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70(2 / 2)

误惹檀郎 九方杬 26069 字 10天前

他就这样怔怔看着她的脸,忘了他的来意,忘了他还攀在她家墙头。

直到畹君喃喃说了一句:“苗苗呢?”

【作者有话说】

此为修订过后的版本

第66章 独苗儿

◎苗苗是我的女儿,对吗?◎

苗苗呢?

时璲脸色一变,径直去敲响了她对面邻居家的门。

两个青年出来应门,畹君这才知道对门住的竟都是他的人。

可她此时已顾不得这些,不待时璲开口便连声催问道:“苗苗呢?丁香带苗苗去哪里了?”

“午时前后,那妇人说要去酒楼,带着姐儿坐马车出了门。赵永跟王英悄悄地跟在后面护送着呢。”

畹君双膝一软险些跌倒,时璲眼疾手快地将她揽住。

“没有去酒楼,我回来的路上根本没碰到人!”她使劲挣开他的搀扶往外跑,“我要去找苗苗!”

“你上哪儿找去?”时璲一把将她拉回来,“我的人已经跟过去了。如果情况有异,他们会回来报信的。先回屋里等一等!”

他半扶半抱地将她带进堂屋里静候消息。

畹君感觉天都要塌了,捂着脸啜泣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家给的月银比旁人家要高一倍,我们对她跟亲人一样,她为什么要拐走我的女儿!”

时璲不语,想起那日街上那道窥视的目光,心中浮起极不好的预感。如果这是冲他来的,那幕后之人自然开得起让丁香无法拒绝的价钱。

怪只怪他那时被谢阁老的事绊住了脚,分不出心来解决这桩隐患,更没想到真有人敢在他头上动土。

时璲心下又惊又怒,见她正低着头啜泣,心里更像拧绞般疼痛。他压下心头的烦躁,轻轻将她搂进怀中,轻声安慰道:“别担心,苗苗会没事的。”

畹君听了他的安慰,心下更难受了。

她就这一个独苗儿,从一个小婴儿养到如今这般大,不知费了多少精力心血。

家里虽不富贵,可也从没让她吃过一丁点苦。苗苗被带走的这一个时辰,没有亲人在身边,心里该多害怕啊!

她忍不住伏在他肩头痛哭起来。时璲只默默地拍着她的肩膀。

哭了一阵,畹君理智开始回转,抬起迷濛泪眼看着他:“侯爷,你……你能让兵马司的人帮我找找苗苗吗?”

“你放心。”他沉声道,“我就是把整个京师翻一遍也要找到苗苗。”

说这会儿话的工夫,外头喊了一声:“赵永回来了!”

时璲立刻掸袖起身。畹君忙擦了擦眼泪,也跟了出去。

那赵永风尘仆仆,连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见了时璲,忙喜道:“侯爷也在,太好了。”

他喘直了气,又道:“谢家姐儿坐的马车不是去酒楼的,顺着宣武门大街直下,一路往右安门那边去了。我和王英跟了一段,发现他们至少有四个护卫在,我们不敢贸然抢人,便让王英继续跟着,我先回来报信了。”

时璲闻言立刻扳鞍上马,点了两个人往各司衙门调人开路,又点两个人与他随行,朝赵永道:“带路!”

“等一下!”畹君忙挡在时璲的马前,低声哀求道,“你能不能带我一起去?我……我能帮你们找苗苗。”

他往街上望了一眼,沉吟道:“马车的速度很慢,你跟不上我们的。”

畹君看了眼他骑着的枣红骏马,心一横拽着马鞍便要爬上去。

时璲本是不想让她涉险的,可看她人都快爬上来了,只得伸手托住她的腰,将她拉到了他前面坐着。

“坐好了,这马跑很快的。”他叮嘱道。

畹君点点头,刚抓住辔绳,他便一夹马腹疾驰而出。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这马儿奔速如电,将人颠得头晕脑胀。可是他的双臂环着她,又莫名有种安全感。

他向前压着身躯,胸膛完全贴着她的肩背。沉劲有力的心跳隔着胸腔传过来,慰平了她心头的慌乱。

一路循着王英留下来标记出了右安门,沿着官道走出一段后,路边是成片新抽了芽的杨树,远处四周皆是散落的庄子,那标记却渐渐消失了。

出了城后,到这些零落的村庄便更难寻人了。时璲当机立断兵分两路,他和赵永往西,另外两人往东,各自探寻苗苗的踪迹。

一直走出七八里路也未见到最新的标记,眼见日渐西斜,畹君睁大眼睛四处搜寻,恨不能把这里每一处角落都翻一遍。

也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那马儿跨过一处泥坑时,她恍惚间看到一样极眼熟的东西。

“停、停!”她一叠声地叫起来。

时璲勒停了马,只见畹君激动地指着地上的一滩泥洼:“那是苗苗的箭!”

他立刻下了马,从泥洼中捡起一根折断了的竹条。那竹条细直匀称,唯有头尖尾宽,正是他削给苗苗的竹箭。

竹箭上沾满了泥浆,连他都忽略了过去,真难为她一眼辨了出来。

时璲收起竹箭,往天上射了一支鸣镝。

等待另外两人赶过来的空隙,他取出一只水囊给她喝水。

赶了一个多时辰的路,畹君的嗓子早被风吹得又干又疼。

她抓住辔绳伏低身子,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水,嗓子的干疼刚有所缓解,忽然脸上一热,他凑过来在她脸颊亲了一下。

畹君瞪大眼睛看着他。

时璲若无其事地朝她笑笑:“喝好了?”

其实还没喝好,可是怕他又胡来,畹君只好不自在地点点头,在马上坐直了身子。

这都什么人啊,这种关头还有心思调情!

这样想着,她又忍不住摸了摸方才被亲的地方。

待另两人赶上来,一行人又走出数里路,捡到了第二枚竹箭。只见此处是个不大不小的庄子,屋舍整齐,田地里种的都是些清一色的瓜果蔬菜。

这种庄子往往是城里富户给钱养的农户。

时璲让他们在树下静候,独自一人策马进去打探了一番,不过两柱香的时候便转了出来,冷笑道:“打听出来了,这是钱通政的庄子,半个时辰前八个护卫带一辆马车驶了进去,苗苗应该就在里头。”

畹君不认识,另外三人却是知道的——钱通政是谢阁老的心腹。

他们对视了一眼,又听时璲吩咐道:“赵永,你回去叫人。你们两个,随我潜进庄子里去。”

他看了眼畹君,“你就在这里等我们。”

她忙抓住他的手:“我也要进去!”

时璲这回没有顺着她:“你进去太惹眼了,而且里面很危险。”

他解下腰间匕首递给她防身,又取出一个铜哨子递给她,“遇到危险就吹这个。”

畹君默默地接了。

待他们各自散去,她在树下等了半个时辰,等得实在是心焦——

一会担心他们粗心找不到苗苗,一会又担心他们找到了苗苗又磕着碰着了她。

最后心一横,将匕首和哨子塞进袖袋,又往脸上扑了点灰,装作过路的人走进了庄子里。

怕这里的庄户沆瀣一气,她不敢找那些农夫农妇问路,瞧准了有个小孩在溪边捞鱼,便去朝他打听有没有见过一驾马车进村。

那小孩头也不抬:“他们往祠堂那边去了。”

她心中一喜,忙道:“你能不能带我过去?”

那小孩却不理会她了,只顾着捞鱼玩。

畹君见状,拿匕首往水中一扎,立时扎起一尾活蹦乱跳的鱼来。

那小孩见状忙去抢她手中的鱼,畹君却站直了身子,把鱼放到他刚好够不着的地方,下巴一抬:“带路。”

那小孩乖乖地领着她往祠堂走。

远远见到一座白墙青瓦的小庙,那小孩道:“就那儿了,我不能再过去了,不然爹娘会骂的。”

畹君谢过那小孩,把鱼送给了他。

见祠堂门口守着两个人,她不敢打草惊蛇,悄悄绕到了祠堂后面去,躲在一棵树后往里头观望。

祠堂后面有两扇对开的窗户,只是她离得远,并不能看清里头的情形。

畹君心下着急,想吹哨子把时璲叫过来,又怕先惊动了里头的人,只得在此按兵不动。

这时,她却瞧见那窗户推开了一条缝,紧接着里头冒出一颗小脑袋。

畹君觉得心跳都快停止了——是苗苗!

苗苗攀着窗户东张西望,毫不犹豫地往下一跳,在夯实的土地上摔了个狗啃泥。

她还没来得及心疼,便听到里头传来丁香的惊呼:“小姐儿跳窗了!”

畹君没有犹豫,立刻拿出哨子放入口中急吹数声,一面飞奔出去抱起了苗苗。

那丁香的脸正好从窗台探出来,畹君立刻狠狠往她脸上扇了一巴掌,趁她被扇得头昏眼花之际赶紧抱着苗苗往外跑。

可那些护卫已经纷纷追了出来。七八个护卫围住她,为首的那个阔步上前,目中精光将她打量一番,喝道:“两个都绑起来!”

