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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惹檀郎 九方杬 12311 字 10天前

第71章 与君别

◎情之所至,也顾不得白天黑夜了。◎

自侯府一别,畹君着实消沉了好些日子。

这一桩事,她甚至分不出个对错。她委屈,时璲也着实无辜,那老夫人虽骂得难听,可有一点也确实没说错——她就是没有自知之明。

她凭什么觉得,时*璲接受了她,他的家人就会跟着接受她呢?她在他们眼里,就是劣迹斑斑,就是德不配位。

她把脸伸了过去,就别怪人家的巴掌落下来。

畹君的心灰了。

她告诉苗苗:“以后你没有爹爹了,只能跟娘亲相依为命了。”

苗苗小嘴一瘪,畹君伸出两指捏住她的嘴巴:“不许哭。娘亲已经很难过了,苗苗不要再让娘亲揪心了。”

苗苗拼命把眼泪憋回去。

玉清在门外道:“娘子,侯爷今天又来了。”

自那一日起,时璲天天下了值便到她家门口守着。

畹君不想见他,第一天就把颈间的扳指吊坠解了下来,让玉清转交给他。

她以为自己的意思应该很清楚了,可是,他仍旧雷打不动地每日登门。

“那就由他吧。”

知难而退,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事。

她这样想,云娘却忍不了了。原本年轻人的事她不想插手,可畹君都这么伤心了,这时璲还要天天来刺激她!

云娘披起外裳出了屋,径直走出去拉开大门。

门外的时璲眼前一亮,见是云娘,目光又黯了黯。

“你还来干什么?你们一家人,唱完红脸唱白脸,存心拿我们家取乐是不是?”

“伯母……”

“当不起!你若真带着诚意来,就把你家那老太婆叫上门来赔罪!若不能够,就放过我家畹君吧,别再拿她当猴儿耍了!”

时璲惭愧至极,却仍不为所动道:“我见到畹君,自然会离开。”

云娘气极,若是对着常人,早拿扫帚簸箕轰他走了;偏又顾及他身份不敢贸然动手。

待要骂几句,不是对着那老太婆终没意趣,只得抬手把门重重一关。

不料门缝里钻出个小娃娃来,抱着时璲的腿便哭。

“爹爹,苗苗要爹爹……”

“小没良心,人家怎么欺负你娘你都忘啦?你娘辛辛苦苦把你拉扯这么大,你这个爹都付出过什么?”

云娘又气又急,抓着苗苗的胳膊要抱她进去,这小家伙竟不知哪来的牛劲,死死扒着时璲不松手,哭得小脸都红了。

时璲心里一阵抽疼,又不好跟云娘抢人。祖孙两人正僵持不下,门内忽然传来一道淡冷的声线:“娘,放开苗苗吧。”

畹君看着门外的闹剧,实在没忍住开了口。

门外三人朝她看过来,畹君垂眸避开了他的目光。

苗苗拽着时璲走到她面前,仰起小脸看着她,眼里还闪动着泪花:“娘亲,苗苗要爹爹!”

畹君只感到那两道灼热的视线落在脸上。她也不说话,也不理会苗苗,掉头往院里走去了。

云娘赶紧拽走苗苗,留出地方给他们二人说话。

院里有一架榆木秋千,是今年三月时璲在院中搭起来的。

彼时诸事虽忙,可他看这院子空落落的,怕她们母女闲时闷着,便忙里偷闲来搭了一架秋千给苗苗玩。

“你有什么话,一次说完,今后再不必上门来了。”

畹君足尖点地坐在秋千架上,仍是低着头不看他。

时璲干脆便在她面前半跪下来,仰面盯着她的眼睛,一手去捉她放在裙边的手。濡热的夏夜,她的手竟冷似沃雪。

畹君往回一抽,没抽出来,手被他紧紧地攥在掌心里。

“那天的事,我真的不知道……”

“我明白。”畹君打断他,“我并不恼你。”

“不恼我,为何一直不见我?”

畹君实在没忍住横了他一眼:“你是不懂,还是装痴?你祖母那番话说下来,你觉得我们还能成么?皇上以孝治国,难道你要为了我们母女背上不忠不孝的名声吗?”

