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眼神惊颤:“你认得我家主?”
芦篾儿扫了眼殿外突然涌入的刀光剑影,厉声呵斥:“还不快滚!”
刺客匆匆抱拳一礼,忽如飞燕穿林般穿过扑到近前的侍卫,随后几个起跃消失在了夜色里,他即刻回丞相府打点行囊,当晚便告辞而去,离去之时专门告诫丞相,决不可再打那女人的心思。
丞相叹息道:“那妖女的道行竟然高妙到如此地步吗?”
刺客郑重摇头:“妖精鬼怪破不了我家传法门,她必是和我一样的修行人,你我主仆一场,我最后给你留句话,快逃吧!”
可惜丞相没机会逃走了。
第二天早上,他如往常一般来到书房处理公务。
丞相府的书房独占一个偏院,虽然不大,却被打理得井井有条,装饰所用的奇石贵木、花鸟鱼虫都极为精巧,相映成趣,院落正中种着一棵海棠树,树冠高过屋檐,遮住了直射书房的阳光。
岁值秋末,早过了海棠花期,满当当的一树叶子半金半翠,一夜风雨洗过,地上散落了一层黄叶,晨光点在露水上,犹如琳琅的琉璃珠。
丞相见状有些诧异,按府上规矩,下人理应在天亮前打点好这间小院的,随后他的视线转过海棠树,忽然发现侧面树枝的秋千上坐了一个人。
“谁在那里?”他厉声质问。
秋千上的白衣人转回头,正是芦篾儿,她鞋尖点地,悠悠晃动着,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丞相知她来者不善,转身欲走,却发现身后的小门凭空消失了,他伸手向墙上一摸,五指触到了冰冷冷的砖石,意识到这不是等闲的障眼法。
他换了表情恭敬作揖:“夫人大驾光临,合该早下帖的,我好叫下人打扫家宅,大开中门,愿以此老朽之身亲自为您牵马坠蹬。”
芦篾儿闻言笑弯了眉毛,鞋尖抵着地面高高荡起,摇落一地黄叶。
她问:“这棵海棠树好高啊,不是本地的树种吧?”
“这是老臣门生从平州带回来的奇株,叫做雪海棠,据说四五月入春时,会开出暴雪般的白花,可天底下开白花的树那么多,单如此算不上不稀奇,真正难得的是这雪海棠只长在平州的一座山上,下了那山便难栽活,即使活着也再不会开白花,只会开红花,那年门生送了两千株雪海棠来燚都,最后也只活了这一棵,开的也确是红花。”
“没想到海棠也安土重迁,想来应该有段故事吧?”
“夫人光临寒舍,不是来听故事的吧?”
“反正时候还早,说来听听又何妨呢?”
燚国建国前五百年,平州有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山,山里住着一个视酒如命的人,大名记不得,诨名叫做九不醒。
这人生平爱好两件事,一则是饮酒,一则是种海棠花,天南海北的海棠树种被他搜罗个遍,漫山海棠花可以从春开到秋,月月都不同色,他一辈子醉时饮酒,醒时种花,过得逍遥自在。
不过凡夫俗子光靠饮酒赏花可万万活不下去,还得找一点生计,所以春天来时,他会摘下海棠花卖去城里,秋天则会卖海棠果,卖不出的果子用来酿酒,酒封进坛子,埋到海棠树下,第二年挖出来或卖或自己喝,也足以为生了。
又是一年秋,海棠果熟,九不醒一早就喝了个大醉,摇摇晃晃地拎着竹篓上山了。
他一边采果子,一边沿山路上行,半途意外闯进了一片山岚,朦胧雾霾遮蔽前路,令他迷失了方向,奇怪的是他明明认得这山上的每一块石头,如今却仿佛走进了陌生土地一般,竟然找不出一处熟悉的路标。
九不醒在雾霭里晃荡了约有一炷香的功夫,醉里看天,忽然发觉下起了雪,心中惊讶,但也只能继续冒雪前行,越往山顶,那雪便越大,兜头蒙面让人睁不开眼睛,等他最终距离山顶只剩几步之遥时,酒意稍醒,这才意识到当下遮天蔽日的并非是雪,而是宛若暴雪般的海棠花。
金秋时节,早已过了海棠的花季,本不该有海棠开花的。
可眼下山顶的浅溪之畔,却长出了一株奇怪的海棠树,主干粗比水桶,枝桠向四面伸展,万条丝绦珊珊垂落,落地生根,又成长为新的分株,如此枝脉连绵直入迷雾深处,竟有种无边无际的磅礴之感,水晶般的花瓣似雨落下,胡乱堆在岸边的磐石和地面上,扬进溪水里,仿佛将周遭的一切冻结了起来。
九不醒怔怔地迈进了溪水里,正要跨过此岸时,却被溪水中央的一块磐石吸引了视线。
那块巨石横亘于溪流中央,广如屋舍,上面的海棠花堆积成山,忽而一只雪白的臂*膀从花瓣里伸了出来,差一点碰到九不醒的竹篓,冷不丁吓得他向后一跳,扑通坐进了溪流里,背后的竹篓随之翻倒,海棠果全都滚进了水里。
手臂的主人懒洋洋顶开花瓣坐起身,侧身向着九不醒,山岚模糊了她的容貌,可那一抹隐约的神韵已足够惊心动魄,不能用美丽来形容这种感觉,那是犹如直面海啸与山崩般令人畏惧又令人崇敬,不可抵抗又无处遁逃的气场,只此惊鸿一瞥,便能带来无穷的欲望,又能赐予无尽的绝望,好像世间万物都不过是生出来点缀她的背景而已。
九不醒僵直着坐在冷水里,呼吸凝滞,却意识不到自己就要憋死了。
女人一手提着一只小巧的白玉壶,一手捞起一颗顺水飘来的海棠果,眼神向九不醒身前一瞥,山岚便越发浓重起来,刚才还清晰可见的海棠树此刻被涂抹成一座雪雕,连近在咫尺的磐石都似隔着一层厚纱,即使九不醒奋力睁眼,也只能看见那人垂入水中的一角衣襟。
山间极为安静,九不醒听见雾里传来了吃果子的声音。
女人说:“我吓到人了?”
九不醒想说话却张不开嘴,同时他感觉自己不是用耳朵听到了女人的声音,而是用五脏六腑听到的,且那声音不须过耳就直接渗进了骨头,留在了他的三魂七魄中。
女人又说:“可惜,花虽好,果子却是酸的。”
她把吃了一半的果子丢进溪水,一只巴掌大的小乌龟一口叼住她扔下来的果子,扑腾着咬食起来。
女人再次开口:“冼仙君,稍等片刻,我同他说几句话。”
直到这时,九不醒才意识磐石的对侧好像还坐着一个人,原来女人刚才是在和那人说话,只不过磐石彼岸的雾气更加浓重,他什么都看不到。
“九不醒。”雾海之后的女人竟当场叫出了他的名字,她说,“我不白吃你的果子,你把这壶拿回去,埋在树下,日后能救你族裔一命。”
她话音落时,白雾里荡漾开一圈湛蓝色的光晕,九不醒冷不防被那光芒一照,顿时神志昏昏睡了过去,再睁眼时,身边还哪有什么女人和海棠,他只不过躺在溪流旁的一根枯木上,周遭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亲手种下的季后海棠树。
九不醒只当自己酒醉胡乱睡倒后,做了一场颠颠倒倒的梦,撑着身体坐起来,正欲走时,却福至心灵般猛一回头,恰看见旁边溪流之中,一块突出的岩石之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只白玉雕成的酒壶。
他的脑子瞬间清醒,拿起酒壶仔细端详一番,正和梦中所见一模一样,恍然失神时,脚下不慎踩着什么滑了个趔趄,低头一看,原来是只巴掌大的小乌龟,那龟甲的右下侧被他踩出了指甲大的缺口,小乌龟吃痛,紧划了划手脚,果断叼着一枚海棠果核逃走了。
九不醒揣着白玉壶赶回家,锁上院门和家门,独自一人钻进内间,偷偷拧开白玉壶的盖子闻了闻,一种从未尝过的香气扑鼻而来,直令他神魂荡漾,灵窍顿开,连在万丈红尘里摸爬滚打了无数轮回的灵魂都像被抛进瑶池里涤荡过一番,往昔因缘业果从此清净,一朝脱胎换骨了。
可惜白玉壶内并无残酒,最后一缕酒气很快弥散,从此他再也没有闻到过那种酒香。
九不醒依稀记得女人的话,便把这只白玉酒壶埋在了自家山上的一颗海棠树下,第二年那株海棠树竟也开出了瀑布般的白花,也就是后世人说的雪海棠。
至于九不醒,传说他嗅过白玉壶之后,忽而耳聪目明,无师自通了种种农活工艺,不过他太痴迷那有过一息之缘的琼浆玉液,索性抛却红尘琐事,一心酿酒,虽然最终也没能仿出那琼浆的真味,但仅此一丝一毫的形似,便已让他酿造出了人间绝无的美酒,最后竟因此机缘得道成仙,白日飞升了。
丞相讲完了故事,重新上下打量一番芦篾儿。
“夫人身负奇技,想必来历不凡,难道竟认识故事里的人?”
