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的鲜血仍下淌着,热流自他肩头涌出,宁宣帝面色煞白,也不理殿中其余人神情如何,疯了一般就要冲出去。
“陛下,你是在找它吗?”
一道清灵的女声传来,宁宣帝怔然回眸,却见供桌前的高台上,身着道袍的女道士正歪着头,玩味地看向他。
在她手中,黑色布袋落下,血色光亮瞬间踊跃而出,诡异的红玉暴露在烛火的照映里,原本平滑的表面渐渐凸起,雕刻龙身上的血色纹路仿佛活了过来,正在跳动着呼吸。
“这是……”
沈从辛眸光忽地一顿,阴鸷的眼眸下神情莫辨。
宁宣帝的脚步瞬间刹住,他不可置信地转过身,眼中带着愤怒:“朕的国玺怎么会在你的手中”
孟姝倏然轻声一笑,朝殿中某处微抬下巴。
“这还多亏了太子殿下。”
褚礼
宁宣帝猛地侧目,目光死死地盯住站在火光下的年轻男人。
他今日穿的绯色蟒袍在烛光下艳若似血,衬上年轻太子冰冷而无情的眼神,他面上漾起浅笑,看向人时,不似往常如沐春风,倒更像人间疯魔。
宁宣帝仿佛看懂了什么,他胸膛剧烈起伏着,顾不得疼痛,指着他破口大骂:“逆子,逆子!”
沈褚礼却好似浑然未觉。
宁宣帝和沈从辛两道目光扫来,锐利如箭,但他却神色依旧,挑眉看来。
“父皇,您这般,让儿臣很是伤心。”
他是笑着说出这番话的,可勾起的唇角间,冷意横生。
“沈褚礼,你这是大逆不道!”沈从辛在高邱茂的搀扶下走来,站在宁宣帝身侧,凶狠地看向他,眼底似带嘲笑。
闻言,沈褚礼没所谓地掸了掸衣袍上沾染的纸灰,垂头轻哂:“大逆不道”
他慢慢地反复念过这几个字,抬眸看向他:“我的道在何处,你又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
“你……”
宁宣帝怒火攻心,见国玺还在孟姝手中,攥紧了拳,神智猛地清醒过来,沉着脸看向沈褚礼:“太子,你这是要造反吗?”
皇城下乌云笼罩,暮色被阻挡在风雨之后,黑压压的天际压低,覆盖在冷宫上头,沉闷的窒息之意渗透进荒殿各角。
孟姝站在供桌前,手中的红玉仍耀眼着发出浓烈血光,扶光和柳鹤眠分别站在她两侧,纷纷看向了殿中对峙着的三人。
冷风卷起男人的绯色衣袍,暗绣蟒纹于昏暗中泛着寒光,摇曳的烛火爬上他的脸,俊秀的眉目下,温润散尽,只余冷冽。
在寂静中,他平静地看向前头的宁宣帝,缓缓开口。
“反,你又当如何”
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凝住,各自锐利的眼神于空中汇聚成冰,就连跳跃的烛火都暗淡下来。
慢慢地,沈从辛眼底掠过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他侧目,看向愣在原地的宁宣帝,提醒道:“父皇,您还在等什么?”
宁宣帝倏然抬眸,沉下的眼神中带着凌厉,怒极反笑:“好,好啊。”
他挥袖,“既然如此,就别怪父皇无情!”
宁宣帝负着手,朝沈从辛递去目光。
孟姝静静瞧着,心起异样,看向扶光,微微蹙眉。
青年淡漠的眼神冷冷地扫向他们,仿佛早有预料,并不意外。
外头突然传来兵器相交的声音,数名禁卫军破窗而入,寒光闪烁下,他们身披盔甲,手中刀剑将殿中人团团围困。
外头的骤雨仍下着,水滴划过锋利的刀刃,白光成珠清脆而落。
柳鹤眠见状,他哪里见过这种架势,心头突突一跳,连忙站得离扶光更近了些。
孟姝皱眉看向中间。
“沈褚礼,禁军早已将皇宫包围,你是逃不掉的。”沈从辛一挥衣袖,狂笑道:“投降吧!兴许本殿还能赏你一具全尸。”
沈褚礼虽为太子,可他的势力大多盘踞在朝中,手中并无兵权,再加上有宁宣帝相助,因此,沈从辛才笃定他今日必死无疑。
但意外的,被围困的太子并没有丝毫恐惧。
他平静地抬头,黝黑的瞳眸倒映出殿中寒光交错的刀剑,嘴角笑意轻轻勾起:“是么?”
不知为何,宁宣帝和沈从辛莫名心头一颤。
“陛下,不好了!”
殿外有人跑进,抬眼看去,竟是宫中禁军统帅“赵统领”。
他冒着雨,满头大汗地疾跑而来,身上被浸湿的甲衣竟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所致。
见他慌张,沈从辛下意识地皱眉,果不其然,下一秒便听见他道:“盛王,盛王殿下回来了,他……他还带着三万精兵,如今主力军已破宫门而入,还有其余的……”
赵统领被雨水迷了双眼,胡乱地擦拭一番,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还有其余的,正守在京城外。”
沈禛!
扶光听到这个名字,眸光不动声色地暗下。
孟姝闻言,则有些惊讶地抬眸。
那个传闻中的“骁骑将军”,战无不胜的三皇子沈禛居然恰巧在今天回京
她好似突然明白什么,猛地看向台阶下的沈褚礼。
他从容淡定地站在寒刀利剑中,面前的禁军们听到统帅的话后皆慌了神,宁宣帝和沈从辛更是早就变了脸色,正阴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沈褚礼,你,你这是要逼宫!”宁宣帝大骂出声。
“父皇。”年轻的太子缓缓抬眸,看着自己曾经最为敬重的父亲,如今褪去了所有伪装,狰狞而又愤怒地看向他时,沈褚礼的眼中并没有一丝失望和意外。
他对宁宣帝的感情,早在这些年来便伴着血,伴着泪,一步步碎裂。
“是你先逼我的。”他笑。
殿外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战甲与铁蹄的踢踏声仿佛要荡尽皇宫,沈从辛忽地有些无力。
宁宣帝手中的兵权并不多,今日之事又来得突然,要借法事困杀太子,还是昨日匆匆才下的决定。
除去那些远在边郊营地的兵力,可用的不过宫中五千禁军,和如今京城中的那一部分。
但沈禛这一招打得猝不及防,他带了三万精兵,还有剩余守在城外,想来城内的兵力早已无用。
如今能靠的,便只有宫里的这点禁军……
“沈褚礼,”沈从辛抬眸,握紧了拳头,神色阴沉地看来:“没想到,你才是城府最深的哪个,竟然偷偷联合沈禛想要造反!”
