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因此,附近的百姓们将此处叫为:望风岗。
说来也奇,望风岗位于两地之间,只一山坡之隔,便将水乡邪山分割开,一边是静谧美好的鱼米之乡,一边则是阴森险峻的生死地带。
彼时山坡上站了许多人。
十九名女子加上福源,一共二十人,被鬼军亲手葬下,就葬在这花草盛放的望风之地。
这个地方是扶光提议的,这里地势正好,既不会因为过低而被湘水淹没,也不会因为高处胜寒,野兽伏出。
他道:“她们本应生来自由,却因他人恶念蹉跎半生,既然肉身逃不脱这方苦海,那便还她们灵魂自由。”
最后一捧黄土落下,湿润的泥土夹杂着青草的清香一点点覆盖住那张年轻的脸,直到她苍白得脆弱的眉眼彻底消失在眼前。
孟姝将手中的花放在她坟头,她垂眸低喃。
我会记得你的,李烟。
看着眼前整整齐齐的二十个土堆,孟姝眸光一黯,有些沉默。
她许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上一次带领鬼军下葬时,还是百年前。
那时的她经常奔赴战场,哪怕没有战事也会守在军营里,而一旦开战,那便免不了生死。
鬼族与人族不一样,他们不时兴土葬,鬼族人一旦死去,运气好留有肉身的,就会由亲人将他们的骨灰顺着古着铃摇晃的方向抛洒向远方,可以是大江大河,也可以是湖海山川。
运气不好的,肉身湮灭,神魂散尽,留给亲人的便只有一句空念。但亲人也会为了祭念他们,在每年鬼历七月十五那日,亲自摇响古着铃,天真地希望他们还能回家看看。
虽然大家都知道,这不过就是一个寄托。
孟姝有些累了,她随便找了块草地坐下,扶光亦坐在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天边斜阳。
太阳要落山了,日暮时分的云霞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刻,彼时夕阳西下,那垂落的霞光如同一条彩绦,缥缈地飞向蜿蜒曲折的湘水,最后顺着水流东去,环绕过下流小镇,最终汇入妄枝山。
孟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忽而笑了:“扶光你知道吗,这件衣服我此生穿了三次。”
第一次时,她印象不深,因为那时的她刚刚出生,不过是个只会嚎啕大哭的婴孩,却也被换上了不合身的丧服。
那日,是她的生辰,也是她失去娘亲的一日。
“我从来没见过我娘,我只知道她叫黎华,是神族仙子,说起来也巧,我娘也与菩提仙山有些渊源,她是菩提仙尊座下的关门弟子,想来在你们神界辈分应很高。”
孟姝说这话时分明是笑着的,可扶光却看出了她眼底的苦涩与悲伤。
游音怀带着鬼军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自两人坐下后,鬼军们就很有眼色地转过身,游音怀则让他们原地休整,自己也找了个边上坐下。
四周顿时间很安静,耳边只有穿山而过的风声。
扶光点了点头:“黎华仙子是神族人尽皆知的天才,年纪轻轻便拜入菩提仙尊门下,在神界极有威望。”
越是这般风华绝代的人物,一想到最后的结局是因难产而死,便更加令人唏嘘。
除了唏嘘之外,扶光心里还有些不合时宜的感激。
他静静凝视着身旁女子的侧脸,心想,他是该感激的,是黎华拼尽全力才将孟姝带到了世上,若非如此也不会有他们的今日。
他将孟姝揽入怀中,孟姝顺势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他肩膀上,头倚着他的下颌。
一切是无比亲昵而自然,仿佛他们已是相伴多年,走过沧海桑田的爱人。
“第二次,是为我爹。”
孟姝开始掐着指头算:“细细想来,我此生与他相处的机会并不多,就连面都没见过几回。”
她叽叽喳喳地说着,还问起扶光的看法来:“你是不是也很奇怪,世上怎么会有像我们这样的父女?”
