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光静静地看着她,秋水般的黑眸深沉,却终究什么也没多说,只淡道:“你自己小心些。”便拾阶而去。
见扶光远去的背影,孟姝微怔。
她怎么感觉,扶光有些怪怪的呢?
虽说沈褚礼此人心性难测,可依扶光向来淡漠的性子,也不该有如此大的反应。
还不等她多想,一旁的问风抬手催促道:“姑娘请。”
来时他们所进的厅中静谧非常,问风将她领进后便退下,栏边小窗上站着一人,簌落的竹影随风而动,摇曳着缠绕上年轻男人的衣摆。
站在这里,还可隐隐闻见茶室传来的袅袅酒香,见她走近,沈褚礼并没有问她同燕凛说了些什么,只是静静摩挲着手中的古黄符包。
过了良久,就在孟姝疑惑不已时,年轻的太子却突然开口。
他抬眸,依旧背对着她,眸色沉沉,带着莫测。
“前一阵子,西南边来信,说有神仙降世,平除佞臣。”
“孟姝,你信吗?”
第85章
见她不答,沈褚礼似乎早有预料。
他轻哂一笑,转身道:“可我信。”
孟姝神情骤然冰冷,平静地看向他:“殿下找我,就是要讲这些?”
她不知道沈褚礼知道多少,也摸不透他最真实的想法。
这个看似温润柔和的太子,要比宁宣帝更难对付。
见孟姝质问,沈褚礼非但没恼怒,还抬手请她坐下。
“你别多想,我说这些并不是要与你们为敌,也并非是对你们的身份感兴趣。”
他抬手,拿起了桌角的茶壶,给孟姝斟上一杯。
茶水的清香漾入鼻尖,心旷神怡间,又觉清辽旷远,倒是和此刻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格格不入。
沈褚礼笑:“我说过,我与姑娘,当是一道的。”
孟姝抬眼,眸色微敛。
她并不害怕沈褚礼,哪怕面对太子威压,气势也丝毫不弱,这不免让沈褚礼想起了那日昭华宫,她对着宁宣帝扮弱求饶的样子。
沈褚礼唇角轻勾。
他早就觉得,若孟姝生在皇宫,应过得比他更好才是。
真是八面玲珑,面面都有意思。
孟姝接过他递来的茶盏,抬头浅抿一口,末了,仿佛想到什么有意思的事,似笑非笑道:“你想对付陛下?”
对面斟茶的年轻男人动作一顿,无声失笑间,缓缓抬眸。
“你比我想的更要聪明。”
就连问风都看不出来,他所谋求早已变了。
“我本以为殿下的对手只是二皇子,所求不过自保,可没想到,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
孟姝静静地看向他,眸色锐利。
沈褚礼却自嘲道:“若爬不到最高处,遑论自保,就连身边人都护不住。”
“燕老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他看过来,眼里带着运筹帷幄的笑。
果然,就连燕无瑶的事情他也知晓。
就是不知,他知道多少了。
孟姝心头一跳,突然觉得事情有些棘手。
沈褚礼无疑是他们渡鬼此行最大的变数,此人城府难测,实在难以揣摩。
他静静端详着孟姝,茶水氲氤的热气扑洒过女子长而密的眼睫,她眉目灵动,带着清亮通透,竟比窗外繁花更要明媚。
沈褚礼不露痕迹地收回目光,握紧了手中的瓷杯。
暗探传回湘水镇异士的消息时,他正在颍州,面对沈从辛围困,他不得已死马当作活马医,为将来回京破局,铺了一条路。
孟姝和扶光,就是他的路。
只是他没想到,阴差阳错间,还不等他出手,宁宣帝便一纸皇榜将人招入了皇宫。
孟姝心思机敏,有着异于常人的冷静,那日昭华宫赏花初见时,他便注意到了她。
可还不等他查清他们底细,沈从辛便计划着想要在上巳节取他性命。
想此,沈褚礼眸光微寒。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宁宣帝还默许了手足厮杀。
为了破局,沈褚礼悄无声息地从棋子变为执棋者,将孟姝巧妙地拉入局中,为的,就是要借助她和扶光的力量。
直到那日问风寻来了那位车夫,才让他确定了心中的猜测。
孟姝和扶光,就是从湘水镇而来的那两名异士。
其实方才沈褚礼骗了她。
对于鬼神,他信不信并不重要,他也并不在乎他们究竟是什么来头。
他只要借力,仅此而已。
微风吹起屏风后的软帘,窗外叶影簌落,淡淡的竹香随风自来,萦绕过男人低垂的眼眸。
他自诩算无遗策,却没想到这盘棋局还是出了变故。
他低估了宁宣帝,更高估了自己。
握着杯盏的指缘泛起勒痕,沈褚礼抬头,黑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孟姝,沉吟道:“燕凛能答应你的,我也可以。”
“你我并非敌对,何不联手一试?”
就在孟姝沉默之际,他再次开口,起身走到窗前,望向外头清浅无波的池,仿佛透过层层水雾,看见了平淡绿水后那翻腾汹涌的渊。
“通灵奇术,或许你们更为擅长。”他转过身,笑带讥讽:“可在京城,我要比你们更好行事。”
孟姝眉心一蹙。
其实沈褚礼说的,不无道理。
他们这次要对付的是万人之上的一国君主,扶光的神力又不可擅用,仅凭他们二人,顶多再加上个柳鹤眠,实在是太痴人说梦了些。
她的手缓缓攥紧。其实从今日踏进将军府时,她便心感不测。
一切都太顺利了。
他们想入宫,便顺利借着皇榜名义进到昭华宫。他们想查燕无瑶,就顺藤摸瓜找到了冬袅。再者,他们想要找燕凛,便碰上了沈褚礼……
是啊,沈褚礼。
孟姝抬头,这一切,怕是都逃不了沈褚礼的掌控。
这一场皇室之间的博弈,终究还是将扶光和孟姝拉入了局。
“你和燕前辈,很是相熟?”她道。
沈褚礼有些意外地扬眉,似是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
他笑笑:“也不算。”
换句话说,是燕凛和三皇子沈禛很熟。
沈禛如今所带的兵马,有一半正是燕凛任职时退下来的镇国军。
自从燕将军致仕后,便由三皇子接过了驻守边疆的大任。
沈禛和别的皇子不同,刚一出生,便被陛下封为盛王。后又从小行军,少年英才,我朝无人不知三皇子文韬武略,样样精通。
起初,德妃娘娘本想让燕凛收他为徒,但那时燕无瑶已过世多年,燕凛与宁宣帝虽未撕破脸皮,但中间终究是隔着些什么,因此便只得作罢。
后来沈禛及冠时,已在军中领了不少军功,宁宣帝便加封其为骁骑将军,领兵三万,赐食邑千户,其中,便有曾经跟着燕凛的老部下。
外人都以为沈禛少年将军,派头太盛,如今又收编了曾经的部分燕家军,会让燕凛心中多少不满。
沈褚礼后来才发觉,或许这才是宁宣帝真正的目的。
他要分兵权,自然希望盛王与燕凛是死对头。
可或许是英雄对英雄的惺惺相惜,燕凛非但没有与沈禛成仇,反而机缘巧合下结为好友。
因此,沈褚礼能与燕凛相识,其中搭的是沈禛的线。
“褚礼,京城并非表面这般安宁,我怕二哥会动歪心思。”那年临行前,沈禛除了语重心长的劝告,还交给他一样东西。
那是与燕凛联络的燕符。
见符如见人,沈禛已提前跟燕凛知会过,若沈褚礼遇见难处,可随时拿着燕符去找他。
“至于用不用,抉择在你。”
身穿玄衣黑甲的男人将手中的东西不由分说地塞给了他,旋即便挥手而去,飞身上马,铁骑惊起的尘烟模糊了军队渐行渐远的身影,包括那位战无不胜的骁骑将军。
“我刚入京时便听闻,盛王殿下要回京了,如今变故在即,你为何不寻求他的帮助?”孟姝问道。
若沈褚礼真要反,沈禛手上有兵权,无疑是他最好的助力。
闻言,沈褚礼笑着摇了摇头,话中却带叹息:“我不想连累他。”
若胜了,皆大欢喜。若他败了……
沈褚礼苦笑,他不愿沈禛被他拖累。
在百姓眼里,他是英勇无双的战神,这般无垢的人物,应当名垂青史,而非被人唾弃。
叛军的名义,并不好听。
孟姝观沈褚礼神情,却有些意外。
本以为沈褚礼此生在乎,唯有他母妃,可如今看来,他分明是重情义之人,却被这命运推上行刑架,拿起寒刀,成为刽子手。
看着窗外的京城明媚风云,孟姝一时间竟有些唏嘘。
她想起了那个龙椅上的男人,也想起了那日游船上沈从辛阴鸷的面孔。
如果一切能够重来,如果这繁华下没有那么多的算计,如今沈褚礼,会不会真的成为世人所说的那般,温润奉礼,风光霁月?
