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翰音于天(11)人类文明究竟诞生于……
路潇恐吓他们说:“我问你还是你问我啊?别耍心眼,现在说谎算你妨碍公务罪。”
“我也不知道这是哪儿啊!其实我上次到这里来,也是一个意外。”
原来这两个人里个子高一些的叫做王运,矮一些的叫做王达,两人和刘苗同属于一家海钓俱乐部,他们与这座岛的缘分便起始于两年多前的一次海钓。
这家海钓俱乐部的规模不大,参与者都是栗城小有积蓄的老板,人人各自有船,与其说是兴趣俱乐部,倒不如说是一种资源交换的小团体。
这些人里,王运、王达、刘苗等八个人的关系最好,总是一同出海,那次八人又同乘刘苗的船出来钓鱼,结果半路发生电力故障,王运检查过后觉得自己能修,就没有呼叫救援。
但是王运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他白白折腾了大半天,还是没有修好船,甚至还把GPS给弄坏了,船只随水飘离了预定航线,竟然来到了死亡暗礁附近,他知道这地方水下环境复杂,不是自己能处理的,就准备叫救援过来,可尚未发出求救信号,变幻莫测的海浪就打翻了船只,八个人里只有四个被洋流活着送上了这座岛。
俱乐部的管理员发现联系不上他们,果断报了警,而后海警按照备案航线进行搜索,当然一无所获。
至于流落荒岛的四个人,他们在陷入绝望之时,却发现岛上竟然还有其他的人。
那天,前往岛屿南侧采集样本的何咎发现了四名幸存者,便邀请他们来自己的家中休息,何咎给他们提供了食物和水,教他们怎样躲避危险地带、怎样采食、怎样保暖,几个人在何咎的关照下,平安在岛上度过了两周,并利用岛上的资源制造了一只简易竹筏,准备挑一个晴好的天气离开这座岛屿。
但是那一天*,何咎意外发现了他们的简易竹筏,突然和他们翻脸了,他不仅愤怒地毁坏了竹筏,还把制作竹筏的工具都扔进了海里,警告他们永远永远别想着离开这座岛了,他们只能和自己一样,永生永世被困在这座岛上,直到死亡。
四人终于察觉到何咎并不是一个友善的朋友,于是就趁晚上,偷偷跟踪何咎进入了他的秘密仓库,准备偷一些物资搭建第二艘竹筏。
那是岛屿南侧一个非常隐秘的狭小洞穴,洞穴后的路漫长而又阴森,穿过几百米长的路径之后,他们进入了岛屿内部怪异的地下建筑,那里面横七竖八搭建着无数宽大到令人瞠目结舌的木梁,木梁排列错杂而紧实,像是往玻璃杯中倒入一袋牙签后不断震荡压实,让牙签交错成为紧密的整体。
地下建筑过于宏伟,他们无从判断建筑的全貌,但可以确定的是,这座岛根本就是一座人工岛,正是这些参天巨木从海底层层累积到上方,才架构出了这座岛的轮廓,然后不知谁又在岛屿上方铺垫了石头与泥土,接着海风与海鸟带来了种子,浮木带来了漂流的动物,慢慢地,这座岛就变得和其他海岛一样,从外表看不出丝毫异常了。
千万年来,这座岛经过无数次海底地震和海啸的攻击,经过海水的腐蚀、贝类和鱼类的啃食,原木层层下坠、重重坍塌,已经不复当年初建的规模,可以想像,这座海岛原本的设计肯定远比如今更加壮观。
虽然原木都做过防腐处理,但万年以来,接触过空气的原木早化为了齑粉,沉没于海水里的部分原木也一碰就碎,唯有陷入海底淤泥后又被地震翻出来的那些原木,才呈现出了金属质地的光泽,也就是人们口中所说价值千金的乌木了。
这座海岛下方的泥里全是乌木,整整一个岛的乌木!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们几乎要站不稳了,他们正站在一座金矿上!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背着何咎又建了一支新的竹排,藏在了岛屿北边茂密的植被下,等待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集体逃离了这里,虽然他们心中惦念着岛上无边的宝藏,可这支简易竹排的载重有限,挤下他们四人已属不易,他们不能冒着死亡的危险去贪图那一点钱财。
他们在海上漂流了整整三天三夜,其中一个同伴忍受不了海上的暴晒和饥渴,睡着后滚进海里死去了,剩下的三个人则被一艘路过的渔船救起,成功脱险。
几个人回到栗城后,却不约而同地对外隐瞒了岛屿的秘密,他们把宝藏埋在心底,期待有生之年能够重新回到那座海岛,带回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刘苗是三个人之中最有行动力的。
一个月后,她找来几个信得过的帮手,带着偷买来的武器,租了一艘运输船就出海了,半个月后,刘苗返航,果然带回了一批乌木,王运和王达知道这件事后来找过她,然而刘苗却想独占这处宝藏,不愿分享那座岛的具体方位。
总之刘苗在那之后就发达了,她有了很多钱,并不再和其余人来往。
王氏兄弟冥思苦想了两年,始终猜不出刘苗是怎么找到那座岛的,直到近日,他们才突然有了灵感,利用非法手段拿到了刘苗过去那台手机的通话记录,发现她当年从海上回来后不久,就联系过很多生物研究所。
原来几个人离开海岛的时候,刘苗往口袋里藏了很多岛上的植物叶片和动物毛发、鳞片,回到岸上之后,便自费对这些东西进行鉴定,确定了这些物种的分布范围。
生物在岛屿之间的传播是有规律可寻的,比如洋流上的浮木带来了小型动物,迁徙的飞鸟带来了植物的种子,只要找到了一个存在相近物种的岛屿,再确定了洋流或鸟类迁徙路线,也就找到了目标岛屿的大致方向,样本种类越多,目标的范围就越小
王苗最终把搜索范围圈定在了可行尺度,而现在,王达和王运两个人则免去了她那些复杂的前期工作,直接从研究所拿到了这个搜索范围。
王达最后说:“这座岛周围都是礁石,大船穿不过礁石群,小船又无法对抗礁石中的暗流,我们在外面打了好几天转,都快要放弃了,结果就遇上了你们。”
路潇问:“那你们见到我们跑什么?”
“我们没有申请航线偷偷就出海了,哪敢被海警抓住啊!”王运忧虑地问,“我们还没拿到乌木呢,不算非法盗采吧?会判几年啊?”
他们所说的入口接近山顶,位置极高,宽窄仅容一人通过,如果没有熟人带领,很难找到那隐藏的入口,当他们最终脱离了这段幽闭恐惧症的噩梦之后,终于抵达了传说中海岛的内部。
诚如两人所言,这里是一片巨大的空间,里面堆满原木,最纤细的原木也有三人合抱粗细,广者宽逾几十米,经年累月的重压让这些木头弯曲变形,甚至灰化,最上层的木头已经灰化为泥,沉入海面的木头被盐分侵蚀,再厚的油脂也无法保证它们的完整,这部分木头都变成了絮状物,只有埋入淤泥的木头在低氧状态下开始岩化,生成了一层更为坚硬的外壳,而后海底地震将被压入淤泥中部分木头翻了上来,支出了海面,这部分木头呈现出黑金色的光泽,生满藤壶与贝类,便是所谓价值千金的乌木。
这座岛根本就是以乌木为地基,刘苗运走的那点儿木头不过九牛一毛而已。
路潇伸手敲了敲一块木头,乌木表面光滑,带有楔口,一看便经过雕琢,虽然岁月已经让这些原木偏离了原本的位置,但通过其中一些原木的相对位置,路潇还是能够猜测出其中一些木料原本是一体的,因为某些实木组合还保留着船头、船尾或者船舷的模糊形状。
乌木形成需要一两万年的时光,从路潇仅有的学识判断,这个时间的人类还在山洞里钻木取火凿石斧呢!所以这些船是哪来儿?难道所谓的智人种大迁移其实是用这种巨型木舟迁移的?她生物课睡觉的时候到底错过了什么?
路潇回头问凌阳弋:“在你们的历史里,人类文明究竟诞生于什么时候?”
凌阳弋反问:“哪种人类?”
路潇瞪大了眼睛:“哪种?”
“嗯,人类……”凌阳弋绞尽脑汁地想把事情解释清楚,“我们可以把地球上的文明统称为人类文明,因为过去2.5亿年里,所有文明都是人类这个物种创造的,也就是都和人类有着强基因联系,但就文化脉络看,你们目前自诩晚期智人文明的这个文明世代,大概诞生于三万年前。”
“你等一下,2.5亿年前?”路潇大呼小叫,“不对啊,那时候不还有恐龙呢吗?我们也没在恐龙化石里找到过人类的骨头啊?”
“因为你们这个文明世代的种群数量有点儿破纪录了,以前的文明没有这么大的种群,我看手机上说,八千万只霸王龙才会诞生一块化石,再考虑到你们和霸王龙之间的体型差,以及人类文明独特的丧葬文化,挖不到前代文明的生物化石太正常了。”
“怎么可能?你是说人类这个物种反复从海洋里爬出来,然后一次次演化成我这样儿?”
“当然不是了,那样你们之间就有生殖隔离了,我说的文明世代,是指人类在这片张目可见的土地上建立的文明,而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还有着普通人进不去的洞天福地,他们中的人偶尔也会进入人类社会,如果恰逢外面没有人类社会,他们就会成为一个个文明的起源,所以我说人类文明之间是没有生殖隔离的。”
路潇还是不信:“那至少——至少该保留一些文明遗迹吧?”
“有啊!但首先你要理解,百万年的时间,连巨石都会被侵蚀成鹅卵石,只有极端宏伟的遗迹才有可能保存下来,而且和它最初模样相差万里,所以当你们看到那些遗迹后,一般会叫它们大自然的奇迹,还喜欢开发成自然景观呢!”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路潇拼命摇着头,“我一定是猴子进化来的!”