芦篾儿摇头:“我已断绝仙缘,哪里认得什么神仙。”
丞相目光深沉:“那请问夫人是何出身?”
“不妨告诉你。”芦篾儿幽幽荡着秋千,抬头看向树冠,“我本是岫州数术世家女,命定仙缘,随胎生得几招修行的法门,五岁呼龙御凤,十二岁隔空取物,十六岁穿山遁水,十七岁仗剑四海寻仙,如无意外,不几年便会有上仙前来接引,邀我列入仙班。只不幸二十岁那年,我遇上了一段孽缘,和一群不义之辈混到一处,因此不得不自断仙缘,承袭孽债,到如今我竟成了不义人中第一等的祸首,落得个人不人,鬼不鬼,神仙不神仙的下场。”
“夫人既非凡尘中人,更不该来燚都祸乱兵戈。”
“我自有主张,不必说与你听。倒是我听说丞相之所以能做上太子太傅,乃是因为世人都赞赏你正直公义,你做督察院御史时,令郎于令严寿宴上酒后失德,当众打杀了下仆,你亲自将他押送到官衙,最后依律斩首,尊夫人因此怨您薄情,从此长住庙里,你也没有再娶。此事过后,程集功对你大为褒奖,并让你教导当时还是太子的程享,是有这样一回事吗?
丞相正色道:“国法律例,不敢徇私。”
芦篾儿拍手叫道:“好一个秉公执法,真可悲慈母败儿,但事实当真如此吗?”
丞相闻言,故作镇定的表情开始抽搐。
芦篾儿从秋千上下来,信步来到丞相的面前:“我虽然做不成神仙,但修行尚在,这双眼睛既看得见祸福,也看得清因果,可唯独不愿见人心,因为人心太恶。”
她伸出两指朝丞相的眉心轻轻一推,丞相猝不及防,向后踉跄一步,忽而天旋地转,一下子跌进了一片黯淡之中。
此处仍是这间书院,却是个月明星稀的凉夜。
芦篾儿不知何时挪身到了书院门口,她背靠墙壁,戏谑地望着丞相,右手向后推开了院门,喧闹声与乐曲声自门外传来,抬眼望去,还可见前宅的方向灯火依稀,好像在进行一场宴会。
丞相愣神之际,忽然看见书房外的连廊中走来了另一个年轻的自己。
那个年轻的他酒气熏熏地歪倒在一口水缸边,长臂撞翻了灯笼架,大红灯笼滚落,时明时暗的光将他的影子投射到墙上,他摇摇晃晃,影子也摇摇晃晃。
这时一个提篮子的下人从后面走过来,她穿着深色褂子,包着头,应该是一个已嫁人的仆妇,正要由此出后门办什么事。
仆妇见丞相醉倒在廊下,马上靠近欲扶,不想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还强行把手伸进妇人的褂子里胡摸,妇人边喊边挣扎,却敌不过壮男的力气,两人投在墙上的影子跟他们一同扭曲起来,像是两只搏命的鬼魅,直待丞相一手按进灯笼里,被烛火烫得醒了,那妇人才抓住时机爬起来逃走了。
眼看着她便要跑进灯火通明的前宅时,另一个与丞相有五分相似的男子也恰走来这边,他看了看错肩而过的仆妇,又看了看衣衫不整的丞相,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转身便追进了灯火通明的前院,前院的声音顿时喧嚣起来,哭的闹的,喊的叫的,直到片刻后一声刺耳的尖叫划破夜空,一切混乱终于戛然而止。
第157章 出神入化(9)王用出征,上吉……
此时此刻,芦篾儿带上了小院的门扉,将往昔情形关在了门外,昏暗的夜晚瞬间变回白天,院门也又一次不见了。
“若令郎没有抢在那下仆开口之前将她打杀,来赴令严寿宴的诸位官员们可要好好拿你做一番文章了,届时贬官罚俸事小,只怕你几十年经营出来的清名也要一夕毁尽,从此沦为天下人的笑柄。不过话说回来,你虽失去了一个儿子,又害死了一个下人,却因此当上了太傅,两条人命成全了你的名声和仕途,你觉得值还是不值呢?”
芦篾儿一边说,一边走来丞相面前,隔着一臂的距离与他对峙。
“休得胡言,根本没有这些事!你为何变出这些戏法污蔑我?”丞相怒颜呵斥,却在她的逼迫下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你最后问过那仆人的名字吗?”芦篾儿对着紧闭着书房门拍了拍手,自问自答说,“她叫杨清女。”
话音落时,书房门自己缓缓打开,一个血淋淋的女人正站在门里。
杨清女拖着明显畸形的身体走向丞相:“你既轻辱我,又来冤杀我,还把我的尸骸扔去乱葬岗里叫野狗分食,老爷,我不明白,我何罪之有?何罪之有——”
丞相终于卸去了最后一道伪装,开始面目狰狞地斥骂,手脚并用地逃跑,他退一步,杨清女便追一步,只不过他退的快,杨清女追的慢罢了,两人绕着院子跑了两圈,丞相觉得这样不是办法,便抄起石凳砸向血葫芦一样的杨清女,下狠手将她的头砸成了一滩肉泥,稍顷,血泥连同女人的身体一道渗入了泥土,他以为自己终于解脱时,却感觉耳后传来一股腥风,猛然回头,但见血淋淋的杨清女又一次站在了他的身后,顿时吓得他仓皇滚到了一旁。
芦篾儿站在墙根下看热闹:“你已经杀了她的人,难道还想要杀了她的鬼吗?”
那一人一鬼追了半天,芦篾儿看到无趣,随手向墙上一摸,消失已久的院门重新出现。
“丞相,只要你不离开这扇门,便只有你能看见她,可一旦你迈出这间院子,那所有人就都能看见她了,届时您大仁大义、慈爱纯孝的名声定能够传扬天下,然后流芳百世吧!”