孟姝想,不是会成为,而是他本身就是这样一个人。
只是这爱恨嗔痴贪恶欲,将每个人都弄得面目全非。
“沈褚礼,”女子突然开口,静静地看向他:“我能问问你,是什么让你突然改了主意,要对付宁宣帝的吗?”
年轻的太子一愣,对上她明净无暇的目光,眸里闪过些什么,终究是低下了头,扯唇一笑:“自然是因我乱臣贼子之心。”
……
孟姝走出将军府后,刚走没几步,却发现外面落了雨。
明明方才还是晴日,这京城的天还真是变幻莫测。
眼见雨越下越大,身上的薄衫被打湿,孟姝只好先跑向街边的檐下躲雨。
即将入夏的京城浸润在细雨里,青石板上浮着层薄雾,孟姝往檐里挤进了些,檐角坠下的雨珠溅上她的衣裙,于衣摆洇开几朵深色海棠。
惊雷劈开云层,她皱了皱眉,有些担忧地望向雨雾中的天幕。
答应了扶光要早些回去,谁知,如今竟耽误了这么久。
也不知这雨要什么时候才能停。
不远处的茶楼檐下,亦站着不少躲雨的行人。
茶旗在雨中猎猎作响,凉风卷着雨水染湿了百姓的步履,雨滴坠入石板缝隙,晕开水涡。
远处烟雨中,有人踏碎雨帘,颀长的身姿沐浴在雨下,手中青竹伞骨更衬得他面容如玉,清贵非常。
孟姝正垂眸苦恼着自己的衣裳,一抬头,便见眼前落下一道高大的身影。
青年面容俊美如画,好看得不似凡尘中人。
檐外的碎雨仍滚滚而落,青烟笼罩在他身后,他身姿如玉,一路行至雨中,衣袍干爽,竟连雨滴也未敢亵渎分毫。
第86章
孟姝望着眼前的青年,目光微滞。
“犯什么傻?”扶光扯了下嘴角,淡嘲道。
他将手中的伞向她倾斜,催促道:“再不走,是要等着被雨淋吗?”
孟姝回过神来,连忙钻进伞下,跟上他的步伐。
两人踏入雨幕时,远处高楼传来沉沉钟鼓,方寸竹伞将细密的雨滴隔绝在外,孟姝和扶光挨得极近,伴着他的走动和衣裳的摩挲声,淡淡的菩提清香悠悠传来,身旁雨水顺着青竹伞边蜿蜒滴落,于石板上泛起涟漪。
方才孟姝走过的长街被雨脚织成一片白茫茫的纱幕,他们行至雨中,仿佛天地之间,只有这方竹伞下能贪得片刻闲凉。
许是为了照顾孟姝,扶光迈出的步子并不算大,她似有所察觉,怔然抬起头,望向伞下的青年。
他生得真的极好,眉眼如画,唇若点朱,眉尾一颗红痣,将他淡漠冰冷的神情衬得缱绻而温情,垂眸瞧着人时,一双秋水深眸仿佛可以让人陷入其中。
初见时,孟姝就在想,难道神仙生得都是这么好看的吗?
想到此,孟姝不免失笑。
她刚刚可瞧见了,这一路走来,街边百姓那看得出神的模样。
听身边传来一声低低笑意,扶光瞥来,奇怪问道:“你笑什么?”
孟姝摇头,她可不敢当着扶光的面将这般调戏他的话说出口。
“你不是走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回答她的是无情又冰冷的嘲讽:“谁说我走了?”
他颔首看向手中的竹伞:“我观天象有变,便去买了把伞。”
这么说,他是一直在将军府外等着她?
不知怎的,孟姝心底突然涌上一点愧疚。
雨滴自天幕而下,如碎玉倾落,忽轻忽重地敲在伞骨,滴滴答答泛起声迹,又如冰弦轻拨。
“扶光,你对我真的很好。”
身边的女子突然道。
扶光握着伞柄的手微顿,闻言看过来,女子的声音低切得不真实,轻得险些湮灭在这如针般的细雨中,恍若风吹即散,若非他耳力极好,怕是听不见她这小声嘀咕。
“跟我阿爷一样。”
因她生来招鬼,旁人不厌嫌也就罢了,向来只有她为旁人考虑的份,对她这般好的,倒是不多。
扶光眼眸低垂,静静地看向她。
女子正盯着自己的脚下,遮掩住面上一闪而过的落寞,过了半晌,忽地笑着抬头,朝他爽快豪气道:“所以啊,你以后想吃什么直接告诉我,我请你!”
“……”
扶光别开眼,扯起唇角淡嘲道:“傻子。”
男女并肩而行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雨中,将军府旁的斜巷里,停着一辆暗色马车,静静蛰伏在迷雾般的雨幕里。
问风顺着年轻男人的的目光看向那两道逐渐模糊的身影,蹙着眉,有些犹豫地问道:“殿下,我们还送吗?”
沈褚礼背对着他负手而立,连天的雨珠掩去了他晦暗的眸光。
烟青色的雨幕自天际垂落,京城街巷的琉璃漆瓦在雨帘中若隐若现,雨水顺着鳞次栉比的青灰瓦当连缀成珠,打在褪了色的朱漆门楼上。
他将手中的油伞塞给问风,倾身上了马车。
“走吧。”
……
待他们回到客栈时,柳鹤眠还没回来。
京城的雨下得又快又急,与褚镇的柔雨连绵不同,丝丝入骨,带着冰凉的寒意。
孟姝的衣摆被雨水泅湿了些,她正要回房换件干净的衣裳,却没注意到额边发丝滴落的水珠。
一块帕子忽地扔来,孟姝正不解抬头,却对上扶光有些无奈的眼神:“你的头发湿了。”
孟姝一怔,还不等她道谢,青年便已转身进了屋内。
待换好衣裳后,孟姝便觉得肚中一阵咕噜。
今早起的迟,为了不让扶光等她太久,便随意吃了些东西就赶去将军府,如今倒是饥肠辘辘。
她去敲扶光的门,却发现里面没动静,只好自己先下了楼。
自丧期过后,“夜中明珠”的生意又好了起来。
如今还未到日暮时分,楼下堂中已坐了不少人,醇厚酒香飘来,孟姝刚随意找了个空桌坐下,就有客栈女使迎来。
“姑娘是喝酒还是吃食?”
