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的风沙锋利了他脸上的棱角,他看起来黑了,也瘦了。
她有些心酸,他还不知道他的家没了。
“皇上没了,太子没了,景王上位,把你家抄了。”
“什么?”
她的话如轰雷掣电,每一个字都是那么不可思议,他一时竟不能反应过来。
“京师戒严了好多天,什么消息都不放出来,就等着你一回去就把你拿下呢!”
时璲站起身来后退几步,高挑的身形摇晃了几下方扶着桌沿站稳。
他双目沉沉地盯着畹君。
“你……”
你开玩笑的对不对?
可是她人都切切实实地坐在了他的面前,怎么会是开玩笑?
畹君见他神色震动、如遭雷击,忙站起身来张臂抱住他。她将脸贴在他宽阔的胸膛上,哽咽着说道:“还有我在,还有我在。”
时璲胸口剧烈起伏着,半天方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慢慢回搂住怀中温香纤薄的身子。
她这么瘦弱的一个姑娘,是怎么跨越数千里赶到他身边的?
京师消息封锁得那么严密,她又是如何突破一道道盘查,方能将信送到他面前?
去年最天寒地冻的时候,她就这样在路上奔波,家人在千里之外的京师,爱人在千里之外的塞北,她心里会不会孤独,会不会害怕?
畹君感受着他胸腔里细微的震动,忽然一滴温热的泪落在她的脸上。
她抬头一看,那双漂亮的长眼睛中竟潋滟着水光,在浓长的睫羽上凝聚成透明的水珠,不堪重负地滴落下来。
她从没见过他这样脆弱流泪的样子。她忙抬手去替他擦眼泪,时璲偏头避开了。她又搭着他的肩膀踮起脚,试图学他以前那样去吻走他眼中的泪。
他低下脸,用嘴堵住她凑上来的唇瓣。
是一个颤抖的痛吻,连牙齿间的磕碰都带着细微的战栗。
畹君在啜吻的间隙中含含糊糊地说道:“别伤心,我在的。”
安慰的语言太苍白,她像细细地吻着他的脸,试图抚慰他的难过。
“傻妞,真是傻到家了。”他带着淡淡的鼻音道,“我在景王眼里是必死之人了,你还不赶紧割袍断义,千里迢迢地跑过来干什么?”
畹君气得摇他:“你说的什么混账话!你这话非但看轻了你自己,也把我看轻了!”
时璲忍不住自胸腔里笑了一声出来:“你这坏女人,不是为了一千两就把我丢下吗?怎么现在摊上了抄家灭族的祸端,你反而不离不弃起来了?嗯?你是不是缺心眼?”
他在她心口的丰盈上捏了一把。
“都说过不许再提以前的事了!”畹君窘红了脸瞪他,“你,你怎么这么不正经!快想想办法怎么脱身吧,难不成你真的准备回京受死么!”
时璲长长出了一口气,道:“景王封锁消息,因为他怕我知道。现在我既然已经知道了,该慌的人是他。”
他问了畹君几个人名,“……这些人现在如何?”
她概没听过这些名姓,只茫然摇头。
时璲料来她所知不多,便也不再追问。他摩挲着她的头发,满腔的柔情快要溢出来。
“路上很辛苦吧?”
她委屈地点点头。
“那我来安慰安慰你好不好?”
畹君见他乌浓的眸光里氤氲着某种熟悉的情愫,福至心灵地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抱紧了双臂,难为情道:“不要!我身上……怪脏的。”
时璲哈哈大笑。
“你想什么呢?方才不是说要沐浴么?现在水烧好了,又不要了?”
畹君大窘。
这人就是故意的!
进了净室,浴桶里已经放好了热水,白气氤氲满室,散着淡淡的清香。畹君还未入浴,身心先感到了一阵舒畅。
时璲亲自服侍着她更衣。脱去外袄,瞧见她小腹微隆,他不觉怔住:“你……”
畹君循着他的目光望下来,摸了摸肚子,悄声在他耳边道:“我又有了,是个小千金。”
时璲心头猛地一跳,一时喜得愣在原地,不知怎生是好。待要抱她,又怕磕着碰着了她,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畹君瞧他那呆样,禁不住扑哧一笑,将衫子解了,里面只穿一件浅粉色主腰,又将那主腰翻将起来,原来里头还有个内袋,里面鼓鼓囊囊地塞满了银票。
她将里头的银票全取出来放在时璲手里,笑道:“你数一数,正一万两的数,可不是千金?”