他啐了一口唾沫,方才的底气早已烟消云散,有些气急败坏的意味道:“你这是弑君和弑兄,是要被千人骂万人唾的!”
闻言,沈褚礼却好似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朗声一笑。
“父皇,你也觉得吗?”他看向宁宣帝。
宁宣帝被方才赵统领的话仍惊得止不住心慌,他不敢相信,自己多年的大业居然就要毁于一旦,自己最为放心的皇子居然会领着精兵前来反他!
他瞪向沈褚礼,隐隐感到不对:“沈禛手中的兵力一共不过三万,除了驻扎在边疆的,他哪来这么多兵力”
越想越不对,他不敢承认自己已经走投无路的事实,便只好欺骗自己,不想去相信赵统领说的话。
可宁宣帝的疑问正是沈从辛的疑问。
除了他们,同样被围在禁军中的孟姝和扶光倒是淡定,仿佛早就知道了答案。
沈褚礼看向面前如丧家之犬般颓丧的两人,冷嗤一笑:“是啊,三哥的兵力是只有三万,可你们别忘了,这王朝中除了他一位‘战神’,还有另一位大将军。”
此话一出,殿中瞬间静谧起来。
宁宣帝被气得手脚发麻,愣然回神,读懂了沈褚礼的言外之意。
“燕凛,原来是他,是他这个老匹夫!”
宁宣帝狂妄自大,自以为算无遗策,逼燕凛致仕夺走兵权后,便想着高枕无忧。
可他错了。
真正的英雄是不会被打倒的。
哪怕他不在朝中,哪怕他已耄耋之年,可赢得人心的人,自会坚韧如野草般,吹风吹又生。
第97章
外头兵器相交的声音险些掀破冷宫的屋檐,呜咽的风声穿过撕裂的碎窗纸,“嗡”地一声擦过燃烧的烛火,钉入带着裂隙的墙沿。
沈禛的精兵来得太快了,快得不同寻常!
从宫门一路到冷宫,哪怕沈禛布局缜密,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冲破禁军的层层阻碍。
宁宣帝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外头射入的那枚箭矢,锐利的箭锋上淬着寒芒,后头的箭羽处用铁环勾着暗纹黑带。
这是“破风军”所特有的箭矢标志。
有一种不好的念头自心底浮起,宁宣帝想,沈禛能这般畅通无阻的直捣皇宫,只有一种可能。
宫里有内鬼!
他强压着心头的愤怒,不甘地看向远处高台供桌前,道袍女子手中的红玉。
那血水般浓烈的颜色直直撞入他的眼中,宁宣帝仿佛着魔一般,眼底逐渐猩红,一把推开挡在他身前的高邱茂,猛地朝孟姝奔去。
“小心。”
可还不等他碰到女子的衣角,身旁青年单手一挡,便将他掀飞在地。
宁宣帝吃痛地低呼一声,从台阶上滚下,肩膀处的鲜血冒出不止,染红了撒落在地的黄白纸钱。
“陛下——”
高邱茂见状,连滚带爬地赶过来,刚想扶起宁宣帝,却没看到男人垂下的眼眸一暗,下一秒,便猛地拉过高邱茂的头,往一旁焚炉上砸去——
伴随着一声巨响,黑发冲破高邱茂刚刚正好的宫帽,他瞪大着瞳孔,鲜血淌过他空洞的眼白,从他额间蜿蜒额下。
“你……”孟姝被宁宣帝突如其来的转变惊了一惊,正疑惑他为何要杀了高邱茂时,手中的血玉却突然猛烈颤抖。
国玺上流动的纹路处,温润的玉面突然裂开一道缝隙,像是一张鬼脸从中破出,伴随着散开的黑雾。
紧接着,黑雾在空中凝聚,化作一只枯骨般的手,猛地朝着宁宣帝的咽喉抓来。
孟姝感到手臂一麻,原来是扶光眼疾手快地打掉了吸附在她手上的血玉。
那玉从她手上掉落,清脆的碰撞声传来。
国玺狠狠砸落在石板台阶上,血色漾开光波,玉身倏然碎裂,随着炉中扬起灰屑迸裂开,四分五裂地散落在地。
血玉最后爆发出的黑烟正化作利爪,狠狠死攥住宁宣帝的脖颈。
看到国玺碎裂,他瞪目通红,拼命地伸出手,脸上青筋暴起间,挣扎着想要冲破脖上的禁锢,去拾起那残破的玉片。
“这是”孟姝有些意外。
这血玉怎么会这么轻易便碎了
一旁的扶光闻言,深邃的秋眸冷冷地看向地上扭曲挣扎的宁宣帝。
他讽刺道:“这血玉的力量本就是宁宣帝通过祭杀阵,供奉后宫女子鲜血而来,影鬼被收后,这血玉上的怨气自然消散,所谓‘国玺’,也不过是一块平平无奇的玉石。”
而宁宣帝之所以杀高邱茂,不过是想故技重施,想用人血再次唤醒血玉的力量。
“住口!”地下的的宁宣帝突然狰狞抬头。
黑烟幻化的枯手渐渐融入他的身体,他的发丝在顷刻间变得银白,原本光滑的皮肤也开始暗沉发皱,像枯死的树皮般紧紧裹在他身上。
原来,宁宣帝所有的一切,权也好,身体面容也好,竟都是靠血玉维持的!
怪不得人们总说,这座王朝风调雨顺几十年,荣盛不衰,宁宣帝更是身体康健宛若青年。
孟姝突然有些恶嫌。
他凶残地利用这么多无辜女子鲜血,只为浇灌他愈发膨胀的欲心。
就在众人静默间,沈褚礼竟不知何时走向挣扎着蠕动的宁宣帝,一把拽起他的衣领,将他狠狠扔向大殿中央。
宁宣帝和沈从辛失势,沈禛的兵马又已围住冷宫,四周禁军的刀剑早已放下,如今正害怕地看着殿中这个笑意温润,清风如许的太子。
他将宁宣帝扔在殿上,那里正好有缕微光穿过破开的窗楣,斜斜地照射在他脸上。
宁宣帝神志恍惚,见自己头发发白,恍然间,好似突然明白什么,无力地跪倒在地。
刺眼的光闪过他的脸,宁宣帝刚想伸手避开,却被沈褚礼一把拽过了他的脸,强迫他直视着那道光。
“为什么……”
他第一次如此虚弱地看向自己的儿子,在沈褚礼面前,宁宣帝向来是强势又自私的。
微光打在宁宣帝脸上,亦落在年轻男人的绯袍上。
他半倾下身,温润俊朗的面容在此刻透着狠意,他笑着,轻轻拂开粘在他面上的发丝。
下一秒,狠狠地掐住他的脖颈:“为什么,为什么,你凭什么问我为什么!”