畹君被逼得退到墙角,眼见就要被那些人抓走,忽然斜后面“嗖嗖”射过来几支利箭,全射进了为首那人身上。

她仓皇地转头望去,只见时璲三人如从天而降,从墙后头走了出来。

原来他们早已潜伏在祠堂前面,只待援军过来解救苗苗,不料后头突发状况,他们听到哨音连忙赶了过来。

尽管敌众我寡,可见到时璲的那一刻,畹君悬着的心便骤然落地。仿佛只要他在,危险就落不到她头上。

时璲挡在她前面拔出长剑,侧头朝她道:“你快带苗苗走,往后山跑。这里我们解决。”

对方有七八个大汉,而他们只有三个人。畹君尽管担心他的安危,却也分得清轻重缓急,立刻转头往后山跑去。

身后响起一阵兵戈相接之声,她充耳不闻,一刻不停地往前跑着,直至后头的打斗之声完全消失,她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再看怀里的苗苗,竟然已经摔晕了过去,难怪方才一直不声不响。她一摸苗苗的脑袋,摸到一片潮热的血液。

畹君大惊失色,忙拿袖子拭掉苗苗头上的血,将她细软的头发拨开一看,只见头皮上横着一道三四寸长的伤痕,许是被石头的锐尖划伤的。

畹君心都快碎了,忙脱下里面贴身穿的罗衫,撕了袖子给苗苗包好脑袋。

后山草密林深,她找了一处避风的岩洞躲了进去。抱着怀里小小的身躯,畹君又是担心苗苗头上的伤,又是担心时璲他们能不能挡住那些人,一颗心七上八下地揪着,转眼天色便黑了下去。

早春二月的昼夜仍有些寒意,畹君坐不多时便感到手脚发冷,只好将自己缩成一团,将苗苗放入温热的怀里,借着暮色的余光端详女儿静谧的小脸。苗苗越大越有她父亲的影子,性格也皮实。

林间开始响起不知名的禽鸟的鸣叫,其声哀凄,听得人心里发毛。

时璲怎么还不来找她?

畹君有些害怕,她想下山去,又唯恐被那钱通政的人抓住,可是躲在山里,又怕时璲找不到她。

就这样提心吊胆地捱了小半个时辰,正是昏昏欲睡之际,她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锐响,正与白天时璲射出的那支鸣镝别无二致。

她心中一喜,忙摸出哨子吹了起来。

过了半刻钟,那头又发了一支鸣镝,听起来却离她近了许多。

畹君也吹了一声哨子。

她估摸着时候,隔一会吹一次。三四次过后,她听得外头有草木翕动之声,忙放下怀中的苗苗,悄悄探头出去张望。黑魆魆的林子里亮着一豆火光,照着的正是那张令她无比安心的脸。

畹君喜极而泣,忙迎出去抱住了他。

他回手搂住她,高大的身躯却直往她身上倒。畹君这才嗅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惊得连牙关都开始打颤:“你……你怎么了?”

“苗苗呢?”

“苗苗在山洞里。”

她忙扶着时璲躲进那处避风的岩洞,待他倚着岩壁坐下来,她才有机会借着火光查看他的状况。

他穿着深色衣裳,仍旧盖不住被血洇出来的墨色,胸腹胳膊上都染着鲜血,甚至已经透到了身后的岩壁上。

“你、你受伤了!”畹君急哭了。

“傻丫头,我还没死呢。”时璲笑着拭她眼角的泪,却将手指上的血抹到了她莹白的脸颊上。

他偏头看向一旁的苗苗,见她脑袋上裹着白罗,顿时没了方才的从容:“苗苗怎么了?”

畹君将苗苗的伤势跟他说了一番,又取过那件白罗衫,眼睛红红地看着他:“我帮你包扎一下。”

时璲让她裹了胳膊、腰腹上两处要紧的伤,那件罗衫便用*尽了。她还要再脱一件衣裳,他忙按住她的手:“可以了,别处的伤都不要紧。”

畹君闷声道:“可是不包起来,会流更多血的。”

时璲道:“我知道有种药很管用,你去帮我弄来。”

“什么药?”

他朝她招招手:“过来我告诉你。”

畹君立刻凑了上去。

他抬起她的脸低头吻了下去。

“唔!”

畹君自喉间低吟了一声,却被他捏着下巴退避不得。只得被他略显霸道地撬开了牙关,灵活的舌头卷入她的口中撷食蜜水。他渡进来一些带着锈气的血味,反而更加深了这个吻的感受。

她心头记挂着许多事,哪有他那样的闲情逸致。好不容易待他心满意足地松开了她,方咬牙切齿道:“这就是你的药?”

时璲笑咳了两声:“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这个无赖!畹君想捶他一拳,又怕打中了他的伤口,只得忍气吞声道:“你们那边是怎么个情形?”

时璲告诉她,他们解决了庄子里的那些护卫,只是三人也各自受了不同程度的伤。他等不及援军赶到,先与另两人分别上山找她们母女。

畹君很内疚:“都是我不好,惊动了他们,害你受了这么重的伤。”

时璲摇摇头,想要摸她的脸,又怕把血弄到她脸上,只得伸手揽住她的腰拉她在身边坐下。

“不好的人应该是我。怪我把火引到了你们身上。”

畹君低头不语。

她其实已经猜到了,他这段时日一定经常来找苗苗。可是苗苗的快乐不是假的,连眼里都闪着星星,她又怎么说得出责备他的话。

“苗苗是我的女儿,对吗?”他叹了一声,“无论你如何否认,血缘终会指引我们相认。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抢走她,而不是给她一个团圆的家呢?”

“你祖母打了我一巴掌。”她低着头道,“这就是你家人的态度。”

他的手动了动,想抚上她的脸,又放了下去。这个事在他没解决之前,怎么给她保证都是空话。

他将手轻轻按在她的小腹上,声音有些抖震:“为什么要喝落胎药?”

畹君鼻子一酸,咬着唇道:“我那时候才十八岁啊。突然得知肚子里有个小生命,又不敢让家里人知道,那个播种的坏蛋又远在天涯,我能怎么办,只能把苗苗解决了。”

“……一定很疼罢?”

“生苗苗的时候更疼。”她拉着他的手往心口挪,“那时候京里盛传你出事了,我当真是万念俱灰,害得苗苗早产了半个月。”

时璲沉默。

那时候在辽东,数九寒天里翻了战船,刚破冰的河道又会马上冻结。九死一生的时刻,他心里是想着她,才能从冰冻三尺的江水里挣出一条生路来。

“等回去以后,我上你家提亲好不好?”

他忽然问出了这句在心头演练了千百遍的话。

畹君没有立刻回答。

过了好一会儿,方道:“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天亮以后。”他的声音格外沉静,“在这里等援军把我们救出去。”

【作者有话说】

长夜漫漫,小情侣是不是该搞点娱乐活动[坏笑]

第67章 诉衷情

◎我爱的是你这个人,无关任何身份。◎

夜风渐紧,木叶的摩挲声伴着山里的鸟兽啼鸣,混合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声。

畹君又冷又害怕,顾不得他那一身血腥气,瑟缩着往时璲怀里贴。

时璲伸腿将附近的枯枝残叶拢在一处,擦亮打火石生起个小小的火堆,莹然跃动的火光瞬间照亮这方小天地,驱散了寒冷与黑暗带来的惶然。

畹君对着火堆烤冷僵的手,又有些担忧地问道:“咱们在此生火,会不会引来那个钱通判的人?”

时璲眼里闪过一抹狠厉之色,心里将那钱通判及其背后的谢阁老凌迟了一遍,对着她却是温和一笑:“没事,有我看着呢。你睡罢。”

说着将她的头轻轻按在他的肩膀上。

畹君此刻哪有睡意。她头抵着他的肩膀,心中却生出一种分外荒谬的感觉:

她本该在宣北坊的家中搂着苗苗入睡,怎么会身处这城郊的山林中,与受了伤的时璲和苗苗在此避险?一家三口竟以这种奇特的方式聚首,很难说不是冥冥之中的缘分。

她抬眸去看时璲的脸,火光在他的侧脸上罩了层流动的暖金,眉睫微垂,鼻骨峻拔,有种玉砌出来的矜贵之气。

这样风姿卓绝的一个男人,怎么就偏偏认准了她呢?

“你为什么……要选择我啊?”

畹君不是妄自菲薄,只是她明白除了外形,两人毫无登对之处。

若说以前她怀疑他的真心,那么今夜过后她怀疑他真心的源头。大抵一个女子面对自己的情郎,很难做到不钻牛角尖,求证了他爱她之后,还要求证他为什么爱她。

时璲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垂眸对上她那对清亮又好奇的黑眼珠,方才眸中的冷意顷刻间化为春水,淡淡笑道:“其实……见你的第一面我就喜欢你。”

畹君惊讶地瞪大眼睛。

“可是那时候我以为你是败坏我名声的谢四娘,就光顾着生气了。后来看到你的珍珠掉在地上,我就鬼使神差地捡起来了,还随身带着。”

畹君扑哧笑出来。难怪第二回在慈育堂相遇,他那么顺手就把珍珠掏出来了。

“那你为何第二回见到我还是那么凶?”