时璲心头大起大落,瞧见她那得逞的笑容,又不觉失笑,将银票放在一旁,三下五除二脱光了她的衣裳,抱起便扔进了浴桶里。
“我不管,你得赔我一个小千金。”
他说着也解甲除衫跨入了桶中。
升高的水线顿如碎珠乱溅,自桶沿哗啦啦地溢出来。他张臂一揽,将她娇柔的胴体搂进怀中。玉山一样的身躯围裹着她,更有那耸突的山石顶着腰际。
畹君在他怀中扭动了一下,心中也确实想念小二爷,便配合着他的抚触,慢慢鱼水交融。
伴着破碎的水面,她还惦记着跟他邀功:“那一万两,是我跑了好几家钱庄……呃啊,才换来的,嗯……”
“我要小千金。”
水浪拍击岩石撞出“啪啪”声。
“我知道你肯定有很多用钱的地方,啊,轻点!你们侯府现在一贫如洗,你得改改大手大脚的习惯,嗯……这一万两你得省着点用。”
“这时候播下种子,那是不是跟苗苗差不多的生辰?”
她星目迷离:“苗苗,苗苗是二月中……”
“那正对了。”他笑,“苗苗早产了半个月。”
畹君攀着他的肩膀挺颤不住:“你真讨厌,说正事的时候又来掰扯没影子的事。”
“你看看现在是说正事的时候?”
他沉腰发力,双唇覆上去堵住了她的嘴。
桶中的水不断飞溅出来,在木地板上漫灌了一地。满室白雾渐散,连浴桶的水都沁出了凉意。只是两人身躯滚灼,并不觉得寒冷。
攀至顶峰之际,他猛地撤出,水中层浪叠涌,绽出一朵朵皎白浪花。
畹君累极,紧紧依靠着他,望着狼藉的水面有些意外:“不是说要小千金……”
时璲亲了亲她的额头,笑道:“真是呆子,我能让你在这时候怀上么?有苗苗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已经够我愧疚一辈子了。”
他拉着她起来,仔细给她擦净了身子,拿棉袍裹紧了她。
“那你倒不用愧疚。我娘把我照顾得很好。”她歪着脑袋看他,“景王的事,你打算怎么办?要不我们偷偷跑掉吧,我把家搬走,搬去一个远离京城的地方。”
时璲看着她好笑:“那你想搬去哪里?”
“哪里都可以。不过你就要隐姓埋名了,不如给我当赘婿吧。”畹君忍不住笑,“你知道吗?我以前觉得老天不公,偷偷许愿让你给我当赘婿。没想到竟然梦想成真了!”
时璲弹了下她的脑门:“天还没黑,你就开始发起梦来了。”
他拿来熏笼替她熏头发,“景王的事,我得先考虑一下。你在府衙里暂住些时日,等我安排好了再送你回去。”
畹君连连点头。
她好不容易才见到时璲,才不想那么快跟他分开呢。
洗尽连日来的劳顿尘土,又经过一场酣淋的云雨,她身心都得到了满足,穿着木屐的双脚惬意地轻轻摇晃。
时璲眸光一凝,走到她面前去捉起她的脚。
只见棉袍底下的小腿布满深深浅浅的刮痕,莹白的纤足上更是长满了水泡。
他心头一紧,默不作声地取了银针过来替她挑水泡。
畹君见他面沉如水,伸手扒拉了一下他。
“怎么啦,别愁眉苦脸的。”
这话一说出口,她又觉得有些不妥。他家都没了,还不许人伤心么?
她想了想又道:“你别担心,你祖母她们现在住在我家呢。我家虽不富裕,多养三个人还是可以的。”
他手上的动作一顿,握着她脚掌的指节紧了紧。
“你不介意……”
“介意,介意死了!”畹君抢着说道,“先说好了,我以后不会到她们面前立规矩,我也不要服侍婆母。你不可以有意见!”
