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门外静悄悄的,引得这一动静格外明显。
柳鹤眠有些紧张地站起身,直到那阵声响越来越近,仿佛脚步就在耳边时,柳鹤眠握着三清铃的手突然开始颤抖。
完了,真的来了!
第224章
干燥的狂风席卷着枯叶,血色团云中雷电闪烁,将这片天际撕裂开一道口子,而那群人就在雷鸣声中踏步而来。
他们统一身着赤红铁甲,手里拿着各色武器,头戴面具,只余一双狰狞而猩红的瞳孔暴露在外。
只一眼,柳鹤眠仿佛晴天霹雳般猛地起身朝后一退,大喊道:“快关门!”
可哪怕衙门官兵就在旁边,也已来不及了。
一只带着黑色长甲的手扒住门缝,只听“咔嚓”一声,那朱红漆门竟在他的手下慢慢出现裂纹,紧接着,伴着一声尖锐的怒嚎,一张面目扭曲的面具脸就冲出在门边,恶狠狠地瞪着柳鹤眠。
方才柳鹤眠那一声喊叫惊动了衙门内所有人,持着长枪的官兵纷纷上前,却又在看见那诡异的一幕后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这是什么东西?”
更有胆小者直接吓得面色煞白,就连杨算都怔住了。
阴兵,是阴兵!
柳鹤眠心中大骇,就在他们即将破门闯入的那一瞬间,有阵激烈的铃音倏然响起,带着声波向四周蔓延开,暂时震退了那扒着门缝的阴兵。
见状,那六名负责跟着柳鹤眠的鬼军相觑一眼,手中信号发出的同时,他们快步持刀上前摆好阵法,以身体结阵,将衙门及其周围屋舍内的百姓护进结界内。
但外头的阴兵有着近十名,他们来势汹汹,身上又习有恶鬼之力,虽不如真的恶鬼强悍,但也足以拿下整个龙麒城!
柳鹤眠紧张地盯着门缝外,不过片刻,四周结界陡然一晃,那六名鬼军都肉眼可见地难捱起来。
他们快撑不住了……
这样下去可不行。
柳鹤眠四下找寻间,目光忽地瞥过他手中铃铛。
方才他的铃音对阴兵是有用的,虽然只是暂时震慑,但他若心无旁骛地结下铃印呢?按照穆如癸和扶光教他的那样……
年轻人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绕过拼死结阵的几名鬼军站到众人面前,隔着那扇朱红漆门,他眼神一沉,死死盯着门外骚动的阴兵,一手握铃,一手结印。
刹那间伴着铃音响动,低沉如梵音的铃响遮蔽上空,以三清铃为中心,光芒渐渐笼罩上柳鹤眠的身体。
年轻人一身蓝衣,清秀的面容浮现在闪烁的光芒后,随着他轻声念诀,那抖动的铃音越来越大,像是某种来自上古的呼唤。
三清铃只对付妖邪鬼怪,不对付凡人。
现如今,柳鹤眠对三清铃的召用已得心应手,荡起的铃音甚至避开了鬼军,只见他们神色一松,不再像方才那般难捱。
衙门外,那原本围堵着大门的阴兵脚步一顿,猩红的眼底开始有挣扎浮现。
那铃音如夺命梵咒,无孔不入,一点点刺入耳膜,随即又在体内炸开,搅得灵力翻涌,好似要撑破经脉爆体而亡。
慢慢的,开始有阴兵痛嚎着倒下。
一个,两个,三个……
柳鹤眠能感受到外面的冲撞渐渐平息,他心中一喜,正欲探头透过门缝望去时,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朱红漆门瞬间化作齑粉,靠近门前的柳鹤眠及那六名鬼军全被震开,狠狠砸落在地。
柳鹤眠眼前一黑,只觉得气血翻涌而上,昏昏沉沉间他好像被谁扶住,那人正在慌张地呼唤着他:“柳公子,柳公子!”
鲜血自他嘴角渗出,柳鹤眠强撑开眼皮,只见杨算那张向来和颜悦色的脸竟也难掩焦急,一边拖着他往后退,一边呼喊他的名字。
“我没事。”
许是院中的刀剑声太过激烈,柳鹤眠大脑瞬间清明过来,后知后觉的痛感涌上,他疼得龇牙咧嘴,被人搀扶着起身后,前头的鬼军早已与冲进来的阴兵扭打在一起。
看样子,怕是撑不了太久了。
凉意一点点漫上心底,最终流向四肢百骸,柳鹤眠手脚冰凉,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们不会真的都要死在这吧?
