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老远就看见了村头那块高高立起的石碑,融化的月光漫过竹楼的青瓦,村口缠着褪色染布的经幡随风摇晃,夜风拂过竹铃,于静谧的夜色里敲出流水潺音。
孟姝翻身下马,怕惊动夜里歇下的村人,便将马匹系在村口槐树下,自己拎着酒壶走进。
可刚走出没两步,她就察觉事情的不对。
窸窣的虫鸣声从身侧草垛中冒出,晦暗的星星稀落地挂在空中,静谧的山风带着夏夜的闷热,穿过孟姝的素衣,吹向眼前寂静得诡异的村落。
按道理,夜幕已至,寻常人家都会点灯,可眼下,玉骨村内一片昏暗,只余浅碎月光落在无人的小道上。
孟姝站在村外,看着眼前漆黑一片的村庄,眉头一皱,突然心生些不好的预感来。
她没有迟疑,快步走近。
女子的身影穿过染布落下的竹架,越走近,里头的安静就越显非常。
如今不过戌时,虽说深村人歇的早,但不可能一点灯火也无,孟姝越向里走着,心就越沉。
绕进村口,她想出声喊人,可话刚到嘴边,便被眼前一幕惊住,手中的酒壶瞬间碎裂在地。
凄白的月光洒在村舍小道旁,沾着灰的土路上,彼时横着一具具尸体,他们或老或少,但无一例外,都是孟姝眼熟之人。
嫣红的血色漫过虚无的月光,四周一片混乱,晒好的药草翻落在漾起的血波里,寂静的夜色中,瓦檐下的染布轻晃,浓重的血腥味传来,满目惊骇暴露在孟姝眼前。
酒壶落下的瞬间里,褐色碎片震起,酒水伴着血腥染湿了孟姝的衣摆,她紧紧地捂住了嘴,四肢百骸漫上透骨的寒。
昏暗的夜色里,随着心口不断涌上的闷涩,大滴大滴的泪珠顺着女子睁大的瞳孔滚落,眼前的血河像一把锋利的刀,就这般刺入她的眼底。
孟姝踉跄上前,跌倒又爬起,颤抖着扶起那一张张她曾深深刻入心底的面容。
“王婶,王婶……”
夏风陡然转凉,刺骨的寒穿过女子的薄裳,她脸色惨白,泪珠滚落间,她几乎艰涩出声。
伸出的手刚要碰上那具尸体的脸,却又发颤收回,继而回过神,小心翼翼地唤着他们的名字。
“夏姨,李叔,古奶奶……”
孟姝几乎要被逼疯,膝下的素裙早已被尘土和鲜血染上斑驳,她跌跌撞撞地爬向那些尸体,一具具地哭声轻唤,似乎在拼命找寻什么,哪怕,哪怕只有一个人活着……
可是,一个都没有。
玉骨村的村民,都死了。
到后面,孟姝的动作已几近疯狂,她剧烈地摇晃着他们的肩膀,试图将他们唤醒,可没有人回应她。
她的鬓发早已松乱,孟姝无力地跌坐在血泊中,双手紧紧摁在地上,尖锐的石子划破了她的皮肤,带着锐利的冰凉刺入她的血肉。
酥麻的痛意透过手心不断传来,可孟姝却好似浑然未觉。
她坐在地上,仍由鲜血染湿衣摆,冷冽又粗砺的风刮过她的脸,她的泪早已落尽,彼时面色白得吓人,红肿的眼无神地看向地面。
突然,她好似记起什么,拼尽力气从地上爬起,单薄的身形于寒风中微晃,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着。
孟姝跑回了她和穆如癸的木屋,猛地推开那扇竹栏院门,疯了一般冲进屋里。
里头一片漆黑,只有零碎月光透过窗棂薄纸落进来,在确定没看见穆如癸的*尸体后,孟姝终于卸了力,无助地跌坐在屋前台阶上,崩溃的埋头痛哭。
她生来招鬼,旁人总会恶嫌她晦气,直到来了玉骨村。
这里的村民生性淳朴,当年穆如癸带着她来到这时,是玉骨村人见他们无家可归,主动将他们收留的。
后来孟姝和穆如癸所住的这间小院,还是村人一同帮他们所建。
对孟姝而言,他们和穆如癸一样。
虽没流着相同的血脉,可他们早已是自己的亲人。
那些清晨村口处传来的山歌声,那些暮色落下的炊烟里,一幕幕都是他们的笑脸。
孟姝不敢相信,这样好的一群人,不过在她离开几月后,便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以至于摸到他们的血,孟姝的心也是冰冷的。
昏暗的月色下,满身血污的女子将自己紧紧蜷缩,脸深深埋入双膝中,单薄的身子随着声声低泣轻颤。
她原以为这一路走来,自己已强大的许多,可知道这一刻孟姝才恍然清醒。
她不过是一普通人,她也会害怕,也会手足无措,面对生死,她亦无力如蝼蚁。
最让她后怕的是,幸亏穆如癸不在。
她不敢想,若阿爷也躺在了那血泊里,她该怎么办。
微凉的风吹干了女子脸上的泪,孟姝抬起头,冷风下的理智慢慢回笼。
她不能坐以待毙,她要知道,究竟是谁屠戮玉骨村,为何要杀这些无辜的村民!
想着,孟姝捏紧了拳头,冷意从她红着的眸子里渗出,如今穆如癸不在这,但不代表他一定是平安的,若他真的回来过,说不准,他也遇了难……
孟姝不敢再细想下去,她缓缓起身。
有些发冷的四肢还僵硬着,孟姝失神地走出小院,可还不等她走出多远,眼前忽地落下一片阴影。
对面来人的衣袍遮住了微弱的月光。
黑衣黑纱下,他们身形无一例外地高大迅捷,昏暗的月色里,只余一双漆黑的眼露出在外,阴狠中带着浓浓的戾气,正直勾勾地盯向眼前的素衣女子。
宽大的黑袍荡起碎叶,他们高高举起的利刃上还挂着未干涸的血液,正一滴一滴的,悄然融入脚下泥土中。
黑夜素月下,孟姝顿住脚步,凝着冷眸,抬眼看向眼前的这群人,粗略一数,竟有近十名。
她后背绷紧,黝黑的瞳孔眸色晦暗,如今正锐利地扫向他们。
直觉告诉她,玉骨村民,就是他们杀的!
