她的脸,却盖不住井口模糊的光。

过了一会儿,黄纸后忽然照出了一个硕大的影子,影子缓缓贴近她的脸,拨开了盖在她脸上的黄纸,那居然是一只老虎般巨大的黑猫,一爪子就能拍碎她的脸,不过这只黑猫皮毛黯淡,瘦得只剩下一把骨架,应该很多天都没有进食了,面对紧贴自己咽喉的尖牙利齿,王静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猫咪为什么这么大?

黑猫在她脸上舔了几下,终究没有咬下去,随后体力耗尽,摇摇晃晃地倒在了她胸前,它口中发出痛苦的呜咽声,呼吸逐渐停息,很快最后一丝光也从它的瞳孔里消失了,不久之后,又一只瘦骨嶙峋的黑猫从死去的猫的影子里站了起来,而就在这井底,已经并排躺了六具黑猫的尸体。

王静试着移动手指,但身体里没有一丝肌肉听从她的调遣,直到这个时候,她终于涌起了那个念头——我是不是摔死了?

这个想法像是打开了桎梏灵魂的锁,她终于能够自由移动了,随着视线越升越高,她回头时看见了自己的身体,那具身体大半覆盖在纸钱下,但从纸钱边缘露出的细小手指来看,一定是比大黑猫还小的孩子,她不太明白自己怎么会变成小孩子,可能是这口井在搞鬼吧!

那死而复生的黑猫忽然抬头看向她,看向悬浮于空中,连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形态的自己,她很想告诉黑猫,如果吃掉自己能让它活下去,那么至少让它们之中活一个吧!

黑猫似是听见了她的心声,眼中发出精光,扑上来将她的魂魄一口吞了下去。

啊?你还真吃啊!王静的眼前忽然一黑。

她终于想起自己在哪儿见过这只黑猫了。

第143章 勿药有喜(12)尘世中漂泊的法器终……

那天小学组织春游,日落黄昏,王静抱着没吃完的便当盒跟在妈妈身后,嘻嘻哈哈地说着春游趣事,忽然听见胡同口的废井里传出猫的哀鸣,于心不忍,便和妈妈一起找了半天,邻居们也被吸引过来,可大家一通忙活,却连一根猫毛都没看见,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听见猫的叫声。

大家都说井底并没有猫,可王静却笃信自己没有听错,一颗心被小猫吊着放不下,接连往井底扔了一个月的剩饭,最后缠着妈妈买了一个诱捕笼,扔进井底放了一夜,竟真的成功救上来一只猫,那是一只瘦骨嶙峋的黑猫,骨架却极大,简直像个小豹子,都能把她驼起来跑。

黑猫来到家里的第二天,就在纸箱中诞下了一只幼崽。

幼崽也是一只小黑猫,偏偏腹部长着一根特立独行的白毛,即便用镊子钳掉,不用多久又会再长出来,小猫嗜睡,一天24小时有20个小时要睡觉,有一次自己喝水,喝着喝着就睡进了水碗里,差点被一口水淹死,送去医院却查不出原因,医生只能摇着头说这猫养不大。

小猫因着病,吃喝拉撒、每分每秒都要大猫留心照看,几乎把一只小豹子累成了大耗子,王静的爸爸看了心疼,想着要不然就把小猫送去安乐算了,可王静不同意,她恳求说自己会帮大猫带小猫的,因为冥冥之中,她感觉自己和这只小黑猫心意相通,不仅不须说话就能支使小猫来来去去,还能预感到小猫发生危险,有时候她甚至感觉自己能看见小黑猫的视野。

如此直到三年之后,她记得清清楚楚,正是小猫生日的当天,她煮了虾为小猫庆生,但将锅端出来的时候,突然看见大黑猫叼着小猫的后颈跳出了院墙,小猫被妈妈叼着的时候仍在酣眠,放松地吐着粉色的小舌头,她看见这幅场景时还只觉得好笑,慢悠悠把锅放到桌子上,腾出手,脱下围裙,才不急不急地追了出去。

然后她就看见了一副惊悚的画面,那豹子似的大黑猫前脚搭在井沿上,像人一般直立起来,将自己的幼崽扔进了井里,黑猫听见了王静的尖叫,扭回头看了她一眼,迅速跑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家。

王静拿了诱捕笼去钓小猫,钓不上来,大家都说小猫已经摔死了,她不信,每天都去井边叫小猫的名字,可是小猫一声都没有回应,后来她哭了好多天,哭出了高烧和肺炎,妈妈爸爸担心她忧虑伤身,干脆请人下井打捞小猫的尸体。

师傅下井的那天,许多邻居都来围观,大家眼睁睁看着师傅从井底捞出了七具已经泛黄的猫骨,其中几块猫骨上还沾着褪色的纸钱,隐隐有邪气,却不见王静心心念念的小黑猫,出了这事之后,附近居民人心惶惶,一合计就把井给填了,从此再没有人知道锦绣家具城后的十字路口曾有过一口井。

所以那只被丢进井里的小猫,究竟叫什么来着?

名字在记忆边缘徘徊,音调就萦绕于耳畔,却偏偏说不出口。

但,这种事怎么能忘呢?

我不是……

……叫王静吗?

没错,被大黑猫叼起来扔进井底的,正是她自己呀!

