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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姝 扶望舒 20931 字 9天前

第51章

夜深露重,林宅人早已闭门。

古朴的宅门外,草木簌簌,一支白梨独开着,斜衔于门环处。

岑娘准备好明日要祭奠的器物后便也歇下,宅内屋门紧闭着,空余院外流水,伴着竹影独自飘荡。

两道衣影落入,昏黄的灯火垂照来人的身影,若有人瞧见,定会惊讶,这两人步伐敏捷,竟无声而走。

若说一开始还抱有希冀,但自从见到庄文周开始,孟姝的一颗心便彻底沉入了谷底。

好生苦命的一对佳人,他们的故事,还会有转机吗……

孟姝走在前头,回眸一望,那是远远跟在他们身后的野鬼庄文周。

他散着头,赤着脚,走过崎岖的石子小路,跨过台阶,破败的红色衣绦垂落在他身后,上面的锦绣金纹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样貌,风吹动他宽大的衣袖,将年轻人整个身躯牢牢地笼罩在内,看上去可怜又可悲。

孟姝有些唏嘘地别过头,突然觉得心底很不是滋味。

论道理,庄文周和林素文皆是善人,可到最后,却被命运所不容。

她伸出手,拉了拉前头青年的衣袖。

昏暗的灯火下,浮掠的光影照过青年优越得过分的身姿,他停下脚步回头,眉间轻蹙,似有疑惑,静静地看向她。

“我听说,人的功德是可以交换的。”

扶光有些奇怪,挑眉以待,似想听听她到底要说些什么。

“如果,我是说如果,”她有些小心翼翼,可面色却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和认真:“如果庄文周和林素文不能轮回,我愿意用我的阳德,换他们的。”

空气似乎有了一瞬的静滞。

扶光正巧比她先踏上一个台阶。

他站在高处,迷蒙的光影落在他的身后,淡黄色的光芒从他脸侧照来,人间浮色暖火下,他静静的垂眸,看向站在低处的她。

神自九天而降,无情的眼眸在这黑夜里,看到了这尘世中的凡人。

青年眉尾的红痣璀璨着异色,神佛不染凡火的清冷容颜,本该疏离又冷漠,可他,因这红痣染上温意,哪怕身处凡间,也让人有片刻的恍惚。

扶光并不是端坐于高台上的一尊神像。

他有温度,有情义。

孟姝扯着他的一点衣袖,抬头看向他时,分明看到了他眼眸中的动容。

在这呼吸的瞬间里,他想了又想,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些什么。

青年欲言又止,想嘲讽她,却又怎么都说不出口。

那是阳德。

且不说能换与否,那可是对一个凡人来说最重要不过的东西。

阳德的亏损,会影响一个人一生的气运,影响她的寿命,甚至是……下一世的命数。

而她,却愿意为了不过数面之缘的鬼,给出她的阳德。

他看了看孟姝扯住他衣袖的手。

他们本无交集,可命运难揣,妄枝山一遇,竟一路同行到此,正如她一抬手,竟让神凡在此刻,有了短暂的相遇。

难得的,不想看着一个人这么可怜。

他开了口,漂亮又锋利的眼眸望向她,冷硬的语气下,竟藏有片刻的柔软:“不会的。”

孟姝不知道他这一声“不会的”是指何意,但总感觉,有他在,似乎万物皆有转机。

扶光的目光越过孟姝,看向他们身后的庄文周。

褚镇的一切,也该水落石出了。

两人一鬼静静走着,直到扶光再度推开了林敬的屋门。

先前他们问过庄文周,他身为鬼怪,来去无踪,为何不去他方寻找林素文的魂魄,而是一直盘踞在这林宅附近。

庄文周却言,他曾想走,可却走不出去。

就这一句话,好似点醒了扶光。

他顺手设下结界,带着孟姝,再次步入了林敬里屋。

床榻上,男人早已睡下,呼吸平顺,双眸紧闭。

扶光静静地看向林敬,回想起那日和林敬的交谈,他曾向他确认过,林敬是见过引魂阵的。

他和孟姝来到褚镇后便忽略了一点。

他们是因为西巷宅的线索才找到了这,若是这两处,一直都有关联呢?

神秘的白眉道士为何要帮樊宏天迫害林敬,又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褚镇,借秦鸢之机,杀害林素文?

细细想来,他们都是凡人,与那道士应无交集,所有一切,是白眉道士故意为之。

结界布下,除了扶光和孟姝,便只有庄文周能见到他们,见此,扶光便也没有了顾及,将推断告诉了孟姝。

“那便只有恶鬼了。”孟姝突然出声。

白眉道士所图,便是这现世人间的恶鬼。

扶光颔首,“不错。”这与他所想一样,但也并不完全对。

“或许,白眉道士的目标根本就不是林素文,他要逼的,是让庄文周成为恶鬼。至于林敬,则不过是个引子。”青年眸光一沉。

樊家村的昬鬼李念晚,西巷宅的冤臣林敬,褚镇的野鬼庄文周……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有一根无形的线牵连着,他心底隐约浮现着一个答案,可刚一触及,却又怎么都摸不到真正的眉目。

还差了什么呢……

如今的线索太少,他只知道那幕后之人借着恶鬼之手在人间筹谋,却不知他究竟要筹谋什么,是通过何种手段布下的这盘棋。

“为何说林敬是引子?”孟姝不解。

思绪被唤回,扶光看向了隐匿在暗处的庄文周,朝他招了招手。

“你上前看看,林敬身上,是否有当年你见到的阵法气息。”

庄文周蹙眉,他一开始并不知晓扶光为何要带他来着,但听他一问,心中陡然一惊,一股不安袭来。

他步履不稳,迟疑着上前。

床榻上,华发长者双眸紧闭着,他面容温和刚正,带着清隽之意,庄文周细细探去,指尖突然一颤,有些不可置信地后退几步。

“为何会这样?”林敬身上,真的有残留的阵法气息,与当年素文死后井下残留的气息一模一样!

“这便对了。”扶光冷静道:“白眉道士害死林素文在前,逼疯林敬在后,他所图谋的,明明一步就可以实现,却分为了两步,其目标一直都是你——”

“庄文周。”

孟姝也反应了过来,她神色一沉,心中大骇:“原来,害死林素文是为了逼庄文周成为鬼怪,逼疯林敬,是为了将阵法附在林敬身上,借着他回乡的契机,带入林宅,困住已死的庄文周,*与李念晚一样,阵法隐匿了庄文周魂魄的气息,鬼界不察,便会让他一直漂泊世间,成为孤魂野鬼……时间一久,怨念大成,便会造就一方新的恶鬼。”

这样一来,一切便都可以说通了!

