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光上前,仔细端详了一番,并无异样。
她蹙眉,明明昨夜就是在这,她不过是碰了一下桌上的笔墨,眼前的场景却陡然变幻。
孟姝思来想去,总觉得那不是幻觉。
尝试着,她再次伸出手。
就在与笔墨相触间,女子脖间青光一闪,沉寂的霓帐再次掀起,纱幔飞舞间,屋内场景陡然一变,案前再次浮现了那道娉婷身影。
扶光抬眸,回首看向孟姝,眼底掠过一抹异色,很快被他隐去。
孟姝愣了一瞬,拉过扶光的衣袖,有些激动道:“就是这样!”
她昨夜见到的,就是这般场景!
昨夜的景象再次浮现,孟姝虽已见过一次,可还是觉得奇异非常。
她抬头看向扶光:“你也觉得很奇怪吧?”按照岑娘所讲,那日夜里来寻林素文时,她便不在屋内了。
那晚敲门的人,究竟是谁呢?
孟姝的目光,无意间瞥见案上的墨迹和烛泪,心底蓦然生出一个想法。
“你说,林素文当时会不会是被人引去了梨园,而敲门者,便是凶手?”
扶光眸色沉沉,锐利的目光从案台扫向屋内。
孟姝的猜测,或许是对的。
这也就解释了,她一女子,为何会在夜半去往井边。
屋内外均无打斗拖拽的痕迹,那夜岑娘和罗六叔也并未听见林素文的叫声,只能说明,敲门者是她认识之人。
扶光默了半晌,忽地看向孟姝:“你再试试别的物件,看能否再重现什么。”
孟姝心神一震,扶光言之有理,既然摸笔墨有林素文生前的画面重现,那其他的物件呢?
她缓步走到屋内一角,在那,有块素布包裹着什么东西,孟姝将其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把油伞。
看着有些年头了,伞布微微泛旧,上*头画着满簇缬枝而开的梨花,洁白盛雪,一如那人。
眼前的场景再次变幻,这次孟姝和扶光看得更真。
是晨后的雨日,小雨淅淅沥沥挂满了青石瓦巷,烟雨模糊了远山的青黛,雨水顺着石板缝隙,蜿蜒流下。
在书塾的门头,有一白衣少年撑伞驻足,似在等人。
雨水顺着伞缘,滴落在他脚下,溅起的水珠洇湿了衣摆一角,可他却不急不躁,任由英秀挺拔的身姿沐浴在这楼台烟雨中。
过了许久,书塾门前渐渐热闹起来。
七八岁大的孩童从中跑出,身上个个都挎着小巧的书袋,雀跃着,撒腿跑上街前,带着下学的喜悦,也不顾这飘零的细雨。
孟姝看到,在孩童身后,有一白裳女子缓步走出,她长相秀雅,脑后秀发仅用一支木簪绾起,行走烟雨间,娉婷生姿,宛若白梨般无垢,出尘得让人心怜。
见到女子,白衣少年抬步上前,他将手中的伞举过女子,青山雾雨下,他清隽如松,眉宇英姿,难掩其色。
孟姝与扶光看着这一幕,脑海中不约而同地,浮现一个人的名字。
庄文周。
褚镇的春风,缱绻地拂过故人的脸庞,少年低头朝她一笑,眉眼间的温柔化开了这满山的云雾。
“今日怎么来的这么早?”素文见他笑,她也笑了。
“自然,是来接女夫子回家。”他笑。
素文面上一赧,清丽的眸子看向他:“别胡说,我只不过是来帮夫子抄书的。”
两人一路同行,梨花伞下,少年垂眸看她,“在我看来,素文之才,堪比夫子。”
见她面色染上些许绯红,刻意避开他的目光,庄文周笑了笑,决意不再逗她。
“你明日,是不是就要去普贤书院了?”
普贤书院,是褚镇最有名的学堂,所有即将进京赴考的才子,都会去那入学。
褚镇所有人都知,庄文周少年英才,履试履中,明年,他将进京赴考。
林素文从腰间的书袋中拿出了一个匣子,她将它缓缓打开,里面是一只上好的狼毫。
“这是今日夫子送我的,他说我字写得好,碎银几两还不够抵我这些年的字画,于是舍爱相送。”
今日她将它送给他,“文周,我愿你来年金榜题名,春风得意。”
朦胧的烟雨下,他们站在青山绿水间,远山的风吹过两人纠缠的衣角,庄文周俯身看向她,她眼里有着褚镇的山清水秀,还有个惊才绝艳的少年。
他忽地低低一笑,将匣子重新合上,塞回她的书袋里。
“这只狼毫属于你,你们夫子说的对,你的才学,不止一支狼毫。”何况碎银几两。
“素文,”在清秀的山水间,少年郎俯身于她相望,四目相对间,他对世间这朵最纯洁的梨花,说出了最珍重的誓言:“等我回来,你嫁给我,好不好?”
场景在此落幕,浮光掠影间,孟姝和扶光再次回到了旧败的闺房。
摇曳的风烛顺着陈旧的雕木渗入旧屋的缝隙,昏黄的光影笼下两人的身影,一时间,竟无一人出声。
他们都认出了那只狼毫。
正是书案上的那支。它和它的主人一样,被时光尘封在灰粒中,直至今日,有人推开这扇雕花木门,方才重见天日。
过了半晌,最终还是扶光打破了这片宁静:“接着吧。”
光影再次亮起,这次孟姝触摸的,是梳妆台上锦匣里的一支木簪。
若孟姝没猜错,这多半是林素文死后,所留下的遗物。
这次的景象里,孟姝和扶光看见了梨园。
第47章
景象中的故事,好像比方才更早些。
孟姝和扶光看到,在过去几年的日夜里,林宅后方的荒土渐渐露出新芽,长满绿色,继而染上一点粉白,那是梨树欲放的花苞。
而在这片园子之中,有一道身影日日淹没在此。
除了上书塾读书,庄文周最常来的地方,就是这片梨园。
褚镇盛产梅花,人人喜梅孤傲挺拔,以梅自比,可林素文,喜欢梨花。
因为年少京城里,林府门外就种了一棵梨树,那时爹娘常常带她摘花玩耍,也就是在那时候,她爱上了这纯白的花。
可褚镇无梨,庄文周寻遍了小镇,这才从卖花的大娘手中得来了这些良萎不齐的种子。
但我在书香中长大的少年哪会这些,头一回播种时,他等了好久,迟迟不见冒芽,第二次,他便执拗地坐在月光下,将它们筛了一遍又一遍。
昔日嫩芽随着岁月的浇灌,终究长就了满园的雪白。
庄文周带林素文来看,见她不可思议的眼神,他第一次感到这么开心。
在满树梨花下,他从袖中拿出了一只簪子。
这是一枝梨木,他一个人雕刻了好久,这才有了如今木簪的模样。
秀水山间的馥郁春华下,他将一腔炽热的少年心意,小心翼翼地戴在少女髻间。
梨花飘下,与天边青山相映,白色花雾荡起间,两道身影相拥,夕阳落在他们身后,有情人的影子缱绻而缠绵。
光影暗下。
方才扑鼻的梨香似乎仍萦绕在鼻前,孟姝看去,那里哪还有什么梨园的影子,手中的木簪冰凉而孤独,在这匣中不知躺了多久。
“扶光,”她忽地抬眸看向身边青年:“你有没有觉得,我们所见的景象,越来越真实了……”
第一次的狼毫笔,他们只是朦胧间见到女子的身影。
第二次的梨花伞,眼前的景象清晰真实。
第三次的梨木簪,他们仿佛进入了当年的场景,林素文和庄文周就好像活生生地站在他们面前。
在这昏暗静谧的旧屋内,孟姝抬眼看向四周,昨夜恶鬼突袭的惊惧还历历在目,也不知这样愈发真实的景象,是好是坏……
“别怕。”青年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他就站在她的身后,指尖微动,一抹亮色跃入他的掌中。
刹那间,这屋中的阴霾散去,光亮笼下,照亮了四周。
孟姝惊讶地转过身去,心中的那点恐惧随着光亮的照耀而驱散。
她不由得再次感受到苏素的那句话。
