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龙麒城近日出了一件怪事,永宁大街南巷口处的王家公子死了,死相可怖不说,最最关键的是这王公子前些日子刚刚娶亲,新媳妇过门不到三日,相公早死,连带着王宅昨日还被官兵搜查,一时间街头巷尾流言纷纷,都说那新媳妇生来克夫命格,是灾星转世……
“那新二夫人当真是什么灾星”
客栈前的小摊处坐了几个人,其中一人疑惑出声道,摆明了不信。
另一个婆子打扮的妇人白了他一眼,点了点桌子:“人人都是这么传的,我还能骗你不成”
“王宅家大业大,又经营着数一数二的票号,怎么会说倒就倒了呢?除了那新妇克夫家,也想不出别的道理。”
“可我听说那柳姑娘是个温柔可人的,怎么都不像会克夫的人啊?”有人道。
“听说听说,你又不是亲眼见过,怎知她克不克夫,说不定只是装的娇弱。”那婆子不忿道。
眼见小摊处七嘴八舌的就要吵起来,方才率先问出声的人是个粗衣打扮的少年,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见状连忙眨了眨眼,悄悄地从桌前撤出。
“怎么样”
巷子拐角处正站着一人,目光紧盯着小摊处,眼见那少年偷偷摸摸地跑回,便急切地拉住了他,低问道。
“公子,我打听过了,那些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根本不在乎真相,一个劲地认定堂姑娘是……”
“是什么?”说话的是一个身穿蓝色织金锦褂的年轻人,闻言蹙眉道。
“是克夫命格,灾星转世……”
后面的话他不敢再说,因为他已经看出,向来和颜悦色的公子表情已经有些不太好了。
“胡说八道!”年轻人气得直叉腰,望向不远处小摊中人的眼神都带了怒火。
“这些长舌怪,我非要跟他们理论理论,看他们还敢不敢以讹传讹!”他撸起袖子,作势就要冲出去。
见状,少年连忙拉住了他:“我的好公子,你可千万别冲动啊,昨日官兵刚查了王家,现在龙麒城内各票号都人人自危,你可千万别在这个节骨眼上给老爷夫人惹麻烦。”
年轻人刚伸出去的脚顿住,低头想了想,觉得他说得有理,又只好悻悻地收回。
“难不成,我们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堂姐受此委屈……”他瘪了瘪嘴,眉眼间染上一抹忧愁。
见状,那少年心里也不痛快,但除了忍着,他们也暂无他法。
他拉了拉眼前的年轻人:“公子,我们还是先回去吧,说不定老爷夫人已经想到法子了呢?”
那年轻人脚步仍停顿着,一副怅然模样,却自知留这无用,只好不甘心地跟着少年走了,转身上了停在巷后的马车。
那马车以宝盖璎珞珠串为顶,周身银丝暗纹为线,只一眼便可看出其富贵荣华。
就在他们走后不久,巷前又驶来两驾马车,于小摊旁的客栈门前驻足。
从马车上缓步走下几人,为首的一男一女气质不俗,虽穿着简素却不失大方,虽令人瞩目的还是二人长相,出尘秀丽,乍一看去还以为是神仙下凡,引得过路人纷纷侧目。
“走吧。”
不铮付了车夫车钱,孟姝则带着穆如癸率先进去,扶光紧随其后。
龙麒城不算大,却是数一数二的锦绣之乡。
方才一路走来时,孟姝便瞧见此处商铺众多,其中最为热闹的,当属各家票号门庭。
龙麒城的繁荣是以票号而闻名,历朝历代各大票号皆是起家于此,其中最为出名的两家当属“留盛润”与“昌王通”。
与寻常商户钱庄不同,历来票号盘资盛多,分布广泛,更有甚者富可敌国,上连官场皇宗,下通平人百姓,其影响不容小觑,换句话言,票号做的是皇家与百姓之间的生意,也算是半脚官门半脚商。
而昨日遇见的肖飞魁所抓之人,正是“昌王通”的伙计,并且就昨日情形看来,就连他们掌柜也被抓了……
孟姝将行装卸下,推开屋中小窗,带着热气的夏风从窗外涌进,她的目光遥望着,静默地落在其中一处三层高的飞檐建筑上。
在夏日灿阳下,刻着“昌王通”三字的鎏金牌匾熠熠生辉,处处透露着奢华气派,可与此显赫门楣不同的是,暗红漆门紧闭着,一把挂锁落下,同时也锁住了这满目荣华,只剩门庭萧瑟。
她垂眸,把窗子合上了些,将这炎热夏风阻挡在外。
今日进城前他们就已经打听过,近日龙麒城出了两件大事,一是“昌王通”的公子爷死了,二是官府派兵搜查大名鼎鼎的王家,还顺带封了这“昌王通”。
“昌王通”的东家是永宁大街南巷口的王家,而这两件事都不偏不倚地与此户人家有关……
孟姝给自己倒了杯水却没喝,拿在手上顺势把玩起来。
水波漾起间,清透光影倒映出她沉沉眸色。
她抬眼,拿起饮了一口,却怎么都压不住眸底凝重。
按照天地龙舆图的指引,人间还有一只恶鬼,正藏匿在这龙麒城内,而恶鬼所在必会汇聚怨气,现下,恰巧王家死了人……
这恶鬼,会不会就藏在王家呢?
