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兰子舟眼神一转,歪头看向正缓缓走进的孟姝:“自然是来看鬼王殿下的呀!”
他径直从扶光身边走过,折扇一指,绕着孟姝转了又转,上下打量,最后呵呵一笑,朝孟姝有模有样地拱手:“孟姝,听说你大难不死,我这做朋友的一直也没来看你,实在心中有愧,这不,一得空闲我马上就来了。”
说着,他还回头瞧了几眼扶光。
孟姝见状,不免失笑。
怪不得说兰子舟的脸皮是三界第一厚,从前他们的关系不算相熟,顶多有过几面之缘,到他这来竟成朋友了。
孟姝观他神情,也知道他这话表面上是对自己说,实际上是给扶光听的,闻言也并没有拆穿他,点头应下:“怀南仙君,好久不见。”
兰子舟向来自来熟,与柳鹤眠倒是如出一辙,没过多久两人便处成“知心好友”,柳鹤眠甚至豪气地拍了拍胸脯,说要给兰子舟办接风宴。
可“熹微”刚开,就连经营票号的本钱都是孟姝与扶光借的,柳鹤眠哪还有什么多余的钱两大办宴席
好在孟姝拦住了他。
于是乎,风光大办的“接风宴”便成了一次“家宴”。
夜幕临上枝头,月牙弯弯,皎洁若银,倾斜一池汪水,好不惬意。
偏厅圆桌前围坐了一群人,推杯换盏间,一顿饭便在欢声笑语中度过,席间,兰子舟有些内急,出去后正要往回走时,却见一人早在院中等着他。
青年就站在浅池边,皎洁月色落在他身后,衬得他面容更为俊美如玉,清冷出尘。
见兰子舟犹豫着走来,似在盘算着怎么躲他,扶光眉梢一扬,双手环胸看向他:“实话说吧,来人间到底所为何事”
第206章
他一摇折扇:“你也知道,那神界没意思极了,你又不在浮阙宫,我一个人闷得慌,于是便偷偷溜出来了。”
说着,他似怕扶光告诉天帝,到时又将他关在昆仑山,连忙一本正经道:“你放心,我就来玩几天,马上就回去,也绝不会打扰你和孟姝。”
扶光蹙眉:“别瞎说,这样对女子名声不好,尤其是在外人面前。”
“更何况,我并非是嫌你碍眼,”扶光道:“这两日龙麒城不太平,你最好小心些。”
不太平
兰子舟一听,马上来了兴致:“能让你如此重视的事情,怕是不简单,难不成出了什么大事”
扶光摇头,回想起穆如癸那日与他说的话,眼神微沉。
夜晚的宅院十分安静,宅中下人鲜少走动,彼时月光盈盈落入池中,扶光正与兰子舟一同走回偏厅,却在走上游廊时脚步一顿,一股腥甜瞬间涌上喉头,他神情一变,身形微晃,下意识扶住旁边琼柱。
“怎么了?”兰子舟吓了一跳,看着扶光嘴角溢出的血迹,他神色慌忙,连忙扶住了他。
“可是反噬又提前了”兰子舟蹙眉。
之前他去浮阙宫找他时,无意间看见仰陶抱出的沾血的衣袍,那时兰子舟便隐隐猜到,多半是扶光的反噬又加重了。
他难得神情凝重地看向他,紧蹙的眉间满是担忧。
扶光向来不喜欢与旁人说这些,纵是再多苦楚都自己咽下,想着,兰子舟不免有些生气,沉默着松开扶着他的手,声音微冷:“你这伤情多久了?扶光,若非我今天亲眼看到,难道你就一直忍着不说吗”
他方才借机观察过,他脉象虚弱,神力不稳,多年来的反噬恐已伤及他心脉,再加上他又不顾伤势多次动用神力,现如今这顽疾怕更是严重。
扶光没说话,平静地拭过唇角血迹,将沾血的衣袖往里挡了挡,确保不会被人瞧见,这才回眸看他:“别担心,死不了。”
“你总是这样!”兰子舟微怒:“难不成真要等到你半死不活的时候才准备跟我们说?”
越想兰子舟越生气,不由分说地就要强压他回神界:“不行,你这伤不能再拖了,现在就跟我回神界,帝君定有办法救你,实在不行我们就去找菩提仙尊,你是神君,他不会见死不救!”
“兰子舟!”扶光艰难地直起身子,冷脸撇开他:“你冷静点,这反噬没你想的这么严重,我回去运功调息一番便好。”
说着,他转身便要继续向前走去,突然间似想起什么,脚步轻顿,侧眸警告他:“这件事情不准声张,尤其是孟姝。”
“你……”
兰子舟欲言又止,最后实在拗不过他,只好一挥衣袖,看着青年渐渐远去的背影,无奈地在风中独自凌乱生气。
偏厅中灯火通明,用过饭后大家都各自回院了,孟姝久久不见兰子舟与扶光回来,正觉得奇怪要出去寻人时,却恰巧碰见了独自走来的兰子舟。
见到她,兰子舟的眼神明显有些闪躲,孟姝眉心一蹙:“扶光呢”
她原本还想趁着夜色再去昌王通看看,说不定能找到王高茂的魂灵,却没想到扶光不知去哪了。
兰子舟轻咳一声,朝她一笑:“他啊……可能是有急事,被不铮叫走了。”
孟姝见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正要路过兰子舟向后院走去时,兰子舟却突然出声叫住了她。
“仙君有事?”
兰子舟:“……”
他欲言又止,刚要出口,却又想起扶光的话,一时间愣在原地,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最后,对上孟姝探究看来的眼神,他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正想找个借口搪塞过去时,孟姝却开口了。
她看着他,眼神微眯:“兰子舟,你有事瞒着我?”
