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问风领了几人上来,除了几名侍卫外,其中一个男人衣着简朴,面容沧桑,看上去已有些年纪,裸露在外的皮肤,因常年的风尘磨砺而变得粗糙暗沉。
“殿下,问过了,他们是从东南方向来的。”
底下跪着的男人颤颤巍巍,自进殿时起更是连头都不敢抬,双手紧张地揪着衣摆,生怕座上的贵人降罪。
此人正是先前孟姝和扶光进京时,引路的那位车夫。
闻言,沈褚礼突然抬眸。
东南边……
这倒是让他想起了一个多月前,京官来报,有人奏登闻鼓求见,随之而来的,还有湘水镇的线报和百姓人证,一是为了揭露县丞罪行,二是为了给林敬昭雪。
待京中派人前往湘水镇查明实情后,帝心大怒,勒令处以奸臣樊宏天斩首,而关于林敬的清正之心,这才被世人所瞧。
湘水镇离京城很远,这一来一回,兜兜转转,这案子也是最近才落下了帷幕。
而林敬的老家,不正是在东南边吗?
心中隐隐猜测被证实,沈褚礼突然低声一笑,看向了手中摩挲的箭矢。
锋利的银质箭头在金雕玉柱的殿内泛着冷光,上头好似被淬了毒,寒光幽幽下,仿佛下一秒便能绽破血肉,夺人性命。
这还是上巳节那日后半夜,有人特地送来东宫的。
那日夜云沉沉,他前脚刚收完江边游船的尾,回来寝殿不过半炷香,便听见外头来报,沈从辛出事了。
待他进宫面圣时,见到的便已经是废人一具的二皇子。
沈从辛向来跋扈乖戾,手段凶残,这些年死在他手上的人命数不胜数,可他如此狼狈的模样,倒是沈褚礼第一次见。
乾昭宫内,八角玲珑灯光影幢幢,太医近臣都被屏退到了外头,殿中就只剩下披着外袍形容憔悴的宁宣帝,发梢稍显凌乱的皇后陈妙善,以及底下躺着的,满身血污,衣袍被烧掉一半,只能用锦被堪堪掩着身子的沈从辛。
沈褚礼一走近,便被这刺鼻的血腥味与烟灰味呛得皱了皱眉。
“你来了。”
座上,昏黄的灯火下,宁宣帝有些疲倦地捏了捏眉心。
他已年近古稀,身子骨却向来硬朗,精神气度不输年轻人,可今日却难掩疲惫。
陈皇后正坐在他的身侧,柔着语气,为他拍背顺气,时不时递上茶水,劝他多思无益。
自己对这双“严父慈母”的感情向来很复杂。
沈褚礼是和亲公主之子,身上流着一半的异国王室血脉,幸得楼氏得宠,他在宫中不仅没受欺负,而且很受宁宣帝疼爱,相比沈从辛这个宠婢的遗腹子,他与三哥沈禛,无疑成为了皇位争夺的佼佼者。
可他到底不同。
没有哪国储君身上会有异国血统,自懂事以来,沈褚礼便也明里暗里收到过不少人的冷眼,大家都以为,太子之位会落在沈禛身上,在新君继位后,他这个曾经颇受宁宣帝疼爱的皇弟,想来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可他们,都看错了人心。
沈禛与沈从辛的虚伪狐面不同,他是真的将沈褚礼看做自己一母同胞的兄弟。
沈禛此人常年行军,性格刚直孤僻,虽不善言辞,却并无坏心,反倒秉直得一丝不苟。
那年临行前,这个同父异母的皇兄看着他,蹙着眉,叮嘱道:“二哥心思重,你要多提防些。”
除此之外,他神情复杂,欲言又止,“还有父皇……”
末了,他似乎觉得不合时宜,终究没说出口。
那时的沈褚礼并未读懂沈禛的言外之意,直至今日……
沈褚礼朝座上的男人行礼,龙纹金袍下,他面容肃穆,不怒自威,不管是对谁,都带着天然的帝王之气。
让沈褚礼入主东宫,掌太子玉印,是众臣子没料到,也是沈褚礼没想到的。
曾几何时,他也以为,宁宣帝是真正的疼爱他,他曾信过,这个万人之上的男人,只是将自己看做一个最平凡的孩子,而非棋子。
沈从辛虽暴戾,但不鲁莽。
相反,他就如同那暗地里的毒蛇,暗自谋划,时不时就会出来咬你一口,这么多年来,沈褚礼一直视若无睹。
他了解沈从辛的秉性,也不愿与他多加纠缠,也正因如此,沈从辛愈发不知忌惮,甚至布局想让他身死颍州。
可令沈从辛也没想到的是,沈褚礼竟一改往常,开始了反击。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无人知晓,令沈褚礼一朝改变的,是这位龙椅宝座上,让他称其为“父亲”的人。
上巳节游船,苏春班放唱,一曲荆轲刺秦的上演,让沈褚礼真正认清了宁宣帝。
手足相残,互相制衡。
这便是宁宣帝所要的。
点点橙黄自宫灯中溢出,上面芙蓉锦图,金镂花样,富不胜收,跳跃的灯芯内,看似温暖煦意的火光摇曳照耀着,掩盖了底下蜿蜒而至的烛泪。
沈褚礼莫名觉得可笑。
没想到,到头来,识人最清的,却是一心扑在兵法上的沈禛。
“你二哥变成如今这样,可查出究竟是何人所为?”
外头的太监宫女跪了一地,同时颤颤巍巍的,还有突然被召进宫的一众大臣,隔着一扇镂雕玉门,寝殿内男人神色隐在烛光后,浮掠的灯火跳跃在他脸上,隐下了他莫测的面容。
沈褚礼闻言,心中已明白。
宁宣帝这是怀疑他了。
上巳节,不过是宁宣帝亲手给他的儿子们所下的一盘棋。
在这场棋局里,他才是主帅,不论是沈褚礼还是沈从辛,不论他们谁输谁赢,都不过是被牢牢掌控下的卒。
沈褚礼从一开始便明白,今日无论是他活着,还是沈从辛活着,结局都一样。
对于宁宣帝来说,太子没了可以再换,谁当都一样。
可沈褚礼到底还是心软,他顾念着手足之情,没在游船上将沈从辛反杀,只是没想到,他居然还是落得了如此下场。
但宁宣帝并不会在意这些。
在他看来,沈褚礼无疑是动手了。
沈从辛如今的模样,便是最好的答案。
沈褚礼深吸了一口气,躬着腰,不露声色地隐去了眼底的暗色,镇定自若道:“禀父皇,儿臣也是刚刚得知此事,据邻里所说,皇子府是突然走水……”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是宁宣帝将案前的一沓沓折子甩到他跟前。
男人怒斥道:“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他前脚刚收到消息,弹劾他的折子便已到了宁宣帝手中。
沈褚礼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在这出戏里,宁宣帝是有过偏心的。
他甚至有过私心,想让沈从辛赢,却没想到,这个向来温润如玉,克己奉礼的小儿子,居然变了手段。
剑拔弩张的时刻瞬间到来,屋内的气氛更是降到了冰点。
陈妙善看了看下面跪着的沈褚礼,又看了看皇帝,忽地轻叹一声,安抚道:“陛下这是做什么?从辛刚出事,想来太子心里也难受,你如此逼问,岂不是让做兄弟的更为难?”