多年来隐忍的一切终于在此刻爆发。
沈褚礼红着眼,拽着宁宣帝的头,遍遍哑着嗓子低吼出声。
像是在逼问他,亦像是在逼问自己。
冷风吹过年轻太子的绯丽衣袍,那抹原本不属于他的绯色映射在他脸上,衬得沈褚礼的神情阴沉可怖。
大家都从未见过这样的太子,不论是四周围着的士兵,还是一旁的沈从辛,皆是惊惧地避开眼神。
柳鹤眠正躲在扶光身后,见状,不由得又往后缩了些。
沈褚礼看着宁宣帝脸上淌过的两行浊泪,讥讽地指向供台前碎裂的血玉。
“几十年前,你为了当上太子,用人血供奉这块邪玉,好杀了你的兄长,让众人一夜之间着魔般扶持你,将你送上了太子之位。这么多年里,谁又能想到,这座王朝的兴盛,竟是你用人血一点点灌溉出来的。”
沈褚礼的一番话,无疑是在看似平静的水里激起千层浪。
众人不可置信地抬眸看来,却瞥见了地上宁宣帝坦然苦笑的神情。
他的反应在告诉着所有人,沈褚礼说的是对的。
纵使扶光和孟姝知道的要比他们多,但一想到那冷宫深殿里,可怕诡异的祭杀阵下,无数名女子被钉在石板上,刺眼凄厉的鲜血自她们身上蜿蜒而下,流向那阵眼处的国玺时,还是会止不住地动容。
“能为国玺献上生命,是她们的福分。”宁宣帝突然笑着看向沈褚礼:“儿子,你太天真了,若不是朕,哪来你今天的太子之位……”
“够了,你不配这么叫我!”沈褚礼抬头,冷着脸出声打断他。
艰涩的嗓音自他唇中发出,他不忍,却又痛恨地质问眼前的垂老帝王:“所以,我母妃无意中撞见了你的恶行,你怕丑事败露,便收买崔九,将她杀害,是吗?”
孟姝有些惊讶地抬眸。
她猜到楼璇兰是宁宣帝所杀,却没想到竟是崔九在宁宣帝的授意下动的手。
更没想到,沈褚礼早就知道了。
联想起前些日子,沈褚礼陡然转变,在燕府提出要对付宁宣帝时的场景,孟姝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这才是让沈褚礼真正改变的原因。
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不反而反,皆是因为宁宣帝杀害了他的母妃。
面对沈褚礼的质问,皇帝想要呼喊,却发现自己的声音被他的手扼住,只得用不甘却又愤恨的眼神看向他。
沈褚礼忽地松开宁宣帝,仰起头,无声的笑了。
泪水自他眼角滑落,苦涩的味道在他唇边泛开,他心痛地闭上了眼,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古旧的符包。
“你一直以来都这么恨我”
时至此刻,宁宣帝才恍然回神,他失去了他所苦苦谋划的一切,包括他想要的权力不衰、长生不老,更包括他的妻儿孩子……
终于,他颓然出声,悔恨地问道。
在沈褚礼沉默的瞬间里,宁宣帝的思绪被拉回了几十年前,那道士的声音重新回响在他耳边。
“此血玉是至宝,你只需按照吾说的去做,对其予以滋养,便能获得你想要的一切。”
灯火葳蕤下,白眉道士噙笑看着他。
“但你要想好了,有得必有失,你想从它身上汲取力量,便要为吾献出代价。”
所以,报应还是来了。
宁宣帝双眸无神地看向地面。
沈褚礼静静瞧着他,讥讽笑意勾起间,淡漠的眼里再无任何。
“你错了。”
“没有哪一瞬,比我在此刻更恨你。”
在今日看见那血玉的瞬间,沈褚礼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他明白了宁宣帝为何要立他这个有着异国血脉的皇子为太子,为什么要让他手足相残。
因为他根本就没打算退位,自始至终,他就想靠着血玉的力量长生不老,想要称霸天下。
所以谁当太子,坐上那个傀儡般的位子,都不如他当最好。
因为他知道,以沈褚礼温润谦逊的性格,不可能有手腕于朝堂中站稳脚跟。
再加之有沈从辛的制衡,让兄弟手足相残,他才是渔翁得利的那个人。
“对不起,是我,是我错了……”
失去了一切的皇帝后悔地捂脸痛哭,一边朝沈褚礼跪地忏悔。
可沈褚礼却不再看他。
因为他知道,宁宣帝不是在为任何人忏悔,他只是在为自己。
为自己失之交臂的无上权力后悔。
破窗吹来的飞雨打在年轻男人的绯色衣袍上,他缓缓走过裂开的墙沿,银蟒锦靴踏过湿冷的石板,碎开的阴司纸于他脚下成灰。
他走到一位禁军面前,缓缓停下。
那名禁军见他走近,害怕地微微颤抖,目光无措地想要避开他的视线。
谁料,沈褚礼根本没看他。
他淡漠地抽出他抽中的长剑,年轻男人修长分明的手毫不犹豫地握向那锋利的白刃,血色于剑锋绽开,滴滴落梅凝结在地。
众人吓了一跳,孟姝见状,刚要开口制止时,沈褚礼却突然走开。
他握着手中的剑,冷着脸调转剑锋,无悲无喜地走到宁宣帝前头。
看着男人恐惧的目光。
他忽地轻笑。
那刹那,手中的剑划过,喷溅的鲜血染上太子绯红的衣袍,银线绣织的蟒纹泛着幽光,眼前跪着的男人猛地栽倒,随着头颅的碌碌滚出,那抹微光从宁宣帝脸上移开,照到沈褚礼溅着血痕的眉眼上。