扶光倒颇有耐心,也愿意倾听她这些故事,对于他来讲,能有机会了解她的过往,他求之不得。
更何况,他知道孟姝心里积压着委屈,说出来或许会好受一些。
他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我以前总觉得他不喜欢我,不然他为什么宁愿住在军营也不回鬼王府看我?于是我每天都要去祠堂前修炼,不管是练剑还是练别的什么也好,好让长老们看到告诉他,我心想他若是高兴了,应该就会回来看我了吧……”
可实际上并没有。
孟姝揪着自己的手,用力到指尖泛白。
青墨还是没回来,一年里她可能最多也就见过他一次,还是在幽冥殿与长老议事时她躲在墙角偷偷看到的。
“我总以为是因为我不够乖、不够听话,没能做好鬼界的少主,所以我爹不喜欢我,自然也就不想回来看我,甚至还有人悄悄跟我说,我爹不喜欢我是因为我害死了我娘。”孟姝垂眸。
“胡说。”
扶光眉心一蹙,“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孟姝一愣,见扶光中真的有些生气了,心头却甜滋滋的,她现在也是有人护着的了。
“是啊,可那时候的我真以为是我错了。”
在青墨死讯传回鬼界的那一天,痛哭流涕和伤心欲绝都没在孟姝脸上出现,她一个人在鬼王座前站了许久,最后平静地走进祠堂。
又过了一天,鬼界需要有人站出来主持大局,可长老们都担心她,就连段之芜也害怕她会想不开。
但孟姝没有。
她将自己关在祠堂中待了一整夜,没人知道那个夜晚发生了什么,第二日一早,祠堂殿门缓缓打开,走出来的就已经是那个能够独当一面的鬼王姝。
“一个人偷偷哭的感觉很难受吧?”扶光注视着她,突然道。
孟姝一时间没回神,待反应过来后一怔,笑着点了点头。
的确很难受。
那天夜里她抱着黎华的牌位,面对列祖列宗哭了一晚,后来许是哭累了便沉沉睡去,待第二日再醒时她只觉得自己肩上无比的重。
整个鬼界的责任突然朝她压下,毫无征兆的,心神俱疲的痛。
“不过好在后来我知道了,我爹是爱我的。”她从衣领中拿出那枚青玉,放于掌心摩挲。
青墨的爱太过沉默,好在棠花玉帮他说出了口。
在鬼族其他人看来,这是一块应该被供起来的至宝,但只有孟姝知道,它是她的护身符。
“第三次,便是这次。”
每着一次这身白衣,便会有人离她远去。
百年间,孟姝送走了一个又一个身边人。还记得启程去往中南的前晚,他们齐聚暮春楼,彼此约定此行顺利,结束后要再聚暮春喝酒畅聊,可世事到底难测,现如今穆如癸与苏素走了,柳鹤眠家道中落,正忙着寻找新出路,而她身边也只剩下扶光。
所有人都在各奔东西。
回想起来,渡鬼一行虽艰险,可那却是他们难得自在快乐的时光。
“故事讲完了,走吧,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们。”孟姝从扶光怀里起身,朝他伸出手,笑道:“这一次,我终于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了。”
……
人间出事后,扶光第一时间就将消息传回了神界。
神光笼罩的紫微宫内,宝座上的男人神色沉沉,玄天九龙衮服所折射的莹光穿过眼前的白玉珠冕映入他的眼,向来波澜不惊的眼眸中难掩严肃。
外头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是青童子传话:“帝君,神君与鬼王求见。”
“宣。”
神圣空旷的大殿内寂静非常,除了流动的仙雾外便只有玉雕龙塑静静垂首,扶光与孟姝刚一走进便察觉到这沉重的氛围。
青童子轻手轻脚退了出去,还特地将殿门合上,带着众仙侍守在外头。
“现如今情况如何?”