他斟字酌句道:“仅凭喜欢的话,你在我这里得不到任何优待。我是后来跟你接触多了,才决定要爱你的。从前在金陵时,我就很讨厌谢家,但我爱的是你这个人,无关任何身份。”

畹君心里鼓鼓胀胀的,有些想哭。

她一直觉得,在金陵时能获得他短暂的爱意,是托了知府千金这个身份的福。

所以重逢以后,她总是觉得时璲会看不起她,在敏感的自尊心的作祟下,她总是把自己伪装得一点都不在乎他,这样她就永远不会处于下风。

原来他一直没有变,变的是她对自己的认知罢了。

她拿脸在他肩上蹭了蹭,有些窃喜道:“我到底哪里这般好,让你这么坚定地选择我呀?”

“真想知道?”

畹君赶紧点点头。

“有三点。”时璲如数家珍道,“第一,当然是这张美若天仙的脸蛋。”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鬓角。

畹君虽知自己的样貌拿得出手,可是远没有到美若天仙的程度,可见这人在胡诌,可是她听了还是很高兴,忍不住期待第二点。

“第二,是这颗让人捉摸不透,又爱又恨的女人心。”

他的手贴上她那砰砰直跳的心口。

畹君心里暗喜,口中却揶揄道:“我还以为你喜欢温柔小意的呢,不然怎么一连纳了八房殷勤体贴的姨太太。”

时璲张口在她耳垂上磨了磨牙:“玩笑话还提来做甚?再提我可就对你家那位谢大夫不客气了!”

畹君忙笑着讨饶:“不提了不提了。第三点呢?”

“第三还用问么!”

他的手圈上她纤细的腰肢,在腰间软肉上捏了捏。畹君怕痒,笑着在他怀里挣扎起来。

隔着浓重的血气,她身上的幽馨还是不住地往他鼻腔里钻。

时璲感觉身上的血液开始滚沸起来,伤口又开始往外冒血了。他忙按住她:“别动,再动给我惹出火来,你得给我解决的。”

畹君闻言忙老老实实地坐定,乖巧地靠在他身上。

说了大半夜的话,她困意渐深,依偎着那宽阔的肩膀睡了过去。

翌日拂晓未至,他的人已经上山将他们接了回去。

在回程的马车上,有下属过来讨问如何处置此事,时璲随口打发了他。

这片刻的宁静,他只想陪她们母女俩好好度过。

苗苗终于悠悠醒转,看到畹君,她的小脑袋来不及思考昨天发生了什么事,先抱着娘亲哇哇哭了起来。

哭了一会儿,忽然发现侯爷也在,正准备转投侯爷的怀抱再哭一场,忽然记起她跟侯爷的君子契约,只得不知所措地盯着娘亲看。

畹君笑推了她一把:“还不快跟爹爹哭去!”

苗苗这才倒头钻进时璲怀里,也哇哇大哭了一场。

回到侯府,下人早得了令用软轿抬了时璲回明熹堂,那张太医也早候立一旁,只待他一回来便立刻给他治伤。

令畹君吃惊的是谢岚也得了信,一直守候在此处。见到他,她有种劫后余生见到亲人的感动,忙拉了谢岚到耳房里,让他给苗苗看看伤。

谢岚拆开苗苗头上裹的布,那些血液早已凝固成团,将头发黏结在一处,不好观察伤口。他只得让人取了推刀来,推掉了苗苗的头发。

只见那伤口足有四寸长,划破了头皮,因而出了许多血。好在伤口不深,将养结痂便好了。

畹君这才放下心来。

苗苗起先还乐呵呵地配合他的诊治,直到照了镜子,发现自己变成了个小光头,立马大哭了起来。

畹君抱着苗苗哄了又哄,又叫谢岚耍猴戏给她看,好不容易才哄得她止住了眼泪。

畹君又请玉清翻出之前留在侯府的小兜帽,罩住了苗苗光溜溜的脑袋,笑道:“好啦,这下谁也看不出苗苗没头发啦。”

一句话惹得她又哭得震山响。

畹君无奈,忙叫谢岚和玉清等人逗她开心,自己先摸到了正房去探问时璲的伤势。

那张太医此时已理毕伤处,正坐在桌边提笔写方。

她忙上前问道:“张大人,侯爷的伤势如何?”

张太医捋须道:“侯爷体魄强健,身上所受多是皮肉伤,不过昨夜失血过多,且有两处伤及脏腑,不可大意,身边切记不能离了人伺候。这几日是关键,若能熬过去,则无大碍矣。”

畹君连连点头,又走到里间去看时璲。他躺在床上,未盖衾被,上身虽光祼着,不过周身缠满纱布,竟与穿衣无异。

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却逃不过他的耳朵。时璲转头看过来,他此刻唇色发白,鼻梁上沁着冷汗,只一双星眸神采熠熠。

畹君坐在床边,摸出帕子替他擦拭鼻尖的汗滴,手指却抑制不住地发抖。挨了那么多刀一定疼死了,亏他昨夜还跟她谈笑生风,假装一点事都没有。

他握住她颤抖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

“这几天留在侯府照顾我,好不好?”

畹君此刻哪能说出拒绝的话,含着泪点了点头。

时璲又道:“苗苗怎么样了?”

“苗苗没事,只是头上划了道伤口,岚哥帮她上过药了。”说到苗苗,她又忍不住笑,“你要是见到苗苗,可千万别笑她。不然,这小丫头哭起来能把你的耳朵都震聋。”

时璲纳罕:“我为什么要笑她?”

畹君笑道:“等你见到她就知道了。”

时璲命人抱苗苗过来给他看。

小丫头方才哭得眼圈鼻子通红,此刻虽止了泪,却还是嘟着小嘴,一副委屈的神情。

时璲见她戴着一顶小兜帽,忍不住伸手摘了下来。待见到那圆溜锃亮的小脑袋,他也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

苗苗果不其然地又哭了起来。

*

说是养伤,时璲却一刻也闲不得。

在谢阁老手上吃这么个大亏他岂能咽下这口气?不过歇了半日,便把他手底下的人叫进来议事。

那谢阁老让人绑了苗苗来对付他,动机倒是说得过去,只是手段未免太上不得台面些。

时璲疑心他还有后招,便派人盯紧了畹君家里和医馆酒楼。只要她家人不出事,他便根本不怕谢阁老那些明枪暗箭。

这一桩私怨,他不准备拿到台面上讨伐,只是心里已经存了踩死谢家的念头,因此吩咐门人各自做事,不必细说。

他的门人清客各自散去后,各路王公侯府又派了人过来送礼探视,一时明熹堂里门庭若市,直至天黑方静下去。

苗苗变成了小光头,躲在屋里不肯见人,倒正好给了畹君和时璲相处的机会。

她照着张太医的嘱咐,让人熬了燕窝粥送进来给时璲喝。

进了屋子,却见那张太医也在里头,正替他拿艾灸熏蒸左腿膝盖,满屋熏浓的烟气直呛鼻。

畹君退了出来,找来鹤风问道:“侯爷腿上也有伤么?”

“嗐,二爷腿上那是陈年的旧伤了。先时在辽东被箭穿进了膝盖,虽然拔了出来,可是里头没长好。日常活动倒没问题,只是骑马不便。姑娘难道没发现二爷平日进出多是乘车坐轿么?”

他看了眼畹君,摇头叹道,“可怜我们二爷,腊月那回听说姑娘受了委屈,连骑了四个时辰的马赶回来,第二日膝盖肿得不能下地;这回为着小苗苗,又骑了大半天的马,旧伤刚好又复发了,就是铁打的人也难熬呀!”

畹君知道他这话是故意说给她听的,也不辩驳,只默默搅着面前的燕窝粥。

鹤风一时觉得话说重了,又道:“姑娘,小的这话不是指责什么,只是感慨二爷对您的心是真诚可鉴的。小的跟了他快二十年,真盼着二爷身边有个知冷热的人。”

她拨着手中的银勺,半晌方道:“我省得的。多谢你,鹤风。”

待那张太医收拾医箱去了,畹君方端着粥入内。

时璲见了她笑道:“原来方才外间的人是你?鹤风那小子又编排我什么?”

畹君勉强笑道:“你的恶事罄竹难书,若要编排,说到天亮也说不完。”

说着舀了一勺燕窝粥送到他嘴边去。

时璲吃了一口,嫌清淡不肯吃了,只望着她笑道:“那你来说说,头一件恶事是什么?”

畹君不忿道:“这头一件,便是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如今竟连养病的粥也不肯好好喝了!若是有什么好歹,叫我和苗苗该怎么办呢?”

时璲一听喜不自胜,握住她的手道:“你……你肯答应了?”

畹君垂眸轻轻颔首,自唇角抿出两个梨涡来,又忙忙道:“只是我有两个要求,你能应了再说,若不能应,以后便别再来招惹我。”

时璲笑道:“你就是要天上的月亮又有何妨?”