时璲默然片刻,道:“你等我想想办法,总会有两全之策的。”

“别徒劳了。”畹君摇头,“他们根深蒂固了几十年的观念,怎么会那么容易被你改变?你越是从中斡旋,他们只会越发讨厌我和苗苗罢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她垂下眼睫挡住他的目光:“我已经想通了。我虽然喜欢你,可是没有你,我的日子也照过;反而嫁给你,我会过得很辛苦。”

时璲急道:“你怎能这样想?先时不是还说,不管什么困难,你都不会放弃你的家人、你都会陪着我一起面对吗?”

畹君甩开他的手,含泪瞪着他:“可我不是你的家人,那边才是生你养你的家人!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本来就不该走到一起!”

“那苗苗呢?她一直很想要有个父亲的!从前我和她没相认的时候,一说到爹爹她就急,生怕别人说她没爹爹。难道你要她一直这样长大吗?”

“可是我没有办法了!”她捂着脸哭了起来,“别再逼我了……我不想跟姨妈一样一辈子困在内宅、困在别人的眼光里,我只想过回原来平静安宁的日子……”

时璲心如刀绞,微微施了点力将她的手从脸上拿开。他试图仰面吻去她脸上糊着的泪水,却被畹君偏过头躲开了。

她眼里豆大的泪珠滴进他的眼睛里,在那双乌浓星眸中镀上一层泪光,又从他的眼角滑下来。

“好、好,我不逼你。那,我还能经常来看你和苗苗吗?”

“长痛不如短痛。”她忍着哽咽拒绝了他,“趁苗苗现在还小不记事,她哭一段时间就走出来了。”

“那你呢?”

畹君没有回答。

时璲只得低头在她掌心一吻,手掌覆上去用力握了握,起身离开了谢宅。

畹君摊开手掌,手心里多了一枚润凉的扳指吊坠。

*

日子如细沙般在指缝间流走,六月暑意渐盛,街头巷尾都流传着谢阁老被罢官夺爵的消息。

云娘借着这个好消息,将畹兰居整顿一番重新开业,连放了三天爆竹,请街坊邻里过来吃流水席。

一时酒楼人手不够,把谢岚佩兰、玉清玉澄都拉出来帮忙。

畹君成日在家里消沉,云娘也有意让她出来散心,因此也不用她帮忙,另置了张桌子,只叫她领着苗苗在一边吃酒。

爱哭的苗苗也不哭了,她知道娘亲比她更需要人哄。

她用手指沾着茶水在桌上涂来画去,小姨教她写了“苗”字,她偷偷练习了好久,就想着能哄娘亲开心。

“娘亲你快看这是什么。”

她拽着畹君的袖子,指着桌上歪歪扭扭的“苗”字。

畹君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又转过注意去听邻桌讲话。

宣武门住的多是文人士子,最喜针砭时弊。他们从谢阁老的事说到内阁重组,再说到今年正月朵豁进犯塞北之事。

“年初朵豁进犯,皇上本想派北定侯挂帅,但他以腿伤未愈推拒了。现在大伙知道为什么了吧?为了党争内斗!斗走景王党的谢阁老,岂不比边疆安宁重要多了!”

“啧,可见朝廷吏治昏聩,有才干的人都去倾轧内斗,斗赢了就一步登天,谁还愿意办实事!”

又有人道:“这么讲你们就错怪北定侯了。且不说谢阁老确实罪行累累,难道你们今儿没看邸报,北定侯已经向皇上奏请出征塞北,就等着内阁的批复了!”

畹君浑身的血一凝。

他要去塞北?他腿上有伤,怎么能去打仗!

她怔怔出神,直到耳边响起苗苗气急败坏的声音:“娘亲,娘亲,你为什么不理我呀!”

她这才回过神,望向已经干涸的桌面,魂不守舍地问道:“苗苗要娘亲看什么?”