“哐当——”
沾血的剑从他手中滑落在地,他将染血的手在衣袍上擦了擦,将那枚旧黄的符包小心翼翼地放在掌心,抬起头,迎向了窗外的那缕光。
光是刺眼的,伴随着冰冷的雨意拍打在他的脸上,血是热的,心却是冷的。
宁宣帝死了,他亲自杀了他。所有的一切都该尘埃落定,可他却心绪平静,仿佛他也在这冷宫中死了一场。
“只是母妃,你为我取名褚礼,愿我一生克己奉礼,清明无垢,可我最终还是掉进了这皇权厮杀的漩涡。”
迎在光前,沈褚礼闭了闭眼,抬步踏过脚下血河,走回阴冷殿中,侧目瞥见沈从辛有些惊惧的目光,他勾唇,冰冷的眸子盯着他,嘲讽一笑。
那一笑,沈从辛永远都忘不了。
也就是那一笑,他慌了神,害怕沈褚礼下一个就要手刃他,踉跄地拖着残废的腿,朝殿门外跑去。
意外的是,并没有人拦住他。
沈从辛心下一喜,刚要踏出脚,眼前却忽地落下一道背影,他还未看清那身玄衣黑甲下的脸,就被问风一剑穿心,不甘地向后倒去。
临死前,他甚至一直瞪着那人的方向,自始至终,他并没回头。
雨幕渐渐平息,男人挺拔高大的身影站在湿冷的檐下,滴答而落的水珠濡湿了他甲衣一角。
冷硬的盔甲下,他的面色竟比甲衣更冰冷。
微风吹动他柄间晃动梅花剑穗,雨滴顺着男人手中长剑蜿蜒而下,滑到剑锋处,被无情的剑刃破开,碎裂在地。
檐角的阴影隐去了他冷峻分明的脸,男人周身带着冷意,不知在此刻站了多久。
身旁手下不敢去看他莫测的面容,小心地提醒道:“将军,我们要不要进去……”
沈禛早就到了,那支带着暗纹黑带的箭矢,就是他向殿中人发出的信号。
可是从方才到现在,男人一直背对着殿门站在这,幽深的目光望向阴云裹挟的天际,对殿中的任何动静都无动于衷。
哪怕,哪怕他的生父,就这般死在里面。
男人没有回答他,雨滴顺着他的盔甲落下。
过了许久,待到乌云散去,黑夜逼近时终于有人再度推开殿门,从中走来。
冷宫殿外摇曳的残灯拽着那人的衣袍,黑影自他身后落下,他面无表情地踏过沈从辛的尸体,握着手中的符包,走向檐下一身黑甲的男人,于他身侧站立。
“这就是你要的结果”沈禛看着沈褚礼,淡淡开口。
昨夜收到他来信时,沈禛说不吃惊是假的。
但一想到沈褚礼的多年隐忍,他又不意外了。
所以他答应了他。
在快要回到京城时,刻意隐去破风军踪迹,与燕凛所带来的人马汇合。
那些虽不是直属他的部下,可燕凛曾是我朝的镇国大将军,他虽不再领兵,可军中的人脉仍在,所以才能鬼使神差地多出了一万精兵。
当看到燕凛的那一刻,沈禛开始懂了,他的这位弟弟若真的动起手来,那才真叫算无遗策。
他推着所有人入局,包括他自己。
先是设法削弱沈从辛的羽翼,后是猜到宁宣帝会在今日困绞他。
最让人想不到的是,他居然连皇后都算了进去。
他曾担心过,他们兵力虽多,可宫中情况复杂,禁卫森严,且不说能闯入皇宫与否,稍有不慎,便会被人围困。
可沈褚礼却派问风前来告诉他,宫中有人相助。
当那道纤弱的身影站在雨幕中,露出宽大帷帽下的脸时,沈禛不得不佩服他这位弟弟。
半晌,沈禛开口:“陈皇后薨了。”
他补充道:“是在接应破风军后,在坤宁宫的佛室中自缢的。”
死前,她还点了三炷香。
可惜香还未燃尽,宁宣帝的死讯便传到了坤宁宫。
察觉到沈禛投来的复杂眼光,沈褚礼绷紧了下颚:“你后悔了”
到最后,也没有人想站在他身边是么?
想到这,沈褚礼不免自嘲一笑。
谁料,身侧的男人摇了摇头。
“褚礼,我做这一切,不是为了帮你。”
“而是为了帮天下人。”
第98章
高深红墙内,巍峨皇宫如同一只蛰伏在雨幕中的野兽,静静地伫立在这,雨水从它卷起的檐角落下,而那属于新皇的故事,又将重新上演。
宁宣帝驾崩,沈从辛死在乱战中,一同离去的,还有坤宁宫里的那位淑娴皇后。
就在一天里,京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待到风雨停息时,已是三日后了。
偌大的王朝不能没有君主,沈褚礼的登基大典就定在这月中旬,他邀请孟姝留下,可女子却拒绝了他。
昭华宫花园处的凉亭下,斜风细柳前站着两人。
夏日的盛阳高挂于天幕上,细碎的阳光顺着枝叶的缝隙落下,清风吹晃着莲池旁的花圃,在那里,满馥芍药花竞相开放。
“孟姝,你会不会也觉得我太过残忍”
看着前头悄然绽放的荷池,凉亭下的年轻男人一身月色锦缎长袍,上头用金线绣着精美的祥云花样,腰间朱红白玉腰带上系着龙形腰佩,看向远处的眉目间温润潇洒依旧,可终究是有什么不同了。
一旁的女子身着一如既往的素色长裙,裙摆摇曳间,上头的簇花暗纹漾起波澜。
闻言,她侧目看来,有些意外地轻哂一笑:“我没有资格去评判他人的是非对错。”
她话语中的疏离客气毫不掩饰,沈褚礼忽感有些苦涩。
“但我还是要谢谢你,若非你们相助,我不会轻易扳倒他。”
“我们帮的是这芸芸众生。”
红*颜葬作肥,枯骨孕皇城。
