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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姝 扶望舒 19253 字 11天前

若住在这,天时不说,地利已有。屋宅之距,不过毫米。

“来了。”不铮突然道。

顺着不铮的目光看去,越过矮脚的篱笆可见有一中年男子持伞从园中匆匆走来。

想来这便是院落的主人家。

伴随着“吱吖——”一声,古铜色大门由内打开,身着朱褐色布衣的中年男子已至跟前,他抬手擦了擦落在额上的雨,面上带着和蔼客气的笑:“屋子已经按照这位公子的交代清扫过了,各位请。”

他朝不铮打了个招呼,便拱手对扶光笑道。眼尖的他一眼就看出,眼前这位才是主人。

在男人的引路下,三人跟着走了进去。此处地方不大,却难得的风雅宁静,很是灵气。

一边走着,那男人一边说道:“咱们这处啊,荒芜了许久,平日里也没什么人来,这附近园子虽多,却决计都比不上我这院落的!”说着说着,他有些面露自豪来。

“咱这园子秀丽风雅,最可贵的还是干净通透。公子既是要小住一段时日,这处便是最好,也省去了收拾洒扫的功夫,岂不惬意省心?”

孟姝听着,知道他这话不假。

这处小宅院虽说荒芜了许久,但不见太多尘埃,也无落败之色,反倒出落得干净清雅,想来这主人家没少收拾,否则也没有如今这般雅致了。

不铮抬眸瞧了瞧自家主上的神色,见他无异议,便问道:“不知租钱多少?”

本以为这宅子花用会贵些,没想到那主人家却格外大方,豪气地摆了摆手:“若只是小住半月,十五两银子即可。”

十五两

孟姝眉头微皱。对于这样的院子来说,这有些过于便宜了。

见三人沉默,那主人家似有些急了,像是生怕扶光不做他这买卖一般,有些语无伦次地伸出三根手指:“实在不行,十两也成。”

见此,孟姝更加怀疑其中有鬼,从先前总说这片地方荒芜她便奇怪。若真是荒无人烟之地,这周遭又怎会有这么多店铺屋院?

她与扶光相视一眼,故意扬高了声音,似笑非笑道:“这宅院如此便宜,不会是出过什么事,不吉利吧?”

她这一说,男人瞬间便急了。

“姑娘这是什么意思,咱家这院子干净得很,光天化日的,还是不要如此说罢!”

孟姝走近了些,将一点碎银塞入男人手中,温和地笑道:“主人家莫急,我家公子是读书人,祖上也从过商,对于风水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忌讳的。这宅子很好,我家公子也很是喜欢,只是这附近僻静得出奇,我们多少得警惕些。”

孟姝朝不铮使了个眼色,后者了然,从钱袋里拿出十五两银子递给她,孟姝接过,随即放入男人的手中。

“这宅子我们租下了,多的算我们的一片心意,只是若真有什么隐情,还望主人家如实相告,我们也好住的放心。”

少女笑意盈盈,温柔亲切,实在让人生不出厌心。

男人收下银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叹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坊间有传言,说前头的这片梨园有些不干净”

孟姝有些意外:“是死过人?”

主人家摇了摇头。

“那便是闹过鬼喽?”孟姝笑。

男人大骇,“慎言!姑娘要慎言才是!”

原来这附近闹鬼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而并非这两日才起的风波。

一开始这镇上的商人是瞧上了路前的这片梨园,一到三四月时花开漫天,香气扑鼻,惹人停驻,这才纷纷开始在这附近开商招铺,但后来这梨园竟出奇的开不出花来,一时间梨树葱绿一片,竟找不出一点粉白。

再到后来,这附近人烟渐渐少了,这田宅铺子也渐渐荒废了。

不仅如此,临走前,那主人家还神神秘秘的,拉着孟姝告诉她:

“与其说是梨园闹鬼,倒不如说是林家闹鬼。”

待送走了主人家后,孟姝便回到了宅子的花厅中,还不等坐稳,便迫不及待的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这主人还真是啰嗦,说什么自己今日言语有不敬,害怕鬼神来拿,不敢回家,我好说歹说这才将人劝了回去。”

四下见无人应答,一抬眼便看见扶光正气定神闲地坐在位上看书,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孟姝忍不住出声道:“你说林宅闹鬼这件事情会不会有蹊跷?”