畹君嗔他一眼,竖起一根纤纤玉指:“这头一件,我不爱理那些拈酸吃醋的事,别说八房姨娘,就是添一房姨娘我也不依。第二……”

“这个容易。”时璲忙道,“我要添人早添了,何苦天天攀你家墙头。”

畹君也禁不住笑起来,又道:“第二则,我不受你家里人的气。你若要娶我,须得把他们打点好了。背后说我什么我不管,只是不能当面给我没脸。”

时璲道:“这是自然。他们骄奢惯了,旁的本事没有,唯有眼界高,分不出什么是真宝贝。虽然要费些心思说服他们,却也只管交给我,决不让你受委屈。”

畹君得了他的承诺,方展颜一笑,端起碗嗔道:“那还不快把粥喝了。”

时璲一手接过来,仰头囫囵全吞进了肚子里。

她静静看着他的脸,想着一路走来的诸多波折,能走到这一步也实属不易。她知道今后肯定还有很多大风大浪,总之她与他携手面对就是了。

畹君伸手接过空碗放回桌上,又取了温茶给他漱口。

过不多时,玉澄送了煎好的药过来。

她接过药碗,将药吹凉了方送到他嘴边去。时璲嫌那药苦,别过脸去不肯喝。

畹君气道:“方才说过什么你都忘了?”

“我哪能忘,只是这药实在难以下咽,不信你自己尝一口。”

畹君半信半疑,舀了一勺黑浓的药汁送入口中,果然苦不堪言。

她鼻子一皱,转头要在茶盂中吐出来,却被他扳着脸转过来,施施然地覆唇堵住了她的嘴。口中药汁被他尽数引渡过去,只余清苦的余韵。

时璲面不改色地咽下药汁,含笑道:“你的嘴里有蜜不成,这般一品,倒也没那么难以入口了。”

畹君气得磨牙:“我不管你了!”

作势起身要走。

时璲在她身后直笑,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将人拽回来。“说好了以后同甘共苦的,喂你夫君喝点药怎么了?”

畹君横他一眼:“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呢,你怎么就好意思以我夫君的身份自居了!”

“怎么不是?咱们在床上都做几回夫妻了?”

畹君转了转眼睛,亦是笑道:“我有给赏银你的,就当是叫了个小倌又如何?再不然,你最多也只算是个姘夫,离转正还远着呢!”

“小倌?”

时璲想起那指甲盖大的碎银,当即被她气笑了。想他堂堂北定侯,不说人才样貌,就冲那每次长达半个时辰的服侍,难道就只值那点银子?

他手臂一用力将她拽得躺倒在床上,冷笑道:“那今夜我再赚点赏银。”

“啊呀,别挠那里!”她笑着求饶,“你还病着呢,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你忘了上回你生病是怎么好的?礼尚往来,这回你也给我治治病。”

……

灯熄帐掩,月移星落。

次日一早,畹君在暖阁里喂苗苗用早膳,玉清过来道:“娘子,鹤大爷说三姑奶奶来了,问娘子要不要见一见?”

三姑奶奶?

畹君有一瞬间的恍惚,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是时雪莹。

时雪莹是她在金陵为数不多的朋友,当年也算帮过她的大忙,她却因为不辞而别,连当面道谢的机会都没有。

且她既然决定了嫁给时璲,总免不了要跟他家人打交道的。

她看了眼旁边的苗苗,道:“也好,你请三姑奶奶到这里来说话吧。”

第68章 春日长

◎这妞儿也太不给他面子了。◎

时雪莹穿一件绿绫短袄、玉色盘锦绣花绵裙,宝髻松挽,珠翠盈头,较之从前更美艳了几分,只是少了少女时期的灵动,精致的妆容也掩不住眉宇间的疲倦,竟不复从前宣平侯府掌上明珠的风采了。

畹君忙上前拉她到东边炕上坐定。

两人四目相对,旧时光景不过四年有余,竟已有些恍如隔世的陌生感。

一时二人皆有些感慨,别情竟不知何处诉起。

苗苗从桌上跳下来,噔噔噔地跑到畹君面前,递了个橘子上来:“娘亲,要吃橘子。”

她跟畹君说着话,圆溜溜的大眼睛却直往时雪莹身上瞅。

时雪莹瞧见面前雪团般的小女孩,禁不住讶然:“你女儿?这般大了?”

畹君接过橘子拿在手中剥皮,一面对苗苗笑道:“还不叫姑母?”

苗苗脆生生地喊了声:“姑母!”

时雪莹更惊讶了,伸手把苗苗抱到膝上坐着,惊疑不定地朝畹君道:“这是……我二哥的?你们不是……”

畹君知道她想问什么,把剥好皮的橘子递到苗苗手上,微笑道:“这孩子是我独自带大的。”

她有些感慨,“三姑娘,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你跟我说,如果不能嫁给心悦之人,宁愿一辈子待在家里,反正有父母兄长和将来的侄儿供养。你知道我那时有多羡慕你么?可是我没想到,虽然没人供养我,反而我还要养着母亲、妹妹和女儿,可我真过上了你说的生活。”

时雪莹再一次被震惊了。

她好半晌才道:“谢表姐,你真了不起,我好羡慕你。你不知道,你走后才过一年,家里就把我嫁给了浙江巡抚的次子。那个人就是个过街走马的纨绔子弟,我跟他根本合不来!要不是婆母进京给亲戚贺寿把我带了出来,我在那个家里恐怕都要被逼疯了!”

说着,拿帕子掩面哭了起来。

畹君没想到她过得这么煎熬,不过以雪莹那样感性浪漫的性子,这又确实在情理之中。

她从前不敢给时雪莹出主意,因为她也不知道那是对是错。可如今她历经世事,对人对事又有了更通透的见解,便劝道:“既然不开心,为什么不干脆与他和离算了?”

时雪莹哭着摇头道:“我家里必不能答应的。祖母说,我们这种有底蕴的人家,从未见有谁是过不下去要和离的,说出去要贻笑大方的。”

畹君沉默。他们时家的规矩怎么这么大呢?为了名声,连女儿快被逼疯了都不管么?

苗苗递了片橘瓣到时雪莹嘴边,奶声奶气地哄道:“姑母吃橘子,不哭不哭。”

时雪莹张嘴接了,又亲了亲苗苗的脸蛋。

“谢表姐,我方才从二哥房里出来,听说你快成我嫂子了是不是?”

畹君的脸微微红了起来,轻轻点了点头。

“那太好了,我真替你高兴!”时雪莹抓住她的手,殷切地说道,“你是支持我和离的对不对?等你和二哥成了亲,我和离之后你能收留我吗?”

畹君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眸有些心酸,她太懂这种想要挣脱牢笼的心情,便道:“有何不可?反正我看这侯府也大得很,你哥哥的家不就是你的家么?”

时雪莹喜极而泣,平复了好一阵方道:“可是……二哥他能同意么?”

她可没忘记当初时璲是怎么拆散她和纪遥的。

畹君道:“我都同意了,他有什么好反对的?”

“谢表姐……不,嫂子,你真是我的好嫂子!”

外头玉澄打起帘子,报了一声:“娘子,小侯爷来了。”

两人抬目望去,时璲已经走进了屋里。

他只披了身家常的青缎道袍,用一只檀木簪挽了头发,脸色虽仍有些苍白,比之昨日已好了很多。

时雪莹忙放下怀里的苗苗站了起来。苗苗一落地,便飞奔过去抱着时璲的腿。

时璲抱起苗苗,坐到炕边的交椅上,笑睇着畹君道:“你们方才在里面说什么呢?我怎么听着好像是谁家的嫂子要帮妹妹出头?”

畹君脸一红,道:“我们女人家说话,关你什么事?”

时璲只是笑,将苗苗递给时雪莹,道:“三娘,你带苗苗出去玩会,我有话跟你嫂子说。”

时雪莹笑觑向畹君,牵起苗苗出了屋子。

畹君两腮残霞未褪,嗔了他一眼道:“你不好好在屋里躺着,跑出来干嘛?”

“成日躺着,没病都要躺出病来了。”时璲微微敛了笑意,“三娘的事,你别管。”

“为什么?”

“她爹娘都不同意的事,你横插一手,岂不是竖起靶子给人打?”

畹君冷笑:“我知道,你嫌我越俎代庖是不是?你们男人可以当家作主,自然不关心女人的苦楚,以为好吃好喝供着我们就该感恩戴德了!”

时璲忙坐到她身边,摸了摸她微鼓的粉颊笑道:“你怎么跟我说这么生分的话?我的意思是,咱们的事已经逆了长辈们的意思,要想他们接受你,旁的地方就不好再跟他们唱反调。你一片真心为三娘好,可是怎么不先顾及一下自己呢?”

畹君低着头道:“反正不管我怎么做,你家里的长辈都不会喜欢我的。三娘还那么年轻,我真不忍心见她就这样干耗下去。”

时璲道:“反正她进了京,我留她在京中多住些时候就是了。等我们的事尘埃落定,再慢慢为她筹划可好?”

畹君只得点点头,还是有些不高兴:“我家什么都是我说了算,到了你这反而不能做主了。这嫁人还不如不嫁呢!”

时璲笑道:“除去金陵的人和事,侯府其他事情自然由你做主。你便是让我搬出去睡马厩,我也没有二话。”

畹君哼了一声,又笑道:“那这可是你说的,我得让你立下字据,免得将来翻脸不认人。”

说着起身去书案取过纸笔写了张字据,又拿来一盒胭脂让他按手印。

时璲依言在胭脂盒中按了红手印,却转头将胭脂抹在了她鼻子上。畹君惊叫了一声,不忿地拿鼻子去蹭他的脸。

两人正笑闹着,忽然玉澄急匆匆走进来:“小侯爷,鹤大爷求见,说有急事呢!”

