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朝历代,只要事关钱财,那便是一场顽疾,若不及时解决,只怕日后会酿成祸害。
“你故意引我相见,是想让我帮你”孟姝看向他。
她一向聪明。
沈褚礼笑。
前两日肖飞魁告诉他孟姝也来了龙麒城时,短暂的惊讶后,帝王沉着得可怕的理智终是压过情感,他开始想,能让孟姝一行人来龙麒城,想必这城内定还有其他古怪。
恰巧前些日子王家公子死得蹊跷。
沈褚礼一下子就明白了孟姝此行目的所在。
她也意指王家。
静谧无声的厢房内,沈褚礼抬步走近她,拿起桌上早就沏好的茶,茶香袅袅,萦然而过,不知备下了多久,正如多月前在燕凛府邸,他们第一次开诚布公相谈。
可眼下,不管是人的身份还是心境,都不一样了。
孟姝没接过年轻帝王递来的茶杯,唇角轻勾,眼神却淡漠地看向他:“陛下就是这样与我谈判的”
她的眼神落在他手中那杯茶,唇边忽而溢出一声浅笑,似带半嘲:“看来陛下的诚意,也不过如此。”
闻言,男人眉梢一扬,幽深如渊的黑眸静静看来。
屋中气氛一下僵持。
沈褚礼此人城府莫测,如今又站在了权力的顶端,孟姝本不想与他多有牵扯,但一想到方才柳舒云的话,想要查清王高茂死因一事并非易事,于是乎,她突然就改变了主意。
沈褚礼可以利用她,那她为什么不能借用他的手,帮她打通光明正大进王宅查案这一条路
所以她想看看,沈褚礼的底线究竟在哪。
孟姝的一番话无疑在挑衅其威严,本以为年轻的帝王会发火,谁料,他只是静默半晌,收回了举着茶杯的手,漆亮的深眸看来,带着意味不明的光:“你想要什么?”
不知不觉间,眼前女子的气势更甚从前,举手投足间流露的上位者威压,一点不亚于他,甚至隐隐占了上风。
沈褚礼不动声色地握紧杯盏。
虽不知她经历了什么,但沈褚礼能感觉的到,这一次的再见,他们谁都回不到从前了。
第186章
龙麒城毕竟是凡间,事关王宅,如今昌王通又在官府的眼皮子底下,孟姝不欲与官兵起冲突,也不愿惊动太多凡人,若能与沈褚礼联手借他之机进王宅,倒是个好机会。
眼前的年轻帝王眸色幽沉,晦暗不明,正静静的看着她。
过了半晌,他轻扯唇角:“简单。”
正好他是微服私访,不便出面,肖飞魁又是莽夫一介,龙麒城官衙那需要有人看着,孟姝倒是一个好人选。
帝王之心深不可测,能让他心甘情愿地与自己做交易,定是因为自己身上也有他需要的东西。
孟姝直言道:“但我亦有自己的要紧事,虽可以相助,但是不能时时盯着,也不想过多插手朝堂之事,贪腐一案,你还需再找一人负责。”
沈褚礼点头。
这是自然,哪怕孟姝不说,他也会再多派一个人全力接手贪腐一案。
“我不能离京太久,肖飞魁也要跟着我回京,至于人……”
他道:“过两日吧,想必已在路上,就快到了。”
眼见外头天色彻底暗下,该商谈的要事都聊完了,孟姝正准备转身离去时,却见问风敲了两下门,继而匆匆走进,附在沈褚礼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只见男人脸色一变。
孟姝蹙眉,本不欲多问,却见沈褚礼抬眸朝她看来。
她心中咯噔一跳,莫名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下一秒,便听他道。
“王夫人死了。”
待孟姝和肖飞魁赶到昌王通时,官府的衙役已将那三层高的飞檐建筑围了个水泄不通。
夜晚的龙麒城灯火通明,热闹人声交迭而起,处处透露着富庶繁华,却唯独眼前这处。
衙役已将四周街路封锁,一时间除了官兵衙役再无他人。
橙黄火光从檐下的悠悠灯笼里传来,笼绕过那恢宏大气的鎏金牌匾,“昌王通”三字在夜晚中泛着诡异的光。
见到肖飞魁,门前众人纷纷朝他行礼,有一身穿深色圆襟便袍,身材宽胖的男人从昌王通内匆匆走出。
他脖前有粒衣扣尚未扣好,看上去神情恍惚,应是突然得了消息赶来,却在看到肖飞魁后眼睛一亮,如同看到救命恩人般快步上前。
“肖将军,你终于来了!”
他后怕地抚了抚胸口,方才屋里那幕仍萦绕在他眼前,那股隐隐作呕的感觉又要翻涌而上。
好不容易缓和下后,他的目光一转,忽地落在了身旁的孟姝身上。
“肖将军,这位是……”
沈褚礼微服私访到龙麒一事保密得极好,若不是昌王通出事那日肖飞魁拿着令牌带兵登门,杨算根本不知道沈褚礼来了龙麒城。
肖飞魁颔首:“这位是孟姑娘,特来协助查案的。”
他上前一步,意味深长地看着杨算,低声道:“是公子派来的人。”
闻言,面前这位龙麒府尹一愣,眼神闪烁间霎时明白过来,正了正衣冠,朝孟姝点头拱手道:“原是贵客,下官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孟姝与肖飞魁不露痕迹地交换了番眼神,隐去眼底笑意,同样朝杨算拱手回礼:“杨大人言重了,在下孟姝,初来乍到龙麒城日后定少不了麻烦大人,还望大人不要见怪。”
“哪里的话。”
杨算抹了抹额头的虚汗,抬手将他们迎进昌王通。
昌王通门前守着一圈衙役,以及肖飞魁带来的甲衣士兵,见状纷纷给他们让路。
昌王通内静悄悄的,行止门前,隐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传来,就在孟姝即将跨入门槛时,她耳尖一动,抬头间,正好看见一角白袍从旁边檐顶掠过。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眼,随即跟着肖飞魁的脚步踏了进去。
昌王通共有三层,一层就是钱柜大堂,正中央墙壁处还刻有貔貅浮雕,那是许多票号都会有的象征,彼时堂内灯火正通明,四周角落还站着衙役。
孟姝刚一走进,便有一股刺鼻的腥味扑面而来。
许是有过挣扎打斗的痕迹,钱柜里的铜钱银锭散落一地,从台前一路滚落到地,而彼时前头的地面上正躺着一人,身体被白布盖着,大片大片的鲜血从白布底下溢出,泅成数滩。
那刺鼻的血腥味就是从这传来。
“肖将军,孟姑娘,你们可一定要帮帮下官,龙麒城平安顺遂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怪事!”