方才那主人可是说,自林敬患了疯病回乡后,这家宅就不曾安宁过。

“你心中既已有了答案,何必问我。”青年淡道。

“我在想,若这府宅内真有鬼怪,我们要如何接近,才能不打草惊蛇呢……”

想要揭开林敬疯病和林宅闹鬼的秘密,他们就必须从林家老宅入手,不仅如此,光是普通的上门拜访还不够,最好是能住进去,这才方便查探。

就在孟姝沉思之际,座上的青年却冷不丁地突然开口:“你可会医术。”

“你怎么知道?”孟姝皱眉。

“这不重要。”扶光合上书,往案上一放,眸色沉沉,像是在盘算着什么,亦在暗流汹涌。

“林敬疯了许多年,是时候需要一个大夫来治治这病了。”

孟姝瞬间明白了扶光的意思,可是……

“这怎么行,若林敬是装的,他定不会主动寻医者上门。”

她细想了一下,发现佯装医者上门有些不切实际。

“谁说要他主动了。”扶光似笑非笑道。

对上青年黝亮的瞳眸,孟姝心下一凛,突然想到了什么。她霍然站起身来,招呼着一旁的不铮:“你明早跟我去一趟街市,最好能找一个摊子,就说我悬壶济世,免费瞧病。”

“这是何意?”不铮看了看孟姝,又看了看扶光。

“你家主人有一点说的不错,我们无需林敬主动瞧病。”

孟姝笑:“真疯假疯,唯有他一人知晓,其他人,可不一定知道。”

…………

二月廿一,雨水丰,普贤诞。

孟姝与不铮这几天忙得不可开交。自两人接连几日在街市上扛着“悬壶济世”的大旗宣称免费行医看病后,引来了众多百姓前仆后继。

一开始大家或许只是想看个热闹或贪个便宜,直到这脉象一诊,药方一开后,街市边便隐隐约约有了“素手医仙”的传言,不少百姓按照药方抓了药吃后,病情好转不说,有些疑难杂症孟姝这也能治得了,一时间“医仙”名声大噪,以至于每日排队的百姓越来越多。

每日卯时,孟姝和不铮还未走到小摊,便远远可见需要看医问诊的百姓们早已排起了长队,每当看见这幕,孟姝的心里总有许多动容。

她之所以免费看病,不过是为了“抛砖引玉”,但每当那些百姓因为病情好转对她弯腰磕头、感激涕零时,她也总是忍不住有所触动。

准确来说,孟姝并不算一个医者。

她擅用毒蛊,学的也是自保的手段,对于医者,她并不敢自称。

但事实证明,医毒亦有相通之处,当一个人成为名副其实的用毒高手时,那她也就具备了一名医者的潜质。

俗话说得好,医者不自医,但用毒人可不一样。当杀人利器学成,有时候,他们的医术,或许比寻常医者还要高深。

又待过一轮百姓后,孟姝终于有时间休息一会喘口气。

她仰头看了看日色,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了,就是不知道一会还会不会再下。

在人声鼎沸,喧哗的闹市中,蒸屉里冒出的白汽伴随着人来人往湮灭在街头,经过雨水洗刷的青石锃亮光滑,日晕笼在上头,隐隐约约泛着墨色的光。

这雨水太多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孟姝眯了眯眼,目光投向看不到尽头的街市。

也不知这一场场的大雨,究竟冲刷了多少秘密的痕迹。

身旁,不铮走近:“孟姑娘,咱们今日还要摆多久的摊子?”

