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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潇把麻雀捧给人偶,它立刻解开草环放飞了这只可怜的小家伙。

路潇还故作惊讶地向空气里抓了下:“呀!你怎么把它放跑了?”

人偶温柔地辩解:“我没有拿住。”

路潇叹了口气,做出一副懊恼的样子:“唉,那怎么办?要不然我再给你买一只吧?”

人偶果断拒绝:“不买了,我不喜欢小鸟了。”

路潇抿住笑意,捏了下人偶荡来荡去的小鞋子,紧跑两步追上已经走远的队伍。

几人追随宁兮走出这片荒僻的草地,来到了半山之隔的公路旁。

宁兮寻索一番,在公路下的排水沟里找到了被树枝遮起来的山地车,车子是名牌,自带唯一编号,接洽人当场给供应商打了个电话,通过付款银行卡调出了这辆车的购买者信息。

车主叫刘苗,曾经营过一家小型贸易公司,大概两年前,刘苗突然性格大变,经诊断为重度抑郁症,其公司业绩因之屡屡下滑,一年后公司倒闭,她就渐渐不再和旧日好友联络了,起初朋友也为她想过很多办法,尝试过很多治疗方案,结果都毫无效果,截至接洽人打给刘苗的前员工询问她的住址时,已经有近半年无人知晓她的近况了。

几人不再犹豫,按照地址找到了位于城市中心的高层住宅区,门铃无人应答,他们便知道家里不可能有活人了,于是不等物业来开门,直接破坏门锁闯了进去。

刘苗的家不知多久没有打扫过,电视遥控器与电脑键盘都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地面上还踩出了一条连通卫生间、大门与卧床的灰迹,可见刘苗死亡之前,便过着睡觉、上厕所、点外卖这样三点一线的生活,不仅很久没有走出这扇门,甚至都没有踩过家里其他地方的地板。

路潇环顾客厅中大大小小的木雕,问接洽人:“刘苗很有钱吗?”

“她之前做过点小生意,后来公司倒闭了,从资产清算看,她那时应该不是很有钱。”

“结果破产后的她反而在这个高档小区买下了最贵的顶层复式。”路潇环视客厅,随意叩击着其中一座木雕,对宁兮他们说,“你们可能不太理解人类的收藏癖,这种档次的阴沉木,少说也要价值百万,这一屋子的阴沉木加在一起,足够她吃喝玩乐三代人,她哪来的路子搞到这么多阴沉木?”

第48章 翰音于天(6)(7)长得好看的人有……

“人类的爱好真是难以理解,你们收藏烂木头做什么?”宁兮略显厌恶地捂住口鼻,“而且你们没闻到屋子里充满了黑蚇的味道吗?”

其他人都没有他一样灵敏的嗅觉,自然感觉不到这些。

宁兮捻了下手指,蛇骨一样的长鞭游动到他掌中,他握着一尺余长的鞭梢,依次敲碎了其中四块乌木,只见这些昂贵的木雕中心,无一例外都有着奇怪的空洞,而木雕下方隐秘的位置,也都有一条手钻钻出来的、被刻意磨平的铅笔芯粗细的小洞,这无疑就是黑蚇曾寄生过的证据了。

路潇说:“根据乌木的形成条件推算,这些黑蚇肯定都是上万甚至上百万年前幸存下来的,她可能找到了一处原始深林遗迹。”

宁兮打开窗子,站在窗边透着气:“刘苗搞到了这些会叫的木头后,不可能直接售卖,所以摸索出了钻孔释放声音的方法,但她应该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所以现在究竟有多少只黑蚇流落在外,恐怕也难以计数。”

接洽人看着这些价值数亿的木头,询问道:“这些东西还有危险吗?我好像没听见它们还有声音。”

宁兮答:“黑蚇在蛹中是不死的,但它需要外力来打破蛹,所以它会模仿前任寄生者的声音求救。它寄生在人的身上,就会模仿人类的惨叫,寄生在鸟的身上,就会模仿鸟类的啼鸣,以此吸引被寄生者的同类或者天敌的注意。但要注意,如果它寄生在鱼类、贝类、虫子这些不会发声的动物身上,那什么时候被释放出来,恐怕就要看运气了。”

接洽人沉思后说:“那我把它们灌上水泥,找条船沉进深海去。”

路潇暗暗倒吸一口冷气,仿佛看见了他们把一集装箱的钞票扬进大海的画面。

宁兮点头:“很好,你再查一下刘苗的邻居们有没有被寄生。”

这个高档小区人员密集,如果刘苗在这个地方释放黑蚇,一定会造成大范围的感染,但安全局的特工借口防疫检查走访了这栋楼后,却没有发现被寄生者,也没有邻居反应曾听见过奇怪的声音,所以她一定在其他地方储存过这些乌木,并释放了黑蚇。

特工调取了小区出入记录,逐一排查过后,发现刘苗的贸易公司倒闭前三个月,其公司牌照的货车曾密集往返于码头仓库和刘苗家,与邻居回忆中乌木运来的时间相吻合。

他们立刻就决定去这家码头仓库看一看。

栗城河网密布,水运发达,有着依赖水路运输的传统,但随着公路网日趋完善,货运码头便渐渐衰落,一年更比一年不景气,尤其是刘苗租赁的这个货运码头,更因为与运河游览路线重合,去年起被限制了运输吨位,到如今荒草凋敝,几乎没什么人了。

仓库管理员是位白发老汉,宁兮几人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坐着折叠凳,戴着太阳帽,端着大茶缸,撑着遮阳伞,一边用手机听着戏剧,一边悠哉悠哉地钓鱼,身边还蹲着几只等加餐的小野猫,看到他摇头晃脑、自得其乐的样子,就能确认这人肯定没被黑蚇寄生。

见到客来,野猫一哄而散,仓库管理员把鱼竿放到架子上,忙不迭地站起来应付众人。

“上个仓库管理员两周前突然失踪,亲戚才给我介绍了这份工作,两年之前的事情我还真不了解,不过我可以帮你们查查存底。”

两周前失踪?宁兮看了接洽人一眼,后者点点头,心底记下了这个人,随后管理员领着他们去往旁边的铁皮小屋翻阅存档。

路潇觉得那屋子里装不了几个人,不少自己一个,便留在原地蹲下来观察鱼篓。

鱼篓是铁丝和防水布做的,四四方方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一半的水,这人垂钓的技术可真不怎么样,鱼篓里只有两三条不到一指长的杂鱼,根本不值得开一次伙。

路潇扫了一圈,确认四下无人,突然做出一副发现新大陆的样子,指着鱼篓说:“哇!这条小鱼真可爱!”

这句话仿佛踩到了人偶的尾巴,它刷地拉开背包爬了出来:“让我看看!”

路潇指着其中一尾鱼,夹着嗓子发出赞叹声。

“看看这条黑色的小鱼,多漂亮,我们把它带回家吧!我要给它起名叫做小宝贝,然后把鱼缸放到我的床头柜上,这样我每天起床第一眼就能看见它啦!它一定很乖,我一叫它小宝贝,它就翻水花给我看!它要是喜欢你的话,你可以每天挖蚯蚓给它吃,但它要是不喜欢你的话,你就只能去别的房间睡了。”

人偶闻言跳到了地上,愉快地把鱼筐踢进了水里,几尾鱼立刻游散了。

路潇明知故问:“你干嘛呀?”

人偶乖巧地说:“小鱼回家啦!”

路潇把人偶放回背包,从水里捞出鱼篓后,宁兮等人也正好走出了铁皮屋。

她不好意思对管理员说:“对不起啊,我看这些小鱼挺好玩的,不小心把你的鱼篓弄翻了。”

“哎呀,没事儿,我钓着玩儿的!钓上来也都喂小猫吃了!喜欢鱼啊?来来来!拿着拿着!”管理员乐呵呵地从墙上摘下一串自己晒的小鱼干,非要塞给路潇——这条马莲叶上串着二十几手指长的小鱼,估计是他半年的工作量了。

路潇猫口夺鱼,拿着小鱼干回到车上,驶离了码头。

人偶坐在路潇的腿上,一下下摸着她手里的咸鱼串,很认真地提建议:“你看这些小鱼干多可爱,你可以把它们挂在床头,给它们起名字叫小宝贝,就不要养别的了。”

路潇看着它一本正经的样子,暗暗发笑:“我的宝贝小鱼干?”

人偶回味了一下她的语气,感觉宝贝后面只要不是连着自己都不太行,于是突然把小鱼干扔向了前排的宁兮:“还是喂蛇吧!”

宁兮闪身躲开,小鱼干顺着挡风玻璃滑到了仪表盘上。

宁兮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路潇:“前任仓库管理员在这个岗位干了一辈子,两年前,也就是乌木刚刚运来的时候,他曾记录那四间仓库里有奇怪的声音,不过他并没有仓库的钥匙,所以只能向上汇报了这件事,刘苗接到反馈的第二天,派人来忙活过一阵,然后那声音就消失了,可以推测,刘苗肯定是那个时候释放了黑蚇。前任管理员两周前突然失踪,很可能是一位黑蚇受害人。”

路潇问:“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这批木头是通过海船运输进码头的,刘苗很可能是在海上找到了这批东西,我已经让林川带着组长去查她雇佣过的船只航线了,眼下还有一点时间,我们先去刘苗的公司看看,如果帮她处置乌木的人果然是她的员工,那么这些人很可能也被寄生了。“

“可是她的公司不是已经破产了吗?”

“公司虽然已经注销了,但内部还有很多货物没来得及清理,10个月前,她的公司厂址突发火灾,有员工在此次事故中死亡,我想这次火灾很可能也与黑蚇有关。”

刘苗的贸易公司与一家小型化工厂毗邻,大火发生的时候,化工厂亦受到波及,造成了大量有毒原材料泄漏,这片土地位于郊区,地价很低,所以受害企业宁愿转移厂址,也不愿投入大笔资金清理现场,如今这几栋受灾建筑都被铁丝网团团围住,插着有毒标识,只等待有毒物质自然降解。

且自火灾以来,当地便有传闻,说是这片废墟困住了死者的灵魂,因为夜幕降临之后,烧毁的大楼内经常能听见鬼魂的惨叫,拜有毒物质和闹鬼传闻的双重影响,普通人对该区域避若蛇蝎,从不在附近逗留。

他们的车停在了厂房外,路潇下车前专门捡回了小鱼干,放进密封袋卷好,装进了包里。

如今这片土地的所有者——也就是当地村委代表,接到通知后也来到了现场,他要求安全局官员进入厂区前签署一份责任豁免书,声明进入者已了解厂区内的实际情况,如因有毒物质泄漏造成任何人身伤害,村委概不负责。

宁兮接过责任豁免书,刷刷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人偶拢住路潇的耳朵,小声问:“什么叫签字呀?”