话里话外,显然都是为了沈褚礼好。
她上前,扶起跪下的太子,“好了,你也别跟你父皇怄气,他也是关心则乱,宫里突然出了这档子事,想来不简单,你也要多提防些,勿让别有用心之人钻了空子。”
沈褚礼抬头看了一眼陈妙善,她菩萨面容,凤仪万千,许是担忧沈褚礼,美目轻轻皱起,眼里似有愁意。
沈褚礼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手。
除了宁宣帝,对于这位慈善的皇母,他怕也是从未看清过。
宁宣帝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很是头疼,他招了招手,叫人抬走了昏迷不醒的沈从辛,也屏退了其余人。
陈妙善走时特地给宁宣帝多加了件衣服,叮嘱他小心着凉,切勿动气,这才带着宫人,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待人都走后,原本就肃穆的寝殿内更显冷清,八角宫灯的灯火静静燃烧着,屋内就只剩下这对父子,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半晌,宁宣帝突然抬眸,向沈褚礼招手。
沈褚礼刚一上前,便被宁宣帝扶住了肩膀。
他拍了拍他,神色和睦,仿佛又变成了往常模样,语气带着亲昵:“父皇是不是吓到你了?”
沈褚礼抬眼,淡淡一笑。
“父皇用心良苦,做儿臣的明白。”
“明白就好。”宁宣帝收回手,幽暗的眸子看向别处,“做太子的,是要懂事些。”
有惊无险的一夜过去,沈褚礼再次回到东宫时,已快辰时。
彼时正是一日中,露水最重的时候。
今日无雨,可夜色雾浓,沈褚礼一来一回*,衣袍早已被露水打湿,微凉的风自天幕吹来,于皮肤上带起一阵冷意,他心神俱疲,正欲抬脚往里走去时,却突然有侍从神色慌张来报。
东宫内侍皆是他的亲信,来人附在他的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沈褚礼神色一变,给问风使了个眼色,随即抬脚赶去。
殿内,几具尸体被摆在中间。
沈褚礼认出,这些都是沈从辛的黑衣死士。
他上前,于一具尸体前蹲下。
他们死相无异,只是均瞪大着双眼,仿佛死不瞑目。
沈褚礼伸手拔出了他们脖间的锐利箭矢,眸色慢慢变深。
这箭,他见过。
是沈从辛的暗器,上头被染了剧毒。
可沈从辛如今人已神志不清地躺在宫内,这些绝不会是出自他之手。
会是谁呢?
沈褚礼皱了皱眉,神色微冷。
此人手笔,不像是想对他动手,倒像是——
警告。
莫名的,让他想起了夜晚上巳节,在街上看到的那道身影。
扶光,扶公子。
脑海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而沈褚礼敏锐地捕捉住了它。
先前他还在奇怪,会是谁对沈从辛下的手。
现在看来,已是有答案了。
“殿下……”
底下男人的凄厉的喊叫声唤回了沈褚礼的思绪,他收起手上的箭头,定定看向那位车夫。
“问风,你有些粗鲁了。”
他抬眸,“放了他吧,将人好生送回去。”
第72章
昭华宫偏殿中宫灯摇曳,外头月光下,芍药飘香,沁人心脾,屋内油灯昏黄的暗影爬上墙沿,抚过榻上青年紧蹙的眉。
一滴薄汗自他下颚落下,灯火缠绕住男子俊美的侧脸,勾勒出他分明的轮廓,他双眸紧闭着,清冷的眉目间,似有痛苦挣扎。
听见外头隐隐有脚步传来,扶光忽地一睁眸,细微金芒闪过间,他的神情已和往常无异。
“扶光——”
是柳鹤眠。
他敲响他的门:“孟姝回来了,我们去用膳吧,再不吃,饭菜都要凉了。”
扶光理了理衣袍上的压褶,颔首道:“你们先用,我稍后便来。”
听到年轻人的脚步声远去,扶光这才松下了心防。
一抹腥甜涌上喉间,他扶着桌角的手一紧,昏黄又静谧的屋内,青年手上青筋暴起,白皙分明的骨节被勒得通红,血色自灯影中喷涌而出,于温灯暖意下绽放妖冶。
扶光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垂眸看向手心,眼神微沉。
这次反噬,怎来得这般早。
……
“他怎么还不来?”
孟姝张望了一番里头,低头挑了挑碗里的菜。
“你多吃点,”柳鹤眠见她兴致缺缺,活像个操心的爹,拼了命地往她碗里夹菜:“你刚大病初愈,正是要多补补的时候。”
也不知道这一个两个都是怎么了,扶光今日看起来心情不大好不说,就连孟姝出去一趟后都怪怪的。
挂念着白日一事,孟姝有些心事重重。
她倒不是担心沈褚礼要算计她什么,她是在想珍珲宫……
看来等会得跟扶光再商议商议。
孟姝收回目光,朝柳鹤眠笑了笑,听话地埋头扒饭。
不一会,扶光便出来了。
他看着与往常一样,神情淡淡的,似乎对什么都漠不关心。
察觉到孟姝频频投来的目光,他有些讶异地挑眉:“不吃饭,看我做什么?”
孟姝:“……”
不知为何,好好的话,总让他说得颇为尴尬。
柳鹤眠咬着筷子,八卦的眼神转了又转,嘴角悄悄翘起。
“没什么。”孟姝有些郁闷地埋头苦吃,看到柳鹤眠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恨恨地踹了他两脚。
疼得龇牙咧嘴的柳鹤眠真真是敢怒不敢言。
合着这一个个,都拿他撒气了?
他有些可怜兮兮地撇嘴,朝扶光投去求助的目光,谁料想,青年根本没看他,动作赏心悦目,正不徐不疾地细嚼慢咽。
待用好饭后,柳鹤眠便一如既往地出门赏月,屋内顿时只剩下孟姝和扶光二人。
“你今日有心事。”
青年给她倒了杯茶,于她身旁落座。
昭华宫的位置占尽地利,偏殿也是一样的清雅舒适。
坐在殿外的游廊角下,隔着一扇镂空雕花木屏,外头便是皎洁的月色。
徐徐清风落在这头,抬眼便可见到清浅的池塘,以及那漾起的夏荷。四周安静闲适,除了淡淡虫鸣,便只余下泠泠水声。
若非檐角的琉璃宫灯摇晃着,这当与乡野桃源无异。
说来也怪,扶光这个人,总能将人心看透。
孟姝一手托腮,歪头看着他,半晌,又收回目光,忽地轻叹一声。
她将今日在珍珲宫的发现告诉他,包括与沈褚礼的碰面。
未曾想,他开口问的居然不是关于秦阿蒙或燕无瑶,而是沈褚礼。
听到这个名字,扶光神情难得一变,屈指轻叩了叩桌沿,月色如波于他眉目间晕开,他沉吟道:“孟姝,你最好多提防此人。”
孟姝一愣,其实不用他提醒,她也有所考量。
否则,今日她也不会当着沈褚礼的面,说出那番话。
自那日上巳节后,每每回想那夜时,她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不管是街市江岸的匆匆一瞥,还是游船上那糊窗纸的捅破,包括后来沈从辛的追杀,他们的被迫逃亡……
孟姝察觉到,自己被沈褚礼引进了一个局。
在这个局里,沈褚礼或许一开始也只是一枚棋子,但不知在哪一刻,棋子开始有了意识,他不再是纵人操控的木偶,他开始了反击。
虽不知这背后隐藏的是怎样的博弈,但孟姝知晓,在局中局下,她被沈褚礼拉进了他所做的博弈里。
他利用游船,利用她的怜悯之心,巧妙地将他们拉入同一个阵营,好让沈从辛知道,他们是一伙的。
想此,孟姝摇头轻笑。
从第一次见面时起,她便觉得沈褚礼不似表面上那般温润奉礼,但她也并不觉得他是坏人。
许是为了生存,许是因为无奈。
世上的善恶哪是那么容易便分辨的。
但出于利用的算计,也让孟姝明白,她跟沈褚礼,绝不是一路人。
也正因如此,她今日才会以“请君入瓮”自比。
“你也早就看出来,上巳节的戏码了?”孟姝问。
扶光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没意思。”她撇了撇嘴,低头摆弄着旁边的盆景花草。
扶光忽地挑眉,笑而不语。
过了一会,孟姝又抬头:“那具尸骨,究竟是不是秦阿蒙?”
