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孟姝和扶光相视一眼,待到青公子手中白羽扇扬起,木盘上黑布落下之际。
一道耀眼的红芒从台上浮掠而过。
伴随着众人的惊呼,这场珍宝会才算彻底来到了最为瞩目的时刻。
“是红丝玉!”
“原来那就是红丝玉……”
四周人群瞬间沸腾,在众人的兴奋中,台上男人的唇角缓缓勾起。
“不错,这便是我宝凤楼第一玉,大名鼎鼎的世间至宝——‘红丝玉’!”
他今日仍穿着一身招眼奢华的绣锦长袍,楼中的艳丽灯火映过他手中羽扇,光影迷离中,颇显奢靡傲气。
青公子似笑非笑的目光掠过底下众人,眼底似有什么暗潮汹涌,诡谲间带着一丝淡嘲。
“珍宝会的宝物,有的可用金钱衡量,可有的,却有市无价。”
他手中白羽扇凌空一指:“就比如这块红丝玉,想要拍得它,就看各位谁能付的起代价了。”
此话一出,方才还骚动的人群有些安静下来。
众人纷纷面面相觑,心动间又有些忐忑。
毕竟对于未知的代价,没有谁会不踟蹰,万一那宝凤楼想要的是他们的命呢?
可是宝物在前,从不缺为它前仆后继的人。
人群中的寂静不过一瞬,便有一人举手而起。
“代价又如何能得这世间至宝,此生无憾!”
孟姝顺着声音看去,那人是一魁梧大汉,赤臂之上纹有猛虎图腾,衣裳料子丝质不凡,想来应是江湖中哪位武学世家的后代。
随着他声音的响起,席下又有不少人纷纷应和。
那块于灯火下闪烁着绯丽光芒的红玉就静静躺在高台上,楼中之人无一例外地被它吸引去目光,眼中都透露着痴迷。
就像那大汉所说,能亲眼目睹“红丝玉”的真容已是不易,更何况,是将它据为己有。
世上没有什么,远比得到更让人心动。
见大家逐渐为其痴狂,青公子半隐在阴影中的唇角轻轻勾起。
他抬起手放在唇边,示意众人噤声,待骚动的人群渐渐平息后,他才缓道:“既然大家都想要,可红丝玉只有一个,那不妨让宝玉自己择主。”
自己择主
扶光眉头一皱。
果不其然,听到此话,席下一片哗然。
“青公子,你莫不是在耍我们玩吧!一块玉,怎么会自己择主”那大汉激动道。
“就是,难不成那宝物会自己通灵”
“宝凤楼莫不是徒有虚名,给不起就不要举办这珍宝会!”
众人喧闹间,高台上的男人却一脸镇静。
他面上噙笑,暖光之下,美酒氤氲的香气拂过他邪美的面容,见众人吵闹,他也不恼,只是摇晃着白羽扇,静静地瞧向他们。
待众人闹过,他才将目光重新凝在身旁美玉上,笑道:“你们怎知,红丝玉不能通灵”
玉人城人供奉玉灵,将“红丝玉”虔诚地视为玉灵眼泪,青公子此话一出,众人竟心照不宣地安静下来。
是啊,玉人城是玉灵大人的沉睡之所,它有着通天的神力,作为它的宝物,红丝玉能有通灵之能也并不奇怪。
只是对于这种神鬼说辞,大家总归是半信半疑的,可碍于心中信仰,也没有人敢出来说一个不字。
但外来客就不同了。
那大汉气势汹汹,闻言竟快步上前,抽出背后大刀,破空直指青公子。
“你这小子,竟拿什么通灵之术唬人,其实是根本不打算竞卖红丝玉吧!”
就在他抽刀的一瞬间,台下四周的侍卫纷纷围上,气氛瞬间剑拔弩张起来。
幽幽灯火晃过这头,与大汉的气急败坏不同,反观台上的青公子,倒是一脸淡定自然。
他的目光落在大汉指向自己的刀尖,眼神渐渐冷下,抬头嗤笑道:“这位贵客,你当众对玉灵不敬,难道就不怕大人怪罪吗”
他的话语阴恻骇人,让人听了不免心头咯噔。
孟姝看向那木盘上的诡异红玉,在摇晃的烛光下,那玉周身温润,通透间掺有妖冶红芒,隐隐约约的,竟真像流动的血脉。
与宁宣帝的国玺,从玉质上来看的确一模一样。
可孟姝不信这玉会通灵,那传说中的“玉灵”也绝不可能是神圣善灵,说不定,是什么恶鬼邪祟伪装……
就在此刻,前头他人传来一声惨叫。
孟姝的思绪被打断,怔然抬眸时,却看见有只缠着红光的枯手自玉中钻出,继而直扼大汉脖颈,一道血雾从大汉口中喷出。
在众人惊吓的目光里,那大汉被狠狠甩出在外,激烈的碰撞声传来,席间酒水洒了一地,糜丽灯火映在深红色的美酒上,竟无端生出几分诡异。
“你……”大口的鲜血自大汉嘴中喷出,他瞪目圆睁地看着前方,眼里透露着惊恐,他话还未说完,却猛地抽搐几下,在地上渐渐没了生息。
“是玉灵大人发怒了,大人恕罪啊!”
楼中人瞬间惊慌起来,纷纷远离那人尸体。
不过片刻,方才还半信半疑的众人皆是面色煞白,正慌忙地双手合十,朝台上红玉虔诚跪拜。
“简直是一群疯子。”
看着他们姿势怪异地朝一块邪玉下跪,孟姝眉头拧起,忍无可忍道。
与孟姝的恨铁不成钢不同。
扶光一手撑在椅上,摩挲着手中的酒杯,幽沉的目光穿过匍匐的众人,落在高台那处人影上。
青公子。
他指尖一翻,杯中酒水倾斜而下,滚滚落于绣着锦簇团花的锻面地毯上。
青年勾唇一笑:“有意思。”
见众人臣服,青公子眸色愈发深沉,眼中笑意慢慢扩大。
他抬手,边示意众人起身,边朝底下侍卫递去眼神。
见状,几名侍卫相视一眼,熟练地接过小厮递来的草席,走到那摊血迹面前,利落地将尸体一裹,身影消失在通往后院的门后。
“方才不过闹剧一场,”青公子转身朝那红丝玉所在的方向,作揖一拜,继而朝底下中人笑道:“如今玉灵已经息怒,红丝玉将开始择主,各位可还有异议啊”
经过方才那出,众人仍是冷汗涔涔,谁也不敢再有异议。
青公子静静观察着,低头满意一笑,扬起手中白羽扇:“既然如此,那就让我们看看,今晚的红丝玉会选择谁吧!”