为首的黑衣人眼底勾起不屑的笑,玩味的目光上下打量过眼前的女子,忽地冷嗤:“尊主不会是搞错了区区凡人,怎么可能是她,更不可能有神血。”
旁边的人见状,压声提醒道:“这不是你我该议论的。”
尊主是谁,她和神血又指什么
孟姝蹙眉,来不及多想,手腕一勾,悄然摸上了腰间的短刀。
“那些村民,是你们杀的。”
薄凉的月色下,女子面色冰冷,嫣红的血渍于她白皙的脸颊染下点点落梅,两者相较下,更显她眸色阴沉,抬眼瞧来时,势若鬼厉。
“是又如何”为首的黑衣男子嘲讽一笑,空手抚摸上了那锋利的刀刃,轻轻拭去上头未干的血渍:“谁让他们的嘴巴那么紧,临死了,都不愿说出你和那老头的下落。”
泛着寒光的刀锋就这般擦过他的手,鲜血自掌心涌出,他却好似浑然未觉,一丝黑烟从他指尖缭绕,诡谲的黑光下,他隐藏在黑纱下的眸子阴狠若狼,彼时正面上含笑地看着她。
听到这话,孟姝握刀的手微颤。
什么,竟是因为她和阿爷
孟姝强压着心头的震动,神情彻底沉下,手中的银绣脱鞘而出,锐利的寒芒于夜中泛着微光。
“你们不是凡人,究竟是谁!”
见她这般凶狠的模样,几名黑衣人相视一眼,均看见了彼此眼底的不屑。
他们的目光落在孟姝手中的银绣刀上,眸色微动,透着意味不明的笑:“看来神君,也并不是什么都告诉你。”
这和扶光又有什么关系
孟姝冷冷看向他们,听到此话,心彻底沉下。
眼前的这些黑衣人究竟是什么来头,竟然连扶光也知道。还有,他们在说什么,她怎么什么都听不懂
似乎察觉到她的不解,领头的黑衣人讥讽的目光扫过她:“乖乖束手就擒吧,今夜,你是逃不掉的。”
“你们真是小瞧我了。”孟姝倏然抬头,冷笑道:“哪怕死,我也不会落入你们手中。”
见状,黑衣人眸子微眯,杀气从他眼底迸出。
尊主叮嘱,眼前的凡人女子可能是那位死灰复燃。若想要拿到神血,就必须趁着她力量尚未苏醒前将人带回,否则,等其余人察觉过来时,便棘手了。
起初领到这个任务时,他们还有些忐忑。
毕竟若她真是鬼王复生,那他们岂不是白白送死
但幸好,尊主说了,在鬼王之力未苏醒前,她不过是一普通凡人。
想着,十名黑衣人相视一望,看向孟姝时,眼里都不约而同地带上了不屑,隐隐之下,还藏有几分兴奋。
就凭这把短刀,也想妄图抵抗
凉风被黑衣人周身灵力发出的震波晕开,昏暗的月色下,手边锋利的长剑擦鞘而出。
几乎同时,随着他们身影的掠出,四周落叶霎时荡起,浓重的杀意扑面而来。
他们的身形很快,可孟姝亦不输!
泛着幽光的银绣刀破空刺过,女子染血的素裙与阴沉的黑衣交织,她身影灵巧如蛇,于凛冽杀气中穿梭。
比她的影子更快的,是手中的银质短刀!
孟姝抓准眼前一人的空挡,手若无骨,银绣掠影般绕过剑刃。
“噗嗤”一声,银芒霎时刺入血肉,黑夜人黑纱下的脸色一变,还不等他反应,女子便将他一脚踹了出去。
见状,其余人眸子微眯,没想到此凡人女武功如此了得!
为首的那人面色突变,手中长剑横起,眼底凶狠翻涌间,带上了几分慎重。
看来,是他们小瞧她了!
第102章
手中利刃翻起间,刀锋亮出的寒光震向四周,几人身手如魅,朝她袭来!
孟姝眼中冷芒一闪,手起刀落,他们的长剑擦过她的脊背,她的银绣亦刺向他们肩头。
不过片刻,大多黑衣人均已见血,还有几名正痛嚎着倒地不起。
可孟姝的情况亦不好看。
她手掌被他们灵力震得发麻,握着银绣的右手止不住地颤抖着,她狠狠攥住刀柄,臂上的鲜血沿着她的腕骨滴落,湮灭在泥土中。
先勿论孟姝势单力薄,光是短刀对上长剑,也足够吃力。
寂静村落里,为首的黑衣人隔着黑纱,扭了扭发酸的手腕,冷笑着看向对面呼吸渐渐虚弱的女子:“认输吧,你不是我们的对手。”
孟姝冷着脸,擦掉嘴角渗出的血渍,朝他轻蔑一笑:“我说了,我就算是死,也不会落入你们手中。”
她看得出来,这些人的目的不是要杀她。
虽不知道他们是谁,为何要找上她和穆如癸,但她猜到,他们口中的尊主,说不定就是那个幕后的白眉道士!