那井下的引魂阵所引,根本不是林素文,而是庄文周。

白眉道士想要庄文周的鬼魂永远困在这古宅四周,林敬身上残留的阵法,不过是为了进一步封印庄文周,加强其怨念所设。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庄文周心性善良,即使为爱甘留阳间多年,也从未受到怨念的影响,成为恶鬼,残害他人。

“那素文呢!”庄文周猛然醒悟,他疾声问向扶光,黝黑瞳孔睁大,苍白的面容下,脖间血痕触目惊心。

是啊,那林素文呢?

道士通过秦鸢之口所说的那句:“林素文的魂魄已被我封住,永生不得转世”孰真孰假?

孟姝也抬眸看向了扶光。

直觉告诉她,庄文周多年苦等,甚至成为孤魂野鬼,不过是场悲剧。

幕后之人排了一出戏,庄文周也好,素文林敬也罢,都赫赫在列。

朝暮即将升起,窗外天际泛起一抹白,潮湿的雾气落在这镇中青黛间,凝结成露,顺着院中竹叶滚落在地。

“滴答——滴答——”

细雨顺着没关紧的窗楣飘来,天云暗沉中透着微光,一切恍如半梦半醒,屋内更是静得可怕。

扶光没有说话。

沉默间,庄文周好似意识到什么,他转身就跑,缠绕着鬼气的身影不过片刻就消失在原地。

孟姝深深地看了一眼扶光,没有多说,旋即跟了出去。

不知怎的,她好像知道,庄文周会去哪。

推开那扇古朴的雕花木门,闺房内,浮尘帷幔,随风而舞。

孟姝刚一走进,见到的便是这般景象。

身形消瘦单薄的野鬼站在屋内,披散的发丝下,他垂眸看向这屋中陈设的物件,从笔墨到那把梨花伞,一切熟悉又陌生,他看得出神,带着一个孤魂最真挚的眷恋。

为寻一魂,他甘愿日夜困守在这一方烟雨,一年,十年,二十年……他在孤独中思念,在无人知晓的时光里织就一场梨花梦,靠着这重复的一场场的梦境,苟延残喘,用往昔所有,困住了自己。

扶光不知何时走到了孟姝身后,他看见女子看向野鬼的眼眸里,充满了悲悯。

青梅竹马,少时定情,功成名就却天人永隔,死后,甚至不得安宁。

彼时,有一劲袍身影自外头赶来,来人无声无息,不过眨眼间就出现在了扶光身侧。

“主上,”男子身上衣袍还带着外头的雨露,不铮神情凝重,他道:“冥府来信,阎王已查过生死簿,三十年前,林家小姐在死后的第三日,就因为功德圆满,顺利投胎了。”

什么?

孟姝猛然抬眸。

秦鸢是在林素文死后第四日碰见的白眉道士,也就是说,那道士骗了他们,林素文根本没有被阵法封住魂魄,更没有不得转世!

那,庄文周自刎而死苦等阳间多年,岂不是……

孟姝倏然转头看向屋中的野鬼。

他一动不动,静得可怕。

方才的话,他都听见了。

屋外细雨忽变急骤,寒凉的雨意垂打在竹叶上,噼里啪啦,冷风从外头灌进,散落在案头四周的纸张随风翻飞,也吹起了野鬼披散的发丝。

黑发下,他面容凄白,鬼气萦绕间,破败的状元袍上,四爪蛟龙已缺一爪,红绦璎珞随风而舞,伴着他脖间刺目的血痕,看上去阴郁可怖,所谓野鬼之相,不过如此。

他静静垂着眸,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握了握手中的木簪,忽地低低一笑。

原来,素文没事。

她不会成为漂泊阳间的孤魂,她已顺利投胎转世,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笑着笑着,庄文周却自兀自地哭了。

他垂着头,躬下身。

明明是清隽高大的身影,却因为多年来的鬼气变得单薄,艳红的状元袍披在他身上,压得人喘不过气,他蜷缩着蹲在一旁,披散的乌发下,紧紧将脸埋入双膝,削瘦的肩骨颤抖着,孟姝听见了他哭泣的声音。

不铮愣住了,他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第一次看到鬼怪如此痛哭,他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看向扶光,却发现向来冰冷的神君,在此刻也不忍地垂下了眸。

没有人再说话,冷落多年的闺房内只余门外传来的风雨声,在凡人看不见的角落里,有一只野鬼在独自哭泣。

多年来,庄文周是怎么熬过这身为野鬼的日日夜夜的?

他在凡尘中死去,却又活在世人看不见的角落里,他躲避着太阳,昼伏夜出,在孤寂的寒夜里,去不了别处,便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寻遍这四周,试图找到林素文一点残魂的气息。

在这样的日子里,每每感到孤独难过时,便依靠着这大梦一场,反复回忆他和林素文的点点滴滴。

孟姝终于明白了,那夜她无意闯入,庄文周之所以要赶她走,除了不想伤人,他更想守护好他的梦境。

因为这间屋子里残存的梦魇,是他漂泊阳间唯一的依靠。

可孟姝怎么都没有想到,故事的最后,只有他一个人困在了这烟雨江南,困在了梨花一梦。

他在梦里反复等待,却注定是等不来林素文了。

“他不是因为自己苦等无果而哭,更不是因为自己蹉跎阳间,错失转世之机而哭,他是感到劫后余生的庆幸,庆幸林素文有了好的结局。”孟姝突然道。

在扶光有些意外复杂的目光下,她抬脚走近了庄文周,没有害怕,没有同情,她只是温柔地帮他拂去了衣袍上的尘屑,继而以一种平静又宽和的姿态,蹲下身看向他。

“庄文周,你看,有些等待是值得的。”

她伸出手,那是一张经年已久的信纸,纸张早已古旧得发黄。

这是方才大风间,她在屋内纷飞的纸张里捡到的。

若是没猜错,林素文死前着急所写,就是它。

孟姝方才大致扫了一眼,发现这居然是给林敬的信。信中所写,她找到了为父平反的线索,打算不日便启程前往湘水镇与林敬面议,除此之外,她还谈到了一个人……

庄文周接过,颤抖着看向上头。

“素文与爹虽隔千里,然父亲之怀念,常如晨曦之光,温暖明亮。褚镇虽小,可女儿并不孤寂,再遇文周,是我之幸。

我与文周,心意相通,东邻之花、南山之云,皆成相思之媒。每日相对,竟似春风化雨,喜乐相随。

今欲报于父,聊表我心所念,冀盼父可允诺。若得父亲之懿明,我愿与此君携手,以共书双全之志,方可无憾于心……”