这次,她没再唤他仙君。
莫名的,有种威压隐隐袭来,像极了扶光。
兰子舟看着孟姝,脑海里闪过扶光方才面色苍白的模样,心下一狠,握拳道:“孟姝,我有话要跟你说。”
柳宅的一处小院中,月下浅池边坐着一人。
青色素裙被风吹起,于皎洁月色下翩翩而舞,似带流光,女子独坐在草地上,身旁的酒坛东倒西歪,馥郁酒香随风而漾,显然已经喝了不少。
月色浓烈,映照在酒中波光四起,却不及她眸色动人炙烈。
孟姝背靠草阶,眼中似带泪光,失魂落魄地看向眼前池塘,目光随着那碧影上下浮沉。
天上人间,前世今生,过往种种,如走马灯一般一遍又一遍地掠过她的眼前。
百年前与百年后的,从妄枝山、湘水镇,再到褚镇、皇宫、玉人城……
青年的身影不断出现在她眼前,而他每一次的出现,都会带来比前一次更加强烈的情愫。
人们将这种感觉,称之为心动。
孟姝随手拎起一个酒坛,借着月色仰头猛灌一口久,辛辣的滋味入鼻,却怎么都呛不下心中阴霾。
百年前,她第一次遇到扶光。那时的她在鬼族祠堂前练剑,对这个突然出现的神族神君充满了好奇,除此之外还有戒备。
他窥见了她端正娴雅表面下的顽劣叛逆,那是她最大的秘密,
在天上,他是不染尘埃的神君,掌管天序,是天边灿阳,亦是神月。再见,他却摇身一变,换上冷厉黑袍,成了新任鬼王。
“骗子。”借着月色,看着坛中酒水粼粼,倒映出女子清丽面庞,孟姝垂眸,收紧了抓着酒坛的手。
她还记得,自己曾经问过扶光,当初为什么要继任鬼王?那时的她还没恢复记忆,却下意识觉得是因为他与鬼王相熟,朋友相帮的缘故。
可扶光却说他不知道。
哪怕后来恢复了全部记忆,他也没告诉她。
直到她从兰子舟的口中听到了真相。
有泪水顺着女子脸庞,滚落在坛中,溅起清醇酒水,使得人振聋发聩。
他是为了她,才弃了神职,入了鬼道。
“孟姝,你是不是也奇怪,明明百年前自己已在大战中魂飞魄散,却为何还能在百年后得以重生”
“是因为扶光。”
心里头仿佛有个点被触动,孟姝震惊抬眸间,大脑发白,只见眼前仙君一改往日,神情凝重,下一秒,他的话却如平地惊雷,让她心神俱震。
“在你战死的那日,扶光曾赶去过妄枝山,但到底迟了一步,只能眼睁睁地看你在他面前陨落,从那以后,扶光一蹶不振,甚至想跟着你去死,好在帝君拦住了他。”
“但他并没有死心,他知你此生最大的心愿是鬼界安稳,便不惜自辞神职,受九重天雷之劫,也要入鬼道,任鬼王,那时,他甚至还走过洗神台。”
说到此处,就连向来放荡不羁的兰子舟也红了眼眶,声音哽咽,再闭上眼,那日扶光浑身带血,苟延残喘地一步步走过洗神台,历经洗髓之痛,最后终于度过雷霆焚根阵,在出阵前倒下被天帝救出来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他抹了抹眼角的泪,红着眼气愤他:“可他就是一个疯子!我和帝君都以为让他继任鬼王后他会从此消停,不再折磨自己,可你知道吗,为了救你,他不惜拖着伤体,瞒着我们所有人偷偷去了菩提仙山!”
那可是菩提仙山,足足有八万两千级仙阶的众巅之界。
菩提仙尊隐世多年,曾有规矩,若是想让他出山,无论人神,都须三步一叩拜,并闯过仙阶之间的关卡,到达仙山之巅才有与他一见的机会。
听到这里,孟姝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宽大衣袖下的指尖止不住发颤。
“他……”她的声音艰涩哽咽,在强忍着眼中泪水。
“不错,”兰子舟仰头长叹,握紧了拳:“他就拖着那样一副身体,从菩提山脚下,一阶一阶,三步一叩地爬上了菩提山巅。”
且不论仙山之中关卡凶险,光是那八万两千阶便让人望尘莫及。
兰子舟别过忍不住落泪的眼,声音低哑,咬牙道:“孟姝,他可是神君啊。”
那样骄傲清冷的一个人,如同无头信徒般,恭敬虔诚地一路叩拜,只为抓住那点渺茫得可怜的希望,去求一份机缘。
即将入秋的凉风吹过浅池,拂过她肩边落发,想到这,孟姝再也忍不住,将脸深深埋在双手之中,肩膀剧烈颤抖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该是何般滋味。
她只觉得,心脏那处隐隐作痛,这种疼痛要比先前任何一次死里逃生的伤更痛。
他堂堂天界神君,本该做那高悬圣洁的明月,令人瞩目的太阳,却被她拉入地狱。
辞神职,入鬼道。
这六个字入针一般扎进她的心里,密密麻麻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九重天雷、洗神台的雷霆梵根阵、菩提山上八万两千级仙阶……他苦守鬼界百年,同时也被神族指责了百年……
即使这样,百年前,他仍不肯承认自己喜欢她。
孟姝直到这一刻才恍然发觉,是她想错了。
百年前的前尘对她来说是心中隐隐的一根刺,她一直以为扶光是因为人间这一遭才对自己有了情意,百年前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可真相却不是这样。
百年前他就已经动心,那日的妄枝山他也来过,只是她并不知道,现如今她明知会伤害他,却还是隐瞒神血一事,打着自以为是为他着想的名号,将他越推越远。
但真正的两情相悦,应当是共同面对。
想到归位后自己对他故意作出的疏离举动,孟姝只想一巴掌扇醒自己。
孟姝啊孟姝,你如此行径与那负心薄幸之人有何区别?
泪水与酒水夹杂着咽下,浓郁酒香怎么也掩不住其中酸涩。
月光孤影下,一滴清泪滚落在地,苏醒归来的鬼王终究是醉在了这片月色中。
第207章
除了几名仙侍,宫内并无他人,此时寂静得出奇。屋中,仰陶正准备剪烛歇下,却听见外头传来动静,紧接着宫铃轻响,是有人走进。
显然,来人并没有打算隐匿脚步声,否则也不会任由宫铃发出响动。
仰陶蹙眉,神君去了人间,宫中也没有其他人,都这个时辰了会是何人突然到访
他急急披上外袍,正要推门而出时,想了想,还是拿起了一旁的烛台,这才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缝探出头。
院中月色皎洁,仙廊下又有宫灯明亮,他清楚地看见一人穿过花圃,踏上仙廊,拐向左侧,走到浮阙宫中那扇紧闭的铜华殿门前。
仰陶见状,神色一变,一边匆匆跑去,一边叫住那人:“殿下!”