他话音刚落,在众人隐隐透露着痴迷的眼神里,那盘中红玉蓦然生辉。
楼中璀璨的灯火仿佛都被它吸入,糜丽异常的光辉下,红丝玉微微抖动,随着身周莹光越来越强烈,那深嵌在玉身内的脉络似乎有了呼吸。
红光倾洒楼内四周,诡异又神秘的气息笼下,仿佛有什么东西隐藏在红光之后,继而神不知鬼不觉地消散在空气里。
“找到了。”
台上男人忽地睁眼,以红丝玉散出的红芒为线,目光透过人群,倏然落在最后。
那里,青年正懒倦地半倚在椅上,形色风流地勾着一舞女的手,让她喂着自己喝酒。
顺着青公子的目光,众人纷纷扭头看来。
后头之人似乎也有所察觉,他怀中舞女一动,刚要侧目,却被他轻轻扭过脸,挑眉示意她别分心,自己则半眯着眼,继续享受美人喂酒。
见状,青公子眼里划过一丝疑惑,在小厮的簇拥下穿过人群,于二人前方站定。
他摇晃着手中的白羽扇:“恭喜这位公子,被红丝玉择为物主。”
那青年却好似浑然未觉,他的半张脸隐匿在面衣后,只露出一双深邃好看的眉眼,彼时那眼神正紧紧贴在怀中女子身上,一副纨绔子弟的风流作派,歪头撑额笑道:“美人,再喂喂我。”
青公子:“……”
见扶光未搭理他,男人面上笑意一僵,眉头皱起:“公子,公子”
似乎被人打搅了好事很是不快,青年冷眸睨来,眼里带着不屑:“你是谁,找本公子何事”
搞半天,这人就是来花天酒地的,方才那些场面他就不曾关注过
青公子眉头拧起,疑惑的眼神扫过一旁小厮。
见状,那小厮附耳上前,低声道:“就是他,珍宝会开始前一掷千金的那位。”
原来还真是寻欢的。
青公子眼底掠过一丝不喜,却还是扮上笑脸,一如既往的淡定道:“这位贵客有所不知,红丝玉已经选择了公子作为物主,如今这块宝玉,已经是公子的了。”
他抬手示意,后头果然有几人端着木盘上前。
盘中红玉绯丽异常,通体晶润,凡是在场之人,无一例外都会被其吸引去目光。
除了眼前的“风流子弟。”
他只懒懒扫过一眼,随即又重新看向怀中女子,暧昧地帮她拂过额边碎发:“美人,这里好吵,我们去别处喝酒好不好”
纵使知道是演戏,但看着扶光这副模样,孟姝还是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原以为自己逢场作戏已是高手,没想到扶光才是真的不露痕迹。
她故作忐忑地看了一眼青公子,瞥见他略带警告的目光,刚起身,却被扶光一把拉住:“你要去哪”
她似乎有些为难:“公……公子,奴家怕是打扰公子要事了,还是先退下的好。”
要事
扶光不耐地看向那盘中红玉,懒散起身,皱眉朝前头男人道:“这玉我就非要不可”
听到他这话,众人纷纷面面相觑。
这人莫不是傻子吧,红丝玉选了他他还不要,不要给他们呀!
不出意外,青公子的脸色彻底沉下,难看得险些挂不住脸。
宝凤楼始建多年来,遇上扶光这样的还是第一个。
他忍了又忍,这才尽可能平静地开口道:“宝玉既已选主,就不可更改,还请公子与我一同上三楼雅间。”
眼前的青年人仿佛不太满意他的回答,冷眉思索一番,这才不情不愿道:“那好,不过本公子有个要求。”
青公子皱眉,心下却蓦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来。
果不其然,他抬手,一把拉过身边女子的手,倨傲地扬眉笑道:“我要她陪我。”
第112章
摇曳的灯火晃过木纹,有布履踏上扶梯,随着来人轻缓的脚步声,几道身影停在雅间外,继而躬着腰,托着手中的木盘井然有序地走了进去。
随着小厮的动作,盘中杯盏落在桌上,壶中醇香的美酒漾出一片酒醉金迷。
有人抬手拿起酒杯。
他锦缎华服,雌雄莫辨的脸上长着一双勾人生姿的丹凤眼,彼时眼尾微微上挑,正含笑看来:“鄙人宝凤楼管事,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在他对面,正坐着一位青年。
闻言,他难得的抬眸看过来,却也只是扫了一眼青公子举起的酒杯,手依旧懒散地挂在身旁女子的肩上。
怀中玉燕娇娇,见状半推半就地瞪了他一眼,眼波羞嗔,媚意横生。
青公子瞧着,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这是热脸贴冷屁股。
眼前这位“贵客”,只一味地想和那舞女嬉闹,哪顾得上他
酒杯被人放下,青公子隐去眼中阴鸷,朝身后小厮使去了眼色。
过了一会儿,有只雕着凤凰图腾的金缕木匣被人捧上。
“贵客与红丝玉有缘,既然宝玉已择主,那这块玉就属于贵客的了。”
青公子招手示意下人将木匣打开,幽润的红光破开匣盒浮现眼前。
青年漠不关心地抬头一看,却不由得怔住了眼。
见状,青公子嘴角笑意慢慢扩大。
“你们宝凤楼有此等宝贝,当真舍得拱手相让”扶光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扬眉道。
青公子却笑:“宝凤楼最不缺宝贝。红丝玉是少有,但不代表宝凤楼没有。”
“这天底下的红丝玉皆出自宝凤楼之手,我们之所以举办珍宝会,便是给这天下爱玉之人一个机会。”他轻扇白羽扇,笑着看来:“既然公子已被宝玉选中,那我们宝凤楼自然会言出必行,只是……”