时璲收了笑,道:“让他过来这里见我。”

过不多时,鹤风匆匆走进来朝时璲见了礼,抬头看见畹君也在,到了嘴边的话便踌躇起来。

时璲道:“不用回避,直说就是。”

“……是。”鹤风匆匆道,“方才外头传信进来,说畹兰居吃死了八个人,现在西城兵马司已经把畹兰居查封了!”

畹君脸一下子白了,腾地站起来:“怎么会这样?”

时璲连忙扶住她,沉声道:“你先别急,我去问问是怎么回事。”

说着大步流星地出了屋子。

畹君摇摇欲坠地坐下来,明亮的朝阳从轩窗中斜穿进来,她却只觉得浑身发冷,止不住地颤抖。

畹兰居怎么会出这种事?

她好一会才缓过来,让玉澄出去打听情况。

过了半个时辰,鹤风重新走进来道:“谢姑娘,目前情况还不是很明朗,兵马司查封了畹兰居,把里头的东家管事和伙计全都抓起来了。侯爷已经往兵马司去了,让小的回来知会您一声。”

畹君已从方才的慌乱中镇定下来,当即起身道:“你帮我安排辆马车,我要回家一趟。”

家里如今没人主事,肯定乱得不行。

她出去跟时雪莹道了个别,又嘱咐苗苗好好听玉清姨姨的话,她要过两天才能回来。

一切安排好后,她坐上马车,回到家中已是过午时分。

谢岚和佩兰都没去医馆,坐在家里焦急地等她回来。

畹君连口茶都没来得及喝,先问道:“你们清不清楚出什么事了?”

谢岚告诉她,因为今儿是十五,他和佩兰都在畹兰居准备吃了饭再回医馆。

当时一楼大堂坐满了人,伙计们招待不过来,他和佩兰也去帮忙传菜。忽然谢岚注意到有个食客呕吐起来,他把了脉发现此人的症状很像砒霜中毒。就这两炷香的工夫,陆续有人呕吐起来。

他意识到饭菜有问题,赶紧让所有人停筷,又让伙计们去拿生鸡蛋、豆浆、米汤过来给食客催吐。

当时酒楼里有几个闲汉也过来帮忙——事后才知道是时璲派过来的人。

谢岚和佩兰给食客们催完吐,大部分的人都转危为安,只是到底有八个人因为救治不及死掉了。

随即西城兵马司的人赶过来,查封了畹兰居等待取证,将所有的管事伙计包括云娘一起抓走了。谢岚和佩兰因为不是酒楼的人方逃过一劫。

畹君眉头紧皱,畹兰居开张那么久,口碑一直很好。而且许是有时璲的暗中关照,也没有同行敢来找茬。

怎么今儿竟闹出这么大的事?若非谢岚和佩兰刚好在场,死的可就不只是八个人了。

她联想起前两日苗苗被绑的事,隐隐觉得今日之祸恐怕不是冲她家来的。

有胆子在客流这么大的酒楼投毒,其背后之人的势力一定不小。她深知官场利益勾连,真相往往是最不重要的。可是为了云娘,她不能这样坐以待毙,成为别人砧板上的鱼肉。

畹君跟谢岚商量:“要不我们晚上去畹兰居看看,看能不能找到些有用的证物。免得那官府颠倒黑白,把锅全部扣在了我们头上。”

谢岚亦知其中利害,只得唯她马首是瞻。

入夜以后,畹君让佩兰在家看家,她和谢岚雇了辆马车来到畹兰居。

此时酒楼大门已经贴了封条,两侧的灯笼都没有点起来,不时被夜风吹得吱呀乱摇,发出嘎吱的怪叫。

畹君领着谢岚偷偷从后门溜了进去。

谢岚推测那些砒霜都是溶进水中,再进入菜里的。两个人摸到后厨装水的陶缸里,却发现里头的水都被倒光了。

畹君正沮丧着,谢岚忽然道:“你看,缸底还有一圈水渍,可以用银来试试有没有砒霜残余。”

畹君忙拔下头上的一根银簪递过去。谢岚拿着银簪探手进去,两颗脑袋凑在缸口,努力借着火光看那簪尖有没有变色。

正屏息静气,忽然旁边响起一声清咳。两人吓得魂飞魄散,举过烛台一照,赫然见到一个身着玄服的高挑男人站在那里,正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

畹君霎时松了一口气,恨恨瞪了他一眼:“你吓死我了!”

时璲提着她的后领将她拉起来:“你来这里干什么?要是让官府发现,今夜你就可以去蹲大牢了!”

畹君临转眸光乜他:“你来干什么我就来干什么!”

“你们看,簪子黑了!”谢岚激动地插进话来,“可见这口缸被人投过毒!”

时璲沉吟:“衙门那边给的说法是茶水里投的毒。”

畹君立刻摇头:“我们泡茶用的都是山里挑来的泉水,跟后厨的水是不混用的。”

她忙摇时璲的衣袖,“这是有人在故意混淆视听!”

他颔首道:“我心里大概有数了。时候不早了,你们先回去,明天我叫人来重新搜证。”

畹君忙道:“你是骑马来的吗?”

时璲点点头。

她忙又道:“那你回去还得大半个时辰呢!这会宣武门应该已经关了,你回我那儿歇一宿吧。”

时璲没有拒绝,同她们两人一起出了畹兰居。

畹君硬是要拉他坐马车,催谢岚去骑马:“岚哥,你身子好,你骑马回去。”

时璲脸一黑:这妞儿也太不给他面子了,难道他身子不好?

不过他更不想让她和谢岚同乘一车,便没有开口反驳她。

到了谢宅,谢岚看着时璲,小心翼翼地说道:“侯爷,那今晚我去榻上睡,把床让给您吧?”

时璲瞥了他一眼,张臂将畹君拢进怀里:“我去你那睡做什么,我跟她睡!”

畹君屋里已经换了张黄花梨木的雕花架子床,不过有白天的事压在心头,两人此刻都有些沉重。

安歇以后,畹君将脸贴在他胸膛上,闷声道:“你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为什么苗苗会被抓?为什么我家的酒楼会死人?”

时璲沉默片刻,缓缓道:“幕后的主谋是谢阁老。他先叫人绑了苗苗,目的是让我分身不暇;再让人在酒楼投毒,宣武门一带住的多是文人士子,死的人越多,牵涉就越广。他可以借此治我的罪。有件事我没告诉你,这间酒楼原是我先买下……”

“我知道。”畹君拿手指竖在他唇上,又道,“可是谢阁老没*料到我们这么快把苗苗救出来了,也没料到今天岚哥正好在酒楼,救下了大部分的人。”

时璲搂紧了她的腰,声音有些发闷:“都是因为我才惹出那么多风波,让苗苗受了伤,又让你娘进了大牢。畹君,你会怨我、会后悔跟我在一起吗?”

畹君摇了摇头:“我就是个胆怯的小女子,所求不过是一家人平安幸福。可是,如果有人要威胁我的家人,我不会选择放弃我的家人,我会陪他一起面对。”

时璲将她紧紧搂进怀中。

“你放心。”他说道,“谢阁老递了这么大一个把柄上来,我一定打到他不能翻身,今后再没人敢动你们。”

畹君在他的紧缚下艰难地点了点头。

她乌缎一样的发顶摩挲着他的下颌,时璲低头吻了吻她的眉心。

他身上的伤没好全,左膝又复发了旧症;明日一早要亲自去趟刑部大牢,不能让人为难了他丈母娘;畹兰居的证物需要派人重新搜查;过几日金陵侯府的车驾又将抵京……

桩桩件件挤在一起,接下来的连月恐怕都不能消停片刻;因此得她这一夜的陪伴,便显出了十二分的珍贵。

第69章 两同心

◎身体力行地告诉她,他们始终一体、一心。◎

暮春三月的京城掩映在一片杨花柳絮里,自官道缓缓驶来一排逶迤的车驾。

只见十来个护卫左右夹道,当中两驾翠盖朱缨马车,里头坐的是宣平侯府的老夫人谢氏、侯夫人陆氏、世子夫人谢氏。

其后跟着十数驾平顶马车,里头坐着跟过来的家人和箱笼物事,乌泱泱地迤逦了一路。

朝阳门外十数里的长亭上已等候着一支前来接驾的骑卫。

车队停定后,谢老夫人掀帘往外一瞧,没看到时璲的身影,先皱了皱眉头,随即惊讶道:“三娘?你怎么在此处?”

时雪莹迎上来给她行了礼,笑道:“我婆母进京给娘家兄长贺寿,我一同跟了过来。听说祖母进京,二哥最近又忙得分身不暇,孙女便来出迎。”

谢老夫人冷笑道:“他定是恼了我,故意想的托词罢了。”

整个过年期间,时璲都没到她跟前说过一句话。

陆夫人见到女儿亦是又惊又喜,一行人回到北定侯府后,便坐在暖阁中闲话。

众人问起时雪莹在浙江的光景,她碍于祖母在场,不好跟母亲哭诉,只略说了几句,又高兴道:“昨儿婆母已启程回去,二哥留我在京多住些时日,可以跟你们多作伴了!”

“胡闹!”谢老夫人却皱起眉头,“哪有这样的道理,婆婆路途奔波,你这做媳妇的不随侍左右,反而独留京城享乐?”