“我能有什么意见。”他轻轻摩挲着她的脚背,忍不住低头在上面亲吻了一下。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畹君抬脚往他脸上轻轻一蹬,笑嗔道:“谁是你的妻了?你现在可是待罪白身,根本配不上我!”
时璲但笑不语。
虽知她是玩笑话,可他要当真的。待罪白身,怎么配得上她那份沉甸甸的厚爱?
第74章 昏罗帐(一更)
◎他今夜的服侍格外温柔,索取又格外激烈。◎
畹君在肃州府衙后院暂住,衙里的官吏知道她是时璲的内人,便络绎不绝地派人送金银绸缎过来。
没想到肃州边疆贫寒之地,这些官吏出手更比京城大方,动辄数百数千银两。
她不胜其扰,便跟时璲抱怨,让他管束一下这些人。
他闻言笑道:“他们要送你就收着嘛。别的一概不要,只收金银。”
畹君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好哇你!你要贪污受贿,还拿我当幌子!”
时璲笑道:“反正这些人的银子也来历不明,不如给我拿去办点正事。”
“你想干嘛?”畹君紧张兮兮凑上去,又左顾右盼一番,方压低声音道,“你该不会是想造反吧?”
她虽极力地表现得镇定,可是抓着他衣袖微颤的手还是出卖了她。
时璲稳稳握住她的手,道:“当然不是。你放心,我做的一切决策都是当下最有利的。”
畹君道:“你别和我打哑谜,叫我整日胡思乱想,担惊受怕。你明明白白告诉我,便是去造反,我心里有了底,也不至于日日难安。”
时璲知道她胆识比之常人更要胜过十分,沉吟片刻还是向她交了底:“我是要起兵,不过不是造反,是勤王。”
畹君不解地望着他。
“景王得位不正,我以勤王之名出兵,占得一个‘理’字,便先有三分胜算;我外祖父是陕甘总督,手下数十个卫所共计十万兵马,又多三分胜算;景王手下善用兵者寥寥,到时兵临城下,再加两分胜算。我的赢面比他大得多,你不用担心。”
听得他这般分析,她反倒放下心来。
畹君在他肩膀上蹭着脑袋,慢声道:“那你可一定要赢啊,我还等着当侯夫人呢。”
时璲笑了一声,又道:“如今最大的问题就是粮饷。起兵之后没了朝廷的供给,一应军需都得由我来筹措了。”
侯府被抄了家,他手上只有畹君给的一万两,远远支撑不起数万兵马的开销。
她自是义不容辞:“你放心,明天那些贪官污吏再上门,看我表演一个狮子大开口!”
时璲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哪里就要劳动你了。你只管安心待着,有人欺负你就告诉我,我给你做主。”
畹君心道:谁敢欺负她。托他的福,她在这肃州也是当了一回土皇帝。
时璲白天待在军营,晚上才能赶回城里陪她。有时候碰上战事吃紧,三四天都不能回来一次。
畹君白日里无所事事,便出门闲逛,观察肃州的风土人情。
她惊讶地发现这里织布用的还是很落后的机杼,比起江南用的织机慢了三四倍不止。
畹君问了随行的亲卫,得知他们的衣裳都是朝廷从别处运过来的。
她心下不由暗忖:这里技术落后,所以布匹紧张,供应不起军队庞大的需求,只能从外地运衣裳。
倘若她把江南的织机搬来这里,便能让当地供应这些士兵今年的军服,岂不又替时璲省了一项开支,且也算造福这里的百姓。
她这样一想,便再也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连忙回去伏案画图。
畹君在金陵时用过织机,很清楚其织造的工序,只是里头有许多结构她也不能一一想明。
因此伏案作画,不知不觉天竟已黑透,连时璲何时坐在她身边都没察觉。
直到他在她旁边点起一盏书灯,暖金的光线亮起,畹君才骤觉已是暮夜。
“画什么呢?”时璲端详她手边的图案,“这么认真,比你夫君还重要。”
他总是以她夫君来自居!
