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扶光百年前菩提仙山那一拜感动了天道,不仅让她有了再活一世的机缘,还让她今生的命格外硬。
非但没死在这危险重重的渡鬼路上,还阴差阳错唤醒了沉睡的鬼王之力,重新归位。
孟姝把自己这想法告诉他,扶光一愣,被她的话逗笑,严肃的神情终于放松,嘴角不自觉勾起,思绪再回到方才没想完的问题上。
玉人城后,又发生了什么呢?
“我找到了阿爷,却再次遇到黑衣人暗算,不管是宝凤楼还是后来的雪域,那群人仿佛算准了我们下一步会做什么,提前设伏,引我们入局。”孟姝道。
不错,那一次他们甚至知道扶光会因追查冥鬼失踪一事去往西疆,并暗中暂封他的神力,好让他们在雪域中无翻身之力,只能眼睁睁等死。
扶光:“再然后,你的鬼王之力进一步苏醒,神血再次出现,我们逃出了雪域,回到鬼界。”
后面,便是为破蛊毒去往苍梧山,孟姝鬼王力量彻底被激发,扶光记忆找回,至此鬼王苏醒,神君归位。
若非如此,他们后面便不可能向天帝拿天地龙舆图,更不可能去往龙麒城寻找下一个恶鬼。
“鬼王苏醒……”
扶光琢磨着,眼眸微眯:“你的鬼王之力一路被激发,其中少不了他们的推波助澜。”
是啊,孟姝被他点醒,眼神一动。
若不是这一路接二连三的恶鬼与险情,她便不会如此顺利苏醒。
“鬼王之力一旦苏醒,意味着什么呢?”扶光蹙眉。
孟姝心下一动:“意味着神血。”
困扰她这么多日以来的疑惑被扶光无意中点出,孟姝面色一喜,拽了拽他的衣袖:“之前我还奇怪,自雪域后,那群黑衣人的行事风格似乎变了,先前他们一直隐匿着恶鬼行踪,之所以处处阻止,是为了避免我们发现、渡化恶鬼,但后来却不是,以苍梧山为分界线,龙麒城吞金煞最为明显。”
后来,他们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引导他们发现恶鬼,却又在每次答案将近时对他们下手。
就好像障眼法般,一扇门背后还有一扇,他们被黑衣人引入局中,之所以难窥其真面目,是因为他们一直在走黑衣人已设定好的路!
但扶光方才的话却让孟姝想明白:“他们想要神血,但是他们不清楚神血究竟是什么,以何种方式催动,又以何种方式取得。于是乎,他们在尝试。”
这种尝试自百年前大战后就一直持续至今。
因孟姝在灭世之战中激发了神血,让他们发现原来那些上古传说并非噱头,世间或许真有一物具有毁天灭地之能。
于是在孟姝战死后,他们一直在试图寻找,想要卷土重来,再次颠覆三界,但奈何他们对神血的了解实在太少,因此只能做两手准备,借人间怨气,培育恶鬼。
“或许后来他们真的发现了什么,知道神血伴鬼王血脉而生,但身为鬼王的我已经战死且没有留有后嗣,于是他们试图在妄枝山附近寻找我的踪迹,看我真死假死,也正因如此,阿爷担心他们发现我在玉骨村,这才冒险出村想要引走他们。”
但穆如癸此举有利有弊。
利在他们的确被转移了视线,暂时没察觉孟姝。弊在正因此举,他们欲发笃定。
鬼王仍活着。
“起初他们发现我时,并不想杀我,而是想将我活捉,所以他们那时已经知道神血可以取出,但必须在我活着的时候,否则我一旦身死,神血就会跟着鬼王血脉的消失而消失。”
所以在玉骨村和雪域中,乃至苍梧山那次,他们都是想活捉孟姝。
“既是要活捉,便要阻止我苏醒力量,也要引走你,只有这样他们才有机会下手抓人。”
但后来却不一样了。
尤其是这次与吞金煞的交手,他们似乎想掏她的心……
“你是说掏心取血?”扶光有些惊讶,脸色愈发难看。
他紧握着孟姝的手,心里涌起一阵后怕。
他差点就失去她了。
孟姝朝他轻轻一笑,似在安抚他,接着道:“鬼王手札中有记,神血的确可以通过掏心强行剥离体外,这样那群黑衣人便不再有顾忌,可以趁我在人间法力受制之时取我性命,便予掏心。”
所以才有了吞金煞附身穆如癸,引她入阵一事。
“他们对我下手多次,甚至算到了鬼王之力的苏醒,却独独遗漏一步。”
“什么?”扶光垂眸看她。
“你。”孟姝看着他笑。
他们没想到,扶光居然真的会帮她,毕竟神凡有别,他又素来冷心冷情,却在雪域中不惜自毁神丹也要冲破封印。
那*群黑衣人早在人间布下一局大棋,但他们万万没想到,神君会在某一日来到妄枝山,在玉符光芒的笼罩下,亲自踏入了这场棋局。
孟姝仰头看他,感受着手心温度:“我之前一直不理解何为因果轮回,循环往复,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他亲手在菩提仙山种下的机缘,改变了她的,也改变了他的。
“你的推测多半是对的。”扶光想了想,沉吟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很怪。”
孟姝看他,示意他接着说。
却没想到,扶光接下来的话却让她背后发凉:“纵观全局,如今倒回来想想,龙麒城或许才是恶鬼现世的源头。黑衣人图谋恶鬼需要大量钱财,宁宣帝又是贪心之人,你怎知高邱茂与王家往来他不知情?从他派高邱茂来龙麒阻止沈禛与苏素见面来看,他想控制这个儿子,说不定这么多年来,他亦借票号之手揽尽天下财富,高邱茂不过是个与王家联络的工具罢了。”
而这一切,正中黑衣人下怀。
他们觉得宁宣帝是个可以合作之人,吞金煞的存在又能使“钱生钱”,便将这笔财富挪用至西疆,培育红丝玉,建起宝凤楼,故意释放宝玉消息,引宁宣帝心动之时,又借商队之手将蕴含恶鬼力量的红丝玉上献京城,成了国玺。
国玺有鬼,害死众多无辜之人,但宁宣帝手段了得,这么多年来只有燕无瑶一桩案子暴露,进入了大理寺少卿林敬的视线。
于是,林敬开始秘密查案,那群黑衣人亦盯上了他,他们不希望宁宣帝的丑事被发现,恰好这时樊宏天出现了。
“樊宏天一纸告密林敬,是黑衣人撺掇宁宣帝除之而后快?”孟姝蹙眉。
“不错。”
扶光点头:“但宁宣帝没有直接杀林敬,而是将他贬官至湘水镇,其余家人则回了老家褚镇。”
或许就是在这个时候,黑衣人发现了林敬之女林素文或许可以利用,除此之外,她身边还有一人名为庄文周,也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为了培育下一个恶鬼,庄文周入了局。
后来的故事他们也都知道了,林素文死,林敬疯病一场,庄文周魂魄弥留阳间。
在林敬变疯一事上,其中少不了白眉道士的手笔。
或许就连樊宏天贬回湘水镇也是他们算好的。
他们擅长利用人的爱恨嗔痴贪欲恶,樊宏天也无疑是个好的棋子。
果然,有樊宏天的推波助澜,林敬不仅疯了,他们还借机在湘水镇樊家村埋下了另一个恶鬼的种子。
“冥婚,李念晚。”
听完扶光的话,孟姝几乎脱口而出。
原来是这样……
他们先入为主的以为,人间恶鬼一事由樊家村而起,却没想到樊家村才是最后一环!