小黑猫被摔醒,抬头看向满月般的井口,外面的天蓝得像梦一样。

它害怕地叫了两声,突然发现大黑猫不知什么时候蹲到了自己身边,焦虑的心绪因之平定,开始有勇气观察井底,只见枯枝败叶与脱色的纸钱掩盖着几堆纤细的骨头,那些骨骼大小如同猫狗,可细看起来,其中一只头骨又与猫狗不同,反而更像是人,没错了,这正是被大黑猫吞掉了灵魂的孩子的身体。

小猫望着这堆骨头,心口忽然针扎似的窒息,它踮起脚尖走向人骨,拨开纸钱,发现坍塌的肋骨中藏着一根银色的针,像极了自己腹下那根特立独行的白色毛发,它挥动爪子拨走了针,同时也拨开了压在胸口的巨石,呼吸瞬间舒畅了。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小猫眼前景致一晃,掩埋在枯枝败叶下的小小的人类骨骸变成了小猫的骨骸,而它,不她,则用人类的双足站了起来,从一只三岁的小猫变成了一个三岁的小女孩。

现在要想办法离开这里。

她捡起地上的针,随手在坚硬的井壁上一划,石头忽如拉链般向两旁分开,凭空开辟出一条道路,她想要抱着大黑猫一起离开,那猫却从井底消失了,于是她只能自己走回了地面。

眼前正是锦绣家具城的后身,但商厦的招牌却似未经风化般鲜艳,灯具也都一片崭新,广告板上的时间是十三年之前,她回望身后通向井底的峡谷,俯身用针尖挑起裂隙末端,峡谷就自己缝回了原样。

这时一对刚刚下班的年轻夫妻走进了胡同,两人迎面看见她,她也看见了那两个人,她记得他们已经一起生活三年了,女人会给她撕鸡胸肉,而她则喜欢躺在女人的腿上睡觉。

她把针往井底一丢,蹦蹦跳跳地扑进了女人的怀抱。

女人问她的名字,她就喵喵叫,可是人类的嘴巴发不出猫的声音,于是她把喵喵叫的像妈妈。

有了妈妈,也就有了家。

所以啊,小猫叫什么名字来着?

它叫静静啊!

王静从梦幻般的回忆中恢复了神识,猛一激灵,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坚实的怀抱里,路潇哭笑不得地看着她,然后不知怎么发的力,总之就这么把她扔出了深井,随后自己也跳出了井口。

路潇一身衣服干干净净,只有扒过井的那只手沾上了雪,另一只手则拎着黑猫的脖子。她自然地把脏手在猫背上蹭了蹭,同时好奇地问王静:“你跳下来干嘛?”

王静从地上爬起来,惊悚地盯着黑猫:“你把它打死了?”

路潇扼住大黑猫命运的后颈晃了晃,装死中的黑猫徒劳地挥了一下爪子,每一颗指甲都透露着抗拒。

路潇说:“这里可是帝君宫,轮不到我管事,该打该杀也要你们小宫主拿主意。”

王静闻言松了口气,近前欲抱黑猫,却被路潇给推开了。

“你别是被这个小妖精蛊惑了吧?”路潇把黑猫举到眼前,指着它的鼻子说,“快收了妖术,不然我把你染成绿色!”

王静赶快解释:“它真的不是坏猫!”

“你忘了它才想用那根破针害你吗?”

“不是的!那根针本来就是我的。”

“你的?”路潇惊讶。

“我小的时候死在了井里,那根针是从我小时候的骨骸里拔出来的。”

纵然见多识广如路潇,也被王静的话震撼到了:“你小时候死过?你还有小时候的骨骸呢?那你是怎么长大的?”

“说来话长,我慢慢讲给你听。”

王静深吸一口气,再次上前拥抱黑猫,这次路潇没有拦她,黑猫也收起了锐利的爪子,服帖地依偎进了王静的怀里。

两个人回到厨房,接到消息其他人也都来这里了。

冼云泽主动接手王静未完成的工作,拌起了猫粮,还贴心地给宁兮准备了一份,特地站在厨房窗后掂着碗呼唤宁兮的名字。宁兮对此视若无睹,挥挥手把厨房窗户关上了。

路潇走进院子后,冼云泽立刻洗了手,快步跑过来拿了粒什么东西喂给路潇。

果然是猫粮。

王静坐在厨房院里的木凳上,温柔地抚摸着怀里的大黑猫,徐徐讲述起她刚刚回忆起的一切。

从小到大,她都以为自己是亲生的孩子。

可七八岁狗都嫌的年纪,她和叔叔家的弟弟吵嘴,弟弟口不择言,当众说她是领养的。

她打了弟弟一顿,然后回家告状,妈妈和爸爸却艰难地说她是两人从街上捡回来的,当时她不过两三岁的年纪,身上没有穿衣服,说实话还有点傻,报警后,警察问她住哪儿,她不会说话,就牵着警察的手走进妈妈爸爸的家门,还理直气壮地爬上沙发从抽屉里翻出零食吃,熟门熟路像是回到了自己家一样。

警察回去调查,妈妈和爸爸便临时收留了她,后来调查无果,他们直接办了领养手续。

说出真相后,两人惶恐了好长一段时间,生怕王静的性格因此走偏,但没想到王静根本不信,因为她的脑海里分明存留着许多三岁之前的记忆片段。

她清楚记得妈妈抱着她哄睡,记得爸爸抱着她喂奶,记得自己不喜欢洗澡,哭叫着扑了妈妈一身的水,那只用来洗澡的大木盆呈椭圆形,上大下小,里外刷了红漆,烙着牡丹花纹以及百年好合四个大字,在一岁的她的眼中,那只木盆比船还要大,简直可以用来游泳。

可当她把这些记忆说给妈妈时,妈妈却一点印象都没有,于是她固执地要求妈妈去找出那个大木盆,妈妈虽知道她的记忆不可能是真的,但架不住女儿祈求,还是花了半天时间清理了杂物房,然后当即惊呆了,杂物房最深处竟然真的有一个和王静说的一模一样的木盆!