“只是什么”
眼前的青年明显被他勾起了兴趣。
果然,有红丝玉在前,没人不会为其着迷。
青公子收起扇子,颔首道:“只是宝凤楼有规矩,一物换一物,既然红丝玉有市无价,那公子也得拿出些别的诚意才行。”
这是要他给出代价
扶光轻哼一笑,仿佛来了兴趣,松开虚揽着孟姝的手,往后一靠,抬眸看来。
“说吧,你们想要什么这世上,还没有本公子给不了的。”
果然是风流浪荡的公子哥,最经不得激将。
青公子笑而不语,杯中酒水随他动作轻晃,他再次抬手,向扶光举杯。
见状,扶光眼眸微闪,嘴边依旧挑着漫不经心的笑,拿起酒杯朝他示意,浅抿一口。
他抬手的那一瞬,在杯盏的遮挡后,在青公子看不见的地方,青年人眼底恢复清明,划过一抹冷意。
待走出宝凤楼时已接近夜深。
大漠的风沙很大,今晚亦是。
孤月照映在黑夜之上,一望无垠的大漠里黑影起伏,唯有墨夜下的这一片城邦,幽灯冉冉,静谧的风笼过上头,细碎的黄沙中,冷清街道人影浅浅。
蛰伏于小城中的华丽高楼早已灭了灯盏,只余凤凰牌匾下两只灯笼在夜风中轻晃。
与宝凤楼相隔不远的拐角处,有一人影静静伫立。
青年颀长挺拔的身影立于檐下,过了半晌,有一年轻男子身形矫健,从屋檐一跃而下,走到他身侧。
“主上,”不铮拱手:“宝凤楼各处我已探查过,楼中上下皆是普通人,就连那些侍卫也是寻常打手,并没有冥鬼气息的踪迹。”
闻言,扶光并没有意外。
在今天见到那所谓的管事“青公子”时,他就隐隐有了猜测。
青年的目光投向月色,隔着朦胧的黑夜,远处高楼身形模糊,却依稀可见那展翅的凤凰羽翼。
“红丝玉,青公子……”扶光垂眸,手中的木匣在夜色中泛着幽光,上头精致的雕纹几乎关不住里头渗透的红芒。
不铮此时却好似记起了什么,四处张望:“对了主上,孟姑娘呢?她不和我们一起吗?”
扶光神情无波,身下脚步未停,将手中木匣抛给不铮,继续向前走去。
“为什么要一起”他冷道:“她有自己的事要忙,我们也有要事在身,不铮,你多嘴了。”
他可没忘,方才一出雅间,那姑娘便消失了没影,走之前只给他抛下一句:“扶光,我还有要事就先走了!”
急匆匆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在躲着他。
想着,青年便发出一声冷笑。
沉默间,不铮眨了眨眼,好像明白什么,连忙低下了头。
静谧的夜巷中,街坊下忽明忽灭的灯笼于风中轻晃,不铮跟在扶光身后,正要往住处走回,走着走着,眼前的人却突然停下脚步。
他不解地抬头,却看见对面小巷内站着两道身影。
幽暗的灯火下,其中背对着他们的那道高大人影他不认识,但不难看出是个男人的身形,而对面那个,素裙摇曳,是孟姝无疑。
莫名的,不铮偷偷看了眼扶光的神情,幽幽道:“主上,孟姑娘看起来确实在忙。”
“……”
他难得不耐烦回头:“不铮,你今天话真的很多。”
月影疏疏,玉人城民歇下的早,四周小巷被黑夜中的风沙掩盖,只余孤灯夜火撒下微光。
两道人影静静立在墙后,目光落在对面。
孟姝好似从袖中掏了件什么,继而递给眼前人。
男子点头接过,朝她挥手告别。
扶光眼力极佳,借着檐下的孤灯,看清了那男子的面容。
他半张脸亦戴着面衣,眼窝深邃,露出的瞳孔是惊人的碧色,壮硕的赤臂肌理分明,带着异样的白。
原还是个波斯人。
扶光莫名笑了。
她现在不喜欢段之芜,改喜欢这一款了?
与双琅告别后,孟姝一如既往沿着小路走回东矮房,可还没等她走到,却听到身后有动静。
下意识地,她抬手摸上了腰间的银绣。
可还不等她回头,就有一道声音叫住了她。
“孟姑娘!”
她转身一看,竟是不铮。
深夜小路,在他身后还悠悠走着一人。
他今日穿着一件暗紫色幽云绣袍,脸上戴着黑绸面衣,方才在宝凤楼中没太注意,没了烟花柳巷的暖意照拂,这人周遭气场冰冷,露出的长眸静得可怕。
恰巧,她一回头,便与他对望。
见二人走近,孟姝朝不铮笑着点头,随即看向了扶光,眉梢一扬:“你跟踪我”
她原都做好了被扶光嘲讽的准备,谁料青年只是静静的睨了她一眼,随即冷声抬脚往前走去:“自作多情。”
“……”
孟姝看着他的背影,问向身旁的不铮:“他这是怎么了在宝凤楼时还好好的。”
不铮没说话,垂首挠了挠头。
孟姑娘,你确定在宝凤楼还好好的?
他没将此话问出口,想起了在小巷里看到的那个男子,好奇道:“孟姑娘,你有波斯朋友呀”
孟姝讶异:“你们刚才看到我了”
不铮点头:“很巧,我和主上也住在这边,方才回来的路上碰见了。”
原来如此。
孟姝松了一口气,看着扶光走在前头的背影,不由得捏了捏手心,继而又有些担心起来。
她原本想刻意避开扶光,却没想到他们居然也住在这。
见孟姝沉默,不铮道:“对了,你怎么会来西疆,难道是你阿爷在这”
孟姝顿住脚步。
过了一会,她掩下眼里的落寞,朝不铮尽力扯出一笑:“不知道,所以来找找。”
不铮秉性单纯,没听出孟姝话里一闪而过的异样,但他们的谈话却一字不落地落在了前头扶光的耳朵里。
他与他们相隔不远,孟姝此话一出,他便隐约察觉不对。
从宝凤楼再见开始,他就感到,这姑娘一直在有意无意地躲着他。
可是为什么要躲着他呢?