畹君不高兴:“媒又没说,聘又没下,你是我哪门子夫君!”
她虽未婚先育,可内心还是期待着正式的三书六礼的。
“好罢,不是就不是。”
时璲口中依着她,却俯低身子在她脸上重重亲了一口,在那桃花粉颊上落下一枚红印,方拿起那张纸细看:“这是什么?弩机?”
什么弩机!畹君一把夺回来:“这是江南的织机!”
她把白天的想法向他细细道来。
时璲听罢,很认真地思考了一番,若是真能做出来,确实可以省下不少银子。
难为她如此细致,在这种地方都能替他想得这般妥帖,忍不住搂着她亲了又亲:“我的畹君卿卿怎么这么聪明呢?真不知道是谁有这福分把你娶回家。”
畹君被他夸得脸红起来。
时璲告诉她,一些细处想不出来也不要紧,他明天把城里所有的工匠叫过来替她参详。
说完一把盖上画纸,拽着她进了帐中。
这段日子,他们就跟寻常夫妻一样,熄烛后在被窝里做些爱做的事,然后就抱在一起,她听他说些营里的事,他又听她说府衙的事,说着说着便相依睡去了。
两人平时一日不见便如隔三秋,若有时分离三四日,再见面时更是如胶似漆,恨不能长在对方身上。
如此日子过得倒快,转眼间时至三月暮春,畹君的织机已经造了出来。
时璲命全城工匠赶制织机,畹君又广召闲散的妇女学使织机,待她们上手以后,又分配城里的百姓分工裁制夏秋的衣裳鞋袜。
各项工序在畹君手上调度得井井有条,其中的工钱,自然是由想要巴结时璲的官吏们抢着出。
如今跟朵豁的战役打到要紧处,时璲七八日方能匆匆赶回来见她一面。好在畹君有事操忙,倒并不很挂念他。
前线大捷的消息传回城里,畹君也高兴得不行。想着他们营里庆功,时璲最早也要明日才回来,便仍在外头忙活到天黑方回府衙。
一入得屋内,见里头竟掌了灯,暖曛的烛光透过竹帘,依稀可见时璲倚坐在床头,拈了支笔在一本册子上写画。
她促狭心起,蹑手蹑脚地走进去,绕到床头后面预备吓他一跳。
还未靠近,他却像身后长了眼睛似的,伸臂扣住她的腰把人揽到了怀里坐着。
畹君骤然失重,忙伸手搂住他的肩颈。时璲又低下头来索吻,她笑着偏头躲开,蹬开了鞋子要往床里头退。
他于是也猱身相随,你退我进,笑闹了一阵,最后还是畹君落了下风,被他压倒在床褥上。
两人鼻尖相对,沉沉地将热气拂到对方脸上。他低下头来衔住她的唇,尚有些紊乱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彼此都有些心浮意动起来。
缠吻的间隙她曼声轻哼:“打赢了仗,你不在营里庆功,巴巴地跑回来干什么?”
“回来和你庆功。”他低喘着解她的衣裳。
她半推半就,抬脚去蹬他的胸膛,微嗔道:“你就想着这个事。”
他一把握住那只纤纤秀足,手却顺着修直流润的线条滑了进去。
“我都九天没见到你了。我快憋死了。”
“胡说,那你以前没有我的时候,也没见你真憋死了。”
“没有你的时候,就想你。”
茜色罗帐低垂,挡住了帐内春色。
灯台上的蜡烛渐渐烧尽,烛泪淋漓摊陈在铜盘上,满室坠入幽暗之中,只有破碎的浅吟在夜幕里流转。
外头打过三更的锣鼓,室内汹涌的情潮方渐止平息。
畹君埋首在那起伏的胸膛之中,他今夜的服侍格外温柔,索取又格外激烈。她身上虽然餍足,心里却已经有了别离的预感。
她轻声道:“你是不是准备开始对付景王了?”