狭小简陋的摊棚下,少女一袭白衣,气质出众,白纱幕篱之下乌发轻拢,远远看去便觉翩若惊鸿,清丽如莲,不知引了多少人侧目。

“不急。”孟姝细细整理好了木桌上的银针,将它们根根摆齐。

“你主上说了,最迟今日,人就会来。”

她虽不知扶光为何如此笃定,但这人从不说诳语,他既然说了今日,那多半就是了。

这几日下来,“素手医仙”名声大噪,每日排队的人络绎不绝,不怕传不到他们想要的人的耳朵里,算算,也该到时间了。

彼时,街市南角花巷。

“岑嬷嬷,又来买梨花呀?”

“诶。”花摊前,一位身着蓝色花襦布裙,作婆子打扮的妇人正躬腰细细挑选着什么。

“要我说,咱们褚镇的梅花最是出名,平日里我这梨花都卖不出去,偏偏就你家最喜欢,真是怪哩。”卖花的大娘与她看起来有几分相熟,便笑着打趣道。

“梨花好啊。”岑嬷嬷挑了一把拿在手中,细细端详很是满意后,便笑着将它递于摊主剪枝:“咱褚镇梅花虽多,可比不上这梨花,洁白如雪,不染尘埃……”

“哎呦,”卖花的大娘呵呵一笑:“你啊,还真是跟着读书人久了,讲话也染上了些书卷气,文绉绉的,我这婆娘是听不懂喽!”

卖花的大娘三五除下,动作麻利的将多出的长枝剪断,拿起一旁的草绳一捆,便将其递给了她。

岑嬷嬷一如既往地放下几个铜板,转头便朝街市深处走去。

“慢走,下回再来哩!”大娘热情地招呼道。

“奇怪,”看着岑嬷嬷往街市深处走去的背影,卖花的大娘眉头一竖,低声嘟囔道:“她今日怎么还往主街上去了……”

第37章

孟姝正低头诊脉,闻言抬头看了一眼路边正吆喝得起劲的贩童。

她一边下针,一边有些疑惑的出声道:“普贤诞?那贩童竹篮里卖的可是香烛?”

坐在她面前问诊的百姓见她有兴趣,抬头呵呵一笑:“医仙有所不知吧,咱们褚镇除了书香墨气和梅花,最有名的便是这一年一度的普贤诞会了。”

说着,那百姓眼里微露敬仰之色。

“二月廿一,雨水丰,普贤诞,大行愿,过榜桥,状元生!”

原来这普贤乃是教道传说中的一位菩萨,代表大行愿力,意在帮众生提高品德和德行,在褚镇一带极为流行。

“那这过榜桥,状元生又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这普贤菩萨还保佑功名?孟姝倒是有些好奇了。

“医仙姑娘这就有所不知了,”那百姓似乎有些得意之色:“咱们褚镇最出读书人,天下才子大多出于我们这里,就连庙堂之上也或多或少与我们褚镇有所渊源。”

“褚镇自立镇以来便只尊奉普贤菩萨,将‘德行’二字铭刻于心,于褚镇学子而言,只要考取了功名便一定要到菩萨跟前还愿。不仅如此,为了鼓舞士人的志气,也为纪念褚镇历来的状元学子,百姓还自掏香火钱在普贤庙前建了一座状元桥,从古至今,已有近百年的历史。”

那百姓言至于此,不由得有些面露向往。

对于褚镇人家来说,读书人便是最耀眼的存在,更是他们不少人一生追求的愿景。

“所以,从状元桥建成之日起,褚镇历来高中的状元都按照生辰姓氏刻于桥缘两边拱石上,每到一年的二月廿一这日,普贤诞会之际,庙门大开,天下各地的学子都会齐聚普贤诞,一为庆诞礼,二为登榜桥,摸拱石,中状元!”