仙廊下,白玉流羽灯灯火摇曳,随风轻晃,勾勒出女子单薄身影下的碧纹裙摆。
眼见孟姝就要抬手推开那扇殿门,仰陶震惊地瞪大了双眼,连忙使出瞬移术挡在门前。
“殿,殿下,你怎么来了?”
女子神情落寞,眼眶带红,似还有馥郁酒气传来,仰陶有些惊*讶地抬眼,下意识朝她身后一看,结巴道。
“浮阙宫有一偏殿,被扶光亲手设下结界,百年未曾打开,仰陶他们都知道那是扶光的禁地,平时从不敢过问。孟姝,你如果想知道更多,不妨去那看看。”
孟姝抬眸,目光穿过仰陶,看向被他挡住的那扇殿门,耳边响起兰子舟与她说的话,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
“让开。”她语气平静得诡异。
“殿下,这里面真的不能进。”
仰陶神色难掩慌张,孟姝更加笃定这殿中定有什么,上次来时她便发现了。
“殿下,神君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要不然你问问神君”仰陶紧张得手心出汗,他明知孟姝若要硬闯,他是万万拦不住的,现如今,只能寄希望于扶光设下的结界。
想着,仰陶偷偷摸摸地翻动藏在身后的手,正准备给扶光送去消息时,眼前女子却冷不丁开口。
“仰陶。”孟姝看向他,眼神扫过他的手。
她向来是眉眼含笑的,第一次见她如此严肃,仰陶忍不住发怵。
他吞了吞口水,认命地往旁一退,那扇紧闭的殿门便一览无余地落入孟姝眼中。
看着眼前女子,仰陶心中暗叫不好,今日这是怎么了,让孟姝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不告诉扶光更不是。
毕竟得罪了神君是他失责,得罪了孟姝扶光更是不会放过他,一时间仰陶进退两难,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孟姝抬手摸上殿门。
“神君啊神君,殿下就要发现了,仰陶实在拦不住,只希望你的结界殿下解不开……”
就在仰陶默默祈祷间,只见在孟姝手掌碰到铜华殿门的那一瞬,金光浮现,门前果然凭空显现出一道结界屏障。
是扶光的气息不错。
孟姝眼神一默。
见状,仰陶眼眸一亮,面色难掩欣喜,可还不等他彻底松下这口气,下一秒,他的笑意便僵在嘴边。
一道流光从孟姝右腕飞出,毫无征兆地被面前屏障吸入,紧接着,神光璀璨间,那结界一晃,竟就在眼前这般轻而易举地化开了。
仰陶不可置信地眼神落在她还未来得及放下的右手上,在那里,腕上银羽栩栩如生,圣洁无垢,自带神芒。
鬼王殿下身上,竟然有神君的神力
于是乎,仰陶心中那最后一点希望也泯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孟姝推开门,正大光明地走了进去。
仰陶:“……”
神君,这下不是我不帮你,而是实在拦不住呀!
刻着云鹤祥云的铜华殿门被推开,一道刺眼的光芒破开黑暗传来,四周空幽寂静,唯有殿中穹顶之下光亮莹莹,散发着惊为天人的光芒,映亮了这殿中天地。
珠灯溢彩,宝气内蕴。
那是一盏极其巨大,形制奇古的神灯,乍一看去,若金若玉,又飘逸似垂云,灯之顶部上覆华盖,以流霞织就,周身饰青鸟珠片,角间饰彩珠凤凰,沉静地铺展于半空。
华盖之下,垂泻而下的素蓝络绳根根分明,用彩珠串起的珠帘飘带于栩栩光影下泛着华光。
更为惊奇的是,那灯盏剔透如无物,内中并无烛芯,方才孟姝推门而见的耀眼光亮,皆是由其间的三团灵火悬聚而成,而那四处溢出的灵力光彩,也皆是源自于此。
殿门边的女子停住脚步,抬眸怔然一顿。
“这是什么?”
仰陶跟在她身后走进,见状轻叹一声,放下手中烛台,拱手道:“禀殿下,这是三清灵火长明灯。”
“长明灯……”
孟姝好似明白什么,衣袖下的手指一颤,眸色复杂看来。
“这盏神灯还是神君早年间偶然寻得的,”仰陶一顿,最后还是说道:“自从百年前殿下仙逝后,神君便亲手点亮了这盏长明灯,并以本源神力滋养,才能保其长久不灭。”
当再次想起这事时,仰陶还是止不住叹息,他垂眸:“长明灯可为魂灵引路,神君知道殿下身死魂飞魄散,不入轮回,怕殿下一人在九幽中漂泊无依,找不到归来的路,这才以此灯作引……”
仰陶一顿,抹了抹眼角泪花,接不忍道:“殿下,其实神君一直是在乎您的。您别怪小仙多嘴,他比任何一个人都希望您能平安归来。继任新鬼王去往鬼界前,在每个夜不能寐的夜晚,他都会独自来此殿中陪着这盏长明灯,从那以后更是设下结界,不许任何人靠近。”
仰陶仍记得,那时浮阙宫有名仙侍因好奇闯入这殿中,扶光为此还发了好大的火。
那是仰陶在宫中多年来,第一次见扶光如此生气。
仰陶道:“后来神君瞒着所有人偷偷出去了一趟,半死不活地被帝君带了回来,一直沉睡不醒。”
说到这,他的声音止不住地发颤,哪怕百年过去,可那一幕仍深深刻在他脑海中。
“我们都不知道神君去哪了,本以为他会从此长眠,可好在后来有一天,他醒了,但他好像忘记了很多……”
仰陶声音渐渐弱下,他擦了擦眼泪,偷偷看了眼前头的孟姝,压抑着哭腔道。
闻言,孟姝睫毛轻颤,一滴清泪划过脸庞,在长明灯的光影中重重坠下。
是了。当年扶光上菩提仙山后不知与菩提仙尊交易了什么,在换她轮回一世的背后,他昏迷不醒,甚至陷入心魔,才有了后来她亲手抹去关于自己的记忆一事。
所有的一切,在百年后的此刻得到了闭环。
见孟姝紧蹙眉心,低垂的眼眸中泪光闪烁,仰陶看向那光亮满盈的长明灯目光动容,在担忧之后更多的是庆幸。
虽说扶光醒来后便不记得自己当初为何要点亮这盏长明灯,但他每次夜不能寐时,还是会习惯来此待着。
直到多日前,鬼王苏醒,神君归位,他带着最初的心意,再次踏入了这。
仰陶想,过去的那些年,扶光也好,孟姝也罢,他们都太苦了。
长明灯供奉百多年,好在他要等的人终于回来。
……
人间龙麒城,柳宅内院中一处紧闭的房门被人由外推开,女子身披夜露,风尘仆仆地赶回,刚一进门,便急切地在屋中寻找什么。
屋内灯火昏暗,只有一盏烧了一半的残烛烛火摇曳,在屋中落下朦胧光影。
她快步绕过屏风,却见整齐的床榻上空无一人。
孟姝不知想到什么,有些后怕地攥紧手心,四处张望,可屋中的确无人。
扶光不在这,那他会去哪?
