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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姝 扶望舒 18927 字 9天前

第91章

不知为何,忽地有些心慌。

菩萨莲座前的供桌上,摆着刚刚燃起到香油,一旁放着几叠金银纸,是一会崔姑姑要放到焚帛炉中烧的。

陈妙善敛着眉,昏黄灯影描摹过她柔情似水的眉目,菩萨面容上浮现一抹淡淡的愁容。

“崔姑姑。”她喊道。

见没人回应,陈妙善眉心拧起,转头看向身后。

“崔姑姑”

还是没人应答。

背后百松屏风上的金绣线于暗处泛着莹光,隔着屏风,陈妙善看不真切,菩萨下的烛火曼曼,光亮爬上屏风侧影,于地上投下点点斑驳。

屋内陷入寂静,陈妙善下意识地握住了手中佛珠,缓缓站起身来,刚要转过身时,一双微凉的手忽地扶上她的肩。

毫无意外的,陈妙善身子一僵,呼吸瞬间屏住。

幽静的佛室里,菩萨高坐于神坛上,青烟笼起间,于地上投下缥缈孤影。

四周静得出奇,外头是孤月笼罩的黑暗,今日坤宁宫寝殿四周的宫人都被她屏退,只余这间屋子灯火残跃。

陈妙善自持冷静从容,心念梵意,鬼神不怕,可在这一刻时,她竟有些动摇。

凝滞的空气里,她不敢转头,手中的珠串被绷紧,她竟有一瞬的亏心,怕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

身后的人双手扶着她的肩,朦胧的灯火缠上她清丽柔和的侧脸,她靠在陈妙善身侧,与她凑近,视线穿过她的耳廓,看向那莲花宝座上的菩萨像。

她的掌心冰凉,视线亦然。

温润白玉一尘不染,高台上的菩萨宽容和善,眉目带着悲悯佛性,于宝莲灯下晋静静垂眸,面容肃穆含笑,似在普度世人。

瞧着,陈妙善听到身后之人轻声一笑。

她笑意极轻,带着讽刺。

陈妙善眉头微皱,是个女子。

她稳下心神,僵硬着四肢,眼神瞥向地下。

在她绣着玉色莲纹的裙边,两道身影重叠着,前头那道身姿纤柔,看上去像个女子。

陈妙善松了口气。

原来是人非鬼。

她敛眉,重新捻起手中佛珠,平静地抬眸:“姑娘是何人,为何夜闯我坤宁宫”

她看似神情无波,语气中却暗带威严,皇后气派隐隐流露,柳眉刻意压低间,带着怒意。

本以为此番能吓退身后女子,却未曾想,耳边竟又传来一声低笑。

那人的目光似乎移到她身上,上下瞧了瞧,朱唇轻启,语气寒凉:“菩萨面,蛇蝎心。娘娘好计谋啊……”

陈妙善微愣,这女子的声音好生熟悉,像是在哪听过

还不等她想起,眼前忽地落下一道黑影。

青年身影高大,身姿玉立,一身肃杀黑袍于点燃的佛火下更显清冷,他转过身来,冠玉般的面容下,深渊般的眸子静静瞧向她,那洞察人心的眼神看来,陈妙善莫名的心头一跳,脚下发麻。

屋内青烟高缭,佛龛两侧长明的宝莲灯下,他气度胜仙,竟比那高座上的菩萨尊像更有神性。

可就是这样一副神仙尊容,竟让人心生惧意。

“是你!”陈妙善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忽然想到什么,她微微侧眸,看到了身侧女子含笑的神情。

“孟姑娘……”

有什么东西从思绪中一闪而过,气氛凝重间,自己处境不明,陈妙善无法细想。

她抬眸,美目微怒地看向佛龛下站着的青年:“扶公子和孟姑娘这是什么意思?我原以为你们是贤善之人,为何要私闯宫闱,还敢挟持本宫。”

她明明气急,却还是强压着怒意,良好的礼数教养让她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哪怕身处此刻,仍旧语气平缓,静静地看向他们。

闻言,还不等扶光说话,孟姝却笑了。

她微微倾身,附在陈妙善耳侧,轻声道:“我们一无刀剑,二未出言,何来挟持一说”

语毕,她似生出了玩戾之心,笑讽道:“与其说是我们二人挟持,倒不如说是娘娘——”

“做贼心虚。”

她拖长尾音,带着外头凉气的双掌仍在陈妙善肩头,垂眸看过来时,那双漂亮的眸子里,竟有不输扶光的威压。

陈妙善握紧了拳,精心修磨的指甲陷入掌心,丝丝痛意传来,让她神智清醒了些。

“本宫做事无愧于心,光明磊落,何来的做贼心虚!”

她冷冷斥责出口,刚想要从女子手中挣扎而出,却发现她力气极大,那双柔荑般白皙纤细的手看似虚扶着,实则却暗含力道,让陈妙善无法动弹,只能僵持在原地。

葳蕤灯火下,前头的青年看过来。

他眸色平静,带着冷意,一瞬不瞬瞧着人时,让人心头发毛。

他勾唇,目光从陈妙善身上移开,落在供桌上的香油贡品上。

骨节分明的手拿起一张阴司纸,灯火透过薄黄粗砺的纸钱传来,于青年俊美的脸上投下阴影,神情晦暗不清。

“娘娘长夜祭拜,是为故人”他冷不丁问道。

陈妙善看过来,平静不惧直视着他:“这好像,与公子无关吧?”

菩萨大士像下的“俊美公子”轻哂,抬眸瞧过来,指尖一捻,那张阴司纸便于他手中化作火星,碾为飞烬。

陈妙善骤然呼吸轻颤,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只听见扶光冷然道:“菩萨悲悯众生,闻声救苦,娘娘金尊凤体,竟也成了这世间苦主。”

他摇头,淡然一笑:“杀气凛重,血骨积玉。可惜了,菩萨不渡二心之人,”

“但我渡。”

他抬眸,一双深邃的眸子泛着冷意,还不等陈妙善作何反应,他袖口微动,菩萨佛龛下的燃炉微动,一道暗门被推开。

一旁的墙上刻着佛门诵经,青灯高燃里,菩萨阖目。

焚香自青枝鎏金的香炉内袅袅而起,灯火下,女人神情突变,向来柔和的面目碎裂,狰狞地吼斥道:“不要开!”