“我没说人类生物理论是错的,但就人类的生物学来说,你和猴子也是同一祖先演化出的两个物种,你不是猴子进化来的。而且就算你和猴子祖先之间存在演化关系,为什么猴子祖先不是人类退化的呢?你要知道物种灭绝也会伴随物种退化,然后环境改善后,它又按原路径再次演化成人类和猴子两个分支。”
“不对!不对不对!”路潇维持着警惕心,“你平时也喜欢写天鹰赤火螺旋大宝剑吗?”
凌阳弋笑了笑:“普通人生活的这个社会,不过是这世界最平静、最安稳、最有逻辑的一小部分,那之外的世界,只怕普通人看一眼都会疯掉。”
就比如那个称之为传说的时代,曾有一群神秘的人,用至今都难以想象的工具,砍伐了这些直径超过十米的树木,抛光、打磨、弯曲,打造出成百上千巨大的船只,而后这只遮天蔽日的庞大船队漂洋过海,来到了这个无人知晓的小岛,他们在此将所有的船只凿沉,一层层叠摞起来,最后船只的残骸居然高出海面,变成了一座岛屿,然而历经风霜岁月后,最终再也无人知道这段历史,或许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想被任何人知道……
路潇望向面前壮阔的舰队遗址,心里想,这可能就是上古文明的行为艺术吧……
静谧的地下,只有原木中寄居的黑蚇发出呜呜的声音,如同无数人在那黑暗里低声缀泣。
下面的木头长满黑蚇,那两个普通人搞不好会被寄生,路潇就叫他们出去等,她和凌阳弋再往里面走一走。
路潇打着极好的算盘:“这座岛下方都是空的,我们一路往前走,说不定能回到那座塔的下面,要是能找到其他入口就好了。”
凌阳弋看着原木间复杂的线路,质疑说:“你认得方向吗?”
路潇很有底气:“不用辨别方向,我能感应到冼云泽。”
两个人开始跋涉向废墟中心,他们时常才踏上一条原木,直径三米的圆木就自行碎裂开,并引起一系列隆隆地坍塌,全仗着艺高人胆大,才屡屡渡过危机,没被砸入海底。
来到残骸最深处,呈现眼前的是一根漆黑的石柱。
石柱宽度与岛屿中央那座黑色的山峰相近,可见这里正是石台的地下部分。石台露出地面的部分约有百米,潜藏在这片船骸中的部分也有百米,再往下,扎入海底的部分长度更是深不可测,它像是一根钉子,牢牢地把这座岛钉在了大海中,而四周这些被沉入海底的船只,则是拱卫这根石针的填充物。
路潇感知到石柱下方传来了愈加清晰的感应,冼云泽附身的钥匙链一定就在那里。
于是她再次跳下海,沿着这根漆黑的石柱一路向下摸索,试图找到进入的方法。
她发现下方的海底并不是淤泥,一整块质地坚硬的土黄色岩石,岩石向外延伸出好几里地,一直消失在了被船只残骸遮住看不见的远方,石柱直接插入了黄色岩石中心,连接处严丝合缝,仿佛天生就是这么长的。
路潇伸手敲了敲这种黄色岩石,居然听到了清脆的声响,好像并不像是石头,她心里觉得惊讶,便用力地砸了一拳,岩石表面随即扩散开一圈涟漪,却未产生破损,随着击打的力量越大,反弹回的力量也就越大,这仿佛是一种非牛顿流体,强度远远超过了金属。
路潇没找到进入的方法,浮起来对凌阳弋说:“你就不能把沉魂喝了吗?”
两个人一边摸索入口,一边不怎么上心地斗嘴,路潇说凌阳弋连口水都不敢喝算什么组长,凌阳弋说路潇这种幸运值就不该做高危工种,随时间推移,残骸里黑蚇的呜呜声越来越大,渐渐转化为一种不正常的咆哮,盖住了他们说话的声音,他们这才意识到那声音其实是潮水声,海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升,很快淹没了空间下方的木头,两个人被迫爬到了石柱上。
“是潮汐。”凌阳弋解释道,“我们遇到涨潮了,按照规律,水位至少几个小时后才会褪下去。”
路潇本计划等水位平稳,自己就能拉着凌阳弋游出去,万万没想到今日竟然是大潮,海面升得又高又迅猛,但见湍急的水流层层追逐而上,激起了白色的浪花,海面很快就接近了地洞天顶。
凌阳弋不会游泳,他在水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只要忍不住开始划水,就会头重脚轻地朝水底扑腾,路潇只能扯住他的手臂,尽力把他往水面上带。
偏在这时候,下方安插着黑色石柱的黄色岩石上,开始出现一圈圈密集的涟漪,仿佛狂风骤雨击打在河面上,伴随着这诡异变化的是犹如交响乐般震撼的声音,声音在水下传播起来更快和更清晰,路潇整个人都被这声音包围起来了,她拉扯凌阳弋的动作停滞了一瞬,突然觉得这节奏异常的熟悉,仿佛曾在什么地方听过。
是曾经?是小时候?不……是比那还要遥远的过去,究竟是什么时候?
她困顿不解之时,黄色岩石上的涟漪突然变成了漩涡,路潇和凌阳弋以及无数的海水一起被吸进了那漩涡里。
再回过神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陷入了那黄色的岩石中,液态的岩石包裹起她之后,再次迅速凝固,给她留下了一个直径一米多的正圆形空间,一同被纳入进来的海水从肉眼看不见的孔隙中渗透出去,氧气却能被这种材质从海水里滤出来,因此形成了一个气室。
路潇喘了几口气,确认自己可以呼吸,稍稍平静下来,但这处密闭空间实在太矮了,她坐直身体便要撞到头顶,伸手摸摸周围岩石,严丝合缝,一点破绽都没有,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只生长在发酵面团的气泡里的酵母菌。
“凌阳弋?”
路潇随口喊了一声,没有得到回应,凌阳弋早在下坠的过程中便不知所踪,此刻更无处可寻,不过这黄色岩石却因她的呼喊而出现了水一样的波纹,看来这奇怪的东西很容易发生共振。
既然没什么办法,那么只能使出蛮力了。
路潇握了一下右腕上的珠串,强大的力量负压而来,同时心脏居然感到几下震颤,冼云泽此时被困在沉魂之中,无时无刻不在消耗她的力量,她这副人类的身体确实有些透支了,即便使出这样平常的手段都感觉了到力不从心。
但不值一提,这种程度的不适还不能干扰她行动。
路潇跪坐在地上,握紧拳头,蓄力砸向面前的岩石,以她自己的估算,就算面前是一米厚的钢板,也应该会变形开裂。
然而并没有。
这种液态“岩石”的物理性质和普通物体完全不同,她一拳砸下去,岩石上顿时泛开了一圈激荡的涟漪,涟漪随即扩散到整个空洞,而后这个一米空洞就像是砸到地上的篮球一样,开始不断地捏扁捏圆,好几次磕到她的头,震荡由快到慢,最后归为宁静,岩石也在反复变形中吸收掉了路潇的力量,而震荡过后的空洞变得更小了,如今的她即便跪坐着,头顶也摩擦到了上方岩石。
路潇觉得可能是刚刚那一拳的力量还不够大,没有突破岩石的断裂强度极限,于是重新蓄力,又往地上砸了一拳,这一次效果更佳,小小的空洞震荡得像是被扔进了高速揉面机里,要不是路潇有法术护体,这一遭下来肯定能拉出手套膜,空洞在震荡之后依然完整,而且变得越来越小,这一次路潇干脆要弯着腰才能维持着跪坐的姿势。
现在她确实感到有些不妙了。
只怕再砸几次,她就要被挤压成肉酱了,而且这座岛这么大,她被关的又这么深,假使真的死在这儿,就算宁兮他们来了都不一定能找到她的尸体,估计要等沧海桑田之后她才会被当成化石挖出来——完了,这下当代人类文明真的能留下化石证据了!
她低头看着那黄色的岩石,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准备破壳而出的小鸡雏,不禁苦笑。
可还没等她多歇一会儿,便发现了另外一个更加严峻的问题,随着空间体积压缩,蛋壳里的氧气消耗速度开始大于氧气渗透速度,她很快要缺氧了。
第52章 翰音于天(12)(13)世界也是有……
路潇叹着气改正了懒散的坐姿,盘膝而坐,深吸了一口气,准备进入龟息状态续命。
龟息术是一种常见的法术,连普通人也能在练习后掌握,普通人可以通过龟息术减缓呼吸和体能消耗,进入冥想状态,维持数日不吃不喝不动,有修行的人则可以在这种状态下维持数月,至于真正了解这门法门的人,甚至可以在完全屏蔽外界能量交换的情况下生存几年几十年。
不过龟息之术最讲究心平静气,泡在沉魂里的冼云泽无时无刻不在散发哀怨,情绪都时时传递给了路潇,她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态,于是越是想平复心情,心跳就越快,越是想沉静,脑子就越乱,呼吸因此更加急促,身体的耗氧量也步步提升,随着窄小空间内二氧化碳的浓度逐渐升高,她渐渐感觉到指尖与脚尖发麻发冷,这正是身体缺氧的表现。
这个座怎么打怎么不对劲,她觉得自己可能要走火入魔了。
头发上的海水沿着发梢滴滴落下,击打在黄色岩石上,滴答,滴答……
滴水之音一声声传入耳朵,有节奏地波动着她的思绪,似乎像在表达什么,在叩问什么,滴答,滴答,滴答……片刻之后,她忽然听见自己记忆的角落里传来了一声回响。
滴……答……
那是什么时候?
我什么时候听到过这个声音?