这只木盆是妈妈从老家带过来的嫁妆,木桶是舅公亲手箍的,花样是姥爷亲手烫的,天底下不可能再有第二个这样的盆,而这个盆自进家门后就一直锁在嫁妆箱子里,上面还缠着结婚时的大红缎花,从没来有使用过,连妈妈都不记得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宝贝,那王静是怎么知道这个盆的呢?

不管妈妈爸爸如何匪夷所思,七岁的王静只是感慨,原来那只木盆才不过两个巴掌大,只能当个脸盆用,可当时的她竟然能在这只盆里游泳,那她该是多小的一个小婴儿啊!

故此王静再未怀疑过自己的身世,这里必定就是她的家,是她出生以来一直生活的地方,所谓领养,不过是每个家长都会和孩子开的玩笑罢了,毕竟这世上99%的孩子都是从垃圾箱里捡的或者是充话费送的,她当然不能免俗。

后来她长大了,上了小学,有一天救起了井底的大黑猫。

大黑猫不是一般的猫,它是青山上的精灵,能够穿梭时间,可惜它下山游玩时不慎脚滑,掉进了锦绣家具城边的深井,而且前后五十年的时间长河里,都没有人来救它。

它在井底反复生死,即将耗尽最后一条命的时候,有人把一个小女孩扔了下来,它和小女孩本来都是要死的,但因缘业果的奇迹,便是叫死亡与死亡碰撞出生机。

大黑猫吞下了女孩的灵魂,为她化生出猫的身体,所以王静确实能和小黑猫心意相通,因为那小黑猫本就是她的另一具身体,只因她已有人身,所以猫身才总是沉睡。

获救三年之后,大黑猫把三岁的小猫扔回了井里。

大黑猫能穿梭时间,它诞生的骨肉当然也可以,于是小猫回到了十三年前,然后猫身与井底的人骨交换了状态,活猫变成了死猫,死人变成了活人,王静的灵魂得以回归原位,复活为三岁的小女孩。

小女孩带着求生执念化作的神针,从井底爬了出来,找到了自己的妈妈和爸爸。

大黑猫则安心穿梭到了十年后,等待小学五年级的王静春游回家,它与她的前缘既定,必将在这一天应验后果,开启属于她们两个的救赎。

王静回忆完,拍了拍怀里的黑猫。

“原来我真是捡回来的。”

宁兮手指一动,所谓的“厄运指针”便从路潇的手里飞到了他的手里。

他把针递给王静:“试一下。”

王静接过这根针,迟疑了一下,然后从雪地里拔下一片枯叶,只用针尖一划,草叶便抽出了一根纤细的丝线,她掐住丝线与枯叶相连的地方,复用针尖刺过,向外一抽,已经抽出的丝线便原样缝回了叶面上,看不出半点断裂的痕迹。

她想了想,又将叶片撕成两半,然后用针从一片断裂处抽拉出线头,把线穿过针鼻,将两半叶子缝合起来,叶子便复原如初,脉络清晰,跟从地里长出来的一模一样。

这根邪气的针在王静手里如此乖巧,仿佛与她心意相通,既不需要缝纫技巧,也不需要借助咒语,便能达成法术一般的效果。

尘世中漂泊的法器终于找回了它的主人,它的主人也找回了自己的过去。

王静展示完,立刻将针交给宁兮,但他没有接。

宁兮说:“它生于你将死之际求生的执念,本就是你的东西,自己收着吧。”

王静想起吕年那条手臂,觉得这根针拿着烫手,不敢私留:“这东西不是很危险吗?”

“外人不认得这根针,只能破坏却不会修复,自然危险,可你知晓它的来龙去脉,不会有那些问题,而且它生于你的执念,回到你手里就不会再去别的地方了。”

王静有点手足无措:“可是我留着它有什么用?”

“法器既然找回了你,证明你们之间还有未了结的缘分,它是来救你命的。”宁兮走近指了指她的头,然后又拽了拽黑猫的耳朵,“还有你,修行这么多年,竟然连句人话都不会说,差点被一口井困死,好意思做帝君宫的护法吗?”

黑猫不甘心地喵了一声,将脸埋进了王静的手心。

路潇和冼云泽共享着一把猫粮,随口问:“这根针是你的东西,一早被你扔了,为什么还能被别人重新召唤回人间?”

宁兮解释道:“那一定是召唤者和她之间存在缘分。”

王静还不知道这根针的来历:“什么召唤者?”

宁兮对路潇摆了下手,不叫她说出奇男子的身份,只告诉王静:“因果冥冥,不必强求,你就当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吧!”

第144章 勿药有喜(13)这段冥冥因果揭开了……

远在缃城,这段冥冥因果揭开了神秘的面纱。

当地接洽人接上米染和林川,一同前往奇男子居住的*小区。

离着很远,他们就看见小区上方遮掩着厚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浓云,似是朗朗天幕上的一笔污渍,可随着米染所在的车辆渐近,那浓云也渐渐被风吹散,许久未曾照过太阳的楼顶蒸发出淡淡的水汽,如同才从冰箱里取出来的一瓶可乐。

林川有些惊讶地说:“这地方煞气重到凝结出实体了,风水奇观啊!”

接洽人被他的形容吓怕了:“那怎么办?我需不需要把这栋楼推了?”

林川窝起手掌,仿佛托着一颗看不见的球:“聚煞地就像一颗充满氢气的球,命中带煞的人就像是一点火星,两者单独存在,各自相安无事,但当他们金风玉露一相逢,就有一定的概率——砰!”

“你这么一说我更害怕了,还是推了吧……”

“别听他吓你。”米染从车前抽了一张纸巾,用签字笔写了一张符,“风水轮流转,等你把这栋楼推了,这股煞说不定就转到别的地方去了,人也一样,命里带煞的人未必就一定会走极端,这种命格的人如有信念,不受极端情绪左右,甚至可以利用聚煞之地修行。”

接洽人接着问:“如果普通人被煞气冲撞,该怎么化解?”