路潇告诉它:“就是写名字,写过名字就要负责。”

人偶歪了下头,若有所思。

经过一年时间的搁置,现场的有毒物质已被降解大半,化学测量显示厂区外围的有害气体浓度不足以严重损伤人体,但考虑到核心区域或许还有更多毒物残留,米染和路潇两人谨慎地穿上了防化服,不过宁兮并没有穿防化服,以他本体的大小,就算把苯合成物当水喝,应该也没什么感觉。

三个人进入刘苗的公司,各自负责一层,路潇被分配到了第三层。

热度从下往上传导,越高的位置火焰温度越高,而三楼是建筑顶层,因此受损最严重,墙壁上都是黑漆漆的烟灰,门窗变形,地板碳化,一些七扭八歪的金属架子倒在走廊上,已经看不出原本是干嘛的了。

其实路潇也知道,眼下最便捷的方法是让冼云泽附身这栋楼,那么分秒之间,他们就能找出所有的黑蚇,不过以冼云泽当前的智商,谁能保证它会觉得黑蚇可爱想养,就故意把黑蚇放跑呢?

所以这种事还是亲力亲为吧!

路潇开始逐一查看着三楼的每间房间。

近一年的时间无人造访,这栋楼已经成了植物的乐园,墙角堆积的灰尘生出了绿色的小草,窗台上的花盆经过烈火灼烧,里面的花卉已经死去,但春风吹来了牵牛花的种子,一大片红白相间的喇叭花爬满了窗台,又从窗台上淌进走廊里。

人偶坐在路潇的肩上荡着腿,絮絮叨叨说着话,随着思维复苏,它每天都有新的变化,一天比一天更接近于“人”,有的时候,路潇都怀疑下个瞬间它就会恢复记忆。

“喵!”

路潇路过牵牛花丛时,意外惊醒了一只贪睡的猫。

这只猫通体雪白,长着一身柔顺的长毛,一点也不怕人,它慵懒地从白色的喇叭花间站起来,伸长前爪抻了个懒腰,然后竖起毛茸茸的大尾巴,自来熟地蹭起了路潇的裤腿儿。

路潇忍不住弯腰摸了摸它,带着小鱼干味道的手指吸引了猫咪的注意,它直起身体抱住路潇的腿,九曲十八弯地喵喵叫出了一支山歌。

路潇赶快拿出那串鱼干,撕下一条,蹲下来晃了晃,白猫便把前爪搭在她的膝盖上,避开她的手指小口咀嚼起来,吃完也不争不抢,又开始舔她的手。

“哇!这也太可爱了!”路潇诚心发出感慨,忍不住抓了抓白猫的头顶,白猫便享受地伸长了脖子,向她索取更多抚摸。

可在这人猫和谐共处的美妙时刻,人偶突然从路潇肩上跳了下来,重重的落地声惊扰到了白猫,它缩着脖子看向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小东西,搞不清人偶是个什么动物。

人偶对白猫发出超大的叫声:“汪汪汪!”

白猫被它吓了一跳,再次缩了下脖子,然后叼起那串小鱼干跳上阳台,顺着伸进窗口的树枝跑远了,大概是想找个地方一边享用零食,一边重新梳理一下世界观吧!

人偶目视白猫跑远,便踏着花丛转回身,把两只手放到了路潇被白猫踩过的膝盖上,仰头看向她,精致的小脸上竟然显露出了不悦的表情。

路潇用摸过白猫的手也抓了抓它的头顶:“你怎么把它撵跑了?你不是很喜欢动物吗?”

“我喜欢动物,但你要喜欢我。”

“我喜欢猫咪的同时,也可以喜欢你呀!”

“不行,要更喜欢我。”

路潇点头答应:“嗯!和猫咪相比,更喜欢你!”

“那也不行!”人偶贫瘠的词汇量表达不出它的思想,“不可以和猫咪比!不能是那种喜欢,要是、要是——”

发现它急了,路潇还故意学着它拉长音调:“要是——”

“要是宁兮那样!”

路潇歪头:“宁兮是哪样?”

它急得撑着路潇的膝盖直蹦,可到底还是组织不清语言,而路潇已经憋不住笑意了,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哈哈哈哈!”

人偶愤怒地望向她,感觉满腔热情喂了狗,突然捧起她搭在膝盖上的手咬了一口,然后抓着路潇的衣襟簌簌爬上肩头,跳回背包刷地拉合拉链,不再说话了。

路潇强行抿住笑声,看了下手指上的牙印,痕迹浅浅的,很快就消失了。

她当然明白冼云泽的意思,作为被收服的灵,它迷恋她是一种本能,但路潇不能也不敢把这种爱慕当真。

等到那一天,两人解除捆绑,冼云泽重新恢复身份,依然会是仙寿绵长的仙君,他可能觉得会当下的心境愚钝有趣,可堪琢磨,但此间种种只与附身有关,与她无关,他附身的是路潇、是人、是狗、是混沌无知的一尾鲤鱼,都没有什么差别,他都会喜欢上他们。他们。

而她也将回归自己的生活,她的余生可能会时常怀念这段有趣的经历,不过人生区区百年,如白驹过隙,其实也没有太多时间空耗回忆。

他们的相遇,就像一场雨遇见了江水,她自滂沱,他自汹涌,看似交相呼应,但他无法与她席卷天地,她也不能与他合流向海。

他们注定只有擦肩之缘。

人间一照面。

*(7)*

路潇把背包绕到身前,试着拉开拉链,没能成功,于是她摘下了一朵连着藤蔓的喇叭花,把藤蔓的尾巴插进了背包上方预留的耳机线口,然后便看见藤蔓被一节节地抽了进去,花朵卡在耳机线口晃了晃,最后也被拉了进去。

路潇小声嘀咕:“智商不高,脾气还挺大,哼!”

背包里传来回音:“哼!”

路潇拍拍背包,继续检索三楼的房间。

她听见走廊尽头的房间里传来一阵压抑的呼吸声,仿佛有人刻意藏在那里,但她未感到惊讶,幼体黑蚇就是会模仿人类的声音吸引注意力,于是她一面朝那房间走去,一面拿出手机拨通了米染的电话。

“我听到三楼走廊这边有黑蚇的声音,你们要不要上来一下?还是我自己处理——抱歉!”

路潇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机上,没留意周围情况,她随手推开这扇门,才猛然看见屋中站着十几个活生生的人,脑筋一时愣住,居然对他们说了声抱歉,之后还顺手把门给带上了。

路潇背靠着门边的水泥墙,茫然眨了眨眼睛,悄悄回忆自己刚才看到了什么。

电话对面还不知她遭遇了什么,米染追问:“怎么了?小路潇?”

路潇抽空握了下右腕上的珠串,用困惑不解的眼神瞄着身边的房门,说出了自己都觉得荒唐的话:“楼上好像有人开会?”

“啊?”米染笑着发问,“是活人吗?”

“要是死的就好了,我宁愿和死人打交道。”路潇打着电话再次推开这扇门,目视着屋内的情况,如实向米染汇报,“可惜这13个人都是活的,还带着枪,眼神好凶哦!我猜桌子上放的那包白白的东西应该不是面粉吧?”

也难怪,这处建筑废墟是方圆最显著的坐标,周围还密布着铁丝网,唯一两处出口都挂着有毒标识,普通人根本不会到这里来,而留守保安也害怕这里的有毒物质,即便巡逻的时候也不会入内,只是在外围打着手电转一转。

这么一处绝佳的灯下黑地点,自然是进行各种非法交易的首选。

路潇继续对电话说:“怎么办?要不然我先撤,让警察上来干活?”

“如果林川那边问到航线,咱们这两天就要出海,没时间管闲事了,你稍微等等,我马上把他们扔下去——”米染挂掉电话前抱怨一句,“真会挑时候捣乱!”

于是路潇放下手机,对着屋内的众人竖起食指摇了摇:“稍等啊,我们负责人马上就上来。”

屋内的众人早已如惊弓之鸟,想来他们花费半年的时间,连押带借,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凑了几十万块钱,其中一半花在了酷炫的大风衣、大墨镜、大皮鞋上,四分之一用来从境外搞到十几把枪,装扮完毕,他们就准备按照刑法指南赚一笔大的,于是把剩下的钱换成了这些毒品。他们自以为计划无比周密,精确到了每个细节,连出门先迈哪只脚都有着严格的设定,想来根本万无一失啊!可不知为什么,他们刚刚跑到这里和买家会面,外面就被警察团团围住,排场那叫一个声势浩大,光特警就拉来了三大车!

一行人生无可恋,原地等着和警察开战,结果等了半天,推门进来的却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女孩子。

毒贩和买家突然调转枪口指向对方,一起大喊:“如果警察上来,我就打死你们的内线!”

路潇疑惑地歪了下头:“什么内线?”

毒贩老大说:“我的计划滴水不漏!警察怎么可能知道?你们肯定是来钓鱼的警察!你就是警方的谈判专家吧?我警告你,20分钟之内,给我找一辆加满油的直升机,不准安装监控,不准安装定位,否则我现在就开枪打死他们!”

买家破口大骂:“你放屁!不要再装了,你们才是警察!那个谈判专家我告诉你,20分钟之内,给我找一辆加满油的游艇,拆掉GPS,不许跟踪我,否则我现在就开枪打死他!”

路潇友好地建议:“谈判这事儿我不专业呀!要不然我出去等等,你们两边先打一会?”

毒贩抖着枪恐吓买家:“今天老子栽了,老子认了,你等着,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买家也抖着枪恐吓毒贩:“事到如今你还装什么装啊!我下地狱,你也别想上天堂!”

“就算你上天堂,老子也把你弄下来!”

“我就在地狱里等你!”