这些罪恶,早该重见天日。
清风拂过亭角风铃,清脆铃音下,孟姝看向他:“不过我还是有些奇怪,你是如何得知,是娘娘撞破了宁宣帝的恶行,这才招来杀身之祸”
先前在昭华宫时,对于楼璇兰提到宁宣帝的异样,孟姝一直觉得奇怪,可她竟没想到,楼璇兰早就知道了宁宣帝的恶行。
说到这,沈褚礼眼里划过一抹落寞,将一直珍藏于袖中的符包拿出,静静垂首。
这符包曾被楼璇兰一直带着身边,她说,这是能保平安的,所以特地让崔九交给了他。
可没想到,崔九居然背叛了她,在宁宣帝的威逼利诱下,竟在她的热酒里下了药。
如今细想,他才方觉,楼璇兰是否早就预料到这一天,所以在她离开后,唯一的心愿便是他能平安。
沈褚礼深吸一口气,将古旧的符包递给她,示意她打开看看。
见状,孟姝眉头轻蹙,似乎察觉到什么,伸手接过。
符包外头已是很旧,但有一处线口却是新的,像是特意被人重新缝过。
而如今,那道密线已被人拆开,露出里头一张薄薄的黄纸来。
孟姝取出一看,发现竟是楼璇兰留给沈褚礼的一封信。
怪不得。
她忽地明白了,抬头看向他。
“母妃,是自那夜撞破冷宫秘密后才病的。”
他低头自嘲一笑:“我以为她是真的病了,却没想到是宁宣帝发现了她,她为了不连累我,向宁宣帝示弱,这才用解忧毒自伤。”
但楼璇兰和沈褚礼必须死一个。
宁宣帝害怕楼璇兰会将此事告诉沈褚礼,便决定要在上巳节取他性命,这样一来,他便可以一石二鸟,既折断了楼璇兰的羽翼,确保秘密无人可知,也可以让兄弟相残,好让他坐收渔翁。
可没想到命运如此弄人,沈褚礼在上巳节居然开始了反击。
阴差阳错下,他活着,却注定了楼璇兰的死亡。
想到那个被自己称为“父皇”的男人,在临死前落泪忏悔的模样,沈褚礼只觉得可笑。
他从始至终就没打算让沈褚礼好过,他要让他成为孤立无援的太子,做他最好摆弄的傀儡。
池边的风吹过年轻男人清隽温润的面容,于他眉目间染下悲凉。
孟姝想出口安慰他,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可你没有辜负她。”
他怔然抬眸,看向身侧的女子。
她眼里带着一如既往的璀璨清丽,明媚动人如春风,轻轻浅浅地吹过这头。
“娘娘的愿望实现了,她平生所愿,最希望你平安。”
孟姝缓缓看向他:“所以你不必自责,她从未怪过你。”
楼璇兰并没有怪过他。
手中的符包就是最好的证据。
到最后一刻,她都希望他是平安的。
沈褚礼眉心轻皱,不自觉地别过眼,眼角泛起微酸。
远处的芍药正盛放着,楼璇兰喜欢芍药,他便让人把昭华宫种满了芍药,从此以后,她可以随时回来看。
连天几番的雨水过后,时节已逐渐步入盛夏,风中夹杂着一丝闷苦,而这座王朝也要迎来它新的生机。
沈褚礼会是一个好皇帝吗?
孟姝静静瞧着他,无声一笑。
或许吧,将来的事一切未可知,但她相信,他会是一个好帝王。
在将手中符包还给他时,清风吹起里头布帛一角,小小铜币露出来,孟姝却猛地目光一顿。
“这符包是谁给娘娘的”她倏地抬眸,攥着符包看着他。
沈褚礼说此符包是楼璇兰一直带着身侧保平安的,那铜币应是原本就在符包里的东西,有着驱鬼辟邪的作用。
孟姝认出来了,那铜板上红线缠着的样式像极了穆如癸的手法。
在她儿时,他也曾给她做过!
情急之下,孟姝没想太多,皱眉抓住了沈褚礼的手臂:“给她符包的人你可认识”
孟姝向来是淡定带笑的,从未见她这般慌乱过。
沈褚礼察觉到此事或许对她很重要。
他看向她,沉吟道:“是一名穆姓的游方道士,十多年前他也曾揭下皇榜,入宫除祟。”
他道:“我听母妃说过,那时她刚生下我不久,加上深宫幽怨,多亏了这高人提点,她才得以顿悟,没有自寻短见。”
“说起来,那高人也怪,身材矮小却灵敏非常,母妃有时与我闲聊还会提起他,说他一身奇异本领,却独独爱酒,还常常偷溜出宫去‘夜中明珠’寻佳酿。”
沈褚礼话音刚落,便察觉孟姝抓住他的手有些抖。
“怎么了”他刚想扶她,却被她松手躲过。
是了,在他们刚搬去玉骨村的那年前后,穆如癸的确在京城待过一段时间。
可这一想,孟姝却莫名觉得脊背发寒。
如果在那时,阿爷便察觉到皇室的不对,那他是不是早就知道恶鬼可能现世的发生
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穆如癸怎么会猜到未来
孟姝摇了摇头,也不知是在回答沈褚礼,还是在说服自己。
她强忍着声音中的颤意,艰涩出声:“最近这段时间,你可曾再见过他”
见她如此关心那方士的模样,沈褚礼眉头轻蹙,察觉到不对,却没有瞒她:“我没有见过,但三哥也与他有过几面之缘,恰巧前几日在回京路上偶遇,看样子,像是往西南方向去了。”
沈禛
孟姝拧眉,阿爷怎么也会认识沈禛难不成,是十多年前在京中待的时候认识的……
思绪被牵走,孟姝一时心乱如麻。
不行,她得去寻阿爷。既是往西南方向走,那他很有可能是回玉骨村了!