他点了点头,目光在夜色里格外清熠,缱绻又难分地注视着她:“过两天我派人护送你回京。”
畹君在他怀里摇头,微哑的嗓音里带着一丝哽咽:“我不想走,我不想跟你分开。”
时璲听着她孩子气的撒娇,心里纵是万分不舍,却也只能硬下心肠道:“听话。”
畹君不高兴,在他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听着他冷嘶了一声,她方忿忿道:“你还欠我一万两的,可别想赖账。”
时璲拿手指堵住她的贝齿,笑道:“你这守财奴一次只肯花一两,我少不得拿余生慢慢地还你,怎么赖得去这笔账。”
畹君羞红了脸,佯借着打他将脸埋进他的怀里,却忍不住悄悄地流下了泪来。
她知道兵家无绝对,哪怕他说得轻松,勤王也注定是一场凶险的战役。每一次分别的背后都可能是永别。
四月初五,肃州的春雪堪堪停歇,透出几分和暖的气息。
时璲命人备了车,派八个亲卫护送她回京。启程那日,他亲自骑着马护送她出城,直走出二十余里方停下来。
畹君不舍地透过车厢后壁方胜纹的隔板往后望去,看着他的身影渐隐在了塞北的衰草斜阳里。
第75章 落凡尘(二更)
◎云娘驯服贵妇,苗苗征服老太◎
此刻京城里又是另一番光景。
虽说朝野中的清算袭替还没停止,可坊间已经恢复了旧时的热闹忙碌。
自畹君走后,云娘对家里的三位客人更没好脸。
元宵过后,她便当着陆氏婆媳三人的面道:“我们小门小户的人家,不比你们侯府那般阔绰,白养那么多闲人在家里。你们看我家二姐儿,十四岁没到,都整日起早贪黑去医馆赚钱养家了。”
陆夫人和谢氏对视一眼,尴尬笑道:“平白叨扰,我们心下也很不安。只是……我们又没那等本事,倒也不知能找什么活计。”
云娘笑道:“这好办。我的酒楼虽说不大,每到饭点,端茶倒水的伙计总是不够。不如你们就去畹兰居跑堂,每个月有五钱银子薪酬,如何?”
陆夫人和谢氏震惊相视,她们是受惯了人服侍的,如今自力更生已是艰难,再叫她们去服侍别人,岂不是比杀了她们还难受!
云娘见她们一脸不乐意,便转身往外走,一边摇头叹息道:“哎,我这间屋子租出去给别人住,每个月还能收八钱银子的租金呢……”
“慢、慢着!”谢氏颤颤开了口,“郑婶子,我、我去就是了。只是祖母她体弱,娘就留在家中照看她吧?”
云娘眼一瞪。
要不是这老太太整日卧床不起,最该叫她去体验民生之艰!如今都让这老太饭来张口了,还想身边有人服侍,哪有这种好事!
“养两个闲人跟养三个闲人有什么分别?既然不愿,干脆都别去好了!反正我们娘儿俩累死累活,总不至于少你们一口饭吃就是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陆夫人也只好艰难应道:“我也去就是了。只是老太太没人照看,郑姐姐,能不能……让玉清那边分一个人过来照顾她?”
云娘笑道:“她们是畹君的奴婢,我怎么使唤得动她们?你也知道,这当主子的很了不起。主子不开口,那些奴婢又怎么会听话呢?”
谢老太太躺在床上充耳不闻,等云娘走后,她方对着儿媳孙媳道:“这贱妇是故意折辱我们呢!虎落平阳被犬欺,别等到我有翻身那一日!”
陆夫人望着她满头银丝,满心的悲怆凄楚。
老太太也就嘴里说句硬气话了。谁不知道时家的男丁秋后要押送京师问斩,哪还有翻身之日可言!她们又跟这谢家无亲无故,到时畹君失了耐心把她们扫地出门,还不知道能在何处安身呢!