……
勘云峰上空阴云沉沉,毒瘴密布林中枝叶随风摇晃,似带着人影掠行。
而在出山口的一处空地前血气弥漫,天光划过凛冽生寒的金甲,映出天兵沉重肃杀的脸庞。
待清点完地上尸首后,有人小跑到中间,那里站着一名银甲金冠的俊美青年,彼时他正眸色冰冷,面容阴沉地看向某处。
勘云峰的确有阴兵,但并不像是军情所报的一纵分队,左右不过三十多号人。
不知想到什么,扶光眼神一变,侧眸问向身边将士:“华峪关可有传来消息?”
那人摇头答道:“没有。”
虽早有所料,可扶光还是心下一沉。
自他们从军营离开到现在已经一日过去,他特地让不铮留在华峪关时刻给他传信,现如今这么久过去了,那边不该一点动静也无。
扶光当机立断:“众将士听令,整队回华峪关。”
……
华峪关东面,原本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旌旗在此刻尤为安静,天边有祥云列阵,缓缓临至平原,扶光远远便看见了军营里的将士正在紧锣密鼓地巡逻着,一派井然有序的模样。
可扶光的脚步却没停,直到不铮听到外头来报掀开营帐走出,见状还有些奇怪:“主上,你们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
他本想着勘云峰那边应该是场硬仗才是。
谁料扶光却神情严肃地问他:“我走的这两日军营可有什么异样?”
“并没异样,阴兵那头也没有动静。”
说到这,不铮有些摸不着头脑:“主上,我这两日都有传信,可是有什么问题?”
扶光眉头一蹙,目光却环顾向四周,眼神一点点沉下。
难怪不铮的传信他从未收到过。
“这四周布了结界。”
不铮一惊,连忙顺着扶光的目光看去,拳头却渐渐收紧。
的确是结界,怪不得这两日风声都小了。只是在天兵地带,会有何人能布得下结界?还如此神不知鬼不觉?
还不等他想清楚,只听眼前青年冷不丁出声问道:“鬼界军营可有情况?”
不铮回过神时,扶光已经隔着云雾看向那西面山地的方向。
“神鬼两军时常互传军报,这两日并无异样,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鬼王今日一早便赶去了妄枝山,现下不在军中。”
孟姝。
扶光终于知道心底那股弥漫的不安来自于哪,他咬牙闭上双眼,待再睁开双眸时,神情早已恢复往常的冰冷淡漠。
“你与其他仙者继续守在华峪关,我带兵去鬼界军营。”
还不等不铮回话,眼前金光一闪,扶光瞬间消失在了原地,与他同时不见的还有方才与他一同赶回的人马。
不铮见势也已明白过来,看来真被扶光说中了,勘云峰不过是调虎离山之计,但阴兵真正的目的仍不是华峪关,而是人间妄枝。
鬼界鬼军与神界天兵所在营帐不过一山之隔,扶光很快便带人赶到了那,果不其然,孟姝今日一早的确收到急报,妄枝山有变,她便紧急调兵前去支援,现如今多半已经到了。
不仅如此,扶光也在鬼界营帐四周发现了结界。
这结界与天兵所在营帐如出一辙,想来都是那白眉道士故意为之,让两军军营成为一座孤岛,也故意想把扶光引开,好让孟姝去往妄枝。
天色已经暗下,跟着他的一众天兵从勘云峰赶回后还未曾休息过,扶光皱眉,冷静地发号施令:“先在鬼界军营休息一晚,明日一早我们出发妄枝。”
留守鬼界军营的是长老之一的孟信,扶光问过他孟姝离开时带了多少人,他道:“两队精兵。”
扶光来时便观察过,鬼界军营中的确还有不少大军,看来孟姝知晓妄枝多半有圈套,因此便挑了两队精兵随行。