他们的主上,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夜色越来越深,隐匿在云后的月色照不到这片古色的老宅。
孟姝试遍了屋内其余的物件,可方才那般异象再未出现过。
蓦然间,她抬眸看向被他们推开的房门。
这宅子内,都被岑娘插上了梨花,可唯独这里。
她突然快步跑向屋外,在白墙题诗旁,一朵残败的梨花没了往日的绚烂,风雨模糊了它的轮廓,黯淡无光。
昨夜孟姝就注意到,这诗旁,画有一朵白梨。
江南水墨画,画中梨花山。
山风绻鸟叹,庄周忆素蝶。
“扶光,你觉不觉得,这首诗是庄文周写的?”她抚上题诗,有些斑驳的墨迹在她手下仿佛有了生命,风声拂过,他们好像落入了另一个世界。
眼前景象陡然一转,闺房白墙外,萧瑟的竹叶落下,身着红袍的俊美青年,手握狼毫,红着眼,颓废又温柔地在墙上题字。
明明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可他仍觉得,山风不舍倦鸟,就如同,庄周仍忆素蝶。
孟姝看见青年颓靡地扔下笔墨,黑色的墨迹溅起,染上了他红色锦袍的一角。
他走着,冒着漫天细雨,从林宅,一路越过弯桥,来到了普贤庙。
那日的褚镇没有晴云,细小如针的碎雨拍打在他身上,绯红色长袍上的桂枝被洇湿,金色绣线在雨中湮没了光泽。
庙中普度众生的佛像,正垂眸静静俯视着走来的年轻人,他神情落寞,清隽的眉宇染上悲色,向来挺拔英秀的身姿,此时在青山的映衬下,尤显单薄。
他踉跄地走上状元桥,一路躬腰摸索着,似在找寻什么。
终于,拱桥石缘上的纹路在掌心摩擦,他颤抖着抚了上去,眼里满是悲戚。
庄文周,字莫离,宁武年间,八月十五生人。
孟姝记得,镇上的百姓曾说,褚镇高中的状元,都将按照生辰姓氏刻于桥缘两边拱石上,供后世学子瞻仰敬拜,沾前人的贵气。
而庄文周的名字,就在这状元桥上。
他姿容英丽,头戴金丝冠帽,上头缀有金珠飘带轻扬,一身绯红长袍,内绣四爪蛟龙,腾飞于桂枝之上。
庄文周,已经高中状元了。
他眸中含泪,笑意中带着悲戚,低低地俯下身,将额头轻轻靠向刻有他名字的桥石,滚烫的泪珠顺着他的脸庞,滴落在掌心,炽热的温度灼上心间,闭上眼,皆是女子的一颦一笑。
“文周,我愿你来年金榜题名,春风得意。”
素文啊素文,我如你愿,金榜题名,可你又在哪?
那日京城长街游行,他红袍折桂,名耀满城,宁宣帝问他,想要什么赏赐。
他道,他要回乡求娶心上人。
宁宣帝虽讶异于少年的话语,但状元郎及第在前,他龙心大悦,如愿放他回乡,并赐宝马华车,充作聘礼,一路随他还乡。
可回到褚镇,喧天锣鼓下,镇人喜庆相迎,他却没在人群中找到她的身影。
就在那时,他们才告诉他——
林素文死了。
惊天的噩耗让庄文周悲痛不已,他一路飞奔,赶到林宅,只见满院的白布灵幡。
林素文走后,连尸身的都没有留下,除了那只木簪……
在漫天细雨里,青年人颤抖着,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拿出那只梨木簪。
庄文周抚过梨木纹路,仿佛上头还存有林素文的温度,她纯洁似梨,善良通透,可就如同这满镇的风雨一般。
褚镇人爱梅,因为梅历风雨,仍难以凋零,可梨花易摧,在褚镇是活不过第二年的……
孟姝看着跪倒在雨中,脆弱得宛如孩童般的状元郎,他是那般的痛心与悲戚,雨中青竹终是低下了高傲的枝干,染上孤独的底色。
林素文喜梨。可褚镇,是注定没有梨花的。
日暮渐渐落下,黄昏将他的影子无限拉长,庄文周独自一人沐在风中,身上的红袍湿了又干,绣纹变得暗淡无光,像是经历了风霜后又将独自归于沉寂。
孟姝和扶光一路静默无言,他们跟着庄文周的步影而动,这一次来到的,是梨园。
林素文死去的地方。
随着眼前景象的不断拉长,孟姝渐渐感到不对。
他们这次,好像入景太久了。
她扯了扯扶光的衣袖,“我怎么觉得,我们好像不再是观者,而是……”
这股奇异的感觉一直萦绕在心头,却怎么都说不出。
“是入梦。”扶光眸色微冷,倏然道。
孟姝猛然抬头,只听扶光接着道。
“我们像是被引入了一场场的梦境,而梦境的故事,便是关于林素文和庄文周。”
他抬眼,静静地看向不远处梨树下落寞的状元郎,“若我猜的没错,接下来的每一刻,我们都会更将切身的感受到梦中人的喜怒哀乐,直到……”
“直到什么?”孟姝心底蓦然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来。
青年神色无异,却眸色沉沉,似有暗流涌动。
“直到我们取而代之,成为梦中人,永远沉迷于梦境里死去。”
什么……
孟姝大骇,她正要说话,却感到心头一悸,紧接着阵痛传来,密密麻麻地传入四肢。
她猛地抬头望向梨树下的青年人,他心痛交惧间,竟昏了过去。
下意识地,她想看向身旁的扶光,只见眼前一黑,整个人便猝然倒地。
在最后一丝神智消失前,她感到手中冰凉,像是被塞入了什么东西,可还来不及多想,强大的堕空感袭来,她整个人像被拉扯进另一个空间中。
耳边突然响起一阵鼓乐,孟姝细细听去,闻人声鼎沸,瑟乐与喧闹声交杂而来。
混沌的黑暗中渗入一缕光,她头痛欲裂,艰难地睁眼,却发现自己身处闹市,四周围着人流,锣鼓喧鸣间,天边烟火璀璨,圆月高挂。
身边的百姓突然热闹地拍起手,孟姝回眸,身侧隔着人流突然跑来一条火龙,她定眼一看,发现是百姓们用稻杆和竹篾所扎成的火龙,上头插着高燃的香,于燃放的烟火中舞动,并伴有声声高昂的俚歌。
孟姝听不懂,可她认出,这是中秋。
肩膀被来往的人群一撞,四周人头攒动,只有她一人愣在原地,显得格格不入。
回过神来,她四处张望,似在寻找什么。
绚烂的烟火盛放在夜空,她的目光掠过一张张脸,却始终没有找到那熟悉的面容。
衣袖突然被人拉住,孟姝心中一喜,刚一回头,却发现不是他。
一个身着书生长袍的男子站在她身后,手里拿着一盏天灯,正朝着她笑。
“姑娘,我见你一人落单,要不要与我一起放灯?”他青涩的笑中带着一抹羞赧,直勾勾地望向她。
见她不答,还以为是孟姝忸怩,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接着道:“今日是八月十五,人们需要结伴去普贤庙前点朱砂、放花灯,待月娘和菩萨显灵,老少求平安,男女……”
他话未说完,孟姝却懂了。
她有些不知所措,正要拒绝,身后突然传来一股扯力,她一时不备,跌进那人怀中。
熟悉的菩提清香传来,孟姝倏然抬眸,不巧撞入青年黝黑又清冷的眼眸。
扶光抬眼,冷冷扫过眼前的书生,嘲笑道:“她不需要。”
“……”
书生的脸彻底红了,连忙垂下脑袋慌张走开。
看着这一幕,孟姝莫名觉得好笑,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谁知下一秒,扶光冷不丁地推开她,黑眸盯着她,嘲讽地开口:“看来是我来的不是时候,孟姑娘玩得还挺开心的。”
孟姝傻了眼,她什么时候玩得开心了?明明是方才那人拽的她!
