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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姝 扶望舒 23444 字 9天前

孟姝走近,看到了一个人影。

是崔九。

她一边收拾着楼璇兰的遗物,一边偷偷擦着眼泪。

未完全合上的廊边小窗渗入凉风,吹起了她宽大的宫服,腰间的白布悄然飘起,单薄的背影尤显孤独。

她并未注意到孟姝,收拾的动作细慢而轻柔,带着依依眷恋的不舍,似想故意磋磨些时间。

孟姝并不打算打扰她,崔九是跟在楼璇兰身边最久的人,与楼璇兰的感情,也当是最深厚的。

她正欲转身,弯腰叠着衣裳的姑姑却突然发现了她。

“孟姑娘?”

她唤道。

孟姝回头,淡淡一笑,朝她走去。

待走近屋内,她才发现,榻边矮桌上正端放着一本未看完的书。

书卷被人细心地折起一角,扉页被风吹起,展开的书卷字如泼墨,落在这空寂的寝殿,倒尤显悲凉。

崔九小心翼翼地将它收起来,精细地放好。

孟姝收回目光,看向崔九,女人神情恍惚,眼眸红得像是哭了许久。

下意识地,她想出声安慰,可话到嘴边,却什么都说不出,末了,只好道:“望姑姑节哀。”

崔九抬眸看了她一眼,极力地扯出一抹苦笑:“姑娘心善,娘娘生前多亏了姑娘诊疗,却未曾想,终究避不开这病祸。”

“姑姑也以为,娘娘是死于发病?”

崔九疑惑:“难道不是吗?”

孟姝却有些奇怪。

楼璇兰的解忧毒崔九也是知情的,若是死于病发,绝不可能是解忧所致,可崔九听到太医署这样的说辞非但没有怀疑,却还隐隐坚信……

孟姝问:“娘娘先前,可还患过其他顽疾?”

崔九闻言一怔,有些不自然地避开孟姝的目光。

察觉到此事或许还另有隐情,孟姝蹙眉:“崔姑姑,事关娘娘死因,还望你莫要瞒我。”

屋内沉默了一瞬。

过了半晌,崔九这才缓缓抬头。

原来楼璇兰在刚入宫不久后,就曾大病一场。

那时候,燕无瑶刚刚去世。

听到崔九的口中提到“惠妃”二字,孟姝眸光微闪,有复杂神色划过。

没想到,她们居然还有交集!

崔九说,燕无瑶死后数日,宫中隐约有闹鬼传言。

那时的楼璇兰刚从大漠来,性情单纯烂漫,最是听不得这些神鬼传言的时候,也不知道怎地,突地心血来潮,便壮着胆子,趁深夜里,偷偷拉崔九去冷宫外,想要一探究竟……

第77章

旁边躲着一个身穿鹅黄色宫服的女子,为图轻便,她今日连首饰都没带,仅用一根素钗拢起乌发,巴掌大的面容带着少女独有的俏丽怜人,乍一看,竟比月下芍药更为娇艳。

楼璇兰竖起食指,朝她“嘘”了一声,见禁卫远离,四下无人后,便蹑手蹑脚地拐进了红墙一角。

她早就打听过,这冷宫后有着一个小矮门,位置十分隐蔽,若非对方是宫内常年扫洒的老人,怕是无人知道。

崔九有些害怕,可楼璇兰已经走在前头,四下只剩自己,身旁静得出奇,只余细碎虫鸣于草间起伏,便也顾不得其他,连忙小心跟上。

“后来呢?”

见崔九突然停住不语,孟姝皱眉。

她摇了摇头,后来的事,她自己也不甚清楚。

那日的夜色十分昏暗,冷宫偏僻,又是皇宫禁地,里面住过不少女人,也疯过、死过不少女人,光是鬼邪传闻,便多得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崔九只是跟着楼璇兰走到冷宫外围,便觉得浑身寒冷,寒毛倒竖,整个人胆战心惊,连腿都站不稳。

至于楼璇兰……

崔九目光一暗,看向孟姝道:“那夜很怪。”

她们刚走进冷宫没多久,便听到了一阵磨牙的声音。

“磨牙?”孟姝挑眉。

崔九点了点头。

她因着害怕,一直不敢大口喘气,再加之四周冷寂,她听得十分真切。

崔九一直跟在楼璇兰身后,刚出大漠的王国公主身上满是恣意骄傲,自然是天不怕地不怕,她一路走着,一路将崔九护在身后,眼里满是好奇。

忽地,她们好像走到了一处池子旁,崔九闻到了一股潮湿的腐臭味,隐约像是青苔霉烂后的酵味,她下意识地想拉住身前的女子,可楼璇兰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忽地惊声一叫,拽着崔九转头就跑。

毫无疑问,她们的动静惊动了周边的禁卫。

但亏着楼璇兰知道那道偏门,二人这才赶在禁卫走进前跑了出去。

“所以,娘娘回来后就大病了一场?”孟姝低头沉思道。

崔九皱着眉,缓缓点头。

时间过去太久,那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没人知道那夜冷宫中,楼璇兰究竟看见了什么。

可后宫中向来有传言,冷宫不干净,里面常常闹鬼,说不定她们二人那夜,就是碰上了什么恶鬼邪祟,身上沾上了不该沾的……

崔九垂眸想着,孟姝却看穿了她的心思。

她倒不认为楼璇兰病倒会是因为撞鬼,若真是碰上了邪祟,那为何崔九没事,独独缠上楼璇兰一人?

只是那冷宫好生怪异。

一座荒凉的旧宫,里面大多是不幸的女子,宫里人将其视为“禁忌”也就罢了,居然守卫还如此森严,若非楼璇兰从旁人口中听来矮门一事,怕也进不去。

对了,矮门!

孟姝倏然抬眸,看向崔九:“娘娘可说过,是谁告诉她冷宫矮门所在的?”

崔九回神,对上了孟姝那双灵动锐利的眸子,怔然一愣。

眼前的人分明是个普通医女,既没有显赫的出身,说话语气也格外的轻柔缓和,待人处事大方得体,既不会争出风头,也很难让人生厌。

是以楼璇兰十分喜欢她,崔九对她也颇有好感。

可眼下谈话的短暂瞬间里,她好似变了一个人,目光温柔中带着几分凌厉,隐约让人心生压迫,不容拒绝。

“是惠妃……”崔九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改口道:“是燕氏先前宫里的婢子,想来应是伺候在外殿的小宫女,燕氏出事后并没有连累到她,她便继续在宫里做着些扫洒粗活,早些年便已到了年纪出宫了。”

从寝殿出来后,孟姝脑海里就一直浮现着这个名字。

“冬袅。”

崔九说,当年这个宫女,名唤冬袅。

揣着心思,孟姝慢慢走回了偏殿,刚到门口廊角,便见柳鹤眠提着两个大包袱蹲在门口,扶光正从后面走来。

见到孟姝,柳鹤眠刚压下的火气又“噌”地窜上来,跑到孟姝面前,忿忿不平道:“这宫里的人也太势利眼了!”

孟姝吓了一跳,见他这般模样,不由得朝后头的扶光投去目光,眼中带着疑惑。

“这是怎么了?”她看向了柳鹤眠手中的包袱。

一大一小。

小的那个孟姝很眼熟,正是她的行囊。

柳鹤眠气不打一处来,也顾不得身旁有太监走过,昂头便骂道:“他们也忒不是人了,贵妃娘娘不在就瞧不起我们,如今还要赶我们走,这昭华宫我还不稀罕住了呢!”

孟姝倒是听明白了,合着是楼璇兰身死,上头便要赶人。

她接过柳鹤眠手中的包袱,示意他消消气,随即朝扶光递去了眼神。

若非宁宣帝示意,底下的人又怎敢出口赶人?

她安抚柳鹤眠道:“走就走吧,这宫里规矩甚多,出去还能松快些。”

不过……

她好似想起什么,朝柳鹤眠道:“要我和扶光走还情有可原,可你又是为什么?”

她和扶光本就是借着为楼璇兰治病的借口进宫,如今楼璇兰薨了,他们的确没有理由再留下,可柳鹤眠却不应该。

宁宣帝张贴皇榜,招揽天下奇士进宫做法除祟,如今仪式未做,柳鹤眠应该留下才是。

柳鹤眠撇了撇嘴,“你们都走了,我一个人留在这还有什么意思……”

宁宣帝的确没有要他走,如今宫内法事还未做完,他的确还有用处。

“所以,”孟姝好似想到了什么,挑眉看他:“你是因为害怕,这才要跟我们走的?”