路潇捕捉到了这声滴答声,跟随它一起下潜向记忆深处。
那滴答声有着和水落在黄色岩石上同等的音色,不过这些声音却组成了一支振奋的曲调,像是某种节奏明快的打击乐,当一枚枚乐符复位,完整的旋律便从她灵魂深处自然流淌出来,记忆也随之变得清晰,路潇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变得轻盈,像是初春时节雏燕的绒毛落在了巢穴里。
她记得自己身处一座偌大的宫殿中,那地方无门无窗,也没有光明,构建宫殿的材质就和眼下的洞穴一模一样,她好像也没有身体,没有思维,没有喜恶,不知厌烦,她在那无名的宫殿中日复一日地等待。
直到有一天,她听到殿外传来这支乐曲,那个曾陪伴她长大的人温柔地说着话。
“时机已到……”
“是时候出去了……”
“去吧,去找到他……”
路潇心中升起一股茫然。
时机?什么时机?去哪儿?找谁?她怎么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记忆里得宫殿开始融化,男人的声音在音乐声中弱去,而此刻的路潇也闭上了眼睛,开始屈指叩击地面,她完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学会的这支音乐,但那节奏就像与生俱来一般清晰,如她出生就会呼吸似的,她出生就会这乐曲。
她的指节落在黄色的岩石上,有节奏地敲打着,石壁上慢慢泛起涟漪,涟漪蔓延开去,在她头顶处收拢,自相干扰后又反弹回来,而后和下一圈涟漪发生碰撞,一次次干扰碰撞的能量叠加起来,涟漪交接处就诞生出了更剧烈的震荡波,很快空间开始摇晃,空洞像被吹胀的气球一样飞速膨大。
路潇还未睁开眼睛,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她还在循着自己的记忆不停敲击。
她动作果决,敲击声一声快过一声,一声比一声更有力,岩石上的涟漪终连成激烈的波纹,并开始尖锐自鸣,这支乐曲不是供人享乐的雅乐,也不是随心所欲的宣泄,而更贴近音乐的起源,是人类先祖与天地诸神沟通的祝祷。
这间窄小的洞穴随着敲击声变得越来越大,当洞穴扩展至热气球大小时,黄色的岩石终于拉伸到了极致。
空洞如同承受不了这力量一样瞬间撕裂开,裂隙中间还拉扯着无数的细线,仿佛一枚被敲碎的藕,又好像是熟透的丝瓜,原来这些线才是岩石的基础结构,它们勾结在一起的时候就是密不透风的黄色岩石,被节奏击散后,就还原成了一团柔软的丝络。
如果再仔细观察,还能看出这些丝络上的生物痕迹,它们其实更像是纠缠不清的蚯蚓,每一只都只有铅笔芯粗细,一尺长短,便是这些东西固化成为了岛屿的根基,可见其总量庞大到不可计数。
路潇从缺氧状态下解脱出来,睁开眼睛,立刻被自己的作为震惊到了。
她从来都知道自己与众不同,出生为人便有智识,但她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听过的这支音乐,听过秦叙异那些话,到过那个地方……何况记忆中的她感觉并不像一个孩子,甚至……不像一个人类……
此时海水从上方裂隙灌下,路潇也被从空洞里冲了下去,她掉进船骸下方的另一处广袤地宫里,浮在水面上仰起头,海水便跟天塌了似的兜头泼下,但雨势很快止息,身下的海水也快速退却。
原来敲击声停止后,那些生物又重新找回了自己的位置,它们以黑色石柱为中心,迅速向外凝固成为庞大建筑群的一部分,路潇随水落在一道浮桥上,抹掉脸上的水,站起来扶着桥栏往下看。
海水仍在簌簌退却,自高处俯视,这处空洞好像是一片封顶之后、又抽空了海水的深邃海沟,无数鸣砌在海沟里搭建成一道道高低错落的浮桥,一条条精美绝伦的回廊,一根根生动诡异的立柱,每一寸建筑结构都经过精雕细琢,没有丝毫的瑕疵,仿佛有一万个能工巧匠在这里耗费了自己的终生,这些亭台楼阁、高桥栈道纵横交错,如干丝瓜络般精细地填满至渐行渐窄的深渊底部,她站在栈道上,渺小得如同一颗细菌。
这种变化之快、之周密,仿佛每一个弱小的个体都没有独立思维一样。
“小路潇?”不远处,同样湿漉漉的凌阳弋站在一座桥上叫她的名字,“刚才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路潇说了部分实话,她的确不知道个中原委。
凌阳弋刚才也和路潇一样,被困在了一个空洞中,因此无从知晓路潇做的事情,最后就这么稀里糊涂掉下来了,反正自从登岛以来,他们遭遇的事情都很诡异,也不在乎多这一件。
凌阳弋没有怀疑路潇,转头观察起了周围环境:“好糟糕,为什么倒霉的偏偏是我而不是宁兮他们?这是什么鬼地方?”
两个人观察了一下这处空间,发现下方黑色石柱上出现了一个入口,两个人对了下眼神,沿着石阶盘旋而下。
进入黑色石柱,里面也有一段盘旋而下的楼梯,楼梯举架高约5米,上方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藤壶,这种藤壶的肉会发出荧光,于是整条走廊都在贝壳开合的噼啪声里闪闪烁烁,隐隐照亮了下行的路。
他们向下走了一段时间,最终进入了一个不大的房间,房顶嵌着四颗明珠权做光源,足够把这屋子照得亮堂堂,里面有桌椅,有床,有镜子,此外桌面上还放着一只精致的瓷瓶,里面盛着少许融化翡翠一样的液体。
“这有人在住。”凌阳弋交待了一声。
“那个女人。”路潇对他晃了晃从桌上捡起的几张纸。
这些纸张和石屋中的笔记本一样,都是自制竹纸,可上面却画着一个女人的画像,旁边题着落款“一日心期千劫在[1]晴台翳下无咎”。
凌阳弋看到纸面上的落款,愣了下:“何咎是个青羽?”
路潇听到这两个字,抬头看着他。
凌阳弋给出解释:“晴台是青羽的世居之地,正如凌阳山是我的世居之地一样,神职没有姓氏,所以他的真名其实是无咎——何咎之有?无咎无咎。”
所以何咎登岛之后,为什么能如此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也就可以解释了,他是一个青羽,随遇而安是他的本能。
路潇好奇:“你叫凌阳弋,那他为什么不叫晴台无咎呢?”
“补字只是为了应付外人而已,我家里人出来之后有的叫凌,有的叫凌阳,还有叫凌阳山的,毕竟我们一般是来办事的,辨识度高一点,方便外面认识,可青羽又没有工作要做,随便叫叫算了。”
路潇也不太在乎他们的风俗文化,只埋怨说:“那这个岛是他们建的吗?这群家伙怎么回事?他们除了伤天害理之外就找不到别的方式消遣时间了吗?”
凌阳弋皱着眉,似乎不太满意她的说法:“嗯,你可能对青羽有些误解,他们其实不是坏人。”
路潇嗤之以鼻:“什么好人会养只有求死者的眼泪才能栽活的贡榕啊?”
凌阳弋叹息一声:“唉,究竟谁看到贡榕的种子却能无动于衷呢?又是谁能一生视死如归呢?你想想,所谓的求死者到底是指谁?”
“是……青羽?”
“贡榕啊,只是晴台的杂草而已,可流落人间就是一场人间浩劫。”
“那那——哎!不对呀!”路潇突然捣凌阳弋一拳,“你这不是很了解贡榕吗?你肯定知道消灭贡榕的方法!宁兮来救我们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话?”
“你们也没问我啊!”凌阳弋无所谓地摊开手,“那晚我突然接到刘院长的电话,他说敬老院的猫掉进通风井了,叫我去救猫,我第二天从宠物医院出来,才听说林川身上长了贡榕,可那时候你们都得救了。”
路潇终于忍不住问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疑惑:“组长,你……究竟是什么人?”
“米米不让我说。”凌阳弋捏了下自己的嘴。
“你就告诉我吧,我保证不跟他们说一个字,这是我们两个的秘密!”
凌阳弋瞄了她闪闪发亮的眼睛,感觉她真的很想知道。
“你知道娑婆世界从何而来吗?”
“创世传说有很多种吧?每个民族都不一样……”路潇扳着手指,给他一一历数了自己听过的创世传说。
但凌阳弋听完后摇摇头,给她讲了另一个故事。
“凌阳、青羽,以及其他神职氏族,都诞生于一个鲜为人知的誓约,当然,你可以把我接下来说的内容仅仅当成神话故事来听,因为这完全不会影响到你身为人类短暂的生命……”
*(13)*
世界也是有寿命的。
世界的寿命取决于灵气的薄厚,当一个世界开始死亡,生命往往是最先被抹除的部分,然后是物质,接着是概念,至于灵气耗尽的那一天,世间一切都将失去温度、速度和秩序,空间永恒沉寂,时间失去意义,万物消解,变成一模一样的粒子,无有分别,于是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所有粒子化而为一,但在这个没有零也没有二的世界里,一要如何定义自己是一呢?于是一也不存在了。
世界化为虚无。
娑婆世界也曾走向这样的死亡,浩瀚宇宙里,那些曾经生机勃勃、澎湃辉煌过的星球都一一熄灭,黑暗如约降临,只剩下一颗蔚蓝色的星星闪耀着最后的萤火之光,可是没有人想到,娑婆世界竟从这微末的光辉里浴火重生了。
那是亿万年前,彼时这颗星星也已历过波澜壮阔的生命更迭,灵气耗尽,天地混沌,物种锐减,生物的寿命变得极其短暂,众生光是活下去就消耗了全部的精力,何谈智慧和文明?
唯有一人成了这世界最后的幸运儿,这个人意外得到一段不该诞生在这末世里的仙缘,于是踏入了成仙的门槛,得以游走诸界,增进修行,而这位修行者也将是娑婆世界最后的飞升者。
至于其余人,恐怕都将在几年之后同这个星球一起毁灭,这里也会如同宇宙中那些荒芜的星球一样,再也听不到任何生物的呼吸声。*
人们不甘心就此死去,他们想要再争取一下,至少再给他们一个机会了却心中的遗憾。
他们询问修行者,有没有什么方法能够延长他们的生命?