再后面,她还未来得及写完,可这便够了。

庄文周小心翼翼地抬手,温柔地抚过这字字句句,仿佛再次回到了那夜,她的笔墨刚刚落下,泼墨便伴着烛火慰烫过他的心尖。

屋外,骤雨渐停,晴日初升,天边的亮色渐渐笼下,万物苏醒,林宅内,岑娘好像也梳洗收拾好了,在院外正吆喝着罗六叔什么,一切看起来都平静美好,可唯独……

晨光爬过湿漉漉的青石台阶,顺着门檐落入屋中。

随着旭日升起,庄文周的身形却越来越模糊,他身侧鬼气氲氤,渐渐虚弱。

“扶光,我们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吗?”孟姝终是不忍道。

都说善有善报,可庄文周又做错了什么?他受人蒙骗,以为所爱成为孤魂飘荡人间,自甘殉情,哪怕牺牲自己投胎转世的机会也要留在阳间,只为寻找挚爱。

可到最后,真相大白,这一切不过是奸佞小人的一出戏,林素文早已顺利投胎,林敬也恢复了神智清明,可唯独除了他。

除了庄文周,所有人都得到了弥补。

见扶光走近,孟姝急切地望向他:“我说过,我愿意用我的……”

“不必了。”扶光冷嗤道:“你以为,你的阳德无所不能吗?”

他垂眸看向庄文周,“谁说他不能入轮回了。有我在,便破一次例,又何妨。”

“主上……”不铮有些迟疑。

扶光是神,并非鬼族人,鬼术更是后天经过洗髓之难修炼而来,他破除万难继任鬼王已是不易,如今又怎能逆天而行?

再者说,他自担任鬼王以来,神鬼两界中人不是没有异议,神界且不说,如今扶光几乎已与其断交,可鬼界却不一样。

若是破例让耽搁阳间已久的鬼魂进入冥府投胎,鬼族的有些人,怕是会有心思了……

不铮百般思忖下,正准备拦住扶光时,他却挥了挥手,示意不铮不必多虑。

孟姝并不知晓这些内情,她只是松了一口气,好在扶光愿意帮助庄文周。

屋内,通透无垢的光芒四溢,随着扶光的屏气凝神,一道金光自他掌心掠出,浮自空中。

伴随着青年的声声低语,一道萦绕着充沛神力的阵法飘浮在半空中,金光笼下,庄文周的身影被金色符文包裹在内。

孟姝看向扶光,神光沐浴下,他的面容被若隐若现的光芒缠绕,神诀捏下,清冷昳丽的眉眼间不经意流露出悲悯神意,那一刻,明明青年就近在咫尺,却又好似远在天边。

这样的感觉不止一次出现过了,好像上苍一直在有意无意地提醒她,眼前的俊美青年并不是普通人,他是神,与她天壤之别。

孟姝无声叹了口气,脚步不自觉地往后一撤。

不过,她的思绪很快就被牵走,望向了阵法中央的庄文周。

神力四溢下,晨色被阻挡在外,略显昏暗的旧屋里,红袍野鬼双眸紧闭,发丝随风而舞,面容平静而安详。

孟姝不难看出,庄文周身上的鬼气似乎没有初见时那么凛冽了。

红袍簪花少年郎,梨花骨下叹颜落。最惊曾是少年梦,满腹心事憾落锁。

孟姝忽地轻叹。

随着庄文周身影的消失,在无人注意到的瞬间里,女子衣襟处的青色玉符忽地一闪,淡淡的莹光湮灭在这璀璨神光里……

第52章

扶光说,魂魄若想入冥,需要回到死时的地方。

在扶光神力的庇护下,庄文周终于不再惧怕日光,虚弱的鬼身也渐渐恢复,梨园树下,随着符决的召唤,年轻人削瘦的身影再次出现。

晨露伴着微风爬上树丫,宽大的状元袍吹起又落下,野鬼回首看向身后,这是他与素文定情时的梨树,在这棵树下,他感受到了世间最纯挚的温暖,也在这棵树下,他结束了自己短暂又轰烈的一生。

“神君。”庄文周朝扶光微微拱手,早在第一次见面时,他便隐隐猜出了青年的身份。

上可驭沐神术,下可号令鬼灵,清冷如月,狠厉如芒。

这般日月同辉,光华难掩的人物,天上地下怕是再无二人。

想当初,他只道自己是“山外人”。

庄文周突然一笑,传闻神界九重天外有一宫殿,宫殿所处之地正唤作“浮阙山”,想来,扶光是故意不想示明身份,又不好骗他,便借此隐喻。

“是我与素文有幸,能得神君相助,文周感激不尽。”

扶光颔首,扶起庄文周。

“这是你们二人积善行德所修的机缘,不必谢我。孽也好,福也罢,往事皆为历练,前尘既散,还需望向前头。”他淡道。

庄文周一愣,好似明白了什么,讶异之余,衷谢之色难以言表。

他点了点头,旋即看向了孟姝。

“姑娘古道热肠,心似玲珑,多谢姑娘点拨,文周这才勘破心障。”

身为凡人,她对鬼怪并无恶意,方才还借素文之信点醒了他,若非孟姝,他可能真的会陷入魔障,生出怨气,成为恶鬼。

想到这里,庄文周还感到一点奇怪。

他走近孟姝,仔细端详了一番,却发现看不出什么。

“之前见到姑娘时,不知怎的,会有一种熟悉之感。”仿佛,他们天生同类……

孟姝有些讶异,“可我们,明明是第一次见。”

是啊,分明是第一次见。

而在这种熟悉中,还隐隐带有一种压迫之感,甚至比面对扶光这个现任鬼王时来得更为强烈。

扶光看向孟姝,垂下的眸子里,极快地掠过一抹复杂。

庄文周的目光不经意间瞥过孟姝脖间的青玉,心底略感意外,随即笑而不语。

初升的旭日终于穿透云层,温暖和煦的日光垂洒在这片青黛水乡,雨雾散去后,褚镇难得的又迎来了一个晴日。

与他当年赴死的那日一样,灿阳暖风,万里无云,可这一次,他是真的要走向新生了。

荒芜的梨园里突然传来一阵不合时宜的凉意,在他们身后,一层阴影悄然笼下,有二人从中走来。

一黑一白,身形如魅。

孟姝抬眼看去,霎时间呼吸一滞。

黑衣者面容凶悍,身体矮胖,官帽上“天下太平”四字阴森诡谲,而白衣者,倒很是眼熟。

白袍白帽,身形清瘦高大,面带笑意。

是先前在樊家村有过一面之缘的谢必安。

孟姝下意识往扶光背后一缩。

鬼气落下间,二人隐去了可怖的阴差面容,黑袍者率先走在前头,他甩了甩手中的勾魂锁,黑色锁链晃动间,无形的鬼气向四周震开,方圆百里的鬼怪皆不约而同地缩起了脖子。

这二人,正是鬼界鼎鼎大名的阴差——黑白无常。

见来人渐渐走近,孟姝还是会下意识地感到心惊胆战。

虽说这一路走来跟鬼怪打过了不少交道,但每次见到这些鬼使时,还是会莫名胆寒。

范无咎朝扶光拱手一拜,“见过神君。”

说话间,他看见了扶光身后的孟姝。

怪了,青天白日,不仅一神一鬼站在一处,还有一个凡人。

见范无咎瞧来,孟姝故作淡定地错开了目光,一手还不忘将脖间的棠花玉往衣领中藏。

上次遇见谢必安时,幸得樊宅屋内昏暗,瞧不太清楚,而今她可是明晃晃地站在日光下,若棠花玉被他们瞧见了,那可是有嘴说不清。

毕竟,谁会乐意族中至宝落入他人之手?