丞相听见芦篾儿的话,急急冲向院门的脚步徒然顿住。
芦篾儿低眉一笑,转身走出了书院。
自那日起,丞相告病,再没有人能阻止程享出征了。
燚都外大军集结,一座座营垒拔地而起,黑色的盔甲如同田野上疯长的植被,一条条人命也如同草芥一样,模糊成了队列中毫无特征的一个个点,但这些从燚都出发的士兵作为程享御驾亲征的亲兵,其实只占兵员的一小部分,真正的主力早在各地整装完毕,这几日已经陆续拔赴前线了。
离京前的最后一天,中午时分,照礼仪要举行复杂的出征仪式,一则祭祀祖先,二则询问吉凶,其中最为关键的环节叫做“射卦”。
仪式很简单,只要找到一黑一白两只公鸡,用竹筐扣住,然后由皇帝或祭祀的主持者持箭射入竹筐,如果将箭拔出后上面带有血迹,既为吉兆,战则必胜,掀开竹篓之后,如伤的是白色的鸡,那么战争不会有太大的损失,如果伤的是黑色的鸡,那战争恐怕要费一番周折了,如果两只鸡都受伤了,则说明局势风诡云橘,需谨慎考量,至于最坏的情况,一只鸡都没有射中,按卦象来说,则意味着出师不利,应当偃旗息鼓。
当然,这只是一个象征性的仪式,无论结果如何,出征已成定局。
国之大事本该由百官之首的丞相主持,但近日丞相告病,便只能由大将军代劳。
方晋头一遭干这个活儿,却也明白所谓仪式就是图个吉利而已,聪明人该知道如何让结果符合预期。
仪式开始之时,士兵向众人展示了一黑一白两只威风凛凛的公鸡,接着第二个士兵拿来涂着红漆和金粉的竹筐,预备将两只鸡扣在下面,便在两人弯腰动作的时候,头一个士兵偷偷掐断了白鸡的脖子,并将白鸡丢在了竹筐中央。
方晋向程享请示完毕,拿起祭祀专用的弓和箭走上前,这两样东西都不普通,弓箭皆由帝庙的梁木打造而成,弓弦则来自祭祖所杀血牲的小肠,箭头用的还是血牲的骨头,多少沾着些神神鬼鬼的玄气。他抽弓搭弦,瞄准竹筐中央,便在张弓如满月的时候,竟意外拉断了弓弦,不足力的箭矢弹射而出,卡在了薄如纸张的竹筐上,根本没能射进去。
这可不是一个吉兆,那一瞬间,方晋突然有了种预感,此时祭台之下意气风发的兵将们,恐怕都要回不了家了。
好在祭台离四面坐席很远,文武百官很难看清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方晋将断弦扣在掌心,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然后瞥了眼护卫仪式的士兵,那两名心腹立刻走上前来,一人摁着竹筐,一人握住箭尾,假作拔出弓箭,却将箭矢用力向筐里一顿,随即再抽出来高高举起,白骨色的箭尖上果然沾满了鸡血。
“王用出征,上吉——”方晋大声唱道。
文武百官与后方军阵一起跪倒,贺声连连,仿佛当真得到了祖先与上天的庇佑。
方晋退回祭台边缘,将断弓放回了部下托举的朱漆盒子里,部下看见弓弦已断,便悄悄拉起红布衬底盖住了断弦,然后默默退了下去,至于沾血的箭矢,则被盛在金盘里请去给程享过目,这时一个面色惶恐的小太监从后方跑上来,差点撞倒拿金盘的卫兵。
小太监根本没理会那卫兵,急切跪到程享耳边小声说:“丞相在府中书房里上吊自尽了。”
丞相的死没能改变任何事情,战争按照既定的剧本拉开序幕。
程享的大军一路摧枯拉朽,收复了许多叛变的城池,但随着战线推进,战况也逐渐艰难,大军被阻截于定州霞城下,开始了焦灼的对峙,不几日,芦篾儿找到方晋,叫他为自己准备一条船,她得亲自做点什么了。
两军对垒时,定州前往和州的各条道路都极艰难,芦篾儿的小船上除她之外,就只有十名装作行商的士兵,其余连一把多余的刀都没有,这条船上还搭载着一千斤干草和许多过冬的衣物,她自己画了一箱子的符纸,然后叫士兵们把符纸都编进干草里,做成草绳。沿路关卡登船搜查,想克扣点油水都找不出值钱玩意,而士兵们编草绳编到手指头都肿了起来,还哪里有半分杀气,再怎么盘问都只是些累到麻木的百姓罢了。
船只在一个阴云密布的午后驶入和州,随后顺河道漂流到海边,往昔这里是一个很繁华的港口,之所以叫做往昔,是因为天上出现了两个太阳之后,海航赖以为生的罗盘便不管用了,指针只会稀里糊涂的乱转,且那轮会在夜晚升起的白日比月亮还要晃眼,它的光芒隐蔽群星,让水手无法根据星象判定航向,于是从那时起,所有的海船都无法远航了。
不过渔民们靠海为生,一日不出海,便有一日的亏空,所以老渔民都会趁白天还能凭太阳判定方位,勉强到近海打鱼,因此码头上日夜都不乏人,此刻港口里便停满了船。
这些海船既要面对海上的风暴,又要面对海水的腐蚀,结构与材质上都与内陆航船有很大不同,芦篾儿的江船突兀插进一堆海船中,颇有种自不量力的意味。
其他船主发现芦篾儿竟要开着江船出海,直言胡闹,可芦篾儿却不理会旁人的目光,径自下令张开了风帆。
船只离岸边越来越远,七天之后,彻底迷失于汪洋大海中。
芦篾儿来到甲板上,极目望去,周围都是漆黑的海水,除了偶尔翻起了浪花之外,再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她吹了一会儿清冷的海风,然后解下了背后的黑色长刀,拇指卡住刀簧,瞬间弹刀出鞘,露出了半寸锋刃。
刀光照夜,浩瀚苍海顿时吓得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收敛了每一个小动作,于是清风与波涛停滞,海面变得光滑如镜,连月亮和诡日投在海上的影子都化成了两个完美的圆盘,船帆寂寞地垂下来,一动不动,如同凝固在了桅杆上,空气实在太安静了,安静到人的耳朵都无法承受,只能自己幻想出嘤嘤的耳鸣。
便在海中游鱼即将沉落海底时,芦篾儿忽而提臂一震,收刀还鞘。
这场变故虽只有区区数秒时间,但舱底的士兵们还是被不同寻常的气氛所震慑,纷纷走上甲板查看情况。
终于有人忍不住问芦篾儿:“夫人,刚才出什么事了?”
芦篾儿摇摇头:“不清楚,现在还看不见。”
众人不解:“看不见什么?”
“不知道,我只是通过海中的一道暗流察觉到了一只庞然大物的喘息,所以知道大洋中应该有这么个东西而已,兴许是龙,兴许是别的什么,都说不准,但它能干扰海洋,想来应该道行不浅。”
这些士兵都是程享禁军,自是见识过芦篾儿食玉修仙的本领,此刻听她说些玄乎其玄的话也不觉得违和,接着问:“刚才突然间的风平浪静便是它做的吗”
“不错,它发现我来了,怕的要死,所以一动也不敢动,我们沿着风浪驰来的方向寻过去,一定能够找到它。”
士兵好奇地问:“您找那东西是为了长生不老吗?”