孟姝才不信他的鬼话。

柳鹤眠喜好享乐,宁宣帝偏信神鬼之术,将他奉为座上宾,待在宫里定有享不完的美酒珍肴,他怎会轻易答应离开?

见孟姝看穿了他的心思,柳鹤眠不好意思地“呵呵”一笑。

昭华宫刚死了人,他怎么可能还敢待在这?

更何况,不见得这宫里其他地方就干净!

柳鹤眠胆子不算大,反倒经常容易被吓。

扶光走近,冷笑着调侃他:“不是《易经》传人,大名鼎鼎的‘神算子’么?怎么,风水八卦之术看得,鬼怪倒害怕了?”

柳鹤眠心虚地瞥过了眼,嘴硬道:“扶光,我这不是害怕,是避爻。”

“这死者刚逝的地方,是会充满阴气的,会引来各众小鬼,还有阴差无常。”

他朝扶光和孟姝比画:“无常,黑白无常知不知道?”

孟姝、扶光:“……”

柳鹤眠见他们没反应,以为他们不曾了解,便昂起了高贵的头颅,接着道:“阴气与人身上的阳气相斥,在这待久了是会影响气运和寿数的。所以我不是害怕,我是怕影响了大家的气运,这样不好,不好。”

说着说着,柳鹤眠总觉得背后有鬼在盯着自己,阴恻恻地发寒。

可乍一回头,背后只有扶光,哪还有其他人。

孟姝有些忍俊不禁地瞧来,生出了故意逗逗他的心思。

“所以说,如果你现在身边站着的是鬼,你也不害怕喽?”

柳鹤眠浑身一抖,连忙看向了两侧。

待回过神来后,气鼓鼓地看向孟姝。

青天白日,哪有什么鬼!

“孟妹妹,你现在和扶光一样,说话真的很让人寒心!”

孟姝没忍住,顿时笑出声来,拽着包袱就外走,只留下柳鹤眠一个人在原地心碎。

扶光无奈地摇了摇头,也抬步往前走去。

见他们一个两个都走了,凉*风瑟瑟地灌进柳鹤眠的衣领,他心头一跳,头脑瞬间清明,连忙小跑跟上:“你们等等我呀!”

……

殿前的光影被拉长,宏伟檐瓦的奇珍异兽暗暗蛰伏于琉璃瓦上,淡淡暮色飘过天边,今日无阳,就连坤宁宫内也是一派空寂。

陈妙善喜佛,这些年来更是腥荤不沾,一心礼佛,坤宁宫虽是后宫主殿,却比其他宫殿更显素净。

青花缠枝香炉内,传来若有若无的梵香,软榻边的女子半阖着眼,有些愁容地揉了揉眉心,抬手间,云纹锻锦绸的白色里衣落下,露出了纤细皓腕上,那暗褐色的沉香珠串。

身旁的姑姑一边帮她更衣,一边轻声问道:“娘娘可要用膳?”

陈妙善闭着眼,摇了摇头。

今日累的慌,楼璇兰走得突然,宫里宫外皆需要安顿,昭华宫那边还等着她主持大局。

陈妙善轻叹一声,接过姑姑递来的茶水,“楼妹妹是个可怜人,年纪这般轻,居然就这样走了……”

说话间,她眉目隐有悲悯之色露出。

“娘娘切莫伤心,保重凤体才是。”姑姑替她卸下了白日里带的玉钗,重新换了一只木簪给她。

陈妙善喜素净,坤宁宫里里外外都秉持简朴之风,她自己亦是打扮简单,妆容朴素,若非场面需要,那些金贵头面从来不用。

因着楼璇兰的缘故,这段时日里宫内都要身穿素衣简服,身为皇后,陈妙善更得先做表率。

一想到这,她便头疼。

后宫人多,是非也不少。

楼璇兰一去,总有人落井下石。

今日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她的宫里便来来回回去了好一波人,一打听,竟全是妃子贵人们偷偷送来的礼物。

原因无他,陈妙善性子温和却又不失威严,将后宫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先前楼璇兰还在时,唯独跟陈妙善还算交好,如今她人一去,便有其他人想要争抢着上来讨好她,好占去楼璇兰的位置。

陈妙善摘下腕上的佛珠放手中把玩,有些疲惫地半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儿,有贴身宫女递上来东西。

陈妙善睁眼一看,是几根清香。

“时辰到了?”她问。

宫女点头,陈妙善颔首接过,于宫女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向外走去。

在她寝宫旁,陈妙善特地叫宫人给自己辟开了一间屋子。

绕过屏风,佛龛上传来淡淡的梵香,里头供奉着的,是一座半米高的观音像。

佛莲上,观音大士手掐符诀,静静垂眸,半阖着的眼眸带着普度众生的悲悯,慈眉善目下的神情看似无悲无喜,细细瞧去,却又在垂怜世人。

陈妙善一如既往地走到佛龛前,将手中的三根清香点燃,于像前的蒲团上缓缓跪下。

她双眸微闭,手上的香火青烟袅袅,一身素衣寡服的皇后神情虔诚,夜色透过未关的殿门渗入屋内,宫人们手中的八角玲珑盏映亮了她的身影。

片刻后,她抬起双手,将手中的香高举过额,静静地朝供上菩萨拜了三拜,继而起身,将香插入菩萨莲花座前的佛龛中。

安静的屋内,香火独自缥缈。

过了半晌,陈妙善垂着眸问道身边的宫女:“陛下回乾昭宫了吗?”

婢子点头:“禀娘娘,陛下又去了昭华宫,说是想再陪陪贵妃娘娘。”

陈妙善沉默着走出门外。

她站在宫廊外,深红色的高墙下,女人神情淡然得看不出情绪,宽大的玉色素袍披在她身上,更显得她出尘高雅,神圣似佛。

陈妙善静静地走着,今日无月,凉风吹起檐边宫灯一角,雕灯碧影起起伏伏,落在她的白玉裙摆上,给她的侧脸投下阴影。

“陛下是真的很怜惜楼妹妹。”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轻扯唇角,没头没尾地突然道。

后头跟着的宫人眉心一跳,闻言连忙低下了头。

陈妙善忽地停下脚步。

她站在廊前,手边是宫灯葳蕤下绚烂绽放的花圃,一旁的假山水榭清音泠泠,花样漂亮的鲤鱼正从中穿行。

昏黄的灯火拉长了檐下孤独的人影,陈妙善垂眸握住了手心的佛珠,轻轻转动间,思绪亦百转千回。

她的神情很复杂,晦暗的目光不似往常般柔和,只是她的半边脸隐匿在黑暗里,谁也看不见。

“你去告诉崔姑姑,昭华宫凡是伺候过贵妃的宫人,全都赏银百两,将身契还给他们,准许他们自由身。”

“从今以后,他们可以不用再困在宫里了。”

第78章

淅淅沥沥的雨声打湿了街上石板,百姓们步履加快,溅起的泥水洇湿了衣袍摆角,带着潮意的风意拂过,微凉的气息抚慰了赶路行人急躁的心。

快要入夏,气候渐渐热了起来。

白日里,京城的街头小巷全都笼着一层热气,如今雨下了起来,虽然不大,却带走了好一阵闷热,只余下丝丝清凉。

孟姝抬手撑开窗楣,凉意顺着雨丝渗进,“夜中明珠”的大字牌匾于雨幕中熠熠生辉,雨水将其洗刷得发亮。

屋内坐着一青年,正不徐不疾地品着手中热茶。

这是方才妙音姑娘送来的。

兜兜转转,他们又回到了初入京时住过的“夜中明珠”。

此客栈风雅清贵,闲杂人等并不多,虽银子贵了些,但胜在清净。

孟姝从窗边走回,于桌前座下,刚给自己倒了杯茶,还未入口,便听见一串敲门声,随即一个年轻男子狼狈入内。

他的蓝色布袍被雨水沾湿,脚下的皂靴更是惨不忍睹,唯独他怀里的布包干净,一直被他小心护着。

扶光和孟姝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去。

孟姝一愣:“你没带伞?”