修行者拒绝了很多次,最后还是耐不住众人的恳求,说出了一种方法。
修行者虽然在娑婆众人眼中煌煌譬如神仙,但在娑婆之外的无限世界中,也只是卑微如尘埃一般的存在,外面有些强大的修行者灵息之强盛,只要动一动手指,就能叫一个世界改天换地,如果他们肯施舍一些灵息给众人,便能够延续他们一段时间,或许那时间不长,但也足够他们用来了却心愿了。
然而没有任何得道者会主动来娑婆世界,就像河里的鱼不会向沙漠迁徙一样,修行者们本能地厌恶灵息匮乏的世界。
最后,这位修行者想到了一位点拨过自己的高人。
说是人也不贴切,万物只要有灵,都能够修炼得道,指点修行者的是一个赑犱。
赑犱是修行者所见过最强大的修行者,祂的寿命无从考究,修为不可估量,智慧穷尽想像,仿佛知晓过去与未来的一切,祂实在太大太强了,甚至不能以本体来娑婆相见,修行者与祂的化形相约,然后说出了自己过分的祈求。
赑犱是如此的威严、仁慈,而且博爱,这位崇高的灵信任修行者的品行,同意了修行者的渴求,赑犱与众生签订契约,祂将借给他们自己十分之一的生命,而世人了却心愿之后,也要主动将那十分之一的生命归还于祂。
从此人间的日月重新焕发出光彩,山川重新繁茂,河流重新汹涌,众生重新拥有了希望,充沛的灵气甚至催生出了更多的感情与智慧,世间万物都日新月异地变化着,连沉寂的娑婆世界都开始隐隐复苏。
修行者作为这份契约的签订者与见证者,契约了结之前,永远不可以超脱得道,永远不能离开娑婆世界,而作为契约的执行人,修行者还从赑犱那里得到了调动这十分之一灵息的权柄,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让任何生命无条件履行契约,换个通俗的说法,就是修行者可以随意终结他人的生命,甚至不需要借由武器或者是咒语,仅仅是一个想法、一个音节、一个眼神,就能够肆意支配娑婆世界的一切人和物。
凌阳弋淡定地说:“那位修行者就是凌阳氏的先祖,修行者默默等待着众生心意圆满,也等待着赑犱收回灵息,最终错过成仙的时机遁入了轮回,从此我的家族世世代代坚守与赑犱的誓约,即便仙缘再深重的人,也都没有修行过飞升的法门。可直到今天,我们还是未曾听见赑犱的召唤,想来是祂的时间和娑婆世界不同,想给人类多留一些未来吧!”
路潇只听明白了一件事。
“所以你的能力和树木没有关系?”
凌阳弋摸了摸自己后颈的誓约印记:“这个?这是我和合苑一位仙君的誓约,我从家里出来办事,动静可能大了些,把合苑吓坏了,他们说服我发誓不在人间使用神职的权柄,那些事小蛇会帮我做。”
很多路潇想不明白的事情,此刻终于清晰了。
凌阳弋从不和他们一起出任务,是因为他的真实力量被封印了,现在使得那些花里胡哨的手段,不过是个誓约的彩头而已,如果还要他用这彩头去正经干活,那就实在欺人太甚了——不过宁兮好像已经干了不少欺人太甚的事情了。
凌阳弋的语调里没有不满,只是有些无奈:“我不知道赑犱何时会回来完成契约,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十万年后,也许是一亿年后,而那天到来之前,我希望众生都能平安喜乐,不留遗憾,只有这样才无愧于神明的赐福。你瞧,我很喜欢人类,我叫上陶不要怕我,但他们还是忍不住提防我,真是一群被害妄想症患者。”
路潇神色动了动,她并不相信这个荒诞的神话,但她震惊于凌阳氏竟然把神话发展成了信仰,而且凌阳氏貌似还极具实力,凌阳弋单枪匹马就能和各路神仙分庭抗礼。青羽“活着挺好死了也行”的人生信条已经搞出了贡榕这种级别的灾难,那凌阳氏这个“活着就是为了毁灭世界”的怪胎家族显然更可怕,谁知道他们哪天搭错脑筋就真的决定毁灭世界了?
不过她仍然好奇:“那青羽是怎么回事?”
“人类当中有一批最早了结了心愿的人,他们自愿找到赑犱归还灵息,但赑犱说时机未到,吩咐他们去晴台等待,所谓晴台翳下,其实就是‘生活在晴台受到神明荫庇的人’,这是他们郑重的自称,至于青羽两字,也是从中简化而来。青羽因其重信守诺,受到了神明的偏爱,人人都聪慧且通晓术理,但他们也和我们一样,一不修仙,二不求长生,他们相信死亡是与赑犱的契约,所以在这件事上很看得很开,很开……很开。”
路潇嘶了一声,没想明白:“这样的话,他们凭什么繁衍到现在还没死完啊?”
“受到神明荫庇的人哪有那么容易出意外?青羽都很长寿的。”
“那他们得抑郁症的几率一定特别高吧?”
“你看何咎像是会的抑郁症的样子吗?”凌阳弋抖抖手里的画像,“青羽很会享受生活的,毕竟对他们来说,世界一切都是神明的恩赐,死亡未至,正是享受生命的好时候,死亡降临,更是意料之中的惊喜。”
路潇撇了下嘴角,怪不得米染不准凌阳弋跟她说话,她现在确实理解大家为什么都说神职全是神经病了。
凌阳弋靠在门边,淡定地看着路潇继续在屋里翻箱倒柜,最后从抽屉里翻出一把手掌长的匕首。
他把话题转移到了路潇身上:“我交底了,该你了。小蛇查过那个秦叙异,名字和身份都是假的,没有生平,社会关系仅限于邻里,生前没有留下过一张照片,安防监控都抓不到正脸,而且他传授给你的咒文未见诸任何记载,到底什么来历啊?”
路潇掂了掂匕首,重量还行,就是太短了。
她转向凌阳弋,摇摇头:“我对他的了解不比你们更多。”
“小路潇,上陶不会因为你没做错过事就默认你是个好人的,你的力量来源不明,而且至今都没暴露过上限,怎么说呢,你就像一把没保险的枪,要是让他们知道了你的存在,肯定也会像遏制我一样,想尽办法遏制你。”
路潇毫不客气地说:“我又不是脑子灌水自己找死的傻子,怎么会发那种毒誓?他们才拿我没办法呢!大不了打一架,我未必会输!”
凌阳弋听见她的话居然没生气,轻笑一声:“你以为只要有力量就能赢下去吗?等你遇到一件不能用拳头解决的麻烦,你就知道什么叫穷途末路了。”
路潇两指夹过刀刃,将咒文附上匕首,荧荧蓝光缠绕刀刃:“所以你准备给我出什么馊主意?”
“你应该听小蛇的话,去上陶修行。”
“他们给你招新提成了?”
“这是正经事。”
“提成有多少?”
“你不要这么混……”
“分我一半。”
“小路潇……”
“分我三分之一。”
“算了。”
路潇把匕首系在身侧打结衣摆里,对他笑了笑:“上去吧。”
“救命啊——”
可两人正要离开房间时,室内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惊恐的呼喊声,那人连声叫着救命,听音色正是留在上方的两个普通人。
路潇他们如今所处的位置深入地下几百米,与地面隔着厚重的泥土、船骸、海水、岩石,本不可能听到上方的声音,那这求救声究竟是怎么回事?
路潇举目寻找着发出声音的位置。
原来棚顶与内墙交界的四条线上密布着一排小孔,小孔只有筷子粗细,几不可见,声音就是从这些空洞传进来的。
路潇敲了敲墙面,口中叫道:“喂?喂喂?”
“救救、救命啊——”然而并没有人回答她,呼救声变得断断续续,吓得不成语调了。
“别叫了,他们听不到。”凌阳弋解释道,“这是以前工匠的小戏法,烧瓦的时候在泥里埋入丝线,瓦片成型后里面就会留有细微的通道,这些通道排列成固定的结构,能够加强脚步或人声共振,单向传递声音。你听,外界的声音传至这间屋子时,已经滤去了海浪声、风声、鸟叫虫鸣,单单让人的声音凸显出来,必然就是这种情况。“
路潇担忧说:“可他们好像遇到了危险。”
凌阳弋耸肩:“那也没办法,我们找不到上去的路。”
“闭嘴吧!”呼救声戛然止住,第三个人厌烦地呵斥,“你们叫得像快断气一样。”
路潇惊喜道:“宁兮!”
两个人听见宁兮的声音后,他们身处的地宫忽然开始震荡。
凌阳弋抬头看了一眼,困惑问:“小蛇搞什么呢?”
“组长……”路潇突然皱着眉搭住了他的肩膀,“我感觉不太好……”
路潇所言着实不假,石柱动摇的时候,她的脸色立刻肉眼可见的白了,那是身体在极度痛苦的情况下的自发反应。
凌阳弋赶快扶助路潇:“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嘶,疼……这感觉不对,应该不是中毒,也不是外伤,我察觉不到伤害的来源,可能是冼云泽出问题了。”
凌阳弋皱眉问:“你还能撑住吗?”