深夜的村林里,四周寂静的黑暗笼下,唯有眼前染血的草地落有幽光。
凄白的月色照在上头,银绣刀锋早已被鲜血染红,手中冰凉桃木被血浸热,孟姝忽地低笑一声,将带血的刀锋于素裙上擦过。
没想到,不过短短月余光景,扶光送给她的这把银绣,竟陪她出生入死多次。
可惜了,这次,怕是没有上回游船那般好运。
女子的眉目染血,她举起手中短刀,利刃闪烁的寒光映过她的眼,血色肃杀间,她眸意漾开杀气,嘴角噙着一抹无所畏惧的笑:“既然如此,那就让我们再并肩作战最后一次。”
随着黑衣人手中灵力的迸发,那股强大的光芒几乎要将孟姝碾碎,她咬着牙,拼命地往前冲杀。
凌厉的灵力化作无形锋刃,如针般划过她的身周,渐渐的,因厮杀本就凌乱的素裙漫出血意。
她的四肢,腰间,乃至后背,均被灵力划破,那无形的黑芒刺入她的血肉,孟姝被裹挟着高高举起,那股威压逼夺着她的呼吸。
她吃痛地昂起头,脖间经脉暴起,嘴角涌出的鲜血顺着她的青筋流下,感觉四肢百骸皆被刺穿——
女子的痛嚎于林间回荡,嫣红的鲜血顺着她的裙摆滴落,于夜中草地绽开绯丽。
“尊主说了,要留住她的性命!”见状,有名黑衣人皱着眉,好意提醒道。
为首的男人并不听他的,看着孟姝愈发痛苦的神色,他嘴角似有笑意漾起:“别担心,我不会让她死的,只是这女子的骨头这么硬,不软化些,抓回去也不会乖乖听话。”
说着,他加大了手中的力量,那股钳制着孟姝的黑芒更加凌厉了些,痛意渐渐漫上胸口,似有万蚁噬心。
那股濒死的感觉就止在孟姝喉间,身上的痛意让她稍稍清醒。
寒凉的月色下,女子青丝飞舞,脏驳的血污沾满她白皙的脸,彼时清丽的眸子透着倔意的狠。
她被裹挟着高举空中,却依旧透过那浮动的灵力,朝他们高声冷笑。
诡谲的血色映入她的瞳孔中,染血的唇角勾起。
“我说了,有本事就杀了我……”
“否则,我一定会杀了你们。”
透过昏暗夜色,黑衣人们被孟姝的硬骨头惊了一惊,抬眸对上那双黝黑透亮的眼眸时,竟莫名地心里发慌。
“够了,停手吧……”
刚刚出声的黑衣人怕孟姝真的被折磨死,担忧的话音刚落,身边突然有人高呼。
“她,不会死了吧”
霎时间,众人均看向那团黑芒里。
渐渐的,女子的四肢软下,无力地耷落在侧,素裙早已被染成血衣,如今正一滴一滴的往下落着血。
方才哪怕被折磨得喘不过气,也紧紧握在手中的短刀蓦然掉落,四周寂静间,几名黑衣人彼此对望,就连为首的男人也眉头一皱。
难不成真死了
他有些迟疑,心里突然害怕起来。
若孟姝死了,他们回去如何交差
想着,他神色一慌,刚要将手中灵力收回时,黑芒中心的女子倏然动了。
她抬起头,凄寒的月光落在她身上,绯丽的血色爬上她的脸,额头被血污粘起的乱发间,青光微闪,在她的身周,似有什么缓缓流动。
“那,那是什么……”
有名黑衣人仿佛看见什么,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瞳孔。
闻言,其余人纷纷转头看来。
呜啸的山风从妄枝山顶吹过,一下又一下,闷重的捶打在小村落里。
夜空中闪烁的微星暗下,浅薄的月芒如锻,清冷地垂落在山脚,落在女子倏地抬起的双眸里。
原本失去生气的孟姝突然动了。
她抬起脸,那张原本清丽灵动的脸,在此刻竟染上些夺目摄人的昳色。
妖冶的血痕勾勒上她的脸,泛着冷意的眼眸竟多了几分鬼气。
为首黑衣人的手一抖,心底涌上一抹惊惧。
下一秒,在静谧的夜风中,他们听见那女子轻轻笑了,带着杀气,垂眸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们:“找死。”
随着孟姝身周青光的笼起,不过瞬息,那原本钳制着她的黑芒蓦然碎裂,灵力的反噬向四周荡开,黑衣人无一例外地被她震飞,黑袍落在地面上,狠狠地砸向树干。
伴随着声声痛鸣,披着青芒的女子悄然落地。
孟姝静静地走向他们,寒凉的月光落在她身后,勾勒出女子的血衣身影,呼啸的风自她掌间穿过,吹得她衣裙猎猎作响。
她自那为首的黑衣人面前站定,蹲下身,看向他痛苦的神色,突然歪头一笑,素手作爪,猛地抓上他的脖颈。
他惊恐地瞪大双眼,想要施展灵力挣脱,却发现无论如何都奈何不得,只得呜咽着挣扎。
看着他,孟姝神色平淡,无波的眼神第一次染上狠意,低声道:“为什么要杀他们”
那黑衣人奋力挣动着,嘴角翕合,想开口说些什么,却碍于孟姝攥住他喉间的手,只得害怕呜哼。
可女子似乎不满意他的“回答”,手上力气加大,伴随着一声裂响,手中青光将其打出,那人的身形如断线的风筝般,直直扫向地面,鲜血从他黑纱喷涌而出。
剩下的黑衣人见状,纷纷忍痛从地上爬起,恐惧地看向朝他们缓缓走来的凡人女子。
她唇角轻勾,任由飞舞的发丝拂过她染血的脸庞,昏暗夜色下,她的双眼锐利冰冷,摇曳的素衣落在身后,笼下一片阴影。
妄枝山风呼啸而过,吹起女子额前的落发,在那原本清冷温柔的眉眼间,一抹青墨色钿印透着微光,如同鬼魅棠花般暗暗绽放。
“鬼……鬼王印。”
有人认出了女子眉心的那朵花钿,惊惧之下,瞳孔不断放大,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东西,颤抖着后退。
眼前的凡人女,居然真的是……
还不等他开口,眼前的强大灵力扫过,他不甘地瞪着眼,蜿蜒而下的鲜血自他双目间缓缓淌过。
不过瞬息,寂静的夜色中,黑纱下的面容全都变成僵硬死尸,血色从他们眼中漫下,滴滴落在深色草木间。
寒凉的山风灌入女子单薄的素裙,吹起她染血的衣摆,她眼眸微动间,双手轻颤,黑衣人残余的血渍从她指尖落下。
孟姝恍然回神,那股窒息的压迫感仍鲠在喉,她紧紧攥住胸口,剧烈喘息间,眸色复杂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村落的密林里,阴云遮蔽住零碎星光,孤月照影下,窸窣虫鸣从落叶中传出,眼前大片的血色铺过浅草,尸体横陈下,冰冷刺眼。
孟姝呼吸轻颤,缓缓举起双手。
借着朦胧的月光,泪珠似从她眼角滚落,“我……我怎么会……”
脑海中仿佛有什么片段一闪而过。
四周的黑暗瞬间向她紧缩而来。
“怪物,她是怪物!”
“就是她,听说她招鬼,晦气得很……”
“怪物快滚出这里!”
那些尘封在记忆里的画面一点点的,透过黑暗的裂隙往外冒出。
疼痛如潮水般钻入脑中,孟姝紧紧抱住了头,踉跄后退着,任凭泪水打湿了她的脸:“不是我,我不是怪物,我不是……”
为什么,为什么阿爷明明都带她逃来了玉骨村,为什么这些声音还跟着她!
