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不平事
◎依时璲的性子,怎么可能忍下这口气?◎
谢惟良隔了一日才回到谢府。
听说判完案子,惹得民情激愤,将提刑司沿街堵得车马不通。巡抚无奈之下,只好调集府军卫、金陵卫的人马前来镇压。
偏那两处卫所不知得了谁的指令,发兵消极怠慢,一夜小打小闹,直至天亮才驱散了百姓。
畹君一夜睡不安稳,一时想着周茹二人的遭遇,一时想着谢惟良对她的觊觎,一时又想着时璲对她的百般好处。
若是让时璲知道她伙同谢家人算计他,那他只怕恨不得从未认识她吧。
她满心的酸涩郁结,直至天色幽明方朦朦胧胧地睡过去。
未几,又被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吵醒。
眼下虽过腊月,离年关还有廿余日,怎么会有人放爆竹?
畹君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听见外面爆竹声声、鼓乐齐鸣,竟比旁人家娶亲还热闹。外面响起下人们杂乱的脚步声,间或夹杂着几句窃窃私语:
“大少爷回来了,正在门前撒赏钱呢!”
“快到前头领赏!”
……
谢惟良无罪归家,谢知府做足了排场。请来戏班伶人奏乐不说,沿街的爆竹碎纸快铺成了一条红毯。寻常人家的金榜题名、迎亲嫁娶也不过如此了。
一个杀人犯,用权势躲过律法的审判,凭什么还能这么嚣张地招摇过市!
畹君心里泛冷,一口贝齿险些咬碎。
她直直地躺回床上,拉过被子盖住头脸,试图把那喜庆欢声隔绝在外头。
及至辰时,外头的锣鼓声渐歇,畹君才起来洗漱。
饶是她根本不想听到谢惟良的消息,可如今阖府上下议论着他,难免听得一清二楚。
那谢惟良在牢房里待了半个月,甫一回来,府上给他接风洗尘,叫了好几桌酒楼的席面。又叫来好几个秦楼楚馆的姑娘陪侍——
往常谢惟良再怎么荒唐,也不可能把伎子叫到家里来的。
他出这一回事,谢知府非但不严加管教,反而越发纵容起来。
畹君一想到金陵的父母官是这样的人,愈发心灰意冷,连带在这谢家都待不下去了。
谢家的主子都在给谢惟良接风,畹君估摸着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她,便换了件对襟披袄准备回家去。
刚走出二门,迎面跑来几个小厮,口中嚷道:“出事了,快,快到前面去!”
畹君看着他们火急火燎的样子,忙伸手拉住其中一人,问道:“小哥,出什么事了?”
那小厮跺了跺脚道:“时家二爷带人来砸场子了,管事的让我们赶紧过去!”
说罢挣开她的手往前院跑去了。
畹君吃了一惊。
她本以为这事就算尘埃落定了,却忘了依时璲的性子,他怎么可能忍下这口气?
她霎时间将回家的事情抛到脑后,忙跟着那小厮往前院去了。
时璲带着八个亲卫从大门进来,被谢家管事带着人拦在影壁墙外。
他的人清一色红曳撒,配长刀,个个身量颀长、挺拔隽秀,在谢府一众家仆面前如同鹤立鸡群。
谢府人数虽众,气势却低了一等。
一个穿宝蓝锦袍的管事正在跟时璲交涉,点头哈腰道:“时二爷,我们老爷还在府衙,有什么事等他回来再说……”
“我找谢惟良,让他出来。”时璲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
那管事瞧着他冷峻的面孔,一副来者不善的样子;又兼这几日府里风言风语,说大爷被抓跟这位时二爷脱不了干系,因此更加不敢把谢惟良叫出来。
正唯喏推脱间,时璲已不耐烦地搡开他,迈开长腿往里头走。
刚转过前庭,谢惟良已闻声从正堂出来,站在堂前遥遥地望向时璲。
他换了一身崭新的云锦襕衫,眉间勒着金钿缀珠额带,上半身斜倚着朱漆廊柱,便是站也站得酥筋软骨,一副混不吝的模样。
见时璲带人走到他面前,谢惟良挑起了眉,那双浸着酒色财气的桃花眼笑觑下来,面上却颇是自得轻蔑之色:“时表弟,你也是来贺为兄冤屈得雪的么?”
时璲一言不发地扫了眼地上的红纸金屑,又望向他身后丝竹声声的厅堂,最后目光落在谢惟良的脸上。
谢惟良身量虽不及时璲高挑,可站在白石台阶上,他甚至能睥睨着庭前的人。
他半弯下腰,面对着时璲,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
“我的好妹夫,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在背后指使,想给那姓周的出头。我堂堂知府长子、尚书嫡孙,几个蝼蚁死便死了,要我偿命,太天真了吧?”
时璲冷冷一笑,倏地伸手揪住谢惟良的衣襟,一把将他掼倒在阶前。
谁也没料到他会突然动手,谢家的下人哗然上前,忽然众人眼前白光耀目,耳边闻得一阵铮然之声,原来是时璲带来的人齐齐拔刀,将时谢二人围在了中间。
众仆何曾见过这等阵仗,一时惊得呆住,竟无人敢上前阻拦。
谢惟良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怒视着时璲:“你敢动我?”
“动的就是你。”时璲抬着下巴蔑视他,“你不是爱仗势欺人么?今天我就让你尝尝被欺的滋味。”
话音落下,骤出一掌打在谢惟良腹部,疼得他立刻弓着腰跪了下来。
时璲冷睨着跪在脚下的谢惟良。
“你若不服,来日叫你老子到御前告我的状。”他环顾四周,冷冷道,“这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我绝不逼他们改证词。”
谢惟良怒火中烧,他何曾这样被人打过?
他捂着腹部爬起来便要还手,可他整日流连温柔乡,哪里是时璲的对手?
时璲一个小擒拿反剪住他的双臂,手下寸寸施力,只听得骨头“咔吧”的声音响起,谢惟良已浑身疼得直冒冷汗。
“你不是很能打么?”时璲挑高眉毛看他,“你怎么打的周家姑娘,我一样样地还回来给你。你最好是受得住。”
说罢一拳砸在他脸上,谢惟良顿时头晕目眩,两道热流从鼻腔中涌出。
没待他反应过来,又是一拳落在他的眼眶,只听噼啪一声细响,那是骨头碎裂的声音。
谢惟良眼冒金星,几乎说不成话来。
他此刻方感到惊恐,努力睁大渗血的眼睛望去,只见四周围了一圈谢家的人,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止。
他忙不迭地求饶:“看在四娘的份上……”
“谁的面子都没用!”
时璲将谢惟良狠狠地抵在墙上,重重地击向他的头脸胸腹。
谢惟良根本无力还击,口鼻鲜血直迸,如砧板上待宰的鱼肉任人摆布。
谢太太闻讯赶来,见到此情此景眼前一黑,却也不敢上前,只得怒视着庭前众人:“你们快上去拦住他呀!”