孟姝无声勾唇,将手中杯子放下,转身走出了房门。
客栈门前,扶光已经在那等她。
“不铮呢?”她问。
扶光移开目光,淡定地拂了拂衣袖:“我有别的事让他去办,王家我们俩去探足够了。”
孟姝点头,他说得也对,他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如今情况还未摸清,最要紧的是先去查查王家公子的死因才是。
王家离这不远,穿过一条街巷再入拐口便是。
前几日刚出了事,向来门庭若市的王宅门口也难掩落寞,挂着两只大白灯笼的府门前也只有两名家丁看守。
孟姝和扶光刚至巷口,便见在王宅对面还有着一座大宅。
这大宅气势恢宏,虽不比王家宅子富丽,看上去却要比王家更大一些,不仅如此,宅门两边的石兽旁还有着两块镇府石,上头密密麻麻刻着些纂纹,看上去当是极重风水之道。
“柳宅”
孟姝想起来了,如今世间有两大票号天下闻名,除了后起之秀“昌王通”,另一个便是享有百年美誉的“留盛润”。
看来眼前的这座宅邸,就是“留盛润”的柳家所在了。
“这两家人还挺有意思,分明是竞争对手,却把宅子建在对门。”孟姝双手环胸,摇头笑道。
说起来关于这两家的恩恩怨怨她也在街市上听过一些,大抵不过是你抢了我的生意,我断了你的人脉诸如此类的商门纠纷,说来说去也就这些。
只是没想到,这两家挨得如此之近。
就在孟姝思索间,巷口处突然拐进一辆马车,与他们擦肩而过。
香车宝马,琉顶裹纱。
马车稳当地停在柳宅门前,紧接着,从车上跳下一位粗布打扮的少年,手里还拎着什么东西,看上去满满当当,沉得很。
孟姝蹙眉。
这马车看上去如此富贵,当是柳宅的不错,可为何这车上少年却穿着粗布素衣
就在此时,马车上再次走下一人。
那人身着锦绣蓝袍,身形清瘦,乍一看去隐有文弱书生之意,可他举动随意,不拘小节,处处透露着江湖做派,又与他形象大相径庭。
孟姝瞧着只觉得,那人背影很眼熟,尤其是他挎着的那蓝色布包,简陋得与他满身锦缎实在不配,却让孟姝感到无比熟悉。
直到那人无意间转过身,面容随着他腰间晃动的三清铃落入孟姝和扶光眼中。
他们相视一眼,皆是看见了彼此眼底的惊愕。
会在龙麒城碰见柳鹤眠,是孟姝和扶光没有想到的,不仅如此,眼前人摇身一变,竟然从落魄“半仙”成了富家少爷,孟姝怎么看都觉得不可置信。
柳宅占地大,其内宅院子更是不小,其间假山流水数不胜数,曲廊幽绕后的屋子更是一处又一处。
孟姝坐在院中石桌前,缓了半晌这才重新看向眼前人。
“柳鹤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扶光同样抬眸看来。
在石桌前正站着一人,淡蓝色织金锦褂衬得他本就白皙的面容更为清俊,带着年轻人独有的恣意潇洒。
他闪躲地眨了眨眼,干笑道:“我……我其实不是故意要瞒你们的,这一次我也是意外回来。”
柳鹤眠就是天下第一票号“留盛润”的东家独子。
孟姝看着他,却也没真的怪他,知道他突有急事离开并不是遇到了危险而是回家后,反而还松了口气。
只是观他模样,仿佛并不是很想回来。
扶光分明也瞧出了这一点。
他问:“柳鹤眠,你当初为何一人闯荡江湖”
从前柳鹤眠走哪都背着个布包,衣着朴素,甚至当初还会为宁宣帝赏赐不惜冒欺君之罪入宫,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清贫如洗,并且据他先前所说,他已经离家二年了。
扶光大致算来,应是在他及冠那年起便独自闯荡。
为什么
柳鹤眠眼眸黯下,叹了口气坐到他们身边。
第182章
“其实我当年……是偷跑出家的。”
他垂下头。
很多人或许会以为身为富家公子,柳鹤眠会无忧无虑,想要什么有什么,的确,在钱财这些身外之物上他的确不愁,可他却有自己的理想。
“柳鹤眠,你长大了想干什么?”
“这还用说,肯定是接手‘留盛润’呀,他是柳家独子,放着这么好的家业不继承的才是傻子吧?”
可事实上,柳鹤眠的确不想接手家业。
他抬头,看向院中悬挂的八卦镜。
他虽出生商贾世家,却不通商道,唯爱研究风水八卦、奇门遁甲,其中最最爱读的便是《易经》。
随着他一天天长大,人人都在提醒他是柳家独子,身边人也一个个接过家族重担,行商天下。
柳父严厉,就在柳鹤眠以为自己要被父亲逼着接手票号事务时,他却意外的,一心要柳鹤眠考功名进朝堂,为此,当年他们还大吵一架。
“我说了我不喜欢那些满腹酸水的破书,我也不要考功名,我更不想做官!”
“做官才是正道!”柳正言一挥衣袖,怒喝道:“你知不知道,我们虽是票号世家,可商终究是商,永远比不过官!”
他指着外头:“有钱又如何,外人只会觉得我们粗鄙铜臭,在官面前永远抬不起头,你是这样,你的下一辈还是这样,柳鹤眠,你究竟懂不懂这个道理”
柳鹤眠气极了,脚下狼藉一片,皆是他们方才争吵时所打翻的物件。
他执拗地抬起头:“我说了,我不要!”
他在意的不是钱财,也不是所谓的面皮地位,人生在世,他只想做自己喜欢的事,而不是被这世俗眼光将自己困死。
柳正言怒极反笑:“好,好……”
他叉着腰,在屋中来回踱步,冷笑道:“那你告诉我,你要什么?”
“我要学奇门遁甲,风……”
“胡闹!”
柳鹤眠话音未落,却被柳正言一巴掌扇来。
凌厉的掌风擦过面颊,火辣辣的疼却远比不上柳鹤眠的心酸。
他惊愕抬眸,不可置信道:“爹,你打我……”
柳正言对他从小严厉是不错,可他从未打过他。
柳正言明显也一愣,反应自己做了什么后,他眼眸微顿,刚要伸手去看柳鹤眠,却被他红着眼躲过。
“爹,他们都觉得我是疯子,我以为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你会懂我的。”
柳正言怔在原地,显然没想到柳鹤眠会这么说。
心软就在一刻间,就在妥协的念头刚冒出的那一瞬,柳正言又清醒地将其压下。
他沉着脸别过眼,抓过一旁桌上的易书,柳鹤眠还没来得及制止,他便大踏步走了出去,只冷冷抛下一句话:“你从今日起哪也不准去,何时想清楚了再放你出来!”
男人走得狠绝,古褐色衣袍消失在门外,房门被紧紧合上,“啪嗒”一声,是外头落下的锁声。
待柳鹤眠反应过来时,无论他如何拍门,外头都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柳鹤眠对自己爹的性格很是了解,他虽对自己严厉却鲜少动怒,可这一次他知道,柳正言是真的决意要他考功名了。
就这样,柳鹤眠在屋子里坐了三天三夜,柳母慈爱,日日都来给他送饭,可他却倔强得一口不吃,几日下来肚子里除了清水什么都无,但他依旧死不妥协。
看着那道紧闭的大门,柳鹤眠暗暗发誓,谁说男子必须继承家业?谁说男子必须考取功名才算有出息?谁说男子就必须看那些满腹大道理的破书?
他柳鹤眠,要当就要当那个不一样的!