最后一点月色隐匿在乌云后,寂静的深林吞噬了最后一点光。
那种熟悉的恐惧从心底冒出,孟姝狠狠地闭上了眼,几乎跪倒在地,痛苦的声音划破泼墨长空,她不停地摇头,似乎想要将这黑暗和声音从脑中甩出去。
“吃了她,吃了她——”
儿时邻里的指责声与梦中的凄喊声渐渐重叠,它们声音尖锐,兴奋又怪异,正一点一点将她吞噬。
连天的大雨倾盆而下,阴云覆过妄枝山头,冰凉的雨滴捶打在女子不省人事的单薄身影上。
雨水冲刷着草地上的鲜血,血腥味被土腥味掩埋,汩汩而落,融入黑暗林间。
第三卷逢春
第103章
发着吱呀声响的轱辘于泥地上碾出辙痕,远处山脚下,有位老车夫驾车而过。
驴蹄踩在泥泞的湿地里,泥水溅出,斑迹打在路边浅草上,未干的雨珠悄然滚落。
“姑娘,姑娘”
远远瞧见路边蹲着一道人影,白裙黑发,车夫打眼一看,还以为是女鬼。
他心下一惊,勒驴止步,但见青天白日,那女子身形单薄,犹豫一番,沿着土路上前叫住了她。
可女子并没有理他。
他皱着眉,压稳了被风吹起的草帽,又唤道:“姑娘,你没事吧”
良久,那人缓缓动了。
她抬起头,被雨水打湿的素裙染上污渍,斑驳得看不清原来的面貌。
乌发下,比她身影更凄白的,是她的脸色。
她脸上亦有泥污,乌褐色一片,狼狈的姿容下,微有那双眼眸清丽得出奇,乍一看去时,黝黑瞳孔内暗涌的古波让人心骇,只一瞬便消失不见。
见她这番模样,老车夫愣了愣,不经意扫过她裙袖间露出的手,目光微怔。
那双素手白皙修长,彼时却染上血痕,劈开的指甲沾有血渍,狰狞伤口上,混着未干的泥土,让人看了心惊。
这妄枝山山势险恶,昨夜又大雨倾盆,车夫下意识地,便以为孟姝是这附近失足落山的农家女子。
看着她这凄惨模样,老车夫有些于心不忍,翻身下车,从装着干草的驴车后找了件还算整洁的衣裳,伸手递给她。
“小姑娘,你家在何处,身上可有不适啊”他屈下佝偻的背,眼里带着担忧。
孟姝终于回神,她缓缓垂眸,犹豫过一瞬,却还是接过车夫递来的衣裳披在身上:“多谢老伯。”
她的声音艰涩嘶哑,看上去情况并不好。
那老车夫想了想,不忍袖手旁观,指了指自己还有些地方的驴车:“这里偏僻,又刚下了雨,路并不好走。”
他爬上车后,将干草下捆好的兽皮挪了挪,空出一块干净地,用干草给她垫上:“我刚好要去炎家庄,你若不嫌弃我可捎带你一程。”
炎家庄。
女子垂下的眼眸微动。
除了湘水镇,从炎家庄走小路,虽绕远了些,却也可以出山。
见她未动,看上去似在考虑什么。
那车夫想了想,估摸着她不是这附近的人,问她:“小姑娘,你要去哪那炎家庄做兽皮生意,往来车马不少,你若家远,也可从那坐马车,去往湘水镇找亲人。”
亲人……
女子垂在膝上的手一紧,她隐下眸里的复杂神色,再一抬头时,一如既往的清丽面容下,却有什么悄然变了。
她看向那车夫:“我不去湘水镇,我去西疆。”
……
碎尘透过微光,顺着石缝落下。
阴暗的殿内,四周黑石板下流水潺潺,泠泠声响绕过殿中穹柱,有人踏碎声波,白锻锦靴落在殿中,缓缓走向前。
宽大的黄袍帷帽落下间,锐利的眼神如芒,幽暗古波的眸子静静看向座前那方水镜。
过了半晌,光滑的水镜表面似有裂纹流动,刺眼红光带着涟漪泛动,那人仿佛早有所察,见怪不怪地抬袖挡去了那股强大力量的波动。
黄袍落下,他理了理衣袖,随着镜缘的浮动,他沉下脸色,缓缓开口:“他们失手了。”
此话一出,四周停滞的风忽地涌动进来,黑石板下的流水蓦然转急,激烈的水浪拍打在殿中台阶,溅出点点湿渍。
微弱阳光拾阶而上,竟照出流水中的幽幽红波。
没想到流水非水,而是血河。
水镜中的“人”没有讲话,可方才的反应,便是他最好的回答。
镜前的黄袍男人紧了紧袖中的手,紧蹙的眉头间划过一抹狠厉:“但我们还有机会。”
“她既然没死,神血就一定还在她身上。”
水镜颤动的涟漪渐渐平静下来。
里头透着诡谲的幽光,照到镜前人的身影时,边缘闪动,似乎在说些什么。
见状,黄袍人隐匿在阴影处的嘴角轻勾,眼中划过一抹势在必得的笑意,朝“镜中人”微微拱手。
“您和我想到一块去了。”
……
风沙卷着尘土萦绕过压低的天际,寂静石子野路上,竟有好几辆马车伏夜穿行,“吱呀”而转的轱辘于沙上压出车辙,逼仄的马车内挤着好些人,入夏的天气甚是闷热,让本就空气稀薄的车内更显压抑。
夜晚的一丝微风从卷帘漏入,有人烦躁地掀起车帘,外头窸窣的虫鸣低低浅浅没入耳中,更是惹人烦闷。
夏夜的风热中夹杂着一点苦,伴着那股风沙的味道,如今还未进大漠,却比进了更灰头土脸,恼人不快。
“真是的,好好的活计不做,偏要跑到这做什么生意。”
马车内,有女人不喜地皱起眉头,用帕子反复拭过额头的汗,过了片刻,似还觉得不解气,忍不住数落起来。
坐在她旁边的褐色布衣男人也是被热得慌,这马车坐得人晕乎乎的不说,不过巴掌大的地方,却偏偏挤了七八个人,说不后悔是假的。
听着妻子数落,他也不好多说什么,纵有不快,也不好当着外人的面。
“你相信我,这地方肯定能赚到钱,不然隔壁的李老叔早就回乡干了,你看他这些年往家里送的东西,那宝贝,我们那里见过那么多。”他低声着,想要给身边女人献殷勤,却被她一掌拍开。
“宝贝宝贝,张口闭口就是你那破石头,咱们赶了这么久路,走到现在也没见什么宝贝啊,除了这满天的灰尘,烦都烦死了。”
那女人狠狠地捏了一把她男人的手,烦躁地扇着手中的帕子,气鼓鼓地看向窗外。
“行了,要吵下去吵,你们不睡别人还要睡呢!”马车内,有人睁眼不耐烦道。
见状,那男人不好意思地朝他摆了摆手,连忙拽过身边的妻子,示意她消消气,别再说了。