“没什么!”苗苗气鼓鼓地跑开了。

畹君心神恍惚,没等席散便独自回了家中。

走到胡同口,远远见到家门前倚着一道熟悉的身影,院墙内伸出数枝蔷薇花叶,影绰地挡出了他的侧颜,却将脸上的线条勾勒出几分瘦削来。

她心里跳漏了一拍,猛地走上前去。

时璲闻声看过来,看见她的那一刻眸光熠然一亮。一个多月不见,他的形容更清减了,许是因为穿束腰箭袖的缘故,身上出尘的矜贵之气冲淡了些,却多了几分锋锐英武。

畹君知道,他是做好踏上战场的准备了。

她半怨半愁地嗔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取出钥匙开锁。可是她的手抖震得厉害,怎么也对不准锁孔。

“我来跟你辞行。”他垂眸看着她白得跟冰削一样的五指,“我过几天要往塞北去了。”

畹君不想听,只想赶紧打开门进去。

“你照顾好苗苗。”

“啪”的一声,那大铜锁终于打开了。

她推门进去,又忍不住转头瞪他:“苗苗都没有爹了,我这当娘的还能不照顾好她吗!”

时璲无奈苦笑:“你就不能盼着我点好?临阵出征,很忌讳讲这些丧气话的。”

畹君自悔失言,又低不下头去,只得恨恨道:“反正你决定去塞北也没问过我,我凭什么给你说好话!”

“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这不是我能做主的。”

要不是她在酒楼听到那些人的闲话,她就真信了!

畹君掉头往院内走,走出几步见他还站在门口,没好气道:“还不进来!”

坐在厅里,她满心的委屈不快,连茶也不想给他斟。

时璲只好自觉寻出茶壶,倒了杯温茶到她手边去,又取出两张契书来:“这是玉清和玉澄的身契,以后就让她们留在这里照顾苗苗吧。”

畹君一把夺过来,扬手扔到地上去:“我不要!我们母女的死活不用你管。”

时璲凝眉望着她,蹲下身去捡起那两张契纸,却见她面前的地砖上“啪嗒啪嗒”绽开两朵泪花。

他将契纸用茶杯压好,在她面前半蹲下去,仰起脸来看着她的泪眼。

“傻姑娘,我只是去前线督军,又不是不回来了。”他凑上去吻走她眼里的泪光,“我从来没有说不要你们母女。”

咸涩的泪水在舌尖洇开,他吻着泪痕向下,慢慢衔住她的唇。他轻吮着她的舌尖,细润而无声地抚慰着她,将她的委屈忿懑不安化为呜咽的细喘。

绵长而深重的吻分开时,自两人口中带出晶莹的银丝,欲断不断,像不能割舍的牵念。

他的眼里似也染了水光,眸中深浓的墨色化开,泛起潋滟的情潮。

畹君勾着他的脖子重新吻了上去。她的吻急促得没有章法,像夏日里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宣泄完后又草草收场。

“我不要你走。”压抑的哭腔有点像带着鼻音的撒娇。

时璲抱着她进了屋里。

夏深日长,酉时的斜阳透过摇晃的竹帘照进来,洒下一条条跃动的光斑。

在白日里做这种事,这在此前是从未有过的,可是情之所至,也顾不得白天黑夜了。

两人滚缠在一起,夕阳隔着纱帐花纹透在她白绸一样的肌肤上,像刚出锅的糖蒸酥酪上洒了碎金的桂花末,其色也艳,其香也馨,其味也甘。

如果可以,他真想沉醉于此,跟她永不分离。

可是为了她,为了他们的女儿,为了她们能堂堂正正站在他身边,他不得不再次与塞北漫天的黄沙与八月飞雪作伴。

为人子,他无法做到与生他养他的长辈翻脸;可是为人夫为人父,他更不能割舍她们母女。

二十五岁的北定侯第三次策马出征。比起十四岁时的踌躇满志、二十一岁的失意落魄,如今的他有了一种从容无畏。

明天会怎样,谁也不知道。也许他会马革裹尸,那就还她回归平静安宁的生活;也许他会破敌凯旋,那就以所有的军功求一道赐婚圣旨,换名正言顺地与她长相厮守。

第72章 离乱生

◎北定侯府被抄了家。◎

畹君虽知战场凶险,然而当她得知时璲留了一箱黄金给她们母女之时,方知他是真的做好了回不来的准备。

当初他准备用来买谢岚与她“和离”的三千两黄金,如今整齐码在她床底的一口填漆金丝楠木箱里。

三万两银子,足够她和苗苗安稳度过余生。然而畹君却宁愿一分不要,换他平安归来。

酒楼里的高谈阔论偶尔会提及塞北的战况,她既想听到时璲的消息,又害怕听到他的消息。她一个不信神佛的人逢初一十五都到庙里上香,祈求菩萨保佑他早日凯旋。

这段日子里,她听玉清说起侯府的近况:

时雪莹被谢老夫人强行送回了夫家去;

时璲虽不在京,然而谢老夫人的风痹症越发严重了,因此仍带着儿媳孙媳逗留京城。

她原本最依赖谢岚的诊治,然而因为畹君的缘故,也不肯再召谢岚,转而用起了太医院的御医。

畹君心道:不来才好,就算她们来请谢岚,她也不许他过去!