世人眼里非官即富,他要让他们知道,他柳鹤眠可以不依托金银细软,在这世道走出一条自己的路来。
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深夜的缕缕幽光从中漏入,倾洒在地面,照映出年轻人的叛逆又清傲的身影。
也就是在那天夜里,柳鹤眠下定了决心,他要用《易经》之学扶危救难,造福百姓。
于是乎,他做了他这大半辈子以来,最大胆的一次决定。
趁着深夜,月下无影,他偷偷翻墙溜出了柳宅,这一离去便是两年。
第二日清早柳母来送早膳发现人没时,柳鹤眠早不知跑到哪去了,空荡荡的房中只留下一封信,柳鹤眠甚至连一块碎银都没拿家里的。
“起初刚离家出走的时候,我也以为自己快要饿死了。”
柳鹤眠搓了搓手,回想起那段日子来时的确觉得辛酸,但他一点都不后悔。
“好在,我凭借着我自己的手艺,一路占卜问卦,慢慢的,也能为自己挣个温饱。”
眼前的年轻人虽是笑着的,可话里话外都难免让人心疼。
孟姝与扶光相视一眼,轻叹了口气。
柳鹤眠此人看似放荡不羁,却又行径古怪,算命问卦向来只收三文钱。
起初孟姝还感到奇怪,问柳鹤眠为什么时,他只道:“钱财不过身外之物,若非人活着需要果腹,我还真想分文不收。”
至于为何要收三文嘛……
他眨了眨眼,笑看孟姝:“《易经》中不多不少,正好包含连山、归藏、周易三部易书,所以我柳鹤眠起卦,也只收三文!”
那时候孟姝听了还调侃他故作玄虚,搞崇拜主义,可现下看来……
或许他只收“三文钱”的背后,也是想向柳家证明,他柳鹤眠无需太多金银,更无需饱读诗书,也能过得很好。
孟姝垂眸。
少年心气总归是大的,她知晓柳家人对他的期望,却也理解柳鹤眠当初的决定,更佩服他一心追求所爱的勇气。
或许就是这么多看似离奇怪诞,却又坎坷起落的经历才造就了柳鹤眠。
这个在京城街头立旗问卦,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夜晚的龙麒城终于没有白日那么炎热,月光下带着一丝凉的风意从门外吹进,抚慰了人们急躁的心。
月光如水下,灯火高燃,暖玉生香,厅中桌前围坐着一群人,主位上的男人虽至中年,却难掩一身威严气度,大多数商贾都气势飘浮,目露金钱狭色,可眼前人却沉稳如钟,一双黑眸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既不失和气,又让人心感忌惮。
这就是天下第一票号“留盛润”的东家,柳宅家主柳正言。
他朝孟姝与扶光颔首:“二位既是我儿朋友,那便是柳宅的贵客。”
他抬手示意:“这些饭菜都是龙麒城的特色,不知合不合二位口味,若有哪里招待不周,还请贵客见谅。”
借着说话的机会,他大抵将眼前二人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
行商之人眼光最为毒辣,他只一眼便瞧出,这两人皆是气度不凡之辈,看上去并非普通人。
扶光朝他颔首:“柳前辈客气了。”
“鹤眠,你们是如何相识的呀?”
说话的是一个貌美丰腴,温柔亲切的夫人,她坐在柳正言身边,笑着看向他们。
柳夫人名唤萧玉吟,她相貌生得极好,一双柳叶眉下笑眼弯弯,明媚中又含江南女子特有娇柔,出口的是温言软语,让人很难不喜欢。
“他们啊可是我的大恩人!”
柳鹤眠闻言,兴高采烈地讲述了一番在他们三人在京城相识的故事,但为了避免柳正言夫妇二人担心,他特地隐瞒了一部分,尤其是关于恶鬼的事。
毕竟在凡人眼里,神鬼都是传说,贸然出口只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听了柳鹤眠的话,柳正言与萧玉吟相视一眼,看向孟姝与扶光的目光少了几*分警惕,更多了些好感。
待用完膳后,孟姝和扶光特地拉过柳鹤眠,见四下无人,这才问起隔壁王宅的事。
先前他们还在想要如何打探消息才不会打草惊蛇,现下有柳鹤眠在,以他的身份,应该要比他们知道的更多。
“王高茂是王家嫡子,前几日的确出了意外,被发现惨死家中。”
说起这个,柳鹤眠眸色一默,面露几分不自然。
“你与他可相熟”
柳鹤眠摇了摇头。
王柳二宅虽离得很近,可两家并不交心,不仅如此还在生意上多有摩擦,因此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可关系却一般,也只维持着面皮往来罢了。
“留盛润”根基深厚,历史悠久,是龙麒城的老票号,而“昌王通”则是后起之秀,起初为了争夺生意时,明里暗里没少给柳家使绊子,就连对面那宅子也是他们后头故意搬来的,说白了就是想要取代“留盛润”作为天下第一票号的位子。
“我听说王公子前几日刚刚娶亲,你可知他娶的是那户人家的姑娘”孟姝了然,继续问道。
柳鹤眠一顿,面色难得沉下,带着几分强忍的怒气,几乎咬牙切齿道:“是我堂家阿姐,柳舒云。”
什么?
孟姝与扶光眉头皆是一蹙,他们怎么都没想到,龙麒城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竟也牵扯到了柳家。
回想起那些街头巷尾的传闻,孟姝反应过来,看向眼前年轻人难掩悲愤的神情,伸出手安慰地拍了拍他:“柳鹤眠,你莫要担心,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克夫命格,王高茂的死定另有蹊跷,所谓谣言在真相大白的那天都会不攻自破。”
“的确,灾星之说本就是世人捏造,既能入轮回再转世,就说明他已渡化自己,哪怕是罪孽再深重的人,上一辈子的血腥也早在饮下孟婆汤的那一刻便化为虚无。”
扶光看向他。
“天道对任何人都是公平的,相反,世人的嘴才是这世间最大的炼狱。”
游廊下月光浅浅,轻风吹起檐边灯火,暖意将他们笼罩,柳鹤眠抬头,瞧着光亮下的二人,感动地弯唇一笑,重重点头:“好在现在你们来了,我相信邪不压正,总有一日,定会还我阿姐一个清白!”