杨算叹息着,哪怕隔着白布,眼前还依旧浮现着方才看到的情形。
他是文官,担任龙麒府尹多年,一直战战兢兢,生怕行差踏错失了自己这颗脑袋,可眼下龙麒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几日给他愁得简直夜不能寐,再加上沈褚礼来了,这个消息就如同悬在他头上的一把他刀,他深知若是龙麒城不能度过此关,他这官做得怕是到头了。
龙麒城不是没有出过命案,可死状如此蹊跷惨烈的还是少数。
眼下他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肖飞魁和孟姝的身上,看向他们的眼神要比原来更为真切些。
见杨算如此担忧,孟姝观察了番四周衙役的神色,他们并非训练有素的官兵,脸上最是藏不住事,自孟姝他们进来这么久以来,他们的眼神就没往地上白布看过,看上去很是忌惮。
想着,孟姝上前一步,蹲下身,正欲抬手掀开那白布时,杨算突然出声:“孟……孟姑娘,你要不别看了,让肖将军看吧”
看着地上溢出的那大片血渍,肖飞魁多半能想到白布下尸体的惨状。
“杨大人说的是,还是我来……”
话音未落,眼前女子却好似充耳未闻,伸手掀开了白布。
“呕——”
四下有衙役受不了这场面,捂着嘴朝外跑去。
白布被掀开,一切血腥暴露在灯火下。
蜿蜒而至的鲜血,诡异扭曲的姿势,尸体上狰狞的爪痕,最为可怖的是……
孟姝起身,目光沉沉地看向那处。
在这具女尸的瞳孔处,有源源不断的鲜血从森森黑洞里冒出,顺着血迹往旁看,在尸体的左手边有两个血球滚落,没被染血的地方还留有凄白。
那是何氏的眼珠。
肖飞魁倒吸了一口凉气。
纵使他征战沙场无数,见到的死人数不胜数,可这样血腥场面他还是第一次见,何氏死相之可怖,连他都为之震惊。
也怪不得杨算会露出那样的神情,这些官差衙役如此忌惮。
让他更为惊讶的是,孟姝反应平平,除了神情有些凝重外却看不出丝毫惧怕。
“孟姑娘,这难道是猛兽所为”
他之前在京城中暗地里为沈褚礼办事,是听说过孟姝的奇人之处的,好不容易接受了眼前场面后,他咽了咽口水,问道。
这尸体的身上布有爪痕,看上去倒很像是猛兽所为。
“你见过会摆姿势的猛兽吗?”孟姝回眸道。
肖飞魁一怔,随即蹙紧了眉。
这尸体四周皆是翻落的银票,其中除了铜钱还有不少银锭珠宝,孟姝从中退出,目光从染血的钱币身上移开,看向杨算:“杨大人,不知王高茂的尸体现下在何处”
“王高茂的尸体早在几日前经仵作验尸无异样后就交还给王家人了。”
他疑惑:“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这么快……
孟姝眼眸微眯。
太奇怪了。
看来王家人比她想的还要警惕,说不定现在已经将尸体销毁,或者藏在了不为人知的地方。
“那你们二人可有见过王高茂尸体,可与何氏的一样”
肖飞魁摇了摇头:“不一样。王高茂虽说也死状惨烈,浑身都是血迹,但他的眼珠并没有被挖,身上也没有爪痕,姿势……也是正常的。”
这就奇了怪了,难道杀王高茂的凶手与杀害何氏的并非同一人
见孟姝沉思,看上去表情颇为严肃的模样,杨算心里直打鼓:“孟姑娘,肖将军,你说这不会是撞邪了吧?”
肖飞魁横目瞪来:“杨大人是朝廷命官,居然还信妖邪”
吓得杨算连忙摆手否认。
孟姝抬眸,打量的目光从二人之间掠过,笑道:“肖将军说的是,这世上本没有鬼怪妖邪,何氏之死定是有人故意作恶,杨大人莫要病急乱投医,再给我几日时间,定能将凶案查清,给杨大人和龙麒城一个交代。”
听孟姝这么说,杨算这才放下心来。
这位姑娘是沈褚礼派来的人,想必来头不小,在沈褚礼那定是能说得上话的,有她作保,杨算才觉得自己头上这乌纱帽戴稳了不少。
“既然如此下官就静候姑娘的好消息了。”
在杨算和肖飞魁离开之前,孟姝特意叮嘱让他们封锁消息,暂时不要透露何氏之死,以防给百姓造成恐慌,除此之外还要撤去这围着昌王通的层层守卫,只留附近几个暗哨盯着就好。
“孟姑娘,你真的不用我留下来帮你”临走前,肖飞魁犹豫着问道。
他今夜特地带兵前来,未曾想竟没派上用场。
“不必了。”孟姝婉拒:“不管是官兵还是衙役都太过惹眼,这样只会引起百姓骚动,肖将军不妨派人去盯着王宅,尤其是王世焱。”
待肖飞魁与杨算走后,这四周的守卫也全都撤去,偌大的恢宏楼阁里就只剩下孟姝一人。
四周静悄悄的,偶有夜风吹过时,引得橙黄火光轻晃,笼下一层阴影。
风声沙沙而响,争先恐后地从敞开的门外涌进,孟姝站在堂中,四周是散落染血钱币。
夜风吹起她的裙摆,素色衣裳荡起又落下间,女子眸色沉沉,目光无声地落在眼前尸体上。
“砰——”的一声,暗红漆门忽地关上。
第187章
黑暗中的貔貅浮雕森然而立,瞳孔处的光滑墨石幽亮,似在散发着绿光。
四周安静得出奇,孟姝余光瞥过,重新落在地上尸体上的目光变得深不可测。
一缕淡淡青光从她指尖跃出,飞向那姿势怪异的尸首,风声呼呼中,染血的纸币挥舞而动。
的确是鬼气。
孟姝收回手,眼眸变得深沉。
方才她就看出,何氏身上的伤并非人为,更非猛兽,而是鬼杀。
她眸子微眯,正要再次抬步上前探个究竟时,一道浓烈黑气从尸体上冒出,紧接着一串血脚印出现在眼前,正飞速地向楼上跑去。
几乎同时,孟姝反应过来,身如残影,运起轻功跟了上去。
素色裙摆扫过楼梯的木质扶手,她三步并作一步跑上,一手撑住扶手,侧腿扫过,灵力顺着她的动作打出,猛地撞上那团黑气,却又被它极为狡诈地躲了过去。
就在孟姝准备用法力时,正准备结印的指尖一顿,一抹腥甜涌上喉间。
她忘了,法力在凡间会受到天道压制!