柳鹤眠掸了掸身上的雨珠,顾不得接话,拿起桌上的茶杯猛地一倒,仰头喝尽。

“诶……”孟姝刚想提醒他烫,就见年轻人瞬间放下手中的瓷杯,面红耳赤地哈着气。

扶光无奈地摇头。

孟姝将自己手中的茶水递给他,“这杯凉了,你先喝吧。”

柳鹤眠好不容易缓过来,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孟妹妹,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今日初十,宁宣帝召他进宫,本以为是要如约做法事,柳鹤眠准备了一箩筐,头夜眼都要熬青了,还在心惊胆战地查阅书籍,生怕自己露馅。

未曾想,今日刚一到宫里,宁宣帝便派了身边的高邱茂告诉他,陛下改了日子,今日让他进宫只是为了商量后续的法事事宜。

“改了日子?”孟姝问。

“对啊,前段时间贵妃出事,如今丧期刚过,宁宣帝觉得不是时候,便与我商议改换廿二。”

那便还有十日左右。

孟姝心想也是,贵妃身死,宫内出了大事,前些日子连京城的夜市也禁了,说是丧期间不得舞乐,这些天来“夜中明珠”的生意也不甚好,楼下厅中的人都少了不少。

“那今日落雨,宫中竟没人送你?”

看他形容狼狈的模样,孟姝不由得眉心一蹙,拿了块帕子递给他。

柳鹤眠摇头:“宫里人最会审时度势,宁宣帝也顾不上我这等小角色,送出门的公公见我面生,连正眼都不瞧我,又怎会送我回来?”

柳鹤眠此话倒是不假。

楼璇兰还在时,将他们奉为座上宾,如今楼璇兰走了,他们身份举重若轻,宫里人自然不会将他们当回事。

见柳鹤眠喝完了杯中的茶,孟姝又给他倒了一盏,放旁边凉着。

“那我今日叫你帮忙的事,可有眉目?”

先前从宫里出来的时候,她从崔九那得到了关于“冬袅”的线索,便托柳鹤眠在进宫时帮她打探打探,看看有没有知道这位宫女的下落。

她和扶光已出宫,再难进去,可柳鹤眠不同,他还有大小法事要办,时不时便会进宫,因此也只能让柳鹤眠注意着里面的动静。

说到这个,柳鹤眠倒是故弄玄虚地挑了挑眉:“放心吧孟妹妹,我说了,包在我身上的!”

见他这模样,便是有收获了?

孟姝与扶光相视一眼,笑道:“那还请柳大师与我细细道来。”

柳鹤眠能说会道,八面玲珑,先前在昭华宫时,便与宫人们打成一片,还有小太监常常借着“赏月”之机,邀他同去吃酒,因此打探消息对他来说,再简单不过。

柳鹤眠将杯里的茶水一饮而尽,想起了那小太监与他说的。

冬袅是被买进宫的,算是宫里的老人,早些年一直在掖庭做着些扫洒粗活,后来宁宣帝登基,充盈后宫,她便被派到明芷宫当差,因生得丑陋,脖上有道乌纹,不能去前殿当差,便只能做些浆洗活计,算不上什么跟前人物。

可没想到,后来燕无瑶失去圣宠,被打去冷宫,而明芷宫的宫人也在一夜之间被发配,死的死、散的散,独独冬袅命大,因着面容丑陋,大家避之不及,不甚有人愿意注意她,便被留了下来,领了宫里夜中的扫洒差事。

“那她现下人在何处?”孟姝蹙眉。

柳鹤眠有些想了想,有些为难地开口:“那太监说,她早年间便拿了身契出宫了,至于去向……也没人会关心一个普通的宫女。”

谈及冬袅,还是因为她那丑陋的乌纹才引得宫人留下印象。

扶光想了想,看向柳鹤眠:“那可打听到,她原是哪里人士,又或者提过什么亲人?”

说起这个,柳鹤眠眸光一亮,仿佛想起什么,有些激动。

“对了,他们还说冬袅常常提起窦家坡的甜糕,想来应是那的人!”

窦家坡……

孟姝把玩着手中的银绣,垂眸想了想,随即看向扶光:“看来,我们明日得去窦家坡看看了。”

无论冬袅是否在那,孟姝猜想,她或许是当年燕无瑶一案的知情者,这样一条重要的线索,他们需得把握。

“扶光,孟妹妹,你们能不能也把我带上呀?”

孟姝一扭头,却发现柳鹤眠在看她,眼里亮晶晶的,满是雀跃。

她微怔,想了想,斟酌着开口:“你就不好奇我们在查些什么?”

柳鹤眠日日与他们待在一处,孟姝与扶光虽没刻意避着他,却也没告诉他太多,但柳鹤眠却从不曾过问。

扶光也抬眸看过来。

柳鹤眠一愣,下意识道:“不管在查什么,你们都是朋友呀。”

他不是没有好奇过,孟姝和扶光一天到晚神神秘秘的,有时还谈论着一些他听不懂的话。

这两人气度不凡,尤其是扶光,他淡漠疏离得不似凡人,让人感觉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看似冷心冷情,对任何事都平和随意,实则好像与他人之间隔着一道摸不清的屏障,仿佛与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但柳鹤眠并不会多问。

因为在他看来,他们在做什么并不重要。

他们善良,大义,最重要的是对自己很好。

别看扶光一副嘴毒心冷的模样,却面冷心热,会在剑拔弩张的时刻站在他身前,默默护他周全。

而孟姝便更不用说了。

自那夜上巳游船后,他便真真切切地认识到这位“奇女子”的不同之处。

柳鹤眠一向看人很准,他平时虽看起来吊儿郎当,对谁都可以“一见如故”的模样,但他的朋友并不多,一路走来也只凭心意做事,而孟姝和扶光,便是他这一路以来最想交的朋友!

更何况……

不知想到了什么,年轻人垂下的眸子一暗。

除了孟姝和扶光,他并未碰见像他们这么好的人,愿意相信他,包容他。

许是察觉到他的情绪有一瞬的变化,孟姝下意识觉得,或许眼前看似没心没肺的年轻人,也有自己的烦恼。

细雨倾洒的京城下,乌色漫过云边,薄云遮掩城门,雨滴捶打在窗楣上的沙沙声落入屋内,孟姝有些犹豫地看向扶光。

年轻人那炽热又真诚的眼神,看得她有些为难。

并非是她想刻意瞒着柳鹤眠。

他说的对,他们是朋友,朋友之间不该有隐瞒,但恶鬼之事事关重大,贸然多言怕是会给他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扶光察觉到她的目光,也读懂了她的意思。

青年人垂眸把玩着手里轻巧的茶盏,似在思索什么,过了半晌,微不可见地轻轻点头。

孟姝却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她面色轻松起来,戳了戳柳鹤眠:“这样吧,最近事多,有些东西又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说清的。”

“等眼下事必后,有些结果自然浮出水面,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柳鹤眠懂了她意思,灿烂一笑,“那窦家坡,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去吗?”

“这……”

孟姝有些犹豫,让他知情和让他参与,那可是两码事。

扶光静静地看着,倏然开了口:“孟姝,你和他一起去吧,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我们兵分两路,我去宫内看看。”

孟姝一愣,旋即回过神来,了然他的意思,有些担心地点了点头:“你小心些。”

柳鹤眠却很开心。

孟姝和扶光愿意带着他了,这可是格外难得的机会,意味着他们真的成为了可以相伴而行的朋友,虽然他们并不承认。

听孟姝说他们去的地方向来都会有危险,而窦家坡情况未知,更要提防,恰巧扶光不在,让他明日千万跟紧了她,不要乱跑。

柳鹤眠很认真地记在心里,明明胆子不大,却格外觉得兴奋,那种感觉像极了三年前的那一夜。

临睡前,柳鹤眠屋里的灯还点着。

他从自己随行的布包里翻了又翻,掏出先前为了混进宫而准备的空符纸,拿起朱砂笔,对着面前的古籍,卧在床边写写画画。

夜色渐深,楼内一片安静。

夜灯下“悬梁刺股”的年轻人举起手中的符纸,满意地点了点头。

跃出窗纸的昏黄的灯火一灭,黑暗中,他躺在床上双手合十,暗中祈愿。

希望明日一切顺利。

第79章

京城人多,街边的车马过了一辆又一辆。

孟姝和柳鹤眠随意找了个早餐铺子坐下,身边不断涌上的米面香味激得人饥肠辘辘。

待温汤入肚后,整个人都舒畅起来。

两人顺着小街一路慢行,窦家坡距离京城不远,是京郊的一处乡野,出了城门左拐,沿着土坡路再走一段便到。

窦家坡地如其名,地处一片山坡旁,周围有十几户人家,地方不大,却自然而然形成了一片小村落。

因着与京城毗邻的原因,这里蜗居着许多入城谋生的平人,角落里更是不乏有乞丐蜷缩。

孟姝和柳鹤眠穿着都很简单,因此走在窦家坡内并不算违和。

这里的人们日子过得清贫却不单调,因着地方小,邻里乡居关系都很好,他们这一路走来便见到许多妇女一边在屋外洗着衣服,一边与旁边的人打趣。

窦家坡内来来往往的人并不少,大多是要入京赶工的,大家都在忙着各自手里的事,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到孟姝和柳鹤眠。

“大娘。”柳鹤眠笑着走向一家屋舍,柴栏内,一个围着粗布围裙的妇人正在撒料喂鸡,听到有人唤她,抬头顺着声音看过来。

“托您打听个事,您可知道冬袅住哪?”