他向孟信告了谢,正想转身走出营帐时,孟信却突然喊住他,手里还拿了封印信。
上面的气息扶光再熟悉不过,是孟姝的。
想来是她想传信,但这四周早就布下了结界,导致这封印信没传出,好在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他手里。
扶光拿着信一个人走到营帐旁的巨石处,这里声色静谧,将营帐中的话嚷声以及明烈篝火都阻隔在外,他垂眸看着手里的印信,眸如秋水的眼瞳中暗潮汹涌,像在极力隐忍着什么,直到那信被他揉皱了一角,扶光这才恍然回神。
待那封信件被展开,跳跃的字符跃入半空,带着点点青光映入他的眼时,扶光这才后知后觉地手抖。
从察觉孟姝出事时起到现在,一日过去了,他强大的理智与冷静在看见信中内容的这一刻被彻底击碎。
那张被他揉皱了一角的印信上只有八个字。
“万事小心,我想你了。”
没有风的华峪关夜晚依旧寒凉,热闹的篝火升起在身后,扶光独坐在黑暗间靠着巨石,将那八个字看了一遍又一遍。
酸涩爬上心口,每读一遍,青年的眸色便愈深一些。
最终,他小心翼翼地收起那封信,将它视若珍宝般放入胸口的衣襟里,转身走向背后军营。
第225章
烈焰焚烧后的灰烬与血腥味杂糅着,随着猛烈荡起的朔风滚向天际,带起一阵飘零的枯叶,引得山顶空地上的旌旗猎猎作响。
妄枝山是三界的交汇点,也是神族结界所设之地。为了攻破结界占领人间,这里经历了多日的血战。
荒芜的土地上尸骨骇骇,既有鬼军的,也有阴兵的,更有甚者直接在交战中化为飞烟,尸骨无存。
孟武正在指挥着将士们整理战场,他皮肤黝黑,眸色凌冽,带着武将特有的血气,可眼下,就连他的身上也挂了彩。
他将手中的淬火镰递给旁边的鬼军,抬手随意擦了擦脸颊血痕,刚要转身回营时,却见漫着红芒的天边金光一闪,似有什么乘云而来。
对方人数众多,却不像是阴兵行迹。
孟武蹙眉,正要挥手让鬼军们戒备时,只见有一人影出现在视线里。
扶光?
那张清冷俊美的脸任谁也不会忘记,更何况扶光还曾任过鬼王,对于这位神君他们并不陌生。
孟武快步走到那人面前,却好似想到什么,脚步忽地一顿,下意识回头,目光落在某处营帐上。
等他再次转过头时,扶光已经带着众天兵到了。
看到战场如此狼藉,青年眸色一沉,还不等孟武与他行礼,他便率先开口:“孟姝呢?”
果然。
孟武眼神闪烁,自孟姝这次归位后,鬼界中常有传闻不断,说她与扶光关系匪浅。
先前孟武还不以为然,以为就是两人在凡间时意外结下的朋友情谊,可后来转念一想,这位神君岂是会与旁人随意结交之人?这些年来能近他身的都没有多少,更别说是女子了。
现在看来,有些传闻或许不假。
但孟姝可是他们鬼界之王,他鬼龄又只比孟姝大个几岁,一想到当年那个缠着他玩耍的妹妹有了心仪之人,他总有种自家好菜被人挖走的感觉,连带着看扶光都有些别扭。
待回过神,见眼前青年正皱眉盯着自己,像是腹诽他人被抓到般,孟武面上闪过一抹不自然,正欲开口说“神君找我主何事时”,后头的一处营帐突然被人掀开,有人从中走出,一路小跑朝这奔来,冲进了青年的怀抱里。
漫天血色下,在硝烟弥漫的战场里,他们失而复得般紧紧相拥。
其实方才外头风声涌动时,孟姝就隐隐感觉到,或许是扶光来了。
妄枝山这头血拼多日,对于白眉道士的调虎离山之计他多半早就察觉,想着他应该为自己提心吊胆了好久,孟姝实在忍不住,便急匆匆地跑出来见他。
自那日鬼王府分别后,战火飞速席卷的同时,他们也回到了各自军营里,时隔多日,直到今天才得以相见。
在得知他去往勘云峰后,孟姝更是为他担心不已。