大难临头,两伙人一口一个天堂地狱,路潇感觉自己搅和进了什么非主流家族聚会,这群人可能真是吸毒把脑子吸坏了。

就在这时候,屋子角落里,那扇被烧得乌黑的文件柜中突然传出一阵若有似无的呻`吟声,这声音与风吹过窗棂的呜呜声混合在一起,便不十分分明,耳力一般的普通人很难听出其中的分别。

但路潇意识到那才是一只黑蚇。

她敲了敲墙壁:“冼云泽,冼云泽?”

身前背包里发出了清晰的回音:“哼!”

“别生气了,出来帮帮忙。”

“不!”

毒贩交头接耳:“她在和什么说话?包里是八哥吗?”

突然间,他们脚下坚实的水泥地如水一般融化,13个人一起跌落下去,而第二层的楼板也在他们跌落之时化为虚无,使得他们毫无阻碍地坠落到一楼地面,一群人四仰八叉地陷入水泥中,而后水泥瞬间凝固,他们则以各种稀奇古怪的姿势被困住了,好在脑袋都露了出来,倒不会很快死掉。

米染来到三楼房间时,路潇依旧小声和冼云泽说着好话。

米染见状嘲笑她说:“你好像把前辈养成了一只河豚,它真的每天都在气鼓鼓,而且你道歉的姿势也越来越熟练了。”

路潇白了她一眼:“是是是,您风光,您得罪人后从来不用哄,他就自己贴回来了。”

米染理直气壮:“那是因为每次都是他先无理取闹的!”

路潇思考了一秒,接着说:“算了算了,他无理取闹,反正过不了多久他就不会再和你吵了。”

米染不懂她的意思:“为什么?”

路潇云淡风轻地说:“宁兮已经是一只成年的蛟了,他当然会遇到自己喜欢的女孩子,然后离开你去和别人组建家庭,等他有了自己的爱人,当然也就没时间和你吵架了。”

米染听到她的话后突然惊呆了,这是她从没想过的事情。

“你对他这么好,他都会记住的,以后逢年过节,他一定会带着女朋友和一窝崽崽来看你,你不是很喜欢当他妈妈吗?那么他的女朋友也会管你叫妈妈,崽崽们会管你叫奶奶,说不定他们去天涯海角浪漫旅行时,还会托你照顾崽崽们呢!”路潇左手假装搂住了一个人,向左努嘴做出亲吻的样子,右手平伸假装拿着自拍杆,“然后他们每到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就会给你发这样的亲密合照,和你分享他们甜甜的爱情,你也很期待看到这一天吧?反正我们人类的父母都希望孩子家庭美满呢!”

米染期待得脸都黑了。

她坚决地摇头:“他不合适,他还小呢!”

“一千多岁还小啊?换成我们人类都过完十辈子了。”

“他脾气这么差,怎么会有人喜欢他!”

“但是他长得好看呀,长得好看的人有资格发脾气。”

“那那……那……”

米染支吾了半天却想不出别的理由,终于绷不住了,直接露出了愤怒的表情。

路潇却还不肯罢休,走上前搂住了米染的肩膀,故意装作没看见她的脸色。

“做家长的呢,就是会忧虑孩子的未来,我理解你的心情,不过我们可以往好的方面想呀!你以后就不必嫌宁兮烦了,他不会再给你买那些难看的衣服了,他只会给女朋友买情侣装呀!他也不会整天和你吵架了,他有那个时间不如谈恋爱,给女朋友说甜言蜜语,给人家买花、买奶茶、嘘寒问暖,陪逛街、陪吃饭、陪看电影。他那时候就不会缠着你了,你这边一打电话‘喂喂你在哪儿呢?’他就说‘陪女朋友呢没空挂了!’这多好呀!那时候你就真的自由了,想怎么飘就怎么飘,天宽海阔任你遨游,再也没有人管你了,我真替你开心呀!”

这下米染的脸不只是黑了,再进一步她也许都能退化成怨灵。

此时走廊外传来一阵渐近的脚步声,两人一起望向房门,看着宁兮走了进来。

米染看到他后,心中忽然腾起一股无名火,没头没尾地找茬发泄:“你怎么这么慢?”

宁兮心平气和地解释:“地下室有一只黑蚇,我刚刚处理完。”

米染阴阳怪气:“那怎么没寄生上你呢?”

宁兮不懂她哪来的火气,微微皱眉:“你吃错药了?”

米染也搞不懂自己怎么突然这么生气,没心思继续干活了,干脆以灵的姿态飞出窗子,钻回了车里。

路潇早有准备,一把接住米染即将倒地的身体,然后笑嘻嘻地把她的肉|身扔给了宁兮。

宁兮自然地抱住了米染的身体,十分不解地问路潇:“她怎么了?”

路潇对此避而不答,却走过来拍了拍宁兮的肩膀:“唉,真般配。”

宁兮:“什么乱七八糟的……”

两人解决了三楼的这只黑蚇,路潇探出窗子,对楼下的人招了招手,示意他们上来清理现场。

黑蚇的尸体很好处理,但一楼陷进水泥的13个人却是个大麻烦,米染躲进车里发脾气,不肯出来帮忙,特工们就只能搬出斧头凿子,考古一样把这些吓得魂不附体的人挖掘出来。

汽车里,米染以灵的姿态双手环胸,面色不善地低头盯着自己的膝盖,看也不看旁边一眼。

她现在感觉很糟糕,但却抓不住自己心情阴郁的缘由,明明没有理由生气的,她想自己一定是最近太累了,才导致情绪多变,米染正安慰自己的时候,宁兮突然拉开车门,把她的身体放回了座位上,而米染一看见宁兮*,那股才压下去的邪火腾地又窜了起来。

宁兮刚问完“我今天没招惹你吧?”,米染就冷着脸冲他张开五指,一道强大的力场瞬间把他推飞,并且带上了车门。

宁兮从未防备过米染,根本料不到她会突然攻击自己,因此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飞出去,砰然撞上了楼前烧焦的树干,直径一米的枯木瞬间折断,巨大的动静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连躲在背包里生气的人偶也忍不住爬出来看热闹。

他落回地上,抻了抻胳膊,再次走向那辆车,周边的人避之不及,立刻散开了好大一个圈子。

宁兮一只手搭上车顶,另一只手强行拉开车门,此时车辆周围闪烁着白光,光线隐约折射出一条巨大的蛟的轮廓,他无形的本体穿透地面与虚空,像捕食猎物的蟒蛇一样紧紧缠绕住了这辆车,将钢质的车架勒得咯咯作响,米染故伎重施,想要再次推开他,但却不能连蛇带车带自己一起扔出去,于是宁兮还是强行坐进了车里。

路潇一把逮住爬出来看热闹的人偶,把它举到眼前感慨:“神仙谈恋爱也太刺激了吧!”

接洽人拿着文件跑来找路潇,为难地指了指宁兮的车:“那些毒贩已被全部抓获,这件事太意外了,我们需要补充一份行动报告,能不能拜托你去找副组签下字啊?”

路潇望向远处那辆车,看见车身已经被挤压变形,而后砰地一响,四枚车胎也因为巨大的外力爆掉了。

她缩了下脖子,连连摆手拒绝:“你不敢去,我也不敢去啊!”

幸好这个时候,去打探航线的林川和凌阳弋一起回来了,路潇赶快指向凌阳弋。

“去找他签字,那是我们组长。”

接洽人跑向凌阳弋,林川则走向了宁兮所在的车。

林川趴着车窗看了看,发现两人吵得还挺凶,他敲不开车门,干脆像撕手撕包一样徒手撕开了车顶,只见宁兮和米染正如同两只气鼓鼓的青蛙,互相对视着呱呱叫,既然暴露于天日,两个人就干脆散开了,他们分别登上了另外两辆车,待他们离开之后,这台目睹了整场吵架事件的车突然散成了一地零件。

宁兮坐上了路潇所在的车,继续呱呱叫。

“真是莫名其妙!她非说我的名字是她起的,以后我的孩子都不许姓宁,她也不会给我带崽崽,还拉黑了我的微信!她还让我把当年吃的鱼都给她吐出来!”

路潇好奇地问:“然后呢?你怎么办的?”

“我当然把她的手机抢过来了!”宁兮从衣兜里拿出了米染的手机,指纹解锁,打开微信,“她凭什么拉黑我!我再加回来!”

路潇惨叫一声,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人偶抬头看向路潇,十分欣慰地说:“我不着急了,我们可以慢慢相处,反正我肯定比他有希望对吧?”

另一边,米染那辆车上的凌阳弋突然被踹了下来,他只好也来和路潇同车。

凌阳弋坐进车里,开口问宁兮:“你到底怎么得罪米米了?干嘛连我也受牵连?”

宁兮不解:“她怎么你了?”

“我看她情绪不高嘛,就给她看我朋友圈里义工家的小孙女,人类的婴儿明明特别可爱对不对?我跟米米说,这位朋友的儿子和儿媳去旅游了,孩子交给奶奶看着,奶奶可喜欢小孙女了,然后米米就把我扔下来了,不讲道理!”

凌阳弋思考了一下,补充说:“米米今年多大了?她情绪反复无常,不会是到了更年期吧?”

宁兮听到他的话却不高兴了,突然打开车门把他扔了下去:“你才到了更年期呢!”

凌阳弋拍着车窗大叫:“你们两个怎么回事?怎么都跟神经病一样!明明是你先和她吵架的好吧?我说她两句你急什么!”

宁兮没再理他,踩油门开远了,凌阳弋在汽车尾气中徒劳地蹦了蹦。

人偶踩着路潇的腿趴着车窗,看着凌阳弋狼狈钻进林川那辆车的身影,转身摸了摸路潇的手,抬头对她说:“我应该很有希望。”

两年前,刘苗租了一艘海船,经过长达半月的航行之后,船只返航,从海上带回了这批乌木,同行的船员都是她的员工,这批人已经死于那场火灾,因此现在一个当事人也找不到,他们只能根据当时的船只卫星定位确定大概的航行范围。

船只远航前,需要进行复杂的准备工作,宁兮将这些事全权委托给了当地接洽人,他则带着自己的队员来到了当地酒店过夜。

宁兮依旧满头雾水,不明白米染发什么疯,而且以他的性格,根本不可能忍受米染和他维持两个小时以上的冷战状态,超过这个时限,米染不疯,他就先疯了。所以无论如何,他必须尽快把两人的关系处理好,好在他还算克制,没有等入住后再去和米染谈判,而是把她堵到了停车场的车里——他们两个要是在房间里争执起来,估计这栋楼都要紧急疏散。

林川无不担忧地看向了那辆车:“他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要不要去管管?”