眼前的年轻人生得眉清目秀,一双明亮的黑眸笑眼弯弯,神情肆意而洒脱,说话时,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谈吐风趣,处处带着亲近之感,让人生不出厌来。

大娘想了想,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疑惑中带着防备:“你找冬袅?”

孟姝站在柳鹤眠后头,闻言眉梢微扬。

看样子,冬袅就是在这不错了。

柳鹤眠听着有戏,眸光一转,笑容灿烂间,还带上了几分羞赧,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

“我娘先前曾在宫里做工,与冬袅姐姐有些故交,如今我娘已故去,唯一的心愿便是让我早日成家,叮嘱我要来窦家坡寻姐姐……”

后面的话他未说完,可其意味不言而喻。

孟姝听得一愣一愣的,再回神时,眼前的大娘却已经深信不疑。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柳鹤眠。

好一个俊秀敞亮的年轻人,穿着虽简朴了些,可不难看出底子不错,多半是城郡来的,谈吐幽默有条理,看着不像个笨的,眼光竟比村头李二狗还差,怎得瞧上了冬袅那姑娘?

大娘皱了皱眉,眼里有些同情。

百姓淳朴,面上神情更是藏不住,柳鹤眠却熟视无睹,故意装傻充愣,热情地凑上前:“好大姐,您便告诉我吧,我特地远路而来,光鞋就走破了两只,还望您知无不言。”

村落里的大娘最是八卦,方才的疑惑早已抛诸脑后,见柳鹤眠言辞恳切,处处流露真情,也不免心软下来。

“你真是冬袅相好?”她探头问道。

孟姝也看了过来。

柳鹤眠脸不红心不跳地点了点头,目光霎时深情垂下:“我自是不会拿这等事情说笑。”

也是。

冬袅那姑娘,乡里男子都不想与她扯上关系,又怎会有人拿这事唬她。

大娘语气软了下来,调侃地睨了一眼柳鹤眠,笑道:“看不出来啊,冬袅还有这等好福气。”

她将沾着饲食的手在腰间围布上擦了擦,指着屋舍后那条小路道:“你沿着这路往下走,然后左拐,便会看到榕树下有一间草屋,那便是冬袅的住处。”

柳鹤眠与孟姝相视一眼,拱手道谢后,便顺着大娘所指的那条小路走下去。

自他们问话时身边就有人暗暗瞧着,这里的屋舍贴得近,邻居的人左一耳右一耳的,隐隐约约听了个大概。

见他们一走,连忙好奇地凑上前围成一团,“方才那两人是来找冬袅的?”

一个妇人杵了杵说话的人:“你没听见啊,那个男子多半是相好!”

“莫不是唬人的吧,”有人质疑:“还有人能瞧得上冬袅?”

“康家姐,你可别让人骗了。”

方才同柳鹤眠讲话的那大娘双手叉腰,有些得意地昂了昂头:“行了行了,都散了,别人的事有什么好嚼舌根的,都不许乱说呀。”

见打听不到什么消息,其他人有些不服气,“叫我们别乱说,平日就数你嘴最快!”

康大娘却不理他们,端起盛着鸡食的盆就往里走,一边偷笑地暗暗想着。

她会被骗?怎么可能!

……

窦家坡村子不大,小路却不少。

眼前的土路弯曲而绵长,若非那大娘指路,孟姝和柳鹤眠怕是天黑了都找不到冬袅所在。

草莽小路静悄悄的,脚边的杂草不过半指高,昨日所积的雨水还未干完,土上带着泥泞,前头荒凉又静谧。

与方才的群居屋舍不同,眼前的路径荒无人烟,杂草横陈,像是鲜少有人踏足,竟连条像样的小道都没有,孟姝和柳鹤眠只能小心翼翼地踏草而过,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贱起一脚泥水。

大娘说的榕树到了。

孟姝抬头,四周除了树下的一方茅草小院,再无其他。

她回头叮嘱柳鹤眠:“跟紧我,小心些。”

柳鹤眠也收起笑脸,认真起来,严肃地点了点头。

草舍简陋,不过方寸大的地方,外头用木篱围成一方小院,院前种着些菜,还有几只瘦弱的小鸡踱步啄食。

门前的榕树茂盛壮大,看上去已有些年头。

今日无阳,榕树宽大的树荫蒙蔽去了天光,给本就昏暗的小院留下了一片阴影,风拂过茂密的枝叶,簌簌落下声响,荡起的青叶落在屋门前,孟姝推开没合上的围篱门,敲响了紧闭的屋门。

“谁啊?”

里面传来一道女声,紧接着,一个女子推开门。

她年纪看起来不大,约莫三十岁左右,长发用蓝色碎花布挽住,洗的发白的粗布衣裳穿在她身上,将她的神情衬得更为憔悴。

春雨已下到最后,彼时天已渐热,人们大多换上了轻简凉爽的衣裳,可她却不同,从脖子到脚,无一例外包裹得严严实实。

推开门,见是两个素不相识的面容,女子的眼神有些怯生生的,带着警惕地打量,犹豫着开口道:“你们……是谁?”

孟姝朝她善意一笑,温声道:“可是冬袅姑娘?”

女子一愣,有些不知所措地错开目光,作势便要合上门。

“诶……”柳鹤眠眼疾手快地拦住。

“你们,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她有些慌了,推搡着门,见个年轻男子拦在门口,难免害怕,手上的力道下意识地加大。

可她力气再怎么大也比不过柳鹤眠,他只用一边手,便抵住了将合未合的门。

柴木门在他们的僵持下发出“吱呀——”的声响,听上去摇摇欲坠。

孟姝给柳鹤眠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放下手,一边朝冬袅轻声道:“姑娘莫害怕,我们并非坏人,冒昧上门只为向姑娘求些答案。”

眼前的女子生得漂亮,巴掌大的白皙小脸上,一双清亮的眸子带着笑意,说话温和,气质舒淡如云,清雅胜莲,一颦一笑间满是灵气。

冬袅愣了愣,许是孟姝看上去实在让人难以生厌,她不自在地垂下眸,有些紧张地揪了揪衣角。

“我不认识你们,你们能来找我求什么答案……”

孟姝与柳鹤眠相视一眼,察觉她语气有些松动,孟姝想了想,开口道:“若我们是因燕姑娘一事登门呢?”

燕姑娘……

冬袅倏地抬眸,在听到这几个字时,她眼里的胆怯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有些倔强的冷意。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方圆十里除了曾经的镇国将军府,还有哪家哪户姓燕?

冬袅不再看他们,作势就要闭门谢客。

“冬袅姑娘!”

孟姝突然唤住她:“你难道就不想为燕姑娘报仇吗?”