谢岚却很可惜:“侯府银子给得真大方呢,去一次能抵我在澄心堂看三个月的诊!”

佩兰嚷嚷:“师父你别惦记他们了,他们是我们家的仇人!”

谢岚只知道她们那次去赴宴,喜事变坏事,至于具体说了什么,云娘她们不肯揭畹君的伤疤,他自然也不好打探。

九月过后,畹君感觉京中气氛陡然肃杀了起来。

兵马司抓了一堆妄议朝政的文人,来势汹汹地闹了大半个月,如今人人谨言慎行,她更无从打听塞北的消息了。

她心下愈发不安,总觉得时璲会出事,便准备去卧佛寺给他上一炷平安香。

谁知刚出了胡同口,便被一队披甲佩刀的兵卫挡了回去:“京师戒严,全都回家里呆着!”

畹君心里突突狂跳,果然出事了,只不过没想到先出事的是京城。

朝廷发了戒严令,所有人只许呆在家里,每日由里长带人分配粮食肉菜;云娘的酒楼也被勒令歇了业,只有医馆尚可容一人坐堂。

谢岚成了家里唯一一个可以出门的人,每次回来,畹君总要问他有何消息,只是谢岚也根本无从打听。

他们住在宣武门外尚且如此戒备森严,更可见内城是何光景。

及至十月中旬,外城方稍稍解了禁,撤走了大部分兵卫,只是仍不许进出内城。

畹兰居重新开张起来,生意冷清了许多。

明明先前不许坊间议论朝政,然而酒楼一开张,便立刻有人宣告了戒严的始末:

九月下旬,先太子毒害先帝,事发后畏罪自尽。如今朝政由景王把持,正在清算东宫余孽。

北定侯府作为东宫心腹自是首当其冲,当天便被抄了家。不仅如此,金陵的宣平侯府也夺爵抄家,男丁悉数下狱,只待明年开春押送京师问斩。

余下东宫同党,或杀或囚,空出的许多官职均由景王党顶上;那等中立官员,若表忠心,则仍领其事;倘若有质疑者,则按东宫余孽论处。

经由大半个月的戒严,朝中已然换天,成了景王的天下。

却说这场政变,北定侯府的财物、仆婢、府宅均被抄没充公,幸而玉清玉澄的身契到了畹君手中,方得以幸免。

北定侯时璲出征在外,府中仅余三位主子:便是谢老夫人、陆夫人和谢氏婆媳三人,其诰命封号一并褫夺,又失了屋舍仆婢,三人只得流落街头。

起先还可当掉身上的钗环首饰换钱度日,因像她们这样流落的罪臣女眷极多,那首饰虽是贵重珍品,当铺却压价极狠,换得的银钱勉强在客栈里安身。

偏那客栈掌柜又欺她们寡弱女流,四处克扣盘剥,及至银钱花尽,便毫不留情地将她们赶了出来。

此时已是十月初冬,风里带了凛冽的寒意,陆氏三人别说裁置冬衣,就连果腹栖身的银钱都没有了。

短短半月,这三位贵妇人便尝尽了世间冷暖。

谢老太太身上本就有疾,被这遭变故一激,又恰逢天气骤寒,其症更是来势汹汹,转眼间便一病不起。

陆氏婆媳心急如焚,却四处求告无门。往常与北定侯府走动的人家,一多半自顾不暇;另一半与之割席还来不及,又怎么可能相助?

而那被时璲弹劾得罢了官的谢阁老,如今已起复升了内阁首辅。走投无路之下,三人相偕去了谢府。想来念着亲情,他总不能看长姐和孙女饿死街头吧?