于是乎不知怎的,许是头脑一热,在掀开帐帘看见扶光的那一刹那,孟姝便鬼使神差地迈开步子,冲上去抱住了他。
扶光将她稳稳接住,配合着她的高度低下头,将下巴靠在她的肩膀上,哪怕隔着坚硬冰凉的战甲,她的气息仍不受控制,没有章法地闯进他的世界里。
“你没事吧?”他捧起她的脸,垂眸将她由上而下扫了一遍,低声问道。
孟姝笑着摇头,正要说些什么时,突然觉得背后一阵发凉,一回头,便见孟武就站在他们旁边,彼时正阴恻恻地看向他们。
几乎一瞬间,理智回笼,孟姝一把推开了扶光。
扶光:“……”
他蹙眉,顺着孟姝的目光看去,面色阴沉得可怕。
孟武的眼神在两人直接来回流转,知道是自己碍了眼,他无奈地叹气,轻咳一声,抛下一句“注意影响”后便转身离开。
经孟武这么一提醒,孟姝这才发现,的确有不少将士都张望看来,在看见她扭头后,又快速地移开目光。
孟姝沾有土灰的脸悄悄爬上一抹不自然的红晕,察觉到扶光的目光在紧跟着她,她故作无事地回望,见扶光身上也没有伤后,这才放下心来。
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关注,孟姝没敢让扶光跟自己进营帐,而是带着他围着营地慢慢走过一圈又一圈,边向他说着这两日发生的事。
原来白眉道士所要攻打的目标一直是人间,从未变过。
华峪关有神鬼两界大军压阵,阴兵想要攻破谈何容易,虽然白眉已经借机分散了一部分兵力,但保不齐神鬼两军仍会彼此联手,到那时阴兵依旧是胜算渺茫。
所以不管是勘云峰还是华峪关,都不过是白眉道士的障眼法。
“昨日我收到消息后便连忙赶来,好在来得及时,妄枝山的鬼军虽伤亡惨重,但好在是守住了。”说到这里,孟姝难掩怅然。
“阴兵敢如此肆无忌惮地攻打妄枝,说明白眉还留有后手,只靠武力强攻,并不像他的手段。”扶光若有所思道。
孟姝点头:“不错,他提前在人间也布下了阴兵,不过数量并不多,又都分散在之前出现过恶鬼的龙麒等地,想来应是很早之前的暗子。”
“除此之外,我还见到了柳鹤眠。”
扶光闻言扬眉。
昨日孟姝赶到后,先是带着精兵支援孟武,后又去了龙麒城。
白眉道士分布在人间各地的阴兵就属龙麒城最多,有着近十名,而孟姝到时,阴兵正要攻破衙门。
她救下了柳鹤眠他们,看这样子,她也不放心柳鹤眠在龙麒继续待着,当她提出派人送他去鬼界时,他却拒绝了。
还记得年轻人义正言辞地跟她说:“孟妹妹,现在我还不能走。人间正处于水深火热,龙麒又是我的家,更何况这里还有这么多的百姓,我虽是凡人,可这一路走来,也跟你们学得了些本事,虽护不住全城,但能救下一两名百姓也是好的。苏娘子为救一镇人都不惜牺牲,你和扶光也都在前线血战,我柳鹤眠作为你们的朋友又岂能退缩?”
妄枝山地势陡峭高险,鬼军驻扎之处是块难得的平地,彼时他们已走出营地一段距离,面对着眼前的高崖,孟姝看着天边那红得诡异的颜色,叹息着摇头。
“扶光,你是不是也觉得柳鹤眠变了很多?”她想了想,又道:“或许也不是变,他本来就该是这般顶天立地的模样。”
从南到北,由东到西,这一路上的艰难险阻将每个人都敲打锤炼,最后浴火新生的,是他们每一个人。
而如今,新的风尘吹过,在这百年山头又落下一笔,风平浪静下的波涛将要浮现,这奇异天象便是最好的证明。
扶光站在她身后,听见女子望着天边感叹:“大战又要来了,这一次,会是最后一次吗?”
她笑着回头看他:“扶光,我希望此战过后三界和平,再无杀戮,至少我们能再笑看这世间时没有。”
“到那时,你想做什么?”