气氛霎时凝固下来,四周顿时变得寂静无声。

柳鹤眠看向门后的女子,她神情陡然一变,虽然极力掩饰,可她扶着门沿的手用力攥紧,情不自禁地颤抖着,紧紧咬住的唇角发白,渗出一丝血意。

柳鹤眠有些于心不忍地想提醒她,可还未等他开口,冬袅却突然松了手,转身朝屋内走去。

“进来吧。”

孟姝颔首,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见状,柳鹤眠连忙跟上,还细致地闭上了门。

孟姝下意识地看向四周,这间茅舍的贫苦是她第一次见。

拥挤的屋内甚至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屋顶仅用茅草和破瓦压着,昨日落了雨,屋内有些潮湿,渗入的雨水顺着坑洼的石壁流进屋中,被人用一铁盆在地上接住。

“滴答,滴答——”

还有余下的水珠掉到盆沿发出声响。

孟姝简单看了看,发现这屋子里竟连一件像样的物件都没有,逼仄的墙角内用几块木石搭成了简易的床,上头铺着发白的麻布,孟姝觉得有些眼熟,发现和冬袅身上的料子如出一辙。

屋内仅有一只缺了腿的矮桌,和两张破木杌子,其中一张放着杂物,冬袅正站在豁腿的桌前为他们倒水。

水碗是破的,上头“伤痕累累”,有着深浅不一的口子。

冬袅见他们站着,将破凳上的杂物收拾好放在床上,腾出的杌子被女子精心擦拭后,细心地摆在桌前,示意他们过来坐。

柳鹤眠自踏进屋里后,便一直感觉浑身不自在,那股潮湿的霉味从墙垣冒出,争先恐后地涌进他的鼻腔里,惹得他不适地皱了皱眉。

就在年轻人踟蹰间,孟姝已经泰然自若地于桌前落座。

柳鹤眠见了,也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刚一坐下,屁股下的杌子一歪,坡了腿的木凳很难平衡,险些将他掀翻在地。

好不容易稳住,柳鹤眠有些尴尬地擦了擦额头的汗,若无其事地打量四周,便见冬袅将倒好的水递给他们。

他愣笑着接过,忙活了一早上,正巧感到口渴,正要喝下时,却发现手里的水碗破了一半,以一种扭曲又滑稽的形状被他拿在手里,破损的边缘泛着乌青,尖锐地凸起,一时间,柳鹤眠竟有些难以下口。

他想转头看看孟姝,却发现女子已经淡然地捧起水碗,拿在手心里转了转,找到稍微光滑的一边,抬头喝下。

柳鹤眠:“……”

许是察觉到他的不自在,冬袅有些奇怪地看向他:“公子不喝吗?”

柳鹤眠僵住,边赔笑边摆手道:“不了,不了,我不渴……”

屋里逼仄,就连豁腿的杌子也只有两个,冬袅让孟姝和柳鹤眠坐下,自己则坐在床边。

知道冬袅定有满腹疑虑要问,孟姝也不急,静静地喝着水,等着她开口。

果不其然,女子几次三番唇角翕合,许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终于开口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怎么会找到我?”

孟姝放下水碗,抬头看她。

其实冬袅生得并不丑,五官端正,肤色虽黝黑了些,可眼眸却很亮。

她似乎有些怕人,孟姝算过,她十岁左右被买入宫中,辗转多年,如今也不过三十岁,可她看起来,却像个未及笄的女子般,眼里带着生怯,如同受惊的小鹿,处处小心翼翼,不敢正眼看人。

她亦很瘦弱矮小,站起来时不过到孟姝胸口,整个人缩在宽大的衣袍内,粗布麻衣遮住了她身上的皮肤,只余头脸露在外面。

“我有幸,曾在宫里待过。”孟姝平静地看着她。

方才推门时,见到面前的女子,她曾有过一瞬间的怀疑。

怀疑是不是自己想错了。如此瘦弱胆小的女子,怎么会故意向楼璇兰透露偏门位置,好将人引到冷宫中。

孟姝来时曾与扶光商议过,此人的目的并不难猜。

她多半是为了燕无瑶。

燕无瑶被宁宣帝打入冷宫,继而病死于内,就如同他们猜想的一样,燕无瑶的死因或许与燕家有关,但是作为帝王,若是想要削弱镇国大将军燕凛的势力,宁宣帝有千百种办法,而不是将燕无瑶直接杀害,这样反倒会激起燕凛怒意。

所以在这之后,燕无瑶的死一定还隐藏着什么,只是他们现在并未发现。

而冬袅线索的出现,却给他们找到了一个新的方向。

冬袅千方百计引人去冷宫,只怕是她知道燕无瑶的死因有古怪,因此想要引人去发现什么。

而她不过区区一介小宫女,势单力薄,根本不可能改变什么,于是她便碰上了楼璇兰。

和亲公主,初来乍到的圣前红人。

这样的身份,才足以撼动些什么。

可这些话,孟姝并不打算直接与冬袅说出。

她看着坐在床沿边的女子,面对她时,连头都不敢抬,哪怕心带提防,却连拒绝他们的勇气都没有。

这样的冬袅,究竟是不是当年透露矮门所在之人?

听孟姝说她曾在宫里待过,冬袅倏然抬起头,“那你,是不是听说过什么,否则又怎会找上我?”

“你想我听说过什么?”孟姝笑问。

冬袅愣住了,她双手有些不安地绞着,心乱如麻。

“冬袅姑娘,”孟姝忽地看向她,言辞带上了几分严肃:“你是不是曾向楼贵妃透露过冷宫矮门所在?”

她果然知道些什么。

冬袅的眸子极快地眨掠着,轻轻蹙起的眉间带着犹豫。

可孟姝并不出声催促,似在等她,等她放下自己的心防。

“滴答,滴答——”

未干的雨水依旧从屋顶滴落着。

过了半晌,冬袅终于点了头。

她的眼眶有些红,指尖紧紧掐入手心,似在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哭腔:“是我。”

心里的猜测被证实,孟姝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柳鹤眠一手托腮,皱着眉认真地瞧着她们,仿佛读懂了些什么。

“那你可否告诉我,你所知晓的故事?”

孟姝温柔地牵起她的手,明亮的眸子里满是真诚,弯唇看向她。

不知为何,眼前的少女总有一股子魔力。

让人莫名地信任她。

冬袅口中的故事,是孟姝从来没听过的另一种视角。

与先前楼璇兰口中的燕无瑶不同。

她没有外人所想象的那般得宠,却比外人所知道的更要可怜。

镇国大将军燕凛老来得女,燕夫人难产而死,燕无瑶身为将军府独女,自小便与燕凛相依为命。

燕凛常年征战,很难顾及燕无瑶,可她从小便听话懂事,起初燕凛离家前她还会哭闹,缠着要让燕凛带上她。

“爹,你为什么不让我一起去!”

每当这个时候,燕凛都会温柔地揉揉她的脑袋,俯下身对她说:“阿爹要去守护我们的家了,等阿瑶长大,成为能独当一面的大姑娘,阿爹再让你去好不好?”

小无瑶却并不明白:“我们家就在这,阿爹为什么要去外面呢?”

燕凛笑:“在这座宅子外,还有一个更大的家在等着阿爹,其中还有很多像阿瑶这样的孩子,他们都等着阿爹保护呢。”

小无瑶听了,眼睛一亮,挥了挥小拳头:“那等我长大了,我要当阿爹说的女将军,和阿爹一起守护我们的家!”

从那以后,每次燕凛出征,燕无瑶都不再哭闹。

她会早早地起床陪燕凛用完早膳,然后搬着小板凳坐在府前,看着战马上威风凛凛的将军背影,冲他挥手:“阿爹,早点回家!”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燕无瑶终于出落成娉婷玉立的大姑娘,可还不等她实现儿时抱负,成为英姿飒爽的女将军,却被宁宣帝一道圣旨,召进了皇宫。

彼时的宁宣帝刚登基不久,急需臣子固权,而他却在这个节骨眼上扩充后宫,其意味不言而喻。

起初燕凛是不答应的。

他戎马半生,膝下只有独女与他相伴,燕无瑶是他的掌上明珠,他深知后宫是个怎样的地方,宁宣帝身为一国之君,身边会有很多个女人,燕无瑶若入宫,无疑是飞蛾扑火。

他不愿让女儿受此委屈。

可他背后还有着无数的将士。

他领的是皇帝的兵,护的是江山百姓,若是执意抗旨不遵,莫说连累*燕家上下,怕是连手下将士也不能幸免。

就在燕凛左右为难之时,燕无瑶却站出来了。

她接下圣旨,直言愿意进宫为妃。

那日宫里的红绸织锦系了一路,漫天锣鼓随风而起,金鸾花轿中,女子身着朱红色缕金缠莲嫁衣,头顶金累丝衔珠鸾冠,艳红盖头下,分明面若芙蓉,娇艳可人,可眉目间却有化不开的郁色。

