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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姝 扶望舒 18074 字 9天前

第211章

若有人瞧见定会吓一跳,她身形翩鸿如轻燕,与其说是跑倒不如说是飞。

南阴山无论四季,都雾气极大,天边团云不散,看着阴雨绵绵,压抑极了。

孟姝望着眼前的山林,神情看似平静,而紧紧攥紧的拳头却暴露她内心焦急。

四下无人,她也不必再掩饰,飞身直接上了南阴山。

“殿下又来了?”

“殿下这是怎么了,看上去好吓人啊……”

南阴山无阳,阴气极重,是鬼怪在人间偏好的藏身之所。彼时正有不少小鬼躲在暗处,目不转睛地盯着前头飞掠的人影。

好奇归好奇,孟姝一身冷肃之意实在太重,小鬼们实在不敢招惹,更别说靠近了,只敢偷偷躲在后头观望。

孟姝自然是察觉到它们,可眼下她却无暇顾及这些。

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让孟姝止不住地乱想,脚步加快起来。

方才昌王通内,王高茂的话仍萦绕在耳边——吞金煞并没死。

吞金煞的附身之术只能施展在方圆之间,那日柳家老宅只有他们几人在场,若它再次附身……

孟姝当然是不可能,扶光是神君,鬼怪妖邪难近他身,更何况昨日还受到反噬,自然不会,柳舒云身上阴气过重,还是经孟姝医治这才悠悠转醒,更何况她还有王高茂保护,身上又挂有香囊。

柳鹤眠的情况则与柳舒云相似,香囊从不离身,思来想去,唯有一种可能。

可偏偏就是这种可能,让孟姝害怕不已,一路赶来南阴山。

王高茂说,吞金煞的附身时间有限,过一段时日便要找到貔貅浮雕,好吸取怨气延长术法,现如今龙麒城内足以承受吞金煞所需怨气的貔貅无外乎两座。

一处是昌王通,那里有王高茂守着,孟姝也曾细细查探过,并无恶鬼踪迹。那剩下的一处……

幽风从山林间呼啸而过,在耳边掀起一阵冷意,孟姝后知后觉惊起一身寒颤,她脚步停在山坡上,看向前方狼藉废墟。

那日夜色深她竟没注意,吞金煞散尽鬼力所释放的大火将老宅烧得片瓦不留,却偏偏那貔貅塑像安然无恙。

那貔貅塑像此时正静静立在废墟之上,原本黑亮的“皮毛”因染灰烬而变得黯淡,但那双泛着幽光的“眼”依旧锐利,阴恻恻地看向她。

一时间,她竟不敢走过去。

寂云剑落入她手中,孟姝吸气提腕,脚步沉重地踏出了第一步。

四下静悄悄的,灿阳天光被阻隔在这满山云雾外,衬得南阴山更为诡谲。

许是方才落了雨的缘故,脚下的泥沙有些湿软,每走一步都不免溅起泥水。

貔貅塑像就在眼前,孟姝站在这已足以将这处废墟尽收眼底。

确定四下无人后,她停下脚步,一路紧绷的神经一松,心生庆幸。

还好,还好穆如癸不在这。

正当孟姝出神间,背后突然传来一道厉风,那厉风凛冽,带足了杀意。

她眼眸一凝,反应极快地侧身提腕,手中寂云横剑斩过。

还不等她看清来人,脚下传来一阵强烈的扯力,孟姝身形猛地一歪,腿脚仿佛被禁锢般扎根在地,仍凭她怎么用力都于事无补。

眼前白光一晃,孟姝下意识地闭眼,等她再次抬眸时,自己仍站在貔貅塑像前,可原本的废墟竟凭空消失,空地之上出现了一条条交错纵横的银丝。

那银丝薄如蝉翼,几乎肉眼难见,却在空气中泛着凛冽寒光,似可削铁如泥!

“银丝阵……”

孟姝明白过来,她这是落入了陷阱,有人故意用貔貅塑像引她走进阵法中心。

不知想到什么,孟姝倏然抬头,却在看见来人时,瞳孔一缩:“阿爷!”

在此设下埋伏并袭击她的人就站在银丝阵外,彼时正唇角勾笑,意味深长地看向她。

那人身形矮小,微微佝偻,依旧身着简单的粗布衣,可他的腰间却没有再别着那古铜色小酒壶。

孟姝握着寂云剑的手开始止不住的颤抖。

她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

“鬼王殿下,好久不见啊……哦不,我们当是日日相见才对。”眼前的“穆如癸”有模有样地拱手作揖,看向她的眼神却难掩挑衅。

“吞金煞,快从我阿爷身上滚下去!”孟姝难得情绪如此外露,她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抖,盯着它咬牙切齿道。

吞金煞见状,磔磔一笑,笑声尖锐刺耳,震得人耳膜生疼。

它双手环胸,不屑地嗤道:“鬼王殿下,依我看你还是先从这阵法中出来再说吧。说不定,你已经没机会……”

说着,它眼神忽而一变,透露出几分势在必得来。

孟姝隐隐感到不对,吞金煞为何千方百计要引她来此,还如此笃定让她有来无回……

正当孟姝沉思间,眼前银丝忽然收紧,白光乍现间,孟姝下意识抬手抵挡,却发现自己被脚下银丝缠得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银丝一点点逼近。

“噗嗤——”

丝线刺破血肉,白光裹挟而来的银丝刺穿她的心口,孟姝吃痛仰头,瞳孔睁大。

鲜血滴滴答答落在泥地里,看着阵法中心的女子渐渐屈下身子,吞金煞得意一笑:“你是难对付不错,可并非没有弱点。殿下,你的心还是太软了。”

孟姝的弱点便是身边之人。

黄袍人也正是深知这一点,因此当初便提议唤醒吞金煞,让黑纹面人来龙麒城亲自盯着,随机应变。

于是,见吞金煞在老宅落了下风,黑纹面人便将计就计,让它诈死附身穆如癸,好暗中蛰伏。

毕竟扶光太难近身,而其余人又佩有香囊,反观穆如癸大意,思来想去唯有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你也想夺神血”看着那穿透自己心口的银丝,孟姝瞬间明白什么,鲜血自她嘴角渗出,她抬头,额间青筋因疼痛而暴起,可她却依旧神色平静,反噙笑意看向它。