“那人对你很重要”观她神情,沈褚礼多少猜到些什么。
孟姝点头,反应过来刚刚自己的行为或许有些不妥,朝他抱歉一笑:“他是我爷爷,我找了他很久,却一直没他的踪迹。”
原来是她的亲人。
沈褚礼眉眼弯下,见她着急,宽慰道:“你不必担心,穆老是个高人,不会出事的。”
说着,怕她不放心,沈褚礼道:“要不然我派人帮你一同找,这样也会更容易些”
沈褚礼继位在即,还有很多事要忙,有他出手虽然会很方便,但孟姝却不想欠他人情。
察觉到女子的客气疏离,沈褚礼眼眸一暗,无可奈何中,只得自嘲一笑。
他想留住她,却知道自己并没有资格。
在孟姝与他道别时,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出口叫住了她。
“怎么了”女子站在满馥花香里,夏日垂柳于她身后飘扬,素色衣裙下,她明眸善睐,竟比满园盛景更加明媚。
年轻的帝王即将继位,可知道要见她,却还是换回了先前的装扮,温润通透的月色衣袍下,他眉目舒展,一如初见般清隽如风。
心中百般滋味就在嘴边,可沈褚礼却说不出来。
他知道他不该冲动,一向无情的人就应该继续冷血下去,有了别的情绪,只会给他人暴露弱点。
他们的关系,注定就只能像那夜上巳游船赠予她的披风一样。
他不敢问她,我们日后会不会有再见之机。
他只能说:“保重。”
孟姝勾唇,朝他点头,素色身影随即消失在百花园中。
亭下檐角的风铃仍轻晃着,风声撞到铜色铃铛上,漾出清脆的声响,年轻的帝王不知站在这头多久,目光只是一味注视着故人离去的方向。
待到日色渐落,风声忽停,他的眼眸轻轻垂下。
待再一抬头,眼中清明乍显,冷寒一片。
第99章
她一路出宫急赶,终于回到了“夜中明珠”,迫不及待的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扶光。
可当她推开青年紧闭的房门时,却发现里头一片空荡。
下意识地,孟姝愣住。
她绕过屏风,迟缓地走向他的床榻,发现竟连他随身带着的包袱也消失不见。
刹那间,孟姝忽地懂了。
倏然地,孟姝竟有些怅然若失。
这就走了居然连一句告别也没有。
女子垂下眸,习风从没关紧的窗楣渗进,这间空荡的屋子里,似乎还残留着那股若有若无的菩提清香。
今日清早,是扶光最后一次教她法术。
临进宫前,她问他何时启程回鬼界,她想送送他。
可青年却说:“还不确定。”
“骗子。”
孟姝拧眉,也不知道在气什么,就觉得心烦意乱,胸口堵得慌。
说好的不知道,结果还没等她回来,他就自己偷偷走了。
孟姝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人来人往,富庶的炊烟绕过护城河的上头,穿过人声,流往热闹的街巷。
她伸手,刚想帮他把窗关上时,背后却突然传来一阵脚步。
孟姝心下一喜,谁知一转过头,看到的竟是柳鹤眠的脸。
“怎么了”见她兴冲冲的神情突然落寞,柳鹤眠有些不明所以地挠了挠头。
他怎么觉得,孟姝看见是他,竟有些失落
“扶光临走前托我告诉你,他不是故意瞒着你的,只是觉得人间一行,迟早要分别,没必要弄得如此沉重。”
见孟姝沉默,柳鹤眠朝她笑笑。
“我觉得扶光说的对,这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不就奇妙在无知无觉吗?分别是常有的事,相遇才是难得。”
孟姝正在心里暗骂扶光这个骗子,倏然听到柳鹤眠的话,不禁有些意外扬眉:“没想到柳大师倒是通透,听起来像是对分别颇有经验。”
柳鹤眠闻言一怔,别过眼,不自然的咳了咳。
“那是自然,我行走江湖这么久,遇到的人数不胜数,可到最后也只剩我自己。”
说着,他眉头一皱,竟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见状,孟姝傻眼了,刚刚不是他劝慰她吗,怎么一说,自己倒先难过起来了
孟姝笑着拍了拍他:“你不是自己呀,你现在不是有朋友了么?”
是啊,他有朋友了。
柳鹤眠倏地抬头,咧嘴一笑。
他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用孟姝的话讲就是没心没肺,自由散漫惯了。
她问他:“接下来有何打算,要不要跟她一起回玉骨村”
柳鹤眠想了想,有些心动,却又摇了摇头。
孟姝倒是有些意外。
她没打算扔下他,见之前柳鹤眠一副不跟着她和扶光不罢休的模样,孟姝以为,他是会和自己走的。
一身布衣蓝袍的年轻人与她并肩站在窗前,目光透过接踵而来的人群,眸光淡淡,似在想着什么。
孟姝很少见到他这般一本正经的样子,前几天法事上,是第一次,如今是第二次。
也是那场法事,让她认识到,柳鹤眠并不是一味的胆小的,在大事面前,他拎的清,拿的准,若非此次有他相助,想要引出影鬼,怕没这么容易。
想起那日在供桌前,年轻人用扶光教他的法诀,幻化了一道燕无瑶的鬼影,以此诱宁宣帝败露,孟姝不免失笑。
微凉中带着一丝燥意的风吹过年轻人的脸,过了半晌,他笑了笑,郑重其事道:“我要继续西行,用《易经》之术,去帮助更多的人。”
他本就是一路西上而来,此番京城一事让他发现,原来世上神鬼并非触不可及,人心更是复杂难辨。
他先前吊儿郎当惯了,总觉得走一步看一步,潇洒过过日子也很是不错。
但这样的日子过久了,是会乏味而迷茫的。
他熟读《易经》,能卜、会看、通道法,他的本事,不应只用在街头巷尾的“半仙”买卖上,他能在皇宫用自己的本事诱宁宣帝暴露,也能在他处多为百姓辟邪解卦。
“现在世上竟然有这么多的恶鬼邪怪,我虽不能像你和扶光那么厉害,可风水八卦我还是懂的,”他双手环胸,颇为潇洒地朝孟姝挑眉:“而且扶光还教了我一些驱邪的小法术,到时候我游历江湖,行走天下,若见到百姓有难,自然是能帮多少帮多少。”
孟姝闻言,眼里划过一抹赞赏,却并不意外。
经此一事,大家都有了收获。
而他们,也终将踏上不一样的旅途。
“那你什么时候走?”
“现在!”
“现在”孟姝惊讶。
柳鹤眠挠了挠头,其实是他若现在不走,怕激动劲一过,就不想跟孟姝分开了。
孟姝笑了笑,没拆穿他,“现在走也好。”
她点了点头,正好,她也需赶回玉骨村去找穆如癸,怕时间一久再耽搁下去,那小老头又不知道跑哪去了。
柳鹤眠见她也要启程,便赶忙回屋收拾包袱去了,想跟着她一起出城。
待柳鹤眠一走,身边顿时安静下来。
暮色缠绕着火烧云,斜斜地顺着江水,融入护城河的白玉栏内,远处的酒家旌旗早已升起,华灯即将初上,热闹过后,街巷的人影渐稀,平静的风意吹来。
孟姝缓缓抬手,垂下眉目,将眼前的窗楣悄然合上。
待走出了“夜中明珠”,孟姝仍是久久不能回神的。
看着眼前这座矗立在京城繁华街市里的锦绣客栈,雄伟的檐角高高翘起,奇异走兽于楼脊蛰伏,溢彩的流光下,觥筹交错的酒香袅袅传来。
看着身周的人来人往,她似叹了一口气,与柳鹤眠转身逆着人流,朝城门的方向走去。
明明来时还是两人,如今夏节已至,天光落下,暮云升起,身边人却悄然变了。
在出城门前,趁着马铺还没谢客,孟姝拿着银子买了两匹快马,一匹给了柳鹤眠,另一匹则留给自己。
待真的出了城门,柳鹤眠倒是舍不得了。
他皱着眉,可怜巴巴地揪着孟姝的衣袖:“孟妹妹,我们一定能再见的,对吧”
孟姝没好气地故意逗他:“要不然,你还是反悔跟我走吧”
柳鹤眠闻言,连忙摇头,顿时离她几步远,利落地翻身上马,他怕再耽搁下去,他真的会后悔了。
夕阳西下,他朝她挥手:“孟妹妹,等我去玉骨村找你玩啊!”