今日落雨,人倒是多,客栈人手也就忙了起来,其中女使就有她没见过的,譬如眼前这位。
虽都身着一样的淡色长裳,挽着随云髻,可眼前这位不同于他人的跳脱俏丽,倒更显端庄大气,看似话中含笑,婉转温柔,可细细瞧去时,便发现她眉目带有精明,处处滴水不漏。
“姑娘是哪位妙字女使,先前怎从未见过?”孟姝一边点着吃食,一边随口问道。
“小女妙若,平日里不常来前堂,姑娘没见过也是正常。”她给孟姝倒了杯茶水,轻笑答道。
妙若……
孟姝眸光微闪。她想起来了,初来“夜中明珠”时,妙音便提过,这客栈并无掌柜,只有一位管事姐姐,名唤“妙若”。
看来就是眼前人。
孟姝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原是妙若姑娘,真真是久仰大名。”
妙若轻笑着摇了摇头:“姑娘谬赞,我不过一女使,身份粗鄙,实在担不起此等夸赞。”
瞧着妙若娉婷而去的背影,孟姝手指轻叩,不知想到了什么,眸色忽地暗下。
方才接过妙若递来的水时,她无意中碰到了她的手,虎口粗砺,那分明是练武之人才会有的手。
孟姝眉梢一扬,看向了这满堂华彩的客栈,心底暗生疑窦。
这“夜中明珠”当是越来越有趣了。
偌大的客栈上下只有女使不说,且并无掌柜,唯一的一位管事姐姐鲜少露面,说不定……还武功高强。
想着,妙若走了回来,手里端着一盘刚刚出炉的酥饼,还在冒着热腾腾的香气。
她笑着放到孟姝面前,另一边手上还拿着一只精巧的玉壶酒器。
“这是我们‘夜中明珠’最有名佳酿,名唤望素,”她蔻丹轻点:“算我做东送给姑娘尝尝。”
孟姝顺着她的手,看向桌上轻润如晶的白玉酒壶,意外道:“这未免有些太破费了。”
妙若却摇头:“我虽不是楼中掌柜,可一壶酒我还是请的起的,姑娘慢用。”
说笑着,她正要走向别处时,身后女子却突然叫住了她。
“等等!”
“姑娘可还有吩咐?”妙若疑惑道。
孟姝眸光微凝,“你方才说,这是远近闻名的佳酿?”
妙若笑着点头:“自然,我们客栈的酒若说京城第二,怕是没有第一。”
闻言,眼前的女子神情陡然一变,清亮的眸光盯着她,似乎带着急切。
“那你可见过一个身材矮小,略有佝偻的老头?腰间还别着巴掌大的古铜酒壶。”
妙若微愣,似在细细回想,继而缓缓摇头,略带歉意道:“这客栈中来往的客人太多,实在是记不清了。”
“没事,”孟姝压下心底涌上的失落,温笑道:“我就是随口一问,姑娘去忙吧。”
妙若朝孟姝点了点头,就在转身的那一瞬间,她眸子倏地暗下,眉头轻蹙,神情似带着凌厉。
孟姝这边坐了没多久,刚回到的柳鹤眠进门时瞧见了她,便急匆匆地朝她跑来。
“孟妹妹!”
见他神色焦急,孟姝不免皱眉瞧来,“怎么了,可是宫中有什么线索?”
柳鹤眠点了点头,于她对面坐下,刚要开口,却好似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四周,见没人注意他们,这才放心的开口。
“陛下将法事的日子又改了!”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道:“而且你猜,法事定在何处?”
莫名的,孟姝心里一咯噔。
她抬眸,眼里带着凝重:“难不成,是冷宫?”
“对!”
柳鹤眠险些激动的跳起,但碍于是在大堂中,四周还有着不少人,他只好强忍着,平静道:“就是冷宫!”
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
孟姝眉头紧锁,有些担忧地攥紧了拳。
“日子定在何时?”
“后日。”
“后日?”孟姝吃惊道。
那便只有一天时间了。
柳鹤眠也对宁宣帝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这日子改了又改的,还真不知道在谋算着什么。
“你说,这日子是不是有某种寓意啊,不然为何又要改到后日?”
孟姝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但她觉得,古怪的地方不在于日子,而是地方。
宁宣帝将这法事的时间改了又改,日子上应没什么问题,他如此着急,像是在极力阻止着什么……
“你今日入宫,可见宁宣帝有何古怪?”孟姝问道。
柳鹤眠刚喝水,被孟姝这一问,头如捣蒜,擦了擦嘴角的水渍,夸张道:“孟妹妹,你可太神了!你怎么知道我正要说这个?”
四周的客人极多,嘈杂的声音伴着鼓乐,压住了柳鹤眠的低语,他又凑近了些,神神秘秘道:“你不知道,我今日入宫看见陛下时,简直下了一跳!”
宁宣帝是真龙天子,身上有真龙之气庇佑,再加上他龙体康健,动作之灵敏堪比柳鹤眠,应是阳气鼎盛,容光焕发的。
可今日他入宫时,却瞧见宁宣帝的印堂隐约笼罩着黑气。
柳鹤眠通晓道术,虽说算命之法略不成熟,可浅薄面相他还是看得出的。
更何况,他精通五行八卦,今日刚一进殿时,便觉得乾昭宫阴气团绕,哪似平常的开阔通明?压得人心口发闷,险些喘不来气。
“所以啊,”柳鹤眠半眯着眼,朝孟姝悄声道:“我觉得,陛下是撞鬼了!”
第87章
可不就是有恶鬼么?
孟姝没多说,看着柳鹤眠一本正经的目光,只好附和的点了点头。
可细细一想,又觉奇怪。
宁宣帝这两日究竟是遇到了什么,怎么会阴气萦绕,还急匆匆地要改法事日子?
难不成,是恶鬼对他动手了……
孟姝再次看向柳鹤眠:“后日法事,应会生变,你可有办法带我和扶光入宫”
说着,她又补充道:“是正大光明的那种,最好能待在你身边。”
孟姝之所以说起这个,一来是因为青天白日,不靠法术只靠武功,想要混进守卫森严宫中还是有些难的。
二来是她担心柳鹤眠。
他看着机灵,会些道术,可毕竟手无缚鸡之力,既不会武功也不会法术,若那日恶鬼真的出现,孟姝怕他受伤。
闻言,柳鹤眠想了想,随即点了点头。
“这个好办,我跟高邱茂说法事事情多,我一个人忙不过,需带两个道长就好,不过可能要委屈一下你们。”
“这个无妨。”孟姝摆手。
只是宫里人见过她和扶光,要想跟柳鹤眠混进去,还需要点手段。
日暮后,扶光终于回来了。
西斜的落阳顺着半开的窗楣照进,于屏风后投出一片暖意。
她将今日柳鹤眠带回来的消息告予他,顺便说了一下他们的商议。
“易容?”青年蹙眉。
孟姝看过来,“是啊,易容用法术应是很容易的吧?”
虽说扶光不能在人间擅用法力,可事关渡鬼,应不算违背天规。
扶光见她神情认真,不像开玩笑,只好点头。
“那他怎么办?”他颔首看向一旁的柳鹤眠。
见状,柳鹤眠微愣,“不是,看你们如此神情,后日不会真的出现什么鬼怪吧?”