银丝阵她曾在王宅里见过,是杀人于无形不错,但与今日绝对不同。

今日的银丝阵远比那时的更要厉害,那白光看似透明无尘,实则内涵玄机,孟姝察觉到,那是鬼族之力,并且布阵之人修为不低。

“鬼王不愧是鬼王。”吞金煞一愣,旋即拍手一笑:“可你知道又如何神血再厉害,却也并非无懈可击。”

四周静得出奇,除了时不时穿山而过的风声,便只剩下林间乌鸦低飞的鸣叫,银丝阵中白光浮跃,隐约可见笼罩在内的素衣身影。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吞金煞瞧着瞧着,却缓缓皱起了眉。

银丝阵最隐秘的用处是掏心封魂,黑纹面人曾特地叮嘱它,想要取得神血除了留孟姝活口外还有一法,那便是剜心取血。

可鬼王心哪是那么容易取的

为此,它先是附身穆如癸接近孟姝,正愁着怎么将孟姝扶光二人分开时,扶光却突然回了神界,这倒是给了吞金煞可乘之机。

它知道孟姝定会察觉王高茂的存在便特地留它活口,好让它提供线索将孟姝引来此处。

起初吞金煞还担心孟姝不会来,可那黑纹面人却十分笃定,她一定会来。

因为是“穆如癸”。

可眼下,时间过去了这么久,按理说神血已被取出,可阵中却一点动静也无。

吞金煞迟疑着上前,探头探脑好一阵后,疑惑地打开了银丝阵。

就在此时,在光罩缓缓打开的瞬间里,有把长剑侧身飞出,带着强大的法力震慑,将银丝阵一击而溃,连带着吞金煞都被掀飞在地!

银丝阵震碎在她身后,白芒光罩化作块块碎片漂浮在空中,有一女子身上带血,眼神阴沉地从中走来,而那条刺穿她心口的银丝早就被她一掌碾碎。

“怎么可能……”吞金煞狼狈起身,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黑纹面人分明说过,掏心之法定能取出神血,吞金煞这才敢铤而走险来搏这一回!

眼见孟姝提剑飞身要朝它袭来,吞金煞眼神一变,竟也不躲,反倒嘴角带笑,睨眼看她。

果不其然,剑意掀起的风浪吹开两人衣发,当寂云只差一毫便要刺穿吞金煞的脖颈时,孟姝却停住了。

她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眼中浮现挣扎,持剑的手用力一握。

“嘭!”吞金煞缓缓勾唇,十指作爪,反手抓向她,两道灵力相撞间,威压瞬间向四周震开。

吞金煞附穆如癸的身上,无论是伤它还是杀它都会波及穆如癸。孟姝下不去手,于是,一方带着杀意攻击,一方只后退抵挡,慢慢的,孟姝肉眼可见地落了下风。

利爪划破她背后衣裳,血肉翻出间,孟姝下意识勾剑反击,却再次在吞金煞胸前停下。

见状,吞金煞玩味一笑,利爪举起,狠狠拍向孟姝!

孟姝险些被打下山坡,她借力翻滚而起,拭去唇角血迹,看向那步步走来的“穆如癸”,神色凝重,攥紧了拳。

四周山形忽地动荡,就在吞金煞凝结怨气,准备再次动手时,不知发生什么,它眉心一皱,捂着胸口连连后退。

孟姝眼眸一闪,刚吃力站起,就见吞金煞变了副神色,双眼难掩担忧地看向她:“阿姝……”

而那眼神她再熟悉不过。

第212章

而烟波之中静静站立着两人。

其中一道身影矮小佝偻,表情略显僵硬,向来风轻云淡的姿态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饱经风霜的皱纹,他的四肢疼得无法使劲,却依旧坚持着直起身,微笑着看向他面前的孟姝。

可乌血已经从他的印堂缓缓流下,顺着笑意流入他的嘴中。

“阿姝,别怕。”

“阿爷!”孟姝想冲上去抱住他,却被穆如癸拦住。

“别过来……”

这是她第一次见穆如癸如此狼狈,他向来是闲云野鹤,一壶酒走江湖的随性姿态,可现在,他却咬碎了牙也要拼命逆转经脉,使出最后一点力气将孟姝阻隔在外。

意识海内灵力翻涌,吞金煞正在和他争抢着这具身体,穆如癸难捱地闭眼,从额间蜿蜒流下的血液渐渐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却依旧不愿放弃。

不能让它伤害阿姝,绝对不能!

随着一阵爆裂声响起,四周山脉轰然抖动,落石滚滚间,血气迸发而出。

孟姝眼睁睁地看着穆如癸自断经脉,以身为符禁锢住蠢蠢欲动的吞金煞,将其封印在自己体内。

“阿爷!”泪珠砸落在地,孟姝几乎低喝出声。

她拼命拍打着眼前屏障:“阿爷,你不要做傻事,你出来,你出来好不好我们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

穆如癸却摇了摇头,他依旧笑着看她,似在安慰。

没有别的办法了。

吞金煞一旦附身,除非它自愿,非死不能化解。

更何况,只要吞金煞在他体内一日,孟姝就无法狠下心对付它。

穆如癸深谙这个道理,所以他只能将孟姝阻拦在外,一旦孟姝靠近,体内的吞金煞暴动起来,他便无法再掌控这具身体。

“阿姝,你还记得阿爷跟你说过什么吗?”