扶光默声,眸色有些复杂。
想来,扶光心里是已有答案了。
果不其然,下一秒,她便听见青年道:“我查过死者的八字和灵台,他死于宁宣二十年初夏,生死簿上清清楚楚的记载着,他叫秦阿蒙,生平经往也能对的上。”
原来秦阿蒙,已经死了二十多年了……
孟姝皱了皱眉,她有些看不穿,究竟是谁杀的秦阿蒙,又为何要杀他?
总不能是他自己倒霉,被影鬼所害吧?
孟姝总觉得,没有这么巧的事。
“如此看来,珍珲宫便是明芷宫,当年秦阿蒙多半就是在此发现了什么,不仅如此,他和宁宣帝似乎,还有所交易。”
那日在珍珲宫发现的那封信,信中指名道姓是要寄给“七娘”。
“‘七娘’,或许才是他们交易真正的东家。”
扶光眸色一默,“你还记得秦阿蒙信中提到的玉和国玺吗?”
孟姝点头。
秦阿蒙用词敬畏得体,处处透露着谨慎,想来那“七娘”是位了不得的人物,而他们话中的玉和国玺,想必也是另有隐情。
“或许我们需要找个机会去看看。”扶光淡道。
看国玺?
孟姝眉心一跳,难掩讶异:“那可是国玺,我们说看就看,是不是有些鲁莽了?”
她知晓扶光做事向来随心所欲,可这番行事未免也太大胆了些。
谁料,青年却淡定的点了点头,仿佛他要看的并不是什么国玺,而是再普通不过的东西。
孟姝在心里默默地给宁宣帝点了根香。
遇上扶光,算是他倒霉了。
谁能想到,世上还有两个如此狂悖之人,坐在红墙屋檐下,遥看宫灯漾漾,居然还想着如何觊觎皇帝的国玺。
“那燕无瑶呢?”她的死因,他们只是有所猜测,隐隐觉得是宁宣帝下了手,可至于其中经过,他们可是一概不知。
细细想来,这次京城之行,要比先前棘手的多。
且不说恶鬼的本体都还未真正摸清,就连这其中的弯弯绕绕都还没明晰。
宁宣帝,沈褚礼,燕无瑶,秦阿蒙,楼璇兰……
总觉得在表面之上,还有一个线在隐隐串联什么。
孟姝有些头疼。
她轻叹一声,瘫坐在软椅上,抬头遥看着远边夜幕高高挂起的明月。
“这便知难而退了?”扶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唇角微勾。
“怎么可能!”她突然坐起身来。
“只是觉得,你们当神仙的也真累。”
人只需管好自己方寸之内的事,可神仙却不一样。
他们虽也各司所职,可他们的“方寸”,却在于天地之间。
神要普念天下,鬼要渡厄万灵。
弹指一挥便是经年,这些留不住的时光里,一举一动都关系着天下苍生。
“你倒是和其他人不一样。”
扶光挑眉,颇有兴致地看向她:“旁人或许觉得,做神仙太过潇洒,心念一动,便可心想事成,轻而易举,就可改变人的一生,可你,倒替神仙着想起来了?”
孟姝却摇了摇头。
她原以为的神仙也是这样的。
他们强大,居高临下,俯视一切,仿佛万物的造世主,世人总是将他们想象得无所不能。
可神仙若真的无所不能,鬼王姝也不会战死,鬼界那么多子民不会为其悲痛。扶光不会自辞神位,走下神坛而入鬼道,他们,更不会在人间亲自走这一趟,历经艰难,也要渡厄恶鬼。
还有那幕后的白眉道士。
孟姝眸光一暗。
他若无所不能,也不会用尽手段,布下棋局。
人们总是将自己无法达到的事,寄希望于神明,可他们从未想过,在神明的世界里,自己也只不过是个“普通人”。
“扶光。”
月下,女子突然回眸看他:“你有没有让你拼尽所有,也想改变的事?”
扶光眸光一顿,没想到她会突然这么问。
想改变的事……
有吗?
疏落而缱绻的月影洒进清盈的池,晚风带起轻波,淡淡花香于空中飘渺,随枝轻摆,落入这头。
镂花扇窗下,宫墙蜿蜒而出的游廊静谧清远,八角琉璃宫灯碧影浅浅,静静地斜照出墙下并肩而坐的人影。
“那应当,是百年前那场血战吧。”
过了半晌,青年缓缓道。
“为什么?”孟姝撑额看他。
其实当年那场战争,他并未参加。
六百年前,就在灭世之战前夕,扶光刚入凡化解天灾归来,恰好闭关,未曾想第二日,竟三界突变,邪灵肆意,恶鬼遍出。
那时的三界一片混沌,天道所组建的秩序被破坏,没有法力庇护的人间更是生灵涂炭,哀鸿遍野。
在初期,鬼王姝当机立断,禀奏天听,奉天帝旨意,手持鬼王令,以鬼军为主力,统率神鬼两军与恶鬼妖邪血战,但未曾想,那股力量太强大了。
神兵修的是神法,不通鬼术,两道法天然相克,因此对上恶鬼,他们只能接连败退。
鬼王便提出,撤回神兵,派其前往下界庇佑人间,而战场,只她带领鬼军前往。
再后来,便是鬼王战死,三界归宁的消息。
其实所有这些,扶光也只是一个旁听者。
天诞之神是三界秩序的守护者,他们虽然有着非凡的力量,亦肩负重大的责任。
在闭关期间,扶光有时会感到神力翻涌,心神不宁,他原以为是因为下凡化解天灾,神力消耗所致,未曾想,是因为与苍生心神相连。
在那些生灵哀嚎,三界沐血的瞬间里,作为神祗,他亦有所触动。
可当他出关时,一切都迟了。
所有意外都来得刚刚好,众生被放入生杀局,成为贪念者的贡品。
而扶光。
他因救苍生,却也失苍生。
看着青年默下的眼神,孟姝突然懂了,这便是扶光的心结。
“可这一切,并不是你的错。”
任何个人的力量,在预设好的阴谋面前都是渺小的。
鬼王姝便是最好的答案。
她用自己的生命,将损失最小化,这已是她能做的,最好的结果。
“我知道。”扶光抬头,目光投向远处,仿佛隔着红墙与黑夜,看向那点点闪烁着的万千华灯。
但心里的执念总是来得奇怪。
那些他记不清的回忆里,夹杂着哭喊声、厮杀声的朦胧碎片里,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总觉得,在这场大战里,他弄丢了很重要的东西。
可他明明没有去过灭世之战的战场,没去过那妄枝山巅。
缘分和因果真的很奇妙,它就像一根隐隐埋下的线,藏匿在流走的岁月和更迭的往事里,不知何时便会牵动人心。
隐隐的冲动告诉他,若自己能再快一些,更快一些,是不是有的人,便不用死。
“那你呢?”
女子轻缓而柔和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
他忽地看向她,对上那双清丽的眸子,扶光刹那间,竟有些恍惚。
“扶光,你总是在为别人着想,难道你就没有难过的事,亦或是想要为自己而做的事?”