芦篾儿轻笑:“长生不老有什么意思,我找它是为了自寻死路。”
接下来的几天,大海都安静得如同春日平湖,但海面越是平静,士兵们就驾船追得越快,既然恐惧无用,于是某一天宁静破碎,狂风骤雨呼啸而至,洋流也开始推着他们的船向后走,还有一叠叠滔天巨浪覆天盖地而来,要种将船只拍碎的决绝。
这条江船无以抵抗如此风暴,眼看着便要化为乌有,芦篾儿却不急,她叫士兵把过冬的衣服穿好,都爬进小筏子,然后带鞘举刀劈开了身下这条船,藏在船底的一千斤草绳滑落入海,她则握着草绳留在船上的一端,手指一捻,绳头便烧了起来,再把燃烧的草绳向海里一丢,火焰入水竟没有熄灭,海水反而瞬间结冰,冰面延展开去,一路攀升到了前方浪头,即将吞没桅杆顶部的巨浪因之当场冻结,与此同时,他们身下的这条船也被封进了冰层里。
芦篾儿跳下倾覆的破船,义无反顾地向巨浪跋涉而去,她离开前留给随行的士兵们最后一句话。
“劳烦你们送到这里,往回跑吧,能跑多快就跑多快,也许尚有一线生机。”
草绳好似烛芯,慢慢地从海底浮起,沿途烧出一条笔直的灰线,凡被草绳划归入范围的海水立时冻结,芦篾儿走出去多远,冰面就延伸出多远,而她走得越远,海水冻结的也就越深,大约行走一公里后,冰面就因为太过厚重而被底层海水抬了起来,看起来好像一座突兀的小山。
第158章 出神入化(10)屠鼋犁海
士兵们听到了芦篾儿警告,立刻推着筏子原路返回,他们乍然从秋入冬,身体来不及适应,即便穿了厚厚的冬装也冷的不行,冰面上行走的双脚逐渐麻木,有人甚至都感觉不到自己的脚趾了。
他们全力推着筏子,时不时回头张望芦篾儿离去的方向,没多久便看见天边出现了芝麻尖儿似的一点山色,那正是草绳烧出来的冰山,那冰山竟然没有因为他们的远离而渐渐从视野里消失,反而越长越高,最终接入了浓云,让他们意识到自己的努力在这改天换地的力量面前如此微不足道。
绝望之中,一种苍凉而悲伤的哀鸣从远山方向传来,士兵们来不及追究那声音的起源,马上推着木筏撒开欢儿地逃命,可是脚下的冰面突然产生强震,掀翻了每一个士兵,他们早已冻僵的身体不听使唤,眼下连爬都爬不起来,众人忍不住举目追索远山所在的方位,却骇然见证了有生之年所遇最恐怖的景象。
极远极远的地方,那接天穿云的山峰从海里伸了起来,竟是一只硕大无朋的巨鼋的角,当巨鼋终于撑起四足完全站直后,身量可称作顶天立地,它的背壳广阔如同大陆,两只前足撑起身体时,头上的角仿佛要把太阳顶下来,不过它背壳右下方突兀地缺了一角,好像是曾受过伤。
士兵们还没有缓过来,巨鼋举手投足引发的巨浪已然呼啸而至,狂浪不由分说地崩碎了他们脚下的冰山,几个人只能连滚带爬地抢进木筏,各自抓紧木板稳定身形,浪头将筏子抛起抛落,他们只感觉身边的同伴不断地被甩出去。
当动乱中止,他们再次抬起头时,周围已然是一片狼藉的浮冰,筏子上只剩下四个人,其他人也许沉进了海里,也许被浮冰推出了视野,那就不得而知了。
但危机远未结束,那仰身直立的巨鼋忽然倒了下去,天边顿时激起一堵遮天蔽日的水墙,士兵们趴在木筏里,绝望地念遍诸天神佛,这次水墙过境将木筏摔成了两半,船头一半留下了最后一个人。
不待他得空喘息,巨鼋又像是吞了火炭一样痛苦地翻滚起来,似乎在与什么较量,它的尾巴甩动一次便是一场海啸,爪子抓挠一次便是一场飓风,在海底走动一步便要生成一场地震,随便打一个滚,海底便会应声破碎,从地心深处喷出赤红的岩浆。
幸存者禁不住恐惧的折磨,终于合上了眼睛,任凭滔天巨浪将自己拍进了海水里,他觉得自己必然是要死了。
再次睁开眼睛时,他已不知被浪推出了多远,也不知昏迷了多久,总之周围除了他所在的木筏之外,更没有任何冰山和人了。
他抬头向上看了看,天上积聚着浓厚的乌云,连两枚太阳的光辉都无法穿过这样浓厚的云,自然也就分辨不出现在白天还是夜晚,足见里面孕育着一场多么汹涌的雨。
他试着蠕动身体,却一动也不能动,打湿的棉袄和棉裤结结实实地冻在了木筏上,因此无论这半条木筏被浪花打沉多少次,最后他总会随着筏子浮起来,也算是机缘巧合救了他的命。
暴雨说来就来,黄豆大的雨点儿纷纷打落,他仰面张开嘴,贪婪吞噬着天降甘霖,稍缓了些力气后,他开始反复蠕动身体从冰层中解脱出来,然后脱下了冻结的衣服,战栗着揉着僵硬的四肢。
许是天可怜见,木筏漂浮的方向正通往陆地,而头顶的乌云也一直跟着他从海面来到了陆地上。
当他爬上坚实的土地之后,眼前却只有被海啸摧毁过后的断壁残垣,他虽然活了一条命,手指与脚趾却具已青黑,必定是保不住了。
他从废墟里找出一身衣服换上,麻木地跟上了逃难的队伍,众人一路捡食着野果野菜,然后翻过了一座很高的山峰,幸存者以为这下终于有了落脚的地方,却不料山后的村庄已经变成了一片平湖,不仅如此,登顶远望,目之所及的山坳里尽是大大小小的湖泊,足见那场史无前例的海啸席卷了多高多远,又有多恐怖。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从周围人的口中得知,安州前线已于海啸当日开战,而那已经是二十天之前的事情了。
他在海上飘了整整二十天。
这便是死域塔中《神女会》的第一折戏文,绘者用了两层壁画与文字来描绘这个故事,或者说记录一段历史。
米染又向上走了一个台阶,恰好来到一个一米见方窗格前,窗外正贴着一颗比窗子还大的蓝色眼睛,竖直的瞳孔缓慢伸缩,直勾勾盯着眼皮子底下的米染。
她伸手摸了摸那眼睛周围的一片鳞甲,随即继续拾级而上,去看戏文的下一折了。
此时死域之外,古樾国历史博物馆里,研究员继续为路潇介绍着裴徽的故事,投影仪上的那一枚金简,恰好也讲述着一千三百年前的同一场海啸。
裴徽三人离家已经十余天了,鎏城却仍然遥不可及,一则他们只有一匹马,单凭双腿赶路确实力不从心,二则三个人太年轻,又是第一次离家远行,路上遇上点什么风吹草动都忍不住停下研究一会儿,净顾着胡闹了。
可惜悠闲的日子终有尽头,那日他们才在客栈睡下,便被一场惊天动地的地震给摇醒了,匆匆下楼解了马,找了片空地忐忑地待着,余震一夜未消,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渐渐恢复平静。
地震过后又开始下雨。
这场雨太过诡异,似乎藏着源源不绝的水气,起先是暴雨,随后是绵绵的细雨,再之后是时断时续的阵雨,云层好像是天顶长出来的霉菌,迟迟不肯消散,甚至动也不动,而空气里也果然多了一种霉味儿。
三个人在客栈中滞留了五天,第五天上午,路经此地的各方信使带来了远方的消息。
和州沿海突然遭遇海啸,前所未见的巨浪遮天蔽地,淹没了许多村庄,如今战事告急,官衙还哪有余力赈灾,灾民们只能背井离乡,一群群到处流窜,很快就要到达他们这里。
发往前方军队的粮草也因此遭受波及,有些是粮路断了,粮草困在后方无法调动;有些是粮库草场失于水火,无物可用;再加上饥饿的流民大量涌入城池,如果救民,则要动用军队的粮草,如果救军,就要眼看着百姓饿死,两张嘴争一口饭,实在没有一点办法。
程享却偏挑这个时候发动了攻势。
程樵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定州几乎整个丢了,士气大为受挫,幸亏有连山铁矿打造的神兵加持才堪堪止住颓势,暂时算是稳住了战线。
从前方退下来的老兵说:“还得是和州连山练出的铁矿,锻铸成兵器之后,果然锐不可当,刀可以断刀,箭可以射穿盾牌,只是数量太少,勉强够用来守城。”
围观的百姓问道:“为何不广征天下工匠,多打造一些?”