时雪莹委屈道:“婆母巴不得我多跟娘家走动呢,反正回了浙江,也是天天跟她儿子吵架!与其搞得整日家宅不宁,还不如多跟二哥拉拉关系。”

“混账!”谢老夫人喝道,“你这说的什么话,这样败坏娘家名声,没得让人以为我们时家教女无方!”

几句话说得时雪莹泪盈于睫,她从前在家时是祖母最宠爱的孙女,怎么一出了阁就再也不是宝贝了呢?

她勉强说笑了几句,找了个借口告辞而去。

谢老夫人余怒未消,对陆夫人呵斥道:“慈母多败儿!一个二郎、一个三娘,都被你惯成了什么样子!这回进京,务必把二郎的婚事定下来,叫他好好收收心!”

陆夫人大气不敢出,服侍着老夫人用了膳方回到自己房里。

婢女给她捏肩,陆夫人疲倦地望着菱花镜里的人影,沉沉叹了口气。

想她自嫁入时家以来,兢兢业业相夫教子三十年。别的不说,就说她生的两个儿子:一个是宣平侯世子,一个更是自己封了侯。旁人家烧高香都求不来她这样的媳妇,老太太竟还这么当众给她没脸。

要怪就怪她嫁了个强势的夫君,有了个霸道的婆婆,还生了个执拗的儿子。试问夹在这些人中间,谁能像她一般做得那么周全?

婢女打了帘子进来:“二爷来请安了。”

陆夫人忙收起遐思,命人唤他进来。

时璲下了朝未及更衣便过来请安,穿的还是一身朱红官服,鲜艳的颜色反而衬得他比过年时还要清减几分。

陆夫人忙拉他到身边坐着问长问短,时璲一一答了,只是隐下了受伤之事不提。

陆夫人拿帕子按了按湿润的眼角:“你这府上没个主母,许多地方都难以顾全。娘既然来了,就要给你说一门合适的亲事,今后也好有个人替你打点上上下下的事。”

时璲笑道:“我这里倒有一门现成的人选,不劳娘再费心去找。”

陆夫人喜道:“什么人?”

时璲清咳了一声:“娘也知道她的,就是畹君。我……”

“不可能!”陆夫人矢口否决。

过年时她从谢老夫人处知晓了京城之事,那谢畹君还没进门,就闹得整个侯府家宅不宁,她怎么可能做主让那女人进门?

时璲斩钉截铁道:“我意已决,非她不可!娘若不同意,那便可即刻打道回金陵,再不必操心我的婚事。反正我已有了后,就算终身不娶又如何!”

陆夫人听得头晕目眩:“你哪来的后?”

“我和她生了个女儿,已经三岁了。”

陆夫人眼前一黑又一黑,她虽想要含饴弄孙,却不想要抱这种无媒苟合来的孙!

“你、你……你真是胡闹!”她喘顺了气,“就算当真如此,悄悄把她纳进来便也罢了,何至于要娶那个女骗子?”

时璲肃然道:“我跟她之间你情我愿,谈何欺骗?以后不要再让我听到这三个字!”

“你、你!”陆夫人气得胸口疼。

时璲不待她发难,又站起身来道:“娘,儿子还有要务在身,这段时日有劳母亲替我劝服祖母。待朝中之事尘埃落定,儿子便带孙女儿来给您老人家磕头。”

出了陆夫人的屋子,时璲让人备车前往宣北坊。

自得知长辈们即将抵京后,他让玉清玉澄陪着苗苗回了谢宅,已有好几日没见这小丫头了。

如今谢阁老的事情有了眉目,他又跟母亲坦诚了他们的事情,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见畹君母女。

仲春之后日子渐长,到了谢宅时天边还映着灰蓝的暮色。时璲这回没有翻墙,而是站在门口扣响了门环。

等待开门之际,想着里头应门的人会是他的心上人和孩子,他竟恍惚有了种回家的错觉。

不多时,面前的黑漆木门缓缓打开半扇,门里却没见到朝思暮想的那张脸。

时璲的目光缓缓下移,只见一张小圆脸高高仰起,一对黑眼珠亮晶晶地望着他。

他弯下腰将苗苗抱起来,在她左右脸蛋各亲了一下。

“畹君呢?”

苗苗挥舞着藕节一样圆滚滚的手臂:“畹君在带苗苗扑萤火虫玩!”

时璲抱着她走进院内,见畹君正倚栏而坐,手里拈着一柄素纨扇,正歪头含笑看着他。

他走到她身边坐下,当着苗苗的面往她唇上亲了一口,顺手递了朵方才在门外摘下的玉兰花给她。

畹君有些羞涩地接过花儿放到鼻端下嗅了嗅,晚春的暮色便覆上了清盈的幽芬。

“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

时璲把苗苗放到地下:“去找你小姨玩。”

苗苗不肯:“我要和爹爹和娘亲呆在一起!”

时璲拈着她的虎头帽顶往上一提,露出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

苗苗尖叫一声,小手捂着脑袋跑开了。

畹君嗔他:“小孩你都欺负!”

时璲伸臂揽她入怀,嗅了嗅她鬓间幽馨,笑道:“我有两桩喜事要同你说。这第一件,投毒的凶手揪出来了,他供出了背后主使,明天你娘和那些伙计都能放出来了。”

“真的?”畹君喜不自胜,好一会才想起来问道,“那真凶是谁?”

时璲淡淡一笑,眸光在沉坠的暮色里有如星云熠灿:“你猜谢阁老把谁推出来顶罪?”

畹君摇摇头,官场上的事她知之甚少。

“他的亲孙女儿,谢妙绫。还有谢妙绫的夫婿,如今这两人已经下了狱。八条人命,他们只能等一个秋后斩首了。”

畹君震惊极了。

虽知若无谢阁老的授意他们不敢做这种事,不过谢四娘也必不无辜。只是到底有些唏嘘,她那样争强好胜,把路都走歪了,最后竟落得如此下场。

时璲见她怔怔出神,又道:“虽然找了替死鬼,不过谢阁老多少受到牵连,加上先头国库亏空一事,足够让他提前致仕还乡了。”

畹君有些不敢相信:“只是让他致仕而已?”

“朝中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到万不得已,皇上不会清算老臣。不过不是不报,等太子登基御极,自然会慢慢把景王党做过恶的人清算掉。”

畹君听了有些不安,这些王公权贵虽然看似烈火烹油,可一旦变天,最先倒霉的也是他们。

“那万一,我是说万一,如果景王登基,也会把你们清算掉吗?”

时璲不以为意地笑笑:“谢阁老失势,景王更没有御极的可能性了,除非他发动政变。不过朝廷上下都有太子的人,且我有数万兵马驻扎在京郊大营,根本不可能出乱子。”

她这才放下心来,兴冲冲地问道:“那第二件喜事呢?”

时璲亲了她一口:“我母亲来了京城。我跟她说了我们的事,让她帮忙在老太太那头周旋,等朝中的事一落定,咱们的事便可提上日程了。”

畹君奇道:“你娘没反对?”

“我都认定你了,她有什么好反对的。母亲还让苗苗过些时日去给她磕个头呢。”

畹君心里还是有些不安,总觉得她们没那么容易接受她,或许是谢老夫人那一巴掌打得她心有余悸。那到底是他的长辈,她内心还是希望得到她们认可的。

时璲看出她的心神不宁,将她一把抱起回了屋里。

“傻姑娘,你是嫁我,又不是嫁给她们。”

床架子微微地摇,他伏在她身上吻走那些细微的不安,用热烈的缠绵抚平她内心的忐忑。他身体力行地告诉她,无论何时,他总是这样与她一体、一心。

春夜沉沉,陆夫人为着儿子的话辗转难眠。

别说老太太势不可能让那谢畹君进门,就算是她,也不愿意要一个曾经骗过她儿子的媳妇。

还有那小孩,都已经三岁了,岂不是在金陵时就播下了种?可见那姑娘的家风也很差,谁知道是不是他们时家的!

她为此伤神了两日,悄悄去探大儿媳妇谢氏的口风:“你先头说,那谢畹君有个小孩?”

谢氏对着婆母知无不言:“我初初见到那丫头时,还以为是二郎的孩子。可是后来回金陵的路上,我又隐约听说二郎去求证了,那孩子不是他的。不然他何以大过年的黑着一张脸,仿佛全天下都欠他似的!”

陆夫人暗自心惊,她那傻儿子该不会为了抱得美人归,准备把外人的血脉也认下来吧?

她留了个心眼,准备借老太太的手掐断儿子这个念想,便假装不小心在谢氏面前说漏嘴,将那晚时璲同她说的话道了出来。

翌日一早,她服侍谢老夫人用早膳,见老太太胃口倒是极好,连用了两碗胭脂细米粥。

陆夫人心中正纳闷着,婢女来报:“二爷来了。”

自过年回去后,时璲从不去谢老夫人屋里请过安。这回重新进京,他倒是每日准时准点过来请安。

谢老夫人和颜悦色地拉他在身边坐下:“二郎,祖母听说那谢氏给你生了个女儿?”