不同于范无咎的惊奇,缓缓走来的谢必安倒对孟姝与扶光的同行见怪不怪。

上一次,他也曾亲眼目睹这女子跟不铮走得极近。

除此之外,还有她的长相……

谢必安嘴角噙着一抹淡笑,拜见过扶光后,旋即跟孟姝打起了招呼:“姑娘,好久不见。”

范无咎瞬间瞪大了双眼,暗里戳了戳谢必安:“七爷,你何时结交了一个凡人女子了?”

扶光挑了挑眉,也垂眸瞧来。

孟姝顿时傻了眼,她本不想引起注意,谁料还被挑起了话头。

她有些无奈地扶额,只好认命地从扶光身后走出来。

日光浮掠过落败的枝叶,青山群黛间,女子白衣素裙,落在这荒芜的梨园中,灵动的眼眸下,清丽出尘,超脱似仙。

范无咎突然瞳孔一缩,嘴角不自觉一颤。

“她她她……”就在此时,谢必安似早有预料,一道缄口诀悄无声息间封住了范无咎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范无咎皱着眉扭头瞪了他一眼。

谢必安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忍着满腹疑虑,范无咎奇怪地看向了眼前的女子。

绝非他鬼眼昏花,此凡人女子,分明和鬼王姝长的一模一样!

孟姝没察觉到二人的异样,她略显尴尬地笑了笑:“确实是好久不见,谢常使。”

其实,谁会平白无故想见到阴差鬼使呢。

谢必安笑着点了点头。

拘魂使一到,庄文周便知,自己该走了。

在凡人看不见的一幕里,鬼气浩荡间,青芒落下,谢必安双眸微闭,指尖鬼诀跳跃,不过呼吸的瞬间,红袍少年郎的身影便消失在原地。

隐蔽在层云之后的初阳渐起,孟姝看着庄文周湮灭在雾气中的身影,随着那红衣一角的彻底消失,她才后知后觉地恍知,林素文和庄文周的故事,终究是结束了。

他们,就如同这雨后初晴的褚镇,梅花依旧,可梨香不再。

在告别扶光离开阳间后,范无咎还暗戳戳地杵了杵谢必安:“七爷,你是不是早就发现那女子长的和鬼王姝一模一样?”

“是又如何。”谢必安皮笑肉不笑地看向他。

“你这就不仗义了,”范无咎有些兴奋道:“若是我们把这个消息带回鬼界,那岂不是……”

“不可!”

他话音未落,却被谢必安打断。

男子一向温润如煦的书生模样板起脸来,也是十分唬人。

他有些严肃地盯着范无咎:“八爷,此事你知我知倒也就罢了,但绝不可兴师动众。”

“你的意思是……”范无咎见他变了脸,也不再嘻嘻哈哈:“她不是鬼王姝?”

“你觉得她是?”谢必安笑。

自然不是。

范无咎摇了摇头。

那女子他细细瞧过,虽与鬼王神似,但气质神韵、行为举止,怎么都不像那个率领鬼军,睥睨世间的百鬼之王。

孟姝和她,终究缺了些什么。

此凡人女灵动无邪,率性无拘,可终归少了鬼王姝的那份沉稳和杀气。

想着,范无咎更是笃定了,此女并不是他们的王。

毕竟,这神鬼两界何人不知,当年鬼王姝是如何死的……

她死后连魂魄都消散殆尽,不入轮回,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还活着,还成了凡人?

“唉。”范无咎叹了口气,那颗雀跃的心升起又落下,他仰头望了望这凡间的天。

阳间和鬼界不同,那里没有日光,看不见太阳,自然也没有这般干净通透的碧色。

可鬼王姝,始终是鬼界的一个例外。

“七爷,你说,若她还活着,我们鬼界会不会过得更好?”他无声地笑了笑,“想当初,她一个人时,总爱坐在阎王殿前的台阶上,唤我俩的名字,阎王知道了还奇怪,她向来稳重,有时却也没个正型。”

“她一直都活着。”谢必安突然道。

远山的青黛此起彼伏,没入云端,轻雾腾云之上,是凡人触不可及的地方。

“每个鬼界子民的心里,永远都会有她的位置。”

正因如此,有的人才不可替代。

风声吹拂,日色欲烈,时辰不等人,黑白无常相视一眼,他们该走了。

……

孟姝与扶光绕回了林宅,刚走入游廊,便见院内岑娘忙碌的身影。

“原是公子和姑娘来啦!”岑娘听到动静,惊喜一笑。

“今日清明,我们做好了饭菜,二位不妨留下来一起用个午膳吧!”她走近,激动神色难掩:“二位怕是还不知,老爷他…他病情大有好转,这几日能说话走路,神情也与常人无异,多亏了医仙姑娘啊。”

说着,她拉住了孟姝的手,情不自禁地抹了抹眼角的泪。

今日清明,趁着祭拜,她也能将这件喜事告知九泉之下的小姐。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和罗六日日担心着林敬的身体,不求他能神智清明,只要活着,便是极好的幸事,好在老天保佑,让他们遇到了孟姝和扶光……

她拉着孟姝的手,招呼着二人往里进,路过内院时,孟姝看见了院中祭盆内燃烧的纸钱。

“嬷嬷,我想给素文烧些纸钱,可否方便?”