路潇吸着冷气说:“不会死的。”
“什么都别管了,我马上带你出去。”
好在不久之后,米染的声音再次传了下来。
“宁兮,停下。”
米染发令之后,地宫重新恢复平静,路潇的不适感也奇迹般地消失了。
第53章 翰音于天(14)这幅浩瀚云幕上才画……
半小时前。
海上的天气难以预料,明明白天还是晴空万里,天渐黄昏时,却凝结出了浓重的乌云,滂沱大雨倾泻而下,海水随之焦躁起来,浪头再大一点,就要把整座岛扑到海面下。
留在地面上的王运和王达蹲在岩石下,惨兮兮地躲着雨。
他们原本想回到木屋去,但大雨蒸腾起浓重的水汽,使得四周一片阴森朦胧,地面又湿滑,他们怕迷失在错综的山路间,只能放弃了这个打算。
两人透过栖身的岩隙向上望去,乌云正压得很低,仿佛要坠到地上,未过多时,高天之上传来一阵万马奔腾的隆隆声,浓云中撕裂出一道道闪电,金色与白色的电闪在乌云里交错成毛细血管,电闪密得甚至从浓云里溢了出来,追随着雨丝落到地上,于是浓云和大海、岛屿之间生长出了一片闪电的密林,雷声爆裂而密集,如同恶魔拿着锉刀蹲在人的脑子里锉着头骨。
恐怖的天象吓得他们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突然之间,千米外的海面上,一只蓝鲸般巨大的紫色球体从浓云里掉了出来,浮沉一瞬,又迅速藏了回去。
两个人正犹豫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时,一道强烈的闪电触地反弹,那闪电如箭射回天际,一瞬间穿过万丈云层,将无垠云海照耀得分毫毕现。
此时此刻,这幅浩瀚云幕上才画出了那生物的本相。
它的身形占据整片云海,以至看不到边际,皮肤呈乳白色,有着半透明的质感,扁平的身体下方长满蘑菇菌褶似的腮丝,腮丝不停分泌出透明的粘液,悬垂着成千上万的粘丝,刚刚管中一窥的紫色巨球,只是其中一条粘丝凝固后的末梢罢了,整体来看,这东西仿佛是一只巨大的、快要自溶解的毒蘑菇。
这诡异的生物翕动腮丝,瞬间向地面沉降百丈,随着距离拉近,它的身体渐变为重墨般的黑,而后粘丝也活了过来,成千上万蓝鲸般巨大的球体反复垂落向地面和海面,偶尔还有粘丝突刺向海洋和岛屿,好似触角一样近距离试探着移动的浪花和摇摆的树枝。
岩石下的两个人顿时跟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屏住呼吸,连眼皮都不敢眨一下,几秒钟后,那庞然大物再次翕动飞升,重新潜回了云层里,浓黑的身体也随之化为透明色。
天空中空余雷鸣暴雨,似乎刚才出现的一切全是疯狂的幻觉。
很久很久之后,两个人才敢僵硬地扭转脖子相对而视。
可是他们刚一动脖子,一颗硕大的紫色球体忽然凭空乍现,突兀地悬停在了他们藏身的岩窟前方,它上面那条连接本体的粘液却没有显形,近在咫尺间,可见这颗正圆形的球体外包着一层透明黏腻的膜,膜里滚动着大量密度不均的紫色气体,对流产生出无数杂乱无章的细线,像是掉进洗衣机滚筒的毛线团。
片刻之后,球体里的线条突然凝滞,接着向前跃进一米,几乎贴上了他们的脸。
那些密密麻麻的线条同时裂开,每根线条都张开成一只梭形的眼睛,大大小小的眼睛拥挤重叠,暗淡的眼白和漆黑的瞳孔胡乱震颤,似在匆忙搜寻着什么,最终每颗眼珠都聚焦于两个人的脸。
他们酝酿了许久的惨叫终于破口而出,“救救救救命啊——”
这时天上的乌云再次沸腾,雷鸣电闪中又出现了一道白色的影子。
一声彻天透地的蛟鸣盖过雷鸣之后,威武的银蛟破云而出,它鳞爪怒张,在岛屿正上方夭矫盘旋,片刻后忽而定住身形,垂首看了一眼两人所在的位置,随即身形一晃,玉色的蛟爪重重践踏下来,仿佛要把这座岛踩进海底去,不过就在它即将触及地面时,却又突然凭空消失了。
两个人的惨叫声因此上了一个新的高度。
“闭嘴。”宁兮凭空出现在他们身后,两手掐住两个人的后脖子,“你们叫得像要断气一样。”
他说完手指扣在颈动脉上,稍一用力,掐晕了两个人,强行结束了他们的惨叫。
宁兮扫了眼那诡异的眼珠,并没有理会,只把手里的两个人扔到了地上。
“我下去看看怎么回事。”他和身边的米染说完去向后,现出原形奔向大海,他的原形毫无顾忌地穿过了紫色球体,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原来那只是一个海市蜃楼而已。
宁兮围着岛转了两圈,他虽无心搞破坏,但体型毕竟在那儿摆着,环游形成的漩涡毫不费力地粉碎了周边礁石,天然屏障毁坏之后,岛屿周围日积月累沉淀的泥土也被卷走了,岛屿变得越来越小,最终只留下了构成岛屿骨架的巨大乌木群以及那尊黑色的石柱,还有石柱下黄色的岩石层。
“宁兮,停下。”狂风骤雨之中,米染的呼唤偏偏像耳语一般清晰,宁兮听到了米染的话,立刻化为人形回到了岛上。
此时米染已经登上岛屿中心的塔顶。
“这座塔里有一池的沉魂。”米染紧着眉头揉着眼睛,显然已经中过招了,“你要是把这座岛翻倒,沉魂流进海里之后,沿海所有城市都要遭殃的。”
“不止沉魂,以这根黑色的石柱为中心,海底十公里内都是鸣砌。”宁兮望向海面,耐心解释,“鸣砌是圿塚世界的生物,长得很像蚯蚓,只要少量的水与矿物质就能够生长,它们有两种形态,一种质地柔软,类似普通蚯蚓,另一种质地坚硬,水火不侵,连续核爆都不能破坏它们的完整性。鸣砌对声音十分敏感,我认识一位会驯化鸣砌的仙君,可以通过音律让它们在这两种状态间切换,并组合成各种各样的形状。”
米染问:“那这里的鸣砌是自然生长出来的还是有人驯养的?”
“自然状态下的鸣砌聚集在一起时,会无意识地组成盐结晶一样的形状,但这里的鸣砌像壳一样罩住了海底,并没有形成结晶态,肯定是有人驯养的。我们想要下去的话,最简便的方法是找到正确的音律,让鸣砌自己打开这层壳,否则就只能回合苑找工具了。”
米染无不担忧地说:“你知道组长的情况,如果下面真有什么棘手的东西,他可能对付不了,等我们再回来说不定已经晚了。”
宁兮笑笑:“那不更好,你不是很讨厌凌阳家的人吗?”
“但我对组长肯定不一样的好吧?”
“组长知道你不讨厌他一定会很高兴。”
“永远不可能让他知道!”
对话清晰地传到了地面下。
路潇就着揽肩的姿势,拍了拍凌阳弋。
“有点尴尬是吧?”
“有一点。”
路潇长出一口气,松开凌阳弋自己站稳:“那我感觉好多了。”
“哦,从我的尴尬中汲取了力量是吗?”
两个人一面斗嘴,一面原路折返回了鸣砌组成的地宫,开始沿着栈道往最顶上走。
不知过了多久,跟在凌阳弋身后的路潇小声问:“我们迷路了吗?”
“没迷路。”
“那我10分钟之前在桥栏上放了一颗纽扣,现在为什么又看见它了?”
“好吧,迷路了。”
两个人原地站住,四目相视,无言以对。
这些栈道正在悄悄搞小动作,如同莫比乌斯环一样不停地把他们送回原位。
突然间,几声轻细的敲击声从上方传来,声响经过无数桥梁栈道折射后失去了来源,但声响经过处,构建起地宫的鸣砌们都开始蠢蠢欲动。
路潇感知到头顶正上方有东西掉下,本能地后退半步,而后什么啪嗒落在她的脚尖前,原来只是一滴轻薄的雨。
她抬起头,密集的雨丝忽如爆发般铺天盖地。
空气中弥漫着海水的气息。
凌阳弋摊开手掌接着雨水:“要塌顶了吗?”
路潇摇头:“不至于,只是外面那层壳的密度变了,海水渗透下来而已,但这不是重点吧?”
原来那些层叠的桥梁与栈道上,众多鸣砌正悄无声息地游移出来,迅速编织成无数身高三米上下的两足可怖异兽,它们的上肢尽头又分化出锋利的刀刃或尖刺,像训练有素的军队般集结成阵,包围跳跃向路潇两人。
凌阳弋抬腿踢走一个正好跳到他眼前的异兽,巨响砰然,如同踹到了实心铜鼓一样,那异兽失足跌出悬空桥,身体却在半空解体,丝丝缕缕散落到了下方的桥面上,之后像是水倒进了海绵一样完全融入了桥面。凌阳弋自己也被反作用力逼退,稳住身形于半步之后,他的身侧,另一只异兽正在成形。
凌阳弋看向再次逼近的异兽,讶异极了:“怎么这么多啊?”
“那什么,组长,我觉得我不行,不打扰你发挥了。”路潇蹬着栏杆跳回上一层,远离了越来越近的异兽。
凌阳弋紧随其后,也逃出了包围圈:“年轻人这么畏首畏尾可不行,你该多锻炼锻炼。”
路潇又跳高一层:“刚才谁口口声声说我什么都不用管,会带我出去来着?”
“你那时候一副要升天的样子,我就随口说说,你怎么当真了?”
“实不相瞒,我现在状态也不太好呢!”
“没看出来。”
敌来如潮,奔涌而至,两个人的身形轻灵如舞,闪过一次次的攻击,不过人的耐力有限,而敌人却如春草般源源不断地从地里生长出来,这么逃下去总归不是办法。
路潇踩着扑上来的异兽跳上一座翘檐亭,垂手捏了捏疲倦的脚踝,抽空对凌阳弋大喊:“喂!你们的家族使命不是守护人类吗?我大小也算个人吧?帮帮忙啊!”
凌阳弋喊回来:“那你们部门的工作性质还是保护平民呢!我也有身份证,你怎么不来救救我?”
“你是领导你先死!”
“你级别低你先死!”
“你学历低你先死!”
“你家人少你先死!”
“你长得老你先死!”