她身披霞雾,站在天光里,背后是苍茫广阔的世间山水,面中还沾有对战时落下的土灰,眼睛却依旧明媚,清亮得能容得下整个世界,也能完完整整地照映出他。
他走上前,将她从崖边拉近,温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脸庞,替她擦去尘土,黑眸凝视着她,嘴角勾起点点笑意。
他第一次,直白又贪心地说出自己的愿望。
“我想和我眼前的姑娘走过山川湖海,领略天上人间,共度岁岁年年。”
……
夜晚,驻扎在邪山之上的营地一片寂静,除了窸窣虫鸣和篝火燃烧的迸裂声外再无其他。
在这难得平静的黑夜里,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明白,此番决战,多半就要来了。
营地里,神情肃穆的将士们仍有条不紊地巡逻着,在众多营帐中唯有一处营帐没有守卫,彼时风影斜动,随着帐中烛火暗下一盏,昏黄光影中有人悄步走进。
来人身穿夜行衣,身形笼罩在宽大披风里,带着深山水雾的寒意,案前唯一一盏烛火亮起的幽幽微光映入他的眼眸中,他抬手,朝面前女子行礼:“少主。”
孟姝在他即将跪下之前抢先一步,伸手扶住了他的手臂,那披风下的身形一僵,随着男人抬头,一张冷峻英气的脸从黑色帷帽下露出。
营帐中人正是消失多日的段之芜。
他抬眸对上她的眼,只见孟姝将他上下扫了一遍,见他安然无恙后松了口气,笑问道:“计划可顺利?”
从很久之前开始,她和段之芜便在暗中谋划一件事,这也是孟姝敢与天帝保证,此战不会再重蹈百年前覆辙的底气。
也是孟姝手中除神血外最大的另一个底牌。
段之芜收回目光,眼眸重新变得与往常般平静无波,他点头道:“回少主,一切顺利,白眉道士和阴兵老巢*所在我已摸清,现如今他们正在暗中调兵,欲在明日攻打妄枝,一举拿下人间。只是……”
“只是什么?”
段之芜迟疑一瞬,有些担忧看来:“我发现,他们之所以迟迟按兵不动,像在等待一个时机。”
时机?
孟姝眉心一蹙,却有了些许猜测:“他们既然要颠覆三界,自然会想方设法夺得神血,现如今神血还在我身上,他们自然不会放过我。”
见段之芜欲言又止,孟姝明白他的顾虑,笑着摆了摆手,转身回到桌案前:“迟早会有这么一天,我早就等着他们了,更何况……”
女子眼神忽地凌厉:“我还有新账旧账要和他们一起算。”
闻言,段之芜披风下的手微抖,眼神闪动间有克制的情绪一闪而过,心中难得升起一股不安。
百年前,他曾亲手从妄枝山挖回一捧黄土,百年后的今天,他害怕那一幕重现。
昏暗的烛火下,谈及生死,案台前的女子却神色坚毅,一如经年那般义无反顾。
段之芜想要劝说的话语扼在心头,他不知道孟姝明日到底要做什么,但他选择相信她。
六百年前的灭世之战,她瞒下了所有人,孤军奋战,毅然决然地走进妄枝山,而现在,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会再离开。
男人晦暗的眼眸中有冷光划过,等他再次抬眸时,披风掀起,单膝跪地朝孟姝拱手:“段之芜,愿做少主一辈子的卒。”
孟姝愣住,刚要开口,却无意间瞥见他眼底隐隐浮动的暗潮。
她不动声色收回眼,后知后觉地想到什么,长久的沉默后,她走到段之芜面前,略带笑意地看向他,语气却是毋庸置疑。
“我需要的从来不是为我舍生取义的卒,而是能与我并肩作战的将。”
“你,便是我身边最好的将。”
第226章
此刻,三界边境妄枝山处,电闪霹雳,云巅之上,十万神鬼联军战甲映日,凛冽寒风吹过的两军旌旗,青白亮色交织间,刀剑铮鸣,震出浩然声波。
在神鬼联军对面的云层上,亦有浩荡阴兵大军压阵。
黑气弥漫间,他们的诡异身形半隐在云层里,身上赤红铁甲浓烈如血,将那深凹瞳目衬得更为阴鸷。
在众阴兵之前,有一黄袍身影屹立云端,目光穿透云雾,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看来。
依旧是那双锐利诡谲的眼。
如同织网的猎人,戏谑中带着势在必得的傲气,静待着好戏上演。
狂风吹起阵前女子的披风,青金色战甲寒光流转,她神情肃穆,眉间鬼王钿印泛着幽亮,威严自生,英姿飒爽,手中神武更是光华毕现,上古符纹擦过剑锋,于空中刺出冷芒。
于她身侧,是一银甲金冠的冷面青年,秀丽挺拔的身姿下,气度逼人,他手持银色长戟,眸色幽沉冰冷,似有万钧之势,带着参透万物的威压。
二人比肩而立,再往左右两侧,分别是天兵与鬼军中的各位将领,其余大军分别列阵于他们身后。
眼前苍穹云海忽地掀起黑潮,恶鬼之气冲天而起,翻滚黑烟间,阴兵气势汹汹,一举破开云端朝这奔来。
年轻的鬼王与神君同时抬手,随着战鼓擂响,身后将士闻令而动,化作道道流光飞身而起,士气迸发间,金戈相击之声清脆如龙吟,与那赤甲阴兵碰撞在一起,声浪震得天穹颤动。
九天紫微宫外,身着九龙云衣,头戴紫金冠的男人正站在高台之上,向来平静的神情在此刻略显严肃,微拧眉头地往下看去。
“帝君。”
青童子于他身侧站定,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去,目光一顿,只见眼前金光一闪,透过层叠云雾清晰可见那大军交战的模样。
“帝君是担心神君与鬼王?”他问。
天帝不语,沉默地抬眸收回目光,平视着眼前这处琼楼玉宇。
“吾相信他们,三界众生都会是他们的后盾。”
随之,他眸光一顿,侧头问道:“让你准备的事如何了?”