扶光与孟姝相视一眼,沉吟道:“他们暗中掳获三界中人,意图打造一只阴兵,现如今此阴兵军队怕是已组建完成,开始向三界下手,欲挑起大战。”
“三界之中人间力量最为薄弱,他们或许是想先从人间下手,湘水镇惨遭毒手便是最好的证明。”孟姝道。
“若放纵他们掌控人间,其后果不堪设想。”
天帝点头:“扶光传信后我已在凌霄宝殿与众仙家议定,会派天兵速速支援人间,并以妄枝山为界点设下结界,以防不测。”
但难就难在,对方在暗他们在明,对于阴兵的实力更是了解甚少,若只知防守却不会抗衡,想必不是长久之计。
“陛下莫担心,我们对阴兵也并非一无所知。”
孟姝抬眸:“他们既修炼恶鬼之力,便脱不开一个鬼字,我们这一路走来与恶鬼多次交手,也算有所了解,我有把握此战定不会像百年前那样,再次重蹈当年覆辙。”
天帝闻言一愣,紧蹙的眉眼终于舒展开:“既然如此,此战就交由你与扶光统帅,众仙家均听你们号令,若要调兵,放心大胆去做,务必保全三界。”
“是。”孟姝拱手。
扶光看向天帝,目光又从他身上移向孟姝,见女子垂眸接令,他心头忽地一跳,不知怎的,他总觉得有些不安。
第222章
“你想好了?”高台上的男人蹙着眉,眸色沉沉看向她。
孟姝笑着点头:“陛下当时许我一道特旨,而孟姝的心愿只有这个。”
天帝略迟疑:“你当真不告诉他?”
孟姝唇边笑意一僵,眼里闪过挣扎,终还是被理智压下。
“他会知道的。”迟早会知道。
待走出紫微宫时天色已经昏暗,孟姝站在台阶之上望着前头仙气缭绕的宫群,忽而长舒一口气。
她刚要走下台阶,却见有一人披着月华朝着这边走来,他明显也看见了孟姝,步伐轻顿,带着善意的微笑朝她点头示意。
是丰瑛神者。
他一袭仙者长袍,衣袂飘飘,当真不负儒雅之名。
孟姝认得他,百年前在瑶池仙宴时曾有过一面之缘,说起来他也师从菩提仙尊,黎华应唤他师兄。
点头示意后,他们彼此擦肩而过。夜色有些昏暗,男人圣洁如雪的袍尾却有一点黑灰,孟姝没太在意地收回目光,刚要拐上仙廊便见扶光走来。
“走吧,我与你一起回鬼界,不然我不放心。”扶光自然地牵过她的手,牢牢包进掌心。
孟姝任由他牵着,笑着跟上他。
“天兵已奉旨下凡暗中护卫人间结界,为了以防不测,我还特地传信于柳鹤眠。龙麒九曲通衢,又是恶鬼曾经出没之地,我怕白眉道士在那仍埋有人手,让他随时盯着。正巧兰子舟最近去了京城,我便让他干脆在京城待命。”
“你是怕,挟天子以令诸侯?”孟姝若有所思地抬眸看向他。
扶光朝她一笑:“宫内若出了事,人间百姓定会慌乱,到那时黑衣人他们不用出手,天下早就乱成一锅粥了。”
孟姝点头,她明白扶光的意思,神仙毕竟是神仙,不能明面现身人间,神鬼两族的军队更不能大肆在人间开战,打破三界平衡,因此倒要格外提防人间动荡,免得内忧外患。
“那白眉道士行事诡谲,我曾听黑衣人唤他尊主,他又对人间甚是了解,说不定早就在人间埋下了暗子,尤其是恶鬼曾经出现的地方,他倒是极有可能利用。”
“正因如此,还需你帮个忙。”扶光停下脚步,眸色略显深沉。
“什么?”
“苏素的事我们还没告诉沈禛。”
孟姝愣住,扶光察觉掌心中的手一僵,他叹了口气:“阿姝,他迟早要知道的,我们……又瞒得了多久?”