先前她在取寂云剑时就已经消耗过多,如今又受有桎梏,法力只能使出原来半成。
“啧,真是麻烦。”她顾不得那么多,只好继续用武功飞身而上,紧紧跟在那团黑气身后,一路跑上了二楼。
昌王通的二楼是存放各类账簿的账房,抬眼望去一排排全是屋子。
孟姝站在廊前,四周静悄悄的,狭长房廊一点动静一无,风声悠过,只剩一扇扇紧闭的房门。
但孟姝知道,那“鬼”就躲在这!
裙摆下鞋履踏出,女子轻缓得几近无声的脚步落在铺木地板上,一点点向前移动,目光则警惕的注意着四周。
“嘭——”
左手边一扇房门忽地被撞开,孟姝下意识地想伸手,却发现门开后仍是一片昏暗,像是被风吹开的。
可楼下暗红漆门已被关紧,这昌王通内也没开别的窗子,根本不可能有风涌进。
孟姝知道,那根本不是风,而是恶鬼所带出的怨气。
孟姝抬手打了个响指,长廊烛盏应声而亮,昏黄火光洒下,终于照出了眼前景象。
这条房廊极其狭长,而拐上三楼的木梯则在房廊尽头,空荡荡的四周就只有她一人。
孟姝思忖着,正欲再踏出一步时,一道凌厉鬼气忽地从她后方袭来。
孟姝灵活翻腰躲过,手臂一伸拽过那团黑气就往前甩,将其狠狠砸在地上。
一阵嘶嚎响起,黑气之下,血脚印再次出现。
它移动速度极快,堪比之前在京城遇到的影鬼,眼见它又要跑上三楼,孟姝眼疾手快地抬手一挥,灵力涌动间,青色屏障瞬间将其阻隔,拦住了它的去路。
可谁想这恶鬼对昌王通似乎很是熟悉,昏暗之中它竟能准确无误地穿进一扇门里,待孟姝追过时,它已破开窗楣跳了出去。
彼时已至深夜,龙麒城内街道无人,只余街边灯笼随风而晃,而在这凡人看不见的一幕里,黑夜之中有团黑气从恢宏楼阁中飞出,紧接着只见素衣翻飞,有一女子紧随其后,身轻如燕地从楼上一跃而下,居然还能毫发无损地稳稳落地,继而又化作残影,飞檐走壁,紧追着前方。
黑夜中有冷光划过,从女子袖中飞出。
“何方鬼怪,竟敢在我面前装模作样。”
神气浮掠间,流光在空中化作长剑,随着剑身颤抖,发出阵阵铮鸣,寂云得到主人的指令,破开空气飞向那黑气。
“啊——”
一声惨叫响起,寂云刺穿那黑气,就在孟姝以为恶鬼会停下脚步时,一道红光却他人从它身上迸发而出,隐有符印涌动。
那是梅花血印!
就在此时,从夜中又飞来一道人影,秀丽白袍在夜中翩然生辉,竟比天边明月还要皎洁。
青年男子抬手接住那刺过黑气飞来的剑,绣着云纹的锦袍落下,白皙却有力的腕骨暴露在夜色中,与手中长剑所附寒芒几乎相融。
孟姝面色一喜:“扶光,抓住它!”
刹那间,如藤蔓般缠绕而出的神力从青年手心飞出,散发出璀璨金芒,一下子拉住那作势要逃的黑气,猛地将它从空中拽落。
随着黑气落地,恶鬼之力再也隐藏不住,浓浓怨气向四周震荡开,既而化作无数触手向两人抓来。
与此同时,那些触手竟在即将靠近二人之时变成了一个个面色无神,眼珠漆白空洞的百姓……
这一幕好似在哪里见过。
孟姝当即就反应过来,这是恶鬼创造出的幻境,眼前这些古怪的百姓便是怨灵所化,之前他们在庄文周的梦境中也曾遭遇过相似的攻击!
孟姝扶光两人相视一眼,身形几乎在同时间移动。
青年手腕一翻,手中寂云剑霎时便朝孟姝飞去,后者则十分默契地飞身落地,侧眸稳稳握住了那与她擦身而过青金色剑柄。
冷眸抬起,裙裾飞舞间,手起刃落,斩杀过眼前袭来的怨灵。
扶光立于檐上,一边单手打落那朝他抓来的怨灵,一边眼含笑意地看向下面的女子。
孟姝手执寂云剑,黑夜之下的长剑在她手里泛着寒光,随着白皙皓腕翻转,长剑如银蛇般灵活舞动,血色溅出,剑刃前段红梅暗生,却连她的裙摆都沾不到分毫。
涅槃重生的鬼王一路过关斩将,衣袂纷飞,犹如暗夜里夺命的鬼魅,一路杀到那团鬼气面前,抬手狠狠钳住了它。
就在孟姝抓住它的那一瞬间,四周幻境同时消灭。
白光闪过间,那群怨灵幻化的百姓全部消失,长街之上风影簌簌,带着诡异的寂静。
“抓住你了。”
孟姝冷笑:“原来只是恶鬼的一缕精魂。”
手中黑气不安躁动着,孟姝眼眸逐渐冰冷,她虽已猜到,这鬼气应不是恶鬼本体,但没想到仅是一缕精魂便能如此厉害,倘若是本体现身……
她将黑气收服,转身看到月下的青年,嘴角轻勾,脚尖轻点间,利落飒爽地飞向屋檐,于他身侧站立。
“神君倒是悠闲。”
明知她在调侃他,扶光却只是含笑摇头:“你怎么知道我在昌王通附近?”
“你不是故意让我发现的吗?”恰好她要进门,便见他身影,若非扶光有意,他想藏着怕是真没人能察觉他踪迹。
孟姝想着,转头看向他:“你在昌王通可发现什么?”