黝黑的暗门后,一股子腐臭味幽幽飘来,扶光站的近,目能无视黑暗,透过那道缓缓开启的窄缝,他看清了里头,神情彻底冷下。

陈妙善见无法阻止,僵硬的躯体忽地一软,无力地垂坐在地,目光无神地看向那处。

孟姝见此有些疑惑地皱眉,刚一走近,却被一股浓烈的腐臭味逼得后退。

“这是……”

暗门打开完毕,昏黄的灯火照到里处,那隐藏在菩萨像后的东西暴露在灯火下,孟姝震惊地瞪大了双眸。

宝莲灯的光影混着血气,抚过里面的东西,刺眼的白带着寒意跃入孟姝眼底。

满室焚香的佛灯昏火下,那处莹白竟比莲花宝座上的菩萨雕像更为令人心骇,细弱的烛火微微颤动着,风声破开窗楣吹入,摇曳的火光笼上菩萨半阖的眼,像极了它眼底泛上的幽幽寒光。

在这尊焚香浸润的菩萨玉像后,竟然藏着累累森然白骨!

寂静拉扯着跳跃的烛光,给每个人的神情都笼上莫测。

在炽热浓烈的焚香下,淡淡腐味由中蔓延,不甚完整的尸骸于昏黄灯火下泛着诡谲的异光,与此同时迸发而出的,还有那萦绕缥缈的阴气。

孟姝缓缓放下捂住口鼻的手,双眸中涌出惊惧,那不断传来的腐臭味压得人心里发慌。

谁能想到,在坤宁宫里,居然藏着这么多白骨。

它们埋藏于象征着悲悯佛意的菩萨尊像后,举头三尺便是神明,而它们,却被这般不见天日地镇压在此。

扶光沉着脸,回眸看向瘫坐在蒲团上的雍容女人。

她一身玉色长裳,袖口绣着朵朵佛莲,菩萨面容上,柳眉柔和,双眸若泣。

摇颤着的烛火爬上她的手,手中暗褐色沉香珠串静静垂落,她整个人笼于阴影间,鬓发微乱,宛若失足跌落莲坛的仙。

扶光走向她,那双绣着暗纹的锦靴落在她跟前,陈妙善怔然抬眸,便见青年冷峻分明的脸。

“皇后娘娘莫要告诉我,这菩萨像后的尸骨,你不知情”

一丝挣扎从女人眼底闪过,她紧咬下唇,握着佛珠的手不由自主地用力,闪躲地看向地面。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半晌,带着涩意的声音响起。

她强撑着身体坐起,于蒲团上跪下,双手合十,静静地看向那尊菩萨玉像。

高燃起的香油滴下烛泪,蜿蜒着爬过供桌。

女人眸色晦暗不清,似有悲意。

“冷宫枯池下,埋着很多尸骨,”孟姝走近,与扶光比肩而立,垂眸看向她:“我们所要的,是真相。”

真相

闻言,陈妙善低低笑了。

清泪划过她柔和的脸庞,笼在宽大宫服下的纤弱躯体颤动着,手中的佛珠“啪嗒”而断,碌碌滚向眼前的菩萨座龛。

埋藏多年的秘密终于重见天日,陈妙善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心口难涩,竟不知如何开口。

这个秘密,她一个人守了好久,好久。

她乞求着有朝一日能被人发现,却也暗暗希望世人不察,就这般浑噩而过。

可如今,这天终究是来了。

女人静默悲伤的眸看向那高座上的菩萨慈容,压抑多年的情绪终于爆发,她深深埋下头,紧攥着胸口的衣襟,泪水滚滚而落,打湿了姑姑为她她精心挽好的鬓发。

第92章

那时候,宁宣帝还未继位,他只是不受宠的庸碌皇子,而陈妙善,是尚书府最受宠的小女儿。

那年春日宴,京城第一才女于宴席上对二皇子一见钟情。

陈妙善出身好,才学夺目,生得娉婷出姿,玉骨天成,像极了她母亲给她取的名字,“妙善”。

当年她提出要嫁给二皇子时,尚书府是不同意的。

尚书府势大,陈妙善又是嫡出之女,品貌才学皆是上乘,先帝明里暗里曾示意过不少,想将她配给太子,做太子妃。

相比之下,二皇子庸碌无为,又是宫女之子,极不受先帝待见,将女儿许配给他,无疑是将陈妙善推入深渊。

因此,任凭陈妙善如何哀求,尚书大人和夫人都不愿松口。

可令人想不到的是,向来乖巧顺从的尚书府小姐,竟一改性子,偷偷出去和男人私会。

那日,她找到还是皇子的宁宣帝,问他:“我不喜欢太子,我只喜欢你,想要嫁给你,你愿意娶我吗?”

那是陈妙善这辈子最勇敢的时刻,她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心迹表明,春和景明的日色下,偌大的园子后院里,只站着他们两人。

眼前的少女玉容娉婷,眉眼秀丽出尘,当真是应及了京城人说的那句“菩萨仙姿”。

可她一开口,便是惊骇世俗的话,直言道喜欢他……

柳絮顺着清风拂过这头,皇子垂下眼眸,“可尚书府不会答应将你嫁给我。”

他是宫女之子的身份就好像一层烙印,会永远地跟着他,世人只会对他厌弃鄙夷,就好像父皇,因此对上少女炽热的目光,他竟有一瞬的退缩。

“可我不在乎!”陈妙善突然道。

她认真地盯着他,向来乖巧的高门小姐一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不由得胸口起伏,手心紧张地染上一层薄汗。

“不管你受不受宠,不管你有无权势,我都喜欢你。”

闻言,对面的年轻皇子眸光微愣,怔然看向她。

那一日相见,用光了陈妙善所有的勇气。

男人没有回答,她害怕听到他拒绝自己的话,便头也不回,连忙逃离了那里。

待回到府上,她伤心地哭了三天三夜,偷跑出去的事情被尚书府知道,陈大人心疼女儿,舍不得打骂,却也气极,只好将她关在屋里,罚她不许出去。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在陈妙善失魂落魄之际,她原以为自己这辈子便只能等着东宫花轿来接,认命地去太子身边做个怨偶时,他却来了。

那年京中出了一件大事。

太子谋逆被捉,先帝勃然大怒,将其先贬庶人,后又斩首,紧接着,二皇子上了位。

几乎一夜之间,朝中风向大变,不仅众臣,就连先帝都对这个原先不待见的二儿子赞不绝口。

就这样,那时的宁宣帝成为了太子,后来,才有了如今稳坐龙椅宝座的他。

寂静的夜色繁星沉沉,檐下灯光忽明忽灭,青烟缥缈的殿内,女人跪坐在蒲团上,灯火浮掠上她美丽柔和的脸。

时光终究是在她身上留下了印记,原本的少女恣意不再,她披上端庄华丽的凤袍,也如愿地嫁给了心爱之人。

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本就不是牢不可破的,更何况是男女之情

想到此处,陈妙善面露自嘲,低低一笑。

新太子即位后不久,他便将她娶到了东宫,成为了他的结发妻。

直到宁宣帝刚刚登基时,他们两人一直恩爱如初,甜蜜地宛如民间的寻常夫妻,如今再一想起,陈妙善只道,那是她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光。