可还不等她为自己辩解,眼前的青年却冷冷一挥衣袖:“还不走,准备在梦境里等死吗?”
热闹的喧嚣声传来,四周人群喧嚷,灯火高燃,花灯溢彩铺满青石长街,普贤庙前红绸携锦挂了满堂。
长香袅袅前的佛像不再似那日般严肃,在月色灯火的映照下,暖意笼上佛颜,金身染上人烟慈悲。
扶光走得极快,孟姝随着人流,好几次险些快看不见他的身影,一路小跑才堪堪跟上他的步伐。
状元桥旁有棵百年的菩提树,菩提树下系满红带,并摆有许多朱砂笔,男女结伴,相携而行。
孟姝望去,见正如方才那书生所言,有情人在树下相点朱砂,共放天灯,祈求月娘保佑。
前头的青年静默了一瞬,继而抬步,“走吧。”
“等等,”孟姝追上前,有些不解:“为什么走出梦境,需要来这?”
他回头看她,有些不耐:“既然是关于林素文和庄文周的梦,又正值中秋,你觉得他们会做什么?”
见她微愣,扶光淡嘲一笑,“只有帮梦中人了却心愿,才能让他从悲痛中走出,否则,我们就只能留在这了。”说完,他转身就走。
孟姝只好跟了上去,眼前树下正热闹着,有位头系红花的大娘在卖力招呼着什么,见扶光和孟姝走近,她眼前一亮,喜笑颜开道:“公子和姑娘是来祈愿的吧?好般配的一对仙人儿,月娘定会保佑你们的!”
扶光神色淡漠,并未多理会。
大娘瞧了,只道这青年生的真俊,就是性子冷了些,不过这姑娘瞧着倒是个好相与的。
她转眼招揽孟姝,“小姐,是第一次来吧,今乃月圆佳日,祝您和公子爱意绵长,终成眷属!”说着,她便递上了一根朱砂笔。
“这朱砂笔乃月娘开光后的灵笔,人们又称‘情人笔’,用它点痣于情人面容,定能百年好合,一笔定情!”
孟姝接过,后知后觉地莫名发窘。她和扶光,哪是什么有情人。
正想解释,可突然想到,他们如今是在梦境里,在其余人看来,能一起点“情人笔”、放天灯的,不是情人还能是什么。
就在她踌躇不决的时,扶光却突然走了过来。
他不想磨蹭,拽过她持笔的手,微微颔首,示意她快些。
青年俊朗得如美玉般的眉眼,在人间烟火下多了几分温柔,秋水般幽深的眼眸里倒映着她的身影,孟姝始终不敢上手。
眼前青年身着黑色锦袍,袍面如墨,绣有云龙缠绕的银纹图案,腰间坠有日冕纹玉,清贵得宛若天上谪仙,又如人间贵公子。
静默的瞬间里,他看向孟姝,挑眉问道:“怎么,不敢了?”
孟姝心下一狠,见他戏谑地瞧她,便想要报复。
手中的笔落下,冰凉的朱砂落在肌肤上,她故意用了些力,力道带着笔尖的粗糙,摩擦过他的面容,在原本的印记上,覆盖那点红,留下一抹炽热。
天灯盛放的夜空下,菩提树红彩高结,人间灯火映亮星空,月光落在这头,却怎么都比不上他眉尾那点璀璨昳丽。
青年怔然抬眸,感受到那抹凉意落在眉尾一点。
风声穿过庙中香火和人声鼎沸来到树下,烟火翻越青黛云山在空中盛开,红绸伴着花火飘扬,几经拂过他的脸庞,天上神君向来清冷的眉骨间,竟在人间染上了几分妖冶。
不用猜,那是他红痣的位置。
扶光抬眼看向对面的女子,她强忍笑意,面带狡黠,不服输地对上他。
青年倒也不恼。
他冷笑一哼,夺过女子手中的笔,利落地在她眉心一点,似又觉得不够,顺手勾了朵花样。
浓烈鲜艳的红映在女子白皙的眉眼间,如同花钿般夺目,清丽的画卷顿时染上了绯色,好似一池青荷生出红莲,脱俗又勾人,带着女子特有的恣意。
百年的菩提花盛放,香气扑鼻而来,孟姝听到旁边的小童在喊:“菩提花开了,月娘要显灵了!”
人间美色,天下一绝。
恍惚间,一切美好得让她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
“朱砂落笔,红绳相系!公子和姑娘定能得偿所愿,长相厮守!”
哄闹声在身周响起,远山吹来的凉意拂过孟姝的脸庞,她倏然回神,连忙后退一步,手中被塞入了一样东西。
她低头一看。
是天灯。
大娘笑着看向他们,“点完情人笔,接着就是放天灯了,待天灯升起,才算圆满。”
怎么还有……
孟姝皱了皱眉,刚想说些什么,抬头就见扶光已经朝着前头走去了。
在那里,围着一群群放天灯的有情人。
第48章
飘燃的香火伴着孩童的嬉闹声,欢喜布满了普贤庙,在一片绿茵地前,人群各立,风声缱绻地拂过每个人的面容,带着江南小镇特有的温柔。
此处来往的男女都并肩而行,共放天灯。
在他们的脸上,红色朱砂于夜色中潋滟,绽放着别样的韵色。
对面的女子正学着他人的模样,在天灯上题字,扶光顺着笔墨看去,眸色微怔。
“愿人间鬼怪皆有善终,愿我和扶光此行平安。”
他看了过来,褚镇的风抚过青年清冷的眉宇,落在那颗惹人的红痣,人间烟火映于他身,此间绝色,更胜明月。
“为何会写这个?”