“可为什么是樊家村呢?”
孟姝不解。
樊家村不过是湘水镇的一处偏僻村庄,此地并没有什么特别,那群黑衣人为何偏偏选中了这里成为最后一个地方?
沉默压抑的氛围弥漫开,天边阴云依旧密布,久久不散,耳边传来古着铃随风晃荡的声响,那声音沉闷,一下一下的,却恰巧与扶光的思绪合上。
他忽而抬眸,眼神一寒:“是玉骨村。”
他转头看向孟姝,声音极厉:“或许不是多月前,是更早!他们早就发现玉骨村,发现你了,之所以按兵不动是为了引出你与穆前辈,而樊家村离你们最近,昬鬼便是引你们上钩的第一步。”
他们想看看,孟姝与穆如癸是否真的异于常人,从很早开始,他们便怀疑二人身份!
孟姝骇然,震惊间,寒意遍生。
就好似头顶有张巨大的网,他门虽早就知道此网所在,可直到此刻才真正看清那张网,网上有着三只手,这三只手有先有后,位次鲜明,其中离这张网最近、最直接的,是那黑纹面人。
而其他布网之人的面目依旧是模糊不清的。
他们埋在人间的恶鬼暗子皆伏,接下来,他们会干什么呢?
结合之前孟姝的发现,他们意在建立一只恶鬼军队,而段之芜在查的事情也证实了她的想法。
不知为何,孟姝忽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来。
这种感觉很强烈,与她知道穆如癸被吞金煞附身时一样!
沉思间,祠堂台阶下有人影匆匆跑来,她手里拿着一封信,面色焦急,像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第217章
见到孟姝与扶光都在一处,她慌乱的脚步稍缓一些,却仍未停下,依旧面色焦急地捏着手中那封印信。
看那印信,是鬼族人发来的。
游音怀虽不比段之芜稳重,但素来张弛有度,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慌忙。
孟姝心起疑窦,刚接过信还不等她打开,只听游音怀颤着声道:“湘水镇出事了,苏姑娘她……”
孟姝拆信的手一抖,几乎同时,扶光伸手扶在她背后。
她知道那股由心底而生的不安是什么。
那群黑衣人组织既能从鬼军中暗暗抓人,那便有可能也从别处军队抓人,三界或许都不能幸免,他们的目的,意在打造一只修炼恶鬼之力的“不败之师”。
现在这只军队若已初见雏形,那么他们的下一步无疑是发动战争。
而鬼界在人间据点最多,冥鬼们又是成为“不败之师”的最佳人选。
若孟姝是他们,定会先捣毁鬼界据点,不仅能切断鬼界的消息网,还能俘虏冥鬼纳入军队。
想到这,哪怕不拆印信,孟姝仿佛也知道了其中内容是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眼眸垂下,快速地拆开那封带着鬼族灵力的印信,刹那间,其中内容飞跃而出。
是苏素的字迹!
扶光面色微沉。
“黑纹面人率奇异之军冲入湘水,伤亡惨重,望君速……”
后面的话苏素没有写完,可孟姝和扶光都看懂了,一时间两人表情沉重。
孟姝握紧拳头,当机立断,冷着脸将一枚令牌模样的东西抛给游音怀:“我们先行一步去湘水镇,你马上召集一支精兵赶来,速度要快!”
话音刚落,孟姝与扶光的身影便瞬间消失在眼前,游音怀知晓事情严重,也连忙赶去军营。
段之芜不在,现如今这重任落在自己身上,游音怀捏紧手中的鬼王令,只恨自己速度不能再快些!
……
人间已经入秋,渐起的凉风席卷天边云色,蜿蜒水乡一片寂静,待孟姝与扶光赶到时,街巷外一个人影也无。
看清眼前景象后,白衣女子脚步顿下。
眼前街巷一片狼藉。
被打翻的小摊、散落一地的物件、被碾烂的吃食、断掉的梁木,以及那深浅不一、喷溅不同的血迹……
可唯独没有人影。
孟姝从未感到四周如此静过。
脚边有只竹蜻蜓被风卷起,许是哪个孩童惊慌时落下的,也不知这满地狼藉里,有没有他的鲜血。
白裙落下间,孟姝只觉得浑身发抖,有股怒气从心底点燃直窜四肢百骸,她咬紧牙关,看着这被颠覆了往日安宁的边陲水乡,几乎要失了理智。
好在扶光拉住了她。
“阿姝,越是这个时候我们越要冷静。”
他薄唇紧抿,似也在极力隐忍什么:“当务之急是要先找到苏素。”
是啊,暮春楼,苏娘子!