原来如此。

“如此盛会,倒是很有意思。”

孟姝笑了笑,随即轻轻旋出银针。

“好了,您试着抬一下手臂,看看还疼不疼。”她道。

“诶。”那人惊呼一声,站起身来举了举手臂,有些惊喜地高喊道:“好了,真的好了,老夫多年的手疾居然好了!”说完,他似乎还有一些不可置信,随即跳起来比划了两下,一时间热泪盈眶。

“医仙在上,请受小人一拜!”说完作势便要跪。

“这可万万使不得。”

孟姝一惊,眼疾手快地将人扶起:“你的病是多年劳累所致,这才落下了病根,我今日给你施了银针,回去后辅以我给你的方子抓药喝上半月,你的手疾定能根治。”

“多谢医仙姑娘,多谢!”

那百姓实在热情,拉着孟姝聊表了许久的谢意这才依依不舍的离去,好不容易送走后,还未待她坐下喝口茶,眼前则又坐下了一人。

孟姝放下茶杯,抬眸看去,是位年纪估约七十上下的妇人。

“嬷嬷面色红润,气定神闲,除了眉间有股郁色之外,不像是抱恙之人,最多不过是心事过重,忧思过度所致。”孟姝看了一会,突然笑道。

闻言,那老妇人有些低浑的瞳眸忽地一亮,随即抬眼静静地盯了一会孟姝,似在细细端详着眼前这位头戴幕篱的“医仙”。

“姑娘好眼力。”过了半晌,她终于笑了,友善的笑意扯着眼角的皱纹眯成一条线,看上去倒是十分和蔼。

“我老婆子倒无恙,只是见姑娘医术的确高深做不得假,便来冒昧讨问一二。”

孟姝轻纱幕篱下的眼眸微闪,依旧笑言:“嬷嬷客气,行医者自当悬壶济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嬷嬷若遇什么奇难杂症,直说便是。”

静了半个时辰的雨水又落了下来,雨滴砸在青石板上,溅湿了匆匆而过的行人衣角,也模糊了青秀山水的烟雨墨色。

干草和油布搭成的简陋摊棚下,隔绝开了半尺之外街边熙攘的人声与雨落,造就了一方难得的闲静,下一秒,老妇人的话音却如同此时天上划过的惊雷,刺破了看似平静的天幕,掀起了一番狂风骤雨——

“不知姑娘,可会医癔症?”

……

疾风骤雨,天地失色,远山的青黛模糊在滂沱的雨水里,有白黑两道身影持伞,一前一后的走入郊边梨园小院。

“扶光!”疾步走入厅内,白衣女子一把摘下幕篱,水滴从手中油伞边缘滴落,洇湿了衣裳一角。

与此同时,有一身着月色云纹锦裰衣的青年从内院走出。

孟姝快步上前,神色有些凝重:“如你所料,林宅的人找来了。”

闻言,青年男子眉梢微扬,笑而不语。

他缓步走向前,隔着雨幕饶有兴致的看向不远处那层叠的翠绿。是梨园的方向。

“这雨也该停了。”

他忽地转身看向孟姝。

“你可听说过普贤诞?”

孟姝皱眉,“今日坐诊,道听途说了一些。”

“那我们也去凑凑热闹吧。”扶光道。

孟姝上前,疑惑道:“那林宅呢?我们何日登门?”

“不急。”

若是这么快便应邀登门,怕是会引起他人疑心。

“在此之前,我们还需要做另一件事情。”

青年昳丽的眉眼在江南雨雾的描摹下难得的沾染上些柔和,挺拔颀长的身姿站立在雨中檐下,清隽丰朗,尽显秋玉之姿。

他抬眸,眼里暗流似波,难窥其色。

二月廿一,雨水丰,菩萨起。

“若菩萨真能回灵,诞吉之日,便是时机。”