后来,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有什么东西似乎变了。

后宫开始充盈美人,宁宣帝身边莺莺燕燕环绕不绝,他开始冷落陈妙善,怜惜起她人。

起初,陈妙善是吃味的。

她深爱着自己的丈夫,却也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

她告诉自己,他们不是寻常夫妻,他是帝王,她是皇后*,她该大度,帮着他料理后宫,照顾姐妹,这才是一个“好皇后”该做的。

于是乎,她开始端起姿态,有条不紊地掌管着六宫,处处得体大气,出不得错处,每每世人谈论起闲话时,没人不称赞她是个好皇后。

可那个曾经柔弱善良,却又勇敢无畏的尚书府小姐,似乎慢慢消失了。

她湮灭在一眼望不到头的红墙长瓦里,湮灭在荣华富贵灯火下,更湮灭在他平淡冷漠的目光里。

她不再做自己,她真的成长为了一国之母。

夜风簌簌地灌进屋内,吹得案前焚香飘忽,几近熄灭。

陈妙善本以为自己说出这些话时,会伤心、愤怒,亦或嫉妒,可现下,她眼神平静,仿佛脱口而出的不过是他人故事,并非自己经历。

孟姝静静地看着她,一时间却又发现有些看不清她。

女人的话语还在继续。

她看向了那藏在暗处的白骨。

森然尸骸于昏黄灯影下泛着点点莹光,仿佛蛰伏于暗处的野兽,在时刻提醒她什么。

“你们所要的真相,我知道的并不多。”

她开口:“或许,我也是那个被瞒在鼓里的人。”

这些尸骨并不是她杀的人。

陈妙善从小在高门大户中长大,可尚书府却把她保护得很好,那些后宅里的腌臜事她未曾碰见过,更遑论杀人。

断了线的佛珠滚落,只余零星几颗握在手中。

陈妙善盘摸着,摩挲过沉香珠串光滑的表面,眉目间染上悲悯。

“这些,都是他杀的人。”

他是谁,不言而喻。

孟姝和扶光相视一眼,这个结果他们并不意外,只是从陈妙善的言语中察觉到,此事或许另有隐情。

今夜星河长明,夜风盛大,像极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也就是在那夜,她第一次看见了这个男人的另一面。

那日宫女帮她去制衣局拿新做的衣服,制衣局偏远,恰巧路过冷宫,回来后,那宫女神色慌张,整个人颤颤巍巍的,连话都说不清楚,只嚷嚷道有人杀人。

当时陈妙善便突感不对,抬手将人屏退后,让崔姑姑领着那宫女来到了她寝宫里。

那宫女低伏在地,泪水一个劲的往外涌,迟迟不能缓神,陈妙善见了,于心不忍,安抚了她好久,她这才愿意开口说话。

也就是从她的口中,陈妙善才发现了冷宫的古怪。

她带着崔姑姑,趁着夜色无人发觉时,悄然来到了冷宫。

怕来人,她还特地将崔姑姑留在了外头守着,自己一个人进去了宫里。

那日夜光皎皎,盈月高挂,微凉的夜风从冷宫破败的瓦檐处渗入,吹得人衣袍猎猎作响。

在那里,她看见了满地的鲜血,数名宫中禁卫,以及黑夜中男人高大难辨的身影。

那夜血色浓烈,皎洁的月光洒在那隐隐流动的鲜血上,陈妙善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她瞳孔惊惧,却又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人。

她紧紧地捂住嘴,压抑着哭声,害怕地看向他。

深夜的露气打湿了她的衣裳,她忘记了那日她是怎么去到乾昭宫的,只记得男人坐在她眼前,紧紧拥着她,温柔地拉开她的手,抚摸上布满泪痕的脸。

带着粗砺的拇指抚过她的脸,葳蕤灯火下,男人静静地看向她,一遍又一遍帮她擦拭着泪,于她眼角落下一个又一个轻缓的吻,像在安抚,亦像低头。

她看着眼前这个自己深爱不移的男人。

昏黄的宫灯跳跃上他俊朗的脸,陈妙善的目光一寸寸地描摹过他的眉目,却突然发觉,她好似从未真正看清过他。

静谧无声的宫殿里,他们就这样对望着彼此,宁宣帝的眸色缱绻而温柔,像极了他们洞房花烛夜那日,可垂眸注视过来时,却又染上了几分她看不懂的暗色。

“为什么,为什么要那样做……”

半晌,陈妙善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理智,推开他的手,艰涩地开口问道。

男人不语,只是一味地看她,仿佛在僵持些什么,直到看见女人眼底的倔意,这下败下阵来,低低一叹。

“阿妙。”

她已经许久未曾听见他这般叫她了。

自从他登基以来,他们互相所称,只是“陛下”和“皇后”。

“你愿意相信我吗?”

她那时才知道,这些年来,宫里死了不少人,那些被打入冷宫的妃子,亦或是病死的宫女……都被永远埋藏在了那里。

回忆顺着莲花盏里漾起的灯油泛着涟漪,陈妙善说出这些,仿佛用光了所有的力气。

她手中仅剩佛珠掉落在地,任由它滚落在孟姝脚边,无力地垂下手,颓然看着眼前半人高的菩萨像,两行清泪缓缓滴落。

她爱他,哪怕有过挣扎,有过愤怒,但她还是选择帮他瞒下,甚至将尸骨藏在了菩萨像后。

也是从那日开始,她觉得自己有愧,于是在坤宁宫中辟出了这间屋子,开始清修诵佛,只为求得魂灵原谅,还有为他赎减罪恶。

“娘娘,陛下有没有告诉过你,他做这些是为了什么”孟姝问。

陈妙善摇了摇头,叹息道:“我知道自己被蒙蔽了双眼,可悔恨早已来不及了。”

一步错,步步错。

她看向那高高累起的白骨,这里面是多少条人命,她早已数不清了。

这些年来,为了镇压死灵怨气,宁宣帝每隔几年就要办一场法事,而每次在法事的前一夜,她都会供奉米面香油。

如今,她早已不求这些亡灵原谅。

她只希望她们安息。

灯火下,扶光好似想起什么,倏然走向那堆尸骸前,沉吟道:“燕无瑶的尸骨,也在这里么?”