孟姝快步向那头方向走去,走着走着,步子不自觉加快,最后便不顾一切地奔跑起来。
有根线在心里头紧紧绷着,酸楚伴着疼痛涌上,她下意识地不敢去多想,她害怕苏素会与穆如癸的遭遇一样。
现下,她身边不能再失去一个人了。
可世事总与愿违。
暮春楼外与街上一样,空荡荡的,只有被风吹打凋零的落叶,以及那珍兽翘瓦的飞檐。
当孟姝和扶光怀着忐忑与希冀,共同推开那扇紧闭的楼门时,耳边吹拂的风声仿佛静止了。他们僵在原地,任凭门外卷起的残叶拍打着他们的背影,有束光穿透层云落下,照在僵持的二人身上,亦穿过他们,照在飞遒牌匾下,那面对大门跪在堂中的女人身上。
她身上插着数十只箭矢,最锋利的那只直穿她的胸膛,而那扑面而来的艳色,不知道是流尽了的鲜血,还是她的红衣。
可哪怕跪下,她仍是以一种战斗的姿态,不服输地、抬眸睨向前方,手中紧紧握着那根梅刺鞭。
与此同时,在她周围还倒了很多人。
她们的面庞孟姝与扶光并不尽数熟悉,但她们的尸体却将暮春楼的一楼堂中挤满。
孟姝第一次觉得,这锦绣靡丽的大堂如此拥挤,挤到无法安放下十多位英魂。
十九名。
整整十九名。
这些女子,是他们从樊家村救下,扶光安顿在暮春楼中的那十九名女子。
孟姝垂在袖中的手颤抖着,她驱使着自己僵硬的腿,一步步、艰难地向前挪动,目光却不曾有一瞬离开苏素,等她好不容易走到她面前,无声的泪却已落了满脸。
她在她面前跪下,平视着她那双时刻洒脱漂亮的眼眸,伸出手触碰她的肩膀,试图呼唤她的名字。
可话到嘴边,只剩哽咽。
“苏娘子……苏娘子!”
她几乎是挤着嗓子才能出声,起初声音嘶哑低微,险些和这四周沉重融了去,到后来,孟姝甚至哭喊道,但未曾有人回应她。
“阿姝!”扶光冲上来抱住她,眼神悲恸地从苏素身上收回,喉头一滚,艰涩哄她:“苏素已经死了,她走了。”
“不可能!”
孟姝豁然起身推开扶光,反应激烈:“没有我的允许,冥府中何人敢收她!”
她作步就要往外走:“我现在就去阎王殿,将她们的名字从生死簿上划去。”
扶光知晓现在跟她说什么都没用,可擅自干预生死有违天命,是不可挽回的逆天之举,他用大力气拽住她,将她牢牢钳制在怀里,哪怕她拼力挣脱、拳头落在他身上,他也只是闷哼一声,环住她的手臂从未松开。
待怀中女子渐渐平静,只余声声低泣在他胸膛溢出后,扶光这才松了些力气,抽出环住她一只手,轻抚上她的头。
掌下乌发柔顺,她却止不住地发抖。
他知道,孟姝在自责。
穆如癸走后,她已经无法再承受身边人离去的痛苦。若前几日的沉默是隐忍,那今日苏素的死无疑使她积压心底的情绪爆发。
事已至此,再多的安慰都只是徒劳。
扶光静静抱着她,目光忽而瞥过苏素的尸体,落在那双始终睁开的眼眸上。
“阿姝,苏素或许还有一魂在附近,她有话想对你说。”
孟姝动了动,从他怀里抬起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鬼王的眼睛能看见世上所有鬼怪,无论何人魂魄,哪怕是神,在她眼中也无所遁形。
而此刻,她极快地捕捉住了苏素看似无神黑眸下,那隐隐浮动的暗光。
那道光若有若无,忽远忽近,仿佛就吊着一口气,随时都有可能湮灭。
她走到苏素身旁,蹲在红裙边,五指聚拢,伸出掌心在苏素眼前划过。
那一刹那,淡淡青光飘浮而动,指引着游荡在这四周的某一缕魂魄,回到它该回的身体里。
几乎同时,跪着的女人身体倒下,孟姝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再抬头时,她怔住了。
那一缕魂灵归体,沾满鲜血的艳丽面容上,有人绽开笑容望向她。
“阿姝……”她开口。
她的笑容依旧娇媚夺人,眼尾带着独属她的潇洒,热烈得惹人泪目。
“别哭。”苏素想要抬手帮她擦擦眼角眼泪,可只有一缕残魂的她不足以支撑自己做这些,她刚艰难地抬起一点距离,却又重重落下。
“苏娘子……”孟姝哽咽按住了她。
苏素僵硬地转动眼珠,看到孟姝身后的扶光后,欣喜一笑:“真好,你们都来看我了。”
“就只剩柳鹤眠和穆老,他们不来也好……这样就不会看见我如此狼狈的模样,免得毁了我一世英名。”
今日鬼界举办丧仪,孟姝给她传了信,可湘水镇出事,那封信她多半没有看到,眼下她还不知道穆如癸的事。
孟姝默眸,嘴角拼命扯出一抹笑容,也顾不上难看不难看,为她擦了擦唇边血渍:“怎么会狼狈,你一直很漂亮,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回家?
苏素愣住了,飘忽的眼神有些游离。
她还有家吗?
抬起头,高悬于楼里两层之间的三字牌匾潇洒如遒龙。
她想苏暮了,想要去找她。
许是看出了苏素眼底的死志与茫然,仓皇间,孟姝想起什么,手腕翻动,一枚淡红色的梅花剑穗出现在她手中,她举起给苏素看:“苏娘子,你还记得这个吗?”
那日沈禛离开龙麒城时,亲手将这梅花剑穗托付给她,希望她能交到苏素手中。
可怎么也没想到,世事无常,等苏素再次看见这剑穗时,竟是在回光返照的弥留之际。
看见孟姝眼中的悲伤,苏素仿佛明白什么,握住她放在自己手心的剑穗,泪水突然不受控制地涌出。
她本以为自己不会哭的。
方才中了这么多箭,身上多了无数个孔子,她都没哭。
“你拿回去告诉他,我苏素给出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的道理。”
她心如死灰地闭上了眼,全身力气正一点一点地被抽走,她落着泪,眼前却蓦然浮现那人身影。
她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那时她刚刚来人间,苏暮还在世,而她是第一次遇见他。
“小将军,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吧。”
苏素性格直爽热烈,曾经幼稚地以为她喜欢别人,别人理所当然也要喜欢她,不仅如此,还曾在无数个深夜营帐里一遍遍地逼问沈禛:“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哦不,你必须喜欢我!”