岑娘一愣,“这是自然!姑娘和公子心善,是我们林家的恩人,小姐泉下有知也定会高兴。”

院内竹风下,孟姝静静垂眸,手中黄白相交的阴司纸飘落,随风跃进翻跃的火光里,层叠的烈焰后,群山笼罩下的,是褚镇的云雾,是一个又一个的艳阳天。

她回眸,和扶光相视一眼,那层云雾散开后,这是这么多日来,第一次看见彼此眼底的轻松。

熹微照进这片古朴旧宅里,被经年雨水冲刷得发亮的青石砖瓦锃亮夺人,檐下岑娘精心插好的梨花正随风摇曳,伴着阵阵竹香,悠过心尖。

第53章

凡间百姓大多信奉这些箴言,伴随着这日第一缕晨烟的升起,各户人家都会早早备好名器纸钱,插柳祭扫便成了今日内最重要的事。

孟姝帮着岑娘烧好纸钱后,便跟着清扫院子,带着湿意的露珠顺着竹叶滚落在青石板上,泼墨的黛色融入这片天际,峰峦叠起间,炊烟袅袅,梨香萦鼻。

她回眸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青年。

青山晨光下,他躬着身,挽起袖口,仔细地帮着罗六叔擦拭着石椅,好似完全不在意这尘土是否会染脏他月鳞玉锦般的衣袍。

在遇见扶光之前,孟姝根本想不到,神仙居然也可以是这样的……

当清贵公子染上凡间尘火,景虽美,人亦不遑多让。

她自兀自笑出了声,一边感叹这世间缘分的微妙,一边摇了摇头。

正出神,却见岑娘唤她。

“孟姑娘,”她走近,“这是我昨日打扫屋子时瞧见的,想来应是你的,竟不知何时掉了。”

孟姝顺着她的手看去,那是一个用草绳编的小娃娃。

是扫晴娘。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这还是在刚到褚镇时,所遇到的那个断尾巷小店买的。

起初店家要送给她的她没要,是后来……

孟姝接过,笑道:“多谢嬷嬷。”

岑娘见的确是她的,便笑:“没想到姑娘也喜欢梨花呀?”

什么。

孟姝猝然抬眸,“嬷嬷此话怎讲?”

岑娘奇怪地指了指她手中的扫晴娘:“这娃娃头上簪子的样式,不正是梨花吗,”她道:“我跟在小姐身边多年,小姐喜欢梨花,从前有不少梨花的花样,所以绝不会认错。”

孟姝皱眉,垂眸摸向了那扫晴娘的发间。

初次在店里见到这娃娃时,她便觉得小巧可爱,以干草为绳编的扫晴娘她也是第一次见,在那时她便注意到,这扫晴娘发间的花样很是动人,只是未曾想,这居然是梨花的模样……

梨花……梨花……

可怎么会是梨花呢?

孟姝抬眸,褚镇人向来喜梅,除了林家,她倒没在别处见到过梨花。

不对!

一抹惊愕划上心头,她好似突然想到什么,瞳孔忽地一缩,神情古怪地看向了手中的扫晴娘。

……

断巷无尾,蔽日无光,瓦上浓重的湿露滴滴滚落,“啪嗒,啪嗒——”被水色经年冲刷的青石板上折射出小店门前随风摇晃的扫晴娘。

这里位置偏僻,鲜少会有人注意到,在这书香褚镇的街角还有这样一家杂货铺,头顶莲花帽,手携一苕帚的小娃娃悬挂在这阴暗逼仄的角落里,静静地注视着外头来往的行人。

这是孟姝第三次踏入这。

那次初到褚镇,她便觉得这小店格外不同,第二次……

扶光挑眉看向她,“你确定?”

孟姝神情有些凝重的点了点头。

她的七角铃,也是在这买的,与买下扫晴娘的是同一日。

起初误打误撞进入这店中时,那店家要将这扫晴娘赠与她,她并未应下,说来也巧,若不是扶光那日让她出门寻七角铃,她也不会再到这来。

“那便进去瞧一瞧吧。”扶光眸子一默,率先走进了店中。

屋内光线昏暗,摆设简朴,未散去的潮湿雨气弥漫着,让人莫名感到沉闷。

“店家可在?”孟姝道。

“来了。”许是没想到今日还有人上门,里屋传来一阵窸窣的声响,紧接着,一个布衣罗裙的妇人从内走出。

她年纪稍长,看上去应是四十多岁的年纪,面容有些憔悴,却难掩姣好姿色,眉眼流转间,还隐隐流露几分年轻时的明媚傲气。

原是位俊俏公子和清丽美人。

待看清来人后,她眉梢一扬,快步上前,“不知姑娘有何事?”

她与孟姝有过两面之缘,自然是认得的,至于她身边这位……

女人下意识地打量,不禁在心中叹道扶光的气度。

孟姝与扶光相视一眼,几番思忖后,她终是有些犹疑地开口,说出了那个心底的猜测。

“你是,秦鸢?”

妇人惊讶地抬眸,面上笑意微僵,眸色渐渐冷了下来。

她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向他们。

其实早在岑娘点破那扫晴娘的发簪是梨花的时候,孟姝便已有了把握,这个断尾巷的无名店主,便是当年消失的秦鸢。

她将猜测告诉了扶光,便决定一起来此求证。

毕竟,庄文周虽走了,可事情并未结束。

秦鸢亲眼见过那道士,她一定还知道什么别的线索,更何况,当年为何借用秦阿蒙之口便能骗出林素文,他们不过是偶然初见,再者,林素文究竟发现了什么线索,为何突然写信给林敬,声称可以为父申冤?

林素文留下的那封信孟姝已经细细看过,她似有考虑,不敢在信中透露太多,但这终究是一个谜。

孟姝觉得,这些谜底,还需秦鸢解开。

先前她和扶光下意识地以为,秦鸢已经过世,否则岑娘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她的下落,没想到,她居然还在褚镇,只是隐姓埋名,在偏巷一角经营起了一家不起眼的杂货铺。

如今除了林家人,也只有她,会做这梨花样式了。

孟姝拿出那只草绳编成的扫晴娘,清亮的眸子看向她,无形中带着威压:“是你吧,秦鸢。”

秦鸢垂眸,看向孟姝手中的草娃娃,神色复杂地蹙了蹙眉。

她怎么也没想到,竟会因为一只扫晴娘而出了纰漏。

不过,她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只是已经许久没有人唤过她的名字了,“秦鸢”这两个字,仿佛已经随着当年的往事而消失。

她自嘲一笑,旋即抬眸:“你们是什么人,找我所为何事?”

孟姝有些讶异,本以为会费一番功夫,没想到她竟会如此干脆地承认。

她看了一眼扶光,见他点了点头,便朝秦鸢道:“我们,是为一桩旧事而来。”

秦鸢闻言,心中咯噔一跳,警惕地盯着她。

孟姝笑:“你不必紧张,我们不是官府,并非找你问罪,只是有些事情,想问问你。”

“我什么都不知道。”秦鸢下意识反驳。

孟姝眉梢一扬,“是么?”