女人瞪眼看过。
天气燥热,她脾气上来刚想与那人对骂,却碍于面子,只好撇了撇嘴,小声嘟囔着:“高贵个什么劲,这一辆辆马车的人不都是想去玉人城捞油水的吗……”
说着,她目光移开,落在马车最角落的一道纤瘦的人影上面。
这女子从南边上车时就一直不说话,一连几天过去了,除了这几日条件苦,不得已只能在马车上过夜,否则她连平时吃住也是不和他们在一起的。
眼见着马上就要进城,她仍旧是整个人缩在宽大的黑色幕篱下,白日时就一个人盯着手中的短刀看,神神秘秘的,也不嫌热得慌。
想起那把刀,她曾偷偷瞧过。
外头缠着一层厚厚的粗布,看不真切,就觉得粗糙滥制的,值不了几个钱,怕是都没他们家杀猪刀好用,也不知道有何好看的。
摇晃的马车里,女人不禁嗤声冷笑。
她莫不是个痴傻的丑八怪才好,一直躲着不敢见人。
如今这年头,新帝登基,边塞贸易大开,就连这种人也想来捞油水了。
在马车上赶路的日子虽艰苦,但伴着阵阵热风,时间过得倒是快。
眼睛一睁一闭,又是一天过去了。
四周的沙漠景观愈发明显,一路走来,随着路边绿草的逐渐稀少,前方的空气便愈发炙热。
不少驮着商货的骆驼从旁走过,叮当作响的驼铃随风摇晃,再往前走便是楼兰与我朝的边境处,来外的商旅皆在此地歇脚,打眼看去,小小的地方竟摆了不少茶摊。
身周的人群嘈杂着交谈,此起彼伏的叫唤声惹得人本就烦闷的心更为暴躁。
女人嫌弃地踢了踢脚下的矮杌,抬眼瞪了瞪她男人。
见状,男人只好忍着气,掏出帕子给她擦了擦尘土,扶她坐下。
“这地方又挤又热的,竟连个像样的茶水都没有。”女人嫌弃地拿起有些发污的茶杯一看,见里头清水浮着几片碎茶渣,不满出声,将手中杯盏往桌上狠狠一磕。
她这动静不算小,别人或许没觉得什么,但同桌的女子却眉头一皱,看了看自己手上被溅上的水渍,移开板凳坐着离她远了些。
“你什么意思啊?”
那女人正打气没处出,见状,便觉得是她嫌弃她,不由得竖眉高喝道。
燥热的风吹过女子身上的幕篱,她动作不急不缓地拿起自己的杯子抬头喝了一口,闻言,却也并没理她。
眼见气氛凝重,男人抬手拨了拨妻子:“坐下吧,别闹了!”
“你觉得是我在闹”那女人嗓门大,四周人皆看过来,她却好似浑然未觉,泼辣地叉腰指着男人:“要不是你,我怎么会来这破地方,还受这气!”
说着,她还瞪了一眼同桌的女子,见她仍旧斯条慢理的模样,越看越不快,抬手便要掀她的幕篱:“我倒要看看你这傻子究竟有多丑!”
可还未等她的手碰到女子的衣角,那人脚下微动,方才她坐着的矮杌一斜,竟直直打到她的脚,将她拦得险些栽倒。
“你——”那女人来了火,伸手便要扑过:“你居然敢给我使绊子!”
“够了!”她男人一忍再忍,见她仍依依不饶,不由得拍案而起。
女人被吓得一愣,怔怔地看向他,眼中似有泪花打转,反应过来时,狠狠地瞪他一眼,却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见在她男人那讨不得好,刚消停不过片刻,便再次把矛头指向黑色幕篱下的女子。
她眼睛溜溜一转,直直盯向桌边的短刀,眼底浮现过一抹不屑,随即乘人不备,作势就要拿起。
“我倒要看看,你这丑八怪究竟有个什么宝贝,天天拿着不放……”
可手刚一伸出,还不等她碰到,那女子却倏然抬头。
热风吹起她幕篱一角,那双若隐若现的眸子透过黑纱看来时,清丽的眉眼间泛着冷意,明明身处大漠,却让人莫名瑟瑟发寒。
“别动。”
她终于开口。
森然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警告,骇人得宛如地底爬出的厉鬼。
第104章
上了车,女人的脸仍是煞白的,脑海中满是那女子黑色幕篱下似冰带寒的眼,以至于接下来不管路程有多颠簸,她依旧是愣愣坐在原地,连牢骚也不发了。
玉人城是西疆的一座小城,面积不大,却地处我朝与楼兰要塞,绕过城后的一座长崖,便能看见黄沙中旌旗猎响的驻军,再往后走,便是楼兰国界。
小城不大,人却不少。
西疆幅员辽阔,广袤黄沙上的土城座座垒起,干燥的厉风穿过褐黄建筑下的沙墙,于墙沿磨出缝隙。
简陋的马车车队于城门前停下,众人纷纷下车,拖着疲惫的身子直奔城内而去。
玉人城城如其名,虽地处边塞,可之所以这么多中原人顶着风沙都想来这,是因为其商贸发达,不失为“发家致富”的好地方。
炽热的骄阳肆意地拂照着这片大地,炎热的天气下,众人皆身着薄纱单衣,路边驼铃摇晃而过,在众人进城的身影里,唯有一女子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宽大的黑色幕篱将她罩住,斗笠下,黑纱随风而晃,白皙面容若隐若现。
但好在西疆风沙大,玉人城人多以纱布遮面,烈日骄阳下只露出一双眼睛,因此她也不算多显眼。
不同于其他人初到西疆的好奇与打量,她步履稳健,飒沓如风,下了车,就直奔城内某处走去。
若说玉人城哪桩生意最出名,那必然是玉石行当。
除了往来的商队,就连城中人也以玉石商贸为生计。
孟姝一路直行,没在城巷多逗留。
路边人来人往,叫卖吆喝声伴着驼铃回荡,挂在土黄城墙上的风幡随风摇晃,耀眼日光下,将这沙漠小城镀上金晕。
“这是什么”
小城拥挤,人与人的肩膀紧挨着向前,有位勾着包袱的女人指了指前头祭坛,那里有处高高立起的凤凰石刻。
玉人城不大,却到处修建着祭坛。
沙石叠垒起的高台上,凤凰雕像展翅而飞,用石刻雕画而出的羽毛于阳光下泛着莹光,最引人之处,便是它眼瞳处那幽亮的红芒。