没想到,刚到门口,她们便被谢府的仆人乱棍打了出去。

一个穿着锦袍的管事走出来,站在台矶上看着落魄的婆媳三人,居高临下地说道:

“各位姑太太、姑奶奶,听好了:我们阁老说了,当初北定侯那般赶尽杀绝,他肯留几位一条生路已是开恩,更勿再肖想阁老收留你们;不过等北定侯归京伏罪之时,为了各位能活着给他收尸,阁老还是额外赏了一吊钱,接好咯!”

他扬手一抛,却不知是不是故意,那串钱的绳子突然松断,一串铜钱便如天女散花,四散滚落在她们面前。

陆氏三人往日何曾受过这等侮辱,只如今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腹中又饥肠辘辘,望着那地上救命的铜钱,也只得忍了辱蹲在地上一枚枚地捡起来。

谢老太太本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脾气,心中早已将这个弟弟骂得狗血淋头,只是明白大势已去,她是最人微言轻的一个老婆子罢了。

看着儿媳和孙媳狼狈地在地上捡钱,她也颤巍巍伸出干瘦的手指,捡了几枚放进兜里。

一枚铜钱卡在石板缝中,谢老太太眼花力弱,抠了许久没抠出来。

忽然她面前出现一双软缎绣花云头锦鞋。

“别捡了。”一道清柔的女声在头顶响起,“没地方去的话,跟我走吧。”

谢老太太仰头望去,入目先见一条月白色织金绵裙,再往上是一件木槿色对襟短袄,狭腰秀颈,玉容清姿。逆着冷阴的天光,来人恍若神女降临般垂眸俯视着她。

谢老太太一时没认出来人,直到儿媳颤颤唤出其名,她才知道那竟是她最不齿的谢畹君!

畹君先领着她们去了畹兰居,叫人送了两屉热汤热饭并四碟咸菜上来。

陆氏三人饥寒交迫,一看那热气腾腾的汤饭,立刻被引得食指大动。谢老太太自恃身份,还准备等畹君说句软话再动筷。

谁知畹君也不言语。陆氏婆媳顾着尊卑规矩不敢先动筷,急得催道:“老太太快些用吧,一会儿就该凉了。”

谢老太太只好拿起了筷子,陆氏二人也立刻执筷。她们许久没吃新鲜茶饭,此刻配着咸浸浸的小菜,比什么珍馐玉馔都更要可口。

谢老太太见她们吃得急,怕把那一屉热饭吃没了,也忙忙扒拉起来。

畹君看着好笑,心中又颇感唏嘘。

她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与她们同桌而坐,竟是这样的情形。

这当口云娘得了信,提着锅勺就赶了过来,看着狼吞虎咽的谢老太太冷笑道:“哟,真是稀客呀,老夫人怎么吃起鱼食来了?”

谢老太太一噎,慢慢放下了碗。

这大半个月来,她受到了毕生从未受过的屈辱,原以为自己已经适应,没想到被这贱妇蹬鼻子上脸的时候,她还是没忍住脾气!

她颤巍巍地拉着陆夫人和谢氏起身:“走,不吃了,我们走!”

陆氏婆媳好不容易寻得个避风处饱餐,如何肯动?便是老太太的面子也顾不得了,只假装没听见。

谢老太太见拉不动她们,心下又羞又怒,兀自拄着拐起身要走。

云娘把锅勺横在她面前,笑道:“要走,先把饭钱结一结,别让人指戳你这一门两侯的老封君吃白食!”

谢老太太气急攻心,两眼一翻往后栽倒,陆夫人和谢氏忙起身扶住她。

畹君怕真给她气出什么好歹来,忙开口道:“娘,您老人家也消消气,今时不同往日了,侯府抄了家,哪有银子结饭钱。就当是看在苗苗的面子上,别计较了。”

一听苗苗的名字,谢老太太一怔,陆夫人更是忍不住黯然。

云娘冷笑道:“大姑娘,我真不知道你是缺心眼呢,还是昨夜梦中被菩萨点化了。人家当初怎么骂你的呀?半年过去了,你娘我还倒背如流呢!人家鲜花着锦的时候你分不上一杯羹,如今落魄了,你倒是巴巴地捡起这包袱了!”

一番话说得陆夫人和谢氏尴尬不已,谢老太太脸上更是红一阵白一阵。

畹君瞥了一眼谢老太太,叹息道:“我又不是圣人,怎会不记得,怎会不气恼?骂我一个外人便罢了,苗苗还那么小,被她的至亲那样羞辱,我每每想起来都忍不住掉眼泪!”