凌阳弋拿出扇子,挡住直指面门的攻击,抽空对路潇挑起眉梢:“哎,你过分了吧?你没来之前我可是组里最年轻的人!我的年龄连他们仨的零头都不到呢!不过话说回来,我们俩要是完蛋了,组内可就没有生物学意义上的人了。”
“真可怕!”路潇夸张地拧了下嘴角,随后抽出缠在衣摆里的匕首,捋了下刀刃附上符文,左手一撑栏杆就从栈道上跳了下去。
路潇手中刀尖直贯一个异兽的顶心,然而强压之下,那着力处却连一点划痕都没留下,路潇眼神微动,两腿绞住它伸上来的利爪,双握匕首再次重刺颅顶同一位置,匕首上的蓝色纹章随着她的动作连碎三环,强大的力场使得空气都凛冽起来,桥面上积聚的水滴也发出了压抑的颤鸣声,可再看向异兽的头顶,竟然只戳出了黄豆大的一点痕迹。
她刀下能够分山劈海的力量,无法撼动这怪物的皮肤。
这是个……什么东西?
顷刻间,千军万马汇聚而至,几十个异兽同时扑向路潇,便在此刻,刀身上第四道符文无声破碎,刀刃也终于劈开了异兽的头。
刀刃像是鱼线削开橡皮泥一样,将它脖子以上的部分分做两瓣,然而这由无数鸣砌构成的怪物并无骨肉,也不会受伤,那断面处光滑如同抛光过的金属,割裂的头颅自然脱落,化为千百条虫子融入了地面,无头的异兽依然利索地扯住了路潇的脚,轻易把她扔出去百米之远。
路潇凌空翻身,双足落在一座小亭的尖顶。
她侧头看着掌中匕首,但闻叮然一响,这单薄的铁器便自行碎成了七八片——区区人间凡物,居然能承受她的四刀,已足够令人惊叹。当然,更恐怖的是这些正在追杀他们的异兽,路潇四刀下去才劈开一颗头,而他们头顶高处,可封堵着近百米厚的鸣砌壁垒,怪不得宁兮说运原子|弹来炸都不好使。
路潇把掌心的匕首柄朝后一抛,飞一样跳离了越来越近的异兽:“打扰了,告辞!”
凌阳弋马上嘲笑道:“这就不行了啊?你这点儿本事怎么混进来的啊?”
路潇对他招手:“来来来!不服你自己下来试试!”
凌阳弋摇摇折扇,耸了下肩,又一次闪避开扑上来的异兽。
而后路潇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按宁兮的说法,这些东西没有自主意识,只会按照声音行动,是吧?”
她一口气翻上去六层栈道,暂时远离了异兽,微微侧头聆听着空间内的声音,海水淋淋漓漓拍打着她的脸,耳畔千军万马挞伐而至,声音里藏着刀光剑影,亭台上,栈道上,空间里满是落雨声、奔跑声、金石撞击声,嘈杂如中元闹市。
几秒钟之后,她张口问凌阳弋:“你听到了吗?”
“听到什么?”
“韵律。”
第54章 翰音于天(15)糟糕,他们好像发现……
路潇话毕拔地而起,身形如鹤凌空,几个腾挪,轻轻落在了一座并不起眼的矮亭正下方。她仰着头伸出右手,平摊手掌,冰凉的密雨眨眼就在掌心集聚成小小的一泊水,而后一滴银色的液体落入水泊,在水下团成一团,随着她手掌倾斜滴溜溜滚动。
那是一滴水银。
上面那座矮亭里装满了水银,水银按照固定的频率,从亭子下方隐秘的针孔漏下,击打着下方栈道,发出有规律的、与落雨极其相似的声响,而这地宫里的建筑何止千万,又有多少水银机关藏在其中?如无意外,正是这些数不胜数的水银滴漏在高度、流速、落点密度的交叉作用下,合奏出了控制鸣砌异兽的韵律。
这些水银声隐秘在嘈杂的雨滴与脚步声中,完全超出了人类的听力分辨能力,连路潇都是按照记忆中的音色才分辨出了水银与雨滴细微的差异,换一个没听过这声音的人,根本听不出来,甚至都不会往这方面思考。
路潇把水银弹向跳下来的凌阳弋:“是水银,水银滴落声指挥着这些东西的动作,可它们变化这么快,不可能是按照预先设计行动的,肯定有人正在实时调节着水银的滴速。”
她说完一个鹤跃跳上了矮亭所在的栈道,将手伸进矮亭窄小的窗口中,果然碰触到了一池冰冷柔软的水银,水银底部装配着一套复杂的流量控制装置,而牵动整套装置的,则是一根从矮亭内部延伸出来的金属丝,金属丝完全藏在鸣砌里,从外面看不出丝线走向。
于是路潇握了下手腕上的珠串,一点蓝光随即浮现于指尖,她捻动这根金属丝,蓝色的符文便如油索上燃起的火苗一般,一路顺着金属丝烧向丝线的源头,符文闪电般穿过复杂的建筑的内部,直通向千米之外的一道绘有鱼形浮雕的巨幅幕墙之后。
“找到了!”
她话音落时,蓝色符文也恰好穿进了幕墙,漫墙巨鲸、海鲨、鱼群忽然游曳起来,而后巨幅幕墙如同被人斩断挂索,化为柔软的形态从高空隆隆塌落,构成幕墙的鸣砌无声融入地下,其后显露出一片六层楼高的巨大半圆柱形空间。
这片空间里织满了杂乱无章的大网,如同居住着千百只巨型蜘蛛,只不过这些网具是金属丝编制而成,每根金属丝都一端织入蛛网,一端从鸣砌墙里延伸出去,通向那些亭台楼阁里的水银机关,看来这里就是控制异兽们的幕后操控间了。
漫天大雨偏在此处留下一片空域,那些蛛网上一滴水也没有。
黑暗的蛛巢深处,有人叹息一声,水银便一起停止了滴漏,鸣砌构成的千军万马也随之屏退,再之后,一个高挑的人影踩着蛛网从巢穴深处走了出来。
她左手里则拎着一把金色的老式剪刀,身上缠着一匹云雾般的、未经裁剪的红纱,随意遮住了白皙的皮肤,行动的时候,就好像赤色的雾在空气中流淌。
女人踏着蛛网,款款走到巢穴边缘,扶着金属丝坐下了,三丈长的轻纱缠着她的腰肢垂落至空中,交叠的小腿勾着垂纱微微摆动,身下的轻纱就若风中桃花般荡漾起来,袅袅似有花香。女人向上抬起白玉色的友臂,轻纱滑落至臂弯,而后她一剪子裁去了右袖冗出的两尺红纱,再微微侧头,将长及膝盖的乌发从一侧肩膀归拢至身前,以五指理顺黑发,用方裁下的纱巾慢条斯理地扎了起来。
女人低声说:“吵。”
凌阳弋客气地回复:“如果你没有恶意,我们也可以很礼貌的做客。”
“但我这里不欢迎客人。”她又一剪子裁掉了左袖的冗余,缠到腰间充当腰带。
凌阳弋毫无紧迫感,还客客气气地问:“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女人笑笑,一点点把身上的红纱抽紧、扎好:“知道就死,你还要听吗?”
凌阳弋把折扇向掌心一击,眼神冷下来:“我从不受人威胁。”
路潇感觉两人之间火药味儿有点重,可她眼下还没能弄清楚女人的来历,也不清楚自己怎么会知道控制鸣砌的方法,万一这女人是秦叙异的族裔,还真不能让凌阳弋随便弄死她,再者路潇心里明白,凌阳弋就是诈她一下而已,他根本使用不了本源的力量,等会儿女人发现他就会表演天女散花,到时候死的是谁还不一定呢!
于是路潇插进来隔开两人的视线,面向女人问:“我先不问这个地方,何咎呢?”
“何咎。”女人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轻轻地说,“原来你们是来找他的吗?他死啦!”
路潇讶然:“你杀了他?”
女人摇着头:“不,他和你们不一样,他本可以活下来的……”
何咎和其他误入岛上的人不一样,他的欲望很浅,从不愤怒,从不恐惧,从不生气,从不……想走,他流落到岛上后,就像一颗漂泊的种子上了岸,立刻便生根发芽,成为了这座岛的一部分,无法想象,世上怎么会有这样随性的人,人间繁华,搁下也就搁下了,俗世情爱,拿起也就拿起了,都不需要下什么决心,都不需要考虑什么后果。
他既然不想走*,她也就没必要杀掉他,她接受他的存在,就像接受一只定居的飞鸟。
十年之间,他们越发熟悉,而他也十年如一日恪守着她制定的规则,从未试探过这座岛的禁忌,如果换成别人,那么故事早晚要指向一次好奇引发的冲突,但他是青羽,他的承诺言出必行,一字无可转圜。
但意外还是发生了,十年之后,又一场不可预料的海难把几个人类送上了这座岛。
何咎天性随和,不吝于分享,见到几人后,理所当然地安排他们住进了自己的家,还向他们分享了岛上的食物分布,传授他们采集捕鱼的方法,告诫他们危险区域所在,便是如此,他们才能在这座危机四伏的岛上活到逃走的那一天。
路潇问:“何咎帮他们逃走了?”
女人再次摇头:“不能离开这座岛这是我的规则之一,何咎没有协助他们离开,那些人是自己逃走的。其实我根本不关心那些人的存在,要不是何咎出手相助,他们在这座岛上一天也活不下去,而且他们的竹筏根本穿不过海岛外围复杂的洋流,只会被卷进海底,但是那天他们偏偏要出海,竹筏离岸几百米就翻了,而何咎想救他们,之后……那是一场连我都没见过的巨型海啸,40米高的巨浪一度将这座岛淹没,何况在海上救人的何咎呢?他终究也只是一个人罢了。”
凌阳弋问:“浅礁地带怎么会有海啸?你搞的?”
“如果是我,他们的木筏绝对离不开这片海。其实从几年前开始,我就感觉这附近多了一个人,他一直在围着岛转,但不敢上来,无论是放走木筏,还是第二次带着那个女人离开,应该都是他搞的鬼,今日你们出现在这里,也一样不符合这片海的洋流方向,你们真的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吗?”