扶光想不通,先前在京城时还一切正常,难道是中间发生了什么
扶光知道孟姝来西疆有自己的打算,所以哪怕她想借着他进雅间的心思被他看穿,可他还是顺应着她,将她一同带了上去。
可当一进雅间时,他就察觉到孟姝一直在有意无意寻找些什么,他也并没有点破。
难不成,穆如癸与宝凤楼有关系这就是她来西疆的目的吗……
但这一些,不足以解释她的异样。
尤其是在看见自己后的异样,以及那欲言又止的神情。
扶光的目光落在地上。
沙石小路两旁孤灯幽幽,拖拽着地上人影拉长,他的目光落在裙摆摇曳的那处黑影,眸色深深,比浓重夜色更让人看不真切。
待终于走到了东矮房,孟姝一看,发现他们竟就住在自己旁边,相隔不过一方土墙。
推开门扇,孟姝轻车熟路地避开落下的灰尘。
她每次出去不过半日,这热风卷来的沙尘却还是落了满室。
这就是西疆的不方便之处。
所到之地皆是漫土黄沙,连人也变得灰头土脸起来。
她打好水,洗了把脸,这才在桌前坐下,拿出了白日未配完的草药挑灯摆弄。
宝凤楼给楼人下的毒蛊对她来说虽不难解,可在这贫瘠的西疆小城,想要找齐这些药引实属不易。
没办法,既不能直接寻得,那就只能由她自己调配。
第113章
女子吹灭烛火,将碾碎的废药渣扔掉,收拾好一切时,外头的天色已见肚白。
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推开小窗,外头的凛风灌进,将发昏的头脑吹得清醒了些。
她站在窗边,仍由远处天际传来的风声呼啸,夹杂着一丝热意的风吹拂着她的衣摆,她抬头看去,清晨的宝凤楼隐匿在层云之后,褪去了夜晚的华灯,它看起来也不过是一座形状别致的高楼。
直到这一刻,她才能静下心来去想,下一步该怎么做。
她如今已顺利混进宝凤楼,但宝凤楼表面上的要紧人员不外乎两个,一个是青公子,另一个则是胡娘子。
青公子她尚无机会接近,但无一例外的,他应和胡娘子一样警惕,说不定要更为阴毒。
再加上宝凤楼的舞女小厮平时不宿在楼中,大多数只有三日一次的“珍宝会”举办时才在,想要从此处下手,实在太难了。
孟姝眉头轻轻皱起,转身看向了被她放在桌上的短刀。
更何况,如今扶光还来了。
依她观察,他这次前来并不是为了恶鬼。
西疆究竟有什么秘密,穆如癸要来,神鬼两界的人也要来
“只是阿爷,你到底在哪?”
那来者不善的黑衣怪人已经盯上他们,而宝凤楼的底细又琢磨不清,两方势力夹击下,孟姝担心还不等自己找到穆如癸,他便已遭遇不测。
罢了,先把答应双琅的毒蛊给解了吧。
孟姝想着,眸色却越来越深。
说到蛊,昨夜借着扶光之机,让她混进了雅间,没想到的确在里面发现了些线索。
想到那木匣里的红丝玉,孟姝面色微沉,眉头拧起。
她走到桌边,拿起准备好的白色瓷瓶,将银绣重新放回腰间别好,继而推开门走了出去。
在她没注意到的角落里,有一道身影伫立在高处,静静目送着她离开的方向。
“主上。”
不铮从身后走近,顺着扶光的目光看去,沙石铺成的小路一片空旷,四下并无人烟,他只奇怪地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将手中的信递给他:“苏娘子说她到西疆了。”
前些日子,苏素说自己有重要的线索要当面与扶光商议,听闻他要来西疆后,她便做下决定从京城赶来。
如今一算日子,也该到了。
扶光接过不铮递来的信,附有鬼界灵力的印信在他手中展开,青年只看了一眼,就抬手将其焚烧。
“主上,宝凤楼里并无冥鬼气息,那我们还要盯着吗?”
“谁说没有冥鬼气息了”扶光掸落指尖的灰烬,不过瞬间那纸灰便消失在空气中。
他冷冷勾唇,“表面上没有,不代表真的没有。”
昨夜他曾借机细细观察过那青公子,在他“脸上”,他可瞧见了不少人的影子。
夏日里大漠的天亮得早,黑的却慢,孟姝忙活了一日往回走时,也不过刚刚日暮。
暮色下的火烧云给黄沙大漠披上一抹薄纱,还未走到东矮房前头,她便远远看见自己门前站了一道人影的。
莫名的,她心头一跳,刚要转身,那人却早已发现了她。
“不是回来了,怎么又要出去”他的语气带着一如既往的淡嘲,眼神冷冷扫过来时,仿佛早已将她看穿。
孟姝僵住脚步,见状,只好轻舒了一口气,故作淡定地朝他走去。
走到门前,扶光正站在小院里,双手环胸半倚在墙边,黑眸静静地注视她。
不知为何,他这样看着人时,总让人倍感心虚。
孟姝摸了摸鼻子,刚想开口,却不料那人先出声。
“你在躲我”
他分明是笑着问的,却压迫得让人脊背生寒。
孟姝下意识反驳:“当然没有!”