他不免想起了昨日提起的影鬼,还有那带着腐臭味的暗红血水……
他吓得立马坐直,“该不会,那冷宫里藏着影鬼吧?”
他记得冬袅说的话,几十年前燕无瑶和她的掌事姑姑,不就是死在冷宫吗?
难不成,那影鬼是她们的恶魂?
想着,柳鹤眠不禁打了个寒颤。
孟姝有些纠结地难以开口,虽说无十足的把握,但依目前的证据看,那影鬼鬼力极强,本体很有可能就附着在国玺上,再加上它可以分身,孟姝和扶光在珍珲宫时还曾受过它的袭击。
如今这么多日过去了,影鬼的力量怕也是与日俱增,再加上燕无瑶的事情与影鬼多半也有牵扯,那冷宫里,说不定会更加危险……
见扶光和孟姝沉默不语,柳鹤眠瞬间害怕地缩起了脖子。
这下不用他们说,他多半也猜到了。
突然的,一个很荒谬的念头冒出来,柳鹤眠幽幽道:“那陛下让我做的法事,不会就是为了镇压这影鬼吧?”
扶光扯了下唇角,玩味般开口:“不然呢?”
“天啊,这不是要了我的小命吗!”柳鹤眠傻眼了。
他本就不会什么驱鬼镇邪,什么狗屁大师不过是唬骗宁宣帝的,让他做做样子还好,若要他真去降魔卫鬼,这不是天方夜谭吗!
“扶光,”柳鹤眠一下就缠上了他:“你可一定要救救我呀!”
“……”
青年略带无语地移开柳鹤眠可怜巴巴的眼神,叹道:“还没死呢,你着什么急?”
听到这话,柳鹤眠本就冰冷的心一下子就坠入了谷底。
孟姝瞧着,正极力憋笑。
“好了扶光,你别吓唬他了。”孟姝安慰道:“一切都还只是猜测,再说了,就算那日影鬼真的出现,它第一个要杀的也应该是宁宣帝啊,不然宁宣帝也不会这么怕了。”
有道理。
柳鹤眠护着一颗突突跳的心,有气无力地伏在桌上,光是听说那场面,便已将他一个凡人吓得半死。
虽说平日里百姓老是爱绉些鬼神之话,可真要自己亲眼见到鬼怪,有几个不害怕的?更遑论是自己入局了。
可让柳鹤眠没想到的是,他面前就坐着这样一个人。
孟姝拍了拍他:“你放心吧,扶光嘴巴是毒了些,可真到那日,他定会护你周全的。”
若让柳鹤眠知道,这间屋里就坐着个鬼王,怕是更会吓破了胆。
趁着柳鹤眠去外头吹风冷静的时间,屋内顿时只剩下扶光和孟姝。
残阳斜照在城楼漆瓦上,鎏金兽首衔着最后一缕流霞。
顺着屋中窗楣外的朱漆栏杆望去,不远处的护城河水泛着碎金粼光,京城大街的青砖正一寸寸吞没夕阳,天边火烧云腾空而起,缠裹着袅袅而生的炊烟。
柳鹤眠或许不太知晓此事内情,可孟姝和扶光却是知道的。
带有梅花血印的恶鬼力量极强,再加上这次遇上的影鬼有多重分身,倒是比先前所遇更难对付。
“冷宫中一定还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屋中的青年突然看向窗边的女子,缓缓开口:“孟姝,明日我们进宫一趟。”
“可要夜行?”孟姝闻言转身。
扶光想了想,继而摇头:“日暮时分便去吧,怕夜晚生变。”
法事的日子就定在后天,保不齐宁宣帝会在明晚有所动静。
“事情真是越来越棘手了。”
孟姝有些叹息。
这一路走来,她也算是见识了很多,从湘水镇到褚镇,再到如今的京城……
她走过很长的路,也遇见了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
譬如说,市井流传的“贪吃鬼”元馗,居然是个胖娃娃。又如,那鬼中阴帅黑白无常,竟有不同面貌之分,再如,鬼怪亦有情,不论是李念晚还是庄文周,他们亦有自己的故事。
孟姝的目光顺着天边的翻卷而起的乱云而动,凉爽的晚风将外旅人的思念吹向烟火人群,又一次,安宁的皇城落下夜幕。
“后日,京城一事也该有个结果了。”孟姝忽地看向屋内正襟危坐的青年。
他姿容胜玉,气度似仙,倾斜的月光落在他身上,给俊美青年笼上朦胧白烟。
她问:“扶光,等此行结束,我们要去哪里?”
难得的,扶光垂下眸来,屋内有一瞬的静谧。
半晌,他缓缓抬头,“孟姝,渡厄影鬼后,我需离开人间一段时间。”
孟姝微愣,细碎的光影落下来,照出了女子怔然的眼眸:“你要走?”
扶光点头:“今日不铮来信,鬼界有事,我需回去一趟。”
窗外的人群正喧嚷,高燃而起的城灯铺满长街,护城河水随风而漾,伴着古楼琴瑟冷冷作响。
微凉的风顺着“夜中明珠”高高立起的牌匾吹到这头,躲入静谧无言的房屋内。
许是窗边的风吹得人清醒了些,孟姝回过神来,轻轻蹙眉:“为何这么突然?”
难不成,是鬼界出了变故?
说起来,不铮已回去多日了。
扶光没多言,从孟姝身上移开目光,看向窗外皎洁的月色。
盈光满照的人间大地上,喜乐升平,处处人烟,这是鬼界所没有的。
一切恍然如梦,静谧之下,仿佛又回到了那夜妄枝山脚。
他移开话头,看向孟姝,“等京城事毕,你是要回玉骨村,还是继续去寻你阿爷?”
孟姝没回答。
可扶光却读懂了她的沉默,扯唇一笑,无奈地摇摇头。
孟姝比谁都倔,一旦认定的事情,是不会放弃的。
“渡鬼不是你的责任,终有一日,你的生活该回到没有鬼神的平静处。”他认真道。
穆如癸她是一定要找的,都走到了京城,她不可能放弃。
但是渡鬼……
孟姝望过来,清透的月光洒落在她和扶光中间,白绸般涌动着,又如相隔的天堑,忽远忽近,朦胧若梦。
是啊,他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不知怎的,孟姝有些失落,“那你……还会再来人间吗?”
许是不想与朋友分别,也可能是舍不得这段出生入死的时光。
扶光闻言,抬眼看过来,深邃的眼眸似有什么东西低低涌动,看不真切。
他下意识地握了握掌心,别开眼道:“不一定。”
他任职鬼王,掌管鬼界大小事宜,如今三界暗谲汹涌,形势不明,他需得坐阵鬼族,稳固大局。
虽说恶鬼现世凶险,但此事,本无需鬼王亲临渡化,派下鬼族中人便是,先前是扶光疑心此事不简单,怕又掀起百年前的风波,这才亲自下凡。
如今鬼界有事,他急需回去,到那时,鬼界会再派人来,但……
很有可能不是扶光自己了。
孟姝看着他敛起的神情,有些明白了。
她转过身,倚在窗楣上,望着下头攒动的人群,身着黄色对襟小袍的娃娃正撒腿而跑,脸上扬起大大的笑容,朝身后的女人招手:“阿娘,快来追我呀!”