第73章
她的话回荡在耳边,可扶光却久久不答。
末了,似反应过来,他垂眸,扯唇尽力一笑,“我能有什么。”
神明不该有多余的情绪。
他们的生命是世间万物的,有的人,生来就是守护者。
可孟姝却从他的神情中,读出了隐藏在深幽冰泉下的几分苦涩。
那一刻,皎洁的月光穿过刻花雕木,于烟火凡尘里,给眼前青年渡上一层银光,可孟姝却觉得,他很是孤单。
就像先前苏素所说,扶光并不似外表那般冰冷无情。
身为神君,他当是孤寂而冷清的。
更遑论,身上肩负着如此重大的责任,要时时刻刻压抑自己的情绪,带上不喜欢的面具,强硬的逼着自己变成另一种样子。
孟姝见过他杀气冷冽,黑袍玉面叱咤杀神的模样,见过他威风凛凛,一把长戟逼退恶人的模样,也见过他神姿胜容,遗立于世的谪仙模样。
可这些,都不是完整的他。
他是神,更是“人”。
他会在读懂女子心酸苦楚时垂下眼眸,会在窥见偶侣悲惨真情时施以援手,他会在喧闹凡尘里摇头轻笑,会在危急关头护身边人周全。
很难想象,百年前,在本就孤寂的日子里,他自辞神职入鬼道,自此失了好友,从一座冷清的神宫又走向另一座冷清的鬼王府,顶着被神界指点的目光和鬼界质疑的声音时,他是如何过来的。
静默无言的檐角下,两人对月而坐。
孟姝突然朝他明媚一笑,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看看这是什么?”
扶光一愣,下意识地被她吸引去目光。
待回过神来,好笑又玩味地环胸看她,似想瞧瞧,她又要弄出什么动静。
璎珞珠绦宫灯的淡淡垂影下,一只不知从何处掏出的糖人,别扭而固执地歪立在竹签上。
丝丝甜意透过无言的风传来,灯火亦给糖身染上点点橙黄,晶莹剔透的糖人于月夜下泛着莹光,细细看去,它身上还有着些几不可察的坑洼,往下淌着糖丝。
想来,此糖人该是买来很久了,却被人一直精心地护在温火旁,这才未化完。
扶光的心忽地很静,目光从糖人身上移走,秋水般深邃的眸盯向她,身侧的姑娘絮絮叨叨的,看清手中的糖人后,有些气恼地皱了皱眉。
“啊,怎么会这样,我分明已将它放好,居然还是化了。”
孟姝苦着脸,低头看了又看,原本摊主精细画好的花样早已看不清原本的面貌,只成就了一张歪七扭八的“糖饼”。
“为什么突然给我买这个?”
青年半垂着眸,低声道。
“那日上巳,说好出去游玩,结果因为我,白连累你们担心,还坏了兴致,所以我就想着买个糖人送给你,也算是我的赔礼。”
孟姝苦恼地盯着手上半化的糖人,神色恹恹:“没想到,它居然化得这么快……”
话音未落,手中的糖却被人抽走。
丑得“千奇百怪”的糖人握在他手上,与青年的神姿玉容实在不匹。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姑娘。
明明自己受了伤,险些没了性命,却还为别人考虑,偷偷去买礼物藏下,千方百计,只为给人一个惊喜。
当真是……
幼稚又拙劣。
扶光抬手吃了一口,唇角不自觉地翘起。
见扶光吃了,孟姝一愣,旋即弯眸一笑:“怎么样,甜吗?”
她知道他不是很爱吃甜食,但今日她去的早,街边小摊还没开完,只有糖人可买,孟姝便记起先前在湘水镇送他糖人的时候,他虽没说喜欢,却也没排斥,便自作主张又买了一个。
未曾想,他看上去还挺喜欢的。
扶光抬眸看向她,腻人的糖味于舌尖化开,他点了点头:“挺甜的。”
就是样子丑了点。
扶光没好气地笑出声来。
孟姝看出来了,知道他嫌它丑,嘟囔着撇了撇嘴。
如白绸般轻柔的月色无声流动,檐下宫灯轻晃,似有远风夹杂凉意吹来。
半晌,扶光看向孟姝。
“不过月色很美。”
……
昭华宫另一座殿宇里,精致小巧的半红玛瑙珠玉在女人手中缓缓转动,美人榻上,披着藕荷色珍珠绸纱的倩影纤纤,正侧卧垂眸。
楼璇兰这几日心情不错,身体也在孟姝的调理下愈发好转,眼下也有闲情逸致看起书来。
殿内,崔九踩着云头履上的挂珠丝绦,绕过屏风,端着一方小碟走来。
她将刚温好的一小盏清酒放在桌上,顺手帮楼璇兰另添了一支烛火。
“夜色深了,娘娘温了胃早些睡下吧,免得看伤了眼睛。”
楼璇兰头也未抬:“再等等,还有半章我便看完了。”
说着,她一边盯着手中的书,一边拿起了崔九刚热好的酒。
她从前便有着睡前酌酒的习惯,原因无他,只因楼璇兰喜欢,这温热的清酒入肺,也能助她好眠。
但自楼璇兰病后,她就从未这般了。
前几日楼璇兰又提起,崔九正担心着会不会伤身,待得了孟姝首肯后,这才放心的将酒每晚热好递上来。
一杯热酒下肚,楼璇兰感觉身子都轻盈了不少。
她勾唇点了点手中的书,叹道:“这本书写得真是好,主人公虽历经万事,可能活出自己的风采。”
崔九笑:“娘娘近日很爱翻起这卷书。”
是啊。
楼璇兰目光一顿,那日孟姝的话点醒了她,纵有万般艰难,她也要好好的活着,就算是为自己不白来这一遭。
她朝崔九招手,后者扶着她起来,顺势接过了她手上的书卷,将其折好放在一旁。
楼璇兰起身在殿内走了走,打开了一扇小窗。
静谧的夜色裹着微凉的风,楼璇兰只着一件单衣,却浑然不觉冷意,反倒前所未有的畅快。
窗外的芍药于月光下悄然绽放着,深夜的露珠给它娇嫩的花蕊染上一层湿意,随着风声涌动,露水爬上瓣尾,滚落在地。
那头的秋千正摇晃着,檐角的宫灯微明,给凉风静夜渡上暖色。
这还是她刚住进昭华宫时,宁宣帝亲手为她做的。
楼璇兰眸色一暗,明明月色依旧,可人却不一样了。
若真到了避无可避的那日,她唯一担心的,就是褚礼。
许是察觉到了楼璇兰心情的微妙变化,崔九轻步上前,替她紧了紧肩上的外衣。
“娘娘可是又在忧心殿下?”
崔九是自楼兰时就跟在她身边的,一路从大漠来到这,最是了解她的秉性,也是她最为知心的人。
“褚礼这个孩子,孝顺听话,凡事都进退有度,温润谦礼……”楼璇兰低眉。
“那娘娘还担心什么?”