玉人城建成至今,已有近百年的古史,而城邦内有着这么多的祭坛,是因为此城十分注重风水。
传说此地是玉灵的沉睡之所,玉人城之所以玉石众多,名扬天下,是因为有玉灵的神力滋养,因此城中人便将这象征着玉灵的凤凰雕像视为祥瑞,虔诚供奉。
而在玉人城一众目不暇接的玉石里,就属一种玉最为珍贵。
传闻这玉成色最佳,在阳光照射下时,通透玉身还会泛着红絮,玉人城民将其奉为玉灵的眼泪,取名唤作“红丝玉”。
而此刻,那代表神圣的血玉,就被镶嵌在凤凰雕像的眼睛处。
孟姝的目光透过人群,准确无误地落在那头。
日光下的凤凰雕像栩栩如生,热风卷里的碎尘在阳光下缓缓飘落,在那里,凤凰眼睛里的红玉耀眼异常,淡淡红芒妖冶而绯丽,乍一看去,倒真像摇摇欲坠的“血泪”。
在人头攒动的人群里,女子隐匿在黑纱下的唇角微勾,眼眸之下一片冷色。
她顺着人群而走,与高台上的凤凰雕像擦肩而过。
在她身后,血泪莹光,伴着诡谲。
孟姝虽初来乍到,却好似对这玉人城地形烂熟于心。
她七拐八拐,从热闹的主城路上绕出,走进了街后的一处偏巷里。
巷子幽静,不同于前头的车马嘈杂,人烟熙攘,热风裹着淡淡的土灰味扑面而来,孟姝拾阶而上,进了一家略显简陋的住店。
不同于京城的繁华富庶,玉人城并没有太大的客栈,外来行人或者商队都住在黄土平屋内,而眼下孟姝拐进的这条小巷,便是其中一处住店群。
刺眼的日光下,黄土矮房随着崎岖不平的小路排开,孟姝进店,多付了银子,指名要了最东边的那处矮房。
“姑娘,你可想清楚了,东边的那处矮房最偏僻,夜里是没人走动的,你不妨考虑考虑其他”
前些日子新帝登基,改元“宁玄”,诏兴西域互市,广通商衢,因此往来西疆边塞的人便多了起来,无一例外,都是想要做玉石生意的。
掌柜的是个头系缠巾,面裹白纱的大娘,见孟姝一个人,风尘仆仆,便以为她也是来跑商队的,便好意提醒到。
眼前的姑娘单薄纤弱,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这玉人城又鱼龙混杂,一个人住在偏僻的东矮房,倒着实危险了些。
谁知,女子却隔着幕篱朝她轻轻一笑:“无妨,我这人喜静,东矮房正巧有个院子不是,我一个人住也*舒坦些。”
的确,东矮房虽偏了些,但面积却是所有屋子中最大的,外头带了个小院,比其余逼仄的土房相比,也就这点好处了。
掌柜是要做生意的,见她执着,又出手大方,哪有放着银子不赚的道理,便笑意盈盈地取了门房钥匙,递给孟姝。
领了钥匙后,孟姝便转身出了门。
她走上了那崎岖不平的沙路,往最远的那幢矮房走去。
玉人城的房屋都惊人的相似,用褐黄色沙石堆砌的屋舍与大漠仿佛融为一体,粗糙的墙垣被经年风沙吹打,裂痕点点,干草顺缝而生。
但神奇的是,这里的屋舍虽简陋不平,却异常的坚固。
孟姝推开了小院外的石栏,踩过粗砺的沙子,走向里屋。
许久未有人住的屋子布满了灰尘,孟姝只轻轻一推木门,积攒的沙尘便簌簌抖落,她用幕篱掩了掩鼻子,抬步走进,推开那扇合上已久的小窗,抬眸静静瞧着。
彼时日头正盛,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
女子的目光穿过层叠错落的屋舍丘顶,直直落在城中的那筑五层华楼上。
西疆屋舍多扁平简陋,可那处却不同。
深红色的楼垣高高筑起,暗黄飞檐下,凤凰图腾熠熠生辉,风沙掠过间,将楼外幡旗吹得猎猎作响,上头“宝凤楼”三字苍劲有力,威风凛凛。
孟姝来时就曾打听过。
此城虽说都以宝玉而生,可分工却不同。
玉人城中,有人挖玉,有人加工,也有人倒卖,其中挖玉人作为接触玉石的第一梯队,是最为富有,也是最有权势的。
在这群挖玉的人中,以一神秘的宝凤楼为首,其楼主姓玉,据说在家中排行第七,因此人们都尊称她为“玉七娘”。
而孟姝此行,就是为了这玉七娘而来。
她静静摩挲着手中的短刀。
此东矮房虽偏僻,却是这附近地势最高之处。在这里,它能将临街一条的宝凤楼大门尽收眼底,不仅如此,静谧的无人之所,也更便于孟姝行事。
她垂眸看下手中的刀,粗糙的裹布已被她拆去,露出真面容的短刀锋利如芒,精秀灵巧的刀身泛着幽光,于日光下暗暗生辉。
要来西疆,是孟姝十几日前突然做下的决定。
那夜玉骨村,她忘记了她是如何杀的哪些人,只记得自己青芒之下,满手鲜血,疯狂得宛如厉鬼。
寂静的深林里,她提起眼前人的脖子,冷冷道:“我阿爷呢”
她依稀记得那黑衣人临死前的眼神。
恐惧里带着茫然。
显然,他们并不知道穆如癸的去向,或者说仅有猜测,但并没有抓到人。
虽不知这群黑衣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但知道穆如癸没事,孟姝心里总归是舒了一口气的。
她从清晨的雨水泥土中爬起,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挖好土坑,将横尸在外的玉骨村人一一埋葬。
直到双手血痕,污迹斑斑,她才有一瞬的回神。
她要去西疆。
孟姝明白了,能牵扯着穆如癸行迹的事,只有恶鬼,而在京城得到的最后线索,也只有那块血玉,所有的一切,看似都从西疆而起。
而她,也有满腹疑虑、满心委屈想要跟穆如癸宣泄,她想问问他,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孟姝隐隐猜到,穆如癸一定隐瞒了极为重要的事。
在离开玉骨村后的日子里,她反复琢磨,如果穆如癸要来西疆,他会去哪里?