正当她要急急离去时,她脚步一顿,突然想起什么,回眸一看,眼神落在后头小院。
扶光这处屋子与她那处有些不同,此处更加僻静,地方自然也就更大些,后头还有一个连屋的小院,院子虽小,但其中有不少花草。
有风自窗外吹进,青色素裙因女子脚步而翩然翻飞,她踏过门槛小跑向小院,果不其然,的确看到月下一人。
青年身姿如玉,身上月鳞锦袍因皎洁月色而镀上一层银光,更显其清冷胜无垢,彼时他正背对着她,听到声响,他眼睫飞快一眨,不动声色地整好腕袍一角,转身看来。
下一秒,还不等他站稳,原本站在那头的女子突然飞奔而来,冲进他的怀中,牢牢抱住他。
“你……”扶光一怔,心如擂鼓般跳动,他轻勾唇角,正欲开口时,却察觉胸前衣襟上有濡湿传来。
他愣住,明显感受到怀中女子的颤抖。
他用了些力气拉开她,掰下她挡着自己脸的手,当对上那双哭红的眼眸时,扶光大脑嗡地一白,神色顿变,紧张地抚上她的脸:“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亦或是哪里受伤了?”
话刚问出口,他就闻到了她身上传来的酒味。
酒气浓烈,怕是喝了不少。
他眼眸一沉,正要细细盘问她,只见眼前姑娘泪眼婆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双手紧紧揪着:“扶光,对不起,对不起……”
扶光明显愣住,眉头紧蹙:“为何要给我道歉”
方才慌乱间,他袖口理好的衣袍被弄乱,大片血迹暴露于月光之下,扶光心中一惊,正要连忙遮掩时,却被眼前女子拦住。
她忍着泪,轻轻摸上他的袖口,声音发颤:“很疼吧”
“天雷、洗神台、菩提仙山……还有反噬,都很疼吧?”
第208章
他眸光一颤,清冷眉眼似冰山化开,万千秋水倾泻而出,一瞬不瞬地看向眼前女子。
“你怎么知道……”
孟姝没有回答他,只是执拗地低着头,含泪攥紧他的手。
孟姝鲜少这般哭过。
看着她脸庞泪痕,扶光多少猜到了些什么,他叹了口气,心头某处彻底软下,难以自持地伸出手,温柔地拭去她的泪,轻扯唇角:“兰子舟此人最好夸大,你不要听他瞎说,一点都不疼。”
“骗人。”
孟姝抬头,眉心紧紧蹙起瞪向他:“你为我做了这么多,你却什么都不告诉我,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他挑眉看来。
以为百年前只是我一厢情愿。
孟姝垂眸,眼睫轻颤着:“扶光,直到我今日才知道,原来妄枝山上那一重重逢,是你走过八万两千级仙阶,尝过八苦,一步步求来的。”
当初玉符光下笼罩的,原是两个久别重逢的灵魂。
“可后来,我却对你说了那么多过分的话……”
扶光知道她会自责,这就是他为何不告诉她的原因,他不需要因怜悯而生出的喜欢,她更无需感到愧疚,从始至终孟姝并没有错。
是他百年前推开她在先,百年后若她喜欢上了别人……
扶光想,她有追求更好的权利,他不想以过去为要挟,以爱之名为她设下牢笼。
鬼王殿下,当是自在潇洒,举世无双的。
他看着她,深邃眼眸中有盈盈月色,更有她的身影,除此之外,覆寒秋水退去,暗潮汹涌的波涛间,便只剩下再难遮掩的情动。
他有些紧张地垂眸,看向她拉着自己的手,女子掌心温热柔软,在这一刻,他难得想贪恋些什么,却害怕自己的话说出口后,这份温暖便会离他远去。
但迟疑之下,他最后还是开口:“孟姝,我不想强迫你,如果你……”
话未说完,扶光神色突变,血色自他嘴角溢出,滴落的鲜血染红了他秀丽的白袍。
“扶光!”孟姝连忙扶住他,见他神情难捱,几乎痛苦地躬起身,孟姝眉心紧蹙,用自己的身体撑住他,让他靠着自己缓缓坐下。
她神色焦急,抓起他的手摸向他的脉搏,袖口落下间,她好似看见什么,眸光一顿,瞬间红了眼眶。
在他掌心中,竟浮现出一条狰狞的血纹,慢慢的,那血纹愈发清晰,并扩张向他脉搏。
“这是……”孟姝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可紧皱的眉头却暴露了她。
怕吓到她,扶光忍痛睁开眼,想要抽出手:“我没事。”
可孟姝依旧紧紧拉着他,不由分说地摸上他的脉搏。
脉象虚弱,唯恐伤及心脉,看样子,这反噬加重已有一段时日了。
可他却什么都不说,任由自己硬抗着。
孟姝鼻头一酸,却怕他担心不敢哭,强忍住泪水抱住他颤抖的身躯。
她的额头抵着他的,鬼王之力从棠花钿印中流出,一点点飞向他的眉心。
青光笼罩下,她为他传输着灵力,扶光眉心紧蹙,因吃痛而紧咬着下唇,见状,孟姝心疼地用手指撬开被他自己咬破的唇,深深拥住他:“扶光,如果疼你就咬我,不要自己忍着。”
反噬之苦本就十分难捱,更何况他的反噬又是因为走过洗神台强修鬼道所致,那种万蚁噬心之痛不断折磨着他,险些要将他的理智击溃。
从前扶光尚能自己忍受,可今日不知怎的,许是这次反噬来得更为凶险,怀中女子紧紧拥抱着他,她的话语伴随着热气在耳边萦绕,鬼使神差地,他竟真的松开自己的唇,俯身低头,咬住了她的肩颈。
“唔……”
血腥味在嘴中漫开,他听到孟姝低声痛呼,混沌的大脑忽而清明,懊悔之意顿时涌上心头,正当他要松口,将孟姝推开时,谁料,她却将他抱得更紧。
“扶光,我想陪你一起疼。”
她的话在他耳边炸开,扶光大脑有一瞬的发白,再难克制的情愫毫无征兆地钻入他的心,密密麻麻惊起涟漪。
恶劣的,他竟真的想让她疼。
牙齿咬破底下瓷白细腻的肌肤,随着她吃疼抬颈,血珠在他齿间滚落,带着她特有的馨香。
不知抱了多久,反噬带来的痛苦渐渐退去,理智一点点回笼,而他额间也早已冒起薄汗,血腥味仍在唇中蔓延着。
扶光眸子一暗,舌尖勾起,轻轻舔舐掉女子雪白颈边被他咬出的血珠,眸色深沉,缓缓从她怀中撤出,与她相望。
“可好些了?”