夜晚的南天门很静谧,四周除了天兵便是他们,孟姝踩上腾云,望着苍凉广袤的天际,只觉得有些怅然。
是啊,梅花剑穗还在她手上,她答应了苏素要将它还于沈禛。
“西疆、褚镇,还有湘水镇,恶鬼曾经在此孕育,其弥留的怨气久消不散,白眉道士很可能会再次对其加以利用,此三地都需要有人盯着,对于西疆,沈禛是不二人选,至于褚镇和湘水镇,我们还需另外找人。”
孟姝动了动手指,触到他温热的掌纹,她垂眸想了想,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般重新抬起头。
“明日我从鬼军中挑出一队精兵,将他们扮作百姓分散到恶鬼在人间出没的几个地方,并亲自修书一封送给沈禛,此事关乎三界安危,与人间息息相关,他定会相助,届时这队人马分别与柳鹤眠沈禛他们会合,也能保护他们。”
只是另外两地怎么办?此事不能随便假手于人。
孟姝与扶光都沉默下来。
有了孟真在先,现如今他们行事都格外小心,唯恐隔墙有耳,天帝也深谙这个道理,方才在紫微宫内屏退了所有宫人,今日的谈话除了他们三人,无人知晓。
谁知道在神界中,还会不会有另一个孟真?
说来,孟姝又想起了孟真死前她问过的那几个问题。
白眉道士……
每次提到这个名字,孟姝总觉得不安。
此人就像一直蛰伏在暗处的毒蛇,偷偷吐着信子,不知何时便会出来咬你一口。
她将自己的想法告诉扶光,只见扶光微顿,却没有意外。
“在湘水镇你第一次给我画出梅花血印时,我就猜到,神族多半有异心人。”
那血色符印蹊跷而诡秘,既有一半鬼族也有一半神族模样,既然孟真都能向外提供神血信息,那梅花血印中关于鬼族的部分应当就是孟真的手笔。
而那神族的一半也不难猜。
在这仙气缭绕,神圣祥和的九天之上,也同鬼族一样藏着一个人,此人远比孟真藏得更深。
两人之间的气氛一下子凝重下来,各怀心事地向前走去,只见前方灯影悠悠,再抬头一瞧,原是鬼王府到了。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了那么久。
“褚镇或有一人……”
他们几乎同时开口,又都默契望着对方停下。
孟姝笑了,扶光看着她,嘴角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你先说。”
“林敬。”
看到扶光嘴角翘起的弧度不断放大,孟姝便知道她与扶光又想到一块去了。
林敬先前接触过他们,对于这些神鬼之事相比其他人要更好接受些,更何况他心系百姓,向来清正,褚镇由他盯着,或许才是明智之举。
“至于湘水镇,我倒是可以派音怀过去,她是自己人,信得过。”
扶光蹙眉:“不行,段之芜不在,你若将游音怀派出去,那你身边岂不是没有可用之人?”
孟姝却笑着摇头:“鬼王座下又不是空无一人,长老院的各位长老们对鬼界都是十分上心的,忠心不二。”
所以当她猜到孟真身份时,连她自己都惊了一惊。
谁有没想到,长老中竟然还会有叛徒。
夜晚鬼界的风实在有些凉,孟姝不忍心让扶光在外面站着,见棠园就在跟前,她推了推扶光:“我到了,你早些回去吧。”
女子的脸庞在照世灯的月光下更显清丽,扶光捧上她的脸,感受着她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
细腻温暖,瓷白胜雪。
扶光忽地就不想走了。
但三界事变在即,神界他实在走不开。
隔着朦胧月银,他深深凝望她的脸,那双情似秋水的眼眸包含了太多太多,从过去到现在,一如浮阙宫的那盏长明灯,所有光亮都有她的影子。
“阿姝,会好的。”他低喃。
等这一切结束,都会慢慢好起来。
……
人间六月廿六,正逢秋节,却雨露枯竭,久遇大旱,百姓苦不堪言,道人闻天色变,只道灾祸孤狼,大难将至也。
自阴兵出世,攻打神鬼两界边疆已过去数日,几乎同时,天帝降下神谕,组神鬼同盟军,分别由扶光神君与鬼王孟姝带兵,众仙家听其号令,共同御敌。
这几日那只阴兵来势汹汹,似早有图谋,兵分两路,一路直捣华峪关,欲占领神鬼边疆,一路沿妄枝山南下,意图侵入人间。
好在神君与鬼王早有所料,命人在人间结界外提前设伏,一时间妄枝山上疮痍满目,阴兵分队死伤无数。
华峪关西,鬼族*营帐外,有人掀帘,快步走来,在看见帐中女子后,垂首行礼:“殿下,军情急报。”
站在舆图前的女子闻言抬头。
她一身青金色战甲,乌发束起,胸口护甲处绣有鬼羽,云冕符纹上甲衣凌冽,自带锋寒,眉眼清丽飒爽,板着脸时不苟言笑,鬼王气势难掩,只一眼便可让人望而生寒。
那名将士看着,都有些发怵,见她抬眼看来,连忙低下头。
若是左使在营就好了,虽然他杀气腾腾,对待下属极为严格,但也总比只见面见殿下的好。
想着,将士的腿肚子都有些打颤。
孟姝不动声色收回目光,面上不显,心下却有些好笑。
这些鬼族将士在战场上威风凛凛,见血封喉都不错害怕,如今却对着她打颤。
孟姝没打算为难他,继续看着面前舆图:“何军情?”