路潇一手拉着凌阳弋,一手抓着林川,强行把两个人带进了酒店:“放心让他们吵,死不了人就行,他们之间的问题你掺和不进去。”

林川很疑惑:“他们之间能有什么问题呀?”

“恕我直言,你在山神这个行业里是不是也相当于未成年啊?唉,等你长大就懂了,走走走,饿死我了!”

第49章 翰音于天(8)(9)被人家打了还要……

晚饭过后,路潇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她擦着头发走出浴室,打开了面海的窗子,海风拨动百叶窗,投在地上的影子就像清风以月光为弦,演奏着无声的音乐。

人偶双手托着下巴趴在床尾,翘着两条小腿晃来晃去,专注地用手机观看一档关于文字历史的纪录片。

路潇看着人偶一脸认真的样子,笑了一下,小心地掀开被子钻了进去,像是避开一只压住床尾的睡猫。

美梦并未持续多久。

似睡非睡间,路潇忽然察觉有什么靠近了自己的脸,她有着异乎常人的敏锐直觉,陌生人根本进不了这个房间,更不可能离她这么近,只有与她共生的冼云泽才有这个本事,而它又特别喜欢趁她熟睡时跑来偷窥,常常盯着她一看就是几个小时,仿佛能从她的脸上看出花似的,她便没有睁开眼睛。

但是这次有点儿不一样,睡梦中的路潇眉心猛地一皱,本能地抬起手攥住了人偶的手腕,她缓缓睁开眼睛,发现一点寒芒正对着自己的脸,那是酒店房间里自带的圆珠笔笔尖。

路潇睡意朦胧地发问:“你想干嘛?”

人偶用柔软的声音回答:“签名。”

路潇打起精神,往后靠坐着床头,把人偶抱到肚子上,夺下它手里的笔放到一边:“签什么名?”

人偶跪坐下来,伸出一根手指在她肚皮上写着名字:“写上名字,你就是我的了。”

“你对签名有什么误解?签名不是这么理解的好吧?”

“我查过了,人类就是这样标记所有物的,写上名字就是我的。”

“你这是什么小学水准的理解能力?人类已经永久告别奴隶制了!你在我身上写下名字,我也不会是你的!”

人偶委屈地看着她,根本没有泪腺的眼睛里明光闪闪,仿佛要滴出水来。

路潇颤抖了一下,实在受不了它的眼神,其实她也知道,人偶今天晚上突然作妖,可能是因为白天她把它逗的太过头了。

作为附身灵,人偶的世界里单纯得只有她,而它今天突然意识到,它到了她的世界里,却要和她的亲朋好友、电影、美食、音乐,乃至世间万物竞争一份喜爱,说不定还可能会输。这突如其来的紧张感简直要打破它刚刚建立不久的人生观!

它现在非常需要一点什么来找回安全感。

路潇被它无辜的小眼神盯得心软,并且感觉就这么放着不管的话,它大概率会闹腾一晚上。

“好吧好吧,你赢了!”路潇对它伸出右手,“但你不能把名字写到我的脸上,那样明天我怎么出门?不过你可以把名字写在我的手心里,就像我时刻拉着你的手一样。”——当然,首要理由是更方便洗掉,这肯定不能说出来。

人偶听到她的话,高兴得不得了,重新拿起笔,郑重其事地在路潇掌心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冼云泽。

一笔一划,认真得像是个承诺。

它颇有成就感地端详了一眼自己的名字,内心十分满足,准备老老实实去睡觉,但它刚想走开,却突然被路潇仰面按倒。

路潇夺过笔,阴恻恻地冷笑:“小混蛋,你坑完我就想走吗?门儿都没有!我也要往你身上写名字!”

路潇强行掀开人偶的上衣,唰唰在它的肚皮上签下了自己的大名,还故意写得特别夸张,每个字都有人偶的脸一样大。人偶呆呆地看着自己身上的“路潇”两个字,回过神后,居然显得特别高兴,它还不明白这大概是它漫漫仙生中最屈辱的时刻了。

路潇得意地丢开油笔,准备接着睡觉,却有人敲响了她的房门。

“小路潇?”门外传来了米染的声音。

路潇躺在床上没动,只向门外喊:“米米?进来进来!

米染听到路潇的话,以灵体形态穿透门扉飘了进来,从里面打开门,然后将留在外面的身体也拎了进来。

她把穿着睡衣的身体扔到路潇的床上,接着一头扎回了身体里。

米染钻进被子,抱住路潇蹭了蹭:“我要和你一起睡!”

“随便呀!”路潇轻松地答应着,但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微妙的感觉——她的床对鬼这么有吸引力吗?双鬼压床哎!

不等路潇发问,米染便主动交代:“那个蛇经病太烦人了,今天总缠着我说话,他肯定不敢来你房间烦你,我就在这里躲着。”

路潇揉了揉米染的头发:“啊?你们两个的问题还没解决好吗?”

“问题?有什么问题?都是他的错!”

“对对对,都是他的错!那他错在哪儿了?”

“反正他先道歉了,肯定就是他的问题,至于有什么问题,他自己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路潇简直觉得不可思议。

“不是——那你们两个这一晚上都谈什么了?”

“他就反反复复道歉来着,超级烦人的!”

路潇暗暗叹气,再次揉了揉米染的头发:“别想了,睡觉吧。”

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上,两个女孩子洗漱的时候,宁兮便早早跑来敲路潇的房门。

他跟着打扫客房的服务人员进了屋,坐在套房外间的沙发上守株待兔,作为一条前蛇精,他在缠人方面可有着相当丰富的经验。

路潇屋子里的陈设基本没动过,服务员简单整理后便退出了房间。

随着房门咔地一响,被摆到床头的人偶突然间复苏,它站起来跳下床,哒哒跑到了宁兮身前,抬头看着他。

宁兮扫了它一眼:“你盯着我干嘛?”

“米米说,你昨天晚上跟她道了一夜的歉,真丢人,被人家打了还要和人家道歉。”

宁兮眯起眼睛,面色不善:“你别找茬,我警告你,如今的你可打不过我。”

人偶才不怕他威胁,它的灵魂和路潇相伴,所有对它附身物的攻击都相当于对着影子打拳,根本起不到效果。

人偶背着手来回踱步,继续有恃无恐地说:“我在网上看到过,他们管你这种人叫做舔狗,舔狗舔狗,一无所有。”

宁兮沉下脸:“至少比你强,你像个小尾巴一样整天缠着路潇,她超烦你的。”

“才不是呢,她喜欢我!”人偶掀开上衣,摇了摇细腰,得意地说,“写了名字,就要对我负责。”

宁兮看见路潇的签名后,露出了满脸的嫌弃,他转了转眼珠,很快想出了新的对策。

宁兮万分笃定地说:“小路潇不可能喜欢你,你都好几千岁了,是个老老老老大爷,而她才24岁,你想想,她连你年龄的零头都比不上。”

人偶才不吃这套:“米染也比你大几千岁,那你应该叫她太太太太奶奶。”

宁兮没想到它的智商竟然已经进化到这种程度了,居然都能心算四位数以上的加减法了!

“那可不一样,起码我和米染体型差不多,都有人类的身体,你看你——”宁兮伸出一根手指,把人偶弹了个跟头,“才这么一丢丢高,还不如一条小狗,她都要蹲着和你说话,怎么可能喜欢上你?”

它鼓着腮帮思考了半天,只能反驳说:“我原来也很高的!”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好汉不提当年勇,你现在就是个小矮子、小豆丁、黄豆芽,如果这里有一只跳蚤——”宁兮伸出一根手指,从地下划了个弧落到人偶的头顶,“它抬腿就可以蹦到你的头上,哈哈哈哈你真的好矮!”

人偶恼羞成怒,踢了宁兮一脚,转身跑回了卧房。

宁兮的话完美戳中了它的痛点。

它没有人类的身体,只能寄居在这些滑稽的死物上,即便想要抱一抱路潇,也要路潇俯身来迁就它,它觉得这样很不好、很被动、很像一个玩具。它希望能获得一副人类的身体,然后像路潇抱着它似的,也那样抱着路潇,摸一摸她的头,说她好可爱……

人偶哼了一声,趴在路潇的枕头上自顾自生气。

客厅里,宁兮旗开得胜,得意地翘着腿,为自己刚刚斗嘴胜过了一个智障而感到骄傲。

稍后路潇和米染两个人洗漱完毕,回到卧室换好衣服,便一起来到客厅。

路潇生气地质问宁兮:“你又怎么招惹小祖宗了?它现在又不让我碰了,你知道我昨天花了多大的力气才把它哄高兴吗?”

宁兮全然不在乎路潇的情绪,他径直走向米染,刚想开口说些什么,米染便敏捷地绕开他溜出了房间,他立刻紧随而上。

“咪咪咪咪……”走廊里传来了宁兮呼唤走失的猫一样的声音。

路潇诅咒着宁兮跌下楼梯,回到卧室,看见人偶正一脸落寞的坐在床边,

她蹲下来与它平视,人偶伸出一根手指抵着她的鼻尖。

“如果我也有人类的身体就好了。”

“你是很强大的灵。”路潇对它说,“你比宁兮还要厉害,等我们找到解开封印的方法,你也可以像他们一样拥有化形的身体,想把自己捏成什么样子,就可以把自己捏成什么样子,没必要为这种事难过啊!”

“解开了封印之后,我们还能在一起吗?”

“当然啦,我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

“像你和他们一样。”

“嗯……”

人偶摇了摇头,固执地说:“我不要和他们一样!”

路潇握住它的手指:“解开封印之后,你将恢复全部的意识,然后你会发现,你曾于上千年的生命中经历过那么多人、那么多事,远远比你我之间经历过的一切还要离奇震撼。你会想起那些生死与共的故人,想起你尊敬的师长,想起尊敬你的徒子徒孙,他们才是你的家人,而我不过是你漫漫人生中一个不算多特殊的朋友而已。那个时候,你就会很容易接受这一切了,如果你那时没忘记我,就分我点你藏在洞府中的金银珠宝啦,我会非常感激你呢!”