动人月色下,她的衣裳微微散乱,肩颈处白玉般的肌肤上落有一抹刺眼的红,带着牙印。
那是被他咬破的。
孟姝见他愣神,担忧的眉心蹙起,以为是反噬还没过,抓起他的手又要把脉,可下一秒,青年却反手按住了她。
静谧的夜色小院中,四处花香飘逸,乍起的风意,悄无声息地吹动着两人相缠的衣摆,同时也吹皱了一池春水。
青年静静注视着她,暗涌眸色间的情愫几乎溢出。
方才的反噬虽严重,却也让他确定了一件事。
见扶光不语,只是沉默地看着自己,孟姝被他盯得心头一乱,正欲别开目光时,眼前的青年却开口了。
“你说你不知道我做了什么,可我也一直没有问你,魂飞魄散有多痛,在九幽有多难熬。”
“黑暗很可怕吧”他望着她。
她轻愣,虽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个,在还没反应过来时就已下意识地点头。
“那你想不想试试,两个人一起走的感觉”
从此以后,不再害怕。
四周静谧一瞬,呆住片刻后,孟姝猛然抬眸,撞入那双盛着柔和春水的眼,与此同时,耳边渐起的风声中,似乎还夹杂些什么。
孟姝无比确定,那是她的心跳。
没有哪一刻,心动比此时浓烈。
在青年惊讶的眼神中,她捧起他的脸,俯身吻住他的唇,一点一点,带着生涩,慢慢吻去他唇上血渍。
温柔倾入月色,微风缱绻地缠绕过院中双影,他的手臂环过她腰间,她与他相望,眸色动人地低语:“扶光,这就是我的答案。”
百年前也好,百年后也罢,她的答案从未曾变过。
九幽的黑暗如同无尽深渊,而在此刻,她只想弃暗投明。
……
小院门前,有两道身影相依偎,孟姝靠在扶光怀中,与他一起仰头望向天边明月。
“神血”听完她一番话,扶光眉心轻轻蹙起。
孟姝点头,从他怀中坐起:“不错,这就是鬼王一位为何血脉相承的原因,而那群黑衣人一直在寻找的,就是神血。”
“虽不知他们要找神血的目的是为何,但种种迹象表面,他们恐怕存有异心。”
扶光不知想起什么,眉梢一扬:“所以你之前千方百计的想疏远我,就是怕我会受你牵连”
见孟姝不说话,扶光便知道自己猜中了。
他没好气地捏了捏孟姝的脸,低笑出声:“我的鬼王殿下,你就这么不相信我”
孟姝知道自己理亏,只好连忙摇头示好:“我错了神君大人,我保证,再也不会有下次!”
扶光本就没生气,他反倒有些心疼。
“孟姝,你答应我,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情,顾好自己最重要,明白吗?”
青年看向她的眼神带着化不开的温柔,他生得本就好,现如今含情脉脉看向他人时,反倒多了几分难掩的风流。
孟姝看着他眉尾红痣,若有所思,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的伤不能再拖了,我听兰子舟说,天帝那或许有办法,要不然你明日便回神界”
吞金煞已死,困扰龙麒城多年的诅咒总算消失,扶光与其留在这,还不如回去养伤。
见他又要拒绝,孟姝连忙开口:“王高茂那边我自己能应对,你别忘了我可是鬼王,想要找一魂灵还不简单?”