他以为,她的心愿总该是早些找到亲人诸类。
孟姝倏然抬眸,清丽的眸色在夜色下漂亮得动人,她笑:“渡鬼,又何尝不是救鬼,我们每个人都有该去的地方,鬼怪亦是。”
渡鬼,也是在渡人。
唯有鬼怪归冥,人间方能平安。
而眼下,最重要的便是走出梦境。
她拉起天灯,催促扶光:“快,该放灯了!”
她的青丝随风而舞,普贤庙前,人声鼎沸,齐飞的天灯伴着绚烂的烟火奔赴夜色,扶光看着她,突然轻嗤一笑。
他无奈地伸过手和她一起拉起天灯,指尖轻捏,一簇火色跃入纸笼,两人默契地一同放手,古黄色天灯摇曳着腾空,融入一众灯火里,顺着人间的风,乘着满夜星河,飞向泼墨般的夜。
孟姝抬头遥望着天边的天灯,直到辨认不出哪盏是属于他们的,这才轻轻叹息。
阿爷,阿姝明白了你的用意,但人不能永远躲在玉骨村。
这人间,她总要出来走一走。
夜色已深,庙前依旧热闹着,孟姝和扶光顺着来时路往回走,看着四周来往不断的人,她不由得眉间轻蹙。
“我们已完成了中秋的习俗,为什么还在梦境里?”
扶光闻言,停下脚步,眸色微深。
远处吹来的风声猝然呼啸,刹那间,耳边熙攘的人群寂静下来,红烛香火在夜色中轻晃,热闹的凡尘褪去,空余一地灯火。
他担心的,还是来了。
状元桥下的潺潺流水在此刻都没了生息,寂寥的火色将他和孟姝的身影映入湖中,世间仿佛只有他们存活,连带着庙中的菩萨面容都扭曲了一瞬,四周静得出奇,似有险意酝酿。
孟姝眉头一皱,正想开口,却被扶光猛地一拽。
银白色的长戟挥出,冷鞘的银刃似夜中滑落的流星,带着满身光华与凌厉的锋芒刺向孟姝背后。
她被扶光拉过身后,一抬眸,便见长戟刺穿那怪物的心脏,泣血瞳目间,分明是寻常百姓的装扮!
当触及长戟的那一刻,怪物竟如烟般消散,黑烟腾绕间,蛟月银芒一闪,继而消失在空中。
“这是怎么回事?”孟姝紧皱眉头。
青年眸色一眯,神色微冷:“这是恶鬼的梦境,怕是用不了法术了。”
就连蛟月都不能现身。
鬼族藏书中有记,被使用过引魂阵的鬼怪身上会沾染人间恶怨之气,与鬼气相融,久而久之便会凝聚成型。
若扶光猜的没错,眼前的这些百姓,便是恶怨之气幻化而生的怨灵。
似乎是方才同伴的死惊怒了这些怨灵,四周的“百姓”骚动不断,下一秒竟朝扶光和孟姝飞扑而来!
孟姝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脖间的棠花玉,可青玉毫无动静,看来正如扶光所言,这梦境限制住了他们,这下连玉符都没反应了!
眼看着怨灵就要逼近,身边的青年突然动了。
他隔着衣袖抓住孟姝的手腕,朝反方向飞奔而去。
“抓紧我。”
法术不行,可身手仍在。
扶光带着孟姝一路轻功狂奔,终于跑出了普贤庙,可四周奔涌而来的怨灵越来越多,腾绕的黑气追着他们,怨灵如血般泛白的瞳目下,是带着浓浓鬼气的爪牙。
“这下怎么办?”孟姝眼见着那些怪物越来越近,再跑下去,他们迟早会被追上。
可武功,对鬼怪来说是不管用的……
跑步间,随着身形晃动,女子腰间传来几声低响。
身后是汹涌着叫嚣而来的怨灵,这几道声响湮没在耳边的风声和怨气里,孟姝身为凡人没有注意到,可扶光却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回头看向身边的女子。
“你腰间有七角铃,把它拿出来!”
七角铃?
孟姝恍惚间想起了方才晕倒前,手中曾被他塞入一个冰凉的物件……
她快速地用右手摸索向腰间,果不其然摸到了一铃铛!
原是扶光进入梦境前塞给她的,竟不知怎的滑落到了衣物里。
“听我号令,摇三下。”
按照扶光所言,孟姝跟着他停下脚步,猎风吹起他们的衣角,圆月被阴云所覆,只余几缕笼在他们身上,阴气伴着汹涌奔来的怨灵直击面门。
孟姝清楚地听到青年低沉又令人安心的声音:“一,二,三——”
“摇!”
随着三声铃音响起,眼前叫嚣着要扑向他们的怨灵竟在刹那间全都消失了,黑气散去,孟姝头脑一麻,再一睁眼,竟然又回到了那片梨园——
前头的状元郎跌坐在梨花树下,白色花瓣随风荡起,落了他满身,掩去了原本的红袍风华,满园白花下,他宛如身着丧服,带着孤身一人的孤寂与悲戚。
褚镇风雨后的空气里夹杂着远山飘来的湿意,暮色落下伴着阴云笼在人心里,让人闷得喘不过气。
心头倏然传来一阵绞痛。
孟姝知道,此刻感同身受的,是庄文周的悲痛。
这种感觉,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真切。
她回眸去找扶光,发现身边的青年已不知何时走到了梨树下。
他垂眸静静看着庄文周,可状元郎似乎看不见他,空洞无神的目光落在寂静处,似隔着凡间与什么遥望。
扶光突叹了口气,拨走了男子手里的木簪。刹那间,风移影动,眼前场景陡然变换,状元郎和满园梨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印记斑斑的白墙。
寅时的林宅寂静一片,只余几盏孤灯于廊下飘摇,廊外竹叶瑟瑟,树影落在这头,爬上墙上笔墨,残梨题诗下,原本温润洒脱的字迹在此刻竟莫名凄厉。
孟姝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能通过梦境,去了解一个人的过去。
他们的一生终究是悲剧,可未来呢……
廊下,女子抬头看向扶光,他听见她有些不忍的出声,“扶光,我们还能渡厄林素文吗?”
一个被引魂阵强行召回的鬼怪,一个滞留了凡间长达数十年的鬼怪。
他没有回答。
沉默的气氛停滞了一瞬又一瞬,他们似乎都在刻意避开什么。
扶光垂眸,握住了手中冰凉的木簪。
那是方才他从庄文周手中拿走的。
奇怪的是,那梦境里什么都是假的,唯独这簪子……
青年霍然抬眸,孟姝手里跳跃的烛火映入他的眼中,孤寂的长廊下,他的半张脸淹没在阴影里,他叫住了她。
“孟姝,你觉得我们方才入的,是谁的梦?”
“自然是林素文的。”
林宅,闺房,甚至那屋里的物件,包括梨花……
这些都是与林素文有关的,那些眼前不断变换的场景,不就是因为触摸了这些物件才入的梦吗?