积压于心的多日郁结终于在今日散去,柳鹤眠归家几日,唯有今日最开心。
“对了,你可有见过王高茂的尸体”孟姝道。
柳鹤眠摇了摇头:“我是在王家出事后接到消息才回来的,王家对此甚是神秘,莫说尸体了,这两日除了官衙的人,就没人能登上王宅的门。”
不仅如此,他们还一口咬定是柳舒云克死了王高茂,见到柳宅人仿佛见到了什么仇人般,恨不得拿棍将他们撵出去,更别说让他看尸体了。
嫡子死了这么大的事,既没有风光大葬,也不敢报官,看来王宅的确有古怪。
说到报官……
扶光蹙眉,看向柳鹤眠:“你可知王宅为何会被官兵搜查,还关了‘昌王通’”
今日扶光曾去昌王通门前打探过,那样子不像是自己闭门,倒像是被官府查封,门前还落了官锁和封条。
就连周遭百姓都有意避开那,眼神带着鄙夷。
说起这个,柳鹤眠神色突然凝重,四下瞧了瞧,确定无人路过后这才开口道:“我听爹讲,他们恐是贪了官家的钱。”
票号所行之事连接官民,其中兑换与储蓄钱币便是票号最主要的作用。
这些年来随着票号发展的愈加势大,朝堂已经加强了对其的管控,尤其是新帝变法后,商贾律令趋于完善,只是没想到在此关头下,王家居然还敢偷偷昧下官银……
“也正因如此,惹得新帝勃然大怒,说要下令彻查所有票号以正视听,这几日龙麒城内官兵来往不断,引得人人自危。”
孟姝了然,怪不得他们会在昨日碰上肖飞魁,原是奉了沈褚礼的旨意前来中南查案的。
夜色也渐深,可关于王家一案仍旧没有头绪,王家将尸体藏了起来,又难以登门,想要破局便只能从身边知情人入手。
孟姝想了想,问道:“不知柳姑娘现下在何处,我明日能否约她见一面?”
据柳鹤眠所说,当时王高茂的尸体被发现时柳舒云也在现场,此人或许是个关键线索。
柳鹤眠点头:“这是自然,自王家出事后我娘就把她接回家里了,不过这几日阿姐的心情都不是很好,待我回去问过她后,明日派小厮给你们送信。”
待孟姝与扶光走出柳宅时夜色愈浓,街巷处已没有什么人,月光影下灯火幽幽,寂静之中唯有两道宅门对立而望。
其中一户宅门灯笼高燃,明亮生暖,另一家则白火戚戚,看着好不萧瑟。
孟姝和扶光没着急离开,而是借着夜色隐匿,围着王宅四周转了一圈。
“扶光,你有没有感觉到一股很大的怨气?”
在王宅侧门的拐角处正站着两人,他们身形藏匿在高高翘起的飞檐下,目光盯着那紧闭的漆红大门。
身旁的青年闻言,缓缓点头:“不仅有怨气,这王宅的格局似乎也有些奇怪。”
孟姝蹙眉抬眸:“此话怎讲”
她不通风水八卦之道,并没有看出这府宅布局有何异样。
只见扶光摇了摇头:“我只是粗略一看,若想要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还得找柳鹤眠。”
风水八卦和奇门遁甲之术其中门道太多,还需专人才能看出具体问题所在。
“你说,我们要不要趁着现在夜黑风高进去看看”孟姝眼里划过一丝狡黠。
昏暗的灯火下她眸灿若星,嘴角带着熟悉的笑意,扶光愣住,忽而想起,这或许是她归位以来第一次这般笑过,仿佛一切还与当初无二。
扶光自然答应她。
在人间不好擅用法力,两人便用轻功翻墙而入。
自从渡鬼以来,对于这件事,他们做的倒是得心应手。
王宅内静悄悄的,四下没有家丁走动,只余檐下几盏灯笼幽幽,在夜色中随风摇晃。
孟姝轻健地翻身落地,掸了掸手上沾上的灰,蓦然间不知发现什么,动作一顿。
“怎么了”扶光于她身侧站定,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她的掌心,眉头忽地轻皱。
他抓过她的手,昏暗的深夜中,女子原本白皙的掌心染上一层斑驳的红,看上去倒像是粉状。
扶光随即看向自己的手,发现他的手上亦有红粉。
他用指尖捻了些细细摸索,低头一嗅。
“是朱砂。”
他回眸看向那墙缘,这些朱砂许就是他们方才翻墙而入时沾上的。
“在这宅墙四周为何会有朱砂”孟姝眸光一凝,不知想到什么,目光忽地凌厉。
她与扶光相视一眼,几乎同时反应过来。
在凡间,朱砂被视为具有辟邪、安神的功效,凡人认为红色代表吉祥、正气,朱砂的红又尤其鲜艳,常被视为镇宅之物。
而眼下,顺着这墙缘洒了一圈的朱砂,便是王家人用来辟邪镇宅的。
“寻常人家怎么会怎么做?看来这王宅的确有鬼邪。”
但怪就怪在,孟姝进来这么久除了感知到一股怨气外,并没有察觉到鬼气。
“说不定又是梅花血印。”扶光突然出声。
梅花血印可以帮助鬼怪隐匿气息,其鬼力越强气息便越难以让人察觉,想着,孟姝双眼微眯,不知看见什么,突然朝前走去。
在眼前假山旁的草地上,也隐约有着一道朱砂的痕迹。
孟姝蹲下拿手一捻,果然是朱砂。
“走吧,顺着这方向去瞧瞧。”扶光率先抬步。
朱砂越多的地方说明是王家之人最为忌惮之地,在那里或许能找到一些线索。
孟姝点头,旋即跟上了扶光的脚步。
彼时已过亥时,偌大的宅邸里静悄悄的一片,既没有外出的主人,也没有巡逻的家丁,这倒是方便了扶光和孟姝。
一路上不用费心藏匿踪迹,顺着朱砂残印向前走去,绕过花园雕柱,一路行至内宅后院。
深夜中的宅邸如同沉睡蛰伏的猛兽,宅顶檐角飞起,古铜脊兽泛着幽光,没了白日天光的笼罩,给这无声无响的大宅更添几分阴森。
扶光和孟姝二人一路跟着朱砂印记走到一处小院,刚要往里走时,扶光却好似发现什么,拦住孟姝。
在院门居中的青砖上牵着一根银丝线,一直延伸进院子身处,消失在最前方那间房门紧闭的屋子里。
孟姝环顾四周,发现在这院中以四角为点,皆连着多条银丝线,紧紧交织,如同织成的一张大网,将这院子牢牢禁锢在内。
孟姝想了想,随手拾起一片落叶,指尖一翻,那叶子瞬间飞出落在其中一根银丝上。
就在落叶碰到银丝的那一瞬间里,寒芒闪过,那片叶子便悄然碎成两瓣。
“这是陷阱。”孟姝目光沉下。
夜色昏暗,这丝线又极其细小,若是不知情的人踏进,当真会被这银丝切分成碎块。
“也是阵法。”
一道细微的金芒从青年袖中飞出,直直飞向那道紧闭的房门,却在飞过银丝的中央交汇点时,如同石掷静湖般漾起圈圈波纹,引得四周银丝蓦然收紧,将那金光吞灭其中。
“这银丝阵中有灵力,定不是凡人所设。”
扶光平静地收回手,显然对这结果早有预料。
“在没搞清楚这阵法究竟是守着什么时,我们怕是不能贸然破阵。”孟姝道。
这阵法并不难解,她和扶光任意一人费不了什么功夫便能破开,但保不齐这只是一个障眼法,谁知道破了这阵后会不会冒出什么东西。
“我们先回去吧,一切等明日见过柳舒云后再说。”
扶光看向她,孟姝点头,两人身形飞掠如影,借着轻功沿着来路翻出了王宅。
就在他们走后不久,有风吹过这处宅邸深处的小院,引得暗影里的树叶瑟瑟作响,并伴随着一阵窸窣。
浓重的腥气传来,有什么东西渗过紧闭的房门,沿着门缝蜿蜒流下,在寂静的深夜里淌过青石砖地,消失在那银丝阵的中心。
“啪嗒。”
屋里传来一阵异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掉落。
下一秒,紧闭的屋门被人打开,褐色锦靴碾过地面黏液,有什么从他指缝中落下,几乎与那液体融为一体。
檐下灯笼忽明忽暗,被风吹得疯狂摇晃的烛火看上去下一秒就要熄灭,幽暗火光拂过他的脸,扭曲的笑意自他面上漾开。
待房门重新合上时,那人已隐匿在夜色中,快步离去。
第183章
“姑娘好,我名唤云灿,是公子身边的小厮,还请姑娘随我来。”
少年活泼,机灵可爱,带着孟姝上了一辆马车,一路上与孟姝叽叽喳喳讲个不停,热情地与她介绍龙麒城的风土人情。
“姑娘吃过云片糕吗?那可是我们龙麒城最为出名的小吃,薄若轻云,入口即化,那味道甜而不腻还带着清香,可好吃了!”他手舞足蹈地向孟姝介绍,说到兴头上时还不由得吞了吞口水。
孟姝想起昨日见他拎着满手的物件,看上去倒真像糕点。
“就是你昨日拎着的那个?”