她从不羞怯于表达自己的喜欢,大胆奔放,一切只随心而活。
虽然沈禛每次都会一本正经地推开她,然后神情严肃又老成地告诫自己:“苏素,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男女有别?”
可明明少年人已经偷偷红了耳朵,苏素是鬼族,她五感异于常人,自然听得到寂静深夜下他那砰砰不止的心跳。
她笑了,却又为自己而得意。
看吧,沈禛就是嘴硬又别扭,他喜欢她,只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但后来的事实证明,她和沈禛都一样嘴硬又别扭。
在汹涌澎湃的爱意中,没有人愿意低下头。
苏素笑了。
她闭着眼睛笑的,最后那口气消失前,她在想。
小将军,如果有来世,我不要先喜欢你了。
换你先来喜欢我吧。
第218章
苏素爱漂亮,孟姝希望她走的时候,也是体面安然的。
可还不等她擦完,怀中身体忽然变得轻盈,苏素的面容开始模糊,淡淡流光自她体内涌出,于半空中散成碎片,施施然飘向远方。
梅刺鞭也随之化为齑粉,唯独那枚梅花剑穗掉落在原地。
与此同时,西疆玉人城外,刚要回到破风军营帐的男人身形猛然一僵。
大漠黄沙席卷着这方天地,燥意伴着灿阳毫不留情地烤炙过每个角落,有一只军队顶着烈日行至中途,如同黑小蚂蚁般在这荒芜疆漠中穿行。
见前头忽而停下,沈南星一顿,不仅是他,就连后头的将士们也纷纷抬头,看向为首那匹桀骜战马上,僵着背脊的冷袍黑甲男人。
他背对着众人,沈南星看不清楚他的神情,却明显察觉了不对。
“殿下?”
沈禛没答。
他右手缓缓抚上心口,在那里,坚硬战甲下有什么隐隐作痛。
他一点点蹙起眉,垂眸低低喘息着,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马侧长剑。
那是一把简单得不起眼,但却无比锋利、曾斩杀过无数敌人首级的将军佩剑,现如今剑柄处却空空如也。
在那里,曾经还悬过一枚梅花剑穗,给他这把长剑增添了唯一的光彩。
心口那抹异样的痛来的快去的也快。
沈禛稳下神色直起身,再度握紧缰绳:“行军!”
大漠的风粗砺干燥,磨得人脸颊发疼,恍惚间,沈禛好似在那尽头的沙堆上看见了一道红衣裙摆,正飘摇着向风而行。
可再一眨眼,那道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原来是海市蜃楼。”他低语,无奈一笑。
……
在苏素身形消散的那一瞬间,背后楼中突然传出一阵剧烈声响,像是有什么宛然碎裂。
扶光最先反应过来,他飞身上楼,不知看见什么,瞳孔一缩。
暮春楼共有三层,除了第一层打斗痕迹明显,尸体横陈外,二、三层也挤满了人。
但都是活人。
那些百姓有的因为受伤已经晕倒,有的则是被苏素设下的结界关闭了五识,等他们再次醒来时,将会忘记今日发生的一切。
是苏素的结界保护了他们。
怪不得,怪不得她会在一楼战死,是她将恶鬼军队阻隔在暮春楼外,拼尽全力为他们挡下了危险。
而那十九名女子,扶光方才曾粗略观察过,她们死相凄惨,许是凡人身躯受不了法力压迫,有的甚至爆体而亡。
但无一例外的,她们手中或尸体旁,都散落着武器。
有的是厨房的菜刀、柜台的算盘、打破的瓷片……
就连眼前的男子也不例外。
扶光的目光从那群闭着眼,呼吸平稳的百姓身上移开,落在二楼楼梯拐角处,那身着小厮服饰的男子身上。
那张脸他和孟姝都无比熟悉。
是福源。
他跟在苏素身边最久,虽是凡人,可或许学得了个把招式,因此苏素特地将他安排在二楼守住楼梯,保护这里的百姓。
他与苏素不一样,身上没有多余伤口,只嘴唇发紫,脖间淤痕伤重。
他没有法力,那群黑衣人进了楼后不屑与他对手,便以如此粗暴的方式将他掐死了。
至死,他并未瞑目,发白的双眼依旧死死盯着里头百姓的方向。
他记得苏素的嘱托,要保护好这些人。
饶是扶光情绪再稳定,今日见了如此惨状后也不免心绪起伏,咬紧后槽牙,重重闭上了眼。
他走到福源面前,蹲下身,替他整了整凌乱的衣襟,伸出手掌从他目前抚过,将那双眼睛合上。
外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伴有盔甲踏响之声。
是游音怀带着鬼军来了。
楼中的尸体被一具具收走,孟姝握着那枚梅花剑穗站在门前,看着鬼军抬着他们一个个从面前走过,黯下的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白布下有张熟悉的脸从面前略过,孟姝拦住了搬着尸体正欲往外走的两名鬼军,见状,他们有些奇怪地抬眸,见是孟姝,不敢多问,只好乖乖停在原地。
孟姝上前,将那块白布掀开了一些,年轻女子清秀惨白的面容落入她的眼。
李烟……
孟姝记得她的名字,她那鲜活的声色映在她脑海中,想起上次她和扶光来暮春楼时,她还曾兴高采烈地唤他们:“恩人!”