“可我就是怕他太听话了。”
浓重得抹不开的夜色里,微弱的星点缀在黑墨间,很快便不见踪影。
“怪我,让他身上流着一半的楼兰血脉,终究难让正统所认。”楼璇兰叹道:“现如今,陛下还重视着他,他的日子便好过些,可倘若……”
她的声音忽地止住了。
“倘若什么?”崔九不解。
楼璇兰摇了摇头,“没什么。”
如果可以,她反倒希望自己的儿子不是太子,这样,他兴许还可以安稳地度过一世,少些危险和忧思。
“咱们殿下人中龙凤,玉树之姿,谋略学识皆是上乘,步步不曾行差踏错,这些年来在朝中更是积攒了不少威望,最要紧的是,他十分孝顺娘娘。”
崔九笑道:“殿下这般顶好的儿郎,娘娘放心便是。”
闻言,楼璇兰的眉头有些舒展。
是啊,沈褚礼在宁宣帝的三子中尤为出色,但做母亲的,却总是有道不完的愧疚。
总觉得自己没能对他更好一些。
“你不知道,幸得皇后菩萨心肠,虽无子嗣,却无怨无妒,将褚礼视为己出,这才平了好多风波。”
楼璇兰入宫多年,却鲜少与哪个妃子交好。
她性子静,不喜与人多走动,就连往年高门贵妇的簪花宴都不曾参加,可却能与陈妙善多说几句话。
她忽地有些放下心来。
有皇后在,他应不会为难褚礼。
楼璇兰合上小窗,转身往回走,走到火烛前,拿起一旁的剪子,剪短葳葳燃烧的烛火,飘忽的火苗霎时弱下,光晕浅浅,浮掠着的阴影爬上她的脸。
“这几日宫里宫外都不太平,你明日将我衣箱下压着的符包拿出来交于太子。”
楼璇兰走近床榻,看着正为她铺被的崔九道:“切勿忘了。”
她身在后宫,能为沈褚礼做的并不多,希望这符包,能保他平安罢。
夜色愈发深沉,闷得人透不过气的黑云压近天际,静谧的凡尘间,窸窣的虫鸣于旷野间起伏。
锦绣皇城的一角,宫灯轻摇,琉璃瓦下璀璨的华光漫过屋檐角缘,红墙上,奇异脊兽于黑夜中暗暗蛰伏,锃亮黝黑的瞳孔静静地注视着无端夜色。
翌日卯时,天云还未见肚,孟姝是被人吵醒的。
幽暗的光从窗外渗来,屋外无数杂乱的脚步声匆匆而过,伴随着忽近忽远的哭泣声。
孟姝皱了皱眉,随手拿起一件外袍披在身上,转身熄了床头的油灯,推门走了出去。
正巧一名宫女从前跑过,她开门险些与人撞上,孟姝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对上小宫女有些发红的眼睛和微乱的发梢,她下意识地突感不对。
孟姝抬眼环顾了一番四周,偏殿突然涌进很多人,他们步履匆匆,面色焦急凌乱,腰上还隐隐约约系着什么。
扶光和不铮也皆因这动静吵醒,彼时正往这走来。
眼前的宫女不知为何轻轻抽泣起来,孟姝心里咯噔一下,拉着她的手不自觉地用力:“发生了什么,谁出事了?”
那些宫女太监身上系的,分明是白布!
小宫女哭着抬头看向她,无措地擦了擦满脸的泪。
“姑娘,娘娘她……她薨了。”
第74章
听闻此噩耗时,京城的天才蒙蒙亮。
细弱的微光勉强穿过云层铺洒在这片红墙中,清晨凉风带着冷意拂过人的皮肤,惊起一阵颤栗,孟姝简单地洗了把脸,换了件素帛长裙,与扶光和柳鹤眠,一同前往主殿。
一路上,大家心事重重,谁都没有说话。
四周的宫女太监匆忙游走着,每人面上带着悲意,腰间系的白绦所风而晃,竟在深宫红墙下平白生出几分萧瑟来。
“咚咚咚——”
刺破耳鸣的丧钟声划破静谧的后园,孟姝刚行至游廊角下,往前一拐便是昭华宫正殿。
浅草被风压弯,日出将近时分的冷意吹开她的裙摆,荼白色衣裳轻轻绽开,她竟一时间不敢前行。
事情来得突然,孟姝却格外冷静。
楼璇兰与她,虽未说感情有多深厚,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对自己极好,话里话外无一不在照拂。
孟姝与扶光虽是抱有目的而来,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更何况,她们日日都能相见,居然,就这般离去了。
孟姝愣住,眼眸微垂。
扶光站在她身后,察觉到她的踟蹰,略低了低眉,缓步走到她身侧,“走吧,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昭华宫主殿早已披上白色丧布,沉闷的天色压过这方缟白,殿前殿内乌压压地跪了一群人,走近时,还能隐隐听到由远传来的哭泣声。
许是这悲耗来得过于突然,肃静悲伤的气氛涌上,就连柳鹤眠都似霜打的茄子,整个人颓丧下来。
孟姝一行人刚至门前,就碰上了高文。
见到孟姝,他有些惊讶:“姑娘怎么才来?”
高文身上亦系着白布,看上去有些憔悴。
“公公好。”孟姝默了默眸,“我也是刚得到消息,娘娘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也对,孟姝他们本是宫外人,这宫里一下子出了大事,人人都战战兢兢,连自己都顾不得,又怎会有人去通知他们?
高文叹气,抹了抹额角:“贵妃娘娘薨了,事情来得突然又蹊跷,真是善人没善福。”
想到方才殿内那场面,他还有些心惊。
高文抬眼看向孟姝:“倒是你,可得小心些,太医说了,娘娘是病死的!”
什么?
孟姝倏然抬眸,“娘娘是病死的?”
闻言,扶光和柳鹤眠都看来过来。
高文点头:“我方才在殿内的时候,亲耳听见太医说的,陛下现在很是悲痛,怕是无暇顾及,待他回过神来,你怕是要遭殃!”
孟姝是揭了皇榜入宫,为的就是在楼璇兰身侧帮她调理好玉体,可眼下楼璇兰却死了,其死因还是病发,若有人怪罪下来,孟姝怕是难逃其咎。
见她站着没反应,高文有些恨铁不成钢。
他抬头瞧了眼四周,见没人注意他们后,这便拉了拉孟姝,压低声音道:“哎呦我的傻姑娘,你还愣着做什么呢,趁现在没人注意,你快些跑了呀,难不成真等陛下怪罪下来,要你脑袋?”
孟姝却笑了:“公公觉得,我跑的掉吗?”
楼璇兰去世突然不说,死因还是因为病疾,此事怎么看都不简单,说不定,是有人在背后捣鬼。
更何况,宁宣帝要捉拿她,她若当真逃跑,这罪名就实实在在扣在她身上了。
闻言,高文却愣住了。
只见面前的女子一派冷静,秀丽姣好的面容许是因为没睡好略有憔悴,有些发冷的眼神下,她唇角带着一抹淡笑,丝毫看不出紧张之意。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三人便已从他面前大摇大摆地擦身而过,坦荡自宜地往殿中走去。
殿内,孱弱火苗自白烛内飘出,缕缕冒着青烟,四周金丝勾成的纱幔被宫人换成白幔,原本楼璇兰爱摆的珠宝器瓶也被撤下,桌案上只剩白菊轻晃,卸下了所有尘世浮华,昭华宫素净得悲凉。
蜿蜒而上的白幔随着窗外渗进的风轻轻摇晃着,主殿棺椁前,有一素衣男子正颓然跪坐在蒲团上,他神情落寞,没了往日的风光霁月,形容狼狈,殿内光火缠绕着爬上他的衣摆,垂下的乌发间,空洞的黑眸里带着低低的冷意。
那是沈褚礼。
孟姝走近,看到了殿中供奉着的,香台灵龛上,楼璇兰的灵位……
许是察觉到了动静,地上的男人眼眸微动,语气低沉,带着几分强忍下的不耐。
“我说过了,不要让任何人进来,都滚出去!”
他低吼着,声音干涩,浑身用力到不自觉地发颤。
这样的沈褚礼,倒是和之前运筹帷幄,温润如玉的他判若两人。
孟姝没说话,扶光亦是没动。
倒是柳鹤眠吓了一跳,无措地扯了扯扶光的衣袖。
许是察觉到什么,沈褚礼忽地抬眸,僵硬地侧过脸,透过垂下的发丝,他看见了自己身后的一袭素裙和几道人影。
“呵。”他低低一笑,眼眶猩红,嘴角勾着嘲意:“原是你们。”
他昂头,轻舒了一口气,有些发沉的黑眸凝望着殿顶一角,不冷不淡道:“你们怎么来了?”