“对对对!”
云灿眼睛一亮,眸里满是少年人的清澈:“龙麒城内做云片糕的无数,要论最好的还是西北巷子口的那家,我们老爷夫人,还有公子,都最爱吃那家!”
孟姝失笑:“那你名唤云灿,不会也是因为喜欢云片糕才取这个名字的吧?”
云灿一愣,知道孟姝在打趣他,白净的脸庞浮上一抹红晕,笑着挠了挠头。
云霄楼离孟姝所住的客栈不远,拐过一条街就是。
云灿拿来马杌,扶着孟姝下车,轻车熟路地往里拐,与小二打着招呼,将人带上了三楼。
云霄楼真不愧是这龙麒城最大的酒楼,一眼望去皆是锦绣,虽至午后,正是一天里最炎热的时候,可这楼中客人不减反增,看样子都像是来纳凉的。
进了楼后孟姝才发现,这酒楼当真别有一番阴凉,与外头燥热全然不同。
一二楼大堂喧哗,三楼却是一个个独立的厢房,环境安静清雅,其中由一走廊隔开,两边各三间厢房。
云灿将她带到右手边第一间,先是抬手敲了敲,这才伸手示意孟姝进去。
就在孟姝即将踏进的那一刻,不知察觉什么,忽地回头往一看。
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
柳舒云就在里面,孟姝不好让人多等,只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朝云灿笑着致谢后旋即抬脚进了门。
厢房内环境干净明亮,在屋内最中央的镂格处放着一个冰桶,随着微风拂过,凉气如云雾缓缓而升,当真是舒爽极了。
孟姝看见在屏风后的圆桌前正坐着一人,看上去等候已久。
在听到云灿的敲门声时,柳舒云便知道那位“孟姑娘”来了,一时间她却有些忐忑
隔着屏风,柳舒云瞧见那道模糊人影走近,却不敢抬头去打量,只好局促地低头起身。
鹤眠说这位“孟姑娘”是他的朋友,更是一位了不得的能人异士,最主要的是,他说她能帮她,让她大可放心,不必防备。
柳舒云是与柳鹤眠一同长大的,自然知道柳鹤眠不会骗她,只是她在迟疑……
真的有人能帮自己吗?
对方还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年轻姑娘。
孟姝一绕过屏风,就看见在桌前站着一人,彼时正半垂着眸朝她行礼。
“姑娘安好。”
柳鹤眠说柳舒云是他堂家阿姐,可孟姝却觉得她与萧玉吟更像些。
气质温和娴雅,柔美如画,都是如出一辙的江南美人风范,乍一看去弱柳扶风,可却眉目清亮,自带坚毅果敢。
这便是孟姝对柳舒云的第一印象,后来的事实证明,她并未看错。
“柳姑娘。”孟姝笑着同她回礼。
听见她喊自己“姑娘”,柳舒云愣住,抬眸朝前看去,无意间对上她的笑眼,不由得眼前一亮。
来人是个清丽漂亮的年轻姑娘,看着很好相与,却应该要比自己还要小几岁,这样一个人,真的能帮她吗?
看出柳舒云存有顾虑,孟姝知道她在想什么,抬手示意她坐下,自己则自然地坐到了她的另一侧。
“听柳鹤眠说,姑娘是他堂家阿姐”
她看着有些紧张,孟姝拿起茶壶为她倒了杯水,看似随意地笑问道。
柳舒云点了点头:“我是柳家旁支,父母早死,儿时幸亏柳伯伯接济,方才有我今日。”
孟姝不动声色地掩去眸里暗光。
原来如此,只是奇怪,王柳两家既不合,又为何要娶一个旁支孤女呢?柳氏夫妇竟也答应了他们。
“柳姑娘是怎么跟王家公子认识的”
提起这个名字,柳舒云拿着帕子的手一紧,微微垂眸:“我们两家府宅离得很近,算是从小相识,那时候家里长辈为我与他定下了娃娃亲,但我们向来交涉不深,谁知就在半月前,王家人却突然上门,拿着婚约说要娶我过门……”
说到后面,她声音渐渐弱下,轻蹙眉头,看上去好不忧心:“我如今已是寡妇,龙麒城内风言风语众多,孟姑娘……”
她忽地抬眸看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眼神恳切:“王高茂并非我克死的,你真的能帮我吗?”
从柳舒云的气质谈吐中不难看出,她是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从骨子里散发着温柔,却在此刻难掩失神,甚至有些小心翼翼。
孟姝知晓,定是这几日的流言蜚语将她逼迫至此,让她黯然神伤。
孟姝带着宽慰,轻声道:“你莫担心,这世上根本没有克夫命格,王高茂的死并不是你的错,我今日来就是为了帮你的。”
年轻姑娘的声音低柔平和,仿佛带着魔力,将柳舒云原本忐忑的心渐渐抚平。
与楼下热闹喧嚣不同,安静的厢房内时不时响起几道交谈声,白色凉雾被风吹得四处散开,飘飘然落入屏风后。
孟姝看向眼前人,经过几番交谈,柳舒云终于对她卸下防备,孟姝想,是时候可以问问那日的情形了。
“柳姑娘,那日王高茂死前可有什么异样?”