人偶低垂下眼眸,思考着路潇告诉它的一切。

它现在是这样喜欢路潇,但路潇却没理由喜欢上没有记忆、也没有能力的它,但假如它恢复了记忆与能力后,不再喜欢路潇了该怎么办?

它不能接受任何一个结果。

它无法处理这样的矛盾,干脆向前扑到了路潇的身上。

“那我就不要过去了,我们以后就一直在一起,我会有新的记忆、新的身份,以后强大起来,还能拥有新的化形。”人偶抱着她的脖子,非常认真地说,“过去的一切都不算数,我可以为你重新开始,但你要给我点时间,我适应能力很强的。”

“好好好,给你时间。”路潇苦笑一声,敷衍过了这个话题。

海边港口,船长与船员们都已就位。

此行要经过一条繁忙的商业航道,为防止不必要的麻烦,他们选择了一艘外观朴素的中型游艇,上下分为三层,设施齐全,手续齐备,看起来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但该船的船长与船员其实都是便衣海警,并可以通过通讯设备及时联络附近的海军,通报坐标与险情。

船上还准备了充足的食物和淡水,足够他们在海上漂泊半个月。

离开港口一小时有余,便看不到地平线了,船只四面都是蔚蓝色的天空与大海,如同掉进了一罐蓝色的颜料,只有几只白色的水鸟时时飞过,或落在船桅上歇脚,而当这艘船继续驶入深海区后,林川非常出人意料地晕船了。

这也难怪,虽然五行上说水克火、土克水,但两者体量相差悬殊的时候,相克关系就会颠倒,火能蒸发殆尽水,水也能淹没土。林川是一位由陆地诞生的山神,乍然来到死对头的主场,当然会有种种不适感。

林川躺在游艇一层的沙发上,脸白气虚,生无可恋:“啊,我要死了,我现在好虚弱,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小山丘,小土包,小坟头,飞一吹就要被扬了,这就是弱小的感觉吗?大儿子,你以前做蛞蝓的时候,也时常会有这样的危机感吗?”

“我没做过蛞蝓。”

“拜托,我已经时日无多,请务必告诉我这个秘密,你究竟做了多少年的蛞蝓才变成蛇的?如果不知道这个秘密,我会死不瞑目的。”

“你猜猜山神会不会淹死在海里?我送你下去清醒清醒?”

林川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用力摇头,示意自己不会再说话了。

林川对面,路潇正看着航线图。

两年前,刘苗租船出海的时候,曾经在航海局报备过船只航线,其大致方位也和GPS记录一致,只不过GPS数据有部分缺失,而GPS发生异常的地点,正是他们眼前这片被标记为礁石区的危险海域。

这里的海底密布暗礁,洋流异常湍急,放眼望去,前方尽是有植被或者没有植被的岛屿,那个航海技术不十分发达的年代,有不少的渔民在这里葬身鱼腹,而这片区域也被当地渔民称为死亡暗礁,是历代捕鱼人严禁接近的地方,此时船长与船员们都打起了精神,防备出现什么事故。

偏在这个时候,茫茫海面上突然出现了另外一艘中型运输船,船身编号归于本国,可根据他们出海前从海事局了解到的情况,最近两周这片海域上根本就不该有第二艘船,更不可能有本国的船。

船长觉得莫名其妙,和宁兮沟通之后,直接开启广播,自报出了海警身份。

可对方听到他们是警察后,不仅没有按照海上航行要求进行通讯,甚至开始转向逃跑。

路潇他们开的是普通游艇,船身上并没有军事标识,完全没有闪避的必要,如果说他们是撞到了间谍船吧,对方那个垃圾船型还真不太配,如果说他们是非法跨境的渔船,那也不该来这片水急、鱼少、事故多的死亡暗礁里发财吧?

跑到甲板上看热闹的路潇说:“可能是赌船吧!”

凌阳弋把瓜子皮扔进海里,无所谓地猜测:“赌船就直接去公海了,跑到这里找刺激吗?”

“那你说说是干嘛的?”

“说不定是海盗。”

“这技术当海盗?”路潇指了指原地打转的运输船,“我在公园里蹬小黄鸭都比他们跑得快。”

对方为了逃命慌不择路,竟然一头撞进了危险的洋流里,船身立刻原地打转,形成了一道漩涡,未等路潇他们的船开到近前,那艘运输船便因为船舷倾斜幅度过大,自己栽进了海里。

运输船倒下的角度非常不妙,很多人都被翻进了海里。本船为了捞人,不得不靠得非常近,随即发现那道超乎寻常的洋流也挟持了他们的船只,推着他们往礁石区里跑,而且不知出于什么原理,对面那艘半栽进海里的船突然像煮熟的饺子一样打了个滚儿,沉进海里的半边船头意外翘了起来,刚好抵住了本船的船尾,像摔跤一样把这艘船也顶翻了,两艘船的船舷别在一起翻着劲儿,双双倒进了海里,仿佛是某种奇葩的柔术十字锁。

宁兮瞬间化为蛟形,缠住了自己这边的游艇,强行把船只扶正了,他心里默默地想,他就不该坐船出海,直接一爪一个拎起凶器组的四个人在海上逛一圈多方便……

除了林川之外,落水的船员们都陆续浮了上来,并开始搜救另一走船上的遇险者。

至于林川就比较倒霉了,他根本不会游泳,掉进海里之后直接敦敦下沉,而且作为山神的本能,他还忍不住想给自己加重量,结果越沉越快,越快越重,越重越沉,很快沉到了海底,触底之后甚至把海底砸出了个大坑,然后就再也上不来了。

宁兮黑着脸沉下去捞他,可是林川就像每一个溺水者一样,本能地抱住了这根救命稻草不想撒手,而且为了抱得更牢,还给自己加上了更大的重量,宁兮仿佛被一座大山给压住了似的,即便施展出身为蛟龙的神力,竟然都挣脱不开,只能陪着林川在海底打滚,这感觉可真是太糟了!

有那么一瞬间宁兮忍不住想——完蛋了,这个人间祸害要是真的淹死了,自己是不是也得跟孙悟空一样被压在海底?人家孙悟空还有个盼头,500年也就刑满释放了,可他要是被垚山这条纵贯国境北方的山脉压到海底,说不定得等到地球爆炸才能重见天日了!

这两个人在海下角力的时候,米染和路潇正紧张救援着其他落水船员。路潇最后一次下潜时,察觉运输船底传来敲击声,她循着声音游过去,也敲了敲那一处船板,立刻听到里面发出了更大的呼救声。

她抽出船上随手捡的刀,割开了这块船底钢板,海水立刻卷出两个人来。

这两个人一经卷出,就被汹涌的洋流冲进了更深处的漩涡中,路潇蹬了一脚船板尾随而至,随即发现事情变得不妙——这里有条看不见的暗流直通海底,如果她有林川或者宁兮的体型,或许能够挣脱这道暗流,但眼下她只是百十斤肉体凡胎的人类,怎么可能抗衡得过大海?她抓紧时间游向前方,揪住了前面的两个人,正准备想些办法回到原地时,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白光,原来刚才的洋流卷跑了她的背包,冼云泽附身的人偶随水飘散,超出了两人的舒适距离,它就只能飞回来了。

路潇睁着眼睛都想不出办法,此时变成了睁眼瞎,就更束手无策了。她只能屏住呼吸,牢牢抓住掌心的两个人,任由这道暗流把他们卷进海底,然后再从另一个位置推回海面。

不知飘出了多远,路潇终于重新接触到了空气,她把两个人交到一只手里,然后腾出手从衣兜里摸出了钥匙串。

“冼云泽!”

钥匙串上的小熊动了动,活了起来,路潇便把钥匙串挂到了衬衫的第一颗扣子上。

此时她看不见那两艘船的影子,身上也没携带联络设备,因此无从判断飘到了什么地方,只有不远处奇迹般地伫立着一座建造着灯塔的岛屿,她赶快带着两个人游了过去。

*(9)*

这座岛屿的规模着实不小,该是个在地图上都留有一笔的地方,岛屿整体呈锥形,顶点高出海面两三百米,遥遥望去,那制高点上似乎还有一处灯塔样的人工建筑,路潇很高兴,如果他们刚好飘到了有人驻扎的海岛,可省了后续求援的力气。

路潇把两个人放到沙滩上,进行了简单的急救,确定他们仍有心跳和呼吸后,便立刻动身前往岛屿深最高处的灯塔求援。

岛屿上有着相当壮阔的景观。

参天的巨榕勾连成林,将阳光与泥土都隔绝于环抱之外,水滴滑下屋棚般宽大的蕉叶,随意滴落她湿透的衣衫,当她分开最后一道藤蔓时,金碧的阳光破云而下,只见一座奇怪的高塔伫立于岛屿最高峰,谁能想到在这苍茫无垠的大海间,层峦苍翠的岛屿深处,竟然修筑着如此宏伟的建筑。

岛屿中心是一座四面陡峭的黑色石质山峰,山峰高顶刀裁般削出了一片平台,平台上建着一座七层木塔,漆黑的塔身和墨色的山峰几成一体,整山亦与周围景色格格不入。山体不只坡度近乎垂直,而且寸草不生,光滑异常,显然是经过打磨处理后又涂上了某种油料,只有山腰七米左右的位置,突兀地悬挂着一枚铁环。

“有人吗?”