焰火再次绽放在京城上头,蛰伏在黑夜下的红墙瓦巷忽地被照亮,远处街巷突地爆开喝彩,众人拍手叫好中,热闹的气氛裹挟而来。
孟姝倏然笑了笑,“这不是还没到分别的时候吗。”
她走近扶光,于他对面坐下,璨亮的黑眸似星云点点,明媚地朝他一笑:“扶光,你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不管以后还会不会相见,我都会你当作我此生最好的朋友!”
朋友?
扶光反复品味着这两个字,忽而扯唇轻哼,别开目光,一如既往地嘴硬道:“谁要做你朋友。”
第88章
刻着仕女簪花图的琉璃宫灯于风中摇曳,在黑夜中泛起点点幽光。
廊下有人步履微动,听到动静连忙赶来。
高邱茂屏退了殿外众人,绕到绣着百鸟朝凤图的紫檀木屏风后,点亮了烛台,幽黄的火光映下来,照出了榻上男人有些苍白的脸。
他掀开珠幔,一双手无力地垂下,靠在榻上急促喘息着。
梨木书案上的青玉花雕香炉青烟袅袅,于屋内绕着烟圈,飘忽地悠过这头。
高邱茂连忙走过来,扶起宁宣帝,将倒好的水递给他,躬腰低声道:“陛下可又是做了噩梦?”
这几天来,宁宣帝总是睡得不安稳,有时还会说着梦话,睡梦里一直叨叨着:“有鬼,有鬼……”
起初高邱茂也被吓了一跳,但连续几天见实在没有异样,便只觉得是宁宣帝疑神疑鬼,起了幻觉。
见男人垂眸不语,高邱茂也不敢多言,只好帮他捶背安抚。
料峭的冷风窜进没关紧的窗楣,一股子凉意忽地从背后爬上。
宁宣帝突然抓住了高邱茂的手,瞪着黝黑的双眸,激动道:“是不是她,是不是她来了!”
“陛下……”高邱茂忍着手上传来的痛意,轻声道:“您一定是白日里忧思太多,这才梦魇。”
说着,他抽出手,起身走到窗边,轻轻合上了窗楣。
见高邱茂走了,宁宣帝原本抓着他的手忽然坠下,紧紧地捏着床沿。
不对,不对,这不是梦魇,是真的有鬼!
眼前忽地又浮现那女子的脸来,凄白凄白的,七窍还流着血,那双无神的血瞳就这般直勾勾地望向他,仿佛还要伸出手抓他的衣袖。
“陛下……陛下……”
脑海里那女子的声音竟与高邱茂重叠起来,宁宣帝一时间分不清现实,怒吼着扇过。
“滚!”
被莫名其妙打了一巴掌的高公公无奈地捂着脸,敢怒不敢言,只好一味地弯腰低头:“陛下,是老奴啊!”
他想了想,犹豫地上前,“陛下宽心,您乃真龙天子,任何鬼怪都近不了身的,待后日柳大师除了邪祟,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
同一片红墙琉璃瓦下,乾昭宫东面的殿宇亦亮着灯,踩着云头锦履的宫女拾阶而上,手中的缠枝莲花宫灯在穿廊风里晃出细碎的影子,掠过她鸦青色的裙摆,于阶上落下一片朦胧锦绣。
她垂首持灯,转过廊角,推开了一扇古朴木门,里头殿中,沉香梵意袅袅传来,几盏莲花佛灯下,菩萨面容半隐在黑暗里,半阖的眼眸静默着,看向脚下虔诚的信徒。
女人素色长袍下的身姿曼妙,她双手合十,于菩萨面前长跪祈诵,葳蕤的灯火缠绕上她宽和慈悲的面容,青烟缥缈间,竟不知菩萨是在莲花宝座上,还是降临眼前。
推门而进的宫女走向门边侯着的姑姑,附耳朝她低语了什么,便提着手中风灯悄然退下了。
崔姑姑敛着步子上前,站在蒲团外,朝菩萨前的女人轻声道:“娘娘,乾昭宫来了消息,陛下又梦魇了。”
青烟绕过菩萨玉像,祥云莲花龛上的香灰忽地掉落,女人闻言,缓缓睁眸。
“又梦魇了?”
见她抬手,崔姑姑缓步上前将她扶起。
陈妙善平静无波地看向眼前的奉像,捻了捻手中的佛珠,虔诚地朝前一拜。
崔姑姑不敢打断她,见她礼诵完毕后,这才点了点头:“是啊,陛下已经连着梦魇好几日了,”说着,她低声附耳道:“据说,还老是念叨着,看见了什么鬼怪……”
话音未落,女人突然瞥过眼来,沉下的眸子静静看着她,略带警告:“慎言。”
崔姑姑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合手:“阿弥陀佛。”
陈妙善缓步走到窗前,推开了那紧闭的雕花镂窗,淡淡幽风忽地飘进殿中,带走了那炽热浓烈的焚香。
“娘娘,后日就要举办法事了,我们要不要……”
崔姑姑未说完,陈妙善便抬手打断了她。
她静静地看向远处,那里宫灯三千,繁华迷眼,处处都透露着奢靡。
“还是按照以前的规制,天一亮便去采买些米面香油吧,”她转过身,扶柳黛眉下,眸子在昏暗的烛火里泛着幽光:“记得了,别让人瞧见。”
“是。”
……
大雨过后,第二日依旧是个阴天,连带着暮色低沉,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夜中明珠”里,一扇窗楣缓缓推开,站在窗边的女子抬头瞧来瞧天色,见时辰差不多,她换了身简衣行装,下楼拐进人流匆匆的街市里。
街上,来往的人头攒动着,孟姝走进一处静谧小巷,接过扶光递来的面巾蒙上,看向了亦只露出一双眼睛的他,轻轻点了点头。
下一秒,两人的身影便消失在偌大的京城街巷里。
冷宫地处偏僻,位于皇宫的最西边。
孟姝和扶光一路飞檐走壁,于宫中四拐八绕,终于来到这座空寂荒凉的殿宇前。
它墙外边缘的朱漆早已斑驳成铁锈色,落叶拍打在湿冷的青砖上,冷宫大门被一把铜锁紧紧扣上,透过缝隙,依稀可见里头覆满青苔的砖缝里新钻出的野草。
避开巡逻的禁卫,孟姝领着扶光,按照冬袅所给的位置,绕进了那耸密的树丛,于偏僻的拐角后找到了那处矮门。
许是很久没有人踏足过,矮门处长起了半人高的杂草,枯黄的褐色在春夏盛景中格格不入,仿佛将门里门外分割出两个世界来。
头上的野杏树透出几抹粉白,冷峭的幽风拂过,斜阳从红墙瓦角处落在地上,扶光走在前头别开枯草,二人弯着腰,从矮门顺利溜进。
刚一走进,孟姝便感到了崔九话中所描述的,一股寒气直窜入脑,四肢不自觉地颤抖。
檐角下的宫铃在凉风中呜咽着空洞的回响,墙角青苔趁着暮色疯长,沿着断壁攀出暗绿色的驳影,经年的荒凉将古旧得褪色的窗纱戳出千百个细密窟窿,于这静谧空寂的寒宫内漏着呜呜风声,像极了女子哭泣。
孟姝跟在扶光身后,蹙着眉看向四周,脚下不知踢到什么,垂眸一看,是娘娘们鎏金护甲的残旧碎片。
不知为何,这冷宫里处处笼罩着一股森喊,如今天还未黑,却觉天云阴沉沉地逼近,压的人难以喘息。
冷宫内的屋舍很多,一排排的破木房横开,蛛网青苔早已沾满了红檐,就连墙下宫灯都豁了口,半掉不掉地倚在那,于残风中摇曳。
“害怕吗?”前头青年突然出声道。
冷宫的湿冷爬绕上他绣着银色暗纹的衣摆,青年男子一身黑衣劲袍,冷冽肃杀之气下,更显他面如冠玉,神姿玉容。
孟姝缓缓摇了摇头。
“鬼怪见得多了,发现竟都没有黑暗来得害怕。”
那才是蛰伏在孟姝心底最深刻的恐惧。
想到此处,扶光眸光微敛,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素衣少女,没有多说,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继续向前走去。
扶光和孟姝此番前来,为的就是想要在明日法事前,看看还能否找到些影鬼的线索。
阴怨之气对恶鬼来说最是滋补,若影鬼窜出,最能吸引它的,应就是冷宫。
只是这里藏着太多的秘密,知道的和不知道的都深埋在红墙里,或许孟姝他们所窥见的,只是冰山一角也未曾可知。
继续向里深入,四周的景象便愈发寒凉。
孤草伴着冷风撕扯摇曳,眼前当是一方小后园,转角处斜倚着半架秋千,朽木缝里钻出暗紫色的野葛藤,几只乌鸦停在上头,见有人走近,扑腾着飞身而起。
小园的正中央有着一处池塘,苔草爬上褐色青石,一股霉味隐隐散出。
这味道,好生熟悉……
孟姝难忍地皱了皱眉,脑海里有什么思绪一闪而过,还未等她细想,便见扶光已经抬步走近。
许是前几日落雨的缘故,原本几近干涸的幽池灌上脏水,上头浮着看不清原貌的霉草苔藓,密密麻麻让人作恶。
“这里头原来应该种着荷花。”
孟姝站在池边,正捂着鼻探头瞧着,却好似发现了什么,拉了拉扶光。
“你看,那像不像女子头上的发饰?”