“阴兵主力仍在关前徘徊,妄枝山处的分队已被我军击溃,恐怕不久便会退回与主力会合。”
“他们不会撤的。”
孟姝将手中旗帜插入舆图,眼神落在那一点上,眼眸微眯。
“妄枝山地势险要,可攻可守,最重要的是若想拿下人间,此地必成关键,因此他们非但不会退,还会在原地安营扎寨。”
孟姝话音刚落,营帐外又有声音求见。
“殿下,军情急报,阴兵分队在妄枝山落营了。”
方才的将士一惊,心中大骇,看向孟姝的眼神都变了变。
他从军时间尚短,百年前孟姝领兵作战时他不过是个小娃娃,那时鬼王英姿便已被三界皆知。
现如今鬼王归来又重回战场,许多将士仰慕鬼王姝名号,又一身血气,纷纷投下军令状,想要随军出征,与殿下共同御敌。要知道能由鬼王领帅行军,那可是许多鬼军将士一直以来的向往。
现在,他终于亲眼见到了孟姝的本事。
“传军令于孟武,让他继续在妄枝山守着,他们既落营,那我们也落营,看看他们到底还有什么后手。”
孟武是众长老之一,现下三界大战又起,鬼族身为此战役的主力军之一,众长老们也纷纷各司其职,除了部分留守鬼界外,还有几名跟着孟姝一起来了鬼界边境的华峪关战场。
而孟武是自青墨在位时就跟着的武将,做事沉稳,行军打仗更是不在话下,孟姝思来想去,还是将妄枝山交于他最为稳妥。
现在段之芜不在,也不知他那边消息如何了。
孟姝目光穿过被风吹开的帐帘,外头的将士正紧密巡逻着,时不时有战靴摩擦的脚步声传来,她的目光却逐渐幽沉。
第223章
罡风猎猎,帐前旌旗随着云波震荡飒飒翻卷,有一银甲金冠的青年掀帘走出。
“主子。”
远处有个身着劲袍甲衣的男子走来,不铮朝青年拱手:“他们动了,看那方向,似打算从勘云峰绕行。”
华峪关是处于神鬼两界间的天然屏障,若想攻入任何一界都必须拿下此地,那由白眉道士统帅的阴兵在此徘徊已久,奈何此战来的突然,神鬼两界的提前设防打破了他的计划,导致华峪关久攻不下。
就在刚刚,前方传来战报,那原本扎营的阴兵突然动了,看样子打算曲线救国,从勘云峰绕进华峪关后。
说到勘云峰,是华峪关众山峰之一,却是这些山峰中最为险峻的一座。
高耸陡峭倒还好,最重要的是那里毒瘴密布,莫说活人,就连一只妖灵精怪也无,可谓“生不入、死不出”。
看来阴兵是在神鬼两界中选择先对神界下手,这才兵行险招想要横穿勘云峰绕进神界地带。
扶光却没说话。
他举目看向西面的那处山地,隔着苍茫云海依稀可见那绣着青羽的帐顶尖端。
过了半晌,他收回目光,沉吟道:“对于我们来说勘云峰或难走,可对于阴兵却不一定。”
那些人修炼恶鬼之力,相当于重构经脉血肉,可谓刀枪不入。
这样的一支军队连刀砍火烧都不怕,会怕毒瘴?