孟姝含泪点头:“我记得,你说无论我以后遇到什么,都不能牺牲自己。”

穆如癸欣慰地点了点头:“阿姝,你要记得阿爷说的……”

话音未落,他神色一变,双眼瞳孔忽闪红光,但很快又恢复原本的黑瞳。

穆如癸低咳出声,斑斑黑血溅落泥地,与他从四肢百骸流出的鲜血融到一处。

孟姝大脑嗡地一白,怔怔看着穆如癸身下那摊血迹,瞳孔紧缩。

或许别人很难看出,但是孟姝马上就察觉到,那摊血迹颜色诡异,厚重粘稠,透着点点乌色。

不是毒,是蛊。

她几乎一瞬就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抬眸:“阿爷,你给自己下了蛊”

看这血迹,此蛊霸道,不仅如此,怕是已深至肺腑。

孟姝第一次觉得如此心慌。

她强忍着心头震动,吃力地直起身,乞求般拍着眼前屏障:“阿爷,我求求你,让我进去……”

强破结界会伤害设界之人,穆如癸仿佛笃定了孟姝不会,只是微笑着看她。

孟姝猜的没错,蛊已深入他的肺腑,而方才穆如癸自断经脉,已是自断生路,彻底激发了蛊性。

无数只深褐色的蛊虫在他内脏中蠕动,啃噬血肉,钻出小孔,于他体内突破高墙,从双耳、脖子、手臂、脚踝一点点爬出衣裳外。

那蛊虫无眼无足,无翅无鳞,细小纤长,唯独尾端呈赤红艳色,乍一看去如血覆焉。

似乎是感受到了蛊虫的噬咬,体内的吞金煞正在剧烈挣扎想要脱体而出,可奈何穆如癸早有所料,用肉身封印了它。

看着屏障外哭红了眼的孟姝,穆如癸心疼地别过头,拳头紧攥。

“阿姝,别哭,”他忍着喉中翻涌而上的腥甜,扯了扯唇角:“我这条命早在百多年前就该被收走了。”

若不是孟姝,他根本坚持不了这么多年。

隔着屏障,他笑着看向女子脖间青玉,那是一块玉符,他曾亲手交给她。

得幸,这块护身符真的护佑她至今。

“殿下,萧穆也算不负你所托。”

穆如癸闭了闭眼,清泪从眸中落下。

在从玉骨村离开的那日,他就给自己种下了蛊。

之所以不带孟姝走,那是因为他早就抱了必死的决心。若有朝一日他落入那群人手中,他绝不允许自己成为他们控制孟姝的把柄。

后来孟姝苏醒,鬼王回归,他以为自己这蛊是用不上了,可没想到,造化弄人,最终还是要分别。

穆如癸想,或许这也不是分别吧。他终于要回到他该去的地方。

他不是穆如癸,他是萧穆。是那个鬼界中美酒轻裘,资质风流的“潇洒蛊客”,是十二鬼将之一,是苍梧山的一缕幽魂。

他的战友、亲人,都在苍梧山等他,他改头换面,一生漂泊,这样的孤魂注定回不到故里,那他便去到他最牵挂的地方。

“阿姝,我不过一流浪乞儿,此生何其有幸听你唤我一声阿爷。”

在阖眼前,他最后再看向她。

青墨走后,孟姝便成了萧穆唯一在意之人。在外人眼里,她或许是百鬼之王,是鬼王座上权力的巅峰,但在萧穆这,他们曾一同生活十多载,他亲手将她救起,看着她从哭闹走到坚毅,从稚嫩孩童出落到亭亭玉立,她唤他一声“阿爷”,他又何尝不将她视作血亲

从前萧穆常常担心,他若走了,孟姝怎么办?会不会有人提醒她天冷加衣,按时吃饭,会不会有人保护她让这个傻姑娘凡事多为自己考虑一些,不要只一味地牺牲自己。

好在,她有了朋友,有了满心满眼皆是她的知心人。

萧穆想,他是时候该放手了。

可惜的是,他没能看到孟姝出嫁的那日。

按照人间礼制,女子出嫁时要有父母至亲在侧,一为撑撑场面,好叫夫家知道我们姑娘不是好欺负的,她自有母家撑腰。二是寓有美满幸福之意,得了亲人的祝福,在大家看来这桩婚事会格外圆满些。

现在青墨和黎华不在了,他厚着脸皮,也勉强算得上孟姝的至亲吧?若是孟姝出嫁,他理应要亲自送嫁,将她交于夫家才对。

但他命薄,等不到那日了。

萧穆笑着笑着,有泪水顺着眼角皱纹滑落。

直到眼前视线模糊,他彻底看不见孟姝身影后,血气弥漫,漫天白光散落中,矮小的老头微微欠身,朝她拱手:“鬼族萧穆,辞别殿下。”

……

扶光得了消息从神界匆匆赶来的时候,孟姝正跪坐在泥地上,背后落叶层叠,山石凌乱,貔貅塑像更是从中劈断一分两半,唯独她前方格外空旷。

天光已经暗下,南阴山又比别处更为昏暗潮湿,此时林叶遮蔽,更显阴郁。

扶光脚步很轻,等他缓缓走到孟姝身后,看清她在做什么时,心口止不住一酸。

前方的白骨已经化为骨灰,穆如癸先是自断经脉,鬼力爆体而亡,后又被蛊虫啃噬肉身,在死后不过片刻便化作了一具白骨。

紧接着,又从白骨被腐蚀成灰屑。

而孟姝,正在俯身,赤手一点一点的,将那被风吹散的骨灰拢在一起。

“阿姝。”

扶光叫她,她却充耳未闻,像个提线木偶般双眼无神,只是一味地重复着手上动作,哪怕她的手已被地上碎石划破也全然不觉。

扶光蹙眉,蹲下身扳过她的肩,在看见她那失神的双眸后,心疼地抱住了她。

孟姝终于有了一点反应。

她扭了扭头,闷闷出声:“扶光……”

“我在。”他皱眉:“是我不好,我来迟了。”

一番寂静后,感受到她身上凉意,他将她拥得更紧了些,温柔地抚上她的头:“阿姝,难过可以不用忍着,哭出来吧。”

似在回应他的话,怀中女子顿了一下,随即搂住了他的腰。

湿意在他肩头漫开,颤抖肩膀下的情绪终于宣泄而出。

扶光长叹一声,轻缓地拍着她的背,静静拥抱着她。

山上温度本就低,夜晚的南阴山更显寒凉,她刚哭过,为了避免凉风受疼,扶光特地用身体挡住她,孟姝顺势将脸埋入扶光怀中,抽泣道:“扶光,我没有亲人了。”

扶光身体一僵。

他用自己的袖口给她拭去眼泪,温声道:“阿姝,我们先带穆老回家吧。”

南阴山山风呼啸,夜中的深林树影婆娑,鬼鸟飞行间,窸窣虫鸣不绝于耳。

有小鬼躲在远处的树干后,惊奇地朝山坡上张望:“殿下和神君在做什么呀”

长手鬼从另一棵树后飘出,闻言也顺着那小鬼的目光看去。

在光秃的山坡上,貔貅塑像早已碎裂,而前方正蹲着两道身影,他们弯着腰,用手一点一点拨着泥土,似在找什么,将它们汇到一处。

山间的小路难走,平日鲜有人烟,只因此处崎岖不平又恐有野兽埋伏,待走出密林,眼前视野终于空旷些,稀疏月色也透过叶隙落入。

可南阴山众多野兽鬼怪,却独独不敢靠近这头。

夜色下,有道人影从深林中走出,迎着月色慢慢朝山下走去,他的背影略显沉重,朦胧的月光照在上头,映亮了周身轮廓,这才发现那人背上还有一人。

第213章

不知走了多久,四周夜色寂静,野外小路中只剩下他们的声音,青年突然道:“你还有我。”

孟姝一怔,后知后觉才反应到他说了话:“什么?”