她戳了戳他的手臂:“倒是你,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是不是就想让我担心”
见她故意激将,扶光不免失笑,只好点头应下:“好好好,我明日就回神界,若人间有任何事,你立马传信与我。”
他并非不相信孟姝,她是鬼王,自然有独当一面、护自己无恙的本事,只是……他有些舍不得她。
“什么时候神君大人也变得如此黏人了?”孟姝噗嗤一笑。
“快了,等龙麒事毕我也要回鬼界,倚长老的后事须我亲自盯着,更何况……”
孟姝神情冷下,眸色一变:“那个人潜伏鬼界如此之久,是时候该将他揪出来了。”
前几日段之芜给她传来消息,她的猜测并没有错,当年黎华与青墨之死的疑点,怕是与此人脱不开关系。
深夜的院中一片寂静,孟姝眼神微凉,看着那泼墨般的黑夜时带了几分杀意,缓缓攥紧了手。
这么多年了,新仇也好,旧账也罢,她都要跟他一一清算。
第209章
半个多月前,沈禛刚到时沈褚礼便回了京城,现如今吞金煞一事解决,王世焱贪昧官银一案也有了确切的证据,王家被抄,昌王通收归朝廷,沈禛也在今日即将启程回京复命。
临行前,他约孟姝在云霄楼相见,并给了她一样东西。
“这是……”孟姝看着他将那梅花剑穗从随身佩剑上取下,递给自己。
她抬眸:“你真的不亲自去见见她”
沈禛摇头。
当年苏暮死因一事水落石出又如何哪怕他不是凶手,可姐姐之死仍是他与苏素之间不可跨越的鸿沟。
就像她曾说的:“沈禛,我无法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和你在一起。”
这些年来,沈禛曾在无数个日夜里深思熟虑,辗转反侧。
他放不下苏素,却也不能阻止她奔向更好的未来,或许,她早就不需要他了。
想着,沈禛自嘲一笑,眼神终于从梅花剑穗上收回,看向孟姝:“我们俩造化弄人,时至今日恐缘分已尽,无论她恨我也好,怨我也罢,她喜欢自由,喜欢无拘无束,那我便祝愿她一世乘风,随心自在。”
没想到在战场上所向披靡,被百姓奉为“保护神”的骁骑将军也会有如此落寞的神情,孟姝看着他,想要张口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只能化作一声轻叹。
身为旁观者,她看出沈禛与苏素分明对彼此还有情意,可就像他说的,哪怕一切真相大白,他们也不可能再回到原来的模样。
暮春暮春,苏娘子苦守人间,费心经营的这家酒楼,原是取自姐姐名讳。
对于她而言,姐姐的离去是无法释怀的。
孟姝深谙这一点,因此她不能多说什么,更何况,她不过是局外人。
苏素与沈禛的缘,还需他们自己来寻。
她收好那枚梅花剑穗,并答应沈禛一定将它送到苏素手中。
待她从云霄楼回到柳宅时,已经日上中天,好在秋意渐浓,走在日头下也不见暑热。
柳鹤眠看见她时她正提着一壶酒,许是特地给穆如癸买的,她前脚刚跨过门槛,后脚柳鹤眠便叫住了她。
“孟妹妹,你让我查的事有消息了。”
他递给她一个腰牌,腰牌为木质,上头还雕着好看的花样,其中刻着“永兴阁”三字。
“永兴阁是龙麒城最大的嫁衣坊,据店主说,半个多月前王高茂的确来定过嫁衣,并且都要了最上乘的品质,就连首饰也是价值连城。”
看来她的猜测并没有错。
孟姝默眸,接过那块木牌,神色略显凝重。她将手中的酒交给柳鹤眠,正欲转身再去一趟昌王通时,却被柳鹤眠叫住。
他有些奇怪地抬眼,目光盯向她的肩颈,在靠近脖子处,那里明显红了一块。
他指了指:“你这是怎么了?”
孟姝一愣,在察觉他说的是什么后,连忙侧身挡去他的目光,轻咳一声:“没什么,可能是最近蚊虫多,昨日在花园被咬了。”
“你别说,这蚊子还挺毒,怪痒的。”说着,她还欲盖弥彰地挠了挠。
好在痕迹不是很明显,只是有些发红。
孟姝庆幸地想道。
见状,柳鹤眠有些疑惑地挠了挠头,现在都快入秋了,蚊虫还这么多吗
他若有所思地点头:“看来我今日得吩咐张叔,让他多备些艾草,给大家都发点。”说完,他便拎着酒壶离开了。
孟姝舒了口气,转身出了柳宅门,朝昌王通的方向走去。
昌王通门前还是一如既往地萧条,唯一不同的便是多了几名衙门守卫。
现如今昌王通由官府接手,龙麒城的衙役认得孟姝,用府尹杨算的话来说,这位可是那位“贵人”派来的人,他们怠慢不得,见状连忙开门将人迎进。
孟姝跟他们寒暄了几句,直至大门重新被关上,她这才收起笑意,抬步走到那尊貔貅浮雕面前。
彼时那貔貅浮雕前摆了一个供桌,里头尸体早已被衙门搬走,那供桌上摆满了符纸香烛,这还是杨算特地找大师做的,美曰其名是为朝廷驱散阴气,毕竟从今往后昌王通便归朝廷接手,这里曾经死过人,死相还如此可怖,传出去到底不光彩。
想着,孟姝还觉得有些好笑,先前他还曾在肖飞魁面前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不信鬼神,现下大师找的倒是勤快。
更巧的是,他找的这位“大师”便是柳鹤眠。
自从柳氏夫妇去世后,新开的票号“熹微”交由柳舒云打理,柳鹤眠只做背后东家,但他也不想闲着,便决定好好发扬《易经》所学。
于是他便在街头支了个小摊,本以为要许久才有起色,但意外的,他的名声渐渐在龙麒城打开,因此前些日子杨算问她可有做法的道士举荐时,她却说有一人比“道士”更为合适。
但举荐为举荐,柳鹤眠最后是如何说服杨算的,孟姝便不知晓了。
帮官府做事的事情传出去后,柳鹤眠“柳大师”的名气也算彻底被龙麒百姓所熟知,这些日子来有不少人家求其登门,更有价金高者欲拉拢柳鹤眠,但对于寻常百姓,他仍旧只收“三文钱”,除非对方的确家底显赫,毕竟现下他的确手头拮据,还需养着柳家一宅子人。
孟姝走到供桌前,随手掸去了粘在符纸上的烟灰。
她之所以向杨算举荐柳鹤眠,除他的确一身本领无处施展外,孟姝也有自己的打算。
她特地让柳鹤眠借着来昌王通的机会,观察昌王通的布局。
果不其然,与先前王宅一样,这票号布局也呈死相。
俗话说“富贵险中求”,昌王通既为死局,其本身风水财运定是下乘,起初孟姝听柳鹤眠说后还百思不得其解,王世焱既然想求得富贵,那为何要将昌王通布局如此
是柳鹤眠却点醒了她。
正所谓福祸相依,这也是王世焱为何将貔貅浮雕建在此处,而不是建在家宅中。
他用比死气更大的血气压住了这方死局,在两者抗衡下,自然会迸发出更大的财气。
因此昌王通的死局越无解,王世焱所换取的财气便越大。
说来也是心寒,他的两个儿子,竟都是死在亲生父亲的算计之下。
那何氏呢?