老兵回答:“你们不晓得,那兵器只有天师亲手锻造出来才见效果,换别人就不成啦!奇了怪了!”
“天师真有这般厉害?”百姓问。
“厉害!”老兵拍了下桌子,两指指着自己瞪得溜圆的眼睛,“我可是亲眼见过的!地震那天她登上城楼,拔下手腕粗的旗杆,将旗一扯,单手就把百十斤重的镔铁旗杆掷进了贼军大营,你们可知道?狗皇帝的兵营都驻扎在弩车的射距外,少说也有六百步远,那旗杆飞将过去,生生穿透了兵阵外的两层盾阵,撞得对面人仰马翻,我从高处看得清晰,旗杆过处无不见红,跟在地上泼了一盆血似的。”
人群发出嘘声,并不愿相信他的说法。
有人挑衅道:“她若真有这么厉害,怎么不干脆冲过去砍了狗皇帝的人头呢?”
老兵答:“我确实听见将官问她该不该趁乱杀出敌阵,但她却回说这仗打输打赢都没意义了。”
“这又是何缘故?”
“谁知道呢?不过我离开之前,还听见她站在城头向对面喊过一句话,说的是‘你篡夺天道,真以为娑婆没人管了吗?’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是谁改了天道?又该谁来管这件事呢?”
裴徽三人站着听老兵讲了半天的故事,但只当做有趣的消遣,并未当真。
如今要紧的是他们已在这间客栈留宿太久,而外边的雨却仍不见要停的样子,只怕再等下去也等不到结果,于是三人略一商议,便决定冒雨前行。
他们结清房费,从马厩里牵出马,趟着泥泞的道路继续向鎏城行进。
自那场地震之后,天气便开始混乱,春夏秋冬都混成了一锅粥,一日里竟能看见风霜雨雪四种天气,他们从客栈出来半天之后,天上的淋漓雨丝竟然渐渐变作了雪。
起初这些雪花落在地上还会融化,但随着雪越下越大,气温也跟着降了下来,落雪堆积在地面上,踩下去却是一个泥坑,再往前走走,雪就堆得比泥层还要厚了,脚踩下去,一半陷进泥里,一半陷进雪里,这程路便赶得又冷又累,好在他们随身带着足够的食物和酒,置办了冬衣,又总能找到遮风避雨的地方生火歇脚,行程就还算顺利。
他们现在已经离前线很近了,路上开始遇见一些从前线逃下来的百姓,偶尔还能看见尸体。
两日之后,下一座镇子终于近在眼前,三个人精神大振,不禁加快了步伐。
江崖冲在最前面,他跑出去十几米远后,冷*不防一头扑进了雪里,被雪埋了个扎实。裴徽和于番见状笑起来,都走过去扶他,两人将手伸进雪里摸索到他的身体,一人拉出了一只手,一人拉出了一只脚,他们再各自一使力,竟然分别从雪里扯出两个半截的人来!
货真价实的半截的人!
裴徽察觉手上重量不对,赶快将手里的两条大腿扔了出去,于番却没收住力仰倒下去,抱着那上半截的人来了一个脸贴脸,当下翻着白眼儿晕了下去。
好在这两个半截的人都不是江崖。
江崖自己从雪里钻出来,看见于番晕了,就忍着恶心拉开了压在他身上的半截尸体,甩出两个耳光将他吓飞了的魂儿打了回来。
裴徽小心地往前趟了几步,脚下触感不妙,他缓缓回头对两个人说:“咱们慢点儿走,雪地里都是这些东西呢!”
裴徽回手抽出挂在马背上的马槊,当做手杖在最前面探路,而后是牵着马的江崖,胆子最小的于番则跟在江崖身后,扶着马鞍,亦步亦趋地踩着他们的脚印往前走。
前方的镇子里面一片静谧,没有半点人声,却到处都能看见焚烧过后的房屋废墟,不少废墟里面还倒着歪七竖八的尸体,这是很不寻常的事情,按说镇子里只要还有少数活人,都会想办法埋葬亲友故交,不至于让他们暴尸在外,如今这种状况,只能说明镇子里的人全部死绝了。
他们穿过一间又一间屋舍,起先还会数一数沿途看到的尸体,但数到三位数之后便决定放弃了,三人来到了镇子的另一边,终于看见一间砖房有些许火光,敲门进来,屋里乃是几个穿着破烂、背着包袱的流民。
屋里人见他们是三个半大的孩子,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同意他们一同坐下烤火,裴徽拿出干粮分给了对面几个人,两边各自交代来历之后,便聊起了这个镇子上发生的事情。
“我见过从这个镇子逃出去的活口,知道点儿这里的内情。”流民里有人说道,“方晋部下有个叫做周褐的将军,乃是一个极恶的恶鬼,处事最为阴毒狠辣,前几天正是他率兵占领了这个镇子,好一顿烧杀掳掠过后,将活着的几百人通通用绳子串起带走了,不想路上忽然下起雪,他又嫌这些人耽误行军,便叫当兵的拿刀一个个戳死。我见到的那活口肚子上虽被戳了一刀,却侥幸没有伤到要害,事后竟自己爬了起来,不知道他现在流落何方了,唉……”
于番被他的话吓坏了,一双眼睛东瞅瞅西看看,仿佛是怕屋子角落里突然蹦出一个周褐。
江崖皱起眉头:“他杀了这些人也得不到半分好处,何必造这样的孽?”
“必是在前线吃了苦头,胡乱找人撒邪火呢!”裴徽冷哼一声,然后嘴里咂摸了一下这个名字,“周褐。”
第159章 出神入化(11)我叫风律
流民抓起一把干柴续进了火堆,然后裹紧棉衣合上了眼睛。
镇子里尸横遍野,空气中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即便了然方圆十里再没有别的活人了,但耳朵却还不自觉地期待着什么,似乎心中越清楚此地的死寂,越能听见似有似无咳嗦声和耳语声,可当细心追寻那些声音的时候,却又什么都听不见了。
然而午夜时候,外边突然真正热闹起来。
狼群下山觅食,成群结队地穿街而过,挨家挨户捡食人的尸体。
这厢几个人和衣而眠,数江崖睡得最轻,后半夜最安静的时候,他隐约听见了马蹄刨地的声音,便轻手轻脚地掀开皮袄爬起来,拍了拍拴在门边的马,然后又拽了下别住门板的棍子,确认门仍旧关得牢靠才放下心,他的手还搭在门栓上时,一股腥腐的鼻息忽然从门缝里吹进来,暖洋洋地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江崖受了一惊,立刻就清醒了,从外面鼻息的高度判断,那至少是一只半人高的巨狼,且那种鬼祟的踏步声仍从四面靠拢而来,不知多少畜生正在外边觊觎着他们藏身的这间屋子。
他一手攥着门栓,另一只手却回身握住了挂在马鞍上的长剑,用最轻缓的力气拔剑出鞘,然而剑锋擦过鞘口铜环时的些微金石声还是惊动了裴徽。
原本睡得三魂离体七魄出窍的裴徽在梦里打个激灵,倏忽睁开眼睛,正好看见江崖在和门栓较劲儿,他刚想张嘴问话,那边门外的巨狼却已经蓄力撞了上来,江崖一面着力抵住房门,一面将手里的剑从门板缝隙里刺了出去,剑身轻易破开血肉,直到扎在骨头上才吃了些力气,但那头巨狼竟然一声不坑,继续向门里扑,周遭狼群趁机欺上来,将本就不牢固的门板撞离了门框。
裴徽一个箭步窜过来靠住了门,他扯开嗓子一叫唤,流民和于番也醒了,众人赶快拨亮火堆,抄起手边的盆盆罐罐敲敲打打,但门外那些畜生吃惯了人肉,已经不再怕人了,听了炸响竟都不跑。
裴徽问江崖:“放进来打?”