青年扬眉,似笑非笑地看向她。
所有的伪装仿佛在他面前都毕露无疑,孟姝决意不再去看他,抬手绕过他,推开了屋门。
“可要进去喝杯水”她随口一问,本以为他会拒绝,谁料他却一改往常,点头答应了她,还先人一步,闲庭信步地走了进去。
见状,孟姝也只好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刚热好的茶水被沏上。
玉人城条件艰苦,能买到的茶叶自然也不是什么好茶,在此黄沙大漠里,能有一杯热茶喝已是不错,好在扶光也没嫌弃,抬手就饮了一口。
见他风轻云淡,仿佛刚才那句话不过随口所说的模样,孟姝鬼使神差的辩解道:“我真的没有躲你,实在是有要紧事。”
扶光:“……”
他放下茶杯,抬头看着她。
其实孟姝很不会撒谎。
她看着机灵利落,什么事都游刃有余,可就她那点胡诌的本事,骗骗别人还好,在他这总会露馅。
比如她飘忽的眼神,不自然的小动作,以及那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言辞。
可扶光并没有说破,他点了点头:“嗯,知道了。”
没有就没有吧,他也不会逼她说什么,他也不关心。
见他不追问,孟姝总算松了一口气,刚要坐下,却没想到,青年下一秒冷不丁道:“去见那波斯驼奴,就是你的要紧事”
孟姝怔住:“你怎么知道我去哪了”
扶光闻言却笑:“这世上,你看得见的,看不见的,都是可以是我的眼线。”
他仿佛来了兴致,往后一靠,故意逗她:“比如这街上的游魂,穿行的鬼怪……”
“够了!”孟姝背后被惊起一身鸡皮疙瘩,忍不住打断他。
见状,扶光难得朗笑出声,心情瞬间舒畅不少。
孟姝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将腰间银绣取下放到桌上,在扶光对面坐了下来。
扶光的目光顺着她的动作,在银绣上停留一瞬,继而收回目光,缓缓勾唇。
“我去见他的确是要紧事。”孟姝从袖中掏出了一样东西放在桌上。
是个平平无奇的瓷瓶。
扶光定睛一看,是昨夜孟姝递给那驼奴的东西,看样子,里面好像装了什么。
孟姝将其倒出,有几只细小的黑虫从中爬出。
扶光眉头蹙起:“这是蛊虫”
孟姝点头。
“宝凤楼给楼中人均下了这千引蛊,好以此控制他们,想要解此蛊就必须用母蛊汁液做引,可我猜这母蛊定藏在重要的人身上,轻易拿不到,我就只好想了个办法,让双琅用我的蛊虫做引,再借助他身上的子蛊,在宝凤楼找到了一些母蛊残留的痕迹”
孟姝摊手:“所以我真的有要事,好在昨夜终于将解药制出来了。”
原来那人叫双琅。
扶光扬眉看来:“你这般费尽心力,是想让他帮你打探消息”
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他。
提到这个,孟姝有些得意的瞧来,拿出一张纸在他面前晃了晃:“我昨夜在雅间中发现,那青公子给你拿来的红丝玉有古怪,与在席上看见的不同。后来我想了想,猜测那玉上多半是被人下了蛊。”
“果不其然,我后来趁人不注意时,多看了眼别的雅间,发现珍宝会上所竞卖的宝物均被下了蛊,并且那蛊和‘千引’不一样,我想到双琅在宝凤楼呆的时间长,我便让他帮我去查了查最近这些日子以来拍得宝物的物主。”
孟姝将纸递给他:“而这些便是物主名单。”
扶光蹙眉打开,发现上面所记的人很多,除了少量的本地城民,大多数都是些外地游商。
下蛊
扶光冷笑,这宝凤楼倒真是越来越神秘了。
他道:“晚点我将名单交给不铮,让他去查可以快些。”
孟姝当然乐意之至。
她原本不想和扶光牵扯太多,但如今找到穆如癸要紧,眼下手上这份名单便是线索,光凭她一个人想要查清这些实在太难,但扶光就不同了。
有他在,倒是能事半功倍。
深夜时,不铮披着夜色走近,敲响了东矮房的房门,有人自里面打开,见他步履匆匆,孟姝皱眉:“怎么了?”
不铮办事速度极快,今日她刚跟扶光说及物主名单,不铮晚上便有了消息。
他看上去神色有些凝重,朝扶光拱手:“主上,我已查过,这名单上的人大多数都已失踪。”
有孟姝在,还有一句话他不知当不当说。
那些人的情况和鬼界失踪的冥鬼很像,都是一夜之间便悄无声息地不见了。
扶光读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抬眸看过来时,眼眸微眯,一丝冷意流出。
“失踪的时间可一样”
不铮摇头:“他们失踪的日子,差不多就是按拍得宝物的远近。”
闻言,孟姝走近,脸色也不免有些难看:“这么说,珍宝会上所竞卖的宝物的确被人下了蛊,而物主在拍得宝物后便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中蛊,继而失踪。”
她不由得紧了紧拳头。
宝凤楼实在是凶险难测,先是用宝贝诱人上钩,后再使其中蛊,也不知他们这番目的是为何。
屋中瞬间静谧下来,幽风从小窗渗入,只余烛盏中的火焰轻晃。
过了半晌,扶光重新抬头看过来,他问孟姝:“蛊虫对人有用,对鬼呢?”
第114章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如果下蛊之人并非凡人,想要对毒蛊动些手脚也不是不无可能。”
话说回来,扶光能问出这个问题,就说明有鬼怪遇到了和物主一样的麻烦。
这便是他来玉人城的原因
孟姝蹙眉。
扶光看向不铮:“你方才说大多数人都失踪了,那可还有没失踪的”
扶光这话问在了点子上,不铮点了点头,皱眉道:“有一个人比较奇怪,他七日前参加过珍宝会,物主名单上虽没有他的名字,但我打听了一番,他是被宝凤楼除名的,那人最后不仅没有拿走宝贝,还被宝凤楼的人赶了出去。”
扶光和孟姝一齐看过来,他问道:“谁”
“柳鹤眠。”
……
玉人城的“玉灵”传说深入民心,城民将其奉为神明,对象征着玉灵神像的凤凰雕像更是虔诚,在城内每走几步便能看见一凤凰图腾。
据不铮所查,柳鹤眠早在半月前就来到玉人城了,一直在附近摆摊问卦,不少城民都极为喜欢他。
一是因为听说他看风水八卦灵验得很,二是他价格便宜,凡事只收三文钱,有时遇见穷苦人家还会免了卦钱,因此也算小有名气。
玉人城民偏信鬼神,起初听到不铮这话时,孟姝并不意外。
她是相信柳鹤眠有些本事的,自然在哪都能混得风生水起。
只是没想到,他说他要一路西行闯荡一番,竟会阴差阳错在玉人城相遇。
不铮打听到,他自从被宝凤楼人赶了出来后,便渐渐隐匿了踪迹,就连摆摊的地方也不常来,可他们到底是朋友。
扶光和孟姝便打算来碰碰运气,哪怕有些线索也好。
他们一路沿着主街往西走,眼见四周的房屋越来越少,可摊子却愈发多起来。
这里原是玉人城的老市,先前是祭坛所在,后来祭坛推翻重建后,这里也慢慢荒芜起来,直到往来的商队多了,此处才重新热闹,随地摆了许多卖小玩意的摊子,他们四处看了看,却没发现柳鹤眠的身影。
看来真如不铮所说,他这几日都没再来过。
风声伴着铃音撞入耳内,身后传来一阵孩童的嬉笑声,还不等孟姝回头,腿下却被人一撞。
她眼疾手快地扶好撞上来的小娃娃,捡起掉落的风车递给他:“小心点,别跑摔了。”
孟姝带着面衣,笑容隐藏在薄纱后,笑意却透过眼眸传来。
小孩子向来懂得分辨善意,见状,那男孩拉住孟姝的手问:“姐姐,你是外来的商人吗?”