时璲忙道:“是,她叫苗苗,可爱伶俐得紧,祖母一定会喜欢的。祖母若想见她,孙儿改日带她进府请安。”

“这般随意,倒像是见亲戚家的孩子了。”谢老夫人含笑道,“既然是咱们时家的血脉,见老祖宗怎么也得挑个正日。正好下个月初十是我六十五的寿辰,便在府里请人摆个酒、唱个戏,顺便接那小苗儿进府拜拜祖宗,如何?”

时璲忙道:“只要祖母高兴,孙儿请教坊司的伶人过来开三天的台!”

谢老夫人喝了盏茶,又慢条斯理道:“听说那谢氏一家也在京师?那天把她家一块请来吧。让你娘跟她母亲好好聊一聊,毕竟孩子都有了,还让人住在府外不像话。”

时璲大喜过望,没想到祖母这么快便松了口。他感激地看了母亲一眼,又起身替谢老夫人斟满了茶,小心翼翼地问道:“祖母,那您这是……同意了?”

谢老夫人拍拍他的手背:“祖母老了,看着孙辈安定下来就是我最大的心愿。你今年二十有五了,总拖着不成亲怎么行?祖母也不拘她的出身品性了,总归你身边有个知冷热的人,祖母就安心了。”

她又转头吩咐,“琮儿媳妇,帮着你婆母料理一下寿宴的事,不必大办,也别请那些外人。就当是个家宴,我们两家人热热闹闹吃一顿饭就是了。”

陆夫人与谢氏对望一眼,俱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疑:老太太还真准备让她进门?

她们不敢多言,只得连声应下。

时璲辞了谢老夫人,转头回书房写了张烫金请帖,用螺钿黑漆拜匣装了,亲自送到畹君家里去。

云娘已经从牢里放了出来,她在刑部大牢得时璲的关照,并没吃多少苦,又见时璲不仅英俊潇洒,而且待她极为谦逊有礼,心下相当满意这个未来女婿。

听说谢老夫人请她们过府去拜寿,自然是松了口让两家说亲的意思。

云娘喜不自胜,对时璲道:“既然你们不准备大办,那不如席面就由畹兰居送过去好了。反正贵府老夫人和夫人长居金陵,想必爱吃江南菜多些,也算是我给老太太呈上的一点心意。”

时璲忙拱手道:“那便有劳伯母了。”

佩兰在旁边道:“我呢我呢?那我送什么寿礼?”

时璲拍了拍她的头:“你准备好口袋收长辈的见面礼就行了。”

苗苗在厅堂绕着圈跑来跑去:“那苗苗有礼物吗?”

时璲笑道:“苗苗要礼物,得先给老祖宗磕头,给祖母磕头,给伯娘磕头,给姑母磕头……”

苗苗吓得小手扒着头顶猛摇脑袋:“那会把苗苗的头磕坏的!”

众人说笑了一阵,畹君方拉着他的手低声道:“那我总要给你祖母备点礼吧?不知道老夫人平时喜欢什么?”

时璲居家日少,这话是半点也答不上来。

沉吟了半晌,瞅准没人注意的空子飞快地亲了她一口,方笑道:“她老人家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你就意思意思随便送点香囊额帕便罢。”

畹君脸上飞起一抹红云,心里却始终有份忐忑。

她可没忘记当初那老太太是怎么打她,还出言侮辱她,说不介怀是假的。可是当长辈的都松了口,难道她还能揪着不放,去质疑老太太的诚意吗?

第70章 鸿门宴

◎时璲心都快碎了。◎

及至四月初十这日,槐序天清,惠风和畅。

畹君一家早已穿戴整齐,因为苗苗要认亲的缘故,畹君特意给她换了件豆绿色比甲、桃红挑线纱裙,鲜亮的衣裙衬着苗苗白里透红的肤色,真如观音座下的小仙童般灵秀可爱。

云娘为了筹备席面,寅时便出门往畹兰居去了,不与她们一道出发;而谢岚自觉身份尴尬不便出席,一早便往医馆坐镇去了。

畹君领着佩兰和苗苗出了门,此时门口已有侯府派车相迎。

三人上了马车,苗苗兴奋得直在畹君怀里扭动。佩兰悄悄道:“姐姐,我还是第一次上侯府,好紧张!”

畹君笑道:“你只当是去玩。”

她给佩兰讲起她第一次去金陵侯府的情状,那时她才五岁,郑姨妈旁若无人地跟母亲抱怨,说起婆母谢氏如何刻薄,如何大庭广众地给她没脸……

畹君讶异于自己竟记得如此清楚,再一想此行赴的正是谢老夫人的寿宴,心下不免也跟着紧张了起来。

到了侯府,马车缓缓在门前大街停下。

畹君掀帘一看,那两扇对开的朱漆铜钉大门大开着,时璲竟领着人在门口亲迎。

他穿着一身霁青色织金广袖直裰,白玉冠,玄缎靴,气度雍容,立在初夏的晨光里清熠耀目。

见马车停下,他阔步下了阶矶,至马车前先接了佩兰下来,再一手抱过苗苗,一手牵起畹君往门内走去。搭上他沉稳有力的手,她心中的不安仿佛也被抹平了。

过了仪门往内院走,一路新浓的绿意掩映,并不觉得炎热。

沿途穿花拂柳,荼蘼花正开得如云蒸霞蔚,又遍栽着虞美人、红水仙、金丝桃等夏时花木,比之金陵侯府更有一番花团锦簇的热烈。

畹君紧了紧牵着她的那只手,悄声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初见的时候?”

时璲笑答:“如何不记得。”

回想初次见时,也是在谢老夫人的寿宴上。彼时她是来打秋风的穷亲戚,误打误撞从他手中拿到一枚金锞子。

以为再无交集的两个人,命运却自此纠缠了起来。任谁也想不到五年之后会是这般光景,还凭空造了一个小人出来。

时璲搂定怀中懵懂的小家伙,牵紧了畹君的手。

侯府后园有一处畅音阁,已经请了人在此开台唱戏,阁前又是一处极荫凉敞阔的花榭,既可赏景又可看戏,因此将宴席设在园内花榭之中。

行至园外一处凉亭,里头设了凉榻玉簟,时璲领着她们在此歇足,等云娘到了之后再一齐入园。

甫一坐定,时雪莹便带着仆婢从园中寻了出来。见到亭中众人,她先向畹君行了礼,又朝时璲笑道:“你们且在这歇着,娘亲惦记着看孙女,我先抱苗苗入园玩一玩。”

畹君有些不放心,可时璲已经将苗苗递到了过去。小丫头一点也不怕人,高高兴兴地跟着时雪莹入得园去。

花榭里已经摆开了台,陆夫人正陪谢老夫人在上首坐着看戏,眼神却很留意地停在了苗苗身上。

原来她让时雪莹去抱苗苗进来,就是想先确认一下这孩子的血脉。若不是她亲孙女,就是老太太同意让人进门,她也一定要反对的。

只是一见到苗苗的那一刻,她立刻便打消了疑虑。这虎头虎脑的小姑娘跟时璲幼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必是其女无疑。

苗苗也正好朝陆夫人望过来,澄澈的黑眼珠里盛满了好奇,像极了时璲小时候看什么都要探索一番的模样。

陆夫人顿时心生喜爱,命身边婢女抓了一把糖送过去给她。

苗苗张开双手小心地接了,脆生生地朝给她糖的婢女说道:“谢谢姐姐!”

陆夫人一直看着这边的动静,见苗苗落落大方,竟一点也不像市井里养出来的野娃娃,心下更为喜欢。

她正准备叫时雪莹把苗苗抱过来,又见谢老夫人端坐上首,只是瞥了苗苗一眼,又不为所动地继续看戏。见婆母态度冷淡,自己一时也不好太过热情,便只好作了罢。

这会儿时璲已经携了畹君及其母妹入园,苗苗见状,忙挣开时雪莹的怀抱朝着他们跑过去。

时璲弯下腰一手将苗苗高高抱起,另一只手仍紧紧牵着畹君。

众人循声望过去,只见男子英俊挺拔,女子清艳卓绝,站在一起宛如一对璧人,兼之还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任谁看了不感叹一句圆满。

陆夫人虽不喜畹君,却也忍不住赏心悦目起来。

时璲领着众人到谢老夫人面前见礼,畹君低眉敛目地朝老太太行了一礼,老夫人只略微打量她几眼,淡淡笑道:“既已来齐,大家便坐吧。”

有婢女上前引着她们各自入座。

这场寿宴不设桌席,而是各自分席,按宾主排了坐次:

谢老夫人坐在上首,云娘和陆夫人在老太太下首对坐,再下一席畹君和时雪莹相对而坐,时璲抱着苗苗与畹君并席同坐,佩兰和谢氏在末席对坐。

一时坐定,下人便呈了汤菜上来,先上了一道长春鱼翅汤,四道前菜:万字珊瑚白、寿字油焖大虾、无字盐水牛肉、疆字红油百叶。

均是云娘领着畹兰居的厨子们精心烹调的菜品。她从前当过几年官太太,后来又在庆云楼做厨子,对席面多有研究,便是呈上侯府也不落下乘。

时璲先舀了半碗鱼翅汤到玛瑙碗里,起身亲自奉到谢老夫人面前:“祖母,您快尝尝,这可是谢家伯母敬奉的心意。”

陆夫人脸上笑着,心里却道:这小子,讨丈母娘的好倒是殷勤。怎么从没见他在老夫人面前帮他亲娘说过好话?