更何况,还有那蛰伏于宅中的恶鬼。
联想引魂阵,结合他们先前的推测,这恶鬼必是林素文无疑,既然如此,方才的这些梦境也就合理了。
是么……
扶光抬眸,目光透过廊下孤灯里摇曳的烛火,望向黑夜,在那里,阴云蔽月,整座林宅连带着整个褚镇,仿佛都被笼入了深不可测的黑暗中。
在他们的身后,白墙上残梨凋零,岁月的斑驳映照它身,纵使是梦影重现,也换不回它的荣光。
“可你不觉得,我们所见到的景象有些奇怪吗?”
一个念头在他心底浮现,青年的目光遥望着远方的黑夜,无人问津的冷风下,孤寂与悲凉交织着,似乎这样的夜晚,有人已经度过很久,很久了。
“什么意思……”孟姝倏然抬步上前,她凝望着扶光,透过他的眼神,她看见了一丝悲悯。
这不是神君素来会有的神情。
盘踞于此的鬼怪不是林素文,那会是谁呢?
一抹惊惧浮现。
那种异样萦绕在心头,不是害怕,而是……
孟姝猛然抬头,她几乎是质问着出声:“是庄文周,是庄文周对不对!”
她明白扶光的意思了。
若是林素文的梦境,他们所看到的景象就不该是那些。
不管是狼毫笔也好,梨花伞也罢,他们所见到的景象,就像是另一个人的视角,另一个看向林素文的视角……
更何况,林素文早已死了,又怎么会见到庄文周金榜题名后的模样……
一种莫大的意外与无力涌上心头,百感交集间,孟姝霎时愣在原地,这个猜测一旦说出口,连她自己都震惊了,可是,扶光的反应告诉她,这就是答案。
是了,仅过去了三十年,若庄文周还活着,他们这一路走来却不曾听闻过他的消息。
那次岑娘提及庄文周时,她是怎么说的?
她说:“文周公子,是个难得的好人,可惜啊,可惜……”
他们从未想过,若当年死的不仅仅是林素文,还有庄文周呢?
若林宅中的鬼怪是庄文周,那他,又经历了什么,怎会滞留人间成为恶鬼?引魂阵所引,与他又有何关系……
星月遮隐在层云之后,凉风吹响了墙下竹叶,孟姝背后惊起了一身冷汗,她眸光微暗,突然觉得这褚镇的风云不似白日般温柔亲近,梅花盛开,梨花落下,这夜晚下无人知晓的悲凉,才是它真正的模样。
第49章
当扶光说,他们需要再返梨园时,她有了一瞬的退缩。
今日的夜不同于那日,寅时的凉风夹杂着水雾拂过人的脊背,酥酥麻麻惊起了一阵颤栗。
但好在,有扶光,这条黑路也不算太令人恐惧。
她握紧了手中的灯,身边的青年当是顾及着她并未走太快,前方是一望无际的黑,随着两人走动,没及膝盖的杂草摇晃着,发出簌簌的声响。
这一次,他们并未去枯井边,而是顺着梦境里的方向,走到了那棵梨树下。
虽说树已落败,杂草横生,但大致的方位还在,扶光所见可无视黑夜,他眉头紧锁,顺着记忆里庄文周的步伐,停下了脚步。
“就是这。”
今日无月,眼前除了黑还是黑。
孟姝抬高了手中的提灯,勉强窥见了前方的景象。
杂草缠绕取代了往日的绿草茵茵,此处的草虽无先前的高,可也没有什么不同寻常。
丛间传来细微的虫鸣,窸窣间,提灯在夜风中摇晃,落下一片孤影。
“扶光,我们真的能见到他吗?”她突然有些迟疑。
他并未多说,拿出了手中的竹篮。
里头黄白相交堆叠的,是阴司纸,凡间也唤纸钱。
先前孟姝随口一提的让林敬帮忙,没想到真的派上了用场。
他示意孟姝拿好提灯,自己独自一人上前,将篮中的纸钱拿出放在草地上,并以手作笔,银火跳跃在他的指尖,随着青年的挥手,光芒落地*汇聚成符。
符火围绕着阴司纸,光芒跳跃着将其灼烧,银火亮起间,扶光后退几步,手中的七角铃铛轻轻掷起,不同于在井下发现的那件,他手上所持的铃铛是孟姝上街买到的那串。
凡间一直有言,将七角铃当作出殡的冥器,可引渡死魂,入土为安。
可唯有鬼界中人才知,传说只不过是传说,想要以铃招魂,还需伴有鬼术。
随着银火的燃烧,七角铃竟自己晃动起来,铃音越来越激荡,碰撞声划破了深夜荒园的宁静,原本清脆的铃响在此刻显得尤为刺耳难捱。
夜晚的风意越来越浓,耳边掀起一阵低鸣,刺骨的寒伴着吹起的杂草擦过人的脸庞,孟姝的裙摆被吹起,素衣落下间,她看见的,是另一个男子。
他赤脚自夜幕中浮现,身后跟着浓烈的鬼气,银火爬上他残破得看不清原本面目的袍子,蓬头垢面下,形体苍白而诡异,行动迅捷如影,不过呼吸的瞬间,他便越走越近,直至盯着扶光和孟姝两人。
纸钱在他脚下燃烧,他却视若无睹,直直地望向他们,抬脚踏过灼热的银火,碾碎纸沫,风吹起他盖住头脸的黑发,露出面容的一角,以及他脖间早已凝固而狰狞的血痕。
孟姝瞳孔忽地一缩,指尖微颤地指向他。
这副面容,她曾在梦境里见过。
原本如青竹般挺拔俊秀,傲立于人群风姿的状元郎,变得面目全非。
肮脏与风霜沾染了他的红袍,破损的衣摆被风吹散,褪色的金线垂落着,露出年轻人清瘦单薄的身姿,干如枯草的黑发披散于脸,他的肤色泛着诡异的白,一双漆黑而无神的瞳孔就这般毫无征兆地望向他们,从他的身上,孟姝看不出一点生气。
倏然间,一种莫大的无力感卷袭四肢。
孟姝好像在这个黑夜里,亲眼见证了一颗明珠的坠落。
浮掠的灯影笼过他身,野鬼无影而立,赤脚飘浮于杂草之间,脖间的血痕触目惊心,在幽暗的灯火下显得格外阴森扭曲。
孟姝试探着,轻轻唤他的名字:“庄…庄文周。”
可意外的是,野鬼并没有什么动静。
他依旧木讷地盯着他们,双瞳空洞而无神。
他似乎并不讶异于有人唤他的俗名,过了半晌,那毫无血色的双唇翕合,平静地宛如朽木,毫无波澜道:“你们是何人,为何邀我相见。”
扶光放下手中的七角铃,抬眼看向眼前的鬼怪。
在他的身上,再也找不到曾经的少年傲骨和惊世风华,俗世中的庄文周早已死了,三十年后留下的,只有眼前的野鬼。
扶光并没有说话,而是将袖中的簪子拿出,放在他的面前。
在寂静的深夜里,提灯随风而晃,光落在簪子身上,梨木的纹路清晰可见,褪去了曾经的鲜亮,在草地上静静躺着。
野鬼蓦然动了。
他浮掠的身姿一晃,继而飞闪于前,笨拙,又小心翼翼地,从地上拾起了那支梨木簪。
秀气的簪子躺在他的掌心,他轻握了握,却怎么都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他无力地垂下脑袋,似在悲伤。
孟姝有些不忍地上前,刚要开口,却发现野鬼突然看向了她,眼里带着些怒意。
“我认得你。”
他道:“为何还不从林宅离开。”
孟姝闻言一愣,突然记起了那日在林素文闺房中的遭遇。
“原来那日,是你在捉弄。”
先前他们还以为林宅中的恶鬼会是林素文,却怎么都没想到,会是庄文周。
他没理睬她,而是看向了一直沉默的青年。
“你不是凡人,为何召我。”
他在这游离了三十年,还是第一次有人召他。
不同于那个女子,这个男人身上,没有一点人味。
“无名方士,途径此地。”扶光平静道。
他并非鬼王一脉,体内更无鬼王之力,鬼怪便无法通过天生对王者的感知而察觉其身份。
更何况,他们并未交手,野鬼当然看不穿。
“所为何召”
“见此有冤。”
野鬼倏然抬眼,“我无冤。”说罢,转身就要离开。
“若是林素文有冤呢?”扶光笑。
他身形一顿,继而飞身闪到扶光身前,无神的眸子死死地盯着他,风吹开他面前的长发,鬼怪无情的绷起唇角,带着威胁。
“你到底是什么人。”
很好,看来此鬼还并未完全丧失理智。
扶光抬眼,观他神情,“山外之人,承林敬所托,前来渡你。”
渡我?