“太子殿下。”
孟姝看着他,“请节哀。”
一滴泪忽地划过沈褚礼的脸庞,男人闭了闭眸,向来清俊的眉宇染上颓然,语气带着茫然:“你知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孟姝摇头:“我也不知道,但听说,她是因为病……”
除了他们四人,殿内并无其他人,方才的宫人都被沈褚礼赶了出去,而崔九,正在后头替楼璇兰收拾着遗物。
“可你我知道不是。”
他没有顾忌,淡道。
并非是他有多相信孟姝,只是相比这些说辞,他更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些天来,楼璇兰已好转不少。
她一日过得比一日开心,甚至愿意在园子里赏花、品茶……愿意与宫女们玩笑,愿意拉着她们下厨。
沈褚礼到现在都还记得她昨日的笑颜,站在婀娜盛开的芍药前,沐浴于阳光下,笑着叮嘱他:“褚礼,东宫事多,你要多吃些,不然都瘦了,母妃看着心疼……”
泪水滑落过年轻人轮廓分明的脸庞,狠狠地砸在地上。
向来克己奉礼,礼数周全的太子,第一次在人前失态。
他空有太子虚名,看似享有无尽的权利和富贵,可沈褚礼知道,自己在世上所有,不过楼璇兰一个。
孟姝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看着男人垂下的头,他虽已在极力掩饰,可孟姝还是看到了他颤抖着的肩膀。
谁能想到,楼璇兰竟然就这般走了。
此情此景,难免叫人唏嘘。
可他问的话,孟姝答不上来。
“殿下,”她盯着前头的棺椁,“可否让我看看娘娘的遗体。*”
殿内沉默了一瞬,屋里屋外皆是紧张。
柳鹤眠下意识地攥紧了手,在沈褚礼沉默的瞬间,背后爬上一丝薄汗。
今日沈褚礼压抑着的情绪陡然爆发,可孟姝却提出要翻看尸体的话来,若太子动怒,那……
他抬头瞄了一眼身前的扶光,他神色淡然无波,眸色冷得依旧,气势无形中对上沈褚礼,仿佛哪怕他不答应,他也会强行开棺。
“好。”
过了半晌,沈褚礼忽地出声打破了这宁静。
他起身,转身看向孟姝,做了个请的手势,神情淡淡,周身带着阴恻恻的冷意。
孟姝松了口气,有些感激地朝他点了点头,继而抬步向合上的棺椁走去。
她抬手,用力推开了棺盖一角,金丝乌木下,一股异香飘来,孟姝下意识地抬手捂鼻,却好似突然想到什么,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
扶光正巧走到她的身侧,帮她推开了棺木,暗色乌木下,里头铺着狐裘细软,一位身穿华服,头戴珠冠的女子静静躺在那。
她闭着眸,神情一如初见时般淡雅恬静。
孟姝眸色有些动容,她指尖微曲,不忍地垂下眸,朝楼璇兰静默一拜。
扶光眉头轻蹙,静静垂首。
一时间殿内无言。
柳鹤眠盘坐着掐指捏算,闭眼为她低声祈诵。
一旁的沈褚礼则早已悲痛难忍地别过脸。
精致的妆容盖去了她因病气有些发白的脸色,娇秀黛眉下,杏脸桃腮,唇若丹朱,姿容冠绝。
孟姝伸手抚上了她的脸,目光不自觉地放柔,屏气凝神,细细观察着她的七窍和指腹。
眼无淤血,口鼻、耳后等其余各处均无,身上也无其他伤口。
孟姝皱着眉,把上了她的脉。
平静宛如一潭死水的脉搏中,似有什么暗石蛰伏于死水之下,初瞧时不见端倪,再看时略有异动。
这是楼璇兰给自己下的“解忧”所致。
可这脉,却与自己之前观的不一样。
孟姝抬眸看了一眼楼璇兰平静祥和的面容,思忖片刻,决定用蛊虫试试。
一只浅褐色如指甲盖般大小的虫子从她指尖爬出,迅速而敏捷地爬向楼璇兰的耳后,旋即消失不见。
在等待蛊虫反应的时间里,孟姝也没闲着,查看起棺内其余地方来。
方才那异香来得尤为出奇,虽只有一瞬,但孟姝还是感到奇怪。
闻着味道刚烈,让人头脑发昏,胸口沉闷,气味不似寻常皂荚,更不像后妃们会用的熏香,倒更像是一味毒。
孟姝摸索着,碰上了楼璇兰的指尖。
楼璇兰不喜涂蔻丹,孟姝先前便发现她的指尖裁剪得干净整齐,透露着淡淡的粉色,如同她给人的印象般纯洁善良,可彼时她已身死,衣着服饰皆是贵妃仪式,崔九帮她梳洗更衣时,还特地带上了精贵华美的护甲。
孟姝眉头一动,鬼使神差地将她的护甲拔落,原本干净粉白的指尖泛着一抹淡黄。
孟姝翻过她的掌心,在她的指甲内,赫然发现了一点点碎裂粉末。
女子垂下的眸色忽地一深,不动声色地扯过袖间帕子,将她指尖的粉末移到帕上攥紧。
彼时,孟姝方才放进的那只蛊虫顺着楼璇兰的鼻腔爬出,她伸出手,虫子摇晃着蠕动上她的掌。
不知看到了什么,孟姝神色冷下,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冷漠。
“殿下,娘娘是被人下毒了。”
第75章
沈褚礼猝然抬眸,他眉头紧蹙,眼底颓丧还未消退,不可置信地看向孟姝。
外头的冷风吹进殿里,白烛燃起的青烟下,白幔垂垂,随风而动,一股子冷意忽地灌进他宽大的衣袍里。
“谁敢在宫里给我母妃下毒……”他冷声一笑,眼底染上些许湿润,几乎怒斥地出声反问。
扶光看了过来,对上了孟姝的眸。
女子神情亦严肃,手中捏着什么,扶光瞧去,是一只垂死的褐色蛊虫。
此虫无毒,是孟姝为试探楼璇兰死因所放。
她身上并未有伤口,明显不是外伤,可世上杀人必有痕迹,孟姝便大胆一试,以这蛊虫为饵,将其放出,顺着楼璇兰的经脉游走,果不其然,此虫颜色变深,动作笨拙而虚弱,爬出不过片刻便已死绝。
方才在楼璇兰指甲盖内发现的粉末仍捏在自己的帕子里,孟姝心里突然好似装了千钧重,一口气闷在胸腔里,心里很不是滋味。
那是多么鲜活的一个人。
她明明已经有了向生的意志,却还是死于他人之手。
一朵曾经热烈绽放过的芍药花,经历了风吹雨打,霜雪折磨,就在晨曦即将升起的前一天,悄然凋落了。
孟姝看向了殿中的太子。
他冷着脸,整个人死气沉沉,单手撑着旁边的矮桌以支撑身体,因用力过猛而青筋绷起的手掌间,压碎的瓷片静静躺在那,他却好似浑然不觉,丝丝血迹自他指缝间流下,砸到了脚下白菊里,素白花瓣瞬间染上嫣然。
孟姝走到他身侧,帮他捡起了地上掉落的古黄色符包,递给他。
“殿下,事已至此,该打起精神,查明娘娘死因才是。”
她语气平稳,方才心头的撼动已被她压下。
孟姝平静地看着沈褚礼,说出的话,却如同石子激浪,泛起层层涟漪:“你怎知,下毒之人的目标不会有其他?”