米染:“很简单,放着别管,做个好人。”

交谈之间,汽车开进地下停车场。

三人步入电梯,米染把纸巾叠起来塞进了电梯安检卡后面:“帮你们镇压一下煞气。”

接洽人眼含期待:“这能确保这里不会出事?”

“当然不能!假使有人快要饿死了,一看见饭店里的馒头就两眼发光,那他出手抢劫即是必然,除非我一张符过去打死他,不然他怎么可能看见一张纸就宁愿饿死呢?”米染敲了敲藏符纸的安检卡,“这东西只能保证他抢劫的时候,最多能掏出匕首,而不是掏出几只厉鬼。”

三个人找到了奇男子的家,敲响门扉,屋里先传出一阵犬吠,随后门扉开启,一只手掌大的小黄狗抢先从第二道栅栏门里钻出了出来,兴奋地围着客人们打转。

狗主人把小狗抱起来,不好意思的解释:“宠物门买大了,成拦我的了。”

接洽人亮了亮安全局的证件:“蒋俊蒋先生?”

“安全局?”蒋俊仔细确认过证件,侧身请几个人进门,“对不起啊,我家里很乱。”

他的话没错,这套180平的房子保留着精装格局,几乎没有经过二次装修,桌椅家具和摄影设备胡乱摆了一地,几个烂了的反光板堆在阳台上,和半掩的窗帘一起挡住了客厅的采光,因而让房间内显得有些阴暗。

他们已在车上看过蒋俊的档案,他的父亲在他出生前溺水身亡,母亲又死于难产,十四岁那年,爷爷奶奶相继离世,这支门丁稀薄的家族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着实过了几年的苦日子,后来决心运营自媒体,一炮而红,慢慢阔绰起来,这套市中心的大平层就是他富裕起来后买下的,可看屋内布置,他当下的生活也不算愉快。

几个人各自找到座位,蒋俊小心翼翼地问:“我惹事了吗?”

米染解释:“你的一个视频里有我们的案件线索,所以来找你了解一些情况,请问你为什么会热衷于灵异事件?”

蒋俊放下小狗,掀起衣袖,左右上臂各纹着一个奇怪的标志,像是三个“6”收尾相接成环形,颜色鲜红,仿佛某种纹身。

“这不是纹身。”他一开口就否定了客人们的猜测,“这是我的胎记,我小时候总因为这个图案被人嘲笑,还咬牙用白醋和盐敷过,结果造成了皮肤烧伤,上了好几个月的药。”

“这和你做热衷灵异有什么关系?”

“关系太大了。我妈嫁过来的第二年,生下了我姐姐,姐姐很闹人,总是没日没夜的哭,姐姐三岁生日那天,奶奶带她去晒太阳,结果被人贩子偷走了。奶奶找算命的占了一卦,算命的说姐姐是个讨债鬼,丢就丢了,千万不能找回家,否则家里不得安宁,又过了一年,我妈怀上了我,可惜我出生前的两个月,我爸喝醉掉进家门口的沟里,摔死了,我爸没了之后,我妈也不能继续住我爸单位的宿舍了,爷爷奶奶带着我妈回到村子,但日子没有好起来,我出生那天,我妈也没了,而且自从我出生之后,家里一直灾祸不断,过得很苦很惨。”

他说到这里,忍不住去摸烟盒,可看见面前的两位女士后,又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了。

“奶奶说我身上带着鬼手印,必定是讨债鬼投胎回来了,是我妈这个母讨债鬼生了两个小讨债鬼,所以我家里才会连番遭难,我是家里唯一的孙子,爷爷奶奶很爱我,但他们也憎恶我,他们会给我杀鸡宰鹅,也会指着鼻子骂我很难听的脏话,我永远不知道爷爷奶奶喊我名字之后是会得到的零食还是会挨打。”

蒋俊说到这里,摩挲起手臂上的符号。

“亲戚都说我带着鬼手印,克死我了全家,我不信这些神神鬼鬼,我调查遍了周边所有灵异事件,没有一件是真的,后来有朋友建议我把调查过程放到网上,还真火了,我最开始直播的时候,网友也以为这是纹身,还有人猜我信仰什么傻蛋教,是魔鬼的信徒,帮我小小炒作了一下。”

米染无奈摇了摇头。

林川也跟着叹了口气,放下了手机:“那我也给你讲一个我的故事吧。”

蒋俊不解地看着他,他们不是来调查自己的吗?怎么开始向座谈会的方向发展了……

林川徐徐道来:“我附近有一个小村子,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有了弃婴的习惯,主要是女婴,偶尔也有残疾的男婴,他们把新生的婴儿放在深山里的树下,拍两下,听见婴儿啼哭后要立刻走开,绝不能回头,据说这样大山就会收回不受欢迎的孩子,再给他们换一个可心的小孩,但哭号的婴儿只能招来野兽,那些小孩其实都死去了。遇上不好的年景,除了幼儿之外,他们也会遗弃老人,可当连年灾荒,地里种不出粮食的时候,他们反而不会向山里遗弃任何人了。”

林川笑着摇了摇头,眉目低垂,仿佛想到了什么。

“同类相残而已,我见得多了,但是后来,不知道哪个小机灵鬼传授给他们一个法门,据说可以包生男丁,拨开云山雾绕的法术外壳,这套法门的本质是在教他们以自己的身体为容器,召唤一颗厌蜮界的蜮灵卵——你可以把蜮灵简单理解成一种异世界的智慧生物。