那众人面前横着明晃晃的长刀,谁敢当这个出头鸟?一时间只做出焦急的样子,却没人真敢上前制止。
谢四娘眼见谢惟良身上披帛挂彩,只剩出气没剩进气,再挨几拳,恐怕谢家就能直接给他治丧了。
她心下正焦急万分,忽地在人群中看见畹君纤秀的身影。
谢四娘不做他想,悄悄走到畹君身后,一用力把她推了出去。
畹君方才跟着人群来到前院,正撞上时璲跟谢惟良对峙。谢惟良还敢出言挑衅,那嚣张的模样令她咬牙切齿。
见时璲动了手,她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心中还在暗自给他鼓劲助威。
可是眼见那地上的血越来越多,她不由心慌起来。
谢惟良固然死不足惜,时璲要是在谢家的地盘把他打死了,谢家焉能善罢甘休?
她正隐隐不安,忽然被人从身后大力推了一把。
畹君一个踉跄,竟冲破了那亲卫围起来的防线,闯进了包围圈里。
靠到了近前,她才嗅到那冷腥的血气,不同于灵堂里空寂的死意,那是一种正在消逝的生命气息。
时璲若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死谢惟良,那可该怎么收场?
畹君踌躇一瞬,到底不忍见他为一个烂人自毁前途,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阻拦。
待他再扬起拳头时,她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臂。
时璲此刻正在气头上,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撞上来,便将手臂用力往后一甩。
畹君没料到他力气那么大,当即被甩了出去,踉跄几步没站稳,一屁股坐在地上。廊角下摆着一株翠柏盆栽,她的腰正好磕在那四方盆沿上,疼得她立时冒出了冷汗,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时璲听得那声音愕然转头,只见畹君正坐在地上,手扶着腰侧,秀眉紧蹙,苍白的脸上几无血色。
他的心仿佛被一只大手猛地一攥,下意识要上前去看她的情况,又生生定住了步伐,只把揪着谢惟良衣领的手一松。
方才还不可一世的谢大公子此刻有气进没气出,如同一块破布般瘫软在地,身下尽是他口鼻中冒出的鲜血。
时璲胸口起伏不定,冷冷地看了地上的谢惟良一眼,又环顾一圈围在四周的人群。
他拂袖转身,经过她身边时忽然又停下了脚步。
畹君望着那琼枝玉树般的背影,心中既期冀时璲回头看她一眼,又希望他能狠心斩断彼此间的瓜葛。
一颗心左右摇摆,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时璲定了一瞬,终是没有回头,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谢家的前庭。那群亲卫见时璲离去,便纷纷收刀跟上。
众人这才纷拥上前,只见谢惟良满身的血,脸上青紫可怖,也不知是死是活。
“我的儿!”谢太太当场嚎哭了起来。
还是谢四娘控住了场,指派下人抬来担床,又遣人去叫大夫,一时众人忙得不可开交。
没人注意的角落里,畹君坐在地上,正低头悄悄抹掉眼角的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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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情伤处
◎这简直跟被捉奸没有区别!◎
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时璲带人去谢府找事,一早有人往各方送了信。
宣平侯得知此事,顿时气急攻心,一听说时璲回来,立即着人将他唤到前厅。
时璲心情正坏着,一走进前厅,只见他祖母和他爹宣平侯分坐上首;侯夫人陆氏、二老爷二太太、世子时琮和世子夫人谢氏都在里面,便知他们是问罪来了。
他不待宣平侯开口,率先在末座上坐了下来。
“逆子!”宣平侯怒气冲冲,“起来!给我跪下!”
时璲非但不跪,反而翘起了二郎腿,挑高眉毛望着他爹道:“衙门拿人,总该有个罪名。父亲叫我跪下,也得先说个由头吧?”
宣平侯气急败坏:“由头!你还好意思问!我问你,你去谢家干什么?”
时璲微挑的凤目横了他一眼:“我去剿匪。”
宣平侯被他气笑了:“巡抚都判了谢大郎无罪,你还出什么头?就为了你手下一个兵卫,啊?值得跟谢家撕破脸皮吗?”
“我不只是为了手下人!”
时璲的语气骤然冷下来,“这些天我看了衙门的案卷,不看还不知道,谢家来金陵不到五年,谢惟良犯了多少事?光是人命案就五六起,更别提那些奸淫掳掠的事!前几年我不在金陵便罢了,现在他还敢在我眼皮底下闹事,那就是找死!”
宣平侯将桌子拍得震山响:“上面多少人保他,赵臬台都不敢管他,你一个指挥佥事把手伸那么长干什么?”
时璲也拍桌:“圣上派我回江南剿匪,如今最大的匪首就在金陵坐着,你们不管,还不许我管么!”
谢老夫人气得拿拐杖顿地:“什么匪首,那是你表哥!时谢两家世代姻亲,荣辱与共,你是昏了头跟谢家过不去!”
陆夫人亦道:“是啊,咱们还要跟他们家结亲呢,现下我礼单都拟好了,你这么一闹,礼单我还送不送?”
“送个屁!”时璲腾地站了起来,“现在就派人去把聘书要回来。跟姓谢的结亲,我时璲丢不起这个人!”
谢老夫人和谢氏的脸僵了一僵。
陆夫人急道:“韦家的你不喜欢,现在谢家的你又不要!成日悔婚,天天让你娘去受人白眼,我也是要脸的!”
时璲心烦意乱:“以后我的亲事,母亲不必操心了。”
陆夫人顿足:“你老大不小了,我怎么能不操心……”
“够了!”宣平侯一声断喝,“亲事先放一边,你现在立刻跟我去谢家请罪!”
“我没做错,凭什么请罪?”时璲一点都不怕他爹,“让谢家告到皇上面前去,皇上判我错了,我就给他们道歉。”
他瞥了宣平侯一眼,掷地有声道:“在此之前,时家的人,谁都不许去跟谢家低头,否则我立刻进京参谢尚书渎职纵亲、弄权罔法之罪!”
宣平侯气得吹胡子瞪眼。
这小子是吃准了谢家不敢闹到御前,逼着侯府跟谢知府家断交啊!
他这儿子从小在他父亲跟前长大,老宣平侯仙逝以后,时璲便去了塞北。再回来时,不仅官职跟他平起平坐了,论权力还要比他大一点。
他是半点也管不了这个儿子!
宣平侯破罐破摔:“那你就等着将来的谢阁老给你穿小鞋吧!”
时璲冷笑:“那就来吧,我等着!”
父子俩不欢而散。
时三时四等人正躲在门外偷听,一见时璲走出来,立刻兴奋地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说道:
“二哥,你真是吾辈楷模啊!连大伯都敢怼!”
“太痛快了,我忍谢大郎很久了!”