孟姝微愣,也看过来。

陈妙善有些惊讶地抬眸:“你们究竟知道多少”

她的反应,已是最好的回答。

扶光看了看,眸子微沉,目光忽地盯向某一处。

“找到了。”

第93章

许是被挤压太久,她的四肢略有松动,骇人的白刺入眼底,淡淡的腐臭味传来,孟姝难耐地拧了拧眉。

“燕无瑶的尸骨,为何会在这”她锐利的目光扫过来。

陈妙善坐起身,不忍地闭上眼,湿润的眼眶落下几行泪。

她那时还不知道燕无瑶也是被宁宣帝杀害的,听到宁宣帝坦白承认时,她宛如晴天霹雳。

她虽爱他,愿意帮他撒下这弥天大谎,可到底有什么东西悄然变了,她看着他,总觉得与从前判若两人。

但她生性良善,总归过不去心里这关,更何况那还是曾与她朝夕相处过的燕无瑶。

于是从那以后,每逢燕无瑶祭日前后,她都会让崔姑姑去珍珲宫外,偷偷给她烧些纸钱。

想起自己那日在珍珲宫外看见的余烬残灰,孟姝一下子明白了。

楼璇兰平复下心绪,强压着声音里的颤意,这才接着道:“也是那夜,冷宫意外被人发现,陛下怕事情败露,这才将它们从池底带出,让我藏到了菩萨像后。”

听到此话,孟姝眸光一闪,看向扶光。

此人,难不成是穆如癸

她隐下神色,再次出声:“那秦阿蒙呢?他可是发现了佛室里的秘密,这才被灭口的”

陈妙善心头震动,看向孟姝时,无意中对上了一旁青年冰冷如锋的眼神,莫名地指尖轻颤。

他们究竟,对此事知道多少

想起方才青年手中那浮跃的火光,她看向高座上的菩萨像,脑海中冒过些许念头,突又觉得荒唐。

“没错。那日我不在宫中,秦阿蒙带着玉石来找我,竟无意中闯进了这里,发现了像后的秘密。”

“可还不等我赶回,陛下便派高邱茂告诉我,他将他杀了……”陈妙善的眉头紧紧皱起,有些难以喘息地攥紧胸口衣襟。

世人说陈皇后良善不是假的,掌管后宫多年,她不曾对谁用过手段,也不曾害过别人,更遑论杀人。

那时,是在知道宁宣帝秘密后,他第一次在自己面前杀人。

她亲眼看着秦阿蒙成为尸骨一具,被人埋进了冷宫外的荒地里。

扶光没说话,心中却知道陈妙善不会撒谎。

这样一来,秦阿蒙为何而死,以及他身上的玉佩都可以解释了。

那玉,多半是因为他在珍珲宫发现的,因此顺藤摸瓜,知道了珍珲宫就是明芷宫,发现了燕无瑶背后的秘密。

只是他低估了宁宣帝的心狠手辣,原本是进献美玉,却错将自己的命搭在这。

孟姝垂眸,她开始有些担心穆如癸起来。

阿爷聪明,远比他们知道的多,这一路走来,他都赶在前头,让人奇怪却又害怕。

害怕他涉入太深,害怕他遭遇不测。

似是察觉孟姝的异样,扶光看过来,孟姝感受到他的目光,故作轻松地仰头朝他一笑。

冷风吹灭一盏莲灯,本就不甚明亮的屋内又暗一瞬,扶光走近陈妙善:“那楼璇兰的死,你是否知情”

楼妹妹

陈妙善猝然抬头:“你怀疑是陛下动手”

她否认:“不可能,他对她这么好,甚至……甚至好到让我有些恍惚。”

她苦笑。

“在听闻昭华宫噩耗时,我也曾怀疑过,可楼妹妹的死,或许真的是因为病情,因为陛下是不会杀她的。”

渐渐的,陈妙善的声音越来越弱。

他真的不会杀害楼璇兰吗?

陈妙善有一瞬的动摇。

帝王的感情到底是什么?

她曾以为宁宣帝深爱着自己,就如同她甘愿为他苦守秘密一样,可到头来,那些在一起的日日夜夜都不曾让她真正看清过那个男人的心。

爱到底是什么

他对楼璇兰有爱吗?这点爱,是否能比得过他的私心。

在离开坤宁宫前,陈妙善拉住了女子的手,她看着孟姝,脸上的泪痕还未干透。

她长得本就温柔和善,如今鬓发微乱,红着眼看着人时,让人怎么都无法将她与累累白骨想到一起。

“太子或许已经怀疑上陛下,”她看着孟姝:“孟姑娘,我知道你们是好人,可也不要太偏信褚礼。”

她不忍地闭眸:“身为皇母,我为他做的不够多,始终是亏欠了的。如今楼妹妹不在了,我怕他,怕他剑走偏锋,酿成大错。”

孟姝看向女人拉住她的手,叹了口气,轻轻抽出。

“娘娘,我跟太子并没有相熟到可以劝说的地步。”

她道:“更何况,你我都没有资格跟他说这些。”

沈褚礼这些年来在权力的漩涡里如履薄冰,他视作兄弟的哥哥要杀他,他一向尊敬的父皇只将他当作棋子,如今母亲又死因不明,他若真的要做些什么,没有人可以替他原谅。

孟姝在走过陈妙善身侧时,将捡起的一颗佛珠重新放回她的掌心。

“娘娘,人要往前看,既然往事已不可弥补,那就在未来,多做些什么吧。”

……

扶光将菩萨像后的尸骨装进乾坤袋里,将她们带回了“夜中明珠”。

他曾看过,这些尸骨都是女子。

就如陈妙善所说,里面或有妃嫔,也有宫女。

孟姝问他:“是否要将她们葬下”

扶光轻轻地摇了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她们还没等到自己的公道。”

柳鹤眠刚一推门走进,便见屋内两人神色凝重,沉默不语。

“你们回来了”他捧着手中的八卦图,走到桌前坐下:“怎么都眉头紧锁的,可是不顺利”

孟姝摇了摇头。

“交待给你的东西,可有练好”扶光看过来。

避免明日柳鹤眠在法事上露出马脚,扶光白天时特地为他准备了几道小术法,让他铭记在心,好应付明天的法事。

柳鹤眠点了点头,自信地拍了拍胸脯:“扶光你就放心吧,你们为这件事付出了这么多努力,明日这出大戏,我一定不会掉链子!”