陆夫人和谢氏羞惭难当,深深地低下了头颅。

尤其是陆夫人,苗苗是她孙女儿,她怎么会不心疼?只是什么也没有老太太高兴重要,骂便骂了,就是当众那样骂她,她也得受着的。

这样想时,情不自禁地松开了对婆母的搀扶。谢老太太骤然失去倚仗,一个踉跄险些倒地。

畹君看在眼里,伸手扶了她一把,对那婆媳三人道:“只是我虽出身低微,却也懂得爱屋及乌的道理。你们是二爷的亲人,我不会放任你们流落街头不管的。”

谢氏忍不住抽泣出声。这些日子看遍人情冷暖,因此更知道这份雪中送炭的珍贵。

陆夫人也眼含热泪,待要谢她,想想从前揣度她的那些话,这道谢反倒显得不诚心了。

谢老夫人佝偻地坐在条凳上,垂着眼不言语。

云娘也只得道:“罢,罢,但愿人家承你的情!”

畹君领着陆氏三人回了宣北坊的家中,让玉清烧了热水给她们沐浴,又寻出几件她和云娘旧年的袄子给她们穿。

三人此刻方从饥寒中脱开身来,虽那衣袄不甚合身,此刻却胜过任何轻裘大氅。

谢宅虽是二进的宅院,却并不敞阔。

正房是云娘带着苗苗住,两间耳房给了玉清和玉澄;东西厢各两间房,畹君佩兰一人一间,另两间做了杂物房;外院一间倒座房给了谢岚住。

如今多出三人,畹君只得让佩兰搬来同她睡,将佩兰的房间并西厢的杂物间收拾出来,给了她们婆媳三人住。

谢老太太虽落魄了,不过在媳妇面前余威还在,有大床的屋子留给她住,陆氏二人挤在另一间屋子里。

这房间虽不及侯府的一间茶房大,然而三人挤在里头,却有种分外安心的踏实。

陆夫人安顿下来,方拉着畹君的手,眼巴巴道:“苗苗呢?”

“我让玉澄带着她在屋里。”畹君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道,“苗苗上次去侯府吓坏了,好几个月才缓过来。我想先不要叫她见到你们的好。”

见她们均是低头沉默,畹君赶紧问出最关心的问题:“侯府抄了家,那二爷怎么办?”

陆夫人掩面而泣,告诉她一个跟坊间传闻迥然不同的说法:

谢阁老被罢官以后,景王狗急跳墙,见时璲出征,太子党的防备空虚,便出其不意地毒死了先帝和太子,并把罪名都推给了太子,好让自己名正言顺地继位。

因为时璲坐镇塞北手握重兵,景王尚不敢让塞北乱起来,所以封锁了消息,打算等他回朝以后,再来个瓮中捉鳖,除掉这个劲敌。

如今京城内虽解了戒严令,可是城门仍只进不出,连各省总督巡抚都尚不知先帝殡天的消息。

畹君又急又气,时璲还在边疆御敌呢,这景王就趁虚而入把他家给抄了,还想着让人打退外敌再过河拆桥,实在是太无耻、太令人寒心了!

此时已近日暮时分,佩兰云娘等人都回了家中。

佩兰虽不像云娘那般牙尖嘴利,可对她们也没有好脸色。

倒是谢岚医者仁心,仍替谢老太太诊了脉,给她开了几剂药,让佩兰明天到医馆抓去。

佩兰不乐意:“没有诊金就算了,还要我们医馆倒贴钱!”

谢老太太只得闭着眼睛,假装没听见。

她不知是无颜见人,还是放不下架子,又或是年迈体衰,总之整日躺在屋里称病不出。因祸得福的是有了谢岚的诊治,反倒叫她的风痹之症减轻了不少。

苗苗除了没见到谢老太太,陆夫人和谢氏都见着了。

她还认得谢氏是那个爱变脸的漂亮姨姨,对谢氏有点畏惧。可她却不认得陆夫人,便睁着大眼睛好奇地望着她。

陆夫人见到小孙女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她陡遭变故,丈夫儿子都关在金陵的大牢里,还有一个儿子远在塞北,如今身边虽有婆婆和媳妇相依,可那两个才是一家人。

没想到在这里还有一个跟她血脉相连的小女孩,一时心中半悲半喜,忙蹲下身想抱苗苗。

谁知苗苗后退了一步,躲在畹君裙子后面道:“娘亲,这是谁呀?”