孟姝眼眶红了,揪着白布的手开始发抖。
那两名鬼军见状面面相觑,却又不敢多看,一个一本正经地目视前方,一个低头瞧着自己的盔甲,谁都不敢出声。
此时有只温暖的手伸来,轻轻抓住她的手,将她从白布旁拉开,并给两名无措的鬼军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快走。
见到是扶光,两名鬼军松了口气,抬着尸体飞快地走了。
“扶光,我是不是特别该死啊……”
被他拉着手的姑娘突然出声,仰头看向他。
那双清亮如星的眼眸黯淡下来,里头细碎的光芒消失不见,彼时正如一潭死水,静静落下他的投影。
扶光心口一抽,钝痛漫上间,他扯了扯唇,尽可能对她温柔一笑:“阿姝,这不怪你,是他们杀了人,错的是他们。”
她随着他的笑意笑了,可笑容并不真切:“可我身为鬼王,却连身边人都保护不好。”
扶光愣住。
他忽而明白百年前,孟姝为何会义无反顾地向天帝请命,一个人去对抗那成百上千的恶鬼。
他要如何让眼前的姑娘知道,鬼王并非是无所不能的,它只是一个名号,一份责任,而不该成为束缚自己的枷锁。
在做鬼王之前,孟姝也不过是个同样有着喜怒哀乐的“人”。
显然,现在的情形不允许他们去讨论这些。
暮春楼外飓风忽起,震得四周砖瓦动荡,是鬼军布下的结界发现了恶鬼气息的动向!
孟姝几乎一瞬间就要冲出,她神情变冷,看着那两道黑烟在空中一分为二,像是要往两个方向逃去的模样,平静地回眸叮嘱扶光:“你我分别去追一个,不能让他们跑了。”
扶光担心孟姝情绪会失控,却也知道她说的没错,现下是抓住他们最好的时机。见她身形飞远,只好提速朝另一道黑烟的方向追去,只希望自己能速战速决快些赶回。
临走前,他还考虑周全地吩咐游音怀,让她带着鬼军继续在原地稳住结界,不可让那群人逃出湘水镇外。
孟姝所追的那道黑烟速度极快。
它熟练地躲过背后的攻击,上天入地,时不时窜进低檐房瓦,后又从窗口穿出,踩水掠行。
除此之外,它力量似乎要比孟姝想的要强大,在遇到鬼军设下的结界屏障时,那道黑烟拧成一股绳仰头而起,在空中灵活如蛇,竟硬生生地钻破了一个小口往不远处的山峰上飞去!
见状,孟姝神情一骇,无波黑眸愈发暗沉,她一边运起法力飞身追上,一边顺手修补了那道缝隙,防止别人再从中逃出。
那黑烟狡猾,一头扎进了妄枝山内。
妄枝山地势复杂,林木暗丛可遮天蔽日,更遑论其中还有不少野兽精怪,它之所以选择这里一是想要甩掉孟姝,实在不济还能吞食几个鬼怪,好给自己增强力量。
可孟姝注定不会让它如愿!
她凌空跃起,翻手就是一掌,逼得那道黑烟从空中滚落狠狠砸向地面。
这一砸竟从中砸出一个人影来。
黑纹面人暗叫不好,起身就想跑,谁料前后左右都被一层青光挡住,而孟姝的声音就在他身后不远处响起。
“孟真,你还想逃去哪?”
黑纹面具下男人神色一僵,他没有回头,却听见那道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他几步外。
“你苦心蛰伏鬼界多年,向外人出卖神血秘密,杀了倚长老、我阿爷,还有苏素。事到如今,你以为还能自己还能跑的掉吗?”
孟姝冷冷抬眸。
过了半晌,前头男人忽而低低一笑,转身看向她,平静地掀去面上那张黑纹人脸,毒蛇般的眼神暴露在日光之下:“我是何时暴露的?”
他没想到,孟姝居然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份。
更没想到的是,她居然知道黑衣人所掌握的神血线索,是被自己出卖。
“不仅如此,就连我爹娘也是杀的吧。”孟姝嗤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不动声色攥紧了手。
没想到孟真闻言却放声一笑:“鬼王殿下,这你或许就错了,我是奸细不错,也想杀青墨,可害死黎华的人不是我。”
当年孟真心高气傲,还不屑于对一个女人动手。
孟姝却没有理会他的辩解,寂云剑横空出鞘,光芒乍现间,她看见了孟真眼神一抖,那一闪而过的恐惧。
孟姝倏然觉得很可笑。
像孟真这样的人,居然也会害怕吗?
她没给他反应的机会,剑芒卷起杀气掠出,破开周遭万物,如有万钧之势,招招直逼孟真命脉。
这一次,孟姝是真的动了杀意。
第219章
守着暮春楼的游音怀一惊,转过身顺着动静传来的方向看去。
不仅是她,周围的鬼军也纷纷抬眸,目光惊愕中带着忌惮。
身为鬼族人的他们自然无比熟悉这异象意味着什么。
鬼王,发怒了。
深林内,孟真被寂云剑一剑刺穿胸膛,凌厉的剑气更是将他掀翻,青光乍起,他毫无还手之力地被捶出几米开外,后背狠狠撞上树干,震断了近十棵直逼苍穹的古树。
血腥味涌上喉间,孟真脑袋发昏,仍留着一点力气想要挣扎爬起,却被女子一脚踩上胸口,将他牢牢摁在地上。
冰凉的剑刃贴上他的脸,那股寒意直窜天灵盖,孟真猝然惊醒,身上的伤口如同烈火烤炙般,酥麻又带着钻心的刺痛,一点点渗入他的经脉,击溃他的理智,让他想要出口求饶,却只能拼命地扑腾四肢,抓着身下泥土。
面前女子微微昂首,像是带着欣赏的姿态,目光一寸寸从他脸上睥睨而过,将他的痛苦尽收眼底,扬唇一笑:“你知道的,鬼王只渡魂灵,鲜少杀人,百年了……”
她素手一指,抚过右手长剑:“寂云剑自被我取回后还未曾真正饮过血,我想,你有资格当这第一个。”
她声音极轻,忽高忽低,如同珠玉落盘,震起盘中血水哗然作响的同时,还带着不加掩饰的杀意,像地府里爬出的阎罗女鬼,正在审判着如何夺他的命。
可孟姝就是女鬼,还是鬼中最惹不得的那个。
孟真目瞪圆睁,不甘心地看着她,牙关却止不住地打颤。
鬼王之位一脉相承,竟也有女子当家做主的一天,为此,孟真对孟姝向来不服。
在他看来,孟姝不过是恰巧投生在黎华肚子里,沾上了青墨的血脉,这才有了今日。
女子向来优柔寡断,有她在,鬼界又能成什么大事?但他不同,他孟真可是鬼族中少有天赋之人,年纪轻轻便登长老之位,若非血脉受限,今日之鬼王或许早就是他的了,哪还有孟姝什么事?