他不仅认真对待了,而且还隐隐觉得有些兴奋,就好像有着一种救世英雄的自豪感来!

扶光没好气地叹息,但愿吧,但愿明日过后,京城可以恢复它该有的平静。

一些不见天日的枯骨,也可以等来她们的安息。

……

次日,京城又落起了雨。

数着日子,应是立夏前最后一场春雨了。

黑压压的城云覆过锦绣,荣华之上,皇城巍峨,红墙矗立,模糊在烟雨楼台中。

冷宫内的主殿中,雨声顺着冷意灌入,因着雨势浩大,无法将法坛祭在殿外,便只好临时起意将法事放在殿内举行。

殿阶前的沉香方桌上,高燃而起的青烟盘旋萦绕,一旁的焚帛炉内黄白相间的阴司纸腾烧着,灰烬随风漫出,浓烈而闷沉的焚香味传来,有一身穿道袍,头挽发髻的年轻大师站在中央。

他一手高香,一手朱砂笔,缠绕的青烟拂过他半阖的眼眸,年轻人口中振振有词,伴随着声声锣鸣,他手持朱砂,于空中洋洋洒洒挥落笔毫,动作利落,一气呵成。

诵经到一半,他勾了勾手,焚帛炉旁正在烧纸的小道士走过来,她低着头,接过大师手中燃起的清香,朝供桌的方向拜了拜,随即回到炉边,抬手将它们投入火中。

“道法无量,邪灵退散。”

那小道士闭着眸,手指凌空一点,似在画符,虔诚吟诵。

殿下的蒲团上,围坐着好几人,其中最为瞩目的,当是面前几个。

为首的男人神情肃穆,暗沉的眼眸幽幽,俊朗眉目间不怒自威,带着逼人的帝王威压。

在他两侧,分别坐着他的两位皇子。

左侧的年轻男人今日换了身礼制规整的绯色蟒袍,上头用东珠美玉绣着奇珍宝兽,其中蟒纹锋利难掩风华,金冠束起的乌发下,眉目温和不失疏离,微微勾起的唇角间,带着一贯儒雅奉礼的弧度,矜贵非常。

与其截然不同的是,在宁宣帝右侧,另一个年轻男人形容散漫,因身上残伤,他无法坐直,身后的公公只好虚扶着他。

此人眼神扫过间,高高弓起的眉眼下自带戾气,凶狠恶煞,其野心神色毫不掩饰。

宁宣帝的法事每隔几年便会大办,沈从辛常常对此嗤之以鼻。

他不耐地皱起眉,看着青烟围起间的黄袍道士又唱又跳,有些恶嫌地别过眼。

“还要多久”他低声不喜道。

身后的小太监听见了,生怕得罪了这位主,连忙安抚道:“殿下再忍忍,很快便结束了。”

察觉到沈从辛的不耐烦,中间的宁宣帝眉头一皱,虽嘴上不说,但见他这副模样,面色还是有些沉下来。

另一端的沈褚礼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唇角一勾,继而探究地看向两侧焚炉旁的两位道士。

他们穿着和柳鹤眠同色的道袍,只是相比他的,他们要更显素朴些。

虽说这两人面生,从未见过,可只扫一眼,见他们和柳鹤眠配合得当的模样,沈褚礼便好似察觉什么,收回目光,垂眸轻声一哂。

案前的香火仍高燃着,供桌前的柳鹤眠卖力地舞动手中的朱砂,仿佛隔空画物,随着他一声低喝——

“朱砂笔落,妖魔速现!”

手中笔尖忽地跃出一抹红光,霎时间顺着烟雾蔓延开来,于殿中流动。

外头的雨意似乎更大了些,呼呼风声争先恐后地顺着瓦缝灌入。

沈褚礼眉头轻蹙,挥袖挡住了面前劲风吹来的香灰,待风声渐弱,他手刚要放下时,动作却忽地一顿。

有一抹奇异的红光自年轻大师的笔尖跃出,于他身前落下,继而越变越大,好似凝成一团黑烟,动作狰狞地浮动着。

“这是……”

他蹙眉,发现身边宁宣帝和沈从辛皆是一脸震惊,更勿论其他人。

看着那道隐隐浮现的黑烟,面无表情的宁宣帝额间爬上一层薄汗,端放在膝上的手掌忽地攥紧,眸色沉沉,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处。

第94章

“这,这是什么!”沈从辛蹙着眉,凶狠看来。

守在焚炉旁的两位道士背对着他们,不动声色地对视,默契地隐下了眼底笑意。

供桌前的年轻大师仍在奋力挥舞,他仿佛能与此黑烟通灵,双眸睁开间,目光认真而凌厉。

柳鹤眠忽地持笔转身,准确无误地看向了底下为首的宁宣帝。

“陛下,宫内本是阳灵重气之地,可这几日一直有阴魂不散,原是此厉鬼作怪!”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将目光汇聚到这头,看向于柳鹤眠身后浮动着的黑烟。

“这是鬼”

底下响起窸窸窣窣的交耳声,宁宣帝闻言,神色一沉,拧眉看来。

只听柳鹤眠接着道:“厉鬼并非善类,既盘旋于此,想来应是宫内之人,若想将其驱逐,就必须追根溯源。”

他极轻地勾唇,隐藏在缭绕青烟后的眼中划过一抹玩味:“所以,还请劳烦陛下看看,此鬼,您是否认识啊?”

随着他话音一落,还不等众人反应,背后的黑烟忽地突然胀大,随着红光炽烈,一道人形身影缓缓浮现。

众人屏气看去,目光所及时,皆是吓了一跳。

在那飘然黑烟后,竟无端浮现出一个女人的身影来。

它穿着一身弹花簇锦宫服,青丝及腰落下,巴掌大的面容一片煞白,再配上那嫣红的朱唇,阴邪得像极了女鬼!