“你说你没有亲人了。”

扶光侧眸看向趴在他背上的姑娘,稳稳背好她:“阿姝,你还有我。”

淡淡月光倾照在青年脸上,映出那张白玉无瑕般的面容,他的眉尾红痣在暗夜中衬得格外多情,眸色温暖又缱绻。

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孟姝那颗空掉的心仿佛又被一点一点地填满,她靠在他背上,感受着他的温度与气息将她包围,心下多了几分踏实,来之不易得让她恍惚。

她好像很少会有这种感觉。

一直以来,她好像习惯了什么都自己扛着,唯有在做凡人孟姝时,能多些随性娇气,因为她知道,阿爷会护着她。

现在,穆如癸走了,可她好像又找到了能让她心感踏实的人。

一个人冲锋陷阵久了,都忘记人与人之间,原来也是可以相互依靠的。

这让她又想到了在九幽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

在暗夜中行走时,她曾无数次异想天开:扶光,如果六百年前那日你在那该多好。

若六百年前你也如这般背着我、带我离开,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可事实上,并非是她一厢情愿。

百年前,他的确是来了,许是他们前生无缘,这才错过。

但现在也很好。

孟姝低眸,圈着他脖颈的手更用力了些,将自己与他贴近:“扶光,你是我的爱人。”

辗转两世,枯木逢春的爱人。

而爱人,也是亲人。

……

柳鹤眠正坐在宅门台阶前打盹,困到眼皮都撑不起来,脑袋一磕一磕的,眼见就要睡过去时,天边流光划过,眼前忽而落下人影,他瞬间激灵,连忙上前。

“扶……”

他刚要出声,却见扶光手指放到唇边,比了个手势。

他歪头一看,发现扶光正背着孟姝,而孟姝竟睡着了。

青年朝里头看了眼,轻声道:“进去说吧。”

他先是将孟姝背回房中,给她盖好了被子,又在床头点了一盏细烛后,这才悄声合上门,转身去了前厅。

厅内,柳鹤眠与兰子舟已等候他多时。

说起来,今日还是柳鹤眠发觉不对,连忙去找兰子舟让他给自己传信,扶光这才能从神界赶回。

方才他们回来时就没看到穆如癸,柳鹤眠有些不安地蹙眉,见扶光终于来了,他有些着急地上前:“穆阿爷呢?”

扶光不语。

坐在椅上的兰子舟将扶光的神情看入眼中,他仿佛明白什么,垂眸一顿,将刚刚拿起的茶盏放下。

“扶光你说话呀,穆阿爷他怎么样了?”今日孟姝神色匆匆要找穆如癸时,柳鹤眠就觉得有些奇怪,等到后面他察觉不对去找兰子舟时,已是心乱如麻。

扶光抬手,手中锦囊暴露在厅中灯火之下。

柳鹤眠蹙眉,疑惑着接过,却觉得那锦囊沉甸甸的,可装的又不像是银子。

“奇怪,我问你穆阿爷,你给我锦囊做什……”

锦囊打开,里头东西跃然映入眼帘,纵使柳鹤眠再迟钝,此时也恍惚明白什么,整个人如五雷轰顶,僵硬在地。

兰子舟也起身,快步走上前顺着柳鹤眠的目光往里一望,这不看不要紧,只一眼,哪怕早有心理准备的兰子舟也愣住了。

柳鹤眠眼眶顿时就红了,倒是兰子舟先反应过来,抬头看向扶光:“这是怎么回事?”

“黑衣人指使吞金煞附身穆前辈,欲杀害孟姝,为了不让他们计谋得逞,穆前辈不惜自尽破局。”扶光默眸。

“那孟妹妹她……”柳鹤眠脸上挂着泪,哽咽道。

“她没事,”扶光叹息:“我已为她疗过伤,但心病还须心药医,这几日你们不要打扰她,让她静一静吧。”

兰子舟也没想到,此来人间一趟居然还会发生这种事。

先前他曾听扶光说过人间恶鬼一事,但怎么样没想到那群黑衣人组织竟会如此猖狂,暗中培育恶鬼不成,还想谋害鬼王,大开杀戒!

怪不得扶光与帝君如此重视,甚*至动用了天地龙舆图。

前厅中静谧下来,只剩下盏中烛火轻舞摇曳,在寂静深夜里牵扯出无形长影,如同悲痛之人的思念,无限蔓延。

孟姝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回到了玉骨村,回到了她十二岁的时候。

小院中篝火点起,伴着月光清莹,轻风飘拂,村民们手拉手围着火堆起舞,她和穆如癸亦在其中,咿呀呤哦地唱着苗疆特有的古调。

小孟姝拉着穆如癸的手,学着村民们的步伐,踢腿、转身……随着喝彩响起,天边烟火绚烂一瞬,就在小孟姝欣喜地转头时,身边缺空无一人,四周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孟姝猛地惊醒。

她睁眼躺在床上,泪水早已无声湿润了满脸。

原来只是梦啊。

她闭眼,轻轻翻了个身。

好在只是梦。

……

听到孟姝和扶光准备启程要回鬼界,柳鹤眠惊了一惊,旋即又想到什么,低头坐下。

“那你们,还会再来人间吗?”