蜮灵的卵被召唤到其他世界后,会根据环境调节自身形态,刺激宿主的抚养意愿,增加生存几率,这种行为类似于枯叶蝶伪装成枯叶,只是一种拟态行为罢了,巧的是蜮灵有七十一种性别,但每一种性别在人类腹中最后都会选择显像为男胎。这些在娑婆长大的蜮灵幼体并不知晓自己的来历,会一直把自己当成人类,也会像人类一样生活、成长、衰老,但蜮灵的气息——嗯,你可以理解为毒性,对人类是非常危险的,而娑婆的环境也不适合蜮灵生存,所以被召唤来的蜮灵和召唤蜮灵的人都不会长寿。

召唤蜮灵的人一心想要延续血脉,可笑的是他们视为后嗣的蜮灵却无法繁衍,一则因为蜮灵幼体离开厌蜮界便会发育不良,无法蜕化为成体,二则因为蜮灵和人类之间存在生殖隔离——蜮灵根本就不是两性生殖的物种。”

蒋俊似是意识到了什么,脸色慢慢变白。

林川看了一眼拉合的窗帘,窗帘便自动分开,久违的阳光照进了这间客厅。

“拟态是通过改变形状和颜色模仿另一种物体或生物,不能完全消除自身特征,比如蜮灵幼体就无法隐藏自己的三对翅芽。”林川说着,举起食指在空中画了三个首尾相接的“6”。

“你胡说!”蒋俊忍不住想要站起来,可肩膀却被一股力量死死压住,一点动弹不得,低头看去,林川的一只脚正搭在他被阳光照出的影子上,刚好踩住了他的肩膀。他按着自己的肩膀,惶地地打量林川,“你是什么人?”

“人?人哪会像我一样讲道理,他们只会砍掉你的脑袋再一把火烧掉。”

林川说话的时候,蒋俊投射在地面上的影子开始扭曲,还随着他本体的挣扎而加剧变化,那影子逐渐脱离了人形的桎梏,变得瘦长而柔软,并生出一身尖棘,六枚短促的翅芽战栗波动,这时候,蒋俊和他的影子已经没有半分相似了。

小狗被地面的异变吓到,嗷嗷叫着咬住蒋俊的裤脚,想要把他往卧室里拽。

林川挪开踩住影子的脚,又拿起手机,打开了游戏界面。

蒋俊哑口无言地盯着复原的影子,这故事太过荒诞,他本是不应该相信的,可质疑的种子早已深埋心底,任何风吹草动都足以让不安萌发。

“那……那我以后怎么办?”

米染安抚道:“你不能蜕化为成体,回到厌蜮界也无法生存,所以我会封印你的气息,你未来的日子不必再担心殃及亲友,可以像一个普通人一样生活了,至于调查灵异事件的小爱好,还是戒了吧,你的体质特殊,执着于怪力乱神之事真的会招来祸端。”

蒋俊紧张地挠着手臂上的图案,似还在消化刚刚听到了一切。

米染追问:“你说你们家是在父亲出事后搬过来的,那你们之前住哪里?”

蒋俊站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张照片,照片边角起了毛边,一看就有些年头了,照片背景是多年前依然光鲜的锦绣家具城南门,门前站着一男一女,女人怀里抱着个不到一岁的小婴儿,男人手里拿着“锦绣家具城周年庆三等奖”的广告板。

“我爸以前在青城一家家具厂做木匠,听说是在锦绣家具城后身,员工宿舍应该也在那一片。”

“如果我姐姐还活着的话,今年应该已经三十岁了吧……”

第145章 不速之客(1)黄家一段传奇……

胡小冚原本姓黄,乃是黄家九代单传的一棵独苗,而且是嫁接过来的改良品种。

可是活生生的孩子怎么能嫁接呢?这件稀奇事啊,还得从他的庶亲爸爸讲起。

胡小冚的父亲黄老爹从少管所肄业之后,经家里人安排,匆匆和一个本地姑娘结了婚,从此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生儿子,奈何媳妇过门两年了,肚子里却丁点儿动静都没有,被高堂拉去医院里一查,说是什么无精症,天注定不可能延嗣的。

可黄家上下都认为生儿子这件事,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于是遍天下搜罗生子的秘方,天天揣摩儿子儿媳的食谱,什么阴沟里飞的、下水道里跑的,那真叫一个包罗万象,只可惜苍天有眼,偏不叫他们续上这支余孽。

后来黄老爹自己琢磨出个道理——生儿子这事确实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但剩下的九十分全看女人行不行,想通这一点,他的心思便活络起来,自己另去黄赌毒场所偶遇了一位看起来挺行的女人。

这位挺行不甘心没名没分地和他厮混,没过多久,便理直气壮地拎着黄老爹上门逼宫。现任儿媳一看俩人这副架势,脸上当场乐开了花,忙不迭恭请二位前往民政局办理了离婚手续,生怕稍有迟疑,便会错失虎口脱险的良机。

挺行晋升为新任黄少奶奶之后,也迟迟孕育不出龙子,没几年她就被公婆的五毒秘方喂怕了,这么吃下去能不能生出儿子不一定,但肯定能生出万蛊之王来,后来黄少奶奶想了个法子,她去两人爱情开始的地方重寻旧梦,果然梦中结胎,怀上了一个孩子。

可惜她算漏了这会儿黄老爹正因肇事逃逸罪被关在监狱里,一年之后,他进修结束回到家中,突然得知自己已经当爹三个月了,起先很是愤怒,但他也总去两人爱情开始的地方寻找一些陌生的梦,愤怒的底气便不是很足,而且虽然他的老婆与孩子的嫡亲爸爸做了一夜夫妻,但这位嫡亲爸爸的孩子却要叫他一辈子的父亲,这笔买卖属实不亏啊!思及于此,这位庶亲爸爸便在心底里与孩子的嫡亲爸爸和解了。