今日他们特地兵分两路,孟姝去见柳舒云,扶光则暗中去探昌王通,未曾想夜里竟又发生一起命案。
“何氏多半是与王世焱一起出的门,可直到案发都未有人瞧见过王世焱的身影。”
扶光其实来的并不比他们早多少。
他前脚刚和柳鹤眠去王宅,待柳鹤眠画下图纸回去研究王宅布局时,扶光也才匆匆赶到昌王通。
他一到时便看见了散落满地的银票,以及血泊中的何氏。
至于王世焱,早已不见踪影。
直到方才衙役回来给杨算复命时说,王世焱今日一日都在宅中,未曾离家,扶光才觉古怪。
他今日白天与柳鹤眠就在王宅,而王氏夫妇一整日都不在,可暗中盯着王宅的衙役们却声称从未见他们出过宅门。
直到夜里,何氏死在了昌王通,至于与她一起不见的王世焱却悄无声息地回到了王宅,更是在听见妻子噩耗悲痛不已,以至昏厥。
若非扶光今日恰巧在王宅,知道王世焱不在,否则还真让他瞒天过海。
至于昌王通更是奇怪。
前头的大门早已被官兵封锁,封条也并没有撕毁异样,这四下里前前后后扶光都探查过,确无别的后门,可王世焱又是怎么避开所有耳目从王宅离开,继而又悄无声息地从昌王通溜走的呢?
“这么说,杀人凶手多半就是王世焱了。”
孟姝蹙眉:“阿爷应该已经到柳宅了,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回去商议商议。”
扶光点头:“何氏的尸体我已吩咐不铮带回,柳鹤眠那应该也有结果了,我们现在就回。”
深夜的柳宅内有一处院落灯火通明。
在自己家中的柳少爷将院中的下人小厮都打发走后,偷偷摸摸地溜回屋前,确保四下无人,这才谨慎地合上了门。
他舒了口气,转身朝屋内众人道:“这下好了,可以放心大胆地说了!”
不过……
他闭了闭眼,踮起脚贴着墙根往孟姝那边走,十分忌惮地有意避开什么。
只见栽绒地毯上正放着一块白布,里头裹着的是个妇人尸体。
这还是方才不铮扛回来的。
柳鹤眠一下就认了出来,这分明是隔壁何氏!
“孟妹妹,我虽然请你们搬来小住,但也没……没请她呀……”
见柳鹤眠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孟姝不禁失笑:“好了,说正事呢。”
她将目光看向桌前正拿着古铜色酒壶的小老头:“阿爷,你可瞧出什么端倪?”
自方才回来,她便将自己与扶光的猜想告诉了他们。
彼时屋中烛火幽幽,白布下难掩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众人神情皆是凝重。
第188章
所以她故意支开其余人,就是想引出何氏尸身上那尚未来得及逃走的“鬼怪”。
只是没想到,单单一缕精魂便能有如此大的怨气,若是恶鬼本体现身,怕会掀起更大的风浪。
穆如癸走到地上何氏的尸身前,细细瞧过一番后,目光落在她那空洞的眼窝处,在那里,原本该有一对眼珠。
他扫过她身上爪痕,眉头紧蹙间,又看向桌上玲珑塔内那被孟姝收服的精魂。
“据你们所说,这恶鬼怕是会附身杀人。”
附身
孟姝抬眸,这怨气极大的厉鬼的确会有可能附着人身,但人身上的阳气本就和鬼气相冲,她还从未见过能借着人的肉身杀人的鬼怪。
“这么说,王世焱的异样便也能解释了。”
孟姝想,他和何氏是夫妻,之前调查时街坊邻居都说二人相处和睦,并且从柳舒云的描述中也能看出,他们虽非情比金坚,却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本没理由杀她。
可若是恶鬼附身在王世焱身上……一切都能解释的通了。
而恶鬼,自然有飞天遁地,悄无声息避人耳目的本事,没人瞧见王氏夫妇二人的踪影也是正常。
“若王世焱就是恶鬼,那现在王宅岂不是很危险”
柳鹤眠猛地抬头,似反应过什么,拍了拍脑袋:“哦对,王宅的风水八卦我看出来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怕是情急之间不知从哪找出来的。
上头密密麻麻写了一堆鬼画符,孟姝与扶光相视一眼,就连穆如癸也好奇的凑过来,却发现谁也看不懂,只好目光一致地抬头看着他。
见状,柳鹤眠忽地自豪起来,昂了昂高傲的头颅,活脱脱像个开屏的孔雀,连地上的尸体都忘了害怕。
他伸手出在纸上点了点头,一边比划一边道:“据我观察,这王宅的宅址十分奇怪,俗话说‘葬者,藏也,乘生气也’,因此人们建宅院多对应着“山环水抱必有气”的说法,可这处宅子却偏偏不同。”
永宁大街本就处于龙麒城的中心,而龙麒左右多山,上头便是京城,永宁大街就恰巧处于这“龙脉”的延伸处,并将龙麒城分为了阴阳两面。
柳鹤眠指给他们看。
因此永宁大街本应是顺其“龙气”,乃龙麒城中风水最佳之地,可常言道阴阳相生,有善便有恶,有好就有坏。
同样处于一巷口,柳宅面朝龙气开拓处,王宅却处于面对闭塞的下气路。
“看到这个点*了吗?”
柳鹤眠比划道:“这就是四方死气连接的交点,而王宅就处于这交点之中,用我们的话来说,这便是‘死环’。”
不仅如此,王宅布局奇怪,宅墙环绕间,处处浮现生杀之阵,那可是凶宅之势,更遑论现如今墙缘处还洒满朱砂,朱砂本有辟邪用意,可一旦跟生杀阴阳结合,那可是大凶之兆!
“所以,我们之前猜测的并不全对。”
孟姝沉思道:“朱砂辟邪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营造凶宅之势。”
扶光不知想到什么,看向柳鹤眠:“王家人是后来才搬到那处宅子的,你可知之前那里住的是什么人”
柳鹤眠摇头:“自我记事时起王家人就已经住在那了,我连他们是何时搬来都不知道,这恐怕得问问我爹娘。”
也是,柳宅在此处已有百年基业,乃是人尽皆知的老票号,关于王家来源柳正言与萧玉吟当会知道。
“既然如此那就麻烦你了。”孟姝道。
柳鹤眠摆手:“我们一起出生入死了那么多次,哪还需要这些客套话。”
他笑嘻嘻地凑近,继而又愁眉苦脸起来:“只是现在我担心,若恶鬼真的上了王世焱的身,这周遭百姓岂不是很危险?”