宁宣帝眸光忽滞。

他紧紧地攥着拳,扳指于他掌中烙下勒痕,当看到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时,他竟有些害怕。

外头的骤雨仍下着,呼呼风声拍打在脆弱的窗纸上,几道豁了口的窗沿渗进冷风,本就荒凉的宫殿将此女鬼的身影衬得更为诡谲了些。

众人吓得不敢说话,有些胆小的更是缩在了后头。

沈褚礼看过来,那女人的面容朦胧得只有一个轮廓,但随着黑烟的消散,它的身影逐渐清晰。

那张娇柔美丽的脸他不曾见过,但他好像猜到什么,侧目一扫身旁的宁宣帝,唇角轻勾。

“这,这不是燕氏么……”

有人认出了那个女人,害怕却又不可置信地出声。

宫里除了曾经的燕无瑶,还有哪个燕氏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在柳鹤眠的背后,那道身影飘荡在半空,宫裙勾勒出它曼妙娉婷的身姿,若忽视它那惨白的脸,不难看出,它生得很漂亮,甚至可以称得上美艳夺目。

可就是这样一张脸,彼时死气沉沉,眉梢压低,双眸空洞地瞧来。

它僵硬地扭了扭脖子,无波的目光扫过所有人,忽地,在某一处停下。

“陛下。”

柳鹤眠笑:“它好像在看着你”

“胡闹!”宁宣帝竖眉瞪来,他的胸口起伏着,似在压抑着什么,刚要出声,那女人倏然飞下,于他面前停住。

所有人都安静了,就连向来桀骜不驯的沈从辛也有些惊骇,慌忙地爬着往后躲了躲。

宁宣帝瞳孔一震,那女人离他不过一拳的距离,就这般幽怨地看向他,仿佛要摸上他的脸。

“柳鹤眠!”

宁宣帝终于慌了阵脚,这些天的梦境瞬间成为了现实,他指尖颤抖着,高声喝道。

前头的柳大师却好似闻而未觉,双手叉腰,掏了掏耳朵:“陛下,你说什么呢?”

灯油和纸钱燃烧起的烟雾笼盖住他的身影,宁宣帝气的牙痒痒,眼见那女人的手就要碰到他,他刚要再出声时,那女人却突然停了。

它涂着艳红蔻丹的手顿在半空,就这般静静地盯着宁宣帝,红唇僵硬地扯起,似在朝他微笑。

下一秒,它身形僵住,七窍往外汩汩涌着鲜血,诡谲的暗光投到这来,血迹“滴滴答答”地落在宁宣帝的龙袍上,晕开了一片片牡丹。

男人向来不怒自威的面容碎裂,他瞪大了双眼,眼底最深处的恐惧浮现,嘴唇颤抖着,大脑轰地发白。

殿中的骚乱就在一瞬间。

这样的场面寻常人哪有见过殿中人都以为是恶鬼浮现,瞬间冲破冷宫殿门四窜而逃。

沈从辛也想走,可刚要起身,肩膀却被一双手摁下。

他抬头,发现沈褚礼竟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静静地看着他。

“父皇还在这呢,二哥怎能走”他一向清风霁月,幽幽声音传来,面前人分明是笑着的,可沈从辛却莫名地觉得发寒。

不知怎的,他突然觉得,沈褚礼变了。

宁宣帝双眸失神,看着眼前的女人,面上的惊恐怎么也掩饰不住:“鬼,有鬼……”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拽力,沈褚礼将他从女鬼身边拉开,正关切地低声询问:“父皇,你没事吧?”

看着殿中骚乱的人群,有不少人已趁乱冲出殿外,青烟笼罩下,柳鹤眠叉着腰,颇为得意地朝两边焚炉处的素袍道士挑了挑眉。

孟姝简直没眼看。

她移开目光,殿下宁宣帝被吓得有些恍惚,沈褚礼正扶着他,将他护在身后。

真好,该留下的都留下了。

孟姝勾唇轻笑,看向了对面的扶光。

身着同样道袍的高大背影转过身来,明明是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脸,可那张脸上,深眸沉沉,如秋水般难测,专注地盯着人时,让人莫名地移不开眼。

他朝孟姝点了点头,藏在宽大衣袍下的指尖仿佛捏住了什么。

“都别动!”柳鹤眠见时机已到,快步走下台阶。

他手中朱砂笔凌空一挥,年轻人一手掐诀,那道“鬼影”瞬间被吸回他笔中。

窗外的风声正急促,雨滴簌簌而落,拍打在青石板上,漾成了摊摊水波。

“陛下。”柳鹤眠走到宁宣帝面前,朝沈褚礼点了点头,随即朝焚炉边的两人招手。

扶光见状,捏碎了手中的符纸,抬步走过。

在殿中人没有察觉到的四周处,有几张看不见的符诀被悄然掀落,掉在湿冷的青砖上,随风飞散。

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穿过解除的结界,正往殿内涌来。

两位道长走到柳鹤眠身侧,他指着宁宣帝:“陛下受了惊吓,快用清念诀帮陛下去除阴气。”

其中一位身形更为高大的上前,轻轻点了点头,两指并起间,有缕金光闪过,不过瞬息,便飞入宁宣帝额间。

沈褚礼静静瞧着,眸色越来越深,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凉风灌入宁宣帝的龙袍,他眉目微动,浑浊的眼底浮上一丝清明。

他回过神,有些气急地看向柳鹤眠:“方才那女鬼是怎么回事!”

柳鹤眠无辜地摊手:“陛下,这可是一直跟在你身上的恶鬼呀,你该最清楚才是。”

恶鬼

被太监搀扶着躲在柱后的沈从辛闻言也看过来,狠厉的眉间划过一抹不屑。

宁宣帝偏信鬼神,他可不信。

他冷笑着走过来,一瘸一拐地,“什么大师,依我看,父皇还是莫被这些江湖道士骗了才是。”

他凝眸,阴恻恻的眼神扫过柳鹤眠三人。

“二皇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有人撑腰,柳鹤眠也难得硬气起来,他最讨厌别人说他是骗子:“方才那一幕你也看见了,若不信,我再招它出来与你对质对质”

他晃了晃手中的朱砂,冷笑着睨他。

“够了。”

一旁沉默不语的的宁宣帝突然出声。

他看向柳鹤眠,胸口仍剧烈起伏着,幸亏有沈褚礼搀扶着他,否则怕是难以缓过来。

“柳大师,”他语气软了下来,似带乞求:“你能否,帮朕驱逐她”

柳鹤眠扬眉:“陛下想如何驱逐”

“镇压!”