翌日陆夫人和谢氏随云娘出了门,谢老夫人一个人躺在屋里。
她这段时日有媳妇们的服侍,倒还能勉强度日;一旦身边离了人,一举一动皆是受限。
那两个婢女一定是受了云娘的指使,午饭只摆在桌上便走人了。
那桌子离她的床好几步远,谢老太太饿得没法,只得颤颤坐起身来,拄着拐走到桌边慢慢用了饭。
冷春时节,她身上的痹症犯得厉害,连拄着拐都要扶着墙走。一个没注意,在床边的脚踏上跌了一跤,便再也爬不起来了。
直到晚上陆氏婆媳回来,见她趴在地上,忙上前搀着她躺回了床上,又央谢岚过来给她诊治。
谢岚给她把了脉,让谢老太太卧床静养,以后不要独自下床走动。
他见老太太可怜,便开口请求云娘派玉澄过来照看她,免得又出现今日的意外。
云娘望见老太太那狼狈的模样,心里笑开了花,面上却故作不耐:“最多让玉澄每日过来给她喂饭罢了,哪能时时看着?我家苗苗不用人照顾的?”
夜里谢老太太疼得身上难捱,唉声叹气地叫唤着,一墙之隔的陆氏婆媳却没有心思理会她。
她们今日在那畹兰居做了一日跑堂,方知平时待在谢宅的日子是多么幸福。
那些她们往日不屑一顾的底层人,只怕求十层关系都见不上她们一面;如今却一个个吆五喝六的,不是嫌上茶慢,就是嫌桌子擦得不干净。更有甚者,看谢氏年轻貌美,还当众调戏她!
她们何曾受过这种屈辱?今夜想死的心都有了,哪还有心思去服侍老太太。
翌日一早,云娘又把她们叫出了门。
谢老太太得玉澄服侍着用了饭,而后孤零零地躺在床上,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四周安静得可怕。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在一点点流逝。
她六十五年的岁月里,没有一天不是在众星捧月中度过的:
出嫁前她是全族最受瞩目的明珠;嫁给老宣平侯以后,上面又没有舅姑需要奉养,她是真真正正的主母。后来儿子成亲、孙子成亲……她更是成了备受尊崇、说一不二的老祖宗。
谁能想到,她会在六十五的高龄,一朝零落成泥,困在这小小的四方屋子里等死?
谢老太太浑浊的眼里默默流下泪来。
过了不知多久,她倍感口渴,颤颤地伸手去够桌边的茶杯,却怎么也摸不到那杯子。
“茶……茶……”她无助地呼唤。
忽然,手边递进来一只温热的杯子。
谢老太太怔怔转头,见到一个圆脸圆眼睛的小姑娘望着她:“嬷嬷,你是要这个吗?”
小姑娘的头发已经长了七八寸长,用红头绳扎着两个朝天辫,剪着整整齐齐的额发,一双眼睛清亮有神,一看就是在宠爱中长大的孩子。
谢老太太看得怔住,苗苗见她不接,便把茶杯递到她嘴边去。
谢老太太张嘴抿了口清润的茶水进去,眼角却不由自主地滑下泪来。
苗苗慌了,忙道:“嬷嬷,你要不坐起来喝吧,水都从眼睛里漏出来了!”
谢老太太摇摇头,道:“好苗苗,你坐,陪嬷嬷说会儿话。”
苗苗爬不上她的床沿,便在脚踏上坐着,兴致勃勃地说道:“嬷嬷,你为什么一直躺在床上不出去玩呀?到晚上院子里有好多流萤了,一闪一闪的,可好看了!”
她说得兴起,也不管谢老太太回不回答,又道:“娘亲在家的时候,会带苗苗拿扇子扑流萤,然后装进纱袋里,就变成了一个小灯笼!但是第二天它们就都飞走了……苗苗很伤心,后来小姨偷偷告诉我,是娘亲等我睡着以后把它们放飞的,因为一直装在袋子里,它们就会死掉!”
谢老太太也听得入迷,又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头,慢慢道:“小苗苗,你为什么叫苗苗呀?”
“因为娘亲要苗苗做一棵小树苗!要风吹不倒,雨淋不坏,做个堂堂正正的人!”