女人把梳顺的黑发挽起成髻,又轻抬起右腿,撩起遮住小腿的红纱,一刀剪断了膝盖以下余幅,那一袭红纱便徒然贴身起来,勾勒出她猎豹般活力充沛的身姿,女人从蛛网上站起,把手中红纱缠在剪刀上,松开手,金色剪刀便拖着一丈红练翩然坠落。
“不过没有关系,来了就不用走了。”
伴随着剪刀落地声,空气里突然多了一种冷酷的气息,鸣砌们簌簌战栗起来,地宫随之开始摇晃。
“你知道那个人为什么不敢上来吗?因为他真的见过这座岛上有什么,我的后面是一尊异界神祇未完成雕像,不要怪工匠们有始无终,这一鳞半爪已经耗尽了他们的全部心力和生命,即便资历最深的修行者,也要避讳它现身过的地方,只因它是具象的恶意,有形的暴戾,实体的贪婪,那些偶然一瞥过它的世界、或者侥幸从它视线内逃脱的人,把它命名为——”
“住口!”凌阳弋猛然惊醒般叱咤一声,接着拔地而起冲向站在蛛网上的女人。
“啊,怎么……”路潇被他弹起的速度晃了一下,她很确定那是凌阳弋的全力一击,因为她几乎看见了他蓬勃的杀意。
但对面的女人却早做好了逃脱的准备。
凌阳弋跃起的瞬间,原本填满巢穴的蛛网忽然松懈,连带着网上的女人一起掉了下去,他只来及抓住女人束发的一小片红纱,随后女人落地,蛛网则像浸水的棉花糖一样沉入鸣砌消失了。
巢穴后方,一尊诡异的雕像彻底暴露了出来。
那是一尊很粗糙的雕像,轮廓就是个坑坑洼洼的球体,其中填满了密密麻麻的眼球,可道的是雕刻刀法粗中带细,三两刀就还原出了每个眼球各有差异的疯癫神态,那其中有极致的恐惧、极致的贪婪、极致的暴戾、极致的狂喜,只看一眼,就好像要被那激荡的情绪裹挟进去,也变得疯癫起来。
路潇为雕像惊讶时,凌阳弋已经一击不中落在了雕像上,脸上难得露出惊悚之意。
而女人则轻笑一声,得意地望向离她更近的路潇,清晰地说出了那异界神祇的名字:“——影枭。”
路潇茫然地看着女人,丝毫没有表现出女人所期待的惊讶、恐惧、绝望或者别的什么情绪,大概因为路潇的授业途径出现了偏差,在她有限且充满BUG的知识库里,实在检索不出神秘雕像和影枭的相关词条,可她看凌阳弋和女人的表情,又好像这个影枭就跟活恐龙一样,是一种绝对无法见到但人尽皆知的生物,她不知道简直就是没常识!
路潇:糟糕!他们好像发现了我没有文化……
地宫中的动荡忽然止息,空气突如凝滞般死寂,路潇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急促起来,似乎在她尚未意识到发生什么的时候,身体已经先于意识本能地开始紧张了。
她循着直觉抬起头,不知何时,一颗硕大的紫色球体突兀地悬浮在了她的头顶。
怪异的球体外包裹着一层透明的膜,里面盛满颜色深深浅浅的气体,沸腾翻涌着,呈现出木星大气般复杂的湍流,如果她刚才见过地面上那怪异的一幕,就能猜测出接下来的事情——球体中的线条突然定格,而后每段线条都睁开了一只眼睛,毫不掩饰地流露着愤怒、阴郁、恐惧等种种目光,不过这一次,眼球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幻象了,伴随而来的还有真实的、阴冷沉重的喘息声。
路潇不禁嘶了一声,心中暗叹这个真了不起!这是人类眼科医学的希望啊!它怎么能长得这么适合做角膜移植手术?
只是当路潇开始观察球体内的眼珠时,那些眼珠也一只只转向了她。
而后路潇在那些充满情绪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
愤怒看见了愤怒。
阴郁看见了阴郁。
悲伤看见了悲伤。
她感觉自己人生种种往事分门别类,被对应的视线窥探,而思维也撕裂成无数线程,被迫同时运转着那些记忆,仿佛强行在2G内存里运行十万个大型游戏窗口,又像提前看见了人生走马灯,还是那种坏了的、剪辑错乱的走马灯。可她越想抽离思绪,窥探就越深入,普通记忆渐渐被视线筛掉,最后只剪辑出一段段极致痛苦的时刻——被人误会的瞬间、被信任者出卖的瞬间、接到亲人离世消息的瞬间……这些片段在破碎的思维中无限循环,渐渐将她的理智撕裂。
路潇知道这一切都是眼珠搞的鬼,攥了下手腕上的珠串就打了上去,但眼珠却突然从她面前消失了,或者说它还在这间地宫里,却偷偷把自己藏了起来。
此时要找到那眼珠的位置,她须得动用自己的眼睛、耳朵、或者鼻子,但是她做不到,纵使路她竭力凝神,也开始感知不到身体的存在了,纷至沓来的记忆太密集、太零碎、太冲突,大量信息潮水般拥堵住脑海,淹没了她在真实世界的五感,按此异状,再过一小会儿,她最后的思维力也将被回忆引爆,届时将彻底陷入情绪频闪的撕裂感中,连求生的本能都会忘得一干二净。
——换个人的话,就没有机会了吧?
路潇不再挣扎,干脆放任那些视线窥探自己的记忆深处。
——来吧,你还能看到什么?
那些视线贪婪地吞噬着路潇的回忆,一一审视过稚嫩的少年时代、检索过胎儿短暂的蒙昧期,直到回溯至今生的记忆起点后,又毫不留恋地跳跃到了前世,可她本该装满前世记忆的这条时间线上,却徒剩下一片虚无,她的前世空洞无物。
——嗯,你看到了吧?
她记忆的尽头,只有一段比普通人的一生还要漫长千万倍的空白。
——轮到我了。
当诡异的眼球困扰于那段空白时,路潇的神志里也出现了一线天光,她立刻凝神找回自己的感官,终于在如万花筒般错乱的视野碎片里,看见一只杀意毕露的眼珠一闪而过。
路潇果断抬手捏住那只眼睛,眼珠应声爆裂,腥气弥散,温热的血水顺着手指流上手臂,而后一切怪相瞬间停止了。
第55章 翰音于天(16)八分之一尘埃的落速……
路潇猜对了。
那些眼睛只能借助人的记忆发挥力量,如果找不到属于相应情绪的记忆,眼睛就无法制造伤害,也就没办法把自己藏起来。
她甩了甩手上黏腻青黑的液体,舒出口气。
可当下的情况已经完全失控了。
地宫中拥堵着千百只长满眼睛的球体,仿佛一只装满糖球的糖果罐,完全挡住了路潇的视线,这些球体间还似有意识相连,当一颗球体被攻击后,所有的球体都同时闭上了眼睛,并痛苦地簌簌颤抖着。
路潇只能放声大喊:“组长!”
“我在这儿。”凌阳弋回答。
路潇蹲下身,避开浮空的球体,透过近地面的狭隙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果然发现凌阳弋的鞋子就在不远处,于是她几步跑来到凌阳弋身边,沿途还不忘戳两下身边球体内的眼睛,令它们始终保持紧闭的姿势。
凌阳弋拄着膝盖喘着粗气,眼白都渗出了血丝,显然刚刚经历过了一场艰难的回忆旅行。
看到他状态比自己差许多,路潇忍不住嘲笑:“呦呦呦,你怎么比我还虚啊?”
凌阳弋怨愤地眄了她一眼:“怪我?既然你们把我弄成这样,甚至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那就请负起责任来好吗?”
“都是我的错!”路潇对他合掌拜拜,然后又戳了下身边球体里的眼睛。
因为屡遭攻击,球体内紧闭的眼角都渐渐湿润起来,接着便一起流淌出了汹涌的泪,千万双眼睛一起痛泣,泪水也跟雨水一样密集,路潇管中一窥到这副奇妙的景象,精神忽然恍惚一下,她察觉不妙,立刻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凌阳弋则用仅剩的力气撩起右手,指尖上挑着从女人发带上扯下的一小片残缕。
这里是百米深的海底,没有泥土和淡水,但是没有关系,植物如此顽强,即便灰烬中也能开出生机勃勃的花,残缕在凌阳弋掌心燃起火苗,迅速烧尽,只剩下余灰带着轻薄的烟气聚拢于掌心,一点绿意便从那黑色里绽开,迅速抽根发芽,长成了一束花团繁茂的蒲公英。
花团无风自舞,枯荣相继,源源不绝地飘散出白色种子,像暖融融的云朵一样裹挟住了两个人,也遮蔽住他们身边的球体,而后蒲公英继续向外扩散,逐渐填满了地宫的每一处空隙,没有留下任何死角。
路潇放下挡住眼睛的手,看向凌阳弋的方位,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但她知道他就在那里。
她对凌阳弋伸出手:“组长,我刚才都没有和它对视,怎么又中招了?”
凌阳弋握了一下她伸过来的手,然后拨散两人之间的蒲公英:“影枭看见了你,也就看见了你的十世轮回,它能够支离记忆,让你沦落于业障中不能自拔,而它受到伤害后,流出的眼泪就是沉魂,你看见了沉魂,灵魂就将融散于无尽空虚里,所以它睁不睁开眼睛,其实没什么差别。”
“听你这么一说,我感觉我们好像出不去了……”
“但是可以拖延一会儿。”凌阳弋对着路潇一笑,莫名其妙地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路潇皱眉:“什么?”
她刚问出口,忽然感觉背后有什么一闪而过,蓦然回首,只瞥见一道野兽般精锐的眼神,不对!那不是野兽!那是——火花!