她的死,孟姝更好奇。
想着,她抬步向前,按下机关,推开那处貔貅浮雕。
这里原本应是放着王高茂的尸体,就如同在老宅看见的柳不言尸骨一样,但此处已被官府善后过,就连血迹都擦得一干二净,一点腐臭也无。
孟姝收回目光,右手指尖凌空捏决。
好在鬼王招魂,无需外力,只要心念一动即可看出魂灵走向。
于是乎,在静悄悄的昌王通中,四周笼下一层黑暗,透过窗楣的天光被阻隔在屏障外,随着缕缕青光浮动,结界形成的瞬间里,有一串血脚步缓缓出现在貔貅浮雕旁。
来者是个二十左右的年轻人,还穿着那日柳舒云为它亲手准备的蓝纹玉袍锦衣,高瘦挺拔,又比寻常富家公子多了几分读书人的书香气,难掩斯文。
和柳舒云倒是意外的相配。
可唯一骇人的,便是它的眼窝处。
见到它,孟姝并没有意外,她今日特地来昌王通就是为了寻王高茂的。
昌王通虽不是它死时的地方,可却是它怨气最重之地,它既然还在人间弥留,便不会舍得离开这里。
女子的目光从它脸上扫过,最后落在那双失了眼珠的眼窝处。
“殿下。”被孟姝召来,自然是知道她的身份,王高茂垂眸朝她拱手。
观它神色,似早就知道她会找来。
“子时三刻,龙麒生人,王高茂是也”
“是。”
“我观你魂魄离身已久,为何迟迟不归冥府”她平静问话。
王高茂想了想,再次拱手:“因为梅花血印。殿下也知,梅花血印会隐藏鬼气,故而黑白两位常使并没有前来勾魂,我实在不知如何上路。”
它这个借口找得倒是好。
孟姝唇角一勾,许是吞金煞最后一位吞金者,王高茂身上的鬼气要比先前其它人更重些,怨气自然也就更大。
那黑纹面人许是想将它培养成下一个恶鬼,便故意移用吞金煞身上的一点梅花血印的力量,隐藏住了它的鬼气,这才使得黑白无常没有察觉。
“除此之外,你就没有别的私心”
王高茂闻言,身形一僵,不敢回答。
只见眼前女子的目光依旧落在它身上,语气听不出喜怒,幽幽道:“王高茂,你已非尘世中人,对凡尘不应有太多眷恋,更何况……”
“竟敢以魂灵之躯,插手凡人生死。”
她语气忽而转冷,眼眸一沉,目光锐利地扫向它。
强大的压迫感袭来,王高茂蹙眉,肩胛却止不住地发颤。
她怎么知道……
许是看出他心中疑惑,孟姝唇角轻勾,转身看向那堂中柜台,负手道:“说吧,为何要杀何氏”
第210章
孟姝眸色平静地看向眼前人,见王高茂仍是闭口不谈,她没多言,只是从袖中掏出一个物件,抬手放在王高茂前的供桌上。
那是一块巴掌大的腰牌,上面花样精致,并刻有“永兴阁”三字。
王高茂眉头一皱。
看来孟姝早已知晓,也没有再瞒的必要了。
王高茂伸手想拿那块腰牌,可它忘了自己已是魂灵,手指穿牌而过的那一刹那,它明显一怔。
“不错,我娘是我杀的。”
它垂眸,神情黯然,不自觉地攥紧手心,脊骨似在颤抖。
“我杀她,是因为她要杀舒云。”
果然。
孟姝了然抬眸,只听王高茂继续道:“在我死之前,我从来不知道吞金煞一事,更不知道我一直以为病死的兄长,竟是被父母亲手所杀。”
直到那日王世焱给他下药欲刨他眼之前,他都一直以为王氏夫妇让他娶柳舒云进门是出于好意。
不错,王高茂喜欢柳舒云,喜欢了很久。
“我与舒云从小青梅竹马,我们两家家宅邻对,儿时常常一起玩伴,可后来,随着昌王通与留盛润的生意竞争愈来愈大,家中长辈管教得严,我们便慢慢不再一起玩耍。渐渐的,就不再来往。”
可王高茂一直记得这个对面柳家的姑娘,这颗朦胧的种子随着少年人一天天长大,在心里生根发芽,最后情根难拔。
但长大后的王高茂也明白,自家父母与柳氏夫妇往来并不算融洽,平日里也只是维系些面皮关系,慢慢的,家里不再提起那桩娃娃亲,他虽喜欢柳舒云也不敢戳破求娶,怕会再激化两家矛盾。
于是乎,这个秘密藏在他心里就藏了一辈子。
是了,柳舒云并不知道自己心意。
想着,面前的魂灵苦涩一笑:“她或许至今都以为,我娶她是父母之命,可她并不知道,那日爹娘告诉我要向柳家提亲时我有多欣喜。”
泪水从魂灵空洞的瞳孔中流出,滴滴滑落脸庞,落在了供桌下掉落的符纸上。
“但我终究还是害了她。”
他满心欢喜的要娶她,却不知此举已将她拉进一个恶毒的圈套,亲生父母要杀自己,而他刚过门的妻子成了孀妇,还被王氏夫妇当成替死鬼,被污作克夫的凶手。
“所以你不敢见她”
孟姝没有想到,在这一桩离奇命案背后,居然还藏着这样的故事,她不免默眸唏嘘。
“我现在这副模样,如何能让她瞧见”面前的魂灵颤抖着,捂住了自己的脸。
“她的丈夫是王高茂,而我是个阴间魂。”
吞金煞附身王世焱之身,因此在杀王高茂并刨其眼珠时使了障眼法,肉体凡胎根本无法察觉尸体异样。
于是在肖飞魁上门时,王世焱虽意外,却并不害怕,因为他知道哪怕仵作验尸,也只能验出王高茂是死于自尽,并非他杀。
更不会是被鬼所杀。
但更*残忍的是,王高茂虽断气,可他的七魂六魄仍在四周游荡。
“是天灵盖的那处朱砂符咒,封住了我的魂魄,并借梅花血印压制我的鬼气,因此黑白无常并没有察觉,我也阴差阳错逗留世间。”
孟姝眼神一顿,有些不忍地别过眸。
她明白了,那日王高茂是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亲生父亲挖去了自己的眼睛,而他的母亲则是父亲的帮凶。
这样的一对父母,让王高茂如何原谅
“他们毕竟是我爹娘,我心灰意冷,本想挣脱封印一走了之,可那日在我尸体前,他们竟还谋算如何将我的死因推给舒云,辱她名节,并设计逼她自缢。”