路潇徒劳地喊了几声,又绕着山峰转了一圈,最后去林子里选中了一根竹子,她一脚踩在竹根下,单手倒握住竹竿用力一拧,咔嚓一声,自底部扭断了整竿竹竿,然后她一面向山峰走去,一面掰断竹竿顶部纤细的分支,又慢慢地折下竹竿四周的叶片,最终得到了一根光滑的竹竿。

她抬眼望了望百米高处的木塔,突然后退一步,撑着竹竿将自己悠上了峭壁,足尖无处可落,正欲下坠之时,她却已经收回竹竿举过头顶,精确地插进了峭壁上那枚突兀的铁环里。铁环是从崖壁上的一只铁轴里伸出来的,后方似乎连接着什么。她双手挂在竹竿上,转换姿势倒过身体,将脚抵住承接铁环的铁轴,然后努力张开腰身,随着她的动作,铁环格楞楞将一段手腕粗的锁链从峭壁里拉了出来。

锁链启动机关,一排排小臂长的铁管从峭壁上支兀出来,这些铁管呈之字形曲折而上,每一排间都有两米左右的差距,像梯子一样一直排到山顶的木塔处。

路潇深吸一口气,抽出竹竿跃上旁边的铁管。

然而她松开铁环的一瞬,探出崖壁的那排铁管就开始缓慢地收缩回去,如果她不能抢在铁管彻底回归岩石内部前到达木塔,无疑是爬得越高摔得越零碎。

路潇在铁管间辗转腾挪,升到最后一节的时候,她贴着崖壁喘了口气,此时峭壁里的铁管就仅剩下三指宽了,几乎承接不了她的足跟。

她将竹竿架在最后两只齐平铁管间,跳上竹竿中央把身子一沉,然后借着竹子的韧性弹起五米,堪堪抓住了木塔底端的横梁,而她脚下的竹子也随之弹起来,被她顺势握在了掌心。

此时,那些机关精密的铁管已经完全缩回了峭壁,再也察觉不出一点蛛丝马迹。

路潇孤身拎着一竿竹子走进了高塔。

“有人在吗?喂喂?借个电话!”

半径十米多的塔楼里不见一节台阶,更像是一通直挺挺的大烟囱。塔内五米以下,鳞次栉比的嵌着倒刺,绝不可徒手攀爬;而五米以上,每隔三米高,就贴着塔身修建起一圈三指宽的木栏,上面用丝线系着无数巴掌大的黑木牌,塔顶还垂下来一根直抵潭心的麻绳,麻绳与木栏之间,织着一盘盘蛛网一样的绳圈。而她看向塔内底部时,眼前则呈现出了一潭平静深幽的水面。

她看到那水潭后,突然眼神一晃,差点摔倒在地,头疼得像是被什么巨物砸中了颅顶心。

眼前所见,让她想起童年时曾听秦叙异讲过的一个故事。

有一种水名唤“沉魂”,决不可正面直视,一旦人的视线落在水潭上,立刻就会被吸去三魂七魄,成为一具无知无识的躯壳。

据说很久很久之前,曾有一位昏庸无道的皇帝,横征暴敛,残酷好战,以致民怨沸腾,但皇帝还想享受永恒的荣华富贵,便大肆向天下求取长生之法,后来有一位仙人找到了这位皇帝,送给他一盏据说喝了就可以长生不老的茶,这位皇帝不知其中猫腻,揭开杯盖,不自觉地看了一眼,立刻丧失了神识,不久便死去了,这盏水就是沉魂。

路潇侧开眼神看着旁边的地面。

这地方肯定不是什么灯塔,她面前摆着不可正视的沉魂之水,唯一的上升通道又在水潭正中,下面要面临的是什么机关也一无所知,她手里有的,仅仅是一根翠色的竹竿,要不要继续?

唉……来都来了……

路潇弹了一下胸前的钥匙串:“出来。”

白色光芒瞬间笼罩住她的视野,遮蔽了沉魂。

她手持竹竿划过面前的池水,侧耳聆听着每一圈涟漪扩散的声音。

她听见波纹越过池底的浮雕,一层推着一层流向对面岸边,而后被彼处的石沿阻碍,重新涌回*来碰在竹竿上,轻柔地像是树影头落在手心里。

路潇向后退了半步,右手里竹竿一转,带着风声盘旋着飞向池塘正中的绳索。竹竿呈弧形飞出,刚刚好在绳索处一个回环紧紧缠住,再带着绳索从她左手一侧飞回,将绳索牵引至她面前。路潇听闻风声到了身前,便收回竹竿,抓住绳索绕在腕上,贴着水面滑向池塘中间。

绳索来回晃了两回,路潇已经趁机爬到了二层的绳网之上。

绳索不过三指粗细,又没有绷紧,万难走动,一不小心就会跌落下去。路潇吸了口气,手脚不停地往最高处攀爬,慢慢地,她发觉绳子上多了一股摇动的力量,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循着绳索游离上来。路潇身形稍缓,感觉这追上来的东西似乎不是活物,而她握着绳索的手也逐渐变得湿润。

原来这绳索闲置时便只和池水隔着一寸的距离,如今绳索上攀了一个人,自然将绳子末端坠入了池水里,而这绳索的吸水性极好,因此一头扎进水里,便被一寸寸浸湿,一直蔓延到路潇所在的位置。

这绳子不知是什么材质,一旦沾了水,就滑得像抹了油一样,再难凭手指抓住。路潇飞快地上到第四层,然而她的速度还是没有水渍蔓延来得快,最终还是不得不在第四层的绳网上站住。

她两脚踩在绳网上,一手握着竹竿背到身后,一手握着垂直的主绳索,几乎能感觉到水从指缝间逆流而上,迅速浸润了整栋绳网。

她紧绷的精神愈加敏锐起来。

这处诡异的禁地究竟是何种用途?为什么茫茫大海深处,一座不起眼的小岛上,会有满满一潭沉魂之水?这座高塔里会不会还有更加难对付的东西存在,如果有的话,她现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两眼又排不上用场,被突袭的话该怎么办?

似是一语成谶,一股浓重的杀气从她头顶寸寸压迫下来,就像一只沉睡许久的恶魔缓缓苏醒,睁开眼睛怨毒地盯紧了她。

这种敌明我暗的感觉仿佛一根刺戳在她心上,她很想看看那究竟是什么玩意儿,此时一声长啸徒然传来,路潇手里的绳子开始像有了生命般剧烈抖动。幸亏她平衡感极强,绳索根本甩不掉她。可她尚未安稳之际,绳子忽然间变得滚烫,瞬间灼伤了她的手掌。路潇被迫松开手,脚下一滑摔了下去。她横挂在第三层的绳网上,绳索却隔着衣衫烫伤了她的背,使她不得不迅速站起身,将竹竿搭在绳索上,两手抓着竹竿吊到了绳网下方。

绳索的高温似乎只对活物有影响,所以竹竿并没有因为高温而变形,可是干吊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她总不能把自己晾成腊肠。

路潇晃动身体,从绳网中心滑向塔壁,踩着窄窄的木栏站了起来。

绳索震颤的声音在她耳畔嗡嗡低鸣,嘈杂的环境干扰了路潇的听觉,她缓缓转动竹竿,脖颈近处忽然有了一丝灼热感,机敏地侧头闪开,一股劲风便贴着她的耳朵刺向身后的塔壁,有什么啪地一声插进了木板里,几片碎木屑溅到了路潇的脸上。她立即举起竹竿劈向身前,竹竿却好像被什么东西拽住了,狠狠向前一扯,生生把她从木栏上拎了起来。路潇沉下身子向后一扽,这一坠至少有百十公斤的气力,可竟分毫没能阻碍对方的行动,那力量将她带到了半空,接着迅速飞升了十几米,最终将她狠狠地抛向塔壁。

路潇在空中强行扭转腰身,猛一用力将竹竿插进墙壁,随即双脚蹬住木墙稳住身体,她再也忍不住好奇,摸着挂在衣扣上的小熊叫了声冼云泽,恢复视野之后,情不自禁地吸了一口冷气。

只见塔尖之下,靠近顶棚的位置,数道钢链刺穿骨骼,悬挂着一枚巨大的鸟首,它有着金灿灿的羽毛与猩红的双眼,管中一窥,就能猜测出它的全貌是多么的美丽而高贵,但此时此刻,鸟首下方却没有了身体,而是延伸出无数条纵横交错的筋络,也正是那些绳网的真相,筋络泛着隐隐的火光,温度越来越高,几条游离的筋在空中肆意盘旋,虎视眈眈地窥觑着路潇的动向。

而那鸟首也非死物,它愤怒地发出鸣叫,努力扭转方向,试图看清路潇的位置,直扯得钢链乒乓作响。

路潇心底瞬间清醒,她小时候看到过这东西的画像——这是一只货真价实的凤凰啊!

她拽动竹竿向上一带身体,翻身站在了插入木板的竹竿上。

此时她和那只鸟首仅有一臂的距离,几乎是触手可及。

这只落难的凤凰抖得厉害,头顶仅有的几根羽毛全部炸了起来,仿佛路潇的每个动作都可能伤害到它。

路潇蹲下身,试图摸摸它,却换来一声震得人脑仁疼的尖叫。

随着凤凰的大力挣扎,桎梏它的铁链开始闪动起金色的符文,那些符咒似乎依然能伤害到这只求死不能的凤凰,令它重新安静了下来——这应该是一种封印,有人把这只凤凰的灵魂与头颅禁锢在了这座高塔里,阻止它逃跑,也阻止它死亡。

路潇撤回手,忽然想起了冼云泽,如果不是自己在楼里撞见他,如果他被别的什么东西封印了,是不是也会永远不得见天日,最终像这只凤凰一样,沦为没有智慧、生不如死的工具?

“安静。”路潇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柔和些,“别怕。”

凤凰似乎感受到路潇友善的态度,放缓了鸣叫的频率,慢慢垂下了头,路潇这才轻轻伸手搭上了它尖利的喙。

然而这平静并没有延续太久,凤凰忽然再次剧烈地挣扎起来,周身爆发出烈焰,差点把路潇活烤了,好在路潇及时向上一窜,抓着塔顶的木檩翻到了梁上。

路潇惊魂甫定地呼了口气,想着这小东西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就在此时,她对面的塔顶上方,几枚瓦片咯吱响动,被人从外面掀开了。

路潇藏身进木椽的阴影里,悄悄从钥匙串上卸下了一片钥匙,夹到了中指与食指之间,安静地等待着。

然而塔顶许久都再没有动静,直到路潇快放松警惕时,才哗啦一声涌进来一团漆黑的东西,她目光一厉,手腕动了动,但却在发招的一霎定住了身形——那东西进来的速度太慢,坠落方向也不是合适的落脚点,貌似是一个没有生命的东西。

她犹豫的这一瞬,一道影子电光石火间从瓦片处闪了进来,那影子蹬着塔顶向前一跳,带着一道杀气撞向路潇所处的位置。

路潇侧头闪开第一次攻击,刀俎锋回,什么锋利的武器又贴着她头皮绕回来架在了她脖子上,而路潇手里的钥匙也抵住了那人的心口。

阳光透过塔顶漏洞照下来,洒在了两个人身上,四目相对,他们同时止住了杀式。

路潇把钥匙握回掌心:“你怎么也在这?”