陆夫人忙道:“我是你……”

“叫婆婆吧。”畹君含笑打断她。

苗苗从善如流地喊了一声“婆婆”。

陆夫人苦笑,又赶紧点头应了。当初她有机会认苗苗,可惜她没要。如今也没脸再让苗苗认她当祖母了。

她们在畹君家住着,虽每日必遭云娘白眼,但比起先时流落街头的日子已经好太多了。

过些时候,天愈发冷了,下过几场轻盈的雪,转眼就到了苗苗四岁的生辰。

云娘做了一桌羊肉宴,见谢老太太不出屋门,便破例让陆氏婆媳上了桌。

她给苗苗备的生辰礼是一个小金镯子。

苗苗原本有两个银镯,后来时璲给了她一个金镯,云娘再添一个金的,正好左右手都戴着一金一银,配上苗苗肉嘟嘟的小手臂,看着分外喜人。

畹君给苗苗的生辰礼是一顶狐皮帽。

去年那件狐皮斗篷苗苗穿不了了,她便改成一顶绒帽给苗苗戴,当作她和时璲共同送的礼。

佩兰送了个布娃娃,谢岚送了个小手炉。玉清和玉澄一人送荷包,一人送香囊。

桌上唯有陆夫人和谢氏拿不出礼物。想当初她们随手赏下人金锞银叶都不眨眼,如今身无分文,便是有心也拿不出东西。

好在苗苗并不计较,见其一脸窘态,还以为是她们没礼收的缘故,于是大方地准备分两件给她们。

可是看来看去,哪件都不舍得,只得把手边的一道杏酪蒸羊肉推到她们面前,煞有介事道:“婆婆、姨姨,这是你们的礼物,快吃吧!”

一桌人都笑起来。

笑声传进谢老夫人的屋里,她颤颤抓着床幔坐起来,拄着拐走到窗边,遥遥地望向热闹的厅堂。

吃饱喝足以后,畹君郑重其事地对众人宣布:“我想去一趟塞北。”

除了苗苗,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云娘头一个反对:“不行!先不说现在外面大雪封路,就说这种特别时期,偷偷出京是要杀头的!”

畹君道:“我意已决。”

她不能让时璲毫不知情地回京赴死。她要去塞北给他报信,让他早做应对。

大雪封路,一直走总有抵达的一天;不许出京,她别被抓到不就行了。到时再找一支老道的镖队护送,总出不了什么差池。

畹君看看云娘,看看佩兰,最后目光落到苗苗懵懂的小脸上。

“我以前做那么多事,都是为了娘、为了妹妹、为了苗苗,为了让你们过得更好。可是现在,我也想为我自己活一次,为我的幸福努力一把。”

第73章 共君欢

◎我能让你在这时候怀上么?◎

畹君虽不是头一回出远门,可从金陵到京师水路陆路贯通便利,远不是塞北能比。

她花三百两高价在黑市雇了一支镖队,请他们护送她出行。

银子果然不是白花的,这些镖师门路甚广,第一天便带她出了戒备森严的京城。

畹君松了口气,却没想到出京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挑战。

且不提数九寒冬带来的不便,朝廷还特别在自京师、太原、平凉、西宁、肃州这条路线上设了禁卡,不许寻常商队百姓通过。

于是,畹君跟着镖师们风餐露宿、上山下水,连春节都是在路上度过的。历经两个多月的艰难险阻,终于在正月底抵达肃州卫。

没想到肃州的关卡比途中州府更要严格许多,除去运送粮草军需的民夫,闲人概不得进出城池。

畹君已经打听清楚抗击朵豁的中军大营就在肃州卫,时璲身为兵马大元帅,自然也驻扎在此。

她让镖师们想办法送她进去。经过三四天的踩点,镖师们终于把她弄进了一辆草料车里。

畹君身上堆着成捆的草料,像五指山一样压得她喘不过气;且那草料里还有一种特殊的牲畜的味道,简直难闻至极。

她努力憋气,心道路上那么多坎坷都走过来了,还差这点吗?