她想到宁宣帝的那块血玉国玺。
扶光曾说过,那玉原本可能并无邪,只是因为有心人的利用加之宁宣帝的贪心,用祭杀阵将灵玉变成鬼玉,此后,影鬼才会在上附身。
可那玉究竟是哪来的
孟姝猜,一切的源头,还要从秦阿蒙那封信件说起。
他在信中曾提及一位神秘人,唤其“七娘”,除此之外,他所进贡的红丝玉又与国玺本玉极其相似,这不免让孟姝将目光投向了千里之外的玉人城。
这座伫立在边疆大漠中的小城,以美玉宝石而闻名,而其中,大名鼎鼎的“宝凤楼”当家人,便唤七娘子。
外头炽热的风卷着黄沙吹过,孟姝皱了皱眉,放下手中的银绣,抬头看向那无云的天际。
“阿爷,若你真的在这,能不能让阿姝快些找到你。”
那夜玉骨村的惨状一直深深刻在孟姝脑中,这些日子来,她每每闭眼便能看见那满地尸骸,以及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
她并不后悔杀了那些人,他们屠戮了一整村的村民,那些暴露在凉风下的尸骨,都是看着孟姝长大的亲人,她只是在恨。
她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为什么连累了他们。
若非她,那些人是不是就不会找上玉骨村
儿时众人指责的声音又在脑中响起——
“她生来招鬼,是怪物,是会带来厄运的!”
孟姝一直逃避着那些声音,纵使它们和无尽的黑暗一样,伴随了她好多年,可她不想相信,自己的异于常人之处是因为她是怪物。
直到那一日。
哪怕记忆破碎不清,可她仍清楚的知道,她杀了他们。
失控着杀了一群有着灵力的神秘人。
她开始害怕,开始怀疑,那些过往的一幕幕如同魔咒一般,不管是现实里的还是梦里的一切,都在告诉着她。
她是怪物,她是生来带有厄运的人,与她有关的一切都不会有好的下场。
泪水忽地从黑纱里滑落,顺着她的脖颈,落在衣裳里的青色玉符上。
“阿爷,难道我真的是怪物吗”
第105章
彩镂灯笼中的橙火被人点起,在风沙中悠悠晃过,落下一片碎丽。
彼时夜幕将至,宝凤楼却人影不绝。
此楼以挖玉而发家,在一众挖玉人中,皆心照不宣地以宝凤楼为首,如今被誉为“天下至宝”的红丝玉,就出自宝凤楼,其背后的财力权势,不言而喻。
白日里,此楼闭门谢客,在外看来,就像一座靡丽非常的普通酒楼,可唯有晚上,它才会楼门大开,每隔三日举办“珍宝会”,对外竞卖珠宝玉石,伴有舞女美酒。
其中,“红丝玉”无疑是可遇不可求的。
有不少外来人,皆是为了这“红丝玉”而来。
要知道此等宝贝,宝凤楼一般不轻易对外售卖,除了与其交好的商队会得一些外,其余的玉源均牢牢掌握在宝凤楼自己手中。
许是天下人对红丝玉的追求太过痴迷,供不应求,从几年前开始,宝凤楼便开始了夜间竞卖,其中就包括红丝玉。
因此有不少人慕名而来,哪怕碰不上这“天下至宝”,拍得些其他奇珍异宝也是好的。
毕竟宝凤楼所出,无一例外皆是上品。
夜晚大漠的风更大了些,高耸城墙外的沙丘在月光下起伏如波,仿佛沉睡在黑暗中的巨龙,静静盘踞在天际。
沙漠城中的灯火通明,伴着天边压低的璀璨星辰,宝凤楼门前的人影络绎不绝。
“公子,您真的不能进去。”
青紫相交的艳丽灯火下,风铃涌动,楼门处忽地传来一阵嘈杂,一位面裹缠巾的司阍正在极力劝阻些什么。
他身着深红色绣花长袍,毡帽下用同色缠巾紧紧包住面容,只余一双眼睛露在外头。
在他对面,站着一个油光满面,体态丰硕的矮胖男人,男人穿着金缠织线的马褂,络腮胡下神色傲气,看上去像是游商打扮。
他们争执的声音大,夜晚玉人城的人并不算多,有大半都聚集在宝凤楼,闻言,四面八方的行人均抬头看来。
游商见那司阍一直拦着他,眼看宝凤楼的铜丝锣就要敲响,一时间气不过,竟要出手推搡。
宝凤楼向来讲规矩,三日一举办“珍宝会”,每次暮色时分后楼门开,铜丝锣响竞卖起,若是错过了时辰,今日便不能进楼了。
这一等,又是三天后。
那游商着急,又一向心高气傲,全然未注意眼前人的眼神渐渐冷下。
就在他推搡的手即将碰到那司阍的肩膀时,楼门两旁突然走来几名身手矫健的大汉,将其拎起往外一扔,正凶神恶煞地看着他。
在大汉后,那名司阍缓缓走近,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他语气依旧客气有礼,可眼神中却带上一丝不屑:“宝凤楼有规矩,唯有持‘凤羽’者可进,阁下若执意要坏规矩,就别怪宝凤楼无情了。”
那名游商疼得龇牙咧嘴,正想破口大骂时,却好似记起什么,看着那高楼下的凤凰牌匾,脖颈一凉,连忙爬起。
“我……我都说了我是有凤羽的,只不过不知道掉哪去了,还盼大人行行好,让我进去吧!”
丢了
司阍冷眸看来:“宝凤楼只认信物,不认人情,还请速速离开。”
想到宝凤楼神秘非常,却不曾想就连个看门的下人也如此嚣张。
那游商狠狠一咬牙,他来时分明已提前偷来了一枚凤羽,就准备今晚进楼,没想到一晃眼居然就不见了!
心中怒气横生,他却不敢对宝凤楼人发难,便只好将这口气咽了下去,愤愤不平地走了。
在他们吵嚷间,有一紫衣女子从楼前走过,溢彩的灯火照映在她乌纱面衣上,她穿着和玉人城民一样的打扮,紧紧包裹的面衣外只有一双清丽异常的眸子露出。
她抬起手,将鎏金凤羽从腰间摘下,交给眼前司阍,继而在楼中仆侍的恭迎下,风轻云淡地走了进去。
宝凤楼内别有洞天,远比外观看着更为气派。
既是以“美玉”为生,楼内的珍宝玉石便不会少。
金壁之上所镶的玛瑙珠琅,皆是王公贵族的用度,遒劲牌匾之下,梨木扶梯蜿蜒而上。
二楼便是“珍宝会”的竞卖之所,中间白玉雕栏乐池内,胡姬舞姿翩翩而起,伴着四周涌入的丝竹声,琴瑟相和间,酒香漫漫,华灯四溢。
若是不说,谁能想到这竟然是在大漠之中会有的景象,说是堪比京城皇宫也丝毫不为过。
孟姝走到一处空桌坐下,刚一坐定,便有胡厮笑着走来。
他操着一口蹩脚的中原话,面带笑意地给孟姝问好,在那生硬的话语中,孟姝勉强听出了他的意思。
他在问:“需不需要上酒?”