胡小冚胎生四个月,刚长出人形,他的庶亲爸爸便豪散大半家财,整整两千块钱,请亲戚找来了一台移动B超车,要断断这崽子够不够格继承老黄家剩下的那一半泼天富贵。

当日黑B超车如约开进小区里,可是黄少奶奶一钻进这台九手套牌小面包,便见几台警车从四面八方杀将出来,将黑面包团团围住,然而黑车司机竟然临危不乱,愣是撞破绿化带栏杆和警察展开了追逐战,面包车在跌断狗腿的崎岖土路上左突右进,胡小冚也在滚筒洗衣机般的车厢里照出了这辈子的第一张黑白照。

据说古来大人物托胎下凡,都得遭遇点儿奇闻异事,因此狂飙B超车也成了胡小冚人生里的第一重功绩,他爹妈时常把这段事迹挂在嘴边,逢人便夸耀自己儿子的与众不同,很相信他将来一定会光宗耀祖,名扬四海。

如此天星下凡,黄家自然不敢懈怠,特邀一位玄学大师来给小黄子命名,大师登高俯仰了黄家祖坟的风水,又掐指算了算小黄子的八字,半晌后开口,赐了一个“沣”字,起名叫黄沣。

黄老爹闻言脸上一僵,讷讷开口:“这、这可不成啊,我爸就叫黄沣!”

大师不疾不徐地点点头,说道:“你看“沣”这个字确实好,合着五行八卦的规矩呢,不然我怎么能和早年的同行算到一块去?我给你出个主意,让你儿子和你爹折中一下,咱儿子叫“黄大沣”也挺好的。”

黄老爹抽搐着脸皮连连摆手:“不行不行,那什么……我就叫黄大沣。”

大师一点也不慌,又道:“我说什么来着?我起的这个字是真不错!但既然你已经亲自和你爹折中了,你儿子再叫黄大沣确实不妥,可人是活的,名字也是活的,干脆你再和你儿子折一下,打个两折,你儿子不如叫黄小沣吧!”

一番讨价还价下来,黄小沣终于继承了黄家三代祖传的名字,正式继位黄沣三世。

可惜这个沣字再怎么吉祥,也禁不住三代人一遍遍地咀嚼,于是黄沣三世出生的第十二年,小黄子还是变成了小胡子。

谈起这件事的起因,又是黄家一段传奇。

黄沣二世继承黄沣一世的衣钵,在海鲜市场里卖了十几年的鱼,那技术可真没的说,不论是往冻货里掺冰,还是往鲜货里掺水,或者拿死鱼掉包活鱼、电子遥控调秤,他总是市场里最早掌握新出货技巧的人,其手法之纯熟、之精湛,即便管理员在他摊位前贴脸安装了两个摄像头,也常常逮不住他的小动作,而黄大沣便靠着这门走在时代最前沿的手艺,成功做成了市场里销量最低的鱼摊。

隔三差五,黄大沣会把家里的存款拿出来点数,一年年越点越薄,眼看着小黄子将要继承的江山日益萎缩,全家人便都很不忿。他们清清楚楚地知道谁该为此负责——当然是市场里的其他商户,毕竟市场周边就那么几个小区,每天能卖多少鱼都是有数儿的,别的摊位卖出的多,他的摊位自然就卖出得少。

黄小沣这年已经十二岁了,个子比他爸爸还高,又继承了他爸爸的暴脾气,平日里一事不如意,便会和他爸妈比武切磋,时常打得老两口连声叫好:我大儿果真有把子力气!虽然黄小沣爱好练他爸妈,但不妨碍他做个大孝子,比如他总听他爸分析海鲜市场的商业形势,明白了家里没钱全是因为其他商贩欺负人之后,就萌发了替父报仇这么一个想法。

海鲜市场里有很多卖鱼卖肉卖饮品熟食的摊位,每天都要消耗很多冰块,因此市场和本地冷饮厂签了合约,冷饮厂每天早上会运来两车冰块,直接倒进市场库房的冰柜里,供摊贩们自助取用。

黄小沣偶尔要替他爸看鱼摊,当然有进出库房区的理由。

这天黄大沣又背着老婆去寻找爱情了,没有出摊,黄小沣就从家里拿了20块钱,买了一瓶子农药,骗过看门大爷溜进了市场库房,把农药全倒进了冰柜里。他干完这起大事,心里除了爽快之外,还隐隐有些不安,干脆回家睡觉去了。

过后市场里的摊主们过来取冰,便把这些带着农药的冰块分散到了各自的摊位,鱼虾海鲜浓烈的腥味掩盖了农药的气味,导致很长时间都没有人察觉出异样,许多顾客将沾染了农药的食物买回了家,进了锅,入了腹。

当日中午开始,顾客们陆续入院,医生发现患者们全体中毒且病症一致后,立刻报了警,而后警察排查了受害者轨迹交叉点,很快确定了投毒的市场,并根据监控锁定了黄小沣。

这起案件影响极大,算得上缃城五十年来头一号的恶性投毒事件,黄小沣因为年龄不满十四岁,故而躲过了牢狱之灾,但他的名字却已经名扬四海,整座城市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实在不敢再叫了。

他爹妈思前想后,觉得这件事坏就坏在当年那个起名大师心太黑,肯定是“沣”字五行多水,犯了水灾,这才让小黄子栽在水上,想通这一点,两人便点灯熬蜡翻了一宿的字典,按照土克水的思路,千挑万选出一个“冚”字,毕竟山乃大土堆,山上再加一个冖字首,那岂不是土地佬戴高帽——土的盖了帽了吗?没说的,肯定能镇住小黄子命里泛滥的水灾。