孟姝没有说话。

她从前日穆如癸走后心情就不太好,柳鹤眠将目光移向扶光,青年一愣,看了眼身旁的孟姝,朝他轻轻一笑:“会的。”

说着,他还指了指柳鹤眠腰间的三清铃:“你在人间可别荒废了功课。”

先前柳鹤眠练习三清铃遇有迷障时,都是穆如癸在侧点拨他,现如今穆如癸走了,柳鹤眠便提出拜扶光为师。

扶光倒是答应可以“指导”一二,但是拜不拜师的还是算了,他没那么讲究,也不可能时常在人间看着柳鹤眠,不过他倒是教给了柳鹤眠一小术法,让他有疑问可随时联系自己。

这样一来二去,天上人间也能互通有无。

柳鹤眠倒是乐得高兴,虽没正式拜师,可他也算得上是神君扶光座下一“散徒”,这下神鬼两条路都让他打通了,以后走南闯北,各路神仙鬼怪都得掂量掂量!

毕竟,他柳大师可是有神君和鬼王撑腰的人!

可眼下分别在即,想起这些,柳鹤眠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最近的变故实在太多,他仿佛也一夜成长,拿孟姝的话来说,就是心思都比先前更重了些。

见柳鹤眠难掩失落,扶光拍了拍他的肩膀:“人总归是要分别的,但每次的分别都是为了下次更好的见面不是”

扶光从前哪里会安慰人,这一路走来,他仿佛也被孟姝与柳鹤眠感染到不少,面上笑容多了,也不似原来那般冰冰冷冷的,让人瞧着发怵。

有了扶光这句话,柳鹤眠心情这才好转不少。他瞥到一旁正摇扇扇风的兰子舟,说来也奇怪,不管天气是酷暑还是凉爽,这位仙君都一如既往地摇着手中折扇,拿准了天外飞仙的逍遥姿态。

他问道:“子舟兄,你也要走了吗?”

“不啊,”兰子舟“啪”地一声收扇,目光看向窗外,仿佛隔着柳宅庭院都能看到那绵延远山:“我的新作还尚缺头绪,得在人间再游历游历。”

“子舟兄,你还写书啊”柳鹤眠惊讶出声。

就连孟姝与扶光都有些意外。

她抬头看向扶光,扶光却摇了摇头,他也是第一次听说。

认识兰子舟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知道神界大名鼎鼎的“二世祖”居然还会写书。

在大家怀疑与吃惊交织的眼神中,虽然大家都没有说话,可兰子舟总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

“怎么,我不能写书?”他愤怒道:“我可是很有才华的。”

说着,似为了得到认可,特地看向了扶光,扶光见了,略显敷衍地点了点头。

见他们不信,兰子舟特地变出了一本书,将其放在桌上,颇有神气地颔首,那模样,要多得意就有多得意。

“这是你写的”

柳鹤眠心生好奇,正要拿过细看时,却在看见封面上三字后,惊了又惊,指着那结巴道:“神…神鬼录”

闻言,孟姝扶光几乎同时转头。

“《神鬼录》是你写的”孟姝蹙眉。

那桌上的书卷厚厚一本,看上去颇有眼熟。孟姝拿过一看,的确是《神鬼录》不错,除了崭新些,倒是与之前她给柳鹤眠的那本一模一样。

兰子舟打开折扇横在胸前,故作高深地点头:“不错!百年前我在昆仑山闲来无事时,就将这三界中的奇闻轶事记录成书……当然,还加了一点点夸张的手法,著成了这本惊天地泣鬼神的《神鬼录》。”

“可惜元本在多年前遗失了,我便按照记忆重新誊了一份,怎么样,我厉害吧”

他挑了挑眉,昂头等待夸奖,谁料座下鸦雀无声,孟姝与扶光面面相觑,唯有柳鹤眠愣了一愣,反应过来后激动地抱住了他,那阵仗,好比见到了神仙。

不过兰子舟也的确是神仙。

想起之前刚从湘水镇出发去往褚镇时,扶光看到自己拿着《神鬼录》说的那番话,孟姝暗自咂舌。

扶光说的没错,这本书居然还真是个“二世祖”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编纂的,偏偏还落在了他们手中。

有时候回头想想,这缘分还真奇妙。

第214章

为首的人是个黄衣女子,腰间别着翠绿长笛,柳鹤眠远远瞧着有些熟悉,待看清脸后,他有些意外地上前:“游姑娘”

游音怀朝他拱手,寒暄几句后,目光却看向他身后:“殿下还没出来”

最近鬼界事端频发,孟倚出事在前,长老院的各位长老们不再放心孟姝在人间,便急匆匆地修书催她回去。不仅如此,各长老还扬言要亲自前来护送她归界。

可孟姝哪里受得了这阵仗更何况如此浩大的声势只会引来外界的无端猜测。

穆如癸刚走,孟姝也没有闲情逸致与长老们相互拉扯,便退了一步,要护送她归界可以,只能来一个。

而且点名要游音怀。

无奈之下,长老们只好作罢,让游音怀带了一队人马来了龙麒城。

来之前长老们特地叮嘱了,务必要她催着孟姝回来,不能再耽搁。

但游音怀是有分寸的,她是孟姝手下的人,自然只听孟姝吩咐,而且孟姝之所以点头让她来,这背后的原因游音怀并不难猜。

见孟姝终于出来,她连忙上前:“殿下。”

她身后的鬼兵们也纷纷行礼:“殿下!”

孟姝抬手,示意他们安静。

她看向游音怀,低声道:“段之芜情况如何?”

游音怀瞥了眼四周,垂首:“殿下放心,都安排妥当。”

孟姝了然,见游音怀目光一顿,转向她身后的扶光,问孟姝:“神君也跟我们回去”

孟姝点头,看了看天色:“不早了,准备启程吧。”

游音怀领命,走到前头差遣队伍去了,孟姝他们与柳鹤眠几人一一告别,转身却见柳舒云也在不远处看着她,见她瞧来,行礼一笑。

孟姝点头示意,正欲向前走出,袖下的手却被人拉住。

她回眸,只见扶光噙笑看她,轻轻捏了捏她掌心,他虽只字未言,可孟姝却读懂了他的意思,忐忑的心慢慢安定下来。

知道他在陪着她,这一路想来也不算太难捱。

回到鬼界,三重鬼阙门外众长老已等候多时。

为首的是孟忍,他依旧穿着长袍马褂,不苟言笑。

自孟倚去世后,身为三长老的孟忍自然而然接过了长老之首的责任,眼下看守祠堂的重任也交到了他肩上,这几日来孟忍几乎没阖眼,眼下乌青一片,看上去难掩憔悴。

其他七位长老站在他身后,见到孟姝都毫无例外的神情严肃,一本正经地作揖行礼。

就连孟真也在。

他看上去更为沮丧些,是众人中神情最为落寞之人,低垂的眉眼中透露悲伤。

孟姝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都不必拘礼了,平身吧。”

孟忍抬头,在看见她身旁的扶光后,表情明显一怔,古波般的眸子里有什么闪过。

他先是给扶光行了个礼,继而走近孟姝,犹豫着低声问她:“神君,怎么也来了?”