青童子拱手:“除了出征的仙家外,其余人已在南天门集结,只待帝君一声令下。”
天帝颔首,古波般的眼眸中第一次透着寒意。
……
妄枝山巅,杀气已在云海中碰撞出万千雷霆。
鼓号与刀锋齐声嘶吼,于山顶云巅炸开一圈烟浪。神鬼两军的灵力与阴兵恶鬼之气纠缠着拔势而起,将方圆百里的云层撕得粉碎。
银色长剑“嗡”地破空飞出,化作驰啸灵龙,所过之处震倒一片阴兵,在他们的哀嚎声中携着寒芒,一举逼退欲杀不铮的白眉黄袍者。
黄袍人蹙眉后退着,反应极快地用法力稳住身形,一抬头,银甲青年的身影已出现在眼前。
看见扶光,他藏在帷帽下的眼眸微眯,意味不明的目光传来,扶光似有所察觉般抬眸,恰巧看见黄袍下被风吹起的白色长眉,以及那衣襟处的银纹滚边。
就在扶光走神的那一刹那,有人唇角勾起,五指化作利爪,带着滚灼黑气扬面袭来,却被青年长戟挡过,神力迸发间,他收回手,有些遗憾地蹙眉。
“扶光啊扶光,你为何偏偏要与我作对。”
他的声音嘶哑,情绪无波,平静得诡异,在剑拔弩张的战场上显得尤为神秘。
有什么东西自脑中一闪而过,扶光眉峰皱起,眼中目光冷寒一片。
黄袍人嘴上叹息着,手中攻击却丝毫不减,恶鬼之力如无边藤蔓,带着杀气自他袖中飞出,与扶光纠缠对峙。
蛟月锋芒再也不掩,戟身通体圣光毕现,于黑气中冲出一片光波来,将恶鬼之力扼制在内,同时也牵制住了白眉道士的脚步。
彼时,有道鬼力从另一方位袭来,寂云剑带着杀意,寒刃于女子手腕翻出剑花,一路过关斩将,破开阴兵,剑锋直指白眉道士背后。
身后寒风凛冽,黄袍身影一僵,孟姝动作很快,又趁其不备,当他反应过来想要闪避时,眼前又被扶光所牵制。
刹那间,气血翻涌,血花迸出。
神武突破护身罡气直逼心脉,白眉道士吃痛皱眉,运起功力抽身而出,藤蔓缩回,被自己的恶鬼之力反噬击退。
见状,孟姝与扶光相视一眼,正欲乘胜追击时,却见白眉道士身周凝成一团火阵。
他身处阵中,朔风伴着火焰吹起他的黄袍。
男人看向自己胸口的剑伤,眼中寒光闪过,等他再次抬起头时,帷帽下的神色骤然生变。
天边滚雷忽而响动,原本与神鬼两军交战的阴兵猛地僵住,下一秒,他们无神的瞳孔中有红光闪过,灵力疯涨,不过片刻,神鬼两军竟慢慢落入下风。
在痛嚎声中,孟姝与扶光不可置信地蹙眉看来,心下一冷。
与此同时,在世间某一处幽暗冷殿里,黑石板下的流水蓦然转急,激烈的水浪拍打在殿中台阶,溅起一阵血水的同时,引得中间水镜疯狂颤抖。
慢慢的,有裂纹自水镜中央蔓延开,刺眼红光带着涟漪流动,灵力四溢间,镜中有什么正在觉醒,却又带着一丝震惊。
恐惧的诡异声线下,那水镜陡然裂响:“是谁?是谁在夺吾的力量!”