她走近,仔细端详了一番,凑近秦鸢的耳朵,见她神情紧张,呼吸急促,不由得轻声一笑,“雨夜,深井,道士……”

她眯了眯眼,故意卖了个关子,眼神盯着她,缓缓道:“还有,白梨。”

秦鸢浑身一抖,面容轻轻抽搐着。

她转头害怕地看向孟姝,眼里带着惊惧:“你,你究竟是谁,怎么会知道这些,明明,明明他们已经……”

“已经死了是么?”孟姝歪头一笑。

秦鸢吓得连忙后退几步,这个看似灵动无害的小姑娘,却莫名地渗人。

过了良久,待她好不容易稳住了心神,这才强撑着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是谁告诉你这些的。”

这件事,除了她,就只有一个人知道。而那个人,早已……

她神色晦暗复杂地垂下了眸。

“若我说,是庄文周告诉我的呢?”孟姝道。

“不可能!”秦鸢厉声道,连忙摇头,神情有些恍惚,“不可能,不可能的。”

文周已经死了几十年,怎么可能会……

难不成……

她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尖叫一声看向孟姝和扶光,明明是青天白日,却平白激起了一身冷汗。

她盯着死死盯着地下,所幸屋内光线虽弱,可仍能勉强瞧见二人的影子,但她却笃定了,眼前的两人,怕不是普通人。

她三十年前曾亲眼见识过那道士的厉害,那般的异人,世上也是有的。

秦鸢嘴唇有些颤抖,眼泪险些喷涌而出。

这么多年来,她于人世中浮沉,本以为已经磨平了心神,却没想到还是放不下这段往事,每每为此动容。

她并不怕林素文和庄文周回来向她索命,她只是后悔,后悔因为自己一念之差,害死了世上两个顶好的人,以至于孟姝刚刚说出那番话时,让她以为自己再次回到了那日,酿成大错的那日……

秦鸢怎么都没想到,她将真相告诉庄文周后迎来的,是又一个人的死去。

那日庄文周于梨树下自刎的消息传遍了褚镇,也震惊了众人。

本应是鲜衣怒马的风华少年,却身着状元袍,永远长眠在了一个普通的晨日里。

秦鸢恨自己,恨自己不仅害了林素文,也害了庄文周。若非是她,又怎会有后来的祸事?

许是多年来的隐忍压抑在此刻爆发,她竟在孟姝和扶光面前,捂面痛哭起来。

孟姝静静地看着她,一时间心里竟也五味杂陈。

扶光沉默不语,移开了目光。

“是我错了。”秦鸢哭道:“若不是我一时鬼迷心窍,怎会如此。”

这些年里,她每逢雨夜便不能安寝,一闭上眼,脑海里浮现的都是当年梨园之景,还有庄文周的死状,久而久之,竟酿成了心魔。

“所以,你便编了很多梨花样式的扫晴娘。”孟姝看了眼自己手中的草娃娃。

秦鸢点了点头。

她独居于此,开了这家小店,便是不想让别人知晓她,除此之外,她更想要赎罪,可人死如灯灭,她什么都做不了,只好惩罚自己永生不得踏出褚镇半步,一生为他们烧香祈福,也减轻自己犯下的罪孽。

孟姝看着,却觉得很是可悲。

秦鸢有错吗?当然有。

她起了妒心,想要加害林素文,若非如此,白眉道士也不会乘机下手。

可她,又并非十恶不赦。

她心存善念,只是当她后悔时,一切已经晚了,他们都落入了幕后黑手的一个局,在这出戏里,他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

这便是那白眉道士的高超之处,孟姝和扶光早在湘水镇时便领教过了。

他想杀人,想孕育恶鬼,却不轻易动手,他要利用这人心的爱恨嗔痴贪恶欲,借用他们的手,去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

扶光默了默眸,突然道:“秦鸢,你既想为自己赎罪,那我们问什么,你便答什么。”

秦鸢一愣,她抬起头来,看着面前天人玉容的青年男子。

下意识的,她愿意相信他们。

扶光道:“秦阿蒙如今人在何处?”

未曾*想,秦鸢却摇了摇头。孟姝看了一眼扶光,见后者亦皱了眉,突然有些心感不妙。

“我阿爹是西域商人,多行珍宝玉石行当,常年奔走塞外楼兰,鲜少回家,上一次,还是三十年前了。”

“那这么多年来,他也未曾给你寄过一封家书?”孟姝有些奇怪。

只见秦鸢摇了摇头,神情有些苦涩,“从未。”

“那你可知道,当年秦阿蒙与林素文说了什么?”扶光问道。

“我不知道。”秦鸢眉头紧蹙,“我不仅不知,亦觉得奇怪。”

当年秦阿蒙的商队路过褚镇便回来歇了一晚,也就是那时,他碰巧遇见了林素文。

他问秦鸢:“那位可是林少卿之女?”

秦鸢有些不满地嘟囔:“什么少卿之女,阿爹你忘了,林敬早就不是什么少卿了。”

秦阿蒙却责备她:“阿鸢,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林先生是大学士,是长辈,岂能直称其名讳,快把林小姐叫来,我有要事找她。”

看来,素文的平冤线索,的确是从秦阿蒙的口中得来不假。

孟姝抬眸,好似想到了什么:“你阿爹可曾去过京城?”

秦鸢:“这是当然。”秦阿蒙是远近闻名的商人,他所带领的商队在西域被称为“大漠明月”,曾不少次奉命进宫,给贵人们进奉玉石。

“不过你们都问我阿爹作甚,难不成他与此事有何关系?”秦鸢有些不解。

扶光却警惕地皱起了眉,“除了我们,还有人问过秦阿蒙的去向?”

秦鸢:“早一个多月前,有个身材略显矮小,却身形敏健的老头,也曾找到这来打听过,当时我还奇怪,他是如何知晓我是秦鸢的。”

小老头……

孟姝眸光一亮,“那老头是不是还随身带着一个酒壶?”

秦鸢想了想,旋即点了点头:“正是!我对他印象很深,看着年纪虽大,可身手却比年轻人还快,神神秘秘的……”

“定是我阿爷!”孟姝有些激动地抓住了扶光的手,一个劲的追问秦鸢穆如癸的去向,却忽视了扶光不自在的神情。

待走出了杂货铺,孟姝的心情仍有些雀跃。

没想到,此次来褚镇,还有些意外之喜。

她戳了戳身旁的扶光,无视青年略显嫌弃的眼神,兴奋不已道:“看来我阿爷可真厉害,竟然还能找到秦鸢。”

扶光倒是不语。

孟姝这个神秘的阿爷,倒让他很是好奇。

一个凡人,武功高强不说,还懂通灵八卦之道,如今,更是查起了鬼怪之事。

扶光隐约觉得,穆如癸此人,可能还真的不是一般人。

只是不知,神鬼两道,他属何方了。

第54章

屋内,女子双眸紧闭,眉头轻蹙,额边似有点点薄汗。

孟姝又做了一个梦。

前方道路绵延,泛着轻雾,抬眼望去,无际的天幕下,竟有数阶天梯蜿蜒而至。

孟姝看见了一道碧色的身影。

是她!