“我回来时已经做好准备,让不铮时时盯着王世焱动向,若恶鬼真的在他身上,如此情形下该按兵不动才是。”扶光道。
孟姝点头:“这次的恶鬼极其聪明,不仅会附身伪装,还会用计谋,现下还在不在王世焱身上都不一定。”
“这样吧,”穆如癸一拍手掌:“我今晚和柳小子辛苦些,做些避鬼符放进香囊里,明日分给附近百姓,兴许能减少恶鬼上身的可能。”
一听自己能出上力,柳鹤眠很是欣喜,连忙答应:“对对对,符纸好符纸好,有穆阿爷在,还有我的八卦之术作辅,定能制成上好的避鬼符!”
他搓手:“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叮嘱云灿,让他明日一早准备些香囊,我们做好符纸后就放入里面,这样大家看见了也不会生疑。”
扶光点头,眸光冷冽:“那好,你们准备香囊,我和孟姝盯着王宅那边,看看能不能找个时机探清王世焱底细。”
他们在明恶鬼在暗,如今又身处人间,未保百姓安危他们暂且只能按兵不动,只能在弄清恶鬼底细后才能有进一步打算。
更何况,王宅内还有那奇怪的银丝阵。
天快蒙蒙亮时,扶光特地修书一封,向神界传信。
神界若渠宫,是丰瑛神者的寝宫。说来也巧,天帝与丰瑛,以及黎华仙子都曾是菩提仙尊门下弟子,先后拜入菩提仙山。
与天帝的丰神俊朗,不怒自威不同,丰瑛神者生得俊美斯文,儒雅非常,掌神界符法阁,在三界中他若论阵法之术第二,怕是无人第一。
丰瑛刚从紫微宫回来,还未进殿便见仙侍匆匆跑来,手里还拿着一封印信。
“是神君大人的信,说是有要事要请教神者。”
扶光
丰瑛眸光微顿,抬手接过一看,随即眉头一蹙。
“可是神君遇到了什么难事?”仙侍见他神色一变,奇怪道。
丰瑛收了信,转身走进殿内,这殿中圣光萦绕,有着万千藏书,云集天下各大阵法,他一边走着,一边想起方才扶光送来的信。
银丝阵。
他勾手唤来仙侍:“你去找找我那本诡阵录放哪了。”
待收到丰瑛回信时,已是第二日大早。
扶光刚走出院门,便见柳鹤眠抱着一堆香囊步履匆匆,见到扶光,他面上一喜,气喘吁吁地连忙道:“扶光,你……你快帮帮我!”
这些藏有避鬼符的香囊他和穆如癸刚做好,交由其他下人接手他又不放心,所以柳鹤眠正准备亲自将它们抱去前厅,让人分下去。
扶光袖口微动,柳鹤眠只觉得怀中一轻,那些香囊便瞬间消失在原地。
青年不知从何处拿出一个布袋子,随手抛给了他,朝他颔首:“这是乾坤袋,香囊都在里面。”
柳鹤眠见状不由得咂舌,会法力就是好,这么多东西说收就收。
“对了,孟姝呢?”扶光蹙眉,他刚刚特地录过孟姝的屋子,发现门是紧闭着的,里面无人。
“孟妹妹啊,”柳鹤眠擦了擦额头的汗:“她去衙门了,说是今日会来一个大官,特地负责贪腐一案的,她想借机去王宅看看。”
昨日遇见沈褚礼的事孟姝和扶光讲过,可不知怎的,扶光总觉得这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或许沈褚礼对此案如此上心,还有别的隐情……
扶光眼眸微暗,想到方才信里丰瑛所说,下颚绷紧,神情略显凝重。
“扶光,要不然你和我一起去……”
柳鹤眠擦了擦汗,刚一抬头便见原本还在身侧的青年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只留下一个挺拔的背影。
柳鹤眠叹息地摇了摇头,热得不能自己,他抬头望了望天,心想,这天也太热了,直教人没胃口,得叫云灿去买些云片糕来。
衙门也在永宁大街上,离柳王两宅并不远,孟姝到时已见门前站满了官兵。
孟姝认出,这是肖飞魁的手下,但其中几个身穿便衣劲袍的人又有些眼熟,好似在哪见过。
她想了想,一边抬步上了台阶,走进官衙大门。
刚一走近,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块空地,穿过这块空地再往前走才是衙堂,而肖飞魁早早就在堂前等她了,见她走进特地来迎。
孟姝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心觉今日衙门的守卫格外森严,除去那些身穿盔甲的官兵,暗中还藏有许多打扮寻常的高手。
“肖将军,不知陛下所派之人究竟是何来头,竟如此阵仗”
知道孟姝看出来了,肖飞魁却笑而不语,抬手将她引进堂内:“姑娘很快就知道了。”
待进了衙堂,孟姝一抬头,发现杨算也在,而在他身前还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背影看上去很是熟悉。
不仅如此,他手中还握着一把长剑,剑柄处坠着一枚梅花剑穗,正随微风轻轻荡漾,与他一身冷肃格外不符。
在他转身之前,毫无疑问地,孟姝认出了他。
沈褚礼口中虽说之人竟是沈禛,这是孟姝所没想到的。
他一沙场将军,竟从西疆回了龙麒城,还负责接手贪腐一案,怎么想都有古怪。
相比孟姝,沈禛看到她似乎并不惊讶,只是一本正经地朝她点了点头,看样子像是早就知道了。
这对皇室兄弟到底在搞什么古怪?
孟姝眼眸一默,心下却泛起疑窦。
第189章
而在外人难以察觉的暗处,这王宅四周的守卫又加强了不少,尤其是王世焱的房门外,围了一圈手持长刀的官兵。
扶光轻车熟路地从屋檐翻下,与上次夜深人静不同,再来到这处小院时阳光正好,灿阳所过之处皆无所遁形。
四下无人,静悄悄的一片,只余墙边绿叶随风而动。
他踏入院门,抬袖一挥,只见在刺眼的烈日光芒下有什么东西缓缓波动,由四角牵射而出的银丝映入眼帘,在燥热的空气里泛着凛冽寒光。
“银丝阵乃上古秘法,专封人神心魄,活人进阵会受万丝穿心而死,神鬼则会受掏心之劫,重者难逃形神俱化。”
这是丰瑛传来的印信所写。
扶光抬眸,眼里忽有冷光闪过。
他抬手,充盈神力自他掌中打出,随着青年双手结印,金光亮起,他一边回想着丰瑛所写,身形飞快翻飞,如残影般掠进阵中。
银丝阵由东西南北四角所起,破阵之法亦在四角之内。
金光包裹间,被绷紧的银丝线突然发出一声嗡响,随即向四周迸裂开,阵心之中隐有什么飘浮而出。
扶光脚步一撤,身形瞬间退回阵外,视线落在那道飞出的黑气上。
与昨日那道精魂不同,眼前这黑气倒更像是怨气弥留。
扶光猜想,这银丝阵如此狠辣,恐怕就是因为这怨气作引的缘故。
这怨气,会和恶鬼有关吗?