路潇反应过来的同时,指尖的蓝色符文垂直跳落,像是一枚水晶摔碎在地板上,蓝光溅落成圆,刚好圈住了她和凌阳弋两个人。
沉魂这种东西似水非水,不会影响区域内的湿度,因此可燃的蒲公英密集浮荡于这片受限的区域内,再加上一撮微小的火星,就成就了爆燃的效果,耀目的火光伴随着爆响猛扑而至,却在两人近处撞上了一道无形的“墙”,火光攀爬着泛蓝的“墙”冲上天顶,但是找不到一丝空隙把热量送进去。
这场波及整座地宫的爆炸旋起旋灭,一声巨响之后,地宫目之所及处都已经沾满黏腻厚重的血肉残骸,残骸上还浮动着星星点点的余火,爆燃虽然抽空了地宫内的氧气,但暖风立刻涌动着填平了真空,于是那星星点点的余烬重新亮了些,几秒钟后才彻底熄灭了。
“啊,差一点死掉!”凌阳弋这才真的长出一口气,他问路潇,“一旦和影枭对视基本就没救了,你是怎么摆脱它的?”
路潇解释道:“球体里的每一只眼睛,都只能通过与特定情绪有关的记忆进行攻击,如果你没有那种情绪给它,那只眼睛就会暴露出来,那么你就能反向攻击它了。”
凌阳弋好奇:“你缺乏哪种情绪?”
路潇笑笑,何止一种情绪?她上辈子什么情绪都缺。
但是她思考后决定说:“敬业精神,我觉得应该是敬业精神。”
得到一个白眼后,路潇接着问:“影枭死了吗?”
凌阳弋摇头:“哪能这么简单,争取些时间而已。”
路潇看看狼藉如肉山一样的地宫,惊叹道:“这还不死吗?影枭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凌阳弋又挥了挥花枝,蒲公英的种子便重新覆盖了地宫,在血肉里生根发芽,开出一片绵白色的花毯,飞散的花种汇聚成堆,像云朵一样贴着地面涌动,默默防备着影枭再次降临。
他对路潇说:“我也不十分了解,只是接受家族秘传的时候,听过一些关于影枭的传闻。影枭的本体非常庞大,你现在所见的景象,不过只是它的几根触须,幸亏这里有坚不可摧的鸣砌围成屏障,不足以完全容纳它的身躯,否则若它整个闯进娑婆世界,整片大陆都可能沉没。”
“呃……你是不是用了夸张的修辞手法?”
凌阳弋摇摇头:“有关影枭最普遍的一个传说,是上古时期,一位娑婆世界的仙人外出游历,睡在一棵葪树下,拂晓时分一滴露水落在她的眉心,她忽然看见了这个世界过去的残影,当时那个世界上正俯卧着一只影枭,于是她持咒疾飞了整整一昼夜,却仍没能看遍那只影枭的全貌,但不等她飞得更远,就忽然从那残影里顿脱出来了。她起身查看天色,发现时间依然刚刚拂晓,再摸一摸眉心,那滴露水正好干涸。”
路潇默默计算持咒疾飞一昼夜大概能飞多少公里……
凌阳弋继续说道:“世间神奇之物数不胜数,影枭的体型并不算其中顶级。人们忌惮它,还是因为它的一种特殊习性——丹顶鹤走过雪地会留下足迹,鱼游过水面会留下波纹,而影枭经行过的地方则会留下它的残影,这些残影日后将如海市蜃楼般反复浮现,频率随时间渐渐降低,历经万年方才磨灭。”
路潇不懂:“那又怎样呢?我们就硬说看见的人眼花了,不承认就完了呗,反正特设处常干这种事。”
“可不单单是海市蜃楼那么简单,如果有人看见那残影,便叫出它的名字,说出它的形象,画出它的外貌,哪怕只是关于分寸皮毛的一声一字一笔一划,那只影枭都会被再次召唤至此,刚刚那女人只是说出它的名字,它就被召唤来了,想想看,如果心念不定的凡人知道了影枭的存在,百年光阴里,能保证哪怕梦里也不触犯一次忌讳么?所以影枭一事,术数世家向来仅秘传给心志坚毅的后辈,其实只是出于安全考虑罢了。”
路潇做出一副了然于胸的姿态,总结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眼前的情况有多严重了?”
“我明白你主要还是想夸自己心志坚毅了。”
凌阳弋眄了她一眼:“这场火不过伤了它的毫毛而已,我们快点抓紧时间出去吧!”
“可我感觉到了冼云泽就在这里,我得先把它捞出来。”
“你就当把它寄放在幼儿园,享受几天独立人生不好吗?”
路潇夸张地按着心口:“我的天啊!你是没见过它有多记仇吗?我要是把它扔在这儿,那未来一年我都得忍受一只青蛙趴在我头上昼夜不停地呱呱叫。”
路潇说完悚然地颤抖一下,似乎这种想法真的吓到了她。
她再问凌阳弋:“你看见那个女人去哪儿了吗?当时事发那么突然,她是怎么从影枭眼皮底下逃走的?”
凌阳弋也四下环顾:“也许这附近有暗门。”
路潇思考后说:“她只是想守护这座岛,又不想毁灭世界,我猜她敢召唤影枭,其实是因为掌握了驯服影枭的方法,有把握在一切结束后驱离影枭。”
“你这个想法不太现实,她看上去只是一个道行不深的修行者……”
“你跟我讲现实?你自己看看这片从一撮灰里长出来蒲公英够现实吗?”
路潇哼了一声,可她没说的是,这座地宫和她之间应该有着某种奇妙的联系,她既然能莫名其妙地操纵这里的鸣砌,会不会她其实也能操纵影枭呢?事实上,她还真的想到了一段也许和影枭有关的记忆。
每个小孩子都曾惧怕黑夜,他们为黑暗中的鬼怪哭泣时,家长总会劝慰道那些都是假象,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但路潇就不同了,当幼年的她怀疑黑暗中有什么怪物时,得到的回答却是:没错,那就是鬼,区区小鬼不值一提,我给你讲些更恐怖的怪物吧!
秦叙异竖起一根手指,晃过五岁的小路潇眼前,和声细语地说:“如果你用心观察,就会发现一切欲念之中,人总是优先满足自己的眼睛,比如选择美丽的玩具、漂亮的衣服、好看的小朋友、可爱的小动物,即便与眼睛无缘的食物和汽车,也要展现出优雅的摆盘和酷炫的喷漆,眼睛决定了我们想要什么,也决定了我们如何对待这个世界。”
而后他讲的这个故事就与眼睛有关,故事发生在一个遥远的世界里。
为了方便,我们也称呼那个世界的智慧生物为人类,总之,那里的人生而目盲,从未见过光明,但才智却不比任何世界的人差,他们在漫长的黑暗里仅凭意志摸索前行,就创造出了不逊于任何种族的语言与文化、历史与文明,世界就这样一直有序运转着,直到生物进化抵达了一个爆炸性的节点——他们中的一个人进化出了眼睛,而后是另一个人,又一个人。
新人类两代之后就迭代掉了旧人类,世界从此天翻地覆。
新人类根本无法忍受那些在黑暗中诞生的丑陋建筑和工具,他们忍无可忍,几乎立刻动起手来,全身心地把世界改造得更加美丽,或者说更能愉悦他们的眼睛。他们给一切事物增加上色彩、明暗、线条,并由此派生出了崭新的艺术、科学、文化,他们从长满苔藓的地洞里搬出来,住进了又高又大的石头房子;丢掉了刻字板,开始在纸张上书写文字和诗篇;给兽皮和织物染色,用心雕琢器物……
总之,那个世界变得异常美丽,赏心悦目,文明也在极短的时间内就登上了巅峰,当然,有了眼睛之后,他们对文明巅峰的定义已经和过去截然不同了,美学才是文明的冠冕。
一切看起来都很美好。
但这个优雅高贵的文明之覆灭也和它走上巅峰一样迅猛——一种怪物突然出现,它们无差别攻击着包括人类在内的一切生物,被攻击的生物都会突然自融,变成一滩肮脏的粘液,但人类却连敌人是谁都看不见,因为一切设备都检测不出敌人的存在,甚至观测不到攻击发生的瞬间,只能听见它们的声音,听见那些愤怒的、诡异的嘶吼。
所以不久之后,大多数人便因攻击死掉了,少量人无法忍受痛苦,甚至自行了结了生命,只有零星的幸存者苟延残喘到了最后,但那并不能改变什么,世界已经死亡,他们只是文明尸骸的余温罢了。”
小路潇思考后总结:“你讲这个寓言,是想要教我不要被美丽的外表蒙蔽吗?”
“我不想教你什么。”秦叙异笑着说,“这不是一则寓言,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但不要急,事情还没有结束。”
随着死亡在那个世界里蔓延,瘴气覆盖了大陆与海洋,植物似也遭到不幸,退潮般渐次从陆地上枯萎。
他们毕竟是诞生于黑暗的种族,所以有许多在黑暗中生存的智慧,于是最后的幸存者们被迫缩居于地下,像没有眼睛的祖先那样在黑暗里摸索前行,当然,他们也有许多在黑暗中生出的习俗,比如他们的祖先以穴居动物冬眠的周期为记,进行的一种驱邪的迷信仪式。
仪式上要用到纯度极高的稀有金属,还有大块的石英、水晶、红宝石、尖晶石、锆石,这些宝石经过数以年计的打磨,每一个面都精准无比,每逢第一只穴居动物从冬眠中醒来,祖先就把这些珍贵的祭品用精准到微米的仪器布置成古老的阵型,用以震慑传说中的妖魔。
许是等死的日子实在太无聊,幸存者们便前往祭祀遗址复原了这个仪式,而后就在那一天,新人类们目睹了仅记载于神话的盛况——正午的光线似乎被遗迹拘束住了,遗迹的中心变得很黑很黑,然后突然爆炸,两公里之内的石头都被热量融化了。
他们眼前的世界随之变化了,颜色不再是原来的颜色,线条不再是原来的线条,而那些他们苦苦追踪却怎么也看不见的入侵者也从隐匿中现身,明晃晃地站在了他们的眼前,原来入侵者也长着和他们一样的脸,是一种外观酷似人类的生命体……不,那根本不是入侵者,那就是他们自己的同胞……
很久之后,娑婆世界的一位修行者机缘巧合打开了那个世界,通过种种残骸知晓了这些事情,于是将其记录流传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