王高茂死在他们新婚第三日。
柳舒云仔细想了想,旋即摇了摇头。
她对王高茂并没有什么感情,那两日的相处可以说是相敬如宾,她更不会去主动过问王高茂的事。
“那……王高茂尸体被发现时,你可在现场”
柳舒云神情忽地一变,眼眶不自觉染上一层水雾,咬了咬牙,重重点头:“他的尸体,是在我的面前被发现的。”
那日清晨,为了准备回门事宜,柳舒云早早就在丫鬟的服侍下起床了,她刚梳洗打扮好,正奇怪着不见王高茂身影时,院子外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王家夫人,也就是王高茂的母亲何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房门被鱼贯而入的家丁破开,他们个个都手持长棍,惊得柳舒云和一屋子丫鬟花容失色。
就在柳舒云要开口询问时,为首的何氏却面目狰狞,恶狠狠地指着她,那眼神带着悲恨与不甘,似乎要将她剥皮抽筋。
“来人啊,将这克夫的毒妇给我拿下,让她给我儿陪葬!”
冲上的家丁撞开正为她簪发的丫鬟,一左一右押住柳舒云,如同抓犯人般将她摁下。
何氏方才的话如同一道惊雷,让柳舒云迟迟不能回神,被家丁死死拽住的手臂传来丝丝疼痛,她仿佛被惊醒般,猛地抬头:“母亲,发生了什么,你是不是误会……”
“啪——”
何氏高高挥起的手扇过她,掌风打乱她刚刚绾好的头发,女人指间耀眼的祖母绿宝石戒指划过她的脸,原本白皙光滑的皮肤瞬间多了一道血痕。
“你将我儿克死了,如今还有脸狡辩”
“柳家女儿也不过如此,一家人都是腌臜货,我当初为何要让你过门!”
说着说着,何氏竟疯癫般跌倒在地,撒泼痛哭起来。
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一句又一句,过了许久,柳舒云僵硬地扭过头,她的半张脸被何氏打红,乌发披散着,眼眸通红,看上去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她的眼神木然地看着地下痛哭流涕的妇人,心却一点点冷下。
她不是傻子,她早已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晴天霹雳下,她怔在原地,连脸颊传来的疼都感知不到。
王高茂怎么会死呢?
他昨日分明还好好的,今日出门前似乎还给她掖了被子……
见眼前女人不哭不闹,只是一味地失神盯着地面,原本撒泼打滚的何氏忽地安静,在婆子的搀扶下起身,接过递来的白绫,毫不留情地丢到了柳舒云身上。
“舒云,念在你我婆媳一场,我不会报官,可怜我儿一人流落黄泉实在孤单,你们新婚燕尔,最是如胶似漆,我也知你乖巧贤惠,既然如此,便允你去陪他吧。”
被迎面丢来的白绫扫过她的脸,继而滑落在她的脚边,柳舒云指尖轻颤,过了好半晌才重新抬头,红着眸看着眼前故作慈悲的妇人,不可置信地发问:“母亲,你在说什么,夫君不是我克死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凭什么决定我的生死!”
向来柔情似水的女子突然尖声高喊,声音凄厉决绝,吓得何氏不由自主往后一撤。
“你,你……”
她眉毛冷竖,正要发怒,可话未说完,被家丁摁住的女子却突然挣扎起来,发了狠般瞪着她:“放开我,死要见人活要见尸,我要亲眼看见王高茂的尸体,我是他的孀妇,你们凭什么抓我!”
第184章
“疯了,这克夫的灾星简直疯了!”
何氏气红了眼,哪还顾得什么得体的主母风范,恶狠狠地招呼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拿白绫给她系上!”
她身后跟着的婆子见状,带着其余几名家丁冲上前,捡起掉落的白绫胡乱就要往柳舒云脖子上捆。
“放开我!”血痕擦过她娇嫩的脸,就如同把这柔美温和撕破了口,乌发披散下,女子眸瞪浑圆,带着毅然决然的不屈。
她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猛地挣开了家丁的桎梏,低头就是一口,狠狠咬在了那婆子手臂上,随着一声惨叫,扯着白绫的手一松,柳舒云愤然地甩开缠在自己身上的绫布,拔下头上摇摇欲坠的金簪护在身前。
“我乃柳家女!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谁敢动我!”
泪水划过她带血的侧脸,却衬得那双美目愈加冰寒,还带着一丝莫名的阴恻。
何氏被她这一眼神吓得一退,身周家丁也纷纷止步。
他们谁都没有想到,向来娇弱温怜的柳舒云,竟还有着这样一副面孔。
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当真是要与他们对着干。
可偏偏她说的也有道理……
身旁婆子看着自己被柳舒云咬出血的手臂,一边疼得直抽气,一边走到何氏身边低声道:“夫人,她是柳家人,若是死在府里,那柳正言夫妇定会将事情闹大捅到衙门去,到时候……”
“闭嘴!”何氏正气急,哪能容得一下人说三道四。
可她心里也明白,柳舒云怕是杀不了了。
她眼眸微眯,看向眼前女子的眼神带了些不甘与冷意。
她怎么也没想到,本以为最好拿捏的柳舒云竟然如此不好对付!
见何氏和家丁真的慢慢没了动静,柳舒云便知道是自己的话奏效了。
她环顾过这一屋子,偌大宅子下,满眼富贵中,无一知心人,竟都是些豺狼虎豹。
柳舒云握紧了手中金簪,这簪子还是那日过门时王高茂亲手给她戴上的,现如今竟成了她唯一能依靠的东西,说来也是可笑。
在这场突如其来,没有一丝情愫的婚事里,到头来夫君死得不明不白,自己还被污作克夫灾星。
笑着笑着,有泪珠滚落,浸红了柳舒云的双眼。
“我是柳舒云,是天下第一票号的柳家女,也是王高茂的孀妇!如今相公身死,我便是他的唯一的未亡人,哪怕是陛下来了没有证据也绝不能动我半分!”
她深吸一口气,用力克制住颤抖的手,高声道:“我到要看看,无凭无据,你们谁敢动我,当真以为这龙麒城是你们的龙麒城,这朝堂是你们王家的么?公允尚存,天理何在!”