王高茂握紧了拳,也正是因此,它才决定继续借机留在阳间。
好在那日柳舒云成功自救,肖飞魁又恰好登门,这才逃过一劫。
王高茂本以为王氏夫妇会就此消停,却没想到他们还想杀柳舒云灭口。
“老爷,那柳家丫头看着柔柔弱弱,实则是个硬脾气的,我担心……”
“那就杀了她。”卧房内,王世焱见何氏一副大惊小怪的模样,不耐地皱了皱眉,轻飘飘道,仿佛杀人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反正杀一个也是杀,再多一个也没什么所谓。”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这番谈话皆被游荡在附近,故意监视的王高茂听见。
闻言,何氏面色一喜,目露疯狂。
王世焱说的对,一个女人而已,手无缚鸡之力的,想杀她还不容易
就在何氏盘算着要如何动手才能悄无声息地灭口时,王世焱却突然面色一变,说要去昌王通。
“你可知道王世焱突然来此是为什么?”孟姝问。
王高茂:“为了延长附身的时间。”
“吞金煞附身还有限制”
王高茂点头:“吞金煞虽是恶鬼,可它的力量到底是通过梅花血印吸收大量怨气而来,力量并不稳固,因此王世焱时不时便要到貔貅浮雕前吸收吞金者的怨气,除此之外,像你们所分发的香囊,里头有用鬼力加持的避鬼符,自然也可以阻止吞金煞的附身。”
想到这,王高茂还是十分感激孟姝他们的,若非他们的香囊,那日吞金煞对柳舒云动手时,他或许没有把握与之抗衡。
闻言,孟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看来香囊的用处还真不小,多亏了柳鹤眠和阿爷。
“那日我爹娘来了昌王通,可他们并不是一起离开的。我娘见钱眼开,说要挪些藏在楼里的官银走,我爹便先走了。”
“所以,你就是趁此机会杀了她”
王高茂却沉默。
那日何氏装了好些银票正欲离开时,不知想到什么,转身来到貔貅浮雕前,学着王世焱的样子偷偷打开了机关,王高茂的尸体就暴露在她眼前。
可她并没有害怕,反而隐隐兴奋。
她伸手触碰那浮雕,面露疯狂:“你既然可以借他力量,为何不能借借我我思来想去,若是也能有那般神力就好了,这样我还何愁富贵要杀那贱蹄子岂不是轻而易举”
“到那时,我也用她的眼睛,前来供奉您,可好”
她神情诡异,仿佛眼前的尸体并不是她的亲生儿子,而是能赐她荣华富贵的无量天尊。
飘荡在暗处的王高茂一阵恶寒,可就在此时,那貔貅浮雕一动,外头镶嵌着的眼睛竟开始冒出红光。
那力量王高茂很是熟悉,正是恶鬼之力。
眼见梅花血印分出的恶鬼之力要上何氏的身,她的神情愈发癫狂,王高茂只好上前将其扯开。
推搡间,何氏便后退摔在了柜台旁,怀中银票散落一地。
那时的何氏已经失去了理智,右手呈爪状屈起,准确无误地朝王高茂袭来。
王高茂见状一惊。
它自己现在是游魂之态,可何氏竟能看见它不仅如此,她如同被吞金煞附身了一般,一招一式都像极了那恶鬼。
可吞金煞不可能同时附身两人。
王高茂明白,他刚刚晚了一步,还是有恶鬼之力上了何氏的身,现如今她的眼中只有杀戮,若是放她出去,定会杀了柳舒云!
但自己刚刚身死,魂灵尚且虚弱,道行更是不够,面对何氏它节节败退,无奈之下只好自焚一魂,这才反杀了何氏。
回想起那日,王高茂仍是动容的。
它没有王世焱与何氏的心狠,当亲手杀了自己的母亲时,王高茂身为魂灵竟落了泪。
“那你又为何要将何氏的死状伪装成吞金煞所为”孟姝眼神微眯。
这才是她最困惑不解的地方。
起初她想过嫁祸,可这对王高茂来说毫无意义。
吞金煞本就做了许多恶,它无需再嫁祸什么以此来定吞金煞的罪。
可没想到,下一秒,王高茂的话却让孟姝些许震惊。
“自然是通过何氏死状,向殿下传递线索。”
孟姝微愣,先前一幕幕在脑中闪过,她似捕捉到什么,眼眸微眯:“附身。”
不错,自何氏死后,孟姝一行人才确定了恶鬼杀人的手法,便是附身夺命。
“你既然知道我在追查恶鬼,为何不主动现身”
孟姝见王高茂不语,心下顿时有了思量,轻叹一声,无奈道:“王高茂,你已不是俗世中人,与柳姑娘已成前尘,若你继续逗留阳间只会耽误投胎转世。”
“我知道。”它垂眸,难掩落寞:“可我想,再看看她。至少在吞金煞消失之前护她无恙……”
不知听到什么,孟姝猛地抬眸,神色一变:“你说什么,吞金煞难不成还没死?”
那日吞金煞分明在她和扶光面前燃尽鬼力自焚,这才引得柳宅阵法大开火光冲天,它怎么可能还没死
柳宅内,柳鹤眠刚要出门去“熹微”看一看,谁料刚一抬头,就见孟姝凭空出现,柳鹤眠被吓了一跳,正欲与她说话时,却见她神色匆匆,急忙忙就要朝里走去。
在看见柳鹤眠时,她的目光从他腰间扫过,眸色晦暗:“柳鹤眠,我阿爷可在房中”
“没有啊,”柳鹤眠疑惑地挠了挠头:“我方才送酒的时候他不在,我就把酒放在了桌……诶孟妹妹,你去哪!”
话未说完,就见孟姝面色一沉,下一秒便消失在原地,只留柳鹤眠一人在风中独自凌乱。
“这一个个是怎么了?先是扶光离开,孟妹妹今天又奇奇怪怪的……”
柳鹤眠摸不着头脑,只好看着孟姝离去的方向蹙眉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