凌阳弋抖了下手,掌中的扇子化为花瓣凭空消失,神情很委屈:“我掉进海里了,你们一个一个的都不来救我,我就被洋流卷到了这座岛上。”

路潇瞪着凌阳弋:“你逗我?我们在水里拼死拼活救人,你什么忙都帮不上,还指望我们救你?”

凌阳弋小声指出:“你这个语气听起来有点像指责。”

“没错,你就不能弄节木头自己飘着,然后往礁石上爬吗?”

“我去哪里搞木头?你们把所有救生圈都扔给别人了!”

路潇更气了:“你问我?你好意思问我?林川沉底了我可以理解,那是他前天中午偷我外卖遭报应了,呸!活该!但你怎么好意思让别人救?水能生木,你整个人都泡进水里了,怎么还找不到一块木头?”

凌阳弋看她的眼神像看一个白痴:“你浇过花吗?”

路潇不懂他为什么这么问,照实回答:“浇过呀!”

“那你也用盐水浇花吗?”

路潇恍然大悟:“哦,盐水的确不能浇花,可海里都能长出珊瑚树……”

凌阳弋为她普及常识:“首先,珊瑚不是植物;其次,我必须在有土壤或淡水的地方才能得到庇佑。”

他斜着眼睛想了想,继续说,“我怀疑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阴谋,你们把我骗到海上,就是想趁我最虚弱的时候淹死我!”

路潇摆了摆手:“提到这个我就后悔,早知道盐水能泡死你,见面第一天我就把你塞进泡菜坛了。”

凌阳弋:“我就知道你们都是这么想的!”

第50章 翰音于天(10)你这个特效至少值五……

凌阳弋一面和她抬杠,一面观察着塔内的情况。

路潇见状,伸手扳住他的下巴:“别低头,下面是沉魂。”

凌阳弋皱起眉:“有多少?”

“一个标准游泳池——那东西看一眼真的会被吸走魂魄吗?”

“确切地说,它会洗净人魂魄上附着的一切,包括记忆和神识。”

“变得像刚出生那样?”

“不,变得像受精卵那样。”

路潇倒吸一口冷气:“老东西居然没骗我?上次他跟我说实话,还是告诉我农药不能多喝呢!看来这玩意儿相当要命啊!”

“其实看不见的话,沉魂也没什么。”

凌阳弋说完,随手掐了一截桃花枝。

这节三尺长的花枝上没有一片绿叶,而是堆满了锦簇的花团,他随手一扬,粉白的花瓣立刻纷纷扬扬飘散下来,而那花蒂上随即又长出层层叠叠的花,花朵代代更替,快得像是新花顶落了旧花一样,转眼之间,漫天花落如雨,洁白与淡粉的花瓣完全覆盖住了塔底的一池沉魂,再也看不到一点水色了。

花香缭缭,清淡如步入了初春的桃林。

路潇惊叹于眼前的场景,赞叹道:“你这个特效至少值五毛钱!”

解决掉沉魂之后,两人终得以细致地检查这个地方。

这座木塔年代虽久,但却得到了完好的修缮,并没有朽坏,除却木塔中央暂时服帖下来的凤凰之外,最吸引他们目光的,便是木塔四周一圈圈旋转而上的黑色木牌。

两个人踏着凤凰的筋络游走到木塔外围。

只见这些黑色的牌子都有一扎长,四指宽,一指厚,黑漆的木质底色上丝丝缕缕长着一些闪金的纹路,看起来该是种很名贵的木材。木牌上系着黑色的丝绦,丝绦穿过木牌上方的小孔,打成一种复杂的绳结,然后用木楔钉在了塔壁延伸出来的环形梁上,这里不受风雨,冷清无风,细微的光从飞檐下方针眼一般的孔隙层层折射进来,经年累月之后,还是让牌子面向塔壁的位置留下了淡淡的斑痕。

路潇用手里的钥匙挑翻一面牌子,平整的木板上以刀雕刻着三枚符号,刀法大开大合,潇洒粗狂,看着像是某种已经失传的文字。

她问凌阳弋:“你认识这个东西吗?”

凌阳弋摇头:“念不出来,不过我曾在家里的古籍上看过类似符号,这应该是一种上古文字,这些木牌上好像是一些人名,可能是建造这座岛的工匠吧!”

路潇下意识地往口袋里摸手机,想要拍下牌子上的符号,却忽然意识到手机落进水里,怕是不能用了。

她放弃拍照的打算,轻巧地跳到了下层绳网上,拔出插入木墙的竹竿,然后顺着环形梁木一层层落向塔底。

抵达安稳处后,她将竹竿深入沉魂水下,用力搅动,水中很快形成了一个漩涡,根据漩涡的大小以及潭水的流速判断,这下面很可能存在一个通道。

“底下应该有路。”路潇一面试探着水的深浅,一面对上面的凌阳弋说,“海上莫名其妙有了这个岛,莫名其妙有了这些东西,我猜沉魂和凤凰可能守护着什么,那东西说不定就在水潭下面,我们得想个办法进去看看。”

凌阳弋蹲在塔顶的木椽上,懒散地往下看:“要不要这么热爱工作啊?下面的东西等宁兮带来水下探测仪也不迟,再说我们上来不是求救的吗?”

路潇撤回竹竿,抬头看他:“哦,你先点火吧。”

凌阳弋从缺口翻出塔顶,弄出了一堆木头,原地升起了信号烟,烟火渺渺升高,等到天黑下来会更加显眼。留在塔内的路潇也按着原路往上跳,准备就此离开这个地方。

但是她往上走了一层后,潭水中央的漩涡竟然没有呈现出减速的趋势,漩涡越旋越快、越旋越深,随着中央潭水凹陷,墙底的水圈却在离心力的作用下开始上升,渐渐旋转成了一只空杯的形状,那丰富的花瓣被卷入水底,很快就无法完全遮盖住水面了。

路潇心中觉得不好,立刻闭上眼睛,抬手将竹竿一端插入墙壁,双手握着竹竿另一端向下一坠,借着竹竿的弹力跳向了塔顶。她自觉动作已经极快,可还是差着分毫就要被下面的沉魂水吞没,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一声鞭响带着炙热的空气袭来,路潇闻声辨位,本能地在空中强行扭转身体,有什么炙热的东西几乎擦着她的鼻尖飞了出去!

路潇避开一击的同时,预判着塔顶木梁的位置伸出了手。

可当她的手指堪堪抓住木梁的时候,心思突然一动,竟然顾不得跌落下去的危险,猛然睁开眼睛伸手抄向两尺之下的水面!

然而已经晚了。

凤凰的最后一次攻击没能击中她,却打掉了她悬在第一颗扣子下面的钥匙链,钥匙链连同冼云泽附身的小熊一起掉了下去,虽然路潇的反应已经十分之快,但她距离水面毕竟太近,钥匙串先于她的动作被沉魂吞没,而她正面直视沉魂的一刻,整个人忽如雷击般失去了力量,脑中一片空白。

幸而一段树藤及时卷住了路潇的手臂,赶在她落入水潭的最后一刻,将她从塔顶的漏洞扯了出去。

即将脱离木塔的刹那,路潇清晰听到塔底传来了一声女人的笑声。

呵。

路潇撤出木塔后,暴涨的潭水也在接近出口的位置停了下来,被漩涡卷入池底的花瓣重新飘起,遮住了剩下的一点水光。

沉魂的力量实在不容小觑,路潇在塔顶茫然躺了十几分钟后,才渐渐恢复神识,虽然这时的她依旧无法说话,但察觉到眼前呈现出一片白光后,还是稍稍定了下心,看来冼云泽已经从小熊上离开了,然而片刻之后,这令她安心的白光竟然消散了,她重新看见了碧蓝如洗的天空与刺眼的骄阳。

不对,这白光竟然不是冼云泽!

她紧皱眉头,滚身坐起:“冼云泽?”

可惜并没有得到回应。

路潇慌忙从口袋里摸出一条口香糖,撕下锡纸包装折成一只纸鹤,捧在手心里呼唤:“冼云泽?”

纸鹤一动不动地躺在她的掌中。

旁边的凌阳弋忍不住问:“怎么了?”

“冼云泽掉进沉魂里了,我召唤不出来它。”路潇有点想不明白,“怎么回事?不应该呀?”

凌阳弋露出十分高兴的表情:“之前你还想着怎么把它甩掉,没想到竟然阴差阳错达成心愿了,那我们赶快走吧,别再被它追上!”

“你可闭嘴吧,让它听见又要和我冷战好几天,不行,我得把它弄回来!”

路潇疲惫地站起身,突然感到异常虚弱,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在沙滩上参加马拉松的虾米,脚软得站都站不住,这是她过去二十几年从未有过的体验,一时间竟然让她感到了无助。

“完了,我可能中毒了,没想到沉魂居然这么厉害。冼云泽不会又被泡成白痴吧?那可真要了我的命了……”

凌阳弋略微思考一下,理解了她当前的状态:“这个你倒不必担心,你还是先担心一下自己会不会变成白痴吧!像我们之前告诉你的,冼云泽附在你的身上,你就是它连接这个世界的唯一通道,是它的门与屏障,伤害它的唯一方法就是伤害你。所以它现在掉进沉魂里出不来,灵魂一定会受到损伤,但这个损伤将由你来承担。”

路潇气得吐血:“那我不是成了它的替死鬼吗?到底谁在镇压谁啊?”

简直太坑人了!路潇现在不止要承担冼云泽落入沉魂中所造成的虚弱,冼云泽陷入沉魂池底所产生的诸多情绪也一并如数转移,所以路潇现在不止觉得自己像个软脚虾,心里还委屈迷茫又不安。

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小学放学后没等到家长来接,自己孤孤单单走夜回家的7岁小孩,弱小可怜又无助。

啊……原来那些年扑到她怀里嘤嘤缀泣的同学们就是这种感受吗?