扶光想,或许那白眉道士早就算计好了。
不管是鬼军还是天兵实力都不容小觑,更何况现如今两军联手分驻华峪关东西,阴兵强攻胜算本就不大,依他们先前与白眉交手的了解看,这个人城府颇深,手段了得,可不像是个只会横冲直撞的莽夫。
那勘云峰才是他们真正的目标。
这几日徘徊在华峪关一带的阴兵,不过是障眼法,好让两军以为他们要死攻华峪关。
“这么说,他们现在很有可能已经进了勘云峰了?”不铮蹙眉。
“不是可能。”
扶光:“消息是他们故意放的,阴兵多半已经走到勘云峰中间腹地了。”
“那我们……”
扶光抬手止住不铮话头,眼神略沉,看向前方营帐:“传令下去,分出半数人跟着我拔营移向勘云峰,你继续留守原地。他们既然要来,那我们就在勘云峰出山口等着他。”
不铮迟疑:“主上,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吧?”
扶光却摇头:“华峪关占地险要,此处必须留人。”
不铮明白他的意思了,他这是怕阴兵调虎离山。
“属下遵命。”
……
夜晚的营地格外寒凉,因着阴兵侵扰边界,孟姝率兵出征,待回营地收到扶光的传信已是一日后。
起初知道他带兵去了勘云峰后,孟姝先是担心,又有诧异。
白眉路数果然诡谲,居然将目光放向了勘云峰。
说起来那里地势远比妄枝山险,最要命的还是其中毒瘴,听说就连那处的树木都因受毒瘴影响,通体黑色,枝如枯槁。
随行的军医将手肘上的刀擦伤处理好后,孟姝随手拿了件外袍披上,起身走到营帐边界外的一处石头上坐着。
这里与鬼军营帐隔了一段距离,静谧非常,孟姝仰头吐了口浑气,心下却难得平静。
她靠在大石上,仰望头顶的星云,隔着朦胧云海,似乎还能看见对面天兵军营的点点火光。
她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抬起了手,以指作笔,以夜为纸,在半空中写了一段话,待最后一个字落下准备挥出时,她的手却顿了。
孟姝盯着半空中浮跃的那几行字看了又看,总觉得哪里不够好,改了之后又觉得太过正式,读起来颇为词酸古怪,最终一手撑着下巴,看着那发起呆来。
“唉。”
她叹息着直起身,带着妥协,五指聚拢将那几行字划掉,又重新写了什么,挥手一扬,终于将这“信”传了出去。
这一次,信里只有八个字。
……
次日一早,孟姝刚洗漱好从帐中走出,就见有人急急来报:“妄枝山那头出事了。”
柳鹤眠是被震醒的。
自扶光那封信传来后,柳鹤眠一直为这将至未至的大战担心不已,他虽是凡人,从未经历过这些,但用脚指头都能想得出来,神仙本就有着极高的法力,现如今神仙们要打架了,那这威力说是惊天动地都不为过。
虽然那群黑衣人也算不得神仙。
他们无恶不作,在柳鹤眠看来,这一次三界是要有浩劫了。
于是乎他日日夜观天象,正头疼着如何旁敲侧击让官府将百姓汇聚在一起保护好时,偏巧京城那边快马加鞭传来密信,说钦天监算出不日将天有大旱,久旱成灾,命龙麒、西疆、褚镇、湘水镇四地衙门安顿好百姓。
与此同时,孟姝派来的鬼军来了。
负责盯着龙麒并保护柳鹤眠的共有六人,通过他们柳鹤眠才知道,原来朝廷下的那封密信,是孟姝与沈褚礼通气后的结果。
怪不得那旨意来得如此巧,还预见了将有大旱一事。
柳鹤眠心想,这哪是钦天监的功劳,这分明是“真神仙”给了答案。
看到鬼军,柳鹤眠总是觉得亲切,毕竟他也是在鬼界小住过一段日子的人,更别说这还是孟姝手下的兵。
他便追问他们:“孟妹……哦不,你们殿下近来可好?还有扶光。”