孟姝这才发现,这宝凤楼中面孔混杂。
就比如方才楼下的司阍,皆是中原人,而面前的小厮舞女,又多是波斯人。
闻言,她朝他点了点头,笑意勾起,抛给他一锭银子。
胡厮稳稳接过,虽说能来宝凤楼的人非富即贵,但像孟姝这般出手大方的,倒是不多。
他将沉甸甸的银锭在手中掂了掂,面上笑容更大了些,脚步轻快地去给孟姝拿酒了。
在胡厮转身离开后,女子面纱下的笑意缓缓凝下,黝黑的眼眸再次恢复默然,淡定地打量起四周来。
胭脂水粉的香气混着酒甜味,摇曳的美人镂灯下,倩影疏疏,伴随着乐池中舞女飘然的舞步,一股子糜丽非常的气息扑面而来。
孟姝来后不过片刻,四周便皆坐满了人。
推杯换盏间,有人举杯而起,附和攀谈的声音隐藏在弦乐之后,众人的目光都心照不宣地盯在乐池之上的那面铜纹锣鼓处。
那就是铜丝锣。
锣响之际,就昭示着“珍宝会”即将开始。
想着,孟姝身边突然走来两道人影。
她刚要抬眼看去,肩膀便揽上一只手臂,随着一股子刺鼻的熏香扑来,孟姝顺着来人带着臂钏的赤裸手臂看去,便见一张长相精致的波斯人面孔。
他斯文俊俏,白得出奇的皮肤上,鸦青色卷发用彩绦长巾高高束起,精致的五官上,眼尾斜飞入鬓,唇若点朱,耳垂还缀着孔雀石。
不同于中原男子的刚毅俊朗,面前之人倒格外柔美漂亮,而此刻,那双碧色的大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噙笑间带了一丝暧昧。
孟姝眉头一皱,不动声色地将距离拉开,刚要开口时,却听见他后面的人出声。
原来是方才的胡厮。
他笑着端酒而来,用生硬的官话告诉孟姝:“贵客,这是您的酒。”
说完,他还朝孟姝身边的碧眼美男挑了挑眉:“这是服侍您的驼奴,您若有需要,可随时吩咐他。”
说着,还朝那波斯人抛去了一个含笑的眼神,其意味不言而喻。
驼奴了然,熟稔地于孟姝身侧落座,将酒壶中的美酒倒入盏中,臂上手钏随着他的动作轻泠作响,还未等孟姝反应,他的酒杯便已抵到孟姝唇上。
隔着女子的乌色面纱,他唇角勾起,正亲昵地凑近,含笑看她。
几乎下意识的,孟姝侧头撇过,酒杯中的葡萄美酒随着她的动作漾出,洒落在驼奴肌理分明的手背上。
孟姝后知后觉,许是她刚刚的银锭给了胡厮错觉,不仅上了酒,还给她上了一个……男侍。
见孟姝不喝,那驼奴微愣,美丽非常的面容上划过一抹错愕,葳蕤的灯火照过他高挺的鼻梁,于眼间落下阴影。
此刻,他一双碧色瞳眸,正饱含深情,不解地望向她。
一丝尴尬的气氛随着酒水漾出。
孟姝轻蹙眉头,从他手中抽走酒杯,自饮了一口后,葡萄美酒微苦的清香中漫上一股辛辣,她忍了又忍,这下勉强将那酒咽下。
驼奴盯着她的动作,有一瞬的愣神,直到女子的声音重新将他的思绪拉回。
“你不必为我斟酒……也不必服侍,坐着就好。”
她话音刚落,便看到了男子碧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
果不其然,下一秒,她就听见他道:“可是贵客不满意奴的服侍”
这话怎么越听越怪
“珍宝会”开始在即,铜丝锣即将敲响,孟姝顾不上与他多周旋,眼神紧盯着眼前高台,只好敷衍道:“你想多了,我很满意。”
她没注意到,在她说话这句话后,身侧驼奴的眼神忽地一亮,继而更加炽热地看向她。
他刚要说话,彼时乐池之上高悬的铜丝锣蓦然敲响,众舞女翩然退场,露出背后竞卖高台。
几乎同时,孟姝抬手至唇边,示意他安静。
丝锣奏响,喧哗的四周瞬间安静下来。
泛着华彩的流光随着明灯摇曳,缓缓落在高台上头。
随着道道脚步的轻响,一排美艳胡姬扭腰而上。
绯丽的灯火映在她们的流苏面纱上,美目生辉间,手中紫檀木盘高高举起,在众人兴奋的目光中,第一个木盘的黑布悄然落下,露出里头珍宝的一角。
第106章
在座的有不少商人,他们纷纷代表自己的商队而来,见到“珍宝会”一开场便是此等宝物,不由得惊叹出声。
随着华灯的流转,胡姬依次拾阶而下,只余第一位将手中紫檀木盘放于案台,朝下面众人娉婷一笑,垂首退场。
就在大家屏气凝神的瞬间,有人自楼上长梯缓缓而下,绣着华贵团纹的锦缎长袍间,衔着琉璃珠的筒靴落在台阶上,金丝白羽,流光生辉。
来人手持白羽扇,扇落风起间,率先入目的是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紧接着,男人邪美得几近妖冶的面容暴露在满堂溢彩下。
看到此人时,孟姝莫名地眉头轻皱。
白羽扇象征着庄严睿智,本应是谋士所配,可他妖艳得不同寻常,雌雄莫辨,那双笑中带寒的丹凤眼扫来时,勾人生姿,衬上手中白扇,古怪之中带了一丝滑稽,竟有说不出的违和。
在众人的目光下,此人步履慢行,闲庭信步地走上高台,于宝物前站定。
身旁小厮簇拥着他,并将一物件交与他手中,男人垂眸一看,忽而轻哂一笑。
他举起手中白羽扇,在众人瞩目中,笑着颔首,微微欠身:“各位贵客安好,鄙人单名一个青字,今日,就由我为各位举行这场珍宝会。”
“原来是青公子。”
“他就是青公子呀!”
此话一出,四周人群骚动,此起彼伏的低议声响起。
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台上男人勾唇一笑。
随着他唇边笑意的漾起,四周花灯瞬间变暗,他的指尖隐有微光露出,紧接着,上方的四周楼廊处,便缓缓落下十二盏凤凰赤羽灯。
“这十二盏赤羽灯,便代表了今日的十二个宝物,若有哪位贵客拍下了宝物,身边的侍从便会帮忙点灯,待灯火亮起,这宝物便有主了。”
原来如此。
孟姝抬头,果不其然,这四周众人的身侧皆有姿色优越的胡姬驼奴服侍,若是没有的,也会有小厮上前侯着。
“那用什么竞价黄金还是银锭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