镜子的颤抖还在加剧,连带着整座宫殿都在摇晃,无数红芒夹杂在黑气里,一点点向往扩散。
突然间,那“镜中人”好似发现了什么,尖锐的嘶吼声几乎掀破殿顶:“是你,是你!”
话音未落,水镜轰然炸开,随着红光乍现,再无容器抑制的怨气四窜而出,在空旷大殿中叫嚣着、贪婪地往前,似乎在朝某个方向冲去——
头顶天象倏然异变,血红天际中黑气弥散,伴随天雷响动,孟姝和扶光眼睁睁看着白眉道士站在火阵中,从世上各处飞窜而来的怨气被他所吸引,随着他肢体愈发扭曲,那冲天的怨气不断汇入他身,最后化作红梅一点,在他眉心缓缓浮现。
“这是……”扶光心中大骇。
“是怨气。”
至纯至恶,来自于三界各处的怨气。
孟姝持剑的手一紧,看着还有源源不断的怨气自人间方向飞来时,她忽底懂得了段之芜昨日所言的“时机”是什么。
白眉之所以选择在妄枝山开战,多半就是为了吸食人间怨气为自己所用。
这样下去,他会成为世间怨气最好的容器,集齐恶鬼所长,以自己为源供各阴兵驱使怨气、增强实力的同时,他自己甚至会变成比恶鬼更难以对付的怨气之皿!
鬼界将其称为“怨变”。
孟姝神情变得凝重,提剑上前想要阻止白眉道士的怨变时,谁料那阵法过于霸道,哪怕孟姝拼尽全力挥剑一砍,也只能撼动一瞬。
四周的厮杀还在继续,连带着整个妄枝山都隐隐颤动。
“这样下去不行,阴兵的实力随着白眉吸食的怨气所增长,天兵与鬼军迟早会被击溃。”
扶光凝眸:“为今之计,必须想办法杀了他,这样才能消灭阴兵。”
“可是他那阵法着实诡异,我们如何能攻进?”孟姝握紧寂云剑。
忽然间,她想起什么,眼眸稍抬:“或许,我可以用神血一试。”
从之前的几次交手来看,神血是抑制恶鬼之力最好的武器,说不定也能借此杀了白眉。
扶光眸光一凉。
他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虽然知道此战涉及恶鬼,孟姝不可能不冒险催动神血,但直到这一刻真的要到来时,那股从百年前就萦绕在心头的后怕又涌上。
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沉下眼眸,什么也没说,只是握着蛟月的手不动声色地用力收紧。
神血的力量当真是神秘而强大的。
随着女子额间青墨棠花一亮,光芒瞬间席卷了天地,将那血色红云屏退在外,震开了还在往这飞来的怨气。
几乎同时,火阵中的白眉道士动身而起。
他利用梅花血印控制所有阴兵,在阴兵向神鬼两军大开杀戒的同时,他唇角绽起一抹诡异的笑容,黑漆瞳孔里血色幽幽。
神血与三界,都一定是我的。
那黄袍身影腾空而起,指尖飞速结印,万千怨气化作触手从他背后伸出,将孟姝与扶光紧紧裹挟在内。
“轰隆——”
天雷劈裂而下,在神血被唤醒的那一刹那,怨气也将他们包围,四周陡然落入黑暗。
孟姝再一睁眼,发现自己还在妄枝山上。
不过,却是六百年前的妄枝山。
恶鬼的嘶吼,神血的激发,血肉的撕裂……
痛苦在一瞬间疯长,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天,从提剑到开战,将那日光景从头到尾再亲历了一遍。
诛天血阵下,她的三魂七魄均被打散,随着那一滴清泪的滴落,孟姝闭上了眼眸,心中蓦然空落落的。
残叶般的身形从空中快速堕落,她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前方空荡一片,荒芜的妄枝山巅除了她便是血淋淋的尸骸。
可是,她忘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