靠近池边的腌臜污水里,在盛满绿苔蠕虫的水上漂浮着一样东西。
那东西早已被浸泡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只隐隐可瞧见勾出的花样,像极了女子会带的发饰。
不知怎的,孟姝越看越眼熟,总觉得这东西在哪见过。
对了,这花样,像极了宫里姑姑们带的绒花!
孟姝想起了那日崔九曾跟她说过,她和楼璇兰来冷宫的那次,不就是碰到了一处池子吗?
后来……
孟姝皱眉回想着。楼璇兰不知看到了什么,回去后便病倒了。
孟姝细细瞧来瞧,目光随着浮动的池水而动。究竟会在这池里看见什么呢?
身旁的扶光不知察觉到了什么,手指并起划过眼前,一道金光自他眼中闪过,下一秒,青年放下手,面色凝重地沉吟道:“这池子里有尸骨。”
第89章
水声哗啦啦的响起,藏在阴云后的暮色忽远忽近,一股腥臭难耐的腐味自池底涌出,黑色污水荡漾着,泛出点点波圈。
扶光放下手,那一点金光于他指尖湮灭,青年眸光晦暗,缓缓抬眸。
“你猜的不错,这里原本种着荷花,而这些尸体,早已成为花肥。”
方才他用神力探查,却发现这底下已无全尸,只有零星的尸骨碎片散落着,陷落在淤泥中。
孟姝闻言有些不可置信地皱眉,“这冷宫中,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尸骨……”
扶光神情亦凝重。
据方才所看到的情形,这片池塘的底下至少躺着数十个亡魂,这还是扶光所看见的。
尸骨……
孟姝盯向那在水面上沉浮的绒花发饰,想起了那日冬袅所说。
她曾在那日雨夜看见,他们杀害了燕无瑶身边的周姑姑后,便拖着她的尸体往冷宫深处走去了。
忽地后背爬上一阵寒凉,孟姝倏然回神,有些难以相信地看向那污浊的水面。
“会不会,宁宣帝将人杀害后,便都扔进了这片池底,好来销声匿迹”
扶光眸光一暗:“这都是我们的猜测。”
“只有摸清宁宣帝为何要杀人,这才是最重要的。”
是啊,就好比燕无瑶。
若只是因为固权,他大可不必杀她。
若要杀,也不必想方设法将人弄进冷宫,用这种手段。
“根据那日冬袅所说,再结合昨日从燕凛那得到的信息,现在可以确定的是,当时燕家并未造反,而宁宣帝之所以苦心孤诣地在燕无瑶周围散播假消息,为的就是让她和自己大吵一架。”
可是,孟姝又有一点想不通。
吵了又能如何呢?宁宣帝究竟在盘算什么……
正当她苦恼时,扶光却突然出声了。
“为了找借口,让她进冷宫。”
扶光看过来,眸光微冷,“只有在冷宫下手,燕无瑶才会死得悄无声息。”
所以外人一谈到惠妃之死,也只会说是她受不得冷落,身体娇贵,在冷宫内病死了。
可在那之前,燕无瑶早已哭瞎。
想起燕凛对她的描述,那样一个在儿时便有志向要做“女*将军”的人,一个在危急关头会主动站出来,答应入宫牺牲自己的人,绝不会是一个如此懦弱之人。
“燕无瑶死前,定和宁宣帝交易了什么。”
或许就是宁宣帝折断了她求生的最后一根稻草,才让她甘愿赴死。
孟姝眉目间染上悲悯,不忍地看向这片黢黑腐臭的幽池。
谁能想到,如今一片破败的残池也曾开满荷花,谁又能想到,那样一片嫣然绽放的荷花池底,居然埋着这么多枯骨。
他们或化作春泥,供养这片荷池,却在他们死后,没人知晓他们的名字和来处。
莫名的,孟姝记起了有一次她去珍珲宫时,在后门草地处,看到了一摊未烧干净的纸钱。
她将这线索告诉扶光,只见扶光皱了皱眉,沉吟道:“你想错了,珍珲宫并不只住过秦阿蒙,在那之前,它叫明芷宫。”
孟姝反应过来,震惊道:“你是说,宫内有人在偷偷祭拜燕无瑶”
可这不可能。
燕无瑶是因为失宠而被打入冷宫的,明芷宫宫人全被遣散,不可能是身边的旧人,她也问过冬袅,冬袅也说过不是她
而其他妃嫔,就更不可能了。
她们对燕无瑶,应该避之不及,就从先前高文谈到“惠妃”对神情便可看出来。
还有崔九,她甚至都只唤她作“燕氏”。
这宫里的人心里三层外三层,看似每个人都和善宽宥,实则心肠九曲,绵里藏针。
“我们先找找别的线索吧。”
既然一时间没有什么头绪,那便不多做纠结。
扶光率先走向了别处。
他有先见之明,提前开了鬼眼。
先前方踏入冷宫时,他便觉得不对,隐约透有寒气袭来,如今用鬼界法术一看,这冷宫四处都萦绕着挥散不去的怨气,它们于半空中浮沉,将这片荒寂的宫殿紧紧包裹其中,还有向外扩散之势。
要不了多久,这怨气便会突破宫墙,不仅将皇宫牢牢笼罩在内,还会冲向外头的城池百姓。
“跟紧我,这的怨气很重,小心有影鬼埋伏。”扶光正要侧头叮嘱孟姝,可刚一看过来时,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昏暗的天光映照之下,寒凉的风吹得头顶树叶瑟瑟而响,女子的身影不知在何时已消失不见,身后空余一片静谧。
扶光紧蹙着眉,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孟姝,孟姝!”