江崖摇头:“这里人太多,容易误伤。”
裴徽点头,招手让于番把马槊扛过来,斜架到了门框对角,狼群再猛也必不能撞断这条实心生铁,裴徽又持剑往外刺了几次,总算把撞门的巨狼赶跑了。
这群狼环绕砖房发出长啸,久久不肯离开,人群与狼群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紧张地对峙,一夜无眠。
次日天亮,门外终于彻底安静下来,江崖打开门,雪地上全是带血的爪印。他向前走了几步,将剑插进墙下的窝雪里拧了几下,洗去剑上残留的狼血,然后挥剑敲了敲挂在屋檐下的破锅,砰砰几声后,各处屋后墙下便传来几声渐远的簌簌声。
他回头对几位惶恐的流民说:“狼最记仇,这是盯上我们了。畜生都欺软怕硬,我们人少,你们人多,你们尽管先走,群狼必会留下盯着我们。”
流民担心道:“那你们怎么办?”
“我们晚些走。”
“我说你们怎么对付这些狼啊?”
江崖笑了笑:“几只披毛畜生罢了,要不是怕误伤你们,昨晚就杀干净了。”
三个人当真留下烧了一壶热水,煮了一锅面汤,吃饱喝足后才从此间离开。
雪还在下。
山坡背风的一面容易窝雪,积雪已经能埋到人的胸口,山谷底下更了不得,人跳下去连发顶都看不见,因此三个人不得不忍冒着凛冽的寒风,在山坡面风的一侧艰难跋涉。
那群狡猾的狼远远地跟着他们,像是要耗尽他们的体力。
于番的嘴角被冻裂了一道伤口,伤口流出血,血又结了痂,每每张嘴说话时,血痂还会再次裂开,于是血痂越结越长,也越来越疼,他干脆用衣服把整个脸围住,拽着马的尾巴由马牵着自己走。
但马匹可不管后面有没有人,想停就会停,它一停下,于番的脸便结结实实撞在马屁股上,受惊的马匹本能地尥了一个蹶子,将于番踹翻倒地,所幸他穿的棉衣厚,地上的雪也厚,摔也摔不疼。
裴徽拉着缰绳安抚马匹,江崖则趁机抓起一团雪砸中正欲起身的于番,然后放肆嘲笑他再次摔倒的囧相。于番气不过,也抓雪打他,只是未想到竟碰巧抓住一块石头,拳头大的石块砸在江崖脑门儿上,咚的一响,极清脆,于番吓得喊了句“饶命”,翻身欲逃,可江崖已翻了脸,一步跨过来骑在于番身上,抓起大把大把的雪往他棉衣领子里塞。
另一边,往日极温顺的马此时却固执地甩着脖子,扥着缰绳朝后退,还一个劲儿地朝山坳里喷着鼻息。裴徽轻抚马鬃叫它安静下来,然后顺着马匹注目的方向望过去,竟看见大雪里正有一匹白马悠然漫步而来。
“江崖,快看!好家伙!怎生得这般高大!真是一匹好马!”
江崖最后敲了下于番的后脑勺,然后走来裴徽身边,嗤笑着推了他一把。
“你什么眼神啊,瞧它的耳朵,那明明是一头鹿!”
这头高大的牝鹿身姿健硕,比裴徽的战马还要高上一尺,全身皮毛连带四蹄都白得反光,乍看上去跟雪捏出来的一样。白鹿闲庭信步走上山脊,看也不看路畔的三个人,胆子大的令人咂舌。
这只白鹿走近之后,裴徽竟发现它的背上还驼着一个人。
白鹿没有佩戴鞍镫与缰绳,那人便仰天横躺在鹿背上,身体柔韧地弯成了一道桥,深棕色的披毛斗篷和靴子上都积着厚厚的雪,只剩衣服边缘和鞋底还能看出皮毛的原色,想必是保持这样的姿势躺了很久了。那人的头藏在宽大的斗篷帽子里,看不清模样,右手揣进怀里,左手垂到鹿腹下,左手小指上还勾着个葫芦,一动也不动的,一时分辨不出死活。
裴徽把马缰丢给将江崖,快走几步追上白鹿,左手提住鹿的耳朵,叫它站定,右手则伸进帽子里试探那人的鼻息,不料堆满雪花的帽子里竟然是暖融融的,而他的手则摸到了一张细腻如羊脂的脸。
他吓了一跳,立刻抽出手退后两步。
马背上的人受到惊扰,懒倦地哼唧一声,慢悠悠伸展四肢抻了抻筋骨,随即腰腹一卷,柔韧地从鹿背上坐了起来,斗篷和靴子上的积雪簌簌滑落,没有打湿一丝皮毛,那人拨开毛茸茸的帽子,露出了一头乌黑的发髻,原来鹿背上的竟然是一位年轻女子。
她好像喝了很多的酒,此刻仍旧醉眼朦胧,女子侧身歪坐在鹿背上,跟要掉下来似得左摇右晃,末了身体向右一倒,软绵绵地靠住了鹿头,手臂还顺势搂住了鹿颈。
她微微睁开左眼,瞄了瞄站在前方的裴徽,但眼皮很快又架不住困意合上了。
江崖忍不住说话:“荒郊野岭哪来的女人,何况还骑着这么古怪的东西,我看她许是什么山精鬼魅变的,咱们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
裴徽却不放心:“世上哪有什么妖魔鬼怪,不过就是个小姑娘罢了。如今外面到处都是野兽和土匪,她又醉成这个样子,我们若是不管的话,只怕她都活不过今夜。”
江崖不耐烦地拔高了声音:“你自己说的外面都是土匪野兽,她一路过来既然没有出事,必然有些自保的手段,我看你多余操心。”
这边江崖义正言辞地打完保票,那边白鹿忽然跪下两条前腿,利落地将背上的姑娘卸到了地上,随后站起来,冲着三人来时的山坳一跃而下,始终跟在他们身后的狼群见白鹿奔来,掉头就跑,但那头白鹿却并不理会什么野狼,只在山间辗转跳跃几次,便彻底消失在了茫茫雪原之中。
三个人直看得目瞪口呆。
裴徽俯身问被甩下来的女子:“你没事吧?”
可她全然不管自己的鹿跑去了哪里,只茫茫然抱着葫芦笑,一句有用的话都答不出,裴徽实在没有办法,便与另两人商量,现在天色渐晚,且带着她一起走,等到前面有人的市镇再把她放下,这样既不耽误行程,也免得她冻死在雪里白白造业。
另外两人觉得无碍,也都同意了。
裴徽把马背上的行李换到了自己肩上,然后把稀里糊涂的姑娘扔上了马背。
天色彻底暗下来时,他们也走出这片大山,前方平原上亮起点点灯火,市镇终于近在眼前了。
但是不知什么缘故,一路上都稳稳当当的马匹这时候却有点不对劲儿,总想摇头甩尾,还试图蹦蹦跳跳,江崖把缰绳收到最短,不住地抚摸马头安抚它的情绪,还是很久之后,走在队伍后面的于番才注意到俯卧于马颈上的女人似乎已经醒了,但也不是完全的清醒,她竟然拧开了手上的葫芦,偷偷喂身下的马喝酒,马舔一下,她喝一口,两个东西配合默契,都没有发出一点声响,真不知道他们已经偷喝了多长的时间。
于番不动声色地捅了捅背行李的裴徽,裴徽回头一看,面色惊变,赶快抢下了女人手里的葫芦。
上手一摸后,裴徽发现那并不是一个真的葫芦,而是象牙雕刻成的器皿,葫芦上满雕着重重叠叠的亭台楼阁,指甲大的小亭子里还能再雕出衣冠齐整的三五酒客,这只葫芦的腰里另缠着一条镶满宝石的红底缎带,从用料和工艺上来看,绝对是个有名堂的宝贝。
裴徽倒掉了葫芦里最后一点酒底子,然后把葫芦递回给女子。
“你醒了?”