孟姝扫了他一眼,反笑:“他不能来?”

总归扶光是当过几百年的鬼王的,与孟忍他们都算相熟,更何况,鬼界的确承了扶光的情,孟姝不在的这些年里才得以安然无事,现如今他这态度,属实有些奇怪。

孟忍被孟姝一噎,话在嘴边,却又不知当讲不当讲。

“忍长老,我这都已经回家了,说话就不必拐弯抹角了吧?”

孟忍为人古板,尊奉礼教的很,在大事上向来沉得住气,压得住局面,是以在孟倚出事后,孟姝才放心将长老之首的位置交予他。

但也就是他这般性情,对外族人总带着一些排斥,说一句话更是埋着三四个心眼,时不时搬出些“古曰”“祖记”的,孟姝别说应对了,光是听着都心累。

见孟姝都点明了,孟忍也不好再遮遮掩掩,他蹙眉,低声道:“孟倚被人所害,死得蹊跷,此事族内还没有查清,若是大肆宣扬传到了其他两界,怕是会引起非议。”

这些天来,就连鬼王宫对鬼界百姓也只是宣称孟倚为病逝而已。

孟姝明白他的意思了,孟忍是觉得自家的事该自家关起门来处理,而扶光身份尴尬,他并不完全信任。

她停下脚步,神色端正,连带着语气都带了些威严:“我明白长老的顾虑,但您大可放心,扶光是自己人,信得过。”

她只抛下了这一句话,便带着身后随行的一群人往祠堂走去了。很显然,她要先去看看孟倚。

方才孟忍虽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扶光五感极佳,再加之孟姝并没有打算瞒着他,扶光早已将二人对话尽收耳中。

他跟上孟姝的步伐,想起她那护犊子般的模样,嘴角不自觉勾起。

“孟忍看重礼教,你方才这样说,在他眼里或许与离经叛道并无区别。”

孟姝背着手,轻哼一笑:“那我们打个赌如何?”

“赌什么?”

“赌孟忍会不会跟上来。”

他若真生孟姝的气,自然是不会。

扶光看着她,扯唇一笑:“好。”他本没打算与她赌这无聊的事,但见她难得心情舒畅,便笑着答应下来。

反正她开心就好。

果不其然,孟忍愣在原地,看着孟姝离去的背影,将这句话在心中反复嚼、反复品,过了片刻,仿佛吃下颗定心丸般,面色一松,脚步轻快地跟了上去。

见状,扶光收回目光,学着鬼族人的样子,有模有样地朝孟姝行礼,摇头失笑:“鬼王殿下属实厉害,扶光甘拜下风。”

孟姝笑而不语。

在鬼界里,尤其是面对众长老,与其和他们争辩,特地去证明什么,还不如直接告诉他们答案,为他们指明方向。

并非是孟姝自大。

只是鬼界中人人都知,她的一句话,可敌千钧重。

更别说承诺了。

……

鬼族祠堂很快就到了。

许是前段时间的风波后,鬼王宫中守卫加强了不少,为了防止贼人闯入,鬼族祠堂前更是重兵把守。

见到孟姝,祠堂前的鬼军纷纷收起手中长剑,青羽墨甲在天光照映下凛冽生寒,他们高喝出声,整齐划一地朝她行军礼。

鬼族祠堂是要地,孟姝将其余众人留在殿外,只带了扶光、孟忍,以及游音怀进去。

檐下古着铃叮当作响,不算清泠的音调带着沉闷,仿佛蕴含着祠堂千百年积攒的厚重古韵,飘过无数个山头,这才随着风意降临。

一进门,映入眼帘的又是那脚踩祥云,手持神武的女神雕像。

孟忍在前方引路,走至右侧烛架旁,手掌往鎏金兽形摆器上一按,只听“啪嗒”一声,机关后的一扇暗门被推开。

他抬手:“殿下,请。”

孟姝率先走了进去,刚一踏进,一股寒气便顺着脚底窜上,紧接着包裹住人的全身,试图夺走来人身上那为数不多的暖意。

“这里的玄冰来自极寒地狱,大家最好运起功力自行护体,免得被寒气所伤。”孟姝回眸道。

她对这里再熟悉不过。

换句话说,儿时借着练剑的由头,无聊时,她可是将这祠堂内外都摸了个透。能去的不能去的,她都去了。

可她从未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再踏入这间冰室。

见孟姝沉默,孟忍好心地给扶光与游音怀介绍:“冰室是用于存放族中之人遗体的,由于玄冰灵力有限,除了王室或重臣外,便只有死因重大蹊跷,为保尸身暂时不腐可用,与祠堂一样,向来不为外人所进。”

这处冰室不算小,可在众多冰床中,现下只有一张冰床上有人。

很显然,躺在上头的孟倚将孟忍所说的两种条件都占了去。

孟姝轻步走上前,像怕吵醒谁似的,静静立在那出冰床旁,眼眸低垂。

孟倚的面容依旧与他生前一样,和蔼可亲,哪怕死了也是面带微笑的。

可孟姝却无法忽略他身上那骇人的刀伤。

段之芜知道孟姝回来定会查看尸体,便特意叮嘱其他人不准擦掉尸身上的血迹,尽量保持原样,免得影响孟姝判断。

因此,孟倚在祠堂外死状如何,如今在冰床上就是何模样。

孟姝宽袖下的手却有些犹豫,她几度欲伸手查看,却总是在最后一步止住。

想到在去往龙麒城之前,他们还曾在宫门处交谈,那时的孟倚拄着拐杖,笑着说要等她酒一幕常在孟姝脑中挥散不去,她不忍地蹙眉,垂下的睫毛隐去了眸中情绪。

翻手间,一个酒壶出现在冰床旁,那里面酒香四溢,装的正是鬼界最有名的“忘忧君”。

“倚长老,孟姝没有失约,我带着酒来看你了。”