沈褚礼回头,黝黑的瞳孔盯着她,神情冷下,“你说什么。”
孟姝却没再说。
沈褚礼是聪明人,有些话,以她的身份,说到这个地步已是多言。
那日沈从辛追杀的场景历历在目,孟姝是亲历者,隐隐约约也能猜到,宁宣帝在这场“苏春班”的戏台上,有着一定的角色。
且不说其他,就单论沈从辛而言。
他是残了,不是死了。
恶人之心不可防,更何况沈褚礼站在如此要紧的位子上,难保不会再有第二个沈从辛。
外头有脚步声传来,伴随着衣袍摩擦的声音越来越近,沈褚礼的思绪渐渐被唤回。
他接过女子递过来的符包。
小小一个,比不过掌心一半大小,许是年头久了,古黄色布料已磨损不少,边缘处泛起毛边。
那是楼璇兰让崔九交给他的,一直跟在她身边的护身符。
沈褚礼盯着手中的符包,神情莫测,眼神漠然地仿佛变了一个人。
在外头人即将踏进殿门的那一刻,他听见眼前的女子冷静道:“下毒之事切勿声张。”
“陛下——”
与此同时,女人温柔的软语传来,殿门忽地进了好些人。
在宫女太监的簇拥下,黑金色绣纹龙服出现在四人视线里,男人身形高大威武,行动利落,气势如风,他沉着脸,严肃的面容看起来虽有些年纪,可岁月的风霜却掩盖不住他通身的帝王气度,幽暗又锐利的眼眸扫过,自让人心中生寒。
是宁宣帝。
孟姝不动声色地与扶光递去了一个眼色,随即淡淡地垂下眸来。
在他身侧,还跟着一个貌美的妇人。
她相貌出色,生的极为美丽,眉目自带善意梵性,一身玉色缠纹绣莲软烟罗,手戴沉香佛串珠,远远走来,还以为是菩萨降世,气度柔和不失凌厉,让人下意识有亲近之感,却又心生敬畏。
孟姝偷偷打量着。
她没见过这位皇妃,但能站在宁宣帝身侧,有着这身气派的,当是传闻中的皇后陈善妙无疑。
她的人亦如她的名字。
菩萨善目,莲花寸心。
陈善妙像在极力安抚着宁宣帝什么,因着宫内突然传来的噩耗,她眼角微红,似已经哭过一回,彼时鬓发微乱,自有一种惹人心怜的柔情。
在他们身前,还跟着两三名宫女太监,其中的一位孟姝有些眼熟,正是高文的师父,禁内大总管“高邱茂”。
待宁宣帝走近,孟姝这才发现,他的衣襟微乱,龙纹黑袍上,有两颗玉石扣子系岔,上下错开。
真是俨然一副突闻死讯,痛心疾首,慌乱赶来的模样。
早在宁宣帝与陈善妙看过来时,孟姝就机警地低下头。
宫内规矩甚多,她如今正在风口浪尖,若再明目张胆地盯着皇帝看,怕真是不想要脑袋了。
宁宣帝是最早接到昭华宫消息的人,昨夜他歇在皇后宫里,刚过丑时,便听见高邱茂惊慌来报。
他是宫里的老人,自宁宣帝还未登基时便跟着,向来有条不紊,从不出错,可他今日却出奇的慌忙。
床边的掐丝珐琅莲花灯盏被人点燃,昏黄的火光跃起,宁宣帝听到动静早已醒了,掀开垂下的玉纱帐幔,看着赶来的高邱茂,不喜地皱眉问道:“何事惊慌?”
高邱茂“扑通”一声跪下,动静吵醒了熟睡着的陈善妙,她扶着皇帝的手臂,探出目光来。
跪在底下的高邱茂将头低低压下,声音颤抖着来报:“禀陛下、娘娘,昭华宫娘娘她……”
“贵妃妹妹怎么了?”宁宣帝还未出声,陈善妙便蹙着秀眉问道。
“昭华宫娘娘她……”
高邱茂跪着连磕三个响头,继而泄气地低伏在地:“薨了!”
坤宁宫上下顿时掌起灯火,廊角下摇曳的莲花宫灯拖拽着拉出匆匆而过的细长人影,各处传来的脚步声深深浅浅,给昏黄祥和的光影瞬时染上紧张之意。
宁宣帝听闻噩耗后慌了神,心口的气差点顺不下,险些晕倒过去。
陈善妙着了急,连忙抬手就要唤太医,可宁宣帝强硬地要去昭华宫看楼璇兰,急得连衣襟都未扣好,仅披了件外衣便先行至昭华宫,陈妙善匆匆跟在后头。
已至辰时。
宫内的丧钟敲了一遍又一遍。
外头时不时传进声声低泣,宫人和听闻消息急急赶来的大臣跪了一地,阴沉的天云压着将升未升的初阳,每个人都笼罩在阴霾之下,气氛凝重而悲壮。
宁宣帝先前已在昭华宫陪了一会楼璇兰,见她在自己怀中了无生息,只是一味平静柔和地闭着眸,向来威严庄肃的帝王面容一击而溃,于她的寝殿内,抱着她默默落泪。
后来是陈妙善怕他悲痛之余坏了龙体,便让高邱茂劝了劝,自己稳住后宫,吩咐好后事后,又进来陪了一会,这才与宁宣帝移步别处,好让崔九为楼璇兰净面梳妆。
是以方才孟姝一行人才没有碰见他们。
眼下,昭华宫主殿内静悄悄的。
宁宣帝沉着眸,打量着眼前的人。
他们面生,穿着打扮皆不像宫里人,除了那个身穿蓝白卦衣的年轻人他见过,其余的,倒是全无印象。
宁宣帝一身帝王气派,不怒自威,眼神扫向人时,带着若有若无的凌厉与威压。
那道带着意味不明的打量眼神传来,孟姝下意识地有些不适,但如今人在宫里,不管他们对宁宣帝有何种猜测,这面子还得过得去。
孟姝垂首行礼:“民女孟姝,见过陛下。”
柳鹤眠也反应过来,连忙拱手:“见过陛下。”
闻言,宁宣帝眼眸微眯,没有多言,反倒看向了一旁的青年。
他穿着简单的雪青色银细花纹底窄袍,身上并无其他缀饰,眼眸自然垂下,神情淡然自宜,本应是不引人注目的利落打扮,可他偏生得极为出色,尤其是那双似秋水般幽深的黑眸扫过时,分明没有多余神情,却让人心头一跳,不寒而栗。
宁宣帝下意识地蹙眉。
此青年风头太盛,那浑然天成的威仪比宁宣帝还足,若是放在一起细细比较,一时间竟还不知谁是帝王。
没由来的,宁宣帝有些不喜。
但他的思绪很快被陈妙善打断。
“原来你便是孟姑娘。”菩萨面容的和善皇后笑着看向孟姝,因着宫中变故,她神情稍显疲惫,可待人处事无一出错,处处透露着恰到好处的国母雍容。
她似察觉到宁宣帝的眼神,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青年,“这位便是一道而来的扶公子吧?”
扶光自是感觉到了宁宣帝有些阴沉的目光,他不作理会,只是淡笑着点了点头。
一时间殿内的气氛有些凝重。
孟姝与柳鹤眠仍行着礼,可宁宣帝却没有开口,他们自是不敢动。
许是察觉到什么,沈褚礼站了出来:“父皇,母后。”
他看上去要比宁宣帝与陈妙善憔悴得多,处处透露着悲伤。
宁宣帝看着他这副颓然的样子,下压的唇角绷成一条直线,眸光复杂而凌厉,还隐约夹杂着几分伤悲。
“你母妃的死因,可曾听太医说过了?”
孟姝心头一跳,察觉不妙。
沈褚礼沉吟片刻,垂眸道:“有所耳闻。”
“啪——”地一声,似有火烛被烧断,发出刺耳难捱的碎烈声,于气氛凝重的殿内十分明显。
宁宣帝忽地轻哼一声,转头看向孟姝,眼神带着薄怒,冷斥道:“孟医师,你不该给朕一个交代么?”