“走走走,小弟请你到醉仙楼喝一杯。”
时璲冷着脸,一语不发地拨开众人,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几个公子望着他的背影面面相觑。
过了好一会,时三方开口道:“我没看错吧?二哥眼眶好像有点红?”
时六道:“该不会是哭了吧?”
时四一拍他脑袋:“不能吧!刚刚不是吵赢了吗!”
时瑜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难道是因为丢了媳妇?”
其他三人立刻反驳:“你以为二哥跟你一样儿女情长呀!”
*
比起侯府的剑拔弩张,谢家此刻一团乱麻,众人水泄不通地围在谢惟良身边,却无一人理会旁边的畹君。
她腰间磕了那一下,半天直不起身来,在地上坐了许久,方有两个平时交好的丫鬟注意到她,赶过来扶着畹君回了屋去,又张罗着要给她叫大夫。
畹君忙制止了她们,苦笑道:“眼下阖府都忙着大爷的事,我就不要添乱了。有劳两位姐姐给我叫辆车,我回家去养伤罢。”
这两日的事一环接一环,实在是出乎畹君的意料,以至于她有些看不清现在的局势了。可不管怎么样,搬家是刻不容缓的了。
回到家里,云娘少不得又要问起谢惟良那桩事:“听说今儿谢府请了人来唱戏,光是赏钱就发了好几大箩筐?”
畹君犹豫了一下,没有说时璲上门打人的事,只顺着她娘的话道:“大家都知道人是他杀的,可耐不住人*家关系硬。听说巡抚大人以前还是他祖父的学生呢。”
“啧啧,人家拔根汗毛下来比咱们腰还粗。落在他手里,也只能自认倒霉了。最多在下面跟阎王告状,判他下辈子投胎到畜生道。”
云娘感叹了一番,又问道,“你这腰是怎么回事?”
畹君支支吾吾道:“不小心撞的。”
云娘半信半疑地去取来药油。
腊月天寒,她先烧起一盆炭火,待屋里暖和了,才动手给畹君涂药。
畹君脱了外裳趴在床上,葱绿色主腰褪到胸前,露出半截盈盈一握的纤腰。腰侧横着一道红紫的瘀痕,狰狞地铺陈在素雪般的肌肤上,分外触目惊心。
云娘倒了药油在手里搓热,小心地盖在那道瘀痕上,疼得畹君直抽气。
云娘虽没说话,手上的动作却轻了些,还着意地帮她按着两侧的肌肤,慢慢地化开那瘀血,于是疼痛中又多了几分轻缓的舒适。
窗纸被风吹得呼呼作响,屋里却暖洋洋的,火盆里的炭块时而噼啪作响,越发显出静谧的暖馨。
畹君半闭着眼睛,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的冬夜,父亲在案前读书,她就伏在母亲腿间,母亲的手温柔地顺着她的后背,激起昏昏的睡意,却又格外令人安心。
如今父亲不在了,她们母女三人相依为命这些年,好像自十四五岁之后,她和云娘话不投机动辄吵闹,鲜少有这么温馨的时刻。
其实细论起来,还是这几年家里太过拮据的缘故。
云娘压力大了,难免耐性就少了些;而她受了委屈,更要用倔强来武装自己,家里自然是永无宁日。
这大半年来发生的事真跟梦一般,虽然过程不堪回首,好歹结果差强人意,她真真切切地把银子攥在了手里。
等搬去临安,就斩断金陵的一切前缘,跟母亲和妹妹好好地过日子。
“娘,”畹君微微偏过头,用余光瞟着云娘的动静,“我们搬到临安过年吧?我请人在临安赁了一间宅院,咱们搬过去就能住。”
为免云娘刨根究底,她只说那宅子是租的。
云娘其实也一直琢磨着搬家之事。
这些天周家的事闹得沸沸扬扬,那谢公子的手段令人发指,四邻街坊没有不为周家姑娘唏嘘的。
她一早就想让女儿别在谢家做事了,没想到畹君思虑得倒比自己周全,连落脚的宅院的安置好了。
于是云娘细细地问起那宅院的地段价钱,畹君一一答了。
云娘听罢默了半晌,忽然感触道:“你去谢家这半年,倒是能干了许多。”
畹君心下嘀咕:我一直那么能干,你看不到罢了。
母女二人各自想着心事,云娘留意到畹君半截腰背还露在外头,便伸手替她把中衣捋了下来。
目光扫过她的肩颈时,云娘的脸色微微一变,将她颈侧的青丝拨了上去。
只见纤秀的颈项上落着两枚淡粉的印记,虽然颜色已极浅,可在那雪肤上仍是有些醒目。
云娘气得语调都变了:“你脖子上是怎么回事!”
畹君不明所以,伸手摸了摸脖子:“什么怎么回事?”
云娘一把拍开她的手,指着那印记道:“这两个是什么东西?是吻痕吧?谁弄出来的!”
畹君余光瞟见颈上浅淡的痕迹,心里猛地一惊,骤然想起半个月前那一夜的荒唐。
想起时璲伏在她身上的耳鬓厮磨,仿佛热气仍拂在耳际颈侧,还有那缠绵濡湿的吮吻……
原来那样……会留下痕迹吗?
冬日里衣裳穿得厚,她也从没留意过颈间的异状,竟猝不及防地被云娘瞧了出来。
畹君顿时方寸大乱,这简直跟被捉奸没有区别!和时璲的种种已是过往烟云,然而对着母亲,她必须拿出一番说辞。
畹君虽成日跟云娘吵架,可她骨子里还是畏惧母亲的,时璲这回真是害死她了!
她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云娘见状,更加笃定她心里有鬼。
一想到平时整日对女儿耳提面命,要洁身自爱、不能跟不三不四的人厮混;可是千防万防,还是让最担心的事发生了!
云娘顿时气血上涌,转身出去折了根竹篾条进来,照着她的胳膊便抽了下去。
畹君自十五岁以后便没再挨过打了,被她娘一竹条抽下来,顿时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她又不敢辩驳,只好捂着手臂缩到床角。
云娘火冒三丈,兀自骂道:“平时管得严点,你就一副委屈的模样;一撒手不管,你就给我搞出这种事,存心气死你娘是不是?”
说着,扬起竹条又抽了一下。
“娘!别打姐姐了!”
佩兰闻声从隔壁屋跑过来,想要制止云娘,又怕那根竹条抽到自己身上,只好远远地站在门口。
云娘正在气头上,哪里肯理会佩兰的话?
她一边拉扯着畹君,一边质问道:“是谁干的?趁早说来,我上他家讨说法去!”
“是我干的!”
稚嫩的声音响起,云娘和畹君都惊愕地望向门口的佩兰。
佩兰贴在墙边站着,干脆地认下了这口锅:“是我趁姐姐睡觉的时候偷偷亲的,姐姐不知道!”
“谁教你这样干的?”云娘动作一顿,先骂了佩兰两句,“你怎么不早说,害你姐姐白挨顿打!”