她站在冰床前,手背贴于额面后又翻至胸口,朝孟倚行了个敬重而又正式的大礼。

扶光他们站在她身后几步远,谁都没有说话,就这般看着她,神情亦复杂悲然。

就如同段之芜信中所说,孟倚身上的伤多为刀伤,伤口处血肉模糊带着焦黑,似被焚烧般卷曲着。

只一眼,孟姝便笃定什么,眼眸重重闭上,等她再睁开时,那双清亮通透的眸子里已覆满寒霜。

第215章

这几日积压在案的奏折不少,虽说长老们先前已帮她处理了一些,但想着鬼界诸事都要经由孟姝过目,便特地整理在侧,等着她回来翻阅。

看着眼前排山倒海般的卷轴,孟姝只觉得头疼。

穆如癸与孟倚的身后事都需要安排,而穆如癸又身份特殊,不能大操大办,孟姝走不开,大事小事一件件压下,她这几日本就身心俱疲,现如今更是分身乏术,扶光看在眼里,便特地揽下丧仪这边的事,领着几名长老走了。

孟忍看着,欲言又止,可孟姝承诺在前,纵使觉得不合适,却还是拨了人,让他们听扶光安排。

更何况,他总觉得孟姝这次回来怪怪的。心里好像装了许多事,就连话都少了不少。

但以他的身份,不宜揣测太多,想着,他便招呼来游音怀,指了指那紧闭的殿门:“殿下看上去心情不大好,恐是为孟倚的事忧心。”

游音怀读懂了孟忍的言下之意,心里也担心着孟姝,炖了碗莲子羹后便敲响了殿门。

“进。”

殿中烛火未点,直到游音怀走进,孟姝这才恍然,原来天已经黑了。

游音怀将莲子羹放在她桌前,淡淡甜香从碗中飘来,伴着缕缕温意,孟姝只闻了闻,便觉得肚子有些饿了。

她摸了摸肚子,先是匆匆从人间赶回,后又去查看了孟倚尸体,还在幽冥殿中坐了一下午,今日的确没吃什么。

随着殿中青莲灯盏一个接一个地逐渐亮起,游音怀走回案前,见孟姝垂眸盯着那碗莲子羹不语,还以为是她不喜欢,作势便要拿走。

“诶,”孟姝叫住了她:“放下吧。”

白瓷羹勺被她握入手心,她搅动着碗中莲子,目光随着里头汤水起伏:“已经入秋了,居然还有莲子吗?”

这碗莲子羹,倒是让她想起了前段日子在柳宅时,萧玉吟也曾给他们做过。

只是现如今想来,物是人非。

游音怀笑:“殿下莫不是糊涂了,鬼界无四季之分,只要殿下想,这莲子自然是随时都有的。”

孟姝握着羹勺的手一顿。

是啊,四季分明的是人间,而她现在是鬼王。

不知怎的,方才刚起的食欲又没了。

进了幽冥殿四下无人,不再怕被人听去墙角。孟姝放下碗,抬眸看向游音怀:“段之芜这几日可有来信?”

游音怀唇边笑意一滞,连带着神情严肃起来,她摇了摇头,却道:“他没传信或许是件好事。”

孟姝不可置否。

游音怀说的没错,若他们此计成功,眼下段之芜当是传不出信的。

不知想到什么,孟姝放置膝上的手缓缓收紧,眸色忽变阴沉。

那人的动作远比她想的要快,还不到她拿到实证抓人,他便欲闯鬼族祠堂,还杀了孟倚。

不仅如此,他的手伸得也太长了,居然一石二鸟,连穆如癸也算计在内,想要利用附身的吞金煞刨心夺血!若非孟姝提前融合了神血,此行多半无归。

这一次看似是孟姝他们险胜,实则损失重大。

幽冥殿内,在游音怀不解的目光中,孟姝缓缓起身,走到窗边一把推开了那雕金绣玉的大窗。

殿外的风瞬间涌入,连带着九曲回肠的宫廊月色,以及远处那高低错落的琉璃瓦檐。

“各位长老近来身体如何?”

游音怀虽疑惑她方才还在问段之芜,怎的又转到了长老那去?但还是恭敬回答:“自倚长老去世后,其余长老们也郁郁寡欢,孟真长老甚至还大病了一场,幸亏花医姑亲自为他调养,这才见好转。不过殿下要归界的消息传回后,长老们翘首以盼,这再乏力的身子也好了。”

游音怀这后半句倒是不假。

今日孟姝一踏进鬼阙门,那些长老们的眼神一个比一个炙热,仿佛见到了再生父母般,若非顾着局面,怕是都要声泪俱下了。

孟姝无奈摇头,捏了捏眉心。

游音怀此时又从袖中掏出什么,递到孟姝面前:“长老院那边选了几个日子,神君觉得六月十八不错,忍长老让我问问您。”

六月十八……那就是后日了。

孟姝点头:“闰六月,落十八,是个适合出丧的日子,就按扶光说的吧。”

“那丧礼安排……”

“让他们听扶光吩咐就好。”

游音怀一顿,她总觉得这次回来,殿下与神君之间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就在她愣神间,游音怀听到孟姝回头叮嘱自己:“你明日去找几坛忘忧君,要最好的。”

丧仪是需要用到酒,但从来不会用忘忧君,但毕竟是孟姝交代,殿下说的总不会错。游音怀点头,领了命后就出去了,殿内顿时只剩下孟姝一个人。

有只蝴蝶从殿外飞入,身带异彩,泛着莹光。

是九幽冥蝶。

孟姝抬手,那蝴蝶轻轻落于她指尖,翅膀振动间,灵力化作碎光向外发散。

传说此蝶掌控生死,穿梭阴阳,翅膀一扇便能撕裂空间,神威无敌,因此鬼界中人都把其当做故去冥鬼的传信蝶。

只要有九幽冥蝶出现的地方,就代表有人在思念你。

“阿爷,倚长老,我会为你们报仇的。”