孟姝瞳孔一缩,眼前的身影与先前的梦中人一模一样。

她手持白色绣云伞,身着繁琐的华服,锦绣暗纹上,既有乘风而飞的祥云,亦有孟姝看不清的飞鸟走兽。

女子身似飞燕,步履轻健,青墨色的衣裙翻飞间,她已登顶天阶,往不远处的瑶池走去。

孟姝一边跟着,一边打量着四周,既惊异,又好奇。

这是哪,难不成……是天宫?

就在前方仙廊即将到头时,孟姝瞧见了隐匿在淡淡雾气中的瑶池仙境,随风浮掠的光影中,霞光透过雕梁画栋的仙宫缝隙落在这头,她抬眼,看见了有一身影自云雾中走近。

玉绣冕服,东珠玉冠,身姿俊丽,宛若天人。

可还没等孟姝看清,眼前的画面突地一转,她自梦中惊醒,猛地坐起,便感到心口直跳,让人发慌。

她警醒地望了望四周,确认并无异样后,这才愈发觉得奇怪。

自从离开玉骨村以来,她为何总是怪梦频发,看见了许多惊奇的、熟悉又陌生的场景?

孟姝皱了皱眉。

梦中的那个女子究竟是谁,还有方才的那道身影………

孟姝总觉得,自己在哪见过他。

……

次日,孟姝难得赖了床,待她起身时,外头早已日上中天。

这几天忙着渡鬼,不是林宅便是梨园,来回折腾了好几趟,好不容易结束了这一切,孟姝难得睡了一个整觉。

她刚推开房门,正准备伸个懒腰,抬眼却瞥见了外头的人,冷不丁一愣。

“鬼……段左使,你怎么在这?”她惊讶道。

段之芜见到她,不自觉地眉眼一柔,面带笑意:“孟姑娘,早。”

“……早。”孟姝心想,如今这个时辰,都快用午膳了,也不早了吧,但这番话她是决计不可能说出口的。

“不知左使找我有何时,不妨直接唤我孟姝就好。”她总觉得这个鬼界将军怪怪的,初见见面时便神情异样,后来又冷若冰霜,今日怎么突然找上门来了。

孟姝一愣,难不成是发现了棠花玉在她身上?

下意识地,她伸手摸向了脖间。

段之芜顺势看去,虽然只瞧见了青玉边缘一角,但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是鬼族至宝棠花玉。

他抬眸,目光有些晦暗莫测。

没想到,兜兜转转,这遗失的棠花玉,竟又回到了孟姝身上……

不过这样也好。段之芜看向她,眼前的女子灵动恣意,自在逍遥,阳光落在她的身上,要比鬼界温暖得多。

有了棠花玉,她行走人间,便也多了份依靠。

段之芜笑:“孟姝,我今日来,是向你辞行的。”

孟姝有些惊讶:“你要走了?”不过也是,褚镇一事已经结束,庄文周已经重新入鬼界进轮回,段之芜也没有理由再呆在这。

他点了点头:“只是,我来人间不多,几次也不过是匆匆而过,不知你今日可得空,能否带我逛逛?”

孟姝一愣,虽心生疑惑,但耳边却想起了不铮的那句话,段之芜并非恶人。

再者,他确实帮了他们大忙,若不是有他的助力,他们或许解不开引魂阵,如此看来,这个请求她推脱不了。

孟姝点头,“劳烦左使等等我,我收拾一下,马上就来。”

人间的市集总是热热闹闹的,哪里都充斥着烟火气,即使如今已过正午,可街上还有着不少的人。

孟姝和段之芜并肩走着,或许是身旁男子的杀伐之气太重,再加上他那一袭黑衣,银纹劲袍,明明是英气逼人的公子面容,却活脱脱的像个杀神,频频惹人侧目,方圆十几米内,竟无人敢近。

但他却十分认真地闲逛着,孟姝瞧见,连心底最后那一丝顾虑也打消了。

她想,段之芜这样的人,一直待在鬼界,日子久了定是会十分无聊和压抑的,再者说,那地方,应该也没有人间这般的景色和热闹。

为了尽些地主之谊,孟姝开始给段之芜介绍这街上各种各样的小吃和玩意,他好像也突然来了兴致,话多了起来,周遭杀气弱了不少,和孟姝边聊着,从街头逛到了街尾,还买了许多吃的,将这褚镇名景都走了一遍。

眼见天边暮色将至,孟姝的肚子也饱了,她和段之芜不知不觉间竟也渐渐熟络起来。

“所以,你此番与扶光同行,是为了寻你阿爷?”段之芜心情舒畅,语气也不似往常般冰冷,笑着问她。

“是,却也不完全是。”孟姝道。

她看着天边的云霞,五色交织间,暮日璨丽,胜似仙境。

段之芜问:“你阿爷,唤何名?”

“穆如癸。”

这个名字,他的确听不铮提过,不仅如此,那时他还查了一番,鬼界中并无这人物,他更无印象。

可,既牵扯到了孟姝,此人绝非一般。

段之芜眉头轻蹙。

对于孟姝的身份,此人究竟知道多少?

他抬眸看向一旁的女子,她望着层叠的秀丽青山,在山巅云际,火烧云蔓延着飘向远方,而她的眸子,清亮通透得仿佛不染尘埃。

“心有所向,行则将至。”他道:“孟姝,你定能如愿。”

至于过去……

人间有春秋四季,日夜更替,凡尘不过数十载,既然如此,就把那些往昔当作过往云烟,大梦一场吧。

孟姝再回到岑园时,天已经彻底黑下。

段之芜明日就走,今晚还有些要事要忙,便与她告别回了屋内,孟姝则自己走到了花厅中。

果不其然,刚一进去,便见到扶光正襟危坐的身影。

葳蕤灯火下,青年俊朗如玉,秋水般的眸子清冷疏离,他并未抬头,却还是认出了她。

“回来了?”

孟姝快步走进,高兴地将手上大大小小的吃食往桌上一放,语气中难掩雀跃:“你怎么知道我出去了?”

扶光终于抬头。他看着她,唇角一扯,戏谑道:“不铮说,你是和段之芜一起出去的。”

孟姝没察觉什么异样,她点了点头:“段之芜人可大方了,你们还没用晚膳吧。”说着,她便随手拿出一块热乎的糍粑递给扶光。

扶光瞥了一眼,正欲嘲讽,却眼见女子将刚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

“我忘了,你不爱吃甜食。”孟姝一笑,正巧碰见不铮走进,便把手中的糍粑递给了他。

扶光:“……”

他轻哼一笑,左一个段之芜,右一个段之芜,不过出去半日,便如此亲近了?连左使都不叫。

孟姝今日逛了许久,正巧腿有些酸了,她便顺势在扶光对面坐了下来,喝口水顺了顺气。

见扶光和不铮都在,她便想起了正事:“褚镇事毕,接下来,我们是不是该去京城了?”