他的官话不太流利,带着生硬的口音,可孟姝却听懂了他的意思。
她笑着点了点头,见那小男孩一直盯着她,身后还跟着几个跟他年龄相仿的玩伴,不由得心生一计:“你们是经常在这玩吗?”
他点了点头,抬起圆嘟嘟的小脸看着她:“对呀,我们阿妈在这摆摊,我们经常在这玩!”
“那你们有没有见到过一个年轻哥哥,”孟姝站起来比划:“他比我高出一个头,清瘦清瘦的,还挎着一个蓝布包。”
那小男孩闻言,眼睛一亮,激动得手中风车不断摇晃:“我知道他,那个柳神仙!”
柳神仙
孟姝和扶光相视一眼,强忍住了笑意。
没想到柳鹤眠还挺招人喜欢,现在不只是“柳大师”,还改名叫“柳神仙”了。
孟姝揉了揉小娃娃的脑袋:“那你知道他住在哪吗?姐姐找他有事。”
那小男孩一听,连忙点了点头,招呼上身后的伙伴,颇为老成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姐姐,这附近还没有我们不知道的事。”
他向孟姝招手:“他不住在城里,跟着我们来吧,我们带你去找他!”
闻言,孟姝点头称好,一边给扶光递去了眼色,两人连忙跟上。
大漠的风向来是带着炽热的,其中还夹杂着细弱的尘土,飘飘扬地穿过孩童手中的风车。
他们在前面奔跑,孟姝和扶光一路跟着他们,从老市后的一处矮墙绕出,她这才发现,原来想要出城还有别的路可走,不一定要通过城门。
从玉人城后拐出,没了黄土城墙的遮挡,白日下的沙丘沟壑便一览无余地落入眼中。
起伏的沙堆顺着天边白云蜿蜒,直直汇入天河。
胡杨在风沙里放肆展臂,巨石身上落满了风沙侵蚀的印记,深深浅浅的,标记着它们在这大漠中度过的一年又一年。
跟着一群小孩四拐八绕,又翻过了一个土坡,眼前的地势才稍见平缓。
“就在那里了!”
顺着孩童稚嫩的声音看去,眼前戈壁巨石横陈,干草凌乱间,有一个状似洞穴的壁口微微敞开,门前石头上搭着一块防风的草布,有一男子正蹲在那里摆弄着什么。
几乎同时,听到有人的喊叫,那年轻人抬起头来,目光与他们对上。
“孟妹妹,扶光!”
柳鹤眠顿时愣住了,见他们慢慢走近,那股子“近乡情怯”的感觉顿时涌上来,心间霎时一酸。
“怎么,一段时间不见看傻了”孟姝见他情绪不对,故意笑着逗他。
谁料下一秒,柳鹤眠嘴边一瘪,眼眶竟涌上了泪水。
这……
孟姝不解地看向扶光,青年亦蹙眉看来。
“有人欺负你了”他问道。
柳鹤眠一边可怜巴巴地擦着擦眼泪,既摇头又点头。
孟姝从袖中掏出了几颗方才在街市上顺手买的饴糖,一一分给脚边的小孩,“这是给你们的谢礼,快快回家吧,别让家里人担心了。”
见他们拿了糖,一蹦一跳地开心走后,孟姝这才重新走回石洞前。
她听见扶光问:“是因为宝凤楼”
“宝凤楼怎么了”
她刚一上前,便听见柳鹤眠委屈地朝扶光诉苦:“他们不守信诺,拿了我的钱后就将我赶了出来,还不允许我在玉人城内住店。”
一说到这个,孟姝正疑惑:“你是为了宝物才去宝凤楼的”
说起来,柳鹤眠不像是痴迷宝贝的人。
果不其然,他摇了摇头,欲言又止地垂下眼,见扶光目光扫来,他这才吞吞吐吐道:“我是为了拿回我自己的东西。”
原来那日珍宝会上竞卖的一个银锁,竟是柳鹤眠丢失多年的。
他在老市摆摊问卦,那里人多,消息也不少,一来二往的,他就知道了那日珍宝会上的卖品单子。
“那银锁对我很重要,好在玉人城人信鬼神,我便想办法给人免费问卦,换来了一枚凤羽。”
他顺利进了宝凤楼,参加了珍宝会,亲眼看见那曾被他护在怀中的银锁被高高放在檀木盘内,供众人哄抬买卖。
如今想起来,心里仍旧不是滋味。
可柳鹤眠知道,此处是宝凤楼的地盘,他不能与人争辩,想靠硬抢是不行的,他便压上了在京城时宁宣帝赐给他的所有黄金,只为拿回属于他的东西。
“但没想到,那青公子看出了我对银锁的异样,收了我的黄金后却不将东西给我,还差人反手将我赶了出去。”
说到这,柳鹤眠的声音渐渐弱下来,向来嬉皮笑脸的清俊眉目染上愁容,孟姝还是第一次见他这番模样。
看来那银锁对他的确很重要。
孟姝想出口安慰,可话到嘴边,却只能沉默地拍了拍他的肩。
“宝凤楼竟然会拿别人的东西做买卖,看来它也不似传言那般神乎。”孟姝冷道。
扶光看了一眼柳鹤眠,年轻人依旧一副神情落寞的模样,丧气地坐在石头上。
顺着他所坐的地方看去,两块石板中正架着一个小锅,底下火焰缭绕,正在煮些什么。
“别担心,那银锁应当还在宝凤楼,会有机会拿回来的。”扶光道。
“真的”柳鹤眠闻言,眼睛重新亮起,一瞬不瞬地盯着扶光。
他怎么忘了,有扶光和孟姝在,那定是万事无忧的!
他的心情突然就好了起来,一扫先前的阴霾。
“所以你被宝凤楼的人赶出来后,就一直住在了这里”
孟姝环顾四周,这里与城内不同,只有几块石头庇护,贫瘠寂寥,后头的洞穴勉强能做居所,可这漫天的风沙却挡不住,若是夜里风大间,说不定还会遇有流沙。
柳鹤眠点了点头,随即又摇头:“我对这里不熟悉,出了玉人城后都是沙漠,我也不敢乱走,就只好在城墙角下宿了一夜。”
他身无分文,又累又饿,倒头便在墙角睡下,可没想到后半夜,他突然发热急喘,呼吸不畅,就在柳鹤眠以为自己的小命要交代在这时,幸好有一路过的老伯救了他。
“你们不知道,我那时候都以为自己要死了!”