“最好,永世不得超生,再也不要出现在朕眼前。”宁宣帝沉着眸,突然道。

此话一出,四周瞬间静了。

沈褚礼扶着宁宣帝的手微顿,他抬眸,眼底掠过一抹淡淡的冷嘲。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谁都没有出声,柳鹤眠见状,眼睛眨了眨,偷偷观察着两边的扶光和孟姝,见他们没有反应,只好硬着头皮自由发挥。

他轻咳一声:“陛下,我是人,不是神,此等做法,怕是有些不妥。”

他吞了吞口水,压低声音:“这可是要遭天谴的。”

“那又如何!”宁宣帝忽地激动起来,甩开沈褚礼的手,走近柳鹤眠。

“那恶鬼留下,只会危害社稷,屠戮皇城,她若不灰飞烟灭,难不成要朕一起死不成”

他说完,破纸窗楣外的风声愈烈,有什么东西一贯而入,殿中四周点燃的烛蜡忽地一晃,风声于殿中呜咽,似有人在发笑。

柳鹤眠眼珠溜溜一转,隐隐察觉到什么,不动声色地后撤一步,与宁宣帝拉开距离,躲在两名道士身后。

四周的空气渐渐稀薄,供桌上的烛台被掀翻一盏又一盏,燃起的青烟下有一道薄雾袭来,其中隐隐约约站着人影。

“那是什么”沈褚礼蹙眉道。

宁宣帝见状,心头一颤,顺着沈褚礼的目光看去。

在供桌上,落下一道红光。

那怪物身形巨大,肢体扭曲而怪异,不像人,也不像兽,它无脸,上头凝聚着浮动的黑烟,飘动时脚下似有脓水流出,滴滴落在供桌上,被滴到的地方均烫出了点点白烟。

本应是瞳孔的地方被挖开了两个洞,彼时正穿过人群,准确无误地落在身穿龙袍的男人身上。

它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像是嘴角的地方勾起,鲜血自它嘴里涌出,凄厉而又狰狞地“笑着”。

孟姝看着这一幕,与扶光相视一眼。

终于来了。

第95章

宁宣帝看着那突然出现的怪物,他脚步踉跄,惊惧地指着那头。

在供桌上,那恶鬼伏着身,四周闪烁着诡谲而异样的红光,本是黑烟的脸面处随风摇晃,竟在瞬间变幻出一张又一张人脸。

那些脸并不相似,甚至完全不同。

但无一例外的,那都是些女人的脸。

她们或笑,或哭,或狰狞,或妩媚,但相同的,便都是煞白着脸,七窍流血,诡异地恍若木偶,五官被拉扯着放大,于青烟下透着阴邪之气。

“真的有鬼……”

沈从辛瞳孔忽地紧缩,有些恐惧地后退。

与其的慌乱不同,另一边的沈褚礼静静站着,目光看向那鬼怪时,虽有意外,但更多的是他人看不懂的复杂神色。

他眸光晦暗,在那团黑烟处,他认出了几张人脸。

有方才见过的燕无瑶,还有在后宫仅有一面之缘的杨美人、舒嫔……但相同的是,她们都是曾经被冷落,继而被打入冷宫的妃子。

这一张张美人相一晃而过,每一张脸都毫无生气,流血的瞳目只是一味地瞪向宁宣帝。

沈褚礼忽地收回目光,看向了殿中已经僵住的男人。

繁琐龙袍穿在他身上,金珠玉冠下,他面色亦白着,恐惧浮上他的脸,向来肃穆的表情早已碎裂,通过他的眼神,有些东西不言而喻。

沈褚礼握紧了拳,鬼怪在前,他并没有自乱阵脚,反而觉得可笑。

原来宁宣帝,也是会害怕的。

在宁宣帝愣神间,那恶鬼早已逼近,它伸出手,长长的利爪刺入他的肩,斑斑鲜血从他袍缘溢出,向袍上龙角蔓延开,染红了金织丝线。

“陛下,你还记得我吗?”那鬼怪发出低低哼鸣,仔细听去,竟像是女人的声音。

悠扬婉转,声声媚意。

鬼力强大,无形而动,这才是影鬼的本体!

恐惧的气氛向四周笼罩,众人在恶鬼的怨气下皆难以呼吸,那种阴寒的冷意自脚底爬出,蠕动向人的后背,密密麻麻带起一阵酥意。

除了早已退到远处的三人。

孟姝侧目盯着躲在她身后的柳鹤眠:“等会若打起来,你记得自己躲好。”

还要打架

柳鹤眠愣住,不安地眨眼,有些担心:“你们打得过它吗?”

孟姝瞥了身侧的青年一眼,哪怕顶着一张全然陌生的脸,可不难看出他一向淡定的神色。

本应紧张的氛围被柳鹤眠这冷不丁一问所削弱,孟姝没好气笑道:“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扶光吗?”

恶鬼是棘手,但也别忘了,一物降一物。

鬼王都在这,岂还有输的道理

影鬼身后垂下一道阴影,像极了一只只诡异伸出的枯手,正扭曲地从地面爬出,耳遭突然传来一阵哭喊声,伴随着人们耳膜的阵阵刺痛,那声音像是无端诉说的低语,又像是从地府深处传来的呜咽。

影鬼看向面前的男人,欣赏着利爪刺破他血肉带来的快感,见他恐惧面目中,因疼痛带着狰狞,不由得低低桀笑。

“救朕……”

宁宣帝被眼前的鬼气逼得险些喘不过气,肩膀的血肉绽开,他感受到那双似手非手的利爪在他血肉中搅动,滴滴血迹从他袍角流出,于地上晕开陀罗珠花。

他的双手扑腾着,想要迫切地抓住什么,可慌乱一瞥,发现身边人早已远离。

殿柱后,沈从辛阴着脸站在后头,见他瞧来,不屑地撇过脸。

倒是沈褚礼。

他是离他最近的,彼时却因影鬼强大的鬼力被阻隔在外,正着急地看向他。

一时间,宁宣帝心中五味杂陈。

没想到到头来,竟是太子最关心他。

力气随着鲜血流逝,宁宣帝的脸色逐渐苍白,挣扎的身体渐渐平静,无神地望向眼前的影鬼。

就在此时,一道金光破开鬼气,利芒准确无误地袭向了中间的影鬼。

为了躲避,影鬼不得已只能放开宁宣帝,带着鲜血的利爪抽开,血色于空中碎裂,它像被惹怒,正气急败坏地看向那道金光袭来的方向。

青年的道袍在空中翻飞,他侧身掠过,躲过影鬼朝他击来的黑烟。

殿中人神色各异地看向身如残影的道袍青年,眼中惊讶间带着疑惑。

沈褚礼亦看着他。

那张脸分明是他从未见过的,可沈褚礼从一开始便已认出,那是扶光。

为了不让其余人起疑心,扶光不动声色地捏诀起阵,用法术将其余人的五感关闭,届时无论他们眼前发生了什么,他们都不会看见。

外头的雨瞬间静下,殿中细弱的烛火摇曳着,火色掠过青年素蓝袍衣,他隐去易容术,那双幽深寒凉*的眸子静静地看向影鬼。

鬼怪天生敏感,是人与否它们一眼便能看出。

它盯着眼前的青年,有些疑惑地蹙眉,随即有些了然地舒展僵硬的四肢,桀桀一笑:“原来是神族人。”

它望过来:“为何要拦我!”