“嗯。”
“你怎会一个人在雪地里骑着白鹿?”
“白鹿?”女人蹙眉想了想,又抓了抓马鬃,“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我喝酒的时候见有一头野鹿,就分了它几口,然后爬到它背上睡觉来着,谁想到它竟会驮着我到处走呢!”
“那你家住哪里?”
“天南海北……天涯海角,说了你也不知道。”
“这是什么鬼话?你要是不想我送你回家,总要给我说个去处吧?”
“我想去和州来着,可惜不认得路,走着走着就到这儿了。”
“那你走错方向了,此去往前是到安州的,你要去和州得向东走,可那里才遭了地震海啸,人家逃荒都来不及,你还偏要过去。”
“我去和州有正经事做。
“你是做什么的?”
女人直起身,从鼓囊囊的斗篷里掏出了一只签筒。签筒很不像话,只是就手找了个竹竿,随便砍上两刀,胡乱切出来的一个一扎高的筒子,筒口还留着支愣愣的毛刺。但装在签筒里的把那卦签却是货真价实的上品白玉,玉色玲珑剔透,犹如万古寒冰,大小比一般的卦签更宽,上尖下方,很像古时用于祭祀的玉圭,而且这些卦签上干干净净的,并没有题写签文。
女人朝裴徽晃了晃签筒,放言说:“我会占卜。”
裴徽不禁面露疑色:“你该不会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吧?”
“什么话!”女人把签筒揣回斗篷,再次抱起她的葫芦,“我家里从不管我,哪用得着偷跑。”
这下裴徽真的害怕了,虽说眼下乃是乱世,但基本的法度总还是有的,他这样算不算拐带良家傻姑娘啊?万一因为这种事被人家打一顿押送官府,他们裴家的脸可就丢尽了。
“好好,等前边进城了,我找个客栈把你放下,你自己或找亲人或怎样,我可管不着了。”
女子一眼看透他的窘迫,忍不住发笑:“你怕什么?”
裴徽对她瞪眼睛:“我怕的要死!你是哪家的姑娘?叫什么名字?”
“不用怕,没人会找你的麻烦。”女子答道,“我叫风律。”
第160章 出神入化(12)你们主将临阵脱逃了……
前方这座城池背山面水,城前设有一条很宽的大江,叫做梧江,筑城时又专门挖了一条环绕城墙的人工渠,引来梧江水拱护卫着整座城市,进出只能走江上的码头,或者运河上的吊桥,立势易守难攻,正是一处兵征要塞。
适逢战乱,抵近前线的城池都设置了宵禁,这里自然也不例外,入夜后运河的吊桥早已收起,但连月来罕见的严寒却使得河面结了厚厚的一层冰,裴徽几人走冰面来到城门下,抬头看清了石匾上龙飞凤舞的“银城”两字。
城墙上,一位顶盔带甲的士兵抬弓喝住了他们。
裴徽闻声停在明处,抱拳一礼,只说他是贺国旧故裴门子弟,此行从和州来,去往鎏城投奔陈循州陈将军,行路匆忙,不得其时,希望能行个方便,进城留宿一夜。
那士兵虽然大字不识一萝筐,但见裴徽姿容俊朗,举止大方,一身行头价值不菲,后面的战马和长槊更不是普通人家置办得起的东西,便知道这不是一般流民匪类,又加上他提到了鼎鼎大名的陈循州,料定他必有来历,便转身对城门后的兄弟点了点头。
稍后城门里传来一阵抽拉木头的声音,缓缓开启一条小缝,裴徽自然懂行,早从袖子里摸出块碎银攥在掌中,见门一开,便笑吟吟握住了那门卒的手。
“劳烦兄弟!”
门卒不动声色地收下银子,口中催促道:“那便快点!”
裴徽回首招呼一声,江崖他们立刻牵马进了城。
门卒抓紧关上门,借着灯笼细看这几个人,然后便发现了马背上的风律,嬉笑着问裴徽:“你们投奔前线怎么还带着个小姑娘?”
裴徽解释道:“来的路上见她倒在大雪里,总不能任人冻死,顺路就带来了。”
守卫狐疑揣测:“还有这种事?你们该不会是拐子吧?”
裴徽忙摇头:“不要胡说!”
守卫的眼睛咕噜一转,又冒出了新的念头:“那……私奔?”
裴徽到底年纪小,被问得脸红:“我不认识她!”
马背上风律被他逗笑了,随手揪下斗篷上的宝石扣弹向守卫,守卫伶俐地合掌接住,偷眼看了看宝石的成色,立刻将脑袋里的一百零八个问题通通抛出脑后,痛快地放他们进城了。
街边的店铺都已经落了锁,他们沿路搜寻着客栈的幡子,裴徽随口问风律有钱没有,风律摇了摇头。
“我刚才分明见你给了守卫一颗宝石,怎么这会儿又没钱了?”
“我斗篷上本来就只有一颗扣子。”
“没钱你怎么住店?”
风律痛快地举起葫芦:“可以用这个抵账。”
裴徽失笑:“好家伙,你要把店盘下来不成?这宝贝你好生留着,别到时候你家里人找来,再说我贪了你的东西。”
几个人正在找找到落脚的地方,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忽然从后面追上来,回头一瞧,原来是几个明火执仗的官兵,带头那人铠甲银亮,看起来是个小官,他后面跟着方才城墙上与裴徽攀谈过的士兵。
那小官冲他们喊道:“来人慢走!”
江崖勒马停在原地,裴徽则上前一步,抱拳问到:“诸位何事?”
那人回以一礼,客气地说:“小公子要去投奔陈循州?”
“正是。”
“你既姓裴,使长槊,还识得陈将军,难道竟是贺国裴公的后人?”
裴徽也不避讳:“裴相是我的祖父。”
“原来真是小将军!”那带头的官兵面露喜色,又是一躬,“在下九不够,是个小小的屯长,今夜正巧轮值守备,方才听手下兄弟说有个从贺国来的裴姓公子要去鎏城,我猜必是裴公之后,可巧我们镇戍营的都尉今日不在城内,还请恕怠慢之罪。这厢吃住已经安排好了,小将军请随我来。”
裴徽忙摆手:“我如今身无军职,不便搅扰本地防军,随便寻个地方就是了。”
“时候这么晚,你去哪儿找随便的地方,不如随了我的便!”九不够眼神一扫,随行小兵就抢上来牵马拿行李,非引着一行人调头往回走,“小人的舅舅在这里置办了一个院子,正好没人住呢,我刚差人打扫干净屋子再备好酒菜,想来这会儿应该已经拾掇上了,咱家的东西总比店里干净舒服,您可别嫌弃。”
裴徽推脱不得,只能跟他同去:“那就叨扰兄弟了。”
院子位于银城之南,和兵营只有一墙之隔,几人随九不够走进门时,手下买来的酒菜已经摆在了桌上,九不够提来才烧开的水壶,亲自烫上酒,说道火盆已送进各个房里,要烧一会儿才能热起来,请他们暂坐厅里随便用点饭菜。
夜路奔劳,几人酒足饭饱便还入房中,直到第二日日上三竿,裴徽才被一阵骂声吵醒。
与他同屋的江崖和于番早都醒了,不知去了哪里,屋内只剩他一个人,他推门来到院外,几个穿盔甲的士兵正压着一辆马车往兵营方向走,车后跟着个哭天抢地的男人,那男人手搭着车尾向后拽,士兵便过来推搡他,几番拉扯后,士兵们终于不耐烦地将男人按在地上饱以老拳,打得他再也站不起来。
过路者窃窃私语,原来这户人家隐瞒收成,暗地里把粮藏进树洞,不料被征粮队搜了出来,这下全被充公了。
男人捶地哭号:“我从年头忙到年尾,总共只收了八十石谷子,家里四口人本就吃不饱,官府还要我缴五十石上去,我交了这些粮,可就要饿死了!”