孟姝笑他,表面上烦他烦的要死,实则心里还是舍不得的。
见他真走,马蹄踏起的尘烟模糊了年轻人远去的背影,身遭有来往不断的人与她擦肩而过,看着柳鹤眠远去的方向,孟姝倏然又有些静默了。
一路与人同行惯了,热闹过后,平静总是显得孤独。
她牵着马绳,一边扬鞭上马,一边暗骂道:“扶光,你个骗子,说走就走,最好一辈子也别让我再见到你了!”
可话说出去,她却有些后悔。
因为孟姝猛然认识到,此次分别后,他们可能真的不会再见了。
素衣女子轻叹一声,将腰间的银绣小心别好,尘土扬起间,女子的身影被夕阳摇晃着拉长,落在官道边清浅的草地上,逐渐消失在尽头前。
行人策马远去的背影落在夕阳后,暮色烧云低垂着抚过路人忧思的眉头,烟波漾起间,这京城的城门不曾清冷过。
一波又一波的人来往纷呈,来临或离走,迎来的都是不一样的故事。
……
就在孟姝离开的两日后,“夜中明珠”来了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女人一身榴红色娟纱绣金长裙,手边暗色箭袖上鎏金花色缠绕,浑然天成的美艳间带着飒爽之意,一举一动媚而不俗,冷眸瞧着人时,隐隐有着不可亵渎之意。
她翻身下马,风尘仆仆,快步走入楼中。
牌匾上,“夜中明珠”四个大字遒劲飞扬,她只睨了一眼,便径直来到柜台前,将手中的马鞭“啪”的一声拍在上头,冷声道:“我要见你们东家。”
暮色将落未落时分,“夜中明珠”还没什么客人,只余零星几桌,听到动静,转头偷瞥过来。
柜台前,妙若正在忙着算账,见状抬头看来,眸光微愣。
眼前的女人长得实在漂亮,那双勾人的美目瞧来时,带着浅碎的冷意,她行动如风,气势逼人,看着不像是来喝酒住店,倒像是来砸场子的。
看着看着,妙若眉头不喜皱起。
“夜中明珠”的招牌在京城是说一不二,从建立之初起就没人敢来闹事,今日她难得来一趟,倒是让她碰上了。
妙若放下手中的算盘,语气依旧轻缓,客气有加,可眼中却带起防备:“这位姑娘,我们客栈既无东家也无掌柜,吃酒住店很是欢迎,若是找人便请离开吧。”
闻言,对面的女人却笑了。
她不屑地扫了扫这楼中,掸了掸裙摆上的尘灰,从湘水镇这一路赶来,她马都跑死了两只,就连衣裳也污了。
她想了想,随意地勾了勾手里的马鞭,继而轻声一哼,朝妙若颔首,示意她靠近些,低声冷笑道:“告诉你们将军,就说苏素来找他,他若不出现,我就将这楼给他拆了。”
第100章
后来,有一位年轻的女鬼王,觉得这不分四季的鬼界过于阴寒了些,便向神界借来一盏照世灯。
从此以后,鬼界有了分明的“昼夜”,原本幽森的街市也热闹起来,鬼来鬼往的街头处处充斥着叫卖声,红玉髓灯笼在风中摇晃如流星,随着“夜色”慢慢笼起,戏法摊前的人群也渐渐多了起来。
夜幕降临下,没有繁星的“夜空”显得格外孤寂,彼岸河旁花灯初上,潺潺流水绕过街市。
与街头的热闹不同,顺着酆都城主路一路向前,在鼎沸街市的尽头,九泉交界处,静静矗立着一座座巍峨的宫殿。
隔着三重鬼阙门,高低起伏的雕梁上,珍奇走兽暗暗蛰伏于卷檐边。
琉璃瓦下青火初盛,随着风声扬起,一盏盏夜风中的鬼火轻晃,古着铜铃于静谧的夜色中发出沉闷声响。
与人间的清脆铃音不同,鬼界每一只铃铛的晃起和落下,都象征着一道鬼魂的往生。
幽冥殿内,青莲烛盏里的灯火亮起,跃出的火光照亮了殿中画栋上的古老符纹,九幽冥蝶轻轻煽动翅膀,从殿外飞进,停落在王座前的桌案上。
鬼王座前坐着一位黑袍青年,彼时他正单手撑额,细碎的灯火勾勒出他清冷俊美的轮廓,半阖的眉眼间带着掩不住的疲倦。
伴随着脚步声的传来,有人自殿外走进,于他座下止步。
“主上。”
微弱风声吹动青年绣着金纹暗印的衣摆,闻言,他抬首看来。
深邃的秋眸带着一如既往的淡漠冰冷,葳蕤的火光映亮了他眉尾红痣一点,恰似于灯火中绽放妖冶。
“可有眉目了?”扶光抬手捏了捏眉心,看向底下的不铮。
自他从人间回到鬼界,已过去三日了。
那日他和孟姝刚从燕家走回,便收到不铮的传信。
最近不仅人间异动频发,就连鬼界也生了异样。
据暗探来报,近些日子有不少鬼力低微的冥鬼于人间失踪,起初鬼界并没察觉,待后来发现时,竟已悄然失踪了近百余人。
为了这事,鬼族长老内争端四起,若非不铮察觉事态不对,连忙通知扶光,他们怕是不知还要瞒多久。
一想到此事,扶光就头疼。
那些消失的冥鬼他曾亲自去找过,按道理,冥鬼在人间夜行时定会留下痕迹,可掳走鬼界人的真凶似早有预谋,特意隐去了它们的气息。
这不免让扶光想起了,在人间见过的梅花血印。
若那些失踪的冥鬼被人下了血印,培养成恶鬼,后果将不堪设想。
这也是为何扶光要匆匆赶回的原因。
“我和段左使又去了最近一个冥鬼消失的地方,可那里依旧和先前一样,什么线索都没有留下。”不铮摇头。
闻言,扶光蹙起眉,冷眸微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状,不铮有些担心他,出口提醒道:“主上,您这几天都未合眼,此事急不得,您还是先回鬼王府休息一下吧。”
这几日扶光前脚刚从人间赶回,后脚便在幽冥殿议事,一连几天过去了,他甚至都没好好合眼过。
扶光也知道此事不是一两日便能有结果的,只是鬼界需要他坐阵,恰巧他离开的这段时间有些奏折积攒下来,便想着这几日一起给批阅完了。
如今刚得喘息,倒真觉得有些疲惫。
他起身,挥袖熄了案前的青莲灯盏,抬步往殿外走去。
不铮跟在他身后,示意侍从将殿门合上,刚想送他回鬼王府时,却被青年拦下。
“你这几日也未歇息,就别跟着我了,回去休息吧。”他留下一句话,身影便逐渐消失在殿宇尽头。