她又转头看向瑟缩在床角的畹君,想着虽然错怪了她,可要做母亲的道歉,那又是万万不可能的。干脆换了个责备的理由:“你也是,早点解释不就好了!”
畹君眼角还挂着泪珠,她虽委屈,那委屈里也是带着心虚的。
因此只好弱弱地反驳一句:“我说了,你信我么!”
【作者有话说】
时璲:老婆没了,想哭[爆哭]
畹君:水太浑了,想跑[可怜]
第33章 有时尽(二更)
◎放手。我们不是一路人。◎
畹君在家养了两天伤,勉强可以自如行动了。
云娘辞了庆云楼的工,将家里的东西收拾起来,林林总总装了三个箱笼。
半年前那场失火烧掉了不少陈年旧物,这回搬起家来才没那么麻烦,可见福祸相倚——半年前,畹君也没从想过会搬离金陵。
可对于她的新生活,她还是很期待的。
而佩兰从小拘在屋里,从未出过远门。小孩子天性好动,说起搬家更是兴奋得洋溢言表。
只有云娘忧心忡忡,年前搬家,又是避祸,根本提不起对来日的憧憬。
这几日阴天薄雪,雇不到车马搬家。
云娘便跟畹君商量:“要么这两日你还是往侯府走一趟,临行前跟你姨妈道个别?”
畹君是不想再见到郑姨妈的,可若说她对金陵有什么放不下,唯一的牵念便是侯府那一位了。
她不奢求再与他有什么交集,可若能借给郑姨妈道别的名义,到侯府去探听一下他的近况也好。
畹君应了云娘的吩咐,隔日雇了辆马车到侯府。
从马车上下来,她拢了拢风帽,将一张小巧的脸遮住大半,这才去叩响了门。
应门的是个小厮,他瞧着眼前只露了小半张脸的少女,迟疑道:“姑娘,你找谁?”
畹君给他递了三钱碎银,低声道:“我找你们府上的三姑娘。有劳小哥去通报一声,就说是三房的表姑娘找。”
“三房?怎么不到西街那边去,特意绕到这来。”那小厮一面嘀咕,又将银子掂了掂,“那姑娘稍等一会,小的去通报一声,只是能不能请来三姑娘就不一定了。”
畹君对他道了声谢,便拢紧了身上的披袄,躲在檐下避风。
侯府里层层通报,过了一刻钟门才复又打开。
时雪莹罩了一件莲青色素缎披肩,在两个婢女的簇拥下走出来。
见到立在檐下的畹君,时雪莹忙拉住她的手往门里走,口中嗔道:“谢表姐,你怎么不进去?外头多冷啊!”
她说话的白气直冒到畹君脸上,雾蒙蒙地罩住她眼前的朱漆角门,仿佛升起一道迷离的界限,将她与那道朱门隔绝开来。
畹君拉住时雪莹,轻声道:“我是路过这里,跟你说两句话就走。”
时雪莹见到停在街对面的马车,便道:“谢表姐,你找我什么事?”
畹君犹豫了一下,先问起谢家的后续:“我听说你哥哥把谢公子打了?最后怎么收场的?”
这几日谢家肯定乱成了一锅粥,她回家这么些天,谢四娘也没来找她。
时雪莹蹙起两道修长的黛眉,道:“听说谢家表哥如今瘫卧在床,连便溺都不能自主,跟废人没什么分别了。出事的第二天,我家就去退了跟四娘的亲事,现在两边闹得可僵了。”
畹君听说是时家去退的婚,心里竟微微地失落。
她又问:“那你二哥他,他还好么?”
时雪莹摇摇头:“二哥他也太冲动了,直接闯进知府官邸打人,巡抚已经勒停了他的官职。听说谢尚书大动肝火,还是太子出面承诺保他入阁,谢家才肯让这事作罢呢。二哥现在成日在家里待着,他心情很不好,谁也不敢去惹他。”
畹君心里一阵牵痛,好半天没说话。
时雪莹也轻轻叹了口气。
她和纪郎分离时都没这么消沉,可见革职给二哥的打击是多么大。要是有人陪他说会儿话,说不定还容易走出来一点。
想到这里,她殷切地对畹君道:“你找他有事么?我把他叫出来。”
畹君忙拦住她,轻轻摇头道:“不必了。我……没什么跟他说的。”
得知他并不安好,尽管那不是她想听到的答案,可到底还是达成了此行的目的,畹君知道自己该告辞了。
“三娘。”门边忽然传来一道紧涩的声线。
两个姑娘循声望过去,见一道高大的身影倚站在门边。
他穿着一身家常的玄色暗纹道袍,连网巾都没扎,几缕碎发垂在额前,显出几分不修边幅的落拓与失意。
时雪莹有些讶异:“二哥,你怎么出来了?”
“你先回去。”
尽管话是对着时雪莹说的,可他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一直凝视着畹君。
时雪莹不敢违抗兄长的命令,忙带着婢女回到了门内。
角门关上,廊檐下只剩相顾无言的两人。
冷阴的天色映在时璲的脸庞上,使那双乌浓的双眸更加深邃幽沉。
畹君错眼避开他的目光,却仍能感受到流连在她脸上的视线。
那视线是带着温度的,却不似以往的炽热。像熄了的火堆里的余热,眷恋尚存,却敌不过理智的降温。
半个多月前的依依惜别犹在眼前,那还是半黑的天,下着细雪。她被他半牵半搂着出了这道角门,他套马鞍的时候,她就躲在他怀里取暖。
可如今他们中间跨了一道鸿沟,谁也迈不出向前的那一步了。
畹君心里涌起千般情绪,追忆、不舍、难堪、心酸……乱麻似的一团堵在胸口,哪边也占不了上风。
时璲开口打破了沉默:“你……”
“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畹君抢在他前面说道,“你把我大哥害成那个样子,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时璲怔忪地望着她,眼里带着不容错识的愕然与沉痛。
畹君垂眸后退了一步,转身向街边停着的马车走去。
快到马车边上的时候,她几乎是小跑着,只想赶紧逃离这个境地。
车夫见到她过来,已经摆好了脚凳。
畹君踩着脚凳上马车,可是动作太急,牵扯到了她的腰伤,不慎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带起劲朔的风,吹得她发丝飘飞。畹君一手撑地,一手往身后一挡:“别过来!”
身后人的脚步声一顿。
她没有回头,咬牙扶着腰尝试着站起来,忽然整个人落进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里。
那温暖也是稍纵即逝的,时璲将她抱起放在车厢前的横板上,便别过脸退开了一步。
畹君神色复杂地望他一眼,一言不发地钻进了车厢里。
“走吧。”她强压下声音里的颤抖,对外头的车夫说道。
“嗳。”
车夫应了一声,正欲扬鞭驾马,时璲忽然伸手抵住车轼:“等一下。”
他的动作带起一道劲风拂过车帘。透过被风拂起来的缝隙,畹君看到他骨节修长的手指攥在轼木上,连指尖都压出了褪色的白。
隔着一道车帘,他在外头轻声问道:“你……还好不好?”