就在他蹙着眉正要上前一步时,那飘浮在半空中的黑气突然颤抖着向边缘散开,闪现成一幅幅扭曲的画面。
待看清画面中人时,扶光目光忽地一顿。
画面中是个女子。
她形容狼狈,衣衫褴褛地跪坐在火圈中,随着熊熊烈火蔓延而上,照亮了她那张美丽而又悲惨的脸。
而那张脸,与他们所认识的一人无比相似。
“烧了她,烧了这个妖女!”
那是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宅院里灯火通明,而她被拿着火把的众人团团围住,出声的则是一个身形瘦削,略显躬腰的褐衣男子。
他声音高昂,带着异于常人的尖细,火光爬上他指着火圈中女人的手,映亮了那双阴恻恻的瞳孔,以及那张过分白皙的脸。
是高邱茂。
扶光眉头一皱。
而且是多年前,还算年轻的他。
只见那太监神色激动,略带敬意地看向身后人:“道长,这妖女太过邪门,剑刺不死刀捅不穿,还是道长厉害,用这火焰降服了她。”
被他唤作“道长”的黄袍男人抚了抚自己的长须,闻言冷声一哼,轻笑道:“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此乃借神仙之力炼化而出的神火,专杀鬼怪,克妖邪。”
眼见烈火渐渐吞噬掉那女子身影,一声声惨叫传来,凄厉的哭喊声不绝于耳,高邱茂唇边笑意越漾越大。
“多亏道长收了这妖女,否则我们王爷还不知要被侵扰到何时。”
高邱茂朝那人拱手:“待今日事毕后,盛王殿下定会给道长备上重礼,以表谢意。”
浮动着的画面再次出现那奄奄一息的女人脸庞。
她落着不甘的泪,幽恨目光穿过层叠火焰落在那身穿黄袍的白眉道士身上,忽而不知察觉什么,眼睫轻颤间,她缓缓抬头,视线看向夜幕中一角,颤抖着,极轻地摇了摇头,眼里带着压抑的悲伤。
“不要……不要。”
鲜血自她口中涌出,晕开在粉色衣襟上,染出一朵朵壮丽的花,明艳夺人五官在此刻覆上惨白,她笑着摇头,苦涩的泪水打湿了她的脸。
孟姝和沈禛刚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黑气浮动间,女人濒死的面容愈发清晰,熊熊升起的烈焰吞噬她的骨血,炼化她的鬼力,随着一阵白烟飘忽,她的脸渐渐消失在火光中,可她的眉眼依旧是温柔的,定定看向夜中某处,至死唇畔都带着笑意。
孟姝察觉到身侧沈禛身形一顿,向来不喜于色的面容僵硬,瞳孔中情绪翻涌,似在刻意压抑什么,不由得握紧了拳。
直觉告诉她,这画面中的一幕一定与沈禛有什么关系。
可更让孟姝奇怪的是,这个人怎么越看越像苏素
但她知道,这并非苏素。
难不成……
不知想起什么,孟姝眼眸轻抬,忽地转头看向那处。
苏素曾经,有一个姐姐……
她在很多年前便死了,苏素很少说起她,却会在每个夜深人静时难掩悲伤。
而那张将其相似的脸让孟姝明白过来,那被众人杀死,在烈焰中吞噬掉的人,就是她的姐姐。
“苏暮。”
扶光看向画面的神情沉下,低喃出声。
就在众人失神时,那四散而开的黑气忽地笼聚,画面中的景象瞬间消失,在半空中化作一只利爪向离它最近的扶光抓来。
“小心!”孟姝厉声道。
眼见那利爪就要掏向扶光的心口,空中倏然有一寒芒飞过,一把长剑直直刺向它,将那黑气钉紧在地,继而化作轻烟消散。
“你没事吧”孟姝快步跑上前,担心地看向他。
扶光刚刚的确在思索,一时间没注意到黑气,待他刚要出手时,寂云剑却比他更快。
他本想开口说没事,可当看见女子眼底遮掩不住的担忧时,他心念一动,将那两字咽了回去,故作凝重地垂眸不语。
“可是哪有受伤”见他不说话,孟姝有些焦急,回想着方才的情景,她出手还算快,黑气当没伤到他才是。
但见扶光这模样,她又有些拿不准。
青年摇了摇头,声音闷闷的:“没什么,就是胸口有点疼。”
孟姝蹙眉,一时没想太多,伸手就要搭他的脉。
那黑气乃是恶鬼所化,厉害非常,尤其是对与其相克的神仙和凡人来说,扶光并非鬼族,一时不甚受了伤也是在所难免。
见他要躲,孟姝不由分说地拉过他的手,朝他瞪了一眼,随即搭上他的脉。
孟姝心里焦急,自然也就忽略了青年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直到背后一声轻咳唤回她的思绪,二人顺着声音一同看去。
沈禛站在原地,神情亦复杂。
不知想到什么,扶光与孟姝相视一眼,他眼眸微眯,略带冷笑地看向他:“沈将军不解释解释么?”