燕无瑶就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里,在皇恩浩荡的驾撵仪仗下,被风风光光地迎进了宫。

宁宣帝对燕家很是重视,虽只封燕无瑶妃位,却亲自为她赐封号为“惠”,入主明芷宫,吉日规格堪比贵妃仪仗。

彼时的宫内后妃并不多,除了宁宣帝的结发妻陈皇后,便只有三个贵人,燕无瑶一来,无疑成为了众矢之的。

她身份尊贵,不仅出身将军府,而且位分为妃,入宫不过几日,宁宣帝便让她帮着陈妙善协理六宫。

众人对燕无瑶的“风光”心知肚明,无疑是宁宣帝想借将军府的势力,为自己扫除异己。

就在大家都以为燕无瑶的受宠只是昙花一现时,未料到宁宣帝竟对她越来越好。

随着后宫的充盈,妃子渐渐多了起来,可若问到圣上的“心尖宠”,那便只有惠妃一个,连皇后都要排在后头。

燕无瑶也觉得宁宣帝对她很好。

他长相英俊,高大威猛,虽身为一国之君,万人之上,却肯放下身段哄着自己,相处久了,燕无瑶难免动心。

宫里的日子一天天过去,这天内务府突然来人,说是宫里刚采买进一批新人,让明芷宫先捡几个伶俐的去。

燕无瑶便在一群人中,挑中了面相不算好看,甚至因为颈间乌纹,有些丑陋的冬袅。

冬袅进宫后便被派去了最苦最累的掖庭,那里住着很多官女子,她们位分不高,脾气却大,再加之位置偏僻,脏活事多,因此底下的宫人也很不好过。

冬袅却万万没能想到,自己会被挑进明芷宫。

因为不管遇上什么事,她永远是被剩下的那个。

进了明芷宫,虽还是做着日复一日的浆洗活计,日子不算轻松,可冬袅却无比知足。

这里比掖庭好过活太多了,头上贵人得宠,她们这些做下人的也跟着沾光,平日里吃的用的,不知比先前好了多少倍。

最重要的是,燕无瑶很好相处。

有一次她不小心洗坏了燕无瑶的一件云锦纱,本以为会被罚出明芷宫时,却不曾想,燕无瑶并没有怪罪她。

宽大敞亮的宫殿内,飘飘升起的熏香拂过四周的雕梁画栋,白玉鸾座上,藕荷色宫装的女人神情温和,艳丽却不媚俗的眉眼带着柔意,温柔地看向她:“吓坏了吧?”

底下的宫女正匍匐在地,额头叩得发响。

燕无瑶朝身边的姑姑使了个眼色,差人将她扶起。

待冬袅抬起头,燕无瑶看清了她的样子,一眼就认出了她。

“原来是你……”

冬袅以为是自己脖间的乌纹吓到了燕无瑶,慌忙地抬手捂上,轻轻颤栗道:“娘娘恕罪,奴婢……奴婢不是故意污了娘娘的眼睛的。”

她的眼睛因害怕而憋得通红,怯生生的黑眸里闪烁着泪花,慌张而无措地捂住自己的脖子。

燕无瑶一愣,抬手解释道:“你别急,我不会把你怎样。

她眼神温和地看向她:“你怎能这般看低自己?”

待冬袅回过神来时,高座上的华服女子却已经走到了她的身边。

女人柔荑般滑嫩细腻的手扶起她,浅笑着拉过她的手,笑容温和善意,亲切得仿佛她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妃,而是相伴长大的邻家阿姊。

“你的胎记很不一样,是个特别的礼物。”

没有意料中的质问与责备,冬袅怔然抬眸,眼前的女子正温柔地注视着她,这是冬袅第一次听到有人这般对她说话。

她无父无母,是个流浪乞儿,蜗居窦家坡,后来恰巧宫中采买宫女,张贴告示,冬袅为了一口饱饭,这才忐忑一试。

她面容丑陋,本应落选。

但冬袅伶俐,做事老实利落,不怕苦累,采买的嬷嬷便高抬贵手,让她领了掖庭洒扫的差事。

一路走来,人人见及她的乌纹没有不嫌弃,唯恐避之不及,可燕无瑶却不同。

她并不恶嫌,反而会宽慰她,笑着拉过她的手告诉她:“这是父母给你的礼物,是别人所没有的。”

简陋茅舍内的草瓦被风声吹得沙沙而动,水滴砸到地面上溅起泥坑,冬袅所盛水的小盆已接满,溢出的水慢慢涌上来。

冬袅擦了擦眼角的泪花,起身将水盆端起,开门倒去,末了又合上门,将其重新放回漏瓦底下。

“滴答,滴答——”

水滴声打破了屋内的宁静。

柳鹤眠久久未从冬袅的话中回过神来,再一抬头,他的眼神染上些许悲悯。

他看向孟姝,正欲说些什么时,却发现女子正在垂眸思索什么。

豁了口的水碗仍捧在她手上,她轻轻摩挲着,一言不发。

冬袅重新坐回床榻边,有些局促地看着她。

孟姝感受到她的目光,笑了笑,轻声道:“然后呢,燕无瑶又发生了什么?”

燕无瑶是第一个给予冬袅温暖的人,这个看似高高在上的女子有着柔软的心肠,她的结局本不该是这样。

后面一定还发生了什么。

冬袅眼眶更红了些,有些不忍的开口。

孟姝的猜测并没有错。

人人都觉得燕无瑶备受皇恩,宠冠六宫,起初冬袅也是这么觉得的。

直到那一夜,她给寝殿送衣裳,却意外听见了燕无瑶和宁宣帝的争吵。

“不可能,陛下,我阿爹绝不可能谋反!”

透过窗影,她看见一位身着槿紫色掐花软烟罗宫裙的女人正跪在地上,拉扯着宁宣帝的衣摆。

那是燕无瑶。

冬袅从来没有见过她这般模样,燕无瑶向来是耀眼又柔和的。

而此刻,她哭花了精致的妆容,眼眶通红,精心簪起的发髻散开,青丝微乱地拂在她的面上。

她拽着宁宣帝的龙袍,哭喊道:“陛下,求您高抬贵手,放过燕家吧,就算是看在我们这些年的情分……”

她话音未落,却被宁宣帝一掌甩开。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她,面上带着几分不忍,钳住她的下巴,逼她抬头:“惠妃,并非是朕无情,可此事事关社稷根本,你让朕如何高抬贵手?”

他从未如此生疏地唤过自己,也从未唤过她的封号。

冷冰冰的“惠妃”二字一出,燕无瑶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

“陛下,”她攥紧衣摆,泪水划过她漂亮无暇的面容,滴落在宁宣帝的手心,“你我同床共枕数载,怎会不知我的为人?阿爹为国征战多年,立下汗马功劳,你分明知晓他绝非谋逆之辈……”

渐渐地,燕无瑶的声音弱了下来。

满室金玉华光下,男人身形高大,面色冰冷,不管她如何哭着求着,他的眸色都未有一丝的触动。

燕无瑶忽感从心底涌上一阵无力,她瘫软在地,任由泪水砸在光滑的白玉砖上,身旁宫灯葳蕤,于地上撒下斑驳乌影。

殿内的寂静如同一根勒紧的线,不知何时便会崩断,宁宣帝和燕无瑶一高一低,两人谁都没说话。

过了半晌,女子因哭喊有些嘶哑的嗓音低低而出,她抬头看着这个,曾与她恩爱无比的男人,自嘲道:“陛下,你告诉我,要我怎么做才能放过我燕家……”

冬袅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想起了那夜明芷宫内的冷寂,耳旁再次回荡起宁宣帝拂袖离去后,寝殿内女子的声声低泣。

“从那以后,陛下鲜少踏足明芷宫,没过多久,娘娘染上病疾,被打入冷宫,他们都说娘娘是失宠了才会落到如此地步,可我知道事情绝非这么简单!”