畹君咬住下唇,极力压抑着胸腔的哽咽。
“与你无关。”车帘隔绝了她的泪眼,传出去的声色冷若霜雪,“从你带人闯进谢府的那一刻,你心里就做好了抉择,不是么?”
外面沉默良久。终是道:“……我希望你不要恨我。”
畹君从车厢里伸出一只手,慢慢把他握着轼木的手指推开。
那微凉的指节硬如玉石,可在碰到她指尖的一瞬间悉数软化下来。
“放手。”她的声音沉静而冷淡,一语双关地说道,“我们不是一路人。”
天上又飘起絮絮薄雪,马车驶出了长街。街上冷寂无人,漫天素白中,唯有一道玄色身影久久伫立。
畹君坐在车厢里,听着外面呼啸的雪风,终是忍不住将脸埋在掌心之中,无声地流下泪来。
……
回到家里,云娘望着畹君微红的眼眶,追问道:“你姨妈又拿话挤兑你了?”
畹君摇摇头,拿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递给云娘。
“这是姨妈借的。”她提前堵住了云娘的疑问,又安排道,“娘拿着这银票,去车马行雇两辆马车,我们这两天就走。”
云娘吃了一惊,“怎么这么急?”
“早点安置下来,早些准备过年不好么?”
畹君是怕夜长梦多。
侯府已经退了谢四娘的婚事,等谢四娘回过神来,肯定要找她算账。可是吃进来的银子哪有吐出去的道理?她要立刻走人。
“不要找我们家附近的车马行。”她又嘱咐云娘一句,“加点钱,找上元县那边的。”
云娘将银票拿在手里反复摩挲,嘀咕道:“白花那钱干什么!”
翌日搬家的车马也雇好了,只是昨夜下了一场大雪,城外官道积雪未除,只能等次日再动身。
在金陵的最后一晚,云娘烧了好几道拿手菜,又到垆边沽了二两酒回来。
那酒原是酒家自酿的黄酒,放炉子上一温,顿时醇芳扑鼻,甜中带香。
待酒温好,云娘倒了小半碗出来,递给畹君让她喝点暖身。
佩兰从前没尝过,也嚷着要喝酒。云娘拗不过,拿竹筷蘸了一点给她吮。
畹君见状埋怨道:“干嘛给她吃酒?人家好好的小孩都不敢乱喝,何况佩兰身子这么弱,弄出点事来怎么办?”
云娘最不爱听这话,反驳道:“给她尝尝味道罢了,哪里就会出什么事!你是做姐姐的,也不盼着点妹妹好!”
畹君气结,只觉得跟云娘白费口舌,胡乱吃过晚饭便回屋了。
未想不过半个时辰,果然叫她一语成谶,佩兰突然发起病来,脸色通红急喘不止,竟比往日发病还要严重许多。
云娘忙给佩兰顺气,又打发畹君赶紧出街请大夫。
如今冬日昼短,酉正时分天已黑透。
畹君忙点起一盏灯笼,披了件夹袄便匆匆出了门。她心里慌得厉害,怕出岔子,怕佩兰有事,也怕明天不能顺利成行。
可是刚到巷口就出了岔子。
一辆二尺宽的华盖马车停在巷口,堵住了巷外的灯火。
一片幽暗的阴影里,绒锦车帘半掀,谢四娘就坐在里头,正冷冷地盯着她。
第34章 无绝期(三更)
◎现在又要他回心转意,何其强人所难啊!◎
畹君停住脚步,遥遥与那道摄人冷眸相望。
仅一个眼神,她便知今日不能轻易过关了。
畹君记挂着妹妹的病势,只得上前跟谢四娘见礼:“四姑娘……”
“你好大的本事!”
谢四娘劈头将袖中手炉砸出去,好在她避得快,那手炉骨碌一下,滚到院墙下面去了。
畹君抬头望向谢四娘,心中隐怒不发,忍气吞声道:“四姑娘何故问罪?”
“你心知肚明,何必再问!”谢四娘冷笑,“你挑唆时二爷与我家为敌,坏了我的姻缘,现在准备举家搬到临安去,以为我就此束手无策了,是不是?谢畹君,你是聪明人,可我也不是傻子!”
畹君瞳孔倏然一紧,冷汗立刻冒了下来。
她料到谢四娘会怀疑到她身上,所以才想着年前搬走。可是她没想到,谢四娘竟连她的去处都查出来了!
她强自镇定,努力做最后一丝回旋:“四姑娘,我没把你的事办好,是我无能。你的银子,我会照数还给你……”
“我要银子?”谢四娘冷笑,一口银牙险些咬碎。
谢惟良出了事,谢知府把气都撒到太太头上,太太又把气撒到她头上。她还被时家退了亲,当真里外不是人,多少人都在看她的笑话!
如今连三姐的亲事都受了影响,太太更不可能用心给她另谋亲事了。
谢四娘心中怒恨交加,从车厢里探身出来:“我大哥成了废人,我被退了亲,成了全城的笑柄。你就拿几百两打发我?”
畹君无可奈何:“那四姑娘待要如何?”
谢四娘冷睃着她,一字一句道:“你怎么搞砸我的亲事,就怎么给我捡回来!”
畹君闻言吃了一惊,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们两家都结下仇了,你还想着跟时二爷成亲?”
谢四娘却有自己的盘算。
她大哥废了,怎么说都是侯府理亏。将来嫁去侯府,就算时璲不待见她,可是舅姑叔嫂,谁不得捧着敬着她?
因道:“这个不用你操心,你只管叫他回心转意便是。”
她见畹君一脸抗拒之色,又微笑道:“你妹妹的病,发得挺急的吧?我这里有一丸药,教她吃下去便好了,倒不用去找什么大夫。”
畹君神色剧变,失声道:“你!你做了什么?”
“不过是在给她抓的药上加了点料,让你知道一下我的手段罢了。”谢四娘恻然一笑,“记着,你妹妹有此一劫,全赖你自作聪明。要想你家人平平安安,就别再跟我耍心眼!”
畹君紧紧攥着灯笼提柄,死死咬住嘴唇,方将满腔的怒火、屈辱及愧疚压下去。
“行。我答应你。”她咬牙道,“药给我。”
谢四娘扬手将一樽瓷瓶扔到她脚下。
“一个月之内,我要看到时二爷亲自上门。”
她扔下一句话,坐上马车扬长而去。
畹君慢慢蹲下身去捡起瓷瓶。
她心绪震乱,仿佛被抽走了浑身的力气,半天站不起来。
可是,佩兰还在等着吃药,她纵使再惶然再无措,也得先支撑着把药送回去。
待佩兰吃过药,果然喘息渐消,枕着云娘的腿睡过去了。
畹君这才敢跟她娘商量:“要不……我们明天还是先不要走了,等过完年再说吧。”
云娘闻言柳眉倒竖,斥道:“朝令夕改,你当搬家是玩闹呢?东西都收拾好了,马车的定金也已经给了,足足二两银子,是你说不走就不走的?”