原来苏暮的死,当真与沈禛有关。
而他之所以前来龙麒城,也与此事脱不开干系。
他走上台阶,抚了抚阶上落叶,将手中长剑放下,席地而坐间,复杂神色难掩。
这还是孟姝第一次在这个冷面战神身上看见多余的情绪。
孟姝多少猜到,这就是他和苏素形同陌路的根源所在。
“我与苏素的相遇,是场意外。”
那年沈禛不过十九,恰遇嘉关战火又卷土重来,于是乎,年轻的少年将军领了君令,带着破风大军奔赴战场。
而他与苏素的相遇,就在其中的某天。
沈禛至今记得,那是一个难得的雨天。
嘉关地处沙漠边塞,是个不起眼的小城,却在军防中占领着极其重要的位置。
那日军中混进敌方奸细,将破风军引入陷阱,沈禛身受重伤,与队伍冲散,无意间滚下戈壁沙丘,生死未卜。
而将他唤醒的,是拍打在脸上的,冰凉的雨意。
难得一见的,嘉关下雨了。
他顺着沙丘滚落,竟无意间掉进了一沙窟里。
泼天雨水铺天盖地地砸下,将他身上流出的鲜血冲刷,于身下沙坑汇成一滩血水。
他就这般半死不活地躺在血水里,沙土伴着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吃力地睁开眼,却看见这窟洞里还有一尊半截佛像。
那兴许是尊野佛,在这不知残破的窟洞中待了多久,佛像残缺,半截埋落在沙土里,看上去面目狰狞,阴森可怖。
沈禛却一点都不害怕。
他尝试着动了动手指,想要抓住什么,却只能摸到满手湿透的沙子,磨砺得人掌心发疼。
他胸口中了一箭,或许带毒,左肩、后背都有刀伤,或许也淬了毒。
力气渐渐从身上抽离,呼吸越来越轻,就连神绪也不太清明。
沈禛察觉到,自己可能要死了。
他自嘲般扯了扯唇,望着头顶破了空的窟洞,倾盆大雨冲刷而下,咸湿的遇水刺痛了他的双眼。
谁能想到,名动天下的少年将军,竟会在一个沙漠窟洞中,就这般潦草地结束自己的生命。
但好在,他是死在战场上的。
想着,沈禛默了默眸,只觉得眼皮愈发沉重,就在他即将闭眼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世人都说,人在死后最后消散的是听觉。
沈禛也是这般以为的。
因为每当战场上弟兄们死不瞑目时,在听到他的声音后,他能感受到他们吊着的那口气卸下,释怀地走了。
于是乎,沈禛也以为自己死了。
直到有双女人的手抚上了他的脸,拨开糊在他脸上的沙。
随着她指尖轻点,沈禛只觉得自己眉心一凉,那些消散的力气又一点点回来,他眼皮挣扎着撑开,落入眼中的是一张美艳得不可方物的脸。
以及她带着关切的笑意。
“小将军”
他听见她唤他。
“没死就好。”她笑道。
第190章
敌军发现了沈禛的血迹,一路追来,并在洞窟外搭起箭矢。
而沈禛亲眼看见,那毒箭穿过女人的心脏,她却滴血未流,仍是满脸笑意地看来。
与方才对着沈禛的笑不同,在那张过分美丽的容颜上,她的笑带着嘲弄,以及蔑视。
再后来,沈禛因体力不支而晕倒,等他再醒来时,自己已经回到了破风军营帐。
“殿下。”是沈南星在叫他。
沈禛睁开眼,下意识想动,却感到胸口传来阵阵钝痛,他“嘶”地一声,疼痛传入大脑,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殿下受了重伤,这几日还须安心修养才是。”沈南星看起来很是着急。
“那个女人呢?”沈禛抬眸。
女人
沈南星蹙眉:“殿下莫不是糊涂了,军营里哪有什么女人”
不对,他肯定没有看错,是有一个女人救了他。
沈禛沉默着,脑海中闪过她的脸,以及刺穿她胸口的那一箭。
她到底是人是鬼为何竟会毫发无损……
过后几日更是古怪,敌军莫名其妙撤兵,一路退回嘉关之外,军情逐渐明朗,但破风军中伤亡不少,军中人手不够,沈南星便从附近村庄里找了几个会医术的百姓来帮忙。
也就是那天,沈禛再次看见了她。
女人一身红衣,在贫瘠的黄沙上,朔风吹起她的乌发,红裙随之绽开,就像大漠黄沙中那颗最耀眼的明珠,降落凡尘。
“小将军,你还记得我吗?”
毫无征兆的,她缠上了他。
那几日不论他去哪,她都亦步亦趋地跟着,直到把沈禛逼得不耐烦。
“你真的会医术?”他蹙眉冷道。
只见她一愣,随即笑着伸手攀上他的肩膀,暧昧地朝他耳边吐气:“不会啊,但是我有别的办法让他们好得更快。”
她这一番话,将沈禛又拉回了那天。
利箭穿过她对心脏,她却毫发无损。
沈禛冷着脸扯开她的手,转身就要走。
从她口中,沈禛知道了她叫“苏素”,可她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见状连忙跟上他,仿佛看不出他的不耐,依旧笑嘻嘻道:“小将军,你叫什么呀?难不成,你想让我一直这么唤你”
小将军……
这三个字在她嘴里生出无端暧昧,这几日军营中已有闲言碎语流出,就连沈南星都曾偷偷问他,他是何时认识的姑娘。
沈禛本不欲理她,但一想到这些麻烦事,他就头疼得厉害,不得已顿下脚步,不情不愿道:“沈禛。”
苏素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勾唇。
后来沈禛才反应过来,苏素既已身在嘉关,只要稍加打听不难知道他的名号,更何况,哪怕知道了他的名字,她也依旧我行我素地唤他“小将军”。
苏素摆明了是在玩弄他。
可出乎意料地,她真的治好了军营中不少伤兵,不管是多么棘手的疑难杂症,她仿佛都如有天助,得心应手。
正因如此,沈禛更没理由赶她走,只好依她赖着。
直到有一日,她趁着深夜偷溜进了他的营帐。
白日里关外又有敌军来犯,沈禛刚回来,掀开营帐的第一件事便是把身上带血的重甲脱掉。
夜里营帐灯火盈盈,沾血的白色里衣露出,他的左肩后不知何时被刀剑划伤,血肉向外绽开来,但好在伤势不重,沈禛也没有多在意,将衣裳褪去,踏进浴桶里。
白烟热气氤氲而起,模糊了年轻将军冷硬的棱角,温意拂过,跳跃的烛火映照出他英俊的眉眼,以及那唯有此时才会彰显出的少年人恣意,带着淡淡的柔和。
忽然地,浴桶边烛火摇颤。
他猛地睁眼,拽过身后之人的手就往前扔。
苏素被他抓个措手不及,“扑通”一声,水花四溅,炸起烟波。
她被甩进浴桶中,待彼此回过神来时,苏素的衣裳已经湿透,乌发披散,水珠顺着她的脸庞滑落,滚进贴着她肌肤的红裙里,若隐若现的凝脂融入烛火中,毫无征兆地落入他的眼。
只一瞬,沈禛便飞速侧过脸,唇角绷紧,带着冷意毫不客气道:“你怎么在这,出去!”