谋害皇妃,这可是杀头的大罪,却被宁宣帝一言两语就拨到了自己身上。
孟姝也算是跟着扶光历经了一路的奇人异事,别遑论死人鬼怪,就连大名鼎鼎的阴间鬼差黑白无常她都见过,又怎会被宁宣帝轻易吓到?
但这并不符合一个平人该有的姿态。
孟姝连忙跪下,低垂着眼眸,单薄的肩膀轻轻颤抖道:“回禀陛下,民女不知所言何故,还请陛下明察!”
第76章
满眼凄凉的丧幡白布下,楼璇兰的灵位正供在上头,香龛内的青烟袅袅而绕,盘旋过雕花栋壁,偶有风声飘入,被打散的青烟乱作一团,杂乱无章地充斥着殿中各个角落。
“哦?”
宁宣帝眯着眸子,定定地看向她。
扶光看着跪下的孟姝,眉头轻蹙,眼神不寒而栗,黝黑的瞳孔缓缓抬起,目光晦暗。
虽明知她是做戏,可瞧着宁宣帝一副居高临下的睥睨模样,扶光不禁无声冷笑。
“太医署的医官都说,贵妃是死于病榻。”宁宣帝冷道。
女子猝然抬眸,眼里带着惊慌,连忙垂首。
“不可能。民女虽不敢自称医术无双,可自入宫以来,侍奉娘娘汤药绝无二心,并辅以银针,为娘娘疏通气脉,这几日,娘娘身体已明显见好,昭华宫上下,还有……”
她不露痕迹地瞥了一眼沈褚礼,拱手继续道:“还有太子殿下,均可以为民女作证。”
沈褚礼蹙眉上前,“父皇,儿臣常常来宫内看母妃,孟姑娘所言不假,母妃也很是喜欢孟姑娘,此事怕是另有蹊跷。”
闻言,宁宣帝抬眸扫了一眼沈褚礼,看似平淡无波的眼神间,隐有暗流划过。
扶光静静看着宁宣帝,神情亦莫测,心下却已有了思量。
柳鹤眠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吓了一跳,连他这样没心思的人都能看出来,宁宣帝分明心怀怒气。
陈妙善听着,捏着帕子的手微微用力,眼神在宁宣帝与孟姝之间一转,继而又看向了沈褚礼,微微皱起的秀眉间隐有疑惑。
过了半晌,宁宣帝开口。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孟姝,语气带着怒意。
“那你说,贵妃若不是恶疾缠身,那这普天之下,又有谁敢如此大胆,在朕的皇宫谋害朕的女人!”
他厉声一喝,先前跟着进来的宫女太监皆是仓皇地跪了一地,大气都不敢喘,连忙埋低了脑袋,生怕帝王怒火殃及池鱼。
孟姝隐匿在臂弯下的眸子却微怔。
宁宣帝突如其来的质问让她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但这个猜测太过胆大,若真是如此……
孟姝接着余光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眼前居高临下的威严帝王。
若真是如此,那还真是让人胆寒。
收起目光,她顺着宁宣帝的话,恭敬道:“民女浅陋粗鄙,只懂学医看病,既不是仵作,更瞧不出娘娘死因。”
话音落,她瞥了一眼宁宣帝,敏锐地捕捉住了他一闪而过的异样神色,心中顿时有了把握,沉吟道:“只是孟姝身为医者,身负师名,既与师兄远道而来,四海游历,为的只是一个‘医’字。”
“常言道‘医者仁心’,孟姝对自己所作所为无愧于心,还望陛下明察!”
说完,她手高于额,向宁宣帝行了个大礼,声音轻柔却不屈,处处透露着韧劲,还带着几分学医之人的高洁孤傲之意,但抑制不住颤抖的肩胛却暴露了女子面对帝王威仪时的胆怯。
她低伏着,柔顺的青丝铺满瘦弱的背,她就像一棵于风雨中屹立,任由霜雪敲打却坚韧不屈的青竹,纤弱而有力,单薄而坚忍。
柳鹤眠的目光偷偷瞧着,心底却惊了又惊。
眼前的孟姝,与那日披着满身血腥的她判若两人。
若非他见过此女子带着浑身的伤,却还能面不改色地谈起血雨腥风的话,怕是真的要信了她这出戏。
看着,沈褚礼眉梢轻扬,有些讶异。
她倒是比自己还会演。
帝王性情向来难测。
不知是孟姝哪句话合了他的心意,又或是他有了别的思量,再一开口,语气却没有方才那般强硬。
“谅你也不敢。”
宁宣帝拂了拂衣袖,“看在你为贵妃调理身体有功的份上,起来吧。”
孟姝松了一口气,连忙称“是”,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这跪久了,腿还有些麻。
背后突然虚扶上一只大手,孟姝察觉到是扶光。
借着他的力,见她站稳后,他便极快地收回了手,没有丝毫逾矩,一触即离。
“陛下,事已至此,不好动怒,可千万要保重龙体啊。”
陈妙善搀住宁宣帝的手臂,轻柔地低声道。
许是为了安抚妻子的心,宁宣帝柔下脸色,拍了拍她的手,示意无碍后,便走到了楼璇兰的灵位前。
袅袅青烟下,女人的棺椁变得虚幻如影。
仿佛昭华宫还是一如既往的荣华万千,所谓素纱白绫,不过是片刻悲凉。
他抬手,为她擦拭去牌位上的尘粒。
璇兰……璇兰……
已经多久,他未曾这般唤过她的闺名。
外头的芍药依旧盛放着,不同于殿内的白菊苍凉,它热烈而有朝气,开得绚烂而肆意,即使今日无阳,可依旧磨灭不去它的蓬勃。
一切美好得如当年,如同殿外花园的那架秋千。
宁宣帝垂着眸,隐下眼中神色。
如果世事能够重来,或许今日昭华宫内便不会披满白丧。
他的指尖抚摸过灵位上的朱砂刻字,亲昵地好似在描摹故人的脸庞,带着几分与帝王气势截然不同的温柔与缱绻。
可是璇兰,这已是你我最好的结局。
也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了。
……
待走出主殿后,孟姝还是恍惚的。
宁宣帝那虽是遮掩了过去,可楼璇兰的死终究在她心里埋下了一根刺。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般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孟姝正与扶光和柳鹤眠,一同向外走去,走着走着,却好似想起了什么,转头道:“你们先回去吧,我去楼璇兰的寝殿看看。”
扶光了然地颔首,可柳鹤眠却有些不解。
“孟妹妹,这寝殿里昨夜刚刚死过人,你不怕的吗?”
孟姝轻哼一声,调侃道:“你不是半仙么,居然还怕死人?”
柳鹤眠无语凝噎,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孟姝给扶光递去一个眼神,旋即转身从主殿旁边绕过,趁着没人注意,抄小路绕去了寝殿。
楼璇兰一死,昭华宫上下皆是满目白丧。
而这宫内的宫人们,更是人心惶惶。
他们在宫里谋生,借的不过是主子的势。
虽说楼璇兰对他们也很好,可树倒猢狲散,伤心难过不过是一瞬,那心头的惊慌散去后,底下的宫人们更多的是害怕。
贵妃一倒,他们便失去了倚仗,以后不知发配给哪个主子不说,最让人可怕的,还是殉葬。
因此孟姝每走过一处,便看见这里头的宫人们皆低垂着脸,沉闷的脸色配上那里里外外的丧布白幡,无形的气氛压的人心口发慌。
越入内,宫女们便少了许多。
昭华宫没了往日的盛象,阴沉的天遮蔽住日光,淡淡悲郁笼罩在宫殿上头,寝殿内静悄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