夜晚的酆都城除了街市热闹外,其余的地方也是一片清冷。
与人间的四季分明不同,鬼界的风向来是微凉的,没有那股入夏的燥意,吹过衣裳时,有时还会刺骨的寒。
扶光慢慢独行于酆都城的街巷,彼时夜色渐深,热闹渐渐平息,燃烧的焰火只余零星几点,身周的人群也逐渐稀少。
鬼王府不在平时鬼族议政的宫群中,却也相隔不远,穿过一条小巷便是,可扶光今日却不想那么快回去。
他漫无目的地沿着彼岸河,将这酆都城的中心走过一圈又一圈,待到街头的人烟彻底散去,只余空寂的灯笼闪烁后,他才走向了去鬼王府的路。
鬼界寂寥,先前扶光并不觉得。
他独处惯了,不管是从前在浮阙宫,还是后来在鬼王府,他一直都是孤影独行,觉得一个人没什么不好。
但不知为何,此去人间一趟,从热闹的凡尘中抽身时,竟难得的感到孤独。
青年行走在无人的街头,看着那没有晚月的天,忽地低头自嘲一笑。
鬼王府就在眼前,绕过拱桥便是。
透着朦胧的夜色,恢宏气派的檐角在夜中高高翘起,府前两只高大的灵兽石尊静静蛰伏,当扶光走近时,它们身形微动,随着光芒一闪,两只灵兽化形而出,于两侧朝扶光行礼。
左侧的鬼界神兽虎头牛身,三眼利角,浑身散发着雄厚的鬼力幽芒,让人不寒而栗。
另一侧的神兽则是虎头龙身,独角顶端光芒四溢,它看着虽不如左侧的土伯威猛,却具听心辩物之能。
但无一例外的,它们都神圣异常,战力非凡。
见到扶光,两只神兽不似往常般戾气逼人,倒格外平顺,忌惮中带着敬意,彼时正垂首行礼:“神君。”
土伯和谛听都是上古神兽,常年履职为鬼王府的守护神,偶有险要战事时,它们也会被派兵出战。
许久未见,扶光朝它们点头一笑,随即拾阶而上,走进了它们为他打开的鬼王府门内。
“土伯,我怎么感觉神君大人的心情不甚好”谛听看着青年渐渐消失在门里的身影,朝一旁的凶狠神兽低声道。
它生来具有听心之能,可以察觉出人的心迹情绪,见扶光神色不对,它马上就感知出来了。
闻言,土伯眉头一皱,拿拳头锤了捶它:“别擅自揣度神君。”
见状,谛听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乖乖回到石尊内假寐。
彼时的扶光并不知道两只神兽的讨论,随着他的走进,背后的府门重新闭上,偌大的鬼王府内便只剩他空寂一人。
在空旷的内院中,点燃的缠纹莲灯于檐下轻晃,照亮了府前孤倚的枯树。
眼前的古树枝丫庞大,盘根错节的树根破土而出,枝桠虬结成狰狞的网状直指天穹。
昏黄的孤灯下,它就这般静静地孤立于鬼王府前,看着世间轮回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寻常的夜,看着这府中的人来去匆匆。
看着它,扶光脑海中莫名闪过了一幕画面。
热闹的凡尘里,笑靥如花的姑娘看着他,将手中的糖人塞给他:“这东西你肯定没吃过,本姑娘今天心情好就送给你啦。”
是他们刚相识不久,在渡厄李念晚后,行走在湘水镇街头的情形。
那日的扶光也是如现在一般,明明身处喧嚣的人烟里,却倍感不适,唯独关心的,也只是这棵枯木是否长出新芽。
想着,扶光笑了笑,抬手摸向枯树粗糙苍老的树皮。
人间应该已经入夏,可眼前的枯木却已经发不出新芽了。
也不知道孟姝现在怎么样,在知道他不辞而别后,这姑娘定是会在暗地里将他骂个狗血淋头。
笑着,扶光的心绪忽地平静下来。
秋水般的深眸重新恢复往常的冰冷,他静静垂首,不知是在看向枯树盘虬的树根,还是在看向什么。
这样也好,他们以后应该也不会再见了,讨厌他总比忘了他好。
不知为何,扶光总觉得今日的自己很莫名其妙。
脑海中总有一些不像他的念头冒出。
他叹了口气,与枯树擦肩而过,走向里殿。
外头的晚风正荡漾,吹得檐角灯盏疏影难停,枯木树枝丫轻晃,静静看着青年离去的身影。
……
孟姝一路快马,走的是野路,赶到湘水镇的已是五六日后。
清晨的烟波推着人烟,弥漫在这安宁水乡上,孟姝轻车熟路地于暮春楼前下马,将马绳牵好后,转身走了进去。
她本意不想多逗留,但与苏素已许久未见,此番好不容易回来,想着应打个招呼才是。
刚一踏进酒楼,便见柜台后福源正忙碌着,孟姝笑着上前,出声叫住了他。
“孟姝”福源惊喜抬头:“你回来了!”
“苏娘子呢?”孟姝四处张望,没看见那道熟悉的红裙身影,有些疑惑。
福源收拾好手中东西,一边从柜后走出,一边道:“娘子不在酒楼,她有急事出远门了。”
说着,准备招呼孟姝坐下沏茶。
“苏娘子不在”孟姝皱眉,这倒是难得。
她与苏素相识了多久,她就守了这酒楼多久,这么多年来,还从未见她出过远门。
见福源要忙着给她倒茶,孟姝抬头制止了他:“我正好也有急事,既然苏娘子不在,我就先回去了。”
孟姝跟福源打过招呼后,刚走出门,却又好似记起什么,重新倒回,从钱袋里拿了银子:“我阿爷可能回来了,你帮我打一壶酒吧,我怕他许久未喝馋了。”
见状,福源有些意外,连忙笑着应下。
待将酒壶交到孟姝手里时,孟姝朝他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先走一步:“后面得空了,我再来找你和娘子叙旧!”
福源一路将她送到酒楼门前,见她翻身上马,这才笑着与她告别:“等过几日娘子回来了,你可一定要来!”
孟姝回首点头,逆着人流朝镇外扬鞭挥去,素色衣裙于随风飞舞,朱红旭日高挂日头,她一路飞驰,沿着蜿蜒的湘水奔去,长长的日影顺着茂草的盎意落在绵延山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