夕阳从窗格里斜照进来,落在苗苗丰圆的小脸蛋上,连卷翘的睫毛尖都泛着金光。
而她的背后是躺在床上的谢老太太,干瘪的脸庞正隐在屋子的阴影里。可因苗苗小手上镯子的映射,让那阳光也落了几分到老太太的脸上。
自此,苗苗三五不时地跑过来跟谢老太太说话,从家门口的花草说到床底下的玻璃珠,童言童语令人啼笑皆非却又大开眼界。
一辈子循规蹈矩、并且用规矩来约束子孙的谢老太太发现,原来无拘无束长大的小孩如此可爱。
那女人竟把她的曾孙女教得很好。
有了苗苗的陪伴,谢老太太每日睁开眼睛都有了盼头,开始期待苗苗今天又给她分享什么趣事。
她心情一好,身子也好得很快。这天苗苗过来,谢老太太扶着架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准备抱一抱小曾孙女。
刚朝苗苗张开手,便见她瞪大眼睛望着自己,清澈的眼睛里泛起惊恐畏惧,“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像逃命一样跑出了屋子。
谢老太太呆在原地。
她的小苗苗,怎么会不理她了呢?
她听到屋外玉清的声音:“苗苗,你怎么哭啦?”
“呜呜呜,那个骂我和娘亲的怪嬷嬷在屋里,苗苗害怕她……”
谢老太太听着外头撕心裂肺的哭声,如同被轰去魂魄,久久不能动弹。
陆夫人和谢氏每日如丧考妣地回来,一关上屋门,婆媳两个就抱头痛哭,谁也顾不上谢老太太的情绪。
云娘从外头推开屋门,看着相对而泣的两人,闲闲道:“怎么,干这个活很难受吧?”
两人赶紧擦干了眼泪,勉强笑道:“哪里话,都是应该的。”
云娘背倚门框,对着她们道:“你们以前都是贵夫人,没吃过这种苦,适应不了是正常的。
“说起来,我以前也是个官太太呢,虽然只是个七品官,好歹衣食也是有人伺候的。后来畹君她爹没了,我手里牵着一个大的,怀里抱着一个小的,日子过得比你们现在艰难多了。
“本来到了金陵还以为有个亲戚可以投奔,谁知我妹妹在侯府里也是水深火热。没办法,我靠我这双手养大两个女儿,什么脏活累活都做过。你们只是受了几天白眼,我那时候受了几年的白眼和欺负,还不都熬过来了。
“说起来,我家畹君是真了不起啊,十来岁就开始帮我养家,她虽没抱怨过,但我知道这么小的姑娘吃的苦只会更多。你们嫌她出身低,嫌她势利、爱财,可你们若跟她一个境况,谁能比她做得更好?”
一番话说得屋内三人沉默不语。
云娘又道:“你们也别以为我是蓄意报复。我虽说确实很讨厌你们高高在上的做派,不过我并没有落井下石的癖好。我是过来人,知道无依无靠的女人生存有多不容易,所以才想着叫你们出去谋生。
“说难听点,咱们两家非亲非故,不可能白白养你们一辈子。你们有了谋生的本事,将来也不用成日寄人篱下,朝不保夕。”
陆夫人和谢氏只得点着头。她们万万没想到,原来一个普通人要生存下去这么艰难。
只听云娘又道:“你们既然做不来跑堂,想必管账总会吧?这些天下来,你们应该也知道坊间的物价如何了,那以后便到账房帮我管账去吧,不必再抛头露面了。只是月银还是五钱,能不能接受?”