殿中有人轻语,重新扇动翅膀的蝴蝶高飞,从窗楣飞向远方。

……

鬼历六月十八,三重鬼阙门内,丧钟敲响。

“咚咚咚——”

伴随着六声哀钟响遍宫内,漫天白纸散开,落在台阶之上,祠堂门前端放的冰棺处,于棺顶盖下厚厚一层。

鬼族祠堂前的队伍开始动了。

呜咽悲风震空而起,黑云压顶下,哀钟旁按照礼制排起长队,与其他人的低眉垂首不同,为首的女子目视远方,带着浑然天成的气势。她长发簪起,身着净白素衣,袖口勾勒棠花纹样,样式简单肃穆,年轻秀丽的面容神情严肃,配上眉间青墨钿印,自带威严。

她双手放置腹前,四周风意渐起,裙裾飘动间,随着她抬脚往前一步,身后鬼界重臣也纷纷跟着她的步子踏步前行。

与此同时,周围画着鬼族符咒的阴幡同时升起,这些阴幡取七七之数,各立于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并有重兵把守,四周顿时寂静下来。

前头女子右手轻抬,涌动的风意瞬间停滞下,幡上用鬼族灵力绘制的符咒在半空中泛出幽幽光芒,并以一种奇异的姿态向中间汇聚,逐渐凝结成半闭合的棠花模样,想上空迸发出耀眼青光。

鬼界中,无论身处何处的鬼怪们齐齐跪拜,朝着光芒散出的方向磕头,一时间内,鬼泣之声震彻界内。

而在鬼族祠堂前的众人们,随着司礼高呼的一声声:“跪、兴…跪、兴…”身姿起伏,面露悲切。

冗长的仪式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大风卷过散落一地的白纸,以及那高高竖起的幡布,方才乌泱泱的人群队伍已经消失不见,仿佛都被这场大风吹得干干净净,一切不曾发生过。

孟姝穿过零星几个收拾残局的宫人,踏上长长的台阶,在祠堂前守卫注目的眼神中,推开了那扇刚刚关闭的殿门。

殿门在她背后合上,她径直走过女神雕像,来到按阶排开的九层牌位前。

明黄香烛高燃而起,供桌上还有未烧完的香灰抖落,鬼族祠堂内的牌位是按逝者在位时间的前后所摆,现如今在第一阶左端靠中的空位上,已经摆上了一块崭新的牌位。

上头的朱砂御笔还未干,在香烛火光中透着鲜艳绯色,越是颜色鲜亮,就越映得上头“孟倚”二字冰冷发寒。

孟姝取了柱长香,在蒲团前跪下,先是给孟倚磕了个头,随即又看向第二阶的某一处。

第二阶正中间的是青墨与黎华的牌位,而在他们身旁,是那大名鼎鼎的十二位鬼将。

其中那块刻着“萧穆”名字的牌位已经古旧沾灰,孟姝拿起那块牌位,在怀中仔细擦拭,后又翻转过来,以手作笔不知在背后写了什么,末了还拿起一看。

不知站在那看了多久,她将其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继而掌心一翻,又变出什么。

那是个古铜色的小酒壶。

孟姝离开柳宅前,在穆如癸房内找到了它,里面还装着那日孟姝托柳鹤眠给他的酒。

只可惜,最爱酒的穆如癸在死前都没能喝上一口,就连酒壶也不在他身边。

孟姝垂眸,将壶塞拔出,壶中酒水倾泻而下,洒在了蒲团前,不过眨眼的功夫又消失不见。

她将托游音怀备下的忘忧君拿出,将它们灌入手中酒壶,直至酒水溢出,醇厚酒香传来,孟姝这才恍然回神。

装不下了。

她平静地将小酒壶塞好,放到那刻着“萧穆”名字的牌位前,收拾好一切后,面无表情地推开祠堂大门,从内走了出去。

扶光已经在外等候她多时。

明黄烛火顺着合上的门缘攀爬,焚香弥漫中,有一股不合时宜的香气从牌阶上的小酒壶中散出,融入进这方烟云缭绕里,最后乘着这白雾,飘绕过其后牌位背面的几个字。

那朱砂像是新添的,刻印边缘仍刺手。

那是一个令鬼界众人陌生的名字,现在,他却进了鬼族祠堂里——

“穆如癸”

第216章

“阿姝,接下来你想怎么做?”

扶光是在带着答案在问她。

孟姝缓缓走到他身侧,与他共同看向天边卷云,风起叶落。

在祠堂外的小亭旁,原本盛开满地的紫色鸢尾花也已凋谢,故人辞去,就连那片紫云也随着消失无踪。

孟姝忽而叹息。

龙麒城事毕后,天地龙舆图没再显现恶鬼所在,他们都心知肚明,吞金煞或许是那群黑衣人埋在人间棋局下的最后一只恶鬼。

此卒已死,将,要开始动手了。

现如今,这看似平静却又阴云密布的天象便是最好的答案。

“他们躲在暗处太久了,是时候要逼他们现身了。”

不知想起什么,孟姝眉心轻蹙:“不过,我总觉得我们遗漏了什么。”

扶光侧眸。的确,这种感觉自褚镇一事后他也时常萦绕心头。

可到底是什么呢?

细数这一路走来,先是樊家村的昬鬼,又牵扯出林敬冤案,引向褚镇野鬼庄文周,最终指向京城影鬼,宫变后,本以为线索会在此断下,没想到却让他们发现红丝玉背后或许还有秘密,阴差阳错的,鬼界冥鬼失踪、玉骨村被屠,竟又让他们齐聚西疆玉人城。

扶光抬眸,脊背一紧。

当时那群黑衣人之所以抓冥鬼,除了借用它们培育红丝玉外,或许还有一个原因让他忽略了……

他看向身旁孟姝,眼眸沉下。

若他当时没被引走,与孟姝一起回了玉骨村,是不是就可避免一场灾祸?最重要的是,那日幸亏孟姝的鬼王之力有苏醒之兆,激发了神血,她这才逃过一劫,没死在那场大屠杀中。

一直以来,那些人的目标看似是恶鬼,但实则一直都是孟姝。

孟姝看了眼扶光,见他面色难看,心下他是与自己想到一块去了,伸出手握住了他:“别担心,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