说到那夜,柳鹤眠还是一阵后怕。
半睡半醒间,柳鹤眠不知道自己发了热,只感觉自己头昏脑涨,神志不清,看人都是晕乎乎的,直到有人将他背起,再一睁眼时,自己就已经躺在这石洞里了。
闻言,孟姝突然凝眸,好似想起什么,抬手拉过他,摸上了他的脉搏。
“怎,怎么了”柳鹤眠看过来:“孟妹妹你放心吧,我现在已经被治好,没什么……”
话音未落,她突然抬头道:“你中蛊了。”
第115章
可孟姝的神情不像开玩笑。
她担心的事情终究是发生了。
宝凤楼在宝物上下了毒蛊,柳鹤眠接触过那银锁,蛊虫多半就是那时上身的,所以他才会突然发热昏厥。
但他如今脉象已经趋于平稳,可能是中蛊未深,再加上有人及时医救所致。
孟姝看向他,有些讶异:“是谁救了你”
在这大漠之中居然还有这般能人。
有千引蛊在前,宝凤楼用来对付物主的蛊毒只会更加厉害,能在短时间内就救了柳鹤眠一命的,当是个不俗之人。
这世上擅通毒蛊之人极少,一时间孟姝竟还真想认识认识他。
听到孟姝唤他,柳鹤眠这才恍然回神。
他原来已在不知不觉间,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可那老人家明明只说他患的是风寒……
柳鹤眠后怕地吸了一口气:“是一个行事古怪的老头,这石洞是他的住处,见我没地去才收留我的。”
他指了指地下沸腾的小炉,里头似有香味酿出,氤氲水汽之上,热气袭来。
“他每天早出晚归神神秘秘的,我不想白吃白住,他就让我帮他温酒——”
他话音未落,眼前的女子却好似反应过来什么,猛地抬眸抓住他:“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柳鹤眠吓了一跳,孟姝向来笑意盈盈,他还是第一次见她这般失态。
倒是扶光最先明白。
他深深看了一眼她,准备抬手拉开孟姝,示意她先冷静时,在手碰到女子皓腕的那一瞬,隔着衣物,他感受到了底下传来的丝丝颤抖。
“孟姝……”他皱眉道。
她却好似浑然未觉,眼底似有情绪翻涌。
强压住心头震动,她再次抬头,声音中带着艰涩:“那人是不是有些矮小佝偻,随身带着一个古铜色小酒壶”
柳鹤眠怔然点头。
脑中似乎有根弦崩断,有股郁气从胸口涌出,孟姝仿佛濒死的鱼,在这一刻才得以拼命喘息着。
看着她的模样,柳鹤眠一头雾水却又担忧不已,正要开口时,无意中看见了扶光看向孟姝的眼神。
向来冰冷的眼眸中无端涌现出许多复杂情绪,明明暗暗,让人看不真切。
柳鹤眠突然恍悟。
孟姝一直在找她的亲人,那救了他的老伯,不会就是孟姝的阿爷吧?
他急忙道:“孟妹妹,你莫急,你阿爷他很厉害的,你在这等等,天一黑他就回来了。”
那夜黑衣人血剑横在眼前的场景历历在目,那些人究竟是什么来头尚且不清,但玉骨村民的尸骨告诉她,她放心不下。
更何况如今城内,还有一个不知底细的宝凤楼。
穆如癸终究是来了,他不仅来得比她想象的早,似乎还要参与的更多。
孟姝攥紧了拳,直到指甲深深陷入手心传来一丝疼痛她才恍然清醒。
她抬头,见柳鹤眠担忧地看着她,扶光虽是一言不发,却也眉头紧皱。
她忽地冷静下来,勉强地扯出笑意:“我没事的。”
扶光没说话,看向她时,眸色晦暗不明。
他先前一直觉得,现在的孟姝与之前不同了,但直到这一刻才真正明显。
她虽时常笑着,看上去和以前一样,但眼神骗不了人,光是和自己遇见的这几天,她就时常出神,心事重重。
她一直在掩饰什么,哪怕强颜欢笑也不想让别人看出。
人一旦带上了面具,便如同给自己上了一道枷锁。
就像现在的孟姝。
扶光没说话,半垂下的眼眸却暗潮汹涌。
自京城分别后的这段日子里,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思绪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三人纷纷转头朝后看去,便见远远跑来一男子,扶光抬头看去,是不铮。
看见扶光和孟姝都在这,他松了一口气,没太注意后头的生面孔,但他猜到,这多半就是他们要找的柳鹤眠。
他气喘吁吁地朝扶光拱手:“主上,宝凤楼出事了。”
孟姝倏然抬眸。
遭了,多半是阿爷。
……
风烟伴着日晒,刺眼的阳光烤炙大地,黄沙随风翻涌,卷起层层沙砾。
待孟姝和扶光赶回玉人城时,宝凤楼前已围驻了一大批人。
不过刚一走近,热浪便翻卷着一股刺鼻的腐焦味扑面而来。
大漠的孤风穿过城墙扬起,驼铃轻响下,灰烬缠着黄沙飘起,落在女子的素裙边。
她挤进人群,待看清眼前这一幕时,瞳孔不可置信地睁大。
那屹立于沙漠之城的锦绣高楼如今已成为废墟。
被烧焦的凤凰牌匾重重落下,碾碎了一地灰烬,震起烟云,彼时正颓丧地匍匐在地,四分五裂间,竟连曾经金丝勾勒的“宝凤楼”三字都看不真切。
还未烧完的梁柱孤零零地支在一旁,木材的碎裂声混着瓦片坠地的脆响传入耳畔。
见到这一幕,过路之人无一例外地驻足停留。
唏嘘之声四处而起。
孟姝听见身边有人窃窃私语道:“刚才那遮天蔽日的烟雾你看见了吗?竟然烧成这样,也不知是天灾还是人祸。”
“这火势这么大,连楼都烧塌了,也不知里头的人跑出来没有。”
“宝凤楼怎么会突然烧了呢?难道真是他们惹怒了玉灵”
孟姝不动声色地侧目。
“嘘,这你也敢说,还是快走吧,免得沾上了晦气!”