苏素回过神,见他别过眼,语气带着怒意,耳尖却悄悄红了,不由得轻笑出声。
“你……”听见她的笑声,沈禛蹙眉,刚要质问时,却有柔荑抚上他的脸,带着水珠滚过他的胸膛。
女子的呼吸倏然接近,带着独有的香气,一点点缠住他。
“小将军,分明你拉我进来的,怎么如今却先害羞了”苏素笑着凑近他,故意逼着他转过脸,目光对上自己。
她的眼神缓缓向上,暧昧地掠过他的唇,最后看向他的眼,直视着那双黑眸。
寒冰之下,汹潮暗涌。
可那暗涌的情绪并不是沦陷,而是杀意。
苏素看出,他气得想掐断自己的脖子。
她再次笑出声,这一次要比前次更明显,不仅如此,她的举止更加大胆,不断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几乎要贴在他的身上,像只摄人心魄的女鬼,直勾勾地盯着他。
营帐内白汽萦绕而起,烛火潋滟间,包裹着他们的除了温热的水流,还有彼此的呼吸。
静谧之下,不知是谁的心跳先乱了。
自从那夜过后,沈禛再也没有在军营里看见苏素。
日子一天天过,破风军势如破竹,又有沈禛坐阵,很快就将敌军打得节节败退,下了投降书。
“殿下,将士们都休整好了,马上便能启程。”沈南星道。
“那就走吧。”
沈禛拿起刚擦拭好的长剑,将其收入剑鞘,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
破风军一路南下班师回朝,一路上风餐露宿,疲惫不已,眼见前方就要到京城,沈禛便决定让大军在龙麒城外休整一下。
那时是个夏日,龙麒城郊外绿草茵茵,将士们卸下兵器,于阴凉处架起火堆,火星蹦响间,肉香弥漫,伴着徐徐清风吹向远方。
沈禛正在树下坐着,却见沈南星步履匆匆朝他跑来。
烈日烤炙下,多日的行军让原本清秀的“白脸军师”都免不得黝黑,沈禛正想出声调侃,谁料想沈南星下一句话却让他嘴角笑意僵住。
“殿下,苏素姑娘来了。”
沈禛一愣。
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她的出现和消失都太过突然,恍惚到让沈禛以为那人不过是他所想的一场梦。
他走到溪湖边,果不其然如沈南星所说,看到一个窈窕的女子身影。
她依旧身着一袭红裙,美目盼兮,笑意盈盈,站在湖边歪着头看向他,像是等了他很久。
她似乎早就料定他会过来,对他的出现丝毫不意外,反而见他顿住还笑着招手。
许是嫌弃他走得太慢,苏素无奈地叹了口气,提起裙摆翩翩然跑向他,红裙被风吹起落在她的身后,如同迎阳盛放的花朵,热烈耀眼,得让人无法抗拒。
“沈禛,你对我就没有别的想问的吗?”
相隔数月未见,她身形消瘦了些,唯一不变的就是她脸上的笑颜,以及那始终会看向他的眸子。
沈禛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在沙场上运筹帷幄的少年将军在此刻难得沉默,心生想要逃避的冲动。
她到底是什么人?
对于这个问题,沈禛起初是好奇的,但不知为何,后来鬼使神差地,他突然觉得她是谁或许也没有那么重要。
见他不说话,向来热情洒脱的苏素第一次有些犹豫,她垂下眸,迟疑半晌,这才低声道:“如果,我是说如果……”
“我不是人呢?”
她的话语在耳边响起,少年将军霎时抬眸,静谧的气氛漫开,他盯着她,黑眸中情绪翻涌,不知在想些什么。
果然阿姐说的是对的。
苏素垂着头,有些不安地揪着袖口。
她今日不该来。
正当苏素要转身离开时,背后的年轻人却突然拽住了她的手。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苏素倏然抬眸,身形愣住。
他常年征战,掌心粗砺,苏素只觉得被他握住的手腕开始发烫。
她听见他接着道:“我见过比鬼还恶的人,也见过超脱凡人的良善。”
“苏素。”他难得叫她名字。
“你是后者。”
那一日,苏素交给他一枚剑穗,是粉红色的,样式是朵梅花,与他一身肃杀黑甲很不相符,但她还是塞进了他的掌心。
“沈禛,我苏素认定你了!如果你也喜欢我就收下这枚剑穗,如果你不喜欢……”
她顿住,别扭地别过眼,强装潇洒:“那就把它扔进河里,从此我再也不来烦你。”
话是头脑一热说出了口,可后知后觉的忐忑随之在心里散开,占据了她整个胸膛。
她脑海里回想起姐姐说的话:“阿素,你要知道人鬼是不能相恋的,此番一去,你考虑过后果吗?”
虽是亲生姐妹,苏暮的性情却与苏素截然不同。
苏暮为人宽和,对谁都是温柔似水的,但苏素则不一样,她热情奔放,洒脱不羁,也是因为这点,她才敢私自溜出鬼界,来凡间游玩。
“阿素,不是姐姐想拦你,只是你刚因在凡间擅用法力受了天雷,姐姐实在放心不下,为何不再等等等过段时日阿姐亲自去向神君求情,让他许你入凡可好?”
可苏素脾性执拗,她想见沈禛,哪还等的了其他。
于是她跟苏暮约法三章,她要跟沈禛表明心意,若他同意,她自会回来鬼界向神君求得特许,若他不允,她从此便死了心好好修炼。
总之,她就是想知道他的心意是否和她一样。
苏暮吃惊于自己向来洒脱的妹妹竟真因一次下凡便动了真情,见她如此坚持,苏暮叹了口气,终究没再多说什么,帮着她再一次出了鬼界。
于是乎才有了她和沈禛的这一次相见。
见眼前人迟迟不答,苏素的心渐渐沉下,她自嘲勾唇,明明伤心不已,却还是要故作洒脱地堆起假笑,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就在她决定离开时,沈禛却突然动了。
他当着她的面将腰间长剑取下,将那枚梅花剑穗挂在了剑上。
风过间清河许许,年轻将军的黑甲凌厉肃杀,所佩长剑却衔上一抹与他格格不入的嫣红。
他抬眸看向她的眼,漆亮的黑眸情愫浮沉,他什么都没说,可苏素却明白了。
原来那夜营帐内,温水柔意下,动心的不止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