林素文究竟从秦阿蒙那得到了什么消息,是否与他们所掌握的樊宏天一事相同?亦或者说,其背后还有他们未知的线索……

秦阿蒙也很怪,据秦鸢所说,他是京城贵人眼中的红人,常常进宫,那么,他所告诉林素文的消息,不是从宫中便是从京城得来。

换个思路想,就连穆如癸都找到了秦鸢,是不是说明,秦阿蒙此条线索是可查的?说不定,穆如癸已经先他们一步去往京城了。

扶光沉吟片刻,他确实有这个打算。

他抬眸看向孟姝,“你可否记得,樊宏天提及林敬贬官一事时,说了什么?”

孟姝皱了皱眉。

林敬先前原是大理寺少卿,她记得,樊宏天说那时京中碰巧出现了一件大事,林敬身任要职负责查案,樊宏天便是借着这个机会诬陷林敬,他这才被贬官。

“不错。”扶光放下书,双指并叩了叩桌面,“你说,当年京中的那件大事,会不会才是导致被林敬贬官的原因?”

“难不成,是有人要借樊宏天的刀杀人?”孟姝突然抬眸,背后瞬间泛起了冷汗。

“林敬身居要职,或许就是因为他无意中查到了些什么,这才会被贬。”

孟姝问:“那你说,林敬知不知晓此事?”

扶光想了想,旋即摇了摇头。

他并不觉得林敬自己会知情,或许是查到了什么线索,但他并没有发现,不然,他就不仅仅是被贬官这么简单了。

若林敬知道自己查到了眉目,那等着他的结果,只会是身死。

孟姝蹙眉:“这便难办了。”原以为林敬若知晓些缘由,他们便可直接去问他,如今看来,此路倒是行不通了。

为今之计,路已死路,唯有去往京城才能发现新机。

孟姝抬眸看向扶光,“那我们何时启程?”

外头的夜色顺着门沿落入屋内,繁星点缀着明月,遮不住的青山夜云萦绕,窸窣的虫鸣悄声低语。

“明日吧,”扶光侧目,目光顺着泼墨般的黑夜向外看去,“苏素送去平反的线索早就到了京城,如今,也该有个结果了。”

他回头看向不铮,“你去收拾好东西,明日午时我们便启程。”

“好。”不铮点了点头,旋即走了出去。

屋内瞬时便只剩下他们二人,扶光神情专注地看着书,孟姝偷瞧了瞧,发现都是些她看不懂的文字便只得作罢,正打算回房歇着去,扶光却叫住了她。

青年不知从哪掏出一个木盒扔给了她。

孟姝眼疾手快地接住,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是把精巧的短刀。

仔细看去,这短刀还格外不一样。

寻常刀刃不过铁制,可这把……

孟姝仔细瞧了瞧,银绣镂空刀柄下,材质平滑,纹路清晰,这分明是木头!

她讶异地抬头望向扶光:“这是刀?”木头做的刀,岂不是孩童玩意。

扶光放下书,斜倚一坐,半垂的眼带着几分放松懒倦,灯火映照下,青年的容颜如玉般神圣得让人不敢碰触,可当他再一抬眸,一双秋水深眸忽远忽近,眼尾红痣在暖色灯火下显得尤为勾人。

孟姝呼吸一滞,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眼前此人并非高洁无垢的神君,而是摄人心魄的艳鬼。

眼前的“艳鬼”轻瞥了她一眼,一如既往没好气地讽刺她:“自然是刀。”

可是费了他好大功夫。

孟姝凑近端详,发现这木短刀上还传出隐隐约约的香气。

她闻了闻,发现这香气格外熟悉,她惊喜地抬眸:“是梨木!”

“嗯。”扶光平静地点了点头,“这是庄文周送的通灵梨木,为了感谢你我。”

他作为野鬼多年,常年行走梨园,鬼力也在无形中滋养着那些残余的梨木,他所送出的这根,上头附着天地精气,乃是木中精魄所化,灵性非常。

“此刀虽为木,可比凡间兵器更利,不仅如此,这梨木还有驱祟辟邪之效,因此,此刀不仅能对付人,更能对付鬼怪。”

看来跟桃木剑也差不多,但桃木剑伤不了人,此梨木刀却可以。

孟姝欣喜一笑,她可谓是非常喜欢这把短刀。

不过,梨木虽然是庄文周所赠,可这刀……总不能是木头自己变成这样的吧。

孟姝抬头,清亮的双眸比繁星更璀璨,正直勾勾地望向他:“扶光,这不会是你做的吧?”

扶光:“……”

他轻咳一声,皱着眉嘲讽她:“你想多了。”

他不自在地别过头:“此木有灵性,自然可随心变幻。你不是没有称手的武器么,那就拿着用好了,不然留着也是浪费。”

“哦,原来是这样……”孟姝憋着笑,也没拆穿他。

扶光此人,面冷心热,明明是为了别人着想,却嘴毒得很。

不过孟姝还是觉得很温暖,没想到那日随口一提,他居然记得自己的匕首都丢了,将此梨木做刀送给她。

孟姝将刀握在手里,顺势使了使,发现不仅十分趁手,还比一般的武器轻便。

她高兴得很,笑意就没停过,“你说,要不我给它起个名字吧,就像你的蛟月一样。”

说到蛟月,之前她便觉得扶光的那把银白长戟飒气非常,翩若惊鸿,身似游龙,的确如蛟如月。

“那我给这把短刀起个什么名字好呢……”她纠结地皱了皱眉。

扶光看向她,轻哼一笑。

此短刀虽为木质,通体却有种说不出的通透,让人感觉灵气四溢,清醒非常。刀柄更是精巧,上头用银饰做底,雕刻着浮纹,也不知道扶光是用了什么东西,握上去时柔软舒适,一点不磨手。

孟姝想了想,笑道:“要不然,就叫它银绣吧!”

她看向扶光,眼里带着雀跃:“你觉得如何,神君大人?”

扶光侧过头,理了理袖口的褶皱,旋即起身,“随你。”

第55章

入京之路尤为顺利,孟姝和扶光一行自褚镇出发,不过三四天的光景便已到了京郊。

郊外茶摊前,孟姝闲暇地伸了个懒腰,眼前桌上茶香袅袅,一杯热茶下肚,仿佛浑身水乡湿气都淡了不少。

“不铮走了,今日进京便只剩下我们俩,一时间竟还真觉得有些冷清。”

前日,好似鬼界有急事,段之芜前脚刚回便传信于扶光,扶光只好让不铮先回鬼界。

扶光话少,整日板着个脸,只会偶尔有些笑意,两人忙着赶路,孟姝也没有机会四处逛逛,眼见前面就要入城了,一时间还有些雀跃。

“你说,京城应是十分热闹吧?”她想了想,决意有了机会定要好好看看。

扶光瞥了她一样,嗤道:“别忘了,我们所为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