纵使百年前她提剑独挡恶鬼又如何?她不还是死在了那场战争中。
那时的孟姝还不知道,灭世之战也有他的一份力。
想着,孟真嘴角一抽,鲜血溢出间,他竟勾起一抹几近癫狂的笑容。
可下一秒,他嘴角笑意僵住,目光惊惧一变,顺着剑刃往下一看。
寂云剑划开他的胸膛,正一点点向更深处刺入,每刺入一分,他便看见孟姝红唇翕合,似在说什么。
但孟真现在哪有精力去想这些?
他只觉得孟姝疯了。
这个疯女人,竟然想将他开膛破肚!
孟真忍痛咬破了舌尖,血腥味在嘴中漫开时,他眼神有红光闪过,欲要奋起挣扎。
他之所以敢直面对上孟姝,是因为他长年修炼恶鬼之力,受吾主庇护,自认为大不了搏一把,反正孟姝不见得能杀了他。
却没想到,随着红光在他眼底越散越大,几乎夺眶而出时,他竟在那闪烁红芒中看见了孟姝嘴角缓缓掀起的笑。
那一瞬间,他如同看见什么洪水猛兽般,瞳孔倏然睁大,带着恐惧。
孟姝太聪明了,没有任何人比她更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优势。
他们既想夺神血,那就让他们败在神血之下!
女子掌心不知何时浮现一道符咒,她赤手握住寂云剑剑刃,滚烫鲜红的血珠顺着利刃滴落,顺着孟真的伤口滴进他的血肉,痛嚎声响彻邪山间,她唇边勾起的笑意竟比此山还邪。
原本萦绕的红光骤然黯淡,孟姝的话语再次出现在他耳边,低吟得宛如恶魔:“第一个问题,倚长老待你不薄,视你为手足,你如何能狠心杀他?说!”
见他咬牙不语,那剑刃更刺进去几分,顺着骨骼走向一点点深入。
孟真终于愿意开口。
他因疼痛而眼珠暴起,里头红丝密布如血:“那老头子,是他活该!”
许是再想到孟倚那张脸,孟真脸上浮现一抹狰狞的笑,他梗起脖子看向孟姝:“我从来不需要他的可怜,可他却自以为是地贴上来,逼着我演这手足情深的戏码,所以啊,我亲手给他种了片鸢尾花海,但他肯定没有想到,那片花海竟会成为他的葬身之地。”
说到最后,孟真竟开始大笑起来,充斥着算计的双眼里满是得意。
见孟姝眼神慢慢阴沉,事到如今孟真也不怕激怒她,愈发不知死活道:“也得亏了他的信任,这些年来我在鬼界中卧底才能如此顺利,顺利到我可以随时利用他进入祠堂,查到神血,却没想到最后一次竟被他发现了,否则我还可以再留他一命。”
孟姝握剑的手开始用力,连带着剑刃都有些颤抖。
孟真抬眼,眼睛从她身上扫过,面露凶光:“你不知道吧,那日死前他还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死死拉住我的手,求着我让我迷途知返,简直可笑……”
他话音未落,胸膛处的寂云剑更深一寸,利刃开始往他腹部破开,孟真表情一下就变了,吃痛地抽动着。
孟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第二个问题,我阿爷是被你逼死的。”
虽说是问题,可孟姝的神情语气更像是“阎王点卯”,每说到一个罪状,那以寂云为墨的“朱砂御笔”便狠狠勾上一道。
“你说萧穆啊……”孟真扯唇:“我也是没想到,他居然能从苍梧山的烈焰中爬出来,还活了这么多年。”
他嗤道:“说来也是可笑,他为护你不惜改头换面、自削骨血,想当年,在酆都城内策马而行的‘潇洒蛊客’有多嚣张,今时今日就有多么悲哀。”
闻言,孟姝眸色沉沉,表情依旧平静,孟真见没能激怒她,一时间竟还有些可惜。
“第三个问题,你带邪兵攻入湘水镇,是为了切断鬼界耳目,俘虏冥鬼,好控制人间吧?”
没想到她连这个也猜到了。
孟真面上笑意僵住,神情忽而变得幽深。
若说先前他还有一丝希望,那现在他的手中已无任何筹码。
方才他就细细观察过,扶光不在,现如今慢慢想来应是兵分两路,去抓他的邪兵了!
一想到他精心打造的一队人马即将落入扶光之手,孟真脸色有些难看。
肚腹处*疼痛加剧,神武的冰刃被他鲜血浸热,孟真只觉得自己肠子都要被砍断,他知道这是孟姝在逼自己回神。
“是,我不仅要夺得人间地界,我还要杀了他们,那些叽叽喳喳的百姓实在烦人!”
他想起什么,眼眸眯起:“但那个女人实在太碍眼了。不仅如此,那座酒楼的所有人,都很碍眼。”
他盯着孟姝,露出微笑:“不过区区凡人,竟也想跟我作对,所以我杀了他们,唯一有点难办的,是守在一楼的那个女人,我见过她,你们好像叫她苏素。”
说起这个,他玩味地勾唇:“她骨头可真硬,我淬了恶鬼之力的毒箭射出那么多支,她竟一个人都挡下了,还折了我好几个人。你见过她,怎么样,她死的是不是特别惨……”
“惨”字还没说完,女子手腕一勾,真如在生死簿上写状般,寂云剑剑锋转起,有个血淋淋的东西被挑出,在地上化作一摊。
那是孟真的脏腑。
扶光赶到时,只见那姑娘一脚踩在孟真身上,任由旁边血迹泅了满地,恶狠狠地俯身逼问他:“那白眉道士是谁?人界、鬼界,亦或是神界?”