那日珍珲宫内的景象又再次浮现在眼前,那时的孟姝也是这般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再然后……
再然后,扶光竟有些不敢想。
青年独立于荒凉的殿园内,空寂的风吹起他的黑色衣袍,发丝于风中飞舞。
他大意了,竟没看好她,让影鬼再次有了可乘之机。
扶光神情冰冷,眉目染上薄怒,周遭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
不知为何,这影鬼一直纠缠着孟姝,就好似盯上了她,上次也是这般!
不行,得快点找到她。
孟姝只不过跟他学了几日低等的鬼族法术,光靠寻常武功是根本对付不了鬼怪的。
向来淡漠无情的神君彼时脸上面色凝重,浑身上下散发肃杀之气,眉目凝起间,手中银光闪过,一把通体莹润,泛着璨光的长戟便出现在他手中。
与此同时,在冷宫的另一个角落里,女子正悠悠转醒。
她躺在冰冷的青石地板上,刚一睁眼,便被一张巨大的血色图腾吓了一跳。
她猛地撑起身,待她再细细一看时,却发现那图画并不是紧贴在她脸前,而是在头顶的藻井上。
那图腾上画着繁杂的纹路,密密麻麻的,用血色墨迹作引,乍一看去时,就像用人的脉络所绘成的一张鬼脸。
孟姝倏地眯起眸子,这种感觉太熟悉了。
都不用多想,就知道她定是遭了影鬼毒手,又被它拉到了一个扶光看不到的空间里。
刚要警惕着打量起四周时,一道疾风忽地从背后打来,孟姝脖间青光一亮,与此同时,她身形如掠影般快速移动。
就在她离开原地的刹那,一道黑气凝结成强劲的鬼力,狠狠地拍向孟姝方才躺过的石板,灰尘荡起间,那石灰簌簌而落,被这鬼力震成齑粉。
胸口的心正怦怦跳着,孟姝神情凝重地看向那头。
若非她反应快,怕早就成为这鬼下亡魂了!
那端,有道黑色身影缓缓浮现。
它姿态诡异,以一种扭曲的姿势缠绕着,像人又像蛇,浑身散发着黑红色的光芒,在看不清它面容的位置,一张模糊的人脸轮廓上下浮动。
孟姝一眼就认出了那黑红光芒。
是影鬼,而且还是附着着梅花血印的恶鬼!
那影鬼看到她避开,好像极为兴奋,黑影颤动着浮掠,蛇尾般的尾翼轻轻晃起,延伸着朝她逼近。
孟姝神色一骇,抽出了腰间的银绣,就在那蛇尾即将缠上她脖颈的瞬间,孟姝眼疾手快地往自己掌间一划,嫣红血色破开血肉沽涌而出。
鲜血顺着银绣的刀刃滴落在地,孟姝咬紧牙关,鼓起勇气,狠狠抓住了那缠上她肩颈的蛇尾。
“滋——”
就在孟姝染着鲜血的手碰到影鬼的那一刹那,刺眼的青光自她手心迸发而出,那蛇尾般的黑影一下子缩了回去,带着声声低嚎。
好像真的有用!
孟姝心下一喜,可还不等她高兴多久,那影鬼忽地又动了。
这次的分身许是在怨气浓烈的冷宫,鬼力要比孟姝上次遇见的那只强劲很多。
被孟姝偷袭后,它上下窜动着,似在悲嚎着自己的伤口,继而,它又幽幽看过来。
那双没有眼珠的黑洞就这般静静地看着她,孟姝隐约察觉到影鬼面上缓缓露出的笑意。
那是一个狰狞而兴奋的笑,透露出狩猎者的疯狂。
怎么回事,它分明是怕自己的血的,可为何又好像被自己的血所吸引
孟姝垂眸,看向了掌心处那道已愈合的伤口。
还不等她细想,影鬼忽地又缠了上来。
这次它似乎有所防备,趁孟姝不备,直接用鬼力将她牵制住,禁锢着她,将其拽到自己身前。
那股腥臭味再次袭来,她感受到有一双粗糙而又黏腻的手竟然抚过她的脸,孟姝皱着眉,难耐地别过脸。
那双手缓缓捏住她,慢慢的没了动静。
就在孟姝以为它放过了自己时,忽地,胸口传来一阵扯力,那黑影将她紧紧裹挟在内,仿佛要将她的皮肉碾为烂泥,贪婪着嗅着她皮肤下透露出的血气。
“呜——”
窒息感自头腔灌入,孟姝面色苍白,头脑发沉,整个人既喘不上来气,又疼得发晕。
影鬼兴奋地盯着她,仿佛在欣赏着她痛苦的姿态,看着她逐渐扭曲的面容,开心地咧开嘴角。
渐渐地,女子因痛苦而皱起的五官慢慢舒展,她面容平静下来,双手无力地垂落在侧。
死了
影鬼僵硬地扭了扭脑袋,难掩雀跃地看向她,正要伸手撕裂她的皮肉,舔舐女子的鲜血时,眼前的人忽地睁开眸来。
那双眸子黝黑沉亮,带着上位者的威压,温柔平静的眉目被压低,隐约透露着冷飒,正冷冷地看向它。
仿佛被那一双眼睛吓到,影鬼瞬间撒了手,不可置信地往后晃了晃。
女子没有意料之中地砸落在地,她腾跃在半空,眸间青墨钿印轻闪,于静谧的幽室里泛着神圣的异光。
“影鬼。”她平静地开口,颔首看向它。
对面的鬼怪身形一晃,刚想逃走,却被一股天生的压迫感所钳制,不安地在原地颤动着。
它感受到了一种熟悉又陌生的,令人害怕的气息。
不过瞬息,眼前的女子就好似脱胎换骨,那双古渊般深不可测的眸子静静地望向它,带着一直可怕又平淡的杀气。
仿佛她天生为王。
第90章
殿内,女子衣摆随风而动,淡淡青芒萦绕在她身侧。
她浮跃于半空,淡淡地看着眼前的影鬼,深眸平静,带着杀气。
外头涌进的轻风吹起她的发梢,眼前碎发晃动间,一道棠花钿印于她眉眼生辉,灵力流淌而过,青墨色流光溢彩,仿佛蕴涵着一道神秘而强大的力量,让人不敢直视。
孟姝伸出手,掌心灵力凝结而出,她勾唇歪头一笑。
下一秒,一道青光自她手心晕开——
“嘭!”