路潇很快想出了对策:“实在不行的话,我只能把这座塔拆掉,把沉魂放干,管他水里藏着什么乌龟王八蛋,我就不信上了岸我还打不过她!还有那只已经被沉魂折磨疯了的凤凰,我得把它放下来,一直吊在这儿也太不人道了!”

路潇是个行动派,挽起袖子说干就干,但是凌阳弋拦住了她。

“你冷静一点!沉魂不会被泥土吸收,也不会被其他的水源稀释,这么多的沉魂同时流入海里,以后这片海域就是生命禁区了。”

路潇听到他的话后,不甘心地放下袖子,打消了硬来的打算。

她说:“对了,我刚才还听到塔里有人的声音。”

“人的声音?”

“嗯,一个女人,在沉魂下面的通道里,我猜这一切就是她搞的鬼,岛上不只有我们两个,万事小心吧!”

路潇没忘记那两个被自己扔在岸边的倒霉鬼,出于职业道德,她还是要对普通人的生命负起责任来,因此两个人在山顶歇了一阵后,便换了另一条路去接那两个疑似海盗。

凌阳弋走在前面,一面探路,一面顺手从旁边的树上摘野果吃,路潇跟在他的后面,手里捧着纸鹤,隔三差五就呼唤一声,然而即便脱离了沉魂的作用范围,她也无法成功召唤回冼云泽。

而后陡峭的山路上,突然出现了一道石板铺成的小径,这个新奇的发现让两人十分惊讶,他们转换方向,沿着石板路前行,终于在路的尽头发现了一间石屋。

与那威严庄重的木塔相比,这间石屋十分富有生活气息。

站在外面观察,屋子约有十平大小,外墙由一些薄厚不一的石板层层拼搭而成,屋顶则是一整面偌大的薄石板,后高前低,不易积水,房屋东墙上用拱形石条砌着一间小窗子,南墙上开着一扇木门,石屋前面以竹篱圈出了一片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院子四角移植着几株兰花,篱笆上爬着叫不出名的、瀑布般的藤蔓,此时藤蔓上开满了淡紫色的小花,十分娇俏可爱。

住宅的主人还打磨出了一些手掌大的方形薄石板,石板一角向下,半插入泥土,然后一片片接连成笔直的分割线,给院子分成了四片方形菜畦,左边两块,右边两块,中间留出一条从院门直通石屋的小径。左边的菜畦里疯长着荠菜和野粟,右边的菜畦里种着苋菜和蕨菜,这些蔬菜植株粗硬矮小,一看就是从岛上移植过来的天然植株,经过代代培育之后留下种子,然后播种出来的,改良时间尚短,口感不堪琢磨,如今这些菜地长久无人打理,野菜和杂草掺杂一处,显出了衰废的气象。

穿过菜畦走来屋子前,可见石屋前方还用石板铺着一米宽的地台,地台东侧摆着几个手捏的陶罐,之前应该种过什么花,长阶南侧则放置着一排很粗的竹筒,这七只竹筒由低到高依次排列,内部空心,外部被火浅烧过,形成了经久耐用的碳化纹路。竹筒上方的屋顶石板上,可见人工磨出的七道凹槽,若到了下雨天,屋顶上积聚雨水,便会顺着事先挖好的水渠倾向这一侧,顺着这七道凹槽流进下面的七枚竹筒里,这七只竹筒除了能够积聚雨水以供日用外,水滴落下时还会发出音阶不同的声音,天然淳朴,别有情趣,栗城的人家就常常设置这种东西,叫做水竹琴。

此时一只海鸟便站在那水竹琴上,低头啄着里面的雨水喝,海鸟察觉有人靠近,扑打着翅膀飞走了。

屋门两侧的条石上刻着一副楹联,字迹端庄秀丽,和高塔上那诡异的木牌不是一个路数。

左边:净扫蓬莱山下路[1]

右边:遍览方丈台上花

门楹上还有一条横批:曜海仙宫

路潇虽然未曾见过屋子的主人,但她觉得这里应该住了个有趣的家伙,毕竟这人都活成野人了,还有心思说自己住的地方是海上仙山,管自己这十平破屋叫仙宫,而且还兴致勃勃地制作水竹琴这种费时费力其实没什么用的东西。

凌阳弋推了下木门,常年被海风侵蚀、已经腐朽的门轴就自然裂开,整面木板哗啦一声倒在了地上。

步入石屋,里面的东西也和外面一样整齐而简陋。

房屋最里侧是一张竹床,竹床上堆着层又厚又柔软的干絮,还铺着手工制作的麻布床单以及填充了竹叶的麻布枕,而且这人编织床单的时候,还试图用染了色的麻绳编出什么图案来,可能因为实在不谙此道,编了几行就放弃了,剩下的彩线被归拢成穗子,从床单一角垂了下来。

床左边安置着一架带门的高竹柜,床右边窗下布置着一张书桌。

凌阳弋查看柜子的时候,路潇就走向了临窗的书桌。

这人的手非常巧,他打磨了几条长木板,然后用木楔将木板拼凑在一起,组成了一幅还算平整的桌面。桌子下方是一把竹编的靠背椅,这人有了座椅还不满足,又将一截粗竹竿劈为两半,在火上烤弯,然后钉在了凳子脚下,做成了一把简易摇椅。

路潇随意坐在这把摇椅上,查看着案台上的物品。

右手侧有一个泥塑的花瓶,插花已经枯萎了,花瓶旁是一节竹筒做的笔筒,里面散着几根很短的铅笔头、橡皮、圆规、塑料三角板等物,一看就是从岸上带来的,此外还有一些长短不一、手指粗的竹条,竹条一端削尖后烧成了黑色,也可以充作笔用。

她扒拉完桌面上这点东西,又抽出了桌子下方的抽屉。

第一只抽屉里放着一只木盒,里面是一台便携迷你显微镜,器材保养的很好,第二只抽屉里放着《海洋微生物学》《黑曜海微生物研究》等几本书,都是晦涩难读的学术专著,路潇略微翻了翻,接着打开了第三只抽屉,这里面有三本很厚的笔记、一只食品塑料盒,塑料盒里装着温度计、折叠刀、指甲钳、储存卡等种种杂物,第四只抽屉里是一只手工打造的长方形扁竹盒,A4纸大小,里面用窄竹条分割成了一个个麻将大小的方块,按照色系,规则地排列着各色颜料,以路潇学美术多年的经验,那是红色的珊瑚、蓝色的贝壳、银色的鱼鳞、黑色的矿石、紫色的果皮等种种岛上物品,精心研磨成粉,加入海鱼肝炼出的油,调水捏成块状,然后才能长久保存下来。

路潇丢开颜料,翻开笔记本,纸张粗糙,一看就是自己在岛上砍竹子、磨碎、晾晒制作的竹纸。

这上面画得都是各种海洋微生物,线条清晰,色彩还原,图画旁边还有手写的注解,标明这些微生物样本是某日某地采集的,以及当时的天气、水温,采集过程中发生的趣事。

另一边,凌阳弋也检查完了柜子,那里面只挂着几件款式很旧的衣物,以及几匹手制棉布和麻布,此外还有一个防水背包,里面装着早就没电的相机和电脑、证件、以及一些杂物。

从证件以及笔记推断,这个木屋的主人的叫做何咎,本是一名海洋微生物研究员,13年前乘船到黑耀海进行考察,不幸遭遇风暴,船只倾覆,他也被一股神秘的洋流卷到了这座岛上。

何咎尝试离开失败后,很淡定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开始认真地经营生活,一点点打理出了这间小屋,并孜孜不倦地继续研究工作,他来到这座岛上的两个月后,笔记里突然多了一个“她”,何咎没有注明这个“她”的身份,只是轻描淡写地留下了一句——她对我不太友好。

【差点被她追上,好险】

【经过三个月的努力,她终于同意我去岛的南方看看。】

【她给我带来了一种非常奇怪的鱼,如图。】

【她说岛的北面有一种珊瑚,可以代替红色颜料。】

……

路潇一页页翻过笔记,看着何咎与女人的关系逐渐缓和,由敌对走向了友好,在他后来的考察过程中,女人还为他提供了不少帮助。

可女人是这个岛上的原住民吗?她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有什么故事?

何咎一个字都没有提过。

路潇放下笔记,猜到何咎很可能已经死了,如果他活着离开了这里,一定会带走自己研究了十几年的成果,如今他毕生心血留在这里吃灰,那么他本人不是埋在了某处泥土之下,就必然是被海水吞噬了生命。

想到这一点,路潇突然觉得有些遗憾,虽然她仅仅是路过了何咎的居住地,偷窥了一眼他的生活,却也能感受到这是一个过分乐观且非常有趣的人,他必然是那种摔落悬崖吊在一根枯树上,即便下方盘绕着毒蛇,上方有不断啃食树干的老鼠,却仍旧能欢欣雀跃舔着枝头那一滴蜜的人,如果能活着见上一面,聊一聊,说不定可以交个朋友。

就在她乱想的时候,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两人即刻屏住呼吸躲在了门口。

扑进门来不是别人,正是被路潇救上岸的那两个倒霉蛋,此刻他们浑身湿淋淋的,走路七扭八歪,进门时口中还嚷嚷着“怎么又回来了”“这个岛太邪门了”……

两个人只顾着抱怨,等抬眼看见了藏在黑暗里的路潇和凌阳弋后,便同时嚎叫出声抱成一团,像两只被蛇掏开窝的小兔子一样瑟瑟发抖。

这两人落水之后就被溺晕了头,根本没见过路潇,也不知道正是她把自己救上来的。

路潇侧走一步堵着了门:“你们是谁?”

两人结巴着回答:“游游游客。”

“骗鬼呢?游客见到海警至于跑吗?”

此刻两人反应过来,原来他们就是刚才把自己吓晕了头了海警。

凌阳弋插话问:“你刚才说‘怎么又回来了’,你之前来过这个地方?”

“没、没有……”那人还想抵赖,路潇伸手把他拎了起来,那人便立刻改口,“来过来过!我们来过!”

“这是什么地方?”路潇说,“刘苗的那些乌木是在这里找到的吗?”

两个人愣住:“你们抓住刘苗了?她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