野鬼自兀一笑,笑容凄惨而厉,世间谁还会记得他。
见他并没有反驳,扶光眼底的锋芒渐显,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浓:“庄文周,暗中救治林敬疯病的,果然是你。”
他对于林敬的清醒并不意外。
孟姝猝然抬眸。
先前扶光便看出,林敬身子之弱,是病气与鬼气交织所致。
好在鬼气歪打正着,保住了林敬神智,在经年间使其癔病缓缓见好。
原来,是庄文周在救林敬。
但可怜的野鬼并不知道,在救林敬的同时,凡人之躯承载不住鬼气,无意中会蚕食其魂魄。
显然,扶光并没有打算告诉他。
孟姝隐下眸中复杂的神情,突然觉得百感交集。
原来林宅中放有梨花的屋子鲜少受到鬼气侵扰并不是巧合,是庄文周觉得,自己会玷污了白梨,这才特意避让。
所有人都知道林宅不干净,可林敬从未想过搬出去,因为这鬼,从未伤害过他们。
野鬼反应过来,打量着眼前的男女,过了良久,他半垂下眼眸,黑发挡住了他的神情,但孟姝看出,他并不信任他们。
可偏偏,这么多年来,只有他们入了自己的梨花梦。
庄文周颤抖着握紧了手中的木簪,簪尖刺入他手,本应疼痛难忍,可他却恍然不觉,久违的酸涩涌上他的心头。
若试着相信他们呢?
素文,我们的结局会有改变吗……
寒风吹起鬼怪身上的褴褛衣袍,鲜亮的红色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沉闷而厚重地披在年轻人的身上,仿佛随时都要将这消瘦的身体压垮。
彼时风起,眼前的野鬼好似有了动摇。
庄文周抬起眼,再度走近他们。
他看着扶光,眼里似含悲恸,“我愿意信你。
青年俊朗如玉,姿容不凡,身处荒芜,宛如九天之仙,却又擅鬼术。
庄文周想,他应当是个值得相信的人。
“好。”扶光垂眸,“接下来,我问,你答。”
“你是庄文周,对否?”
野鬼点头。
“死于非命,对否?”
他摇头。
扶光和孟姝皆是一愣。
一道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方才来时,孟姝曾问他,怎会猜到梦境的主人会是庄文周而非林素文。
那时他就提过,方才入梦中险境,其景象一直是八月十五。
因着受到林素文生平影响的缘故,他们都理所当然的认为,这不过是庄林二人回忆中的场景。
可他们却忘了,状元桥的拱石上也曾刻过这日子。
八月十五,是庄文周的生辰。
扶光点破,他们兜兜转转,一直所困的,是庄文周的梦境。
可庄文周如今却说,他并非死于非命,也就是说,林素文的死或许有蹊跷,可他没有……
方才野鬼的话仍在耳畔回响,他说:“我无冤。”
野鬼脖间的血痕触目惊心,隔着早已凝固的血迹,孟姝似乎窥见了那时梨花树下,状元郎的痛心与不甘。
她有些不忍出声:“庄文周,你莫非……是自刎而死?”
第50章
孤单削瘦的野鬼垂着眸,破烂的红袍披在他身,斑驳与岁月交织,经年的尘粒下,男子面容苍白无神,鬼气缠绕地爬上他的双肩,浮掠过他的鼻梁,最终落入那双暗而沉的眼眸。
他紧握着手中的梨木簪,冰凉的木簪在他手中,如同挚宝般珍贵。
孟姝问他,他是否是自刎而死……
此话一出,连扶光都沉默了。
静谧的空气蔓延着,风吹草动,脚边的杂草簌簌作响。
半晌,孟姝看到,庄文周低垂着眸子,无悲无喜地点了点头。
一股惊异自心口蔓延,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震撼与心酸无奈。
三十年前的庄文周,是殉情自刎……
从野鬼的口中,他们听到了最初的故事,在他的言语中,远比方才的梦境更鲜活。
待他赶回褚镇时,林素文已经走了三天了。
这三天里,她死后无尸,什么都没有给他留下,唯一的那支梨木簪,还是岑娘亲手留的。
林素文死的蹊跷,悲恸之下,庄文周亦不曾放弃想要为她寻找真相。
他来到了梨园,来到了井边,自林素文出事后,褚镇人忌讳梨园不干净,这附近便也渐渐冷清下来。
那日,恰逢素文头七。
“我去到井边,却发现了散落在地的香烛和祭品。”野鬼抬眸,他的目光直直地望向黑夜,仿佛再次回到了那日。
他发现香烛刚燃不久,上头还冒着白烟,惊觉那人定是刚走,说不定是听他脚步靠近,这才匆匆逃离,以至于东西散落一地。
庄文周便四处寻找,果不其然,在一棵梨树后,发现了藏匿的秦鸢。
“秦鸢”
孟姝皱眉,与扶光相视一眼,这件事中居然还有着一个人!
野鬼点头。
秦鸢原是庄家邻居之女,其父乃西域商人,行珍宝玉石行当,早年间两家还算相熟,到后来秦父远走楼兰后,秦家只剩独女秦鸢,两家关系便也渐渐冷淡下来。
秦鸢此人,生性娇蛮跋扈,向来与素文不对付,那日见她偷偷在此祭拜,庄文周便心觉有异,将她拦下问话。
梨树下,年轻的女子不安地闪躲着目光,见庄文周神色沉沉,眸光锐利,她不由得腿脚一软,跌倒在地。
庄文周神情冰冷地盯着眼前的女子,刚要上前,就见她慌忙后退,连滚带爬,似见到了鬼般心虚。
一时情急下,庄文周怒拽过秦鸢,冷着脸质问她:“素文之死,是否与你有关?”