这几个鬼军是段之芜一手培养起来的,孟姝归来后又常在她手下做事,也算得上是心腹,见状,他们几人面面相觑不知当讲不当讲,柳鹤眠一下子就察觉了不对。
果不其然,当他们说出湘水镇惨案后,柳鹤眠宛若五雷轰顶。
苏素死了。
这个消息与那日穆如癸出事带来的冲击一样,柳鹤眠心凉了半截,当柳舒云来唤他吃饭时,惊讶出声时,他才后知后觉泪流了满脸。
从那天后,柳鹤眠更没闲着。
扶光和孟姝叮嘱他务必注意城内动向,他又手持三清铃,怎么说也是跟着鬼王神君一路渡鬼的人,什么鬼怪秩事没见过,更何况他现在也算是扶光半个“散徒”,自然是要为人间尽一份力的。
他便熬了两个大夜,按照上次的经验,赶出一麻袋的避鬼符来,送去官府让他们分发给百姓。
做了这些,他仍觉得不安。眼见天象愈发诡异,那密信中的“大旱”也如约而至,柳鹤眠便吩咐宅内人这几日莫要出门,他自己则拿着三清铃坐在柳宅门前,以防不测。
柳舒云不知晓什么三界大战,甚至觉得他着了魔,今日百般劝说后这才让柳鹤眠回屋里睡了觉。
可还没睡多久,柳鹤眠便觉得身下一抖,连带着屋子都在晃动。
望着床幔顶端,他头脑瞬间清醒,连忙起身披了件外衣出门,还不忘拿上床头的三清铃。
门刚一被推开,冷冽寒风便瑟瑟灌入,下一秒,抬头的年轻人便被眼前景象震惊住。
分明是夜半,可外头的天却深红一片,带着雷声滚滚,惊骇冷光劈开了天幕,仿佛要将这方天地震碎。
“不好了,出事了。”
柳鹤眠抓着门沿的手一紧,正要急匆匆去找柳舒云时,那几名鬼军也来到了他门前。
“柳公子,鬼军与阴兵在妄枝山交战了,情势紧急,为以防敌人趁虚而入,还请您快些召集宅里人一同去往衙门,那里有官兵会安全些。”
“好,好。”柳鹤眠鞋都没顾着穿好,拔腿就往柳舒云院子的方向跑。
等他把柳舒云叫醒,又召集柳宅人全部退到衙门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下,云雷翻涌,带着诡异的红光。
龙麒百姓就安顿在衙门以及衙门四周的屋子里,由官兵暗中保护,彼时处处大门紧闭,外头街巷更是一人也无,只剩被风吹打得凋零的叶子飘落,一切都静悄悄。
杨算就站在屋檐下,柳鹤眠立在他身侧,只见他神情一变,惊讶地指向那天空:“这……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每逢大旱天色都会巨变?”
他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吓得连胡子都吹起来了些。
柳鹤眠没说话,只是目光紧锁地看向那处,握紧了手中铃铛。
只有他知道,在那翻卷的层云惊雷后,是他的朋友在与阴兵浴血奋战。
“柳公子,你要去哪?”
就在杨算惊骇时,身旁的人突然动了。
他搬了把椅子,大踏步走出院中,将椅子放于衙门的朱红色漆门前,坐得挺直,目不斜视地握着手中铃铛。
随着用力,三清铃的纹路印入掌中,让年轻人更加清醒了些。
他背后这一群人都是凡人,唯有他,这里除了那跟着他的六名鬼军外,便只有他使得法术,柳鹤眠从前很胆小,但他现在却并不怕死了。
他想,若真有阴兵埋伏在龙麒内杀人,他一定会拼着这条小命,挡在所有人面前。
时间一点点的过,天边异象却一点没变,眼看着这一日就要平安过去了,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声响,像是脚步声又像是铁器摩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