女子分明形容狼狈,面带残泪却掷地有声,声声厉喝宛若吃人煞鬼,逼得众人不敢靠近半分。
屋内气氛一时僵持不下,何氏凶狠地瞪着她,气得胸口上下起伏,恨不得立马解决了她。
就在此时,屋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有人慌忙跑来,连道不好:“夫人夫人……外,外头来了好多官兵,二话不说便要冲进宅里,现下已经将宅子包围了,老爷正在前厅等您呢!”
官兵
听到这二字,柳舒云握着金簪的手一抖,置死地而后生般呼吸倏然一松。
同样的话语落在耳中,何氏的反应却与她截然不同。
她不可置信地抬眼:“你说什么,官兵怎么会突然上门,还围了宅子”
她身形一晃,若非旁边婆子搀扶,怕是早就虚脱在地。
不妙了,不妙了。
“快,快……”何氏哪还顾得上什么柳舒云柳舒雨的,她面色唰地一下变白,支着手道:“扶我去前厅!”
气势汹汹的一帮人来得快去得也快,只留下满地狼藉,以及形容狼狈的柳舒云。
见他们身影匆匆走远,“啪嗒”一声,柳舒云手中金簪掉落在地,她无力瘫倒,后知后觉的恐惧席裹全身。
四周忽地安静,只剩柳舒云急促的呼吸声。
“少夫人……”
旁边丫头回过神,见她面色很不好,迟疑着正要上前时,却突然被柳舒云冷脸拂开。
“别碰我。”
这满宅院都是王家自己人,方才那般生死关头,柳舒云不苛求这些丫鬟能挡在自己身前,但她也与她们相处了几日,分明是日日伺候在侧的人,却能如此漠然,连分动容神情都不曾有过。
她面无表情地扫过屋中其余人,那些丫鬟面面相觑,继而纷纷垂眸,一副避而远之的模样。
柳舒云咬牙,从地上吃力撑起。
她现在只想逃离这。
逃出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宅邸。
她要回家,她要回柳宅。
可脚步刚刚踏出屋门,柳舒云便顿住了。
她真的能逃出去吗?
王高茂死得突然,虽不知何氏为何突然扬言要杀了她,但观方才模样,她定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不远处有金属摩擦的碰撞声传来。
柳舒云猛地抬头,她听出来,那是围宅官兵的声音。
脑子里忽有什么快速成型,她攥紧拳头,下定决心般,不顾一切地朝院外跑去。
她要为自己赌一次。
今日能否活着出王宅,就只能看她自己了。
云霄楼内,三楼一厢房中冰雾袅袅,却静得出奇。
随着女子话语停落,故事讲到这,孟姝隐约猜到这后来发生了何事。
只是她有些惊讶,却又有些意料之内的哗然。
等她再抬眸看向桌边女子时,目光已经悄然变化,不假掩饰的赞赏流露而出。
她很钦佩她。
这位看似柔弱的娇姑娘,有着不俗的骨气与才智,这才能硬生生地从那龙潭虎穴中逃出,于冰冷白绫下搏回一条命。
当官兵的长枪抵入王家宅邸时,被围困于正厅前的王世焱与何氏皆是神魂一震,难掩惊色。
带头的官员并不是他们相熟的龙麒府尹,而是一位面生的刀疤脸将军。
那人来势汹汹,身后跟的一众官兵身着甲袍,训练有素,看样子更不像寻常城中守卫。
王世焱眸色一紧,眼底暗光掠过,故作镇定地提起手腕,目视着朝他们缓缓走来的男人。
当柳舒云跑到前院时,官兵早已将前厅围了个水泄不通,除了面色阴沉的王氏夫妇,其中还跪着一人,柳舒云认得他,正是负责看管“昌王通”的掌柜。
票号交易遍布天下,事务本就冗杂,更何况是“昌王通”这般人人皆知的大票号一般东家都不会亲自出面管事,每个分行都有自己的掌柜,而不远处那位,不是“昌王通”下任意分行的掌柜,而是龙麒城主行的。
柳舒云躲在花石后,微红的双眼飞快眨动,扶着石头的手掌缓缓收紧。
她并非寻常闺阁女子,柳家是票号世家,她从小跟在柳正言夫妇身边长大,对于票号一事也算了解。
掌柜被抓,王宅被兵围查,不用猜也知道,“昌王通”一定是出事了。
而眼下,王高茂又死得突然……
柳舒云忽地抬眸,眼神一瞬不瞬地看向那处,暗暗有了打算。
官兵搜府一无所获,王世焱又处事圆滑,滴水不漏,就在肖飞魁眉头紧蹙,纠结着要不要拿人去府衙审问时,不知从何处竟突然跑出一女子。
她穿着绸锦华锻,却乌发散乱,形容狼狈,跌跌撞撞跑来时,风吹拂起她的发丝,露出底下那张带着血痕与泪,苍白憔悴的脸。
她跑着跑着,蓦然跌倒在地,扑倒在肖飞魁身前。
见到她,王世焱原本还算镇定的面容忽地一僵,强压着怒意的眼瞪向他身边的何氏。
何氏被吓得浑身一抖,方才官兵围府的消息传来,她早就慌得不能自己,哪还记得什么柳舒云的事谁曾想,她竟如此大胆,居然自己跑了出来!
众目睽睽下,那女子就这般冲进官兵的包围圈里,毫无征兆地扑倒在肖飞魁眼前,让四周众人皆是一愣。
何氏心里突然腾跃上一抹不好的预感,她慌了神,下意识就想上前将柳舒云拉走,可她刚要动作,下一秒一把冷刃长刀便横在她身前。
那位面带刀疤的黑脸将军正眸目沉沉地看向她,长刀脱鞘而出,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倒在地上的女子突然动了。
她吃力地挣扎起身,看向何氏的双眼带着恐惧,颤抖地跪在地上向肖飞魁求助:“大人,大人!求求您,为我做做主,救救我吧……”
她看着弱柳扶风,却声音凄厉,嘶哑得不像话,随着她的开口,大颗大颗的泪珠滚滚而落,颗颗砸在厅前的砖石地上。
那日的事情到这便算说完。
柳舒云长长舒了口气,可心底依旧压着什么,郁结于心,让她久久无法释怀。
她与王高茂虽无感情,可当那日官兵的找出他的尸体时,白布下,浓浓的血腥味传来,柳舒云还是忍不住哭泣。
她到底是个普通人,从未见过死人,直到此刻,她不敢相信,也不愿意接受,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就这般消逝在自己眼前。
哪怕他不是与她有过两日夫妻之名的人,哪怕躺在那的只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柳舒云也会止不住动容落泪。
第185章
但孟姝心中多少已有答案,王宅中定有鬼怪,那日银丝阵便是最好的证据。
但可惜,柳舒云并没有亲眼见到王高茂的尸体,那日王宅混乱,为了不引起惊慌,肖飞魁特地屏退了其余人,白布之下,只有浓烈的血腥味传出。
据柳舒云的描述,当她想要上前探查时,肖飞魁拦住了她,面色凝重:“柳少夫人,尸体形容可怖,你当真要看吗?”