所谓隐姓埋名,隐姓须排在首位,所以祖传的黄字也不能用了,直接去掉一个韵母,黄变胡,从此黄家九代单传一根独苗黄沣三世小黄子,被迫成为了胡小冚。

如今十年过去,胡小冚已经在缃城做起了红酒销售,他的过往和曾用名一起埋没进时间长河里,不再被人提及。

他在父母的支持下,买下了一套位于市中心的公寓,因为只是个睡觉的地方,所以没有费心装修,墙壁还是灰黑的水泥墙,加上近来低压无风,也许是郊区焚烧麦秆,也许是周边工厂违规排污,使得这片城区黑云缭绕,连续半个月不曾见过太阳。胡小冚每天从灰黑的房间里醒来,独自走入灰黑的城市,然后再踏着灰黑的夜色,回归这个灰黑的家,眼中的世界几乎变得和他的眼睛一样,只剩下纯粹黑与不纯粹的白。

但今天好像有什么不同了。

他站在电梯间的窗前望向天空,竟然看见一轮烈日高悬于头顶,习惯黑白色的眼睛不免有些刺痛,心情也没缘由地烦躁起来,此时手机上弹出老板的聊天对话框,三条60秒语音预兆着他又要有麻烦了。

胡小冚掏出烟盒点燃一只香烟,然后长按语音转为文字,等待屏幕转圈的时候,电梯恰好抵达,他便自顾自地夹着烟走进了电梯,在狭仄的空间里吞云吐雾起来,忽然之间,他感觉身后传来令人生寒的视线,反射性回头看去,这才发现电梯间里还三个人。

三个人都身穿便装,身材挺拔干练,目有精光,尤其是其中最高的一男一女,神采风华像是藏在茫茫人海里的另一种生命,如果当场关闭灯光,黑暗里可能会亮起四只眼睛。

胡小冚似被那光晃了眼,连忙转回头,不耐烦地瞥了眼电梯控制板,可惜还要下行升30层才能到底,他狠狠吸了一口烟,喷在一格格跳动的楼层上,出乎意料,缥缈的烟气并没有散去,反而像霰粒一样落在了地上,周遭空气也瞬间跨入三九寒冬,冷得无法呼吸了。他不知所措地丢开已经熄灭的烟蒂,胡乱按动报警键,却没有人回应。

“你不应该在电梯里吸烟。”女人平静地说道。

胡小冚骇然回头,突然意识到此刻惊慌失措的只有自己,那三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正镇定地看着他,一点也没有慌张的意思。

他背靠电梯板发出惊悚的声音:“你们是人是鬼?”

女人指指自己的心口:“你杀心太重,确实快见鬼了。”

“我我我才不信……”胡小冚掏出手机想要报警,却紧张得连三个数字都按不准,结结巴巴问,“报报报警电话是多少来着……”

女人被他的动作逗笑,忍不住多说了几句:“不信最好,信则有不信则无,记住这句话,能保你的命。”

她话音刚落,电梯也叮然一声,抵达了公寓楼的一层,不等电梯门完全打开,胡小冚便逃命似的挤出了门缝,扑倒在大厅的红毯上,他最后壮着胆子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个奇怪的女人竟然在对他幽幽招手,幸而此时电梯门缓缓闭合,将这幅诡异的光景锁进了下行的隔间里。

电梯内,气温慢慢回归正常,冻结住摄像头的霜花融为了水汽,监控室内费心查找故障的保安发现白屏重新出现了画面,心里只惊讶了一下,便继续玩起了手机。

米染叮嘱接洽人:“注意下这个人,他命里带煞,杀心又重,住在这种地方容易出事的。

一个月后。

缃城接洽人从机场接回路潇和冼云泽,并将两人带到了一处仍处于封锁中的凶案现场。

案发公寓楼的上方驻留着一团黑云,云雾滚动成漩,仿佛倒挂的黑洞,隐约透露着一种不祥之感,随着路潇两人抵近,黑洞也渐渐蒸发,重新露出的天外的一轮明月。

接洽人介绍:“本来只是一起有点奇怪的命案,不至于叫你们过来,但几周前,特设处的一位女主管到过这栋公寓,专门跟我提了要小心死者。”

路潇:“米米?”

“是的,所以我专门查了这个男的,他有一份未成年封存案底,大范围投毒,但长大后还算正常,没有继续坑蒙拐骗,我们盯了他十来天,没发现问题就撤了,结果今天突然发生了命案,是我大意了,早知道我该找个借口把他关起来。”

接洽人揭开封锁线,带头进入公寓大厅,大厅右边的电梯间被蓝色的挡板和黄色的胶带死死挡住,空气中仍余留着一丝淡淡的血腥气。

接洽人和留守的警察比了个手势,后者搬开了一块挡板让他们进去。

电梯间内灯光闪烁,六面墙壁泼着已经干涸的血迹,还粘着一些没来得及清理的人体组织,乍看上去,就像一台搅碎过整只牛的绞肉机。

接洽人解释道:“考虑到这里是公共场合,我就先把尸体运走了,但案发现场我没让他们动。”

路潇疑惑地探头看着电梯里的情况:“这里出什么事了?”

接洽人回答:“洪双酒行的一位男职员旷工多日,公司找不到人,也打不通电话,于是就报警了,失踪者的手机信号消失在这栋公寓楼附近,警察排查他的社会关系,发现本公寓有一位胡姓男子和失踪者在同一家公司任职,理所当然,警察调取了这栋楼的监控。”

接洽人从手机里调出了一段监控画面。

“六天前,晚十点,失踪者拎着水果进了本楼电梯,电梯恰恰停在32层胡姓男子这一楼,但这之后,楼内监控再没有拍到他离开的画面,也就是说,他直接从32层消失了。”

第146章 不速之客(2)他觉得刘建瞧不起他……

路潇:“听起来这个姓胡的有很大嫌疑,但这种普通案件关特设处什么事?”