一日之间,昔日繁华的酒楼只剩断壁残垣,腐木横陈中,焦臭混杂的气味在玉人城上空久久萦绕不散。
世人的吹捧与贬低向来并存。
曾经宝凤楼有多么辉煌显赫,如今之势就有多么唏嘘狼狈,不少过路之人见状都要交头接耳几句,继而嫌弃地拍袖而走。
扶光来到孟姝身侧,见她依旧看着这片燃尽的废墟出神,与她并肩站立。
“不铮说是突然兴起的大火,没看见有人跑出,但可以确定的是,宝凤楼从此以后不复存在了。”
今日不是珍宝会的举办时间,依孟姝先前的留意,宝凤楼里应该没有什么小厮舞女,但其他人就说不准了。
这把火来得突然,却将宝凤楼烧了个精光。
“扶光,”孟姝突然出声:“你说会不会是我阿爷……”
他沉默地看来。
会是穆如癸吗?那个就连神鬼两界都查不清底细的“凡人”。
孟姝自顾自地往回走,干净的裙鞋碾过余烬,被尘灰染上污色。
她转身间,看到了不远处的墙角下站着一道高大人影。
那人明显也看见了她,确保脸上的面纱戴好后,这才朝她走来。
“双琅”
男子一双碧色瞳孔露出在外,朝她点了点头。
“你没事吧?”宝凤楼突遭大火,哪怕孟姝知晓这个时辰楼中应该没人,却还是有些担心。
谁料双琅却摇了摇头,紧蹙的眉心带着忧虑。
“怎么了”孟姝看出了事情不对,见他略显提防地盯着自己身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孟姝看见了缓步走来的扶光。
她示意:“他是自己人,有话可以直说。”
见她这样说,双琅这才松了一口气,收回目光,朝扶光抱歉一笑。
“孟姝,宝凤楼的大火不是天灾,是有人想杀我们!”
他们站在街角,人群都被宝凤楼吸引去目光,四下虽无人注意,他仍警惕地压低了声音。
闻言,孟姝和扶光皆看过来。
“今日楼中小厮舞女本应休沐,可不知怎了,胡娘子突然召集我们过来,不久后便生了大火。”
幸亏他在路上耽搁了时间,否则自己怕是也成为这废墟中的一粒灰烬了。
见状,孟姝眉头紧蹙:“那其他人呢?他们不会……”
宝凤楼的火势烧得极大,五层高楼就这般倒塌,成为烟灰一捧,更何况是人
双琅摇了摇头,他的肤色本就白,劫后余生的冷意从心底慢慢爬上,衬得他的面色更为苍白:“我不知道。”
他的家中还放着孟姝昨日交给他的瓷瓶,里面装着千引蛊的解药,只是还未等双琅找机会给楼中人服下,他们便……
想着,单纯的少年人不由得红了眼眶。
宝凤楼不是好地方,里面的人形形色色,就连平日里常见的小厮舞女也不例外。
但大多数人都是无辜的。
他们或许也是被哄骗进这楼中,为了生计,却不得不将傲骨打碎往肚子里咽,做着侍奉人的活,只为一条活路。
但没想到,宝凤楼给他们下蛊,不知不觉就控制了他们的一生。
双琅捏紧拳头,狠狠地砸向一旁墙垣。
血珠自他掌间溢出,嫣红的血色染上石墙,落下暗色斑驳。
孟姝不忍道:“你先别想太多,这几日你就待在家里哪也别去,免得被人盯上。”
胡娘子不会无缘无故叫他们来宝凤楼,这恐怕是一场局,目的就是要所有曾在宝凤楼待过的人闭嘴。
而在这世上,唯有死人的嘴最牢。
孟姝的目光越过层叠人群,落在那烟灰之下的废墟。
别人她尚且不知,但她笃定。
青公子和胡娘子一定还活着。
第116章
待将双琅送回住处后,孟姝才跟着扶光往前走。
四周人影窜行,他们逆着人流,朝着城外的方向走去。
“你和他很熟”身旁的青年冷不丁问道。
孟姝心里正装着事,一时间有些听不真切:“你说什么?”
“没什么。”他摇头嗤笑。
他们没走城门,而是一路绕回老市,准备从那群小孩子指的路回到戈壁石洞。
方才去的路上还未注意。
边疆要地,我朝驻扎的军营离这不远,与玉人城仅有一座长崖相隔,而站在巨石戈壁处,正好能借着高地,目光穿过长崖看到对面底下的军营。
先前孟姝还奇怪,柳鹤眠怎么找到的地方,虽说偏僻荒凉,但这地势实在微妙。
玉人城置于左,旌旗军营置于右,倒是个“一览无遗”的好地方。
但若是穆如癸,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
宝凤楼如今出事,孟姝有点担心,不知夜晚穆如癸还会不会回到戈壁石洞。
若他不回,她又该去哪找他
行至老市,人流渐渐多起来。
孟姝一路心事重重,但有扶光在前,哪怕她没看路,只要跟着他走也不怕撞到人。
燥热的风吹过脸颊,拂乱了孟姝的一缕发丝,她正要抬手别过耳后,抬眸间,竟无意瞥到一道人影。
他穿着简单的粗布衣,微微佝偻的身躯隐匿在人群中,手上拎着的小酒壶随他动作轻晃。
他看上去普通不已,却自带一股闲云野鹤的意味,若细细瞧去定会发现,明明是个年近古稀的小老者,他的脚步却比周遭壮年人更为轻健。
一瞬间里,孟姝的动作要比她的反应更快。
她几乎下意识地拨开人群,疯一般向前跑去。
热风卷起她的长发,粗砺的尘沙摩挲着她裸露在外的皮肤,她的目光死死的盯着那处,对周遭一切仿佛都没了知觉,哪怕来往的路人险些将她撞倒,她也只是一味地朝前奔去。
直至她追上那人的脚步,看向那道近在咫尺的背影,她突然顿住。
没有意料中的泪眼朦胧,也没有意料中的欣喜若狂。
她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
他并不高大,也不是无所不能,他就像无数个普通阿爷一样,会长满皱纹,会佝偻身躯,会数落唠叨,但他依旧会用那双粗糙但温暖的手抚摸孟姝的脑袋。
从小到大都是。
可自从他走后,那种温暖孟姝就不曾再拥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