那一日柳舒云已经承受了太多,一个接一*个的晴天霹雳传来,她强装的镇定早在看见官兵时就已被击溃。
她承认,她没有勇气,也没有什么感情支撑她去掀开那块布。
日落西沉,天色渐晚,孟姝特地等侍女接到柳舒云后,这才起身准备从厢房离开。
临走时,那女子想了又想,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回头看向她,言辞恳切:“孟姑娘,如果关于王家一案还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舒云愿意尽自己的一份力。”
她对王高茂到底是愧疚的。
他们虽然感情不深,甚至长大后连面都没见过几次,但短短两天,也算是做过一场人世夫妻,她实在不忍心看着他死得不明不白。
孟姝知晓她的心意,从袖中拿出一个绣着棠花花样的香囊。
“这里面是檀香和决明子。”
她温柔一笑:“我听柳鹤眠说,柳姑娘这几日难以安眠,于是便准备了这香囊,只是手艺粗笨,不知能不能帮到姑娘,还望莫要嫌弃。”
柳舒云接过女子手中的香囊,沉甸甸地握在手中,松软而温暖,带着淡淡香气,既能安抚人心,却又让人包含热泪。
明明素未谋面,她却能为自己想得如此周到。
柳舒云只觉得,自己心胸还是太过狭隘,才会在见面之前怀疑孟姝能不能帮自己。
无权无势的女子又如何?
这世间最最宝贵温暖的,当是这颗真心。
柳舒云抬眸,发自内心朝她一笑:“孟姝,谢谢你。”
她虽父母早死,却被柳正言夫妇保护得极好,好到让她曾以为这世上全是好人,于是乎,她也只会用自己的善意去对待别人。
可这几日的事情却让她时常梦魇,脑海中的咒骂声、议论声,常常在午夜惊醒时分与她伴随,让她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这人心根本不是她所想那般良善。
直到今日,孟姝让她再次相信了这人与人之间,除了流言蜚语,还有别的真情。
待送走了柳舒云,孟姝并没有着急离开。
她跨出厢房,却并没有转身下楼,目光淡然,平静而冰冷地扫向楼中一角。
在那里,一处厢房房门紧闭,里头人影幽幽,似有人走近。
从上楼时孟姝就察觉到,一直有人在盯着自己。
没有鬼气,更没有灵力波动。
想来只会是凡人。
她倒是想看看,她刚到龙麒城,会有何人盯上她
“吱吖——”
屋门被人拉开,一道人影落在门里。
是个高瘦的乌衣男子,腰边衔剑,利落生寒,只一眼,孟姝便怔住了目光。
她眼神轻眯,神情忽而冷下。
问风得了厢房中人的授意,缓步走上前来,朝孟姝伸手引路:“孟姑娘,我们公子等你很久了。”
他似乎从一开始就做好了被孟姝发现的打算。
踏进屋内,身后房门被人合上,孟姝一抬眸,便见窗边小几旁正站着一人。
男人一身青色烟云素纹袍,佩有美玉,头戴玉冠,身姿长立,清隽温和又似寒冰,看着分明像个温润宽和的书生公子,可拂面而来的却是难掩的贵气与压迫。
听到她走进,窗前的男人缓缓转身。
随着他的动作,一抹暗黄落入孟姝眼中,她看向他的腰间,青云涌动,美玉相衔,却有一古旧符包偏偏格格不入。
“孟姝,”他笑着看她:“好久不见。”
的确很久不见。上次分别已有多月,那时还恰逢新皇登基,可眼下,眼前人摇身一变,龙袍加身,曾经蛰伏玉竹之后的野心之势已不再掩饰。
孟姝抬眸,笑意却不达眼底,客气又疏离:“原是陛下。”
几月未见,眼前女子容貌如常,可眉眼间却什么悄然变化,沈褚礼注视着她,眸光忽而一动。
厢房中熏香萦纭,却被窗外吹进的微风带着无限拉长,仿佛在对立的两人之中化作一道若有若无的屏障。
相顾无言下,不知过了多久,沈褚礼垂眸,看向自己腰间的古黄色符包,松开了负在背后紧攥的手。
终是他先开口打破了这满室的寂静:“肖将军一事,是我抱歉。”
他就是为这事而来
孟姝眉心轻蹙,她知道肖飞魁回去后定会将碰到她一事告诉沈褚礼,只是没想到,他竟会亲自前来,京城离龙麒城还是颇有距离的……
忽然间,她好似察觉什么,目光看来。
沈褚礼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唇边笑意一如既往温和,眼中却意味沉沉。
“前些日子我恰好微服私访,眼下正好要回京城,这才路过龙麒城。”
他知道她在警惕什么,沈褚礼眸色一默。
幸好,他只是恰逢路过。
孟姝松了口气,纵使她对感情一事再过愚钝,可与沈褚礼三番两次的交手,她也察觉了不对。
回想着他方才说的话,慢慢的,孟姝的思绪被牵走,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原是沈褚礼微服私访,恰好这几日在龙麒城。
那么,无论是各大票号被查,还是肖飞魁的出现,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不过她倒是很好奇,沈褚礼是怎么察觉昌王通贪昧官银的
“还记得高邱茂吗?”
他淡道:“高文检举,他与王家有纠葛,先帝在位时,他就借着总管之名与王家暗中来往,偷偷昧下了不少各地报上的官银。”
高邱茂
昌王通势大,如此招眼的位置上还敢贪昧官银,先前孟姝便起疑,觉得王家在京中定有人接应,只是没想到此人会是高邱茂。
毕竟他看上去,倒是对宁宣帝忠心耿耿。
“只是如今,高邱茂死,王家又做事警惕,滴水不漏,官府手上并没有能直接定罪的证据,便只好暂时查封昌王通。”
但好在,王家公子的死,倒是给官府多争取了一些时机。
孟姝仿佛明白什么,忽而抬头:“所以你是想借着王高茂之死,查王家贪腐一案”
“不错。”
沈褚礼今日邀她相见,本就没想瞒她。
这也是为何他会在龙麒城多逗留几日的原因。
各家票号都或多或少掌握着财和权,更何况是“昌王通”此等数一数二的票号
其背后势力盘踞,牵扯甚多,稍有不慎便会引得天下大乱,沈褚礼这一路微服私访,为的就是收拾宁宣帝留下的烂摊子,现如今微服私访将结束,余下的,只有龙麒一事尚未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