秦鸢不敢抬头看他,只是泪眼婆娑,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掉。
庄文周向来温和疏离,待人有礼,不卑不亢,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番模样。
黑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眼里仿佛带着怒意,神情冰冷,仿佛下一秒便要将她杀了去给林素文陪葬。
可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文周,”她抬眸,哭喊着唤道:“你相信我,不是我,我…我没想要害她。”
听到此话,庄文周仿若五雷轰顶。
他松开她,僵直地站起身来,梨园风大,将年轻人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衣带飘舞间,庄文周的面色愈发苍白,他眸中似有泪,悲酸和痛恨充斥着他满腔,仿佛就要喘不过气,整个人屈躬着身,笑着笑着,泪划过他的脸庞。
他抬头,红着眼,几乎痛斥出声:“秦鸢,你究竟是不是人?”
“纵使你有千般为难,素文仍好意相待,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害她!”他质问道。
秦鸢吓傻了,她愣了一愣,这才后知后觉,泪水不停地掉。
“我…我…”她无措地想要为自己辩解些什么,却发现话到嘴边,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男人红着眼盯着她,她透过他的眼,看见了悲痛、厌恶、还有恨……
秦鸢倏然感到四肢无力,悲伤伴着酸涩从四处翻涌而来。
庄文周原本是多么意气风发的状元郎,他朗秀如竹,惊才绝艳,年纪轻轻却一举夺魁,本应恣意傲骨,短短几日,竟被磨平了棱角。
她所一心爱慕的男子如今恨极了她,在他的眼中,她看到了自己宛如狰狞的小丑,因为嫉妒变得面目全非。
秦鸢终于忍不住哭泣出声,她彻底败下阵来。
“因为你!我喜欢你,可因为我爹是商人,他们都看不起我,觉得我低人一等,配不上你,我就是想要所有人都知道,能在你身边的只有我秦鸢一个人!”
她哭喊道:“可林素文哪怕有一个背负骂名的爹,她还是比我更招人喜欢,我不甘心,我讨厌她,凭什么她一回来就可以霸占了我的位置。”
她越说,越觉得无力,悔意与心虚交织着充斥她满心,她只好用嘶吼来掩饰着什么。
“够了秦鸢。”庄文周冷冷地看向她,似早已看穿了她拙劣的话语,以及那跋扈张扬下的自卑。
“人人都有自己的位置,素文从未抢过你的,因为,那本就是她一人的。”
庄文周无情道:“我不喜欢你,从未亏欠你什么,你却将这种卑劣的心计移转到一个无辜女子身上,你简直,愧对为人。”
这一句,仿佛将秦鸢的所有伪装击溃。
她一直以娇蛮示人,装作自己什么都拥有,什么都不在乎,可实则,她一无所有,却要假装着这可笑的自尊。
秦鸢跌坐在地,捂脸痛哭着,泪水模糊了她精心打扮的妆容,洇湿了艳丽衣裳的一角。
真相就这么被赤裸裸地剖析在眼前,孟姝蓦然间觉得不可置信。
林素文这样一洁白无瑕的女子,居然就这般死于他人的嫉妒?
孟姝总觉得,这背后没有这么简单。
沉默间,扶光却突然开口了。
他将孟姝交于他的七角铃拿出,绣纹锦囊里,是枯井下那只沾染了鬼气的残铃。
他看向眼前的野鬼,问庄文周:“秦鸢可说,林素文的死,与这铃有关?”
先前他们都想错了。
以为这井下的七角铃是召出宅中恶鬼的,可如今宅中鬼怪是庄文周,那铃铛的作用,又在哪?
若它,仍是用在林素文身上的呢。
一切在他们找到庄文周后看似水落石出,实则最大的谜底才刚刚浮现。
野鬼抬头看向他们,目光落在残铃上。
他瞳孔忽的紧锁,他所认出的并非是铃铛本身,而是铃上萦绕着的鬼气,还有那残留的阵法气息。
秦鸢终究是胆小,虽有心害人,却不敢杀人。
她全盘托出道,因为嫉妒,趁着庄文周进京赴考,她便心生歹意,想要让林素文知难而退,与庄文周分开。
那日秦鸢之父秦阿蒙经商过路回乡,不知怎的,意外碰见了林素文,相谈甚欢,回家后,她问阿父,秦阿蒙却不欲与她多说。
本就想动手的秦鸢心生一计,决定用此机会引出林素文。
她趁着深夜潜入林宅,来到林素文的闺房前,骗她,秦阿蒙有急事要告知她,让她跟着自己前去相见。
果不其然,林素文上了当,一路跟着她出了林宅。
听着,孟姝忽然想到,原来他们之前的推断是正确的,从梦境景象中看,林素文的确是被人叫了出去,那人还是与她相熟之人。
只是,为什么用秦父的名义,便能引得素文前往呢?
孟姝出声问道。
野鬼沉默着,这个问题他那时也曾问过秦鸢,秦鸢只道不知。
她一路将林素文带到梨园的水井边,后夜无风,独留细雨,雨丝伴着梨花簌簌而落,泥土弄脏了两人的衣摆,林素文终于察觉异样,她问秦鸢,为何要将她骗到此处。
秦鸢只道,因为她抢走了她所在意的一切。
褚镇人重文,好读书,她却生于商贾之家,处处低人一等。
好在她生的漂亮,惹人怜爱,可她却谁也瞧不上,偏偏只对庄文周另眼相待。
这个才华绝艳,俊朗恣意的少年人是褚镇之最,也是唯一能与她相配之人。
可他,却只看得见这个罪臣之女。
林敬被贬,恶名被百姓所耻。那年林家人回乡,可没少受褚镇人冷眼,可不过经年,林素文竟然进了书塾,落了个才女的名号。
秦鸢不甘,更嫉妒,她想吓唬她,让她离开庄文周。
“所以呢?”深夜里,白裳女子站在朦胧的月色下,气韵温雅如玉,娉婷生姿。
她看着她,眼眸里无惧无怒,唯有怜悯。
她怜悯秦鸢,怜悯这颗骄横面容下,要强却又自卑的心。
林素文道:“在这世上,人活着除了情爱,还有其他。你说我抢走你所有,可你有爱你的爹爹,有伶俐动人的相貌,你有手有脚,好好的活着,可以读破万卷,走遍山川河流,领略世间美色,你分明拥有很多,我哪有抢走你的?”