冬袅言道于此,有些激动,眉目间染上急切。

孟姝却沉默下来。

先前在昭华宫,楼璇兰曾与她说过燕无瑶的过往,与冬袅所言相比,大体相同,却有一些不大一样。

在楼璇兰的视角里,燕无瑶先是患病,后因干政打入冷宫。

可冬袅却说,是宁宣帝与楼璇兰争吵在先,失宠患病在后,却全然未提她结党干政一事。

反倒是燕家……

孟姝眼眸一闪。

她和扶光事先查过燕家,包括大理寺的案籍中,也并未提到燕凛谋反一事。

那燕无瑶又是从哪得到的消息呢?宁宣帝又为何不否认……

两者对燕无瑶所言皆有相斥,并非是孟姝不信楼璇兰,只是相较于她这个旁听者,冬袅的参与倒更显真实。

隐隐猜测浮上心头,孟姝问道:“可知燕姑娘患的是何病,可有太医为她医治?”

孟姝言辞恳切,又唤燕无瑶为姑娘而非“惠妃”,话里话外都饱含善意,也让冬袅慢慢放下心防。

她摇了摇头:“娘娘失了宠爱,宫里都知道明芷宫被冷落了,又有哪个太医愿意登门?”

“至于病情……”她眸子一默。

“谁也不清楚。”

孟姝静静盯着她,心下却已有了考量。

“那后来你是否又发现了什么,为何要引楼氏去冷宫?”

冬袅拭了拭脸上的泪,哽咽道:“娘娘入了冷宫,明芷宫上下也未能幸免。”

荣宠一时的宫殿瞬间无人问津,燕无瑶被打入冷宫,明芷宫的宫人也被发配。

除了燕无瑶的贴身姑姑跟她一起去了冷宫外,其余殿前侍奉的宫女太监要么死,要么被发卖边疆,底下为数不多运气好的,便是像冬袅这般,领了宫里其他不要紧的差事。

冬袅曾受过燕无瑶恩惠,在明芷宫当差时也多亏了燕无瑶的照料,她心里感恩,燕无瑶去冷宫时的头两天她还曾偷偷地见过她。

冷宫是后宫的“禁忌”,偏凉萧瑟不说,守卫更是森严,里面关着的女子要么疯要么死,这么多年来未曾见谁好好从中走出来过。

冬袅当年在掖庭扫洒,知道宫中好多小路,有一天晚上,她找到冷宫的那道矮门,趁着守卫不注意时便溜了进去。

隔着一扇柴木窗,她看见了燕无瑶的身影。

那个曾经风华无双的女子哭瞎了眼,死气沉沉地卧在柴石板榻上,上面仅用一层干草随意铺着,她盖着粗糙的薄被,正虚弱地咳嗽,旁边的姑姑一边帮她递水,一边在悄悄地抹眼泪。

自她卧病以来,冬袅便已有小半月没见过她,未曾想她居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冷宫殿内的烛光微弱,忽明忽灭,灯油中轻颤的火烛随风摇晃,四周偶有虫鼠窜过,于寂静中发出窸窣声,床榻上的女子身形单薄得可怜。

冬袅莫名地有些想哭。

那个温柔美丽的女子终究掩埋在深宫的风雪里,从此以后活下来的再也不是燕无瑶,而是失了恩宠的惠妃。

冷宫深寒,内务府又不会给失了宠的娘娘送银碳和软褥,就连吃食都是敷衍剩下的。

冬袅这些年在宫里当差,省吃俭用存下了部分银子,她便偷偷买了一些吃食和碳火悄悄送进冷宫里。

“冬袅,你怎么来了?”

燕无瑶身边的姑姑姓周,是在将军府时便一直跟着她的婢女,推开门,见寒风中,有一身形瘦小的女子躲在门后,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冷宫灯火昏暗,廊角下摇晃的宫灯拉长了她的身影,她穿的单薄,却将整个人都裹进了宽大的衣袍里,只余一双怯生生的眼睛露在外面。

若非周姑姑对她熟悉,定要吓一跳。

将人领进屋内后,燕无瑶撑着身子坐起来,有些气急地寻着声音的源头:“你为何要来这里,不是已将你送出去了吗?”

冬袅那时才知道。

得出明芷宫不受牵连,是燕无瑶在保护她。

摇曳的灯火下,女子忍着鼻腔的酸楚,从随行的包袱里往外掏着东西。

燕无瑶问她,她也不说话,只是一味地拿东西。

馒头、面饼,还有一点炭火。

东西虽简陋,可这已经是冬袅能拿出最好的了。

燕无瑶的眼眸静静地注视她,可那里平静无波,她早已什么都看不见。

周姑姑站在她身侧,带着哭意地攥紧了她的手。

没人不会为冬袅的举动动容,更何况是被关在冷宫中的她们。

昏黄的烛光爬上女子的面容,她生得不算好看,甚至可以说是普通,因常年苦差的风吹日晒,她的皮肤黝黑而粗糙,可她的一双瞳孔却格外明亮,小心翼翼下带着赤诚,看着人时就像一只未经世事的小鹿。

听着她的声音,燕无瑶脑海里描摹出她的样子,一时间有些恍惚。

冬袅原也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

燕无瑶眼眶有些泛酸,她强忍着泪,别过头。

“你走吧,这些东西我不要。”

“娘娘……”冬袅哭了,她跪在地上,给燕无瑶连磕了几个响头,声音悲切。

许是听出了她在磕头,燕无瑶下意识地攥住身上的薄被,强忍着触动斥责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岂是你一个小小宫女能来的!”

“周姑姑,送她出去。”燕无瑶重新躺下翻过身,似在极力克制着什么,冰冷无情的面色下,起伏的胸膛暴露了她。

周姑姑擦了擦眼角的泪,懂得了燕无瑶的言外之意,拉起冬袅向外走去,并将东西重新放回包袱中塞给了她。

“走吧,你不该来这。”

冬袅不愿走,扭头想再看看燕无瑶,却被姑姑推了出去。

她哀求着抓住周姑姑的手,泣道:“姑姑,你收下我的东西吧,他们没给冷宫送饭,再这样下去你们不冻死也会饿死的。”

深夜里的春寒堪比冬潮,雨水伴着凉风落下时,就连身强体壮的汉子都扛不住,更何况冷宫僻冷,屋内又没被褥炭火,燕无瑶身上还受着病,如此下去怎能了得?

周姑姑有些为难,她知道冬袅的好意,却又不得不听燕无瑶的。

她刚想拦住冬袅塞回的包袱,却发现这个矮小瘦弱的女子居然有着这么大的力气。

拗不过她,周姑姑只好接下包袱,低声叮嘱道:“你以后不要再来了,若被别人看到,你会死定的!”

周姑姑眼眸默下,转身合上门,见冬袅还愣愣地站在外头,有些无奈地朝她挥了挥手:“走吧冬袅,走吧。”

冬袅站在静谧昏暗的夜里,无声地捂面痛哭,周姑姑一顿,刚想说些什么,却见她忽地跪下,朝里磕了几个响头。

女子紧裹着的衣领滑落,忽明忽灭的宫灯照到这头,她脖颈处的乌纹露出,在夜中更显可怖。

周姑姑却也哭了。

她和燕无瑶一样,都觉得冬袅是个好姑娘,不会看轻她、厌恶她,反倒将她当成了自己的妹妹。

在这深宫中,或许没有几人是真心对待她们的。

冬袅却是一个。

第80章

冬袅自己都捉襟见肘,却舍得省下银两给她们卖吃食和炭火。

虽只是些低劣的木炭,却解了冷宫中的燃眉之急。

周姑姑看着榻上眸色木然,面容苍白的女人,无声地流下了泪。

她拂了拂面前的烟,强忍着呛意走到燕无瑶身前,蹲下身,将手里的白面馒头递给她。

上头还存有温热,想来应是一直被冬袅护在怀里。

周姑姑抹了抹脸上的泪,似是不想让燕无瑶听出来,她声音温柔,带着关切:“娘娘,多少吃点吧。”

她想将馒头放进燕无瑶手里,可女人却不接。

她顿了顿,忍下了哭腔,低低道:“吃些吧娘娘,把身体养好了我们才能出去找将军。”