谢老夫人接过汤碗放到一边,先朝畹君招手:“你来,带上孩子一同过来。”

畹君忙牵起苗苗走出来,以晚辈之礼跪在谢老夫人的几案前。

谢老夫人又转头对时璲道:“我备了给她们母女的礼,你去我屋里找素心取来。”

时璲道:“派人去取就是。”

老夫人冷笑道:“我这是给你表现的机会呢!我的礼不过几分薄面,你堂堂侯爷亲自取过来,那才是大面子。”

时璲闻言立刻离席而去。

老夫人这才转头看向跪在面前的畹君,不紧不慢道:“那天我打了你一巴掌,你心里可怨我?”

畹君垂首道:“长辈赐,不敢怨。”

云娘此刻方知女儿在侯府中挨过打,不由一阵心疼。她虽以前经常打女儿,可不代表她乐意外人打她的女儿。

老夫人又道:“那天不是我要打你,是代璲儿打你。当初你害得他险些丢了前程,就算挨一巴掌,也不能怨!”

大庭广众之下提起这桩往事,尤其是当着苗苗的面,畹君脸上火辣辣的,又羞又惭地应了声是。

老夫人又放缓了语气:“听说你备了给我的寿礼?呈上来看看。”

畹君忙将她绣的一条松鹤献寿纹抹额奉上。

婢女素云接过来,在老夫人面前展开相看。

只见那抹额绣工精致华丽,复杂的图样绣得栩栩如生,完全不输针工局的绣品。

从下请帖至今不足一个月的时间,能做出一件这样精细的抹额,必然要熬好几个通宵。

老夫人瞥了眼畹君眼底的淡青,赞了一句有心,又朝素云道:“呈上来吧。”

众人举目望去,只见素云呈上的红木托盘里放着一把金剪,老夫人取过剪子,面无表情地将手中的抹额铰成数段。

席间众人哗然大惊,畹君原本低着头,闻声也不由抬目望去,只见绣了好几个日夜的心血已被剪成段段碎片。

她大惊失色,一时没反应过来老夫人何出此举。

苗苗已经冲了上去想要把那抹额抢回来,口中急得直嚷:“这是娘亲做了好久的,不许你弄坏它!”

陆夫人怕那剪子伤到苗苗,忙让婢女把苗苗拉了下去。

老夫人将碎片往畹君面前一抛,冷笑道:“你以为请你来是结两姓之好的?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从前又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真以为侯府会接受你?专门挑这个日子请你们过来,就是为了让你们死心!”

她扫了下首的云娘一眼:“当女儿的不知廉耻,当娘的一把年纪也没个自知之明,还真一家子兴冲冲来赴宴了!”

她一声令下,候在两边的仆妇立刻上前,端起众人席上的菜馔便往花榭边的池子里倒。

云娘不由大惊,阻拦不及,眼见忙活许久做出来的菜就这样尽倾池内,一时心疼得无以复加。

只听老夫人还在指责畹君:“你当初为了点银子就能勾引爷们,还无媒苟合,以为生了个孩子便能飞上枝头?”

陆夫人帮腔道:“为了孩子,让你进门做妾也不是不行,为何非要咬着正妻之位不放,逼璲儿跟家里人作对呢?”

“做妾也不可能!”

老夫人反驳道,眼睛瞪向苗苗,一把摘掉她头上的兜帽,露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上面长了寸许细密柔顺的乌发,正被帽子压得贴在圆滚滚的脑袋上。

“看看这娃娃不三不四的样子,别说是个丫头,就是儿子我也不会让他进时家的门!”

苗苗头上一凉,立刻大哭起来,连陆夫人听着都有些于心不忍。

畹君忙上前拥紧了苗苗,却止不住浑身的颤抖。

请家人过来赴宴,是为了让她们见证她的幸福,而不是为了被人在家人面前戳脊梁骨,还害得她们一同受辱!

谢老夫人指着云娘骂道:“当初你那个狐媚子妹妹勾引我的三子,现在生个女儿又不省心,来祸害我的孙子!一家子妄图攀高枝,还敢唆使二郎与长辈翻脸,嘴脸何其丑陋!树无皮尚且枯死,你却是半分脸面都不要了,竟还敢忝颜安居世间!”

老夫人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把畹君的脸放在地上反复践踏,让她的至亲看到她多么不堪,让她的至亲一同颜面扫地!

她很想求谢老夫人不要再骂了,她现在就带家人走,可是她浑身血凝,四肢发麻,根本无从做出反应,只得下意识地紧紧搂着怀里大哭的女儿。

此刻席间诸人里,年纪最小的佩兰早已吓得呆住。云娘还记着尊卑有别,把指甲陷进肉里方忍住了对骂的冲动。而陆夫人和谢氏俱低头不敢言语。

时雪莹最先受不了了,起身嚷嚷道:“祖母,谢表姐根本没有你说的那般不堪!当年要不是她,我早丢了清白,侯府早没了名声,沦为全金陵的笑柄了!”

陆夫人大惊失色,喝止道:“你胡言乱语什么!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时雪莹破罐破摔:“二哥回来的那年中秋,我被人绑架,险些被歹徒拖出去施暴,是谢表姐!她冒着被迁怒的危险阻止了他们,拖到二哥赶来施救,我才逃过一劫!

“当初二哥为了我的名声掩下了此事,我胆小也不敢提,谢表姐却对此毫无怨言!祖母你不是最爱面子,最看重名声吗?若说她骗二哥的银子,我们侯府欠她的人情都不止那点银子!”

席间众人头一回听说这桩往事,一时怔住。

陆夫人更是又惊又怒,惊的是竟有这样一桩前情,怒的是女儿竟不顾名声当众嚷嚷了出去!

谢老夫人大喝道:“我看你是失心疯了!来人,把她绑起来,明天就送她回夫家去,省得成日胳膊肘往外拐!”

云娘没想到女儿曾经还受过这种委屈,再也忍受不了,站起身来指着谢老夫人道:“老虔婆!要不是你孙子死缠烂打,我还不乐意把女儿许配给他!你说我女儿无媒苟合,她一个人能办成这事?你孙子家教又好到哪里去?”

谢老夫人震怒,开口驳斥:“你……”

云娘迅速打断:“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这侯府多高贵?你姓谢的又有多高贵?说到不要脸,你们这些人上人才最不要脸!那刚罢了官的谢阁老是不是你兄弟?他办了什么事情要不要我细细给你说来?”

谢老夫人气得直抖:“来人……”

“你老太太享了一辈子福,老了还有一堆儿媳孙媳奴颜婢膝地捧着你,给你捧得都不知天地为何物了!我郑云娘文墨不通,却也知道一句话:老而不死是为贼!那饭菜倒得好,我宁愿倒给池子里的鱼吃,也好过进你的肚子里生生浪费掉!”

谢老夫人被气得险些喘不过气,手颤颤指着云娘道:“快来人,快把这贱妇绑起来,把她嘴堵上!”

下人们应声而动,扯着云娘便要堵她的嘴。云娘挣扎不过,忽然闻得不远处传来一声沉喝:“住手!”

原来方才时璲去老夫人屋里取礼物,那素心却拖延着假装找不到。他看出不对,礼物也不拿了,立刻匆匆往回赶。

他耳力极佳,虽隔得远,已将方才的闹剧听去了一些,当即又惊又怒,赶上前喝止了侯府的下人。

一转头,见畹君仍跪于地上,纤薄的身子搂着哇哇大哭的苗苗,母女俩又伶仃又无助。时璲当下心都快碎了,箭步上前搂住她们。

畹君抬手将他推开,她冰冷的手绵软无力,还在微微颤抖,却仿佛重重地敲在他的心头。

就因为他的一时不察,害她们被他的至亲当众羞辱至此,他心中又是激愤又是心疼又是愧疚,竟无颜再面对她。

云娘挣开拉扯她的仆妇,走上前一把将时璲推开,拉着畹君起来:“走,大姐儿,我们走!谁稀罕吃这短命寿宴!”

畹君的手抖震得连苗苗都抱不住,云娘便抱起苗苗,拽着女儿往外走。佩兰连忙起身跟了上去,还不忘把兜里的果子蜜饯全都倒了出来。

时璲看着她们的背影,转身要追上去,老夫人立刻喝止:“站住!为了个贱婢连你祖母都不要了?当初你养在我的院里,祖父每每罚你,都是谁护着你?练武受了伤疼得睡不着,都是谁晚晚守在你床前?你都不记得了是不是!”

时璲脚步一顿,仍旧追了出去。

他听到谢老夫人气急败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好,好,你这个不肖子孙,你想让她进门,除非我死了!让她对着我的牌位敬茶!”

他脚步不停,追出大门外,畹君一家正准备登车。

好不容易止住哭泣的苗苗见到他,又开始飙出眼泪来,小手拼命地朝他伸过去:“爹爹!别不要苗苗!”

时璲忍着泪追上去,握住畹君的胳膊:“你听我说……”

畹君没有拂开他,只是默默抬眸望了他一眼。黑琉璃般清透的眸子映进他的眼帘,那样破碎而绝望的眼神,令他顿时如坠冰窟。

她什么都没说,可是什么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