已经走远的官兵被他哭得心烦,又骂骂咧咧地走了回来,抄起马鞭朝他头上挥去,一鞭子抽散了他的发髻,血立刻顺着鬓角流下,男人的父母和妻子这时撵上来,两个年迈的老人点头哈腰对官兵陪着不是,男人的妻子则强行将他拽到了路边。
裴徽摇起头,暗暗叹气,上边每每下令征粮,总是国库先征一遍,底下的州府再征一遍,县官又征一遍,接着有点儿权利的衙役官兵还要征第三、第四遍,可田里的收成总共就那么多,拿篦子去田里梳也梳不出来多余的谷子了。五州前几年没有打仗,尚且得活,据说燚都那里,百姓们甚至宁愿要饭都不肯下地种田了,因为要饭还能有口饭吃,而去种田的话,地里种出一石谷子,农民自己竟一粒都吃不着,反而还会倒欠官府十石谷子,收成越高,欠债越多,真真儿一点活路都不留。
这时江崖从裴徽身后走出来,越过门槛去到男人身边,弯腰递给他一吊钱。
他们三人一路的衣食住行都花着裴徽的钱,没叫那两个人掏过一个子儿,而那一吊钱是江崖从家里带出来的,也是他身上仅有的积蓄,平日里隔三差五就要数点一遍,不想在这里白白送给了别人。
散财童子江崖回来裴徽面前,指了指房厅:“九哥早把饭送过来了,是肉包子和粥,他说今天要出城迎回镇戍营都尉,所以白天过不来,要等晚上再找你一叙。”
裴徽笑问:“你俩吃过了没有?”
“难不成还等着你?”
“你还挺客气的,于番呢?”
“他早上喂了马,洗了衣服,现在正缝他的帽子呢!”
“真勤快,那姑娘起了没有?”
“我一早敲过她的门,没人开,但看门前的脚印,应该是天方亮就出去了。”
两人说话间走到了风律的门前,裴徽叩门不应,犹豫了一下,轻轻推了推门,竟然没有锁,那只宝葫芦好端端地搁在桌子上,明光闪闪,珠光宝气,好似求着贼来偷它,看来她只是临时出去逛了,并没有不辞而别。
他们转回厅堂,粥和包子一直搁在炉子上热着,掀开就能吃,裴徽自己拿了碗筷,顺手掏出五两银子给江崖,叫他带于番上城楼那边的街市逛逛,补满粮食肉干,打一壶酒,再找个药局给于番买些好冻伤膏,剩下的随他们花去,那两个人拿了钱,勾肩搭背地出门耍了。
裴徽吃过饭,将剩下的半桶米粥拎去马厩喂了马,闲下来,又拿出刷子打理起马毛,优哉游哉混到了黄昏时候,院外再次哗然起来,他出来一瞧,只见城门的方向跑来一群百姓,其中有人惊喊“流民冲进城来了”,又有人喊“燚军杀过来了”!
他踮起脚向城楼那边观望了一阵,果然有一群叫花子似的人涌进城来,可看他们满面惶恐的模样,与其说是冲关,倒不如说是被什么猛鬼野兽赶进城来的,裴徽尚未琢磨过来其中原委,城中就同时燃起好几处火光,黑黢黢的烟冲天天际,四方远近都响起了呼喊走水的求援声。
一时间无头乱撞的流民、往来呼喝的百姓、烟火缭缭的房舍、受惊逃窜的鸡犬搅作一团,城里彻底乱了套。
裴徽这下有点急了,他左右等不回江崖两人,便返回马厩套上马,提了兵器,逆着人流向城楼那边寻去。
街面上已经横七竖八地陈列了不少百姓尸首,却连一个守城的士兵也找不出,反而有不少土匪结伙流窜,这些土匪的手臂上统一系着三尺白布,一手持刀抢劫,一手举火把放火,他们一家家砸开店门,将躲在店里的百姓拉出来驱赶到一处,先抢走店里值钱的货物,再逼迫百姓交出身上的钱财,或从不从者,便直接挥刀砍杀。
裴徽看见这些,心底有了定论,原来是土匪作乱劫城来了。
他勒马停住,对正要向平民挥刀的匪徒们大喝一声,那副披坚执锐的形象唬住了众人,纠缠一处的土匪与百姓立时各自逃散开,他却瞄准跑得最慢的土匪策马前冲,夹起长槊将他当胸贯穿,还把尸体高高挑起到半空,众人吓得吱哇乱叫,本能地为裴徽分开了一条道路。
裴徽驱马直抵校场,将马槊上的尸体掼到地上。
他厉声质问:“外边都乱成什么样子了?你们怎么还在这里?”
校场上恰有昨晚给他送饭的士兵,便站出来答到:“九哥一早去接都尉,现在城里只剩下四百来人,粮库和草场都着起来了,我们先要救火,根本分不出人手去管城里的事。”
“人家两只手放火,你们两只手救火,救得过来吗?”裴徽顿了顿手里的长槊,急切地问,“现在城中谁管事?”
那人回说:“都尉不在,合该参军做主,但刚才乱起来后我一直没见到他。”
裴徽看了看往来提水的兵卒,确认了粮库的方向,立刻驭马奔向那边的冲天火光,果然大队兵马都在这里救火,他直接闯进人群中,横在了烈烈燃烧的粮库前。
“停手!这些谷子又干又密,粘上火星必要烧完才能罢休,怎能浇得灭?别管这些已经着起来的粮库了!你们把水放下,去找铲子和铁锹来,挖出壕沟把那几座还没烧起来的粮库隔开,许还能救下一半的粮食!”
他说完挥动兵器,驱赶没反应过来的众人快点动作,然后开始巡视火场,将无头苍蝇似得士兵们归拢到一处,又分出一小队士兵,叫他们速去找些棉衣棉被,浸透了水,盖在隔离带后的粮仓的迎风面上。
“着起来的库就别管了!守住火线,注意落地的火星——别找水了来不及,直接用土和雪盖上!传令兵过来——还没找到参军吗?再去!”
虽然已经烧起来的粮库火势不减,但另一半库藏总算保住了。
稍后,被他派走的传令兵欢喜回禀:“九哥回来了!”
一队骑兵应声驰入,为首者正是昨天接待裴徽等人的九不够。
裴徽策马迎了上去:“都尉呢?”
九不够对他使了个眼色,悄悄摇头,然后吩咐手下把另四个兵屯的长官叫过来。
他独自引着裴徽来到无人的角落,悄悄对他说出实情:“小将军,事到临头我也不瞒你了,我们都尉本是贵胄之后,袭承恩典来银城享福,谁想到仗一打起来,好端端的后花园变成了前线,如今战事将近,他吓得逃回他叔叔那里去了,我昨日出门就是去请他回来,可结果……您也看见了。”
“你们主将临阵脱逃了?”裴徽瞠目结舌,忙追问,“那……那参军呢?”
“老鸹窝里能孵出什么好鸟!我回程的路上正撞见参军带着十几个亲信外逃,那杂种一听外面乱喊‘燚军杀进来了’,立刻卷包袱跑了,我怎么劝都劝不住,只得由他去了。”九不够向周围瞥了一圈,压低声音说,“这些兵能安安分分地守城,只因他们尚不知真相,若教他们知道实情,立马就要树倒猢狲散,所以这事儿还请您保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