听到燕凛,燕无瑶的泪水再也忍不住。

清泪从她黝黑无神的眸子中涌出,划过她憔悴的面容,打湿了衣襟。

她接过了周姑姑手里的馒头,一下又一下,麻木地咬进嘴里,泪水落入馒头,燕无瑶并不在乎吃的是什么,只感受到一股苦味和涩意。

周姑姑却别过眼,不忍心再看她。

她是自将军府时就跟着燕无瑶的。

她曾见过这个女子恣意骄傲的模样,见过她明艳动人的模样,却独独无法接受她现在这般凄惨落魄。

那个名盛京城的将军府嫡小姐,本应如柳拂春,自由如燕,如今却被蹉跎成这副样子,饱受摧残,哭瞎了眼,只能困在冷宫中守着一盏青灯。

没人知道以后会怎样,更没人知道她会不会就此困住一生。

可周姑姑清楚,曾经的那个燕家姑娘是回不来了。

吃完饭后,周姑姑扶着燕无瑶来到窗边,她试探着探出手,摸到冰凉的窗楣。

周姑姑想帮她关住窗,却被女人拦住。

“娘娘,风有些大,你身子受不住的。”

燕无瑶却静静地摇了摇头。

她执拗地抓住窗楣,月色顺着窗台渗入,照出女人苍白而美丽的面容。

她朝周姑姑笑了笑:“姑姑,我想再看看。”

可她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周姑姑没多说,默默地帮她拉了拉身上单薄的披风。

风声带着寒意灌入冷宫中的这方小屋,身后的干草被风吹得瑟瑟而响,而燕无瑶却好似浑然未觉。

她固执地伸出手,想要“看见”这如水般的月色。

可冷宫的游廊宽大阴暗,倾斜而出的檐角挡住了无暇的月色,窗楣外,女人伸出的手瘦削而纤细,她回头找周姑姑:“你瞧,我捉到月光了吗?”

周姑姑顺着她的手看去。

冷风渗过她的指缝,女人的手苍白瘦弱得可怕,孤零零地,就好像与这片红墙格格不入。

周姑姑哽咽地点了点头,尽管燕无瑶什么也看不见。

“娘娘看到了月光,月光也看见了娘娘。”

可墙瓦落下的阴影早已将女人牢牢地罩入在内,她伸出去的手掌只投上斑驳的黑影,哪有半分月光……

燕无瑶却满足地笑了。

她拢了拢掌心,似要将这月光永远抓入手中,周姑姑已经很久未见她这般笑颜。

第二日夜晚,冬袅又来了。

这个固执的小姑娘,有几分像燕无瑶。

曾经的她也是这般天不怕地不怕,还扬言要做威风凛凛的“女将军”。

这一次,冬袅什么也没带,只是静悄悄地躲在门外看。

风声如擂鼓般敲击在窗纸上,屋内细弱的烛苗晃了晃,周姑姑瞧见了她,犹豫了一瞬,走到燕无瑶耳边低语。

燕无瑶沉默了好一会,终于抬手。

“让她进来吧。”

外头的凉风灌得人直发颤,周姑姑将冬袅拉进来时,女子的手早已冻得发僵。

姑姑让她坐在炭炉边,正要拿起炭火点燃,却被冬袅拦下。

被冻得脸色发白的小姑娘摇了摇头,轻声道:“姑姑别点了,用在我身上浪费。”

燕无瑶听到了布料摩擦的声音,知道是她进来了,没多说什么,背过身去假装睡下。

冬袅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燕无瑶的背影,信以为真地靠近周姑姑,低声道:“我明日偷偷溜出宫,晚上给你们带些药来。”

“这怎么使得!”周姑姑担心地皱了皱眉。

宫女私溜出宫那可是大罪!

冬袅每日趁着夜晚当差的时机溜进来给她们送东西已是大忌,若再出宫被人捉到,那可是要掉头的!

冬袅朝周姑姑嘘了一声,示意她安心:“没关系的,夜中御花园就我一人扫洒,出去进来没人会注意到我,我再避开守卫从矮门到这里便是。”

周姑姑却还是有些不放心,冬袅却说服了她。

“娘娘的病情拖不得,宫里的太医既不给看,难不成我们便只能等死吗?”

……

外头下起了雨,乡郊草舍又开始渗进雨水。

凉风顺着屋顶瓦缝灌进,柳鹤眠冷得缩了缩脖子。

这春末夏初的天气最是变化无常,刚刚还炽热如骄阳,如今却冷如深秋,他听故事听入了迷,霎时间还以为自己也处在那冷宫里。

屋内接水的铁盆再次响得噼里啪啦,孟姝却不忍打扰沉浸在回忆里的冬袅。

她的身体轻轻颤栗着,牙关不自觉地咬紧,还未等她开口孟姝便知道,第三日的夜晚,一定发生了变故。

脑海里再次回响起楼璇兰那日的话来:“冷宫那样的地方,哪是人能受住的,惠妃姐姐不过从明芷宫搬离三日,便在冷宫中断了气。”

燕无瑶,就死在第三日。

那日深夜,也下着大雨。

冬袅带着雨蓑,将用油布裹紧的药包深深埋入怀中,冒着大雨一路疾跑到冷宫,可当她刚走入矮门,还未来到燕无瑶所住的侧殿,便听到一阵哭喊。

凄厉地宛如雨夜中的女鬼。

那夜很怪,起初冬袅还想着今日为何没看见冷宫外巡逻的禁卫,却在燕无瑶的屋外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一身金锻玄色龙袍,头戴紫玉云冠,腰间美玉轻晃,身形高大挺拔,在他身侧,还站着一个公公模样打扮的男子,正给他弓腰举着伞。

在他们面前,有一群黑甲盔衣禁卫围着,手中拿着长剑。

其中,有一个女子静静地躺在血泊中,雨水拍打在她身上,冲刷着石板上的血色,大片大片的嫣红漾出,于昏暗宫灯下泛着诡谲的光。

那是宁宣帝。

冬袅瞪大了双眼,泪水夺眶而出,她死死地捂住嘴,瘦小的身体蜷缩在树丛后,雨蓑下的身躯剧烈颤抖着。

雨水急骤地落下,如针般刺入皮肤,痛入骨髓。

她认出了倒在雨血中的女子,那是周姑姑。

浓烈的血腥味传来,雨幕中的高大男人只是皱了皱眉,身旁的太监便识趣地递上锦帕。

宁宣帝恶嫌地捂住口鼻,随意地摆了摆手:“丢到池子里喂鱼吧。”

领头的禁卫得令,挥了挥手,带着两个人将地上的女人搬起,往另一处走去,雨幕渐渐隐匿了他们的身影。

冬袅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胸腔剧烈起伏着,脸上的泪水与雨水混在一起,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在冷宫中亲眼目睹宁宣帝杀人。

屋内突然传来一阵动静,宁宣帝抬眸看去,过了半晌,有几名禁卫走出来。

“陛下,”他们朝宁宣帝拱手:“燕氏说要见见您。”

宁宣帝皱眉,有些不耐地看了看窗角。

那里被昏黄的灯火投映出一道模糊的影子,灯火葳蕤,那道黑影如同女子的身影般曼妙而扭曲。

雨水冲刷着夜幕,男人的脸隐匿在夜色里,俊朗冷肃的面容染上暴戾,他的眸子默了默,终是走了进去。

冬袅的心当下就被揪起,她死死地盯着宁宣帝的身影,直到他进了屋内,房门被禁卫关起,她再也看不到任何。

冬袅不是傻子,她知道燕无瑶出事了。

周姑姑死了,燕无瑶怕是在劫难逃。

冬袅紧紧抱着怀里的油纸包,那里裹着她刚给燕无瑶买的药。

笠蓑下的衣物早已被雨水打湿,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一边蜷缩在众人看不见的黑暗里,害怕又急切地听着里面传来的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冬袅以为自己冷得要昏倒时,宁宣帝走了出来。

他手上仿佛还拿着什么东西,被他小心翼翼地揣入怀里,继而抬手接过了高邱茂递来的帕子,擦拭掉手中沾染的血迹。

没有意料中女人的惨叫,没有刀剑挥出的声音,更没有歇斯底里的争吵。

那个雨夜平静得宛如深渊,不知不觉吞噬了一切,除了屋前周姑姑流下的血水……

再过不了多久,就连这最后一点痕迹也会被洗刷。

冬袅看着宁宣帝远去的身影,无力地瘫倒在地。

她望向雨夜中黑暗的屋子,有什么强烈的预感涌上心头,冬袅逼着自己不去想,雨水拍打着她的脸,手中的油纸碌碌滚出,女子双眸终于忍不住垂下,一头栽倒在树丛里,宽大的雨蓑遮盖住了她的身影,一切消失在夜色里。

仿佛那夜谁也没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