畹君道:“二两银子哪有佩兰的身体重要,她身上不好,何必再折腾她!等过完年,让她将养好了身子再走不迟。”
提起佩兰的身体,云娘果然动摇了:“那便过完年再走吧。”
畹君又吞吞吐吐道:“那要是这般,我还得去一趟谢府。毕竟收了人家的束脩,咱们这样不声不响走了,得罪了谢家反而不好。”
云娘点头:“是这个理,只是你也趁早请辞,让他们家太太另请西席。那些大人物,咱们惹不起,还是别去趟那浑水了。”
畹君松了口气。
安抚好了家人,她还得琢磨怎么让时璲回心转意。
依时璲那嫉恶如仇的个性,怎么可能还会跟谢家结亲。何况那天,她怕时璲不死心,还故意挑膈应他的话来说。
她都那般决然地跟他相断了,现在又要他回心转意,何其强人所难啊!
畹君头痛。
翌日一早,谢四娘便派了马车来接她。
畹君出门之时,见左右邻舍竟候着几个面生的壮仆。
她心中一凛,意识到这是谢四娘派来监视她家的。这趟没走成,恐怕之后行动皆要受限,只能乖乖任谢四娘摆布了。
畹君从小便颇有主见,小时候邻居孩子欺负她们姐妹,她也总有巧计反击回去。
可是真对上了谢四娘,她才知道,在绝对的财力人力面前,自己的抗争是如此徒劳。
她回到谢府,每日只在屋里蒙头睡觉,连给谢家小姐上课做做样子都懒得去了。
谢四娘坐不住了,打发人去问了她好几回,又忍不住亲自跑到她屋里头问责:“再过几日就除夕了,你连时二爷的面都没见上,难不成准备托梦叫他来娶我?”
畹君不耐烦地说道:“你以为我到他面前去,就能叫他回心转意了?”
“那你准备怎么办?”谢四娘冷笑,“总之一个月期限,到元宵我还没见到聘书,仔细你妹妹的病!”
畹君亦是冷笑:“四姑娘,少拿这个威胁我。我所有能失去的东西,不过就一个母亲和妹妹。逼急了我,大不了跟你鱼死网破。你能失去的东西可太多了,你最好想想划不划得来。”
谢四娘大怒:“你敢威胁我?”
“那就相安无事不好么?”畹君平静地看着她,“与其整天琢磨怎么给我添堵,还不如派人去打听一下,周家祖孙现下安置在何处,平时都有什么人去看她们。”
“周家?”
“就是你大哥那桩案子的苦主。”畹君不愿多谈。
谢四娘恍然大悟。
她一定是想去姓周的那里献殷勤扮贤良,好美化谢家在时璲心里的印象,借此挽回他的心。
虽然让谢畹君打着自己的名义去探望,未免太抬举那对祖孙;不过左右不是让她亲自去,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了。
谢四娘依言派人去打听消息。
据说金陵卫明言要给周婆婆养老送终,周家祖孙如今被安置在启仁巷的一间民居里。
那周姑娘卧伤在床、周婆婆眼睛不好,卫所出钱请了人照顾她们。
而周茂的故友,那个名叫李清的兵卫,腊八、冬至都去看望过周茹和周婆婆。
畹君听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可是直到年关,她也没有去看望周婆婆的意思。
她只记挂着回家过除夕的事:“四姑娘,你软禁了我这么些天,过年总该让我回家去吧?”
谢四娘冷笑道:“你倒有闲心过年,我们谢家被你害成什么样了!”
因为谢惟良的事,谢家上下没有一丝过年的喜庆气氛,甚至连下人的赏钱都削减了。
畹君不背这个锅:“害你们家这样的人不是时二爷么?你不还是谋划着要嫁他!”
谢四娘咬牙。若不是还要用她,真恨不得把这张尖牙利嘴撕烂!
她冷冷道:“滚吧!”
腊月二十九,畹君回到家里,身后还跟着谢四娘派来盯梢的人。
她知道谢四娘不会轻易让她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云娘见畹君回来,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她趁佩兰睡觉时悄悄问畹君:“这些天咱们家附近多了几个闲汉,每回我出门他们都跟在后面。那些都是什么人啊?”
畹君怕母亲担心,又不知道该如何跟她解释,只得含糊其辞道:“那些是谢家的人,等过完年我请辞以后,他们就不会盯着咱了。”
云娘仍是愁眉不展。
畹君摇着她的胳膊道:“娘,你往年除夕都在酒楼奔忙,难得今年不用上工,咱们手头又宽裕了,是不是该好好过个年?”
云娘这才转忧为喜,带着畹君到街市上置办年货,又买了冬菜果饯、肉鲊鸡鸭,预备好好捣腾一席年夜饭。
到除夕这日,畹君给佩兰换上新裙子,让她到院里玩耍。
云娘在厨房忙碌,畹君便过去给她打下手。灶炉旁烟气腾腾,倒是格外暖和。
佩兰在外面玩了一会儿,也跑来厨房凑热闹。
云娘看着容光照人的大女儿、香培玉琢的小女儿,不由感叹道:“一转眼你们姐妹都长这么大了。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除夕,娘不在家,你去热菜给妹妹吃,结果烫到了手,菜也不热了,就领着妹妹坐在门口哭。”
畹君哪能不记得?那时她才十一二岁,是在金陵过的第二个年。
邻居家家团圆,唯有她娘为了几钱银子还在酒楼做活。家里冷冷清清,她去灶上热菜给佩兰吃,还不小心被烫到了手。
她一边哭一边到门口等云娘回来,佩兰饿得不行,也蹲在她身边哭。
结果云娘一回来,就骂她看着妹妹饿肚子,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畹君道:“这事我能记一辈子。”
云娘听得时隔多年的控诉,啐道:“你这个小白眼狼,就光记得你娘骂你了是不是?那年多冷啊,药铺都关门回家过年了,娘冒着雪找了好几条街,四处求人,去掉了大半个月的工钱,才求到了一瓶烫伤膏。你看你手上,现在半点疤痕也没有!”
这事畹君还真不知道。
她讪讪道:“那,那谁让你整天骂我。你少骂两句,我也不会记得那么清楚。”
云娘一边炒菜一边道:“当娘的骂孩子几句天经地义。等你以后有了孩子,说不定骂得比我还狠。”
畹君发誓:“我绝不跟你一样!”
闲谈逗趣间,一道道浓油赤酱、鲜香扑鼻的菜馔相继出锅。
畹君将菜馔各装了一小碟出来,放进一个六角食盒里。
云娘见状道:“这是做什么?”