没想到还真就卡在这了。

草料车在城门例行检查,眼光老辣的守卫兵一下子把她从草料底下拽了出来。

“有间谍!”

畹君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见七八个明晃晃的红缨矛头对准了她。

她东张西望了好一会儿,终于确定了他们说的间谍就是她。她连忙解释道:“我不是间谍。我是你们督军元帅的……”

说到这里,畹君顿了一下。

她终于知道名分的重要性了,譬如此时此刻,她都不知该怎么解释自己和时璲的关系。

“……我是他的太太。”

那为首之人将她打量了一番,忽地嗤了一声。

凡间谍者,长相要平凡、头脑要灵醒。像她这般长得又高调,说话更招摇,这么笨的间谍真不多见了。

“带走!”他冷喝一声。

畹君被抓进一处牢狱,只见那环境阴暗逼仄,不见天日,霉味混着腥淡的血气,潮湿的空气令人作呕。

两个人过来审她,畹君只一口咬定她就是时璲的太太,让他们叫时璲过来见她。

那两人见她说得煞有介事,虽内心依旧不信,只是也赌不起那万一,便准备去大营里通报一声。

肃州卫大营在城外五十里处,赶过去要一个多个时辰。眼见天色将晚,那两人便搁了一夜,次日方赶去营中通报。

营中又各有事忙,传信兵听说是大元帅的媳妇来了,并不敢耽误,忙忙地往上报了。

那高一级的将领有了些见识,知道时璲没有娶亲,便是有,那侯夫人也犯不上千里迢迢亲自过来。正欲打发了那兵士,转念想到许是他在哪里留的风流债也说不定。

于是便转去中军帐,待里头议完事,掀帘进去笑道:“将军,你媳妇来了*,还不快去接驾。”

话音未落,迎面飞来一支令箭。

桌案后面的人抬起头冷笑:“敢拿这事消遣我,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那将领侧头避开,走到他身边笑道:“我说真的,尊嫂眼下就在肃州城里呢。将军还不快过去看看,仔细慢待了嫂子与你生气。”

时璲肃容道:“究竟是什么事,速速说来。”

那将领见他正色,也忙收了调侃的心思,将昨日城里如何抓了个女间谍,那间谍又非说是他未过门的妻子,闹着要见他之事细细道了出来。

那将领本当个笑谈说,谁知时璲越听眉心越紧,沉吟半晌道:“把人带过来。”

那将领忙领了命出去。

时璲掩卷沉思,心却越跳越快。虽明知她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然而一忆及畹君,便再也盖不下那满溢的思念。

他遽然站起身来,一边穿上外袍一边命亲卫备马。

不过一个时辰,他便策马赶到了五十里开外的肃州大牢。

行步如风地闯进昏暗潮湿的牢里,透过栅栏看到里头抱膝而坐的身影,他心里猛地一窒。

是梦吗?还是阔别太久的幻觉?

他箭步冲进里头,捧起她的脸一阵揉搓。手下的肌肤散着细腻的温热,杏目桃腮,琼鼻樱唇。正打瞌睡的她茫茫然睁开眼,一双秋水剪瞳还没认出他来,迷糊地望着他出神。

时璲重重在她的唇上亲了一下。

“谁让你过来的?知不知道这里多危险?是不是家里出事了?”

畹君听得那一叠声的质问终于醒过神来,见到他的委屈忍不住满溢而出,噘嘴道:“你每次都这样,一见到我就凶我……”

时璲忙耐下性子,小心翼翼地亲了亲她的脸,又急着催问:“到底出什么事了?你怎么过来的?苗苗呢?”

“苗苗没事。”畹君环视了周边一眼,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快带我出去!”

她委屈极了,时璲竟然任她在牢房里待了一晚上!

她嫌那被褥脏,一整晚都是抱膝坐着睡的,此刻浑身酸痛,又困又饿,没好气地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

时璲听说苗苗没事,先放下了大半的心,忙抱起她出去,让人备车去了府衙。

府衙后头收拾出来一间整洁的屋子,时璲一路没让她足尖落过地,直至进了屋子方放她在榻上坐下。

畹君嗅了嗅衣裳上的味道,嘟起嘴道:“我要沐浴!”

“已经让人去烧水了。”他半蹲在畹君面前仰面望着她,“姑奶奶,到底出什么事了?”

畹君望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