或是迫于孟姝冷着脸的模样气势太过逼人,孟真疼得牙齿发颤,汗水浸了满额,竟也不敢抬头看她。
这个问题,他是不会回答的。
但恰恰就是他什么都不说,答案或许就在其中了。
孟姝察觉,在她说出“神界”二字时,孟真眼底有一抹异色闪过,她心中微沉,顿时有了打算。
“最后一个问题。”
寂云剑已经逼至腹底,只要她手指一动,他的五脏六腑都将被掏空。
年轻的女鬼王神色阴沉看向他,点卯般问道:“当年是我爹亲手将你提拔,于你有着再造之恩,你又为何故意引他去苍梧山?我娘黎华,究竟因何而死?”
不远处持着蛟月的扶光手指一抖。
许是死到临头,孟真的胆子反而大起来。
他眼尾扬起,吐了口血气,撑身颔首示意孟姝靠近,似要细细与她说道。
他的命已经捏在她手中,孟姝不怕他耍花样,刚要侧耳探去,手中寂云剑一动,被孟真体内仅剩的恶鬼余力震飞。
身后有人掠身而起,青年接住寂云剑,从密林中缓步走出。
孟真本就不抱希望,最后一搏只是想从孟姝身上讨些彩头,见到扶光,他心如死灰地躺在地上,连挣扎的力气都彻底没了。
孟姝对他耍的花样并不意外,孟真桀骜不驯,他越是听话乖巧此事才愈发有鬼。
孟姝直起身,目光从他染血左手的其中一只手指上瞥过。
在那里,有道肤色与周围明显不同,那是多年佩戴指戒留下的印记。
孟真问自己是如何发现的他,其实他暴露的疑点不只一两个。
当初在苍梧山,她其实注意过他左手印记,但那时的她并没有联想到鬼族长老的黑曜石指戒上。
再然后便是瓷瓶、军队中悄无声息少掉的人……这种种迹象表面此内奸位高权重,而在鬼族中能做到这种地步的并不多,更何况还牵扯到宫内及军队上。
孟姝一下子就将目光放在了长老院,其中孟真最有嫌疑。
然而,让她确定答案的关键一步,却是孟倚的死。
她之前曾赠过孟真一把刀,那刀名为“赤焰”,凡是赤焰所伤定会留下烧焦痕迹,而无论是段之芜的来信还是她亲自查看尸体的那一趟都证明了,孟倚身上的伤痕的确与赤焰相符。
但这些话孟姝并不会告诉他。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躺在地上的人,面露冷笑。
想死的明白?也配。
第220章
问题问完了,他该上路了。
孟真顿时明白什么,哪怕他已经失了气力,可人在濒死之际的潜力是无限大的,他掀起眼皮,五指扒地死死扣着泥土,想要往后爬。
孟姝也不急,就这般看着他拖着自己掉出的脏腑一步步挪动,在泥地上拽出一条血痕。
他无恶不作,杀了这么多人,若只是一剑封喉,那也太便宜他了。
孟姝抬起手,身后的扶光抬眸看来,手腕翻转将剑柄对外,递给了她。
她重新将浸了血的长剑握在手中,寂云是神武,灵性非常,此时的它也感受到了主人前所未有的杀气和压抑着的怒火,剑身一颤,隐隐发着铮鸣。
在孟真惊恐的目光中,那把雕刻着神秘符纹的神武带着寒芒斩下,剑刃破开血肉,孟真浑身一抖,只觉得从右肩到胸口处都已没了知觉。
“这一剑,是为孟倚。”
孟真如今失血过多,经脉又被鬼王之力震碎,不仅如此,那神血压制着他体内恶鬼灵力,让他求死不得。
他害怕一缩,只见下一剑又挥来。
这一次,那剑锋落在了左肩。
“第二剑,是为凡人穆如癸。”
鲜血顺着寂云滴滴答答往下落,在泥土上开出了一朵朵妖冶灿烂的花。
孟姝仍一步步逼近。
“第三剑,是为苏素。”
血气飚出间,地上男人仰头痛嚎。
山中所有野兽精怪早已被惊动,蔓延的血腥味对它们而言无疑是巨大的诱惑,但此刻它们却无一敢上前。
无数鬼怪躲在密林之后,瑟瑟发抖地看着这边。
那可是鬼王,她若发起怒来一般小鬼靠近可是会灰飞烟灭的!
与那些精怪的避之不及不同,扶光眉心抽动,她每挪动一步,他便上前一步,时刻在身后护着她,落在她身上的眼神晦暗,似有情绪涌动。
没人知道孟姝这一路走来承担了多大的压力。
看着身边之人一个个离去,一条又一条鲜活的生命在她面前消失,那种煎熬与无奈不比现在的孟真好受。
她敛眸,看着孟真因痛苦而逐渐扭曲的面容,她心里没有喜悦,只有无尽的悲哀。
为死在他手下的无数人命而悲哀。
“第四剑,是为我爹娘,以及苍梧山十二位鬼将英魂。”
泪水自她脸庞低落,她将剑锋指向他的脖间,握着剑柄的指骨因用力而发白。
“最后一剑。”
“是祭奠那些被你当做登云梯、垫脚石的无辜百姓和将士,祭奠被你残害为恶鬼的未亡灵。”
眼见寂云剑又要落下,临死前的不甘与恐慌浮现在孟真沾满血污的脸上,他瞪大双瞳紧紧盯着那血刃,破空挥出的寒芒在他眼底交织成光。
“你……你不能杀我,孟姝你以为你们算无遗策吗?等着吧,阴兵铁蹄将会踏破三界,吾主佑我,尔等死……”
他瞳孔一缩,那未说完的话语便被扼制在咽喉里。
四周风声忽地安静,虫鸣窸窣不再,血花伴着腥臭散开,有什么从男人僵硬的身体上掉落,骨碌碌滚向一旁,直至撞到树干才停下。
那是孟真的头颅。
人七魂六魄凝结的精气都汇聚在天灵盖骨处,失了魂魄的人将无法被鬼差所指引,自然难以轮回,而被鬼王亲自斩下的头颅,就代表着此人再无来世。
他的七魂六魄将永远湮灭在六合中。
孟姝握着寂云剑的手一抖,缓缓闭上眼,有泪水顺着她睫毛滑落。
阿爷,苏素,倚长老……阿姝也算为你们报仇了,但这还只是第一步。