畹君将周茂救过她的事情告诉了云娘,又道:“除夕是家家团圆的日子,我想送点饭食去给周家婆婆,聊表一点心意。”
云娘本就同情那周家祖孙,听说她们跟自家还有这层渊源,连连点头道:“应该!应该!”
她将食盒装得满满当当,又张罗着早早吃完年夜饭,催畹君赶紧将食盒里的饭菜送过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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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一寸灰
◎那道魂牵梦萦的声气霎时令他浑身一僵。◎
与畹君家的热闹不同,宣平侯府此时正剑拔弩张。
“逆子!不气死我不肯罢休是不是!”
宣平侯将一张信纸掷于时璲脚下。
一旁的陆夫人忙捡起信纸,一目十行地看过去,竟是东宫写来的信,允诺让时璲年后补临安卫指挥使的差。
“谁准你去浙江的!”宣平侯怒不可遏。
“那么大声干嘛?别吓着孩子。”陆夫人忙安抚宣平侯,又对时璲道,“这不是任命没下来吗?你赶紧给东宫回封信,就说你不去,啊。”
时璲道:“这差使就是我管太子要的,我为什么不去?”
陆夫人顿足道:“你才回金陵多久?五郎都要娶亲了,你的亲事还没着落,现在又去浙江,那得何年何月才能成家!”
“我就是不想成家才自请调任浙江!”时璲烦躁地说道,“我说过成亲的事娘别管了。”
“不肖子孙!”宣平侯站了起来,怒喝道,“谢家的事你还没闹够,现在又拿成家来威胁你老子是不是?要不今晚的年夜饭你来坐主位,我给你布菜好了!”
时璲瞧着他爹怒发冲冠的样子,冷声道:“谢家那事是他罪有应得,爹何必死咬着不放,非要把自己的家宅也搅得鸡犬不宁?倘若祖父还在世,我看他老人家得把主位让给你坐,再亲自给你布菜!”
“孽障!还敢顶嘴!”
宣平侯怫然作色,伸手将一旁的洋漆描金小几掀翻开来,茶盅盖碗顿时跌落一地。
陆夫人吓了一跳,忙站起身来轻抚着宣平侯的后背,又对时璲道:“大过年的,这是闹哪出?璲儿,快给你爹赔个不是。”
“谢家的事,我没做错。要我道歉,门都没有!”
时璲冷笑一声,转身掀起帘子,风一样地走出去了。
宣平侯怒而捶桌:“这臭小子,越来越没规矩了!”
陆夫人唤人进来收拾满地狼藉,又按着宣平侯的肩背道:“老爷你也是,璲儿被革了职,这些日子都消沉成什么样了?你还整天给他找不痛快!他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好好说,他能听进去的。”
“哪有当爹的顺着儿子的道理?”宣平侯拂开陆夫人的手,又问道,“往各家的年礼备齐没有?”
陆夫人在他身旁坐下:“一早备齐送去了。”
“谢家的也送了?”
陆夫人犹豫道:“这些天两府不是正闹得僵?若送年礼去,倒不怕他们家不收,只是给璲儿知道,又有一通闹了。”
宣平侯冷笑:“我竟不知这侯府如今是他做主了?传我的话下去,立刻派人给谢府送年礼去,不仅要送,还要厚备,给别家的双份!”
陆夫人长叹一声,这父子俩这是杠上了。
她命人唤来管事,嘱咐他悄悄地往谢家送礼去,千万不能叫时璲察觉。
等到酉正时分,侯府的年夜宴在正厅开台,左右各置一张大团圆桌,按男东女西分列而坐。女眷的桌席自是以谢老夫人为尊,男丁这边则是宣平侯坐主位。
待各人坐定,宣平侯环视下首的兄弟子侄,却不见时璲的身影。
他一拍桌子:“二郎人呢?还要一大家子等他不成?”
世子时琮忙站起身道:“方才命人去请时,回说二郎还在靶场练箭。许是忘了时辰,我去喊他。”
说罢,披起氅衣往后园走。
侯府的靶场原是一处花木葱茏的园景,因时璲回来,推平了改建成靶场。自他被革职后,一日里倒有七八个时辰待在这里。
时琮到了靶场,见时璲只穿一身墨紫色箭袖,卓然立在凛冽寒风中,不知疲倦般地搭弓射箭,前方数面靶心密密麻麻地扎满了羽箭,远远望去倒像一只只刺猬。
时琮上前,伸手按下弓弦道:“二郎,快别练了,前头大家等着你开宴呢。”
“不吃。”时璲又搭上一支羽箭。
时琮笑道:“怎么?还在跟爹赌气呢?”
“谁跟他赌气?”时璲费解地瞥他一眼,又转睛盯着面前的箭靶。“没心情*吃罢了。”
说罢,“噌”地一声射出一箭,稳稳扎进靶心的箭矢堆里。
时琮微微收了笑,叹道:“你还在耿耿于怀谢家的事呢?你都闹了这么久……”
“闹?”时璲冷笑,“合着你们都觉得是我做错了?”
他拉弓张弦,一支羽箭破空而去,那扎满箭矢的箭靶终是承受不住冲击,“砰”地一声轰然倒地。
时琮叹了口气。
他这弟弟少年在军营中度过,对人情世故疏于修炼,英勇有余而圆滑不足。自己身为兄长,有必要提点他两句。
时琮语重心长地说道:“二郎,为人处世的学问,绝非拘于简单的对错。谢大郎犯天大的错,自有他长辈兜底摆平。你这样做,道义上是对的,可是没人会认同你,因为你坏了世家的规矩。”
“什么狗屁规矩。”
时璲嗤之以鼻,将手中长弓放回兵器架上,转身往外走去。只是他离开的方向却不是往前厅去的南门,而是往角院的北门。
“站住,你去哪?”时琮在他身后喝道。
“去巡城。”
时璲脚步不停,转眼已走出了靶场。
他牵着马走出角门,正见一个管事在指挥下人将箱匣物事搬上马车。
那管事一见到他,心中暗叫不好。
这趟给谢家送礼,夫人吩咐了不能教二爷知道,是以他特意命人在角门装车。谁知二爷偏偏从这里出来了!
他一紧张,时璲立刻瞧出了不对,瞥了眼那一车的彩漆箱匣,朝身旁的下人问道:“这是干什么?”
管事抹了把冷汗,正欲开口敷衍过去,那嘴快的下人已经接道:“回二爷,这是预备送到谢府的年礼。”
时璲眸光一冷,转而看向那管事:“谁叫你们送的?”
他一双冷睛如濯了雪的黑曜石,叫人没来由地发颤。
管事磕磕巴巴道:“是、是侯爷吩咐的。”
他偷觑着时璲的神色,战战兢兢道:“二爷,小的也是奉命行事,您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跟小的为难吧?”