若不是这该死的神族人碍事,它早就将宁宣帝杀了。

闻言,扶光冷嗤一笑,侧目看向地下五感被关闭的宁宣帝,他愣住不动,风声带过他的衣袍,只余未尽的鲜血滴落。

“他是该死,”扶光笑:“但不应由你来杀。”

“影鬼,你不过是死灵怨气幻化而生,虽有死者生前的情绪,但你终究不是她们。”

影鬼歪头瞧着他,低低笑了。

再一抬头,周身鬼气忽地更为凌厉,红光裹挟着黑气,朝扶光袭来:“愚蠢的神族人,你知道的太多了!”

两道身影瞬间交织在一起,灵力迸发的强大威压冲击着四周,若不是扶光提前设下了阵法,这皇宫怕是早被捣碎。

柳鹤眠躲在孟姝身后,害怕却又好奇地探出头。

“天啊孟妹妹,我这真的不是在做梦吗?”他愣住:“那可是鬼啊,我居然见到鬼了。”

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扶光还跟影鬼打起来了。

“等等,”他忽地抬头,“我刚刚没听错吧,影鬼说扶光是神族难不成,他是神!”

他激动地攥着孟姝的衣摆,扯得本就质量不太好的道袍皱起,上头泛着丝屑,仿佛再一用力便能扯出洞来。

孟姝无奈地抽回衣摆,朝柳鹤眠“嘘”了一声,出声道:“这是秘密,柳鹤眠,现在你是知道我们秘密的人了。”

年轻人猛地抬眸,清澈的黑眸里闪着真挚的光,一丝暖流自他心里淌过,他倏然有些茫然。

孟姝和扶光,这是真的将他当作朋友了

被人认可的感觉,真的很不一样。

他不自在地揪着衣摆,垂眸避开孟姝的目光,苦涩一笑。

孟姝没注意到他一闪而过的异样,她正蹙着眉,有些担忧看向扶光。

青年的银白长戟从袖中飞出,灵气四溢间,神芒缠绕,凌厉疾飞的长戟宛若银龙,掠着残影刺向影鬼。

强大的神力破开戾气,蛟月猛地刺入黑烟中,影鬼身形霎时顿住,仰天长啸,一声痛嚎凄厉而出。

它红着眼,愤怒地瞪着扶光,似有不甘:“你为何要帮这些愚蠢的凡人!”

“他们自私贪心,为了欲念无所不用其极,我杀他们,那是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

扶光冷笑:“他们贪心,那你呢”

恶鬼是由怨念集成,不同于先前的李念晚和庄文周,眼前的影鬼生来带恶,这些年随着它力量的不断强大,它所幻化的分身越来越多,就好比那日在京城里看到的那样。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影鬼早已屠杀了不少无辜的人,如今,它却还认为自己是对的。

法灯的光晕攀上供桌,扶光衣诀翻飞,他伸出手,光芒萦绕间,掌中赫然浮现一尊七寸灵塔。

那灵塔通体似用万年玄冰雕成,却又浑身散发着神秘青芒,九重飞檐错落间,塔身八面镂刻着的金纹在冥雾中明灭,鬼气交杂间,又有梵文神意。

随着塔顶悬着的青铃晃动,无风自漾开的声波竟在虚空中凝成朵朵棠花,灵气所到之处,那影鬼周身的鬼气便吸去三分。

看着那方奇异的灵塔,孟姝莫名地心神一顿。

那青色光晕中的棠花符纹于塔底漾开,她眉心微动,掌心忽地抚上心口。

随着玲珑塔的急剧震动,她的心便跳得越厉害,她抬眸盯住那塔,眉头轻轻蹙起。

不知怎的,她总觉得身体里有一股压抑着的力量,正与扶光手中的法器有着共鸣,叫嚣着、澎湃着,想要爆发而出……

随着塔身的不断放大,影鬼恐惧地看着青光渐渐笼罩在它身上,眼窝处无神的空洞蓦然一抖。

这是玲珑塔。

是鬼王的法宝,传闻中能洗涤恶鬼怨气,渡化鬼怪的玲珑塔!

“不,不要收我!”影鬼突然发出刺耳的惨叫。

它恐惧地看向扶光,它懂了,它忽地认出眼前的青年是谁。

他是神族的扶光神君,更是掌控百鬼的现任鬼王。

“是宁宣帝,是他用祭杀阵残害生灵在前,是他害的我,是他害得我呀!”

泪水般的浊液自它眼窝处涌出,随着玲珑塔青芒符纹的不断收缩,影鬼的身影越来越虚弱,悲嚎声渐渐湮灭在光芒里。

宁宣帝。

扶光收回灵塔,蛟月仍在半空中浮跃着,似在等待他的命令。

扶光转身,微微眯起的眸子扫向被隔绝在阵法外的龙袍男人。

肩膀处的鲜血滴落在他脚下,上头还隐隐冒着灼热黑烟。

那是影鬼残留的鬼气。

他眸子暗下,晦暗不清的神色里,似带冷意。

第96章

蛟月被扶光收回,灵气荡漾过四周,零碎的阴司纸撒落在地,凉风卷过,夕阳漫下间,黄白交织的纸钱在尘屑中翻飞。

“你怎么了”孟姝看出扶光神情不对,有些担心地看向他。

方才影鬼的话还在耳边飘荡,扶光敛眸。

“没事。”

他看向殿中定格住的众人,指尖微动,风声涌入殿中,吹过众人的衣袍。

阴司纸落下,凡人睁眼。

肩膀的鲜血顺着垂下的手臂滴落,宁宣帝久久不能回神,仍停留在先前的恐惧的。

他颤抖着手,似疯魔一般,忽地躁郁起来:“国玺呢,朕的国玺呢?”

他扯过躲在破窗边的高邱茂,瞪大着瞳目,用力地扳过他的肩膀:“快把国玺给朕拿来,拿来!”

宁宣帝大笑着:“朕要把她们都杀了,都杀了!”

宁宣帝突如其来的疯魔惹得众人频频侧目。

察觉到众人的目光,高邱茂亦是被吓得大气不敢出,只好硬着头皮道:“陛下,还有人在呢,慎言,慎……”

他话音未落,宁宣帝忽地一掌打向他。

火辣辣的疼自脸侧升起,高邱茂被扇得晕头转向,就连宫帽都掉落在旁。

“朕不管,朕要杀了她们,否则那鬼就会一直缠着朕!”

他不知道影鬼已被收服,记忆只停留在影鬼抓向他肩膀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