与此同时,有强大的法力破开四周禁制,有道银芒破开空气飞闪而来,不留余力地打向影鬼,紧随其后的,还有一道黑色的身影。
几乎同一瞬间,影鬼的身体爆裂而开,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青芒不动声色地湮灭于银光中,孟姝无力地垂下手,神色苍白间,如残翼的枯碟,身体自空中坠落。
青年身形极快,于半空中掠出残影,绣着银色暗纹的黑色衣诀于空中翻飞,他牢牢地接住孟姝,平稳地抱她落下。
涌动的风意交织着他们的发,扶光垂眸,蹙眉看向了怀中女子紧闭的眼,无意中将她抱紧了些。
他抬眸,眼刀扫向影鬼分身消失的方向,银白长戟刺破怨气与黑烟中飞跃而出,流光绕过戟身神纹,翩若蛟龙般飞回扶光身侧。
扶光看着怀中的孟姝,他神情冰冷,眉目间的薄怒还未散去,秋水般的眼眸里晦暗不明,似有什么缓缓流动。
“孟姝,孟姝”
女子细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呼吸翕合间,眸子缓慢睁开,眼里带着迷茫。
“扶光”她看向身前的青年。
他将她抱在怀中,正关切地垂眸看她。
他们离得极近,她的素衣被压在他冷冽的黑袍下,彼此温热的呼吸缠绕着,仿佛鼻尖还萦绕着那淡淡的菩提清香。
孟姝回过神来,发现她的头靠在他的身上,心头忽地一跳,连忙直起身来,避开了些距离。
“你可有受伤”扶光对此浑然未觉,眉头轻轻蹙起。
孟姝摇了摇头,刚想说些什么时,下意识地看了看手心,心中一丝不安划过。
她刚刚不过破釜沉舟一试,没想到,对恶鬼起作用的真的是她的血,而不是羽袅契。
除此之外,她总觉得她遗忘了什么……
“影鬼呢?”她问道。
扶光收回蛟月,整了整衣袍。
“死了。”
见她微愣,扶光皱眉:“怎么了,可是还有不适”
“没有。”孟姝回过神来,抬起头笑着看他:“我真的没事。”
扶光看了她一眼,没多说,继而打量起四周来,目光于一方石板上停留。
孟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由得瞳孔微缩。
在那石板周围,以石板中心为轴,在四周画着孟姝看不懂的图案,乍一看去,倒像是个阵法。
在石板处,还钉着几个黑色锁拷,石缘处隐有残留的干涸血迹。
那是她方才躺过的地方。
孟姝想起什么,猛地抬头,指向头顶藻井:“你看,它们会不会是一体的”
在他们的正上方,血红图腾栩栩如生,仿佛一只瞎眼獠牙的怪物,四周以血线为引,密集地汇聚成为一副古怪的图画。
孟姝刚刚情急之下没太注意,如今细细一看,倒还真觉得那线法像极了人的血肉经脉。
“是祭杀阵。”
身旁的青年突然开口。
孟姝闻言微怔,“什么是祭杀阵”
扶光冷下神色:“祭杀阵在上古玄术记载中,又称为‘阴九绝阵’,其形看若倒悬的北斗七星,实为三魂七魄的镜像。”
“神族灵书阁中,藏有很多的古籍秘辛,其中亦包括记载着‘祭杀阵’的邪书。”
扶光道:“我曾听言,此阵最阴毒之处就是在于可以通过供奉祭品,以满足人心所愿。而在阵法的阵眼处,必有一尊人形青铜鼎,相传此物能颠倒阴阳律令,请阵者若有所求,便可把祭品放在青铜器里。”
孟姝听后,不由得恶心地皱了皱眉。
这么说来,此阵法就像是给这股阴邪的力量祭出贡品,然后以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孟姝大骇:“这不就是交易么!”
扶光点头:“就是交易。”
而且是违逆世间道法的邪恶交易。
他指了指藻井,那里血色浓烈,北斗七星的身影暗藏其中,红色墨线将它们交织缠绕,变成可怕而又瑟然的模样。
“将祭品放入阵法中心的青铜鼎处,阵纹便会渗出暗红色水珠,待阵成之时,方圆三里内的活物皆会避阵而走。”
“那时的阳气最弱,祭品之魂也会被逼出绕阵慢行,等脚步渐趋北斗罡步,踏满四十九圈时,这阵法便算是成型了。”
“可是这里,并没有青铜鼎啊”
按照扶光的说法,那这阵法中心,便应该是藻井下正对着的石板。
孟姝看去,那里亦有血色纹路,但除了四角的镣铐后,中间并没有青铜物件。
“祭品可以是世间万物,作为它的容器,青铜鼎自然也可以用别物替代。”
扶光凝眸:“此阵居然出现在冷宫里,想来定是宁宣帝做的古怪。”
可难就难在,他们并不知道宁宣帝用此阵来做什么,更不知道他的祭品和所求。
时辰渐晚,外头的凉风顺着破漏的窗纸吹入,昏黄的暮光暗下,殿门外的老旧宫灯于檐角闪着微光,忽明忽暗的光亮照到殿内,给那色泽鲜艳浓烈的藻井添上诡谲之色。
“那荷池底沉着这么多尸骨,宁宣帝在冷宫大肆杀人,且不说他目的何为,光是这动静,难道就没人发现?”
那池塘的尸骨有的已经是多年前的了,后宫人多眼杂,虽说他是皇帝,可后宫毕竟是妇人居所,权力多集中后妃处,这么多年来,他的行迹难道就没人发现
若不是那夜冬袅来给燕无瑶送药,无意中撞见了,这世上怕是没人知道他的恶行。
“你说的对。”漫长的沉默中,青年眸光忽地一闪。
“什么”孟姝没听清。
扶光看过来,嘴角勾起:“孟姝,你很聪明。”
宁宣帝作为君主,权力无双是不错。
可他的势力大多在朝堂,对于后宫,他或许并不是最关键的那个人。
想要鬼使神差地瞒下这么多命案,光靠他,在后宫布下如此大局实在是太难了。
所以,除他以外,宁宣帝在后宫中,还有帮手。
……
墙角兽耳八卦铜壶的刻漏在缓慢流动,宫墙下烛火慢摇,青烟于梵香中袅袅而升,八角琉璃宫灯的细碎光影,拉长了殿中人的身影。
女人跪坐在蒲团上,双眸微闭,绣着凤凰双翼的丝织罗绸铺洒在她膝下,锦罗堆起间,上头的玉绣纹路璀璨生辉,泛着莹莹碎光。
“吱吖——”
紧闭的殿门被推开,穿着暗绿色对襟宫服的女人走进,轻声合上了深褚色的雕花木门。
灯火爬上镂窗纹路,投下来人的斑驳身影。
崔姑姑缓步走到陈妙善的身侧,恭敬地垂首道:“娘娘,都准备好了。”
闻言,菩萨像前的女人缓缓睁开双眼。
盛满禅意的美目倒映出佛龛上浮掠的烛影,她无悲无喜,轻轻地点了点头,继而又闭上了眼眸。
得了示意,崔姑姑朝陈妙善行礼,随即走回门边,推开门缝,朝外头招了招手。
昏暗的月色下,有几人紧贴墙角,猫着腰,踩着碎步往这处快速走来。
崔姑姑推开门,示意他们小心些,将几个小太监领进门后,又谨慎地探了探头,见外面无人,这才放心地合上了门。
“动作轻慢些,放好了东西就赶紧出去,别打扰了娘娘祈诵。”
崔姑姑叮嘱着,一边带着他们往里走。
绕过屏风,昏黄的烛火里,半人高的菩萨尊像正静静地端坐在那,朦胧火影于它身上投下神圣的幽光。
几人不敢多看,轻步走到供桌前,将布袋中的东西掏出一一摆上,动作利落熟稔,连大气都不敢出。
他们这位皇后娘娘平日里宽宥有加,最是温和善良,看着无欲无求,独独对礼佛一事极为看重,他们在坤宁宫做事多年了,知道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放下东西后便轻声行礼告退。
崔姑姑目送着他们离开,刚要合上门时,眼前忽地落下一片黑影。
黑夜里,女子姣丽的面容倏然出现在眼前。
廊下灯光昏暗,隔着将合未合的门缝,她面容白皙,摇曳的烛火跳跃在她脸上,漂亮得形同鬼魅,崔姑姑吓了一跳,刚要出声尖叫,却被那人一掌打晕,无力地瘫软坠下。
门外“女鬼”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确保没有发出动静后,无声无息地拉着人一同进了殿内。
宫廊下,画着仕女簪花的美人宫灯于黑夜中泛着莹光,寂静长夜里,坤宁宫内的一扇殿门悄然关上。
天边云际星河浅浅,长明的微火于风中摇曳,一切静得好似什么也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