“我为难你做什么?”时璲牵着马往外走。
那管事刚舒了一口气,又见他回过头来,“正好我要出门,便帮你把这年礼送过去吧。”
“这……”管事膝盖一软,差点要给他跪下,“二爷,您可别折腾了,这大过年的闹起来,两边脸上都不好看啊!”
时璲不理他,转头催促那下人:“快点装车,别耽误我时间。”
那管事见势不妙,又不敢违逆他,只得赶紧进门叫人去谢府看着,别让他闹出了事来。
时璲等那下人装好车,便翻身上马,领着马车往府外走了。
走出一段路,那赶车的下人犹犹豫豫道:“二爷,去文昌巷不是走这条路吧?”
时璲没回头:“我用你提醒?跟紧就是。”
那下人不敢多言,只好驾着车紧紧跟在他身后。
绕过几重街道,百姓都在家里守岁,沿街许多商铺都闭门谢户,只有稀稀落落几个人影。
时璲忽然勒住了马,朝前头唤了一声:“李清。”
那前头骑马之人闻声回头,见是时璲,立时翻身下马,朝他行了个抱拳礼:“属下见过大人。”
时璲摆摆手道:“我已经不是你的上官了,叫我的表字拓贞就行。”
李清忙道:“属下不敢。大人义薄云天,永远是我们的大人!”
时璲将李清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除夕夜你不在家待着,怎么跑到这街上闲逛?”
李清叹道:“今儿是万家团圆的日子,可周家却再没有团圆的时候了。属下出来看看周家婆婆和妹妹。”
时璲一扬眉:“那正巧了,我要给她们送年礼,那便一起过去吧。”
年礼?李清的目光望向他身后那辆平顶马车。
只听那轱辘碾过地板的声音,便知里面装了多沉的东西。大人这个时候,竟还记挂着给周婆婆送年礼!
他有些受宠若惊:“大人怎么还亲自送来?”
“顺路罢了。”时璲淡声道,“这里街巷纵横交错,你前面带一下路。”
李清忙上马引路。
他还沉浸在感动中,便听得时璲在后面问道:“你经常去看周婆婆?”
李清忙道:“只是年节过去看看。周茂比我早半年进金陵卫,他很照顾我。现在他不在了,代他在婆婆跟前尽尽孝是应该的。”
时璲“唔”了一声没再说话。
李清踌躇道:“大人,您一离开金陵卫,指挥使就停了给周家的例银,说没有这样的先例。伺候周家的两个婢子没了月银,都拍马不干了……”
话音未落,身后便飞来一样物事。
李清抄手接过,是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
时璲在他身后道:“你拿这个银子去雇两个人过来伺候。以后有劳你费心关照她们,一应开销都到侯府的账上去支。”
李清语带哽咽道:“属下代周家婆婆和妹妹谢过大人!”
时璲摇了摇头:“你也算有情有义,若论谢,我还得代周茂谢过你。”
安置周茹祖孙的宅院在一处窄巷里,巷口停着辆平顶马车堵住了去路。
那车夫正打着盹,见有人过来,便驾着马车腾出了路。
李清望了那马车一眼,自言自语道:“怪了,往常这里都没外人来的,怎么今儿还停了辆车子。”
说着进到了周婆婆住的院子里,李清下马请时璲进屋去。
时璲摆摆手道:“你进去吧,别说我来了。”
他一进去,那瞎眼老太太还得起来拜他。
李清只得自己进了堂屋。
此时天上又飘起细雪,时璲站在屋檐底下,看侯府的下人把年礼搬出马车。
彩漆描金的箱匣、黑漆螺钿的盒筒,竟林林总总地装了半个车厢。
时璲冷笑:犯得着对谢家这么殷勤,给他们送那么多年礼么?
他命下人将年礼都抬进厢房里去。
这时屋里头忽然传出李清的怒吼:“你来做什么?还嫌你们谢家害得她们不够惨么!”
时璲循声往堂屋里望去。
里头一道细柔的女声响起,关着门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可那道魂牵梦萦的声气一传出来,霎时令他浑身一僵。
紧接着里头响起瓷器落地的声音,一阵稀里哗啦的碎响过后,突然响起又急又快的“啪”的一声。
清脆响亮的巴掌声仿佛打在了他的心头。
时璲心神俱震。
【作者有话说】
明天晚上七点更两章[加一][加一]
第36章 不思量(一更)
◎原来受相思之苦折磨的不止是她。◎
畹君来这一趟除了给周婆婆送饭外,还为了在这里堵李清。
谢四娘打听到的消息里,他腊八、冬至都过来了,畹君笃定除夕他一定会过来。
她要挽回时璲,总得让他先放下了芥蒂想见她,她才有机会施展后着。
当初给周婆婆写下的那张血状成了她的救命稻草,因此畹君是是故意叫李清在这里撞上她,好借他的口告诉时璲真相。
可是她低估了李清对谢家人的愤恨,李清一见她便目眦欲裂,抬手扫掉桌上的碗碟不说,更不由分说地打了她一巴掌。
习武之人的手劲非比寻常,一巴掌下去打得她眼冒金星,扶着桌角才勉强站稳。
李清此时怒目圆睁,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立刻给我滚出这里!”
畹君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怕他发起狂来再伤害她,跌跌撞撞地推门走了出去。
漫天琼花飞絮迎面扑来,雪风吹得檐铃叮咚作响。
檐下有人朝她望过来,斜飞入鬓的长眉紧锁,点漆双目凝视着她,俊容上尽是惊愕与痛惜,嘴唇似乎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看清那张脸的一瞬间,畹君顿时方寸大乱,心中难堪又沮丧——为何他会在这里?为何总是被他看到她狼狈的一面?
她无地自容地别过头,拉起风帽挡住发红的脸颊,冒着雪跑出了院门。
时璲立在檐下一动不动,眼见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仍怔忡地望着那处出神。直到李清从屋里走出来,他才回过神,冷刀般的眼神剜在李清面上。
李清却仍沉浸在怒火里,愤愤道:“太过分了!她还有脸过来……”
“谁叫你打她的?”
时璲打断他的话,神情比暮雪的天色还要冷沉。
李清义愤填膺道:“有什么打不得?谢家人都是些敲骨吸髓的恶鬼,她哥哥还害死了周家妹夫……”
“那关她什么事!”
李清瞪大眼睛:“大人,这个时候你还护着她!你以为她是什么好人?周茂刚出事那会儿,我在街上见到她,想给周茂讨几两帛金,她都无动于衷!周茂可是在护送她的路上出的事!”
“那你怎么不来打我?是我让周茂护送她的!你怎么不去打谢惟良?欺负一个姑娘算什么本事!”
李清一愣,抬眸望见时璲那冷冽的神情,玉璧般的脸上结了层寒霜,眼中却是喷薄的怒火。大人素来风度从容,何曾有过如此难看的脸色?
他连忙半跪下来道:“属下知错,请大人责罚!”
时璲睥睨着他,半晌方冷冷丢下一句话:“元宵过后,自己去领二十军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