陆夫人和谢氏如闻仙乐,只差没跪下来给她磕头。
云娘又看了一眼床上的谢老太太,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转身出去了。
经此一番,陆氏婆媳对云娘观感大变,未想她一个牙尖嘴利的*市井妇人竟有如此心胸格局,对她又敬又怕起来。
自此陆夫人和谢氏如焕新生,每日勤勤恳恳地到畹兰居上工。领了月钱,云娘也不用她们交租,只叫她们自己存着,以备不虞之患。
只是苦了谢老太太,苗苗自从认出她以后,再也不肯踏入西厢一步,她又回到了从前那种漫长又绝望的日子。
好在天气渐暖,她的风痹症缓解了许多,偶尔可以拄着拐走出屋门了。
陆夫人发了月钱后,谢老太太问她要了一钱银子,去买了点她从前根本看不上眼的饴糖,想着拿来哄苗苗开心。
谁知苗苗看见她吓得转身就跑。好不容易托玉清把饴糖送到苗苗手上,她只看了一眼,便把那饴糖远远扔开了。
谢老太太心碎了。
到六月中旬,离家七个月的畹君终于回来了。
陆夫人等人看到她都很激动,忙凑上来问她时璲如何。
畹君在路上时已陆续听到了起兵勤王的消息,没想到京城却将消息瞒得铁桶一般,老百姓根本不知道外面的状况如何。
她想了想,便没将实情道出,只说时璲还在塞北御敌。陆氏三人自是又喜又忧。
畹君见陆夫人和谢氏虽荆钗布裙,精气神倒比她离家时好多了,不由也替她们高兴。
倒是见谢老太太绞尽脑汁地讨苗苗欢心,却换不来苗苗的一个眼神,她又不由唏嘘:
这老太太当初那么高高在上的一个人,所有人都得顺着她、按她的规矩来。何以今日竟倒反天罡,老太太都开始看小曾孙女的脸色了?
她问苗苗:“你为什么不理老嬷嬷?”
苗苗嘟着小嘴道:“她是那个欺负过我们的怪嬷嬷!”
“可是怪嬷嬷已经知错啦。娘亲教过苗苗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苗苗摇着脑袋:“不信!”
“真的。你看怪嬷嬷以前是不是满头珠翠?现在她头上是不是什么都没有?因为她知道不该欺负苗苗,所以拿那些珠宝去赎罪啦。”
“真的吗?”苗苗瞪大眼睛。
“当然了。”畹君笑道,“娘亲何曾骗过苗苗?”
苗苗低着头:“可是、可是苗苗还是怕她。”
畹君想了想道:“那苗苗以后每天多跟她说一句话好不好?今天说一句,明天说两句。”
苗苗犹豫了半天,终于点了点头。
畹君拍拍她的头:“那苗苗快去把今天的话说了。”
苗苗跑出门口,正准备往西厢去,忽然见到那怪嬷嬷就站在窗户外边一动不动,她想也不想便冲上去,飞快地说了句:“怪嬷嬷!”
说完转身就跑。气喘吁吁地跑回屋里,这才后知后觉地忆起那怪嬷嬷脸上好像都是泪水。
她有些不安:自己的话是不是说太重了?
第二天,苗苗跟谢老太太说的两句话是:
“嬷嬷,我不是有心叫你怪嬷嬷的。”
“对不起。”
第三天,苗苗绞尽脑汁,问出了第一句话:“嬷嬷早上好。嬷嬷用过饭没有?”
“嬷嬷用过了,小苗苗你……”
“我也用过了!”
说完她飞也似的跑了。
到了七月,苗苗已经跟谢老太太混熟了。
她不再畏惧谢老太太,虽然对其送的廉价珠花和吃食很嫌弃,不过她从不在脸上表现出来。
谢老太太反倒以为她很喜欢,便不停地找儿媳孙媳索要月钱,向走街串巷的货郎买些小玩意送给苗苗。
陆夫人虽然心疼银子,不过念在是送给小孙女的份上便忍下了。
到七月初七,云娘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宴席。
畹君一家、谢岚、玉清玉澄、陆氏婆媳三人,共十个人围坐在一张大团圆桌上吃七夕家宴。
看云娘和陆夫人有说有笑,畹君有一瞬间的恍惚,心中更加想念在外的时璲,不知他现下如何了?
正暗自伤神,忽然门外响起一阵马蹄急踏之声。
众人忙放下筷子走出去,只见一众玄甲披挂的士兵将谢宅门口围得水泄不通。
云娘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她们家犯什么事了,这么兴师动众地来抄她们家!
陆氏三人亦惶惧不已,莫非这些人是来抓她们的?
只有畹君认出了他们的盔甲形制,与她在塞北见到的士兵别无二致。
她心中一喜,忙迎上去道:“你们是时将军的人?”
为首那人朝她拱手一礼:“回娘子的话,我们奉将军之命,前来护贵府安宁!”
七月初七夜间,勤王之师攻入京城,京师百姓这才知道又快要变天了。
【作者有话说】
今晚更结局[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