接洽人进一步解释:“这栋楼的监控非常密集,完全没有死角,如果凶手真是他,不可能躲过监控将受害人带出这栋楼,但我们对整栋楼进行过细致的排查,没有找到任何受害人的痕迹,只能说他凭空消失了。”

路潇指了指旁边的楼梯:“有没有检查过楼顶和地下车库,还有消防通道呢?”

接洽人瞟了她一眼:“罗长官的办案经验都比你丰富,你能想到的连罗长官都能想到。”

“罗长官是谁?”

“缃城警察局的功勋犬。”

接洽人发觉路潇不忿地瞪着自己,混若无事地避开她的眼神:“胡某称当夜受害人确实来过,但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我们缺乏将他列为嫌疑人的直接证据,只能派人全天候盯梢,就这样,今天凌晨4点,我们的人照例上楼巡视,就看见胡某和失踪者都死在了电梯里,胡某死亡时间不久,但失踪者应该是死了好几天了。”

“如果这栋楼没有监控死角,值班室里的保安怎么没看到电梯里的死人?”

“要是监控拍到了,我就不用叫你过来了。”接洽人指了指电梯里的摄像头,“保安室的监控画面里,电梯内一直空空如也,直到我们的人打开电梯的一瞬间,那两具尸体才凭空出现,跟变戏法一样。”

路潇却不奇怪:“撞煞的人是会遭遇一些怪异现象,比如见鬼或者进入奇怪的境界,但当事人死亡,怪异的事情自然就消失了。”

接洽人摊手:“问题是这个案子要怎么结?两条人命嘎一下就没了,要凶手没凶手,要凶器没凶器,唯一涉及犯罪过程的监控录像跟电影特效似的,我能拿这东西跟家属交差?反正你得给我解释解释这两个人是怎么死的。”

路潇仔细想了想,问道:“直接死因呢?”

接洽人拿出手机翻了翻尸检报告:“案发到现在时间还短,法医那边只给了初步结果,从血液痕迹和地板凹痕看,这里应该就是第一案发现场,两个人明显是从高空坠落摔死的。”她放下手机又“嘶”了一声,似是愁苦,“可是电梯完好无损,应该可以排除电梯失控了吧?要说他们是从电梯井掉下来的也讲不通啊!电梯厢顶都没有被破坏。”

“不是电梯失速坠落。”路潇略微思考了一下,想了一个方法为她解释,“你任职特设处接洽人之后,应该进行过灵异案件的脱敏培训,看过一个水鬼找替身的案例,案件发生在满月夜,死者酒醉后溺死在河里,从此那个地区每隔几年就会有人从浴缸中失踪,然后被发现溺死在河里。”

接洽人点点头:“我记得这起案件,它和电梯有什么关系?”

“水鬼案中的怨灵,本该被困在死亡地无法离开,而它之所以能接近那些远在自己家的被害者,正是因为遭到侵入的人家统一都有三个特点,第一是使用了那条河的水源,第二是浴缸上方都有一个圆形的光源,第三是洗澡前喝了酒。在普通人的世界观里,地点——或者说空间,是固定而唯一的,河边就是河边,浴室就是浴室,但在另一种世界观里,空间是变幻无常的,河边有水有酒有圆月,浴室里也有水有酒有圆形灯具,那么这两个空间在某些时刻就可以成为同一地点。说回这个案子,我认为他们两个确实是在电梯中坠落而亡的,但他们坠落的那个时刻,这台电梯并不是这台电梯。”

“呃……”接洽人托着下巴想了想,“咦……哈……”

“想不明白是吗?”

“嗯……”

“没关系,我带你去看。”

路潇让警察复原挡板,然后乘坐旁边完好的电梯升入了32层。

看守现场的警察认出接洽人,为他们打开了房间,出于保护现场的需求,房间内的水电已经被切断,室内没有灯光,灰黑色的房间冰冷而空洞,仿佛一口水泥做的棺材,安葬着一段死去的人生。

路潇简单在屋里逛了一圈,没找到异常,便从手机壳里翻出一沓彩纸,乍看起来像是各种不同种类的优惠券,实际却是米染和宁兮给她上课时随手写的各种符令,她懒得亲自背诵那些复杂的图案,所以就把教具攒起来应急,这些可不是寻常召唤风火雷电的普通符纸,而是动辄可以改天换地的仙法,宁兮特意恐吓她——这些符令她想拿着玩就收好,如果不要了,必须用灵力销毁,万一流落人间可会被警察按遗弃危险物品罪抓起来。

别说警察能不能抓住她,就算抓住,法官估计也没办法在判决书上写明那“危险物品”是天仙下凡用油笔在便签上画出的涂鸦。

路潇找出一张符,拍在墙上,屋内突然响起一串哔哔啵啵的异响,电火花从入户门的电表箱迸溅出来,沿着埋在墙中的电线游走遍整间房间,小小的空间里转眼间盛满了细密的闪电,混乱如麻团。

接洽人面对身上此起彼伏的电流,只能屏住呼吸,不敢细想路潇一不小心失手了自己会不会被电死,幸好混乱没有持续太久,那些四下游离的电火花逐渐汇聚成*为规则的图案,凭空描摹出了一个模糊的人形。

接洽人张着嘴失语片刻,半分钟后才发出声音:“这……是鬼吗?”

路潇:“那只是死者的残影而已。”

电光闪烁的人形步伐摇晃,径直走向接洽人,接洽人被眼前的场景惊住了,竟然没有想起躲闪,而是由着那闪耀的人形穿身而过,电流游走过身体,令她的头发都竖了起来,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的每一寸肌肤,仿佛连汗毛上都长出了神经。

路潇从后面拉了她一把,帮她脱离了电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