孟真一死,剩下的黑衣人定会有所动作,那白眉道士也该现形了。
心里那口一直吊着的气陡然松落,孟姝身形一歪,好在扶光一直在她身后,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没事吧?”他低问。
孟姝摇了摇头,却见他握住了自己的手,她连忙抽出,“别碰,脏。”
孟姝仍穿着举办丧仪时的那件净白素衣,衣上却多了许些血迹,既有方才苏素的,也有杀孟真时溅上的,但无一例外颇为狼狈。
眼看着就要弄脏扶光干净的软袍,她往后一撤,谁知他却拉住了她。
青年没说话,低头牵过她的手,在孟姝惊讶的眼神中拿起自己的袍袖,耐心地帮她擦过掌中血迹,甚至连指缝也没落下。
直到孟姝的手干净了,可他的衣裳却脏了。
他却一点也不嫌弃,十指紧扣反握住孟姝的手,朝她弯唇一笑:“好了,现在不脏了。”
孟姝怔住,他的体温透过肌肤传来,酥酥麻麻的异样自两人相牵的掌心爬上,不动声色地将她的心一点点缠紧,那暖意如春风化雪,将一切瑟寒阻隔在外。
扶光没察觉她的愣神,目光落在地上的尸体,回想起方才孟真临死前所说的话,眸色一沉。
“阴兵铁骑踏破三界。”
他和孟姝的猜测并没有错,这些人的图谋,真的意指三界。
他们想再掀起一场大战,就如同六百年前的灭世之战一般。
孟姝顺着他的眼神看去,平静垂眸。
从男人脖子上滚落的头颅血迹斑斑,那张还未来得及闭合的嘴,以及凄白双眼里的惊恐都暴露着他死前的绝望。
她知道扶光在担心什么,想着,孟姝不禁勾唇冷笑。
“他们对自己太自信了,真以为我们对那阴兵一无所知,妄想称霸三界。”
将奸细摆在她眼皮子底下,还从鬼军中劫人,当真以为她这个鬼王是摆设,被他们耍的团团转吗?
阴兵……
孟姝抬眸。
这一次,棋盘的掌局人该换了。
……
昏暗压抑的石洞内,有杂乱的脚步声踏过,他慌忙地穿过洞道向前方开阔处奔去。
原来在这狭窄的石洞后还别有洞天。
那是一座规模极高的地下宫殿,石壁上赤红色晶石热烈,火光灼意穿过缝隙暗暗浮涌,三四座用奇异石材建造的宫殿勾连而起,檐角飞翘,阴森诡异。
面前传来一阵异响,铁甲摩擦发出的碰撞声刺耳萦绕,像是有针一下又一下地碾过大脑,震得人牙齿发颤。
若是有人瞧见这一幕定会觉得奇怪,那群迎面走来的人身上并没有穿着盔甲,那摩擦声像是从血肉中发出,不仅如此,他们身形瘦长高大,四肢各异。
有的手臂纤长,如同螳螂般蜷缩着。有的头颅巨大,宛若熊首。有的又五官扭曲,像是人皮拼凑而成……
总而言之,这些“人”要多怪有多怪,但唯一相同的便是它们都目露红光。
在这宫殿四周有不少这样的“人”在走着,那模样像是巡逻,可手中却一把武器一无。
那人脚步匆忙,对他们见怪不怪,轻车熟路地从中穿行而过,像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一般,途中还险些被颗石子绊倒,临至一扇殿门前,他抹了抹额头往下滴落的汗,这才抬手敲响。
不过片刻,沉重的黑武玄金殿门从内打开,缓步走出一个身披黄色道袍的男人。
他的形容都隐匿在宽大的袍子下,随着走动,偶尔能见其露出的白色发须,像是垂落的白色长眉。
一见他走出,那人连忙弯腰,颤颤巍巍道:“尊主不好了,副尊主那出事了。”
被唤作“尊主”的黄袍男人闻言一动,沉默着抬眸,示意他继续说。
虽隔着帷帽,可他还是感觉到了那底下眼神捉摸不透的寒意,那人脖子一缩,只觉得后背发凉。
这里头的人都知道,尊主与副尊主高深莫测,从没有人见过他们的面容,但都无一例外唯命是从。但相比脾气暴戾的副尊主来说,眼前这位不动声色的尊主才是真正的可怕。
不仅如此,能被那位认可,成为“尊主”的人身份、实力自当不容小觑,他可是离“吾主”最近的人,虽说不过一字之差,可就连副尊主也要看他脸色行事。
想着,那人保持行礼的手更颤了。
他硬着头皮回话:“放出的血虫查探到,副尊主的气息消失在妄枝山,没一会就彻底湮灭了,就连用恶鬼之力也联络不上。”
这番话说得很明确,孟真多半是回不来了。
黄袍下的眸子一沉,“其余人呢?”
尊主竟没有意料之中的生怒,那答话的人一愣,反应过来他在问孟真带出去的那队人马后,结巴道:“被……被神族人给抓了。”
扶光?
黄袍人蹙眉,倒是有些没想到。
“全部?就没有一个活着回来?”
那人摇头。
察觉周遭气场顿时冷下,他打了个寒颤,往后缩了一步。
就连他这种身份低微的人都知道那队人马意味着什么。
现如今他们所打造的阴兵数量并不多,孟真今日一带便是二十名,可别小瞧了这二十名阴兵的实力,经过恶鬼之力炼化的它们战斗力非同寻常,修炼速度更是原本的三倍,更别说它们体质与恶鬼同源,寻常兵器根本伤不了它们,可谓是“刀枪不入”。
虽说今日孟真前往人间的他们预先计划的一环,可没想到湘水镇没拿下,反而葬身在了那里,还折了他二十名大军。
黄袍下的脸色愈发阴沉,他提了口气,缓缓攥紧了手。
与此同时,在不远处的宫殿拐角后,有一人影一闪而过,将这番谈话不动声色收入耳中。
又有阴兵要换岗,摩擦碰撞的甲器声传来,有人悄无声息地回到队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