秦鸢愣住。
眼前的女子却接着道:“秦鸢,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可有时候,对于有些人,并非是你有多在意,只是因为不想落入下风。”
“就如同你并非有多喜欢文周,只是想借着喜欢的借口,去掩饰自己的妒心。”
女子轻飘飘的一言一语,便揭破了她的伪装,在那之下,低劣丑陋的心思一览无余。
林素文叹气,她温声道:“可同为女子,我也不想看着你被嫉妒蒙蔽头脑,除去他人的目光,最重要的,是自己的想法。”
静默的梨花落下,秦鸢回过神来,双眸在不知何时已湿润一片,她说,她拥有很多,她说,她可以不在乎他人的看法。
可是,从未有人与她说过这些。
她有了动容,借着月色,她看向眼前的林素文。
温和娴雅,洁白胜梨。
她突然懂了,为何庄文周会喜欢她。
她不该骗她来这里,想要为难她。
可变故就生在这时,就在秦鸢要开口解释时,夜里突然疾掠过一道狂风,在她们的身后有着一口深井,不过呼吸的瞬间,秦鸢便亲眼见着林素文,落入了井中……
惊噩之下,她几乎尖叫出声,可当她回神跑向井口时,哪还有女子的身影,漆黑得看不清景象的深井里,只余她恐惧的哭喊。
就这样,秦鸢仓皇地跑回了家,她害怕极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一次又一次的说服自己:“不是我,不是我杀的,我…我没有杀人,我没想杀她……”
第二日清早,林素文的死讯传遍了大街小巷,人人都知道,书塾的难得才女、罪臣林敬独女,死了。
林素文死在了一个普通的午夜,死在了温柔的江南,死在了如同她般洁白的梨园。
死因,是失足落井。
在后来的几日里,秦鸢连门都不敢出,日日将自己关在屋内。秦父的商队就在褚镇逗留了那一日,整个秦家只有她一人,没有人知道她哭了多少次,怕了多少次。
每每闭眼,她都能想起林素文的脸庞,还有那夜的噩梦。
她哭花了妆容,发丝凌乱,整个人宛如疯子,她低泣着抱住了自己,心中酸楚间弥漫着后知后觉的醒悟。
对不起素文。
我后悔了,我错了。
“然后呢?”孟姝几乎是艰涩出声,她知道,故事远远不止于此。
只是在这方烟雨江南,苦难,远比幸福多的多。
鬼气萦绕间,孟姝手中的提灯随风轻晃,她听见野鬼有些悲伤的声音,不忍地说着。
第四日,秦鸢终于愿意走出昏暗的屋子。
她在街上遇到了一个无名高僧,想要为林素文做法事,她没有勇气说出真相,便只好通过这种方法来为自己赎罪,祈求逝者的原谅。
高僧……
扶光与孟姝相视一眼,眼神微黯。
“圣人,您说的是真的,真的能帮我求得枉死之人的宽恕吗?”秦鸢有些激动,惨白的脸色因着急染上了几分温意。
“当然。”那人抚须一笑。
庄文周还记得秦鸢与他坦白的那日。
残风卷起落花,白梨荡起,却又落下。
不是寒冬,可眼前女子所言话语,却比寒冬更冷。
“我按照那高僧所说,将他带来梨园井边,可他,他却……”
秦鸢紧闭着双眸,身躯轻轻颤抖着,仿佛又回到了惊噩的那日,她所珍视为退路的机会,却成为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萧瑟梨园里,那人似有神通,凝眸掐指间,竟有光芒溢出,嘴里念着她听不懂的咒语,黄袍无风自动,身形恍惚而飘逸。
“然后呢。”庄文周几近撕扯着低哑的声音道。
秦鸢抬眸,眼里似有恐惧。
她亲眼看见那高僧从怀中拿出了一串铃铛。
那铃铛足有七角,身泛红光,飘浮自空中,随着那人一声令下,飞身沉入井中。
顾不得惊讶眼前异象,秦鸢急切地望向那人,“如何?逝者魂灵可曾安息?”
黄袍人却笑了。
他神情诡异,笑容带着讽刺,“安息?”
那人不耐烦地甩开秦鸢的手,居高临下地俯视她,“何来的安息,我就是要她,不得好死。”
此话一出,秦鸢宛如五雷轰顶。
她猛地起身,拽住那人的衣袍,双眸瞪得通红,“什么意思,你竟骗我!”
黄跑人冷嗤一声,挥袖将秦鸢震开数米,头也不回道:“回去告诉庄文周,林素文的魂魄已被我封住,永生不得转世。”
那刻秦鸢才真正反应过来,那人哪里是什么高僧,分明是图谋不轨的妖僧!
虽不知他为何要骗自己,但林素文那日惨死的景象尤在,她无措地抬头,眼前早已没有黄袍僧人的身影,前方,只余那口空洞幽深的井。
耳边仍回荡着方才僧人的话——
“我就是要她不得好死……永生不得转世。”
永生不得转世。
“啊!”秦鸢突然抱头尖叫,她哭喊着,仓皇从地上爬起,仿佛那口井有什么魔力,下一秒就要将她拉进去。
“不是我,素文,不是我要害你的……”
就这样,她再次逃回了家里,打算将这个秘密永远埋藏在心里,谁知,今日偷偷祭拜竟被庄文周碰到…
不得转世。
庄文周已经听不见秦鸢后来说了什么。
他脑中一空,这四个字宛如魔咒,将他的身心都痹住,胸口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冷意仿佛从四面八方而来,继而钻入他的骨髓,啃噬他的血肉。
梨花飘零着掉落,垂在他的肩头。
青年痛苦地低伏下身,手紧紧攥着心口的衣襟,泪自他猩红的双目中流出,滴落在草地,他颤抖着,疼得几近喘不过气。
庄文周不记得自己那日是如何走回林宅的。
他重新去整理了素文的闺房,亲手抚摸过她生前的物件,一笔一墨,一栋一梁,似乎都要将它们永远刻在心里。
他将那只梨花簪放了回去。
这是他送予她的,自然永远属于她。
在一个难得阳光明媚的清晨,褚镇的云雾翻卷着漫过青黛,灿阳半隐在云后,金色霞光透过云隙落在这方江南梅香的土地。
青年身着红袍,头戴锦簪,身上璎珞珠纹随金色飘带而坠,清晨的云雾携带群山落在他的身后,男子身形挺拔,如青竹俊秀孤洁。
在无人知晓的清晨,庄文周独自一人,踏入了梨园。
不过几日,园中梨花竟逐一衰落,往日白花繁目的盛况不再,只余几朵残梨,孤单又固执地盛开在枝头。
所幸,这棵树还有梨花。
庄文周走到他与林素文定情的梨树下,仰头望向它,眸中含笑。
他眼中划过一抹希冀,却脆弱得让人抓不住,如这满园梨花般稍瞬即逝。
少年自负凌云笔。到而今,春华落尽,满怀萧瑟。
世人皆道,状元春风得意,落花及蹄,风光不二。
可我庄文周,荣华富贵不要,功名利禄也不要,只想和你林素文共华发。
寒光晃过,鲜血喷涌而出,绯色染湿衣领,灿阳映下,血色相交间,红色状元袍糜丽非常,洁白梨花飘荡着,轻轻悠下,白花瞬间浸染血意,痛心刺目,状元郎终是倒在了梨树下,长睡不醒,少年荣华就此落幕。
对不起啊素文。
你走的那么快,我还来不及告诉你林伯的消息,也没来得及让你看到我金榜题名。
冥路如此孤寂,你一人漂泊在阳间,怕是会害怕。
既然如此,我便身着状元袍,前来娶你,这样,或许也不算食言。
只望你等我,莫要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