午后未时,雨稀渐停,日出云昼,一男一女先后走出了小院。

彼时的湘水镇东南边,普贤庙外,人声鼎沸,男女老少结伴而行,不少年轻仕人手持香烛,等待入庙叩拜。

正庙中普贤菩萨金身正对的门外,有一座系满红绳福袋,形似弯月的石拱桥,在拱桥的前头,金色佛碑上刻下了苍劲有力的三个大字:状元桥。

孟姝和扶光行至此处时,恰巧是普贤诞会最热闹的时候。

好不容易正逢雨停,接踵而至的读书人争先恐后的登桥抚石,他们面容激动之色难掩,好似摸了这桥缘两侧拱石上的状元名,便已经高中了一般神采奕奕。

孟姝和扶光并未入庙,隔着高门,她抬头看了一眼庙中供奉的普贤金身,足足有六丈之高,前头的香炉中更是香火不断,绵延非常。

“这里供奉的普贤菩萨,真的这么灵吗?”看着络绎不绝的人流,孟姝倒是有些好奇。

她望向那高高在上、头戴五佛冠的菩萨金身。

华光璀璨的天衣披帛下,摩尼法珠与璎珞交相辉映,金身右手持剑,左手结施愿印,半跏趺坐于六牙白象之上,满座香烛下,莲叶灵龛上的面容威严华丽,却又慈穆不失温和。

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众人皆在翘首提步,争先恐后地将希冀寄予眼前的金身,而在此“闹世”里,仿佛只有眼前的菩萨眉目微垂,神性之下,似在抚慰它的众生。

“褚镇子民心诚,香火鼎盛,这座菩萨金身,确实有灵。”扶光的目光静静注视着这尊人人敬仰的“神灵”,半晌,突然道。

“这么说来,褚镇百姓对‘状元生’的信仰倒也不是空穴来风。”孟姝笑。

“非也。”扶光沉吟道:“褚镇供奉的这尊菩萨金身虽灵,可也没有到如此夸张的地步。”

他的目光在金身周遭转了一圈,随即轻笑着摇了摇头:“反正我是没看到普贤有着身这座金身的痕迹,所谓灵验,不过是此地香火最盛,沾染了几分仙力而已,若想考取功名,实现心之所愿,人力大过天。”

闻言,孟姝连忙看了下四周,见没人注意他们这里,这才松了一口气。

“慎言啊神君大人,这不知道你身份的,若听到我们在普贤庙里说这些,还不得把我们撕了!”

扶光瞥了眼身旁的女子,冷笑着轻哼一声,似不欲再与她多说。

扶光和孟姝本就不是来拜佛的,两人便逆着人流走离了庙门,找了处空地随意站着。

孟姝看了看四周:“话说,你确定我们来这能遇见林敬?”

闻言,扶光眉梢微扬:“你怎么知道?”

孟姝像是明白他在问什么,故端姿态,倒是有些得意的看向身旁俊美的青年男子。

她笑:“若不是为了林敬一事,难不成你扶光神君,还真带我来拜佛呀?”

她早就想明白了,这普贤诞,是褚镇文人墨客的盛会,更是齐聚天下有心入仕的读书人瞻仰。

林敬出身褚镇,想必对普贤诞不仅熟悉,而且会更加的敬仰。

他出身清流门第,才华横溢,甚至一度官居要职,哪怕如今被贬,可文人学子的心气岂是那么容易被打碎的?这普贤诞对天下学子意义重大,对他而言更是意义非凡。

若林敬假疯,那他自己便会来。若他真疯,林家老宅的人自也会为了林敬带他而来。

林家毕竟是书香大家,医者的身份自然可以借机进入林宅,可若*想要进一步接近林敬,甚至取得他身边人的信任,光是医者还不够。

“若今日林敬自己来了,足以见此人没疯。若是林家人带他来,我们自然可以借一把文人墨客的力。”

孟姝看向扶光笑道。

褚镇人多亲近读书仕人,这也是为什么先前早膳摊的店主听到孟姝随口编造的“师生情”会如此动容的原因。

她想,褚镇百姓会如此,林家自然也一样。对他们这种书香大家来说,没有什么敲门砖比读书人更好!

因此,扶光会来此“偶遇”林敬,不正是合了读书人的举止吗?毕竟来到褚镇的学子,无一不对普贤诞心生向往,而这里,便是第一面的最佳场所。

第38章

孟姝和扶光正站着,一妇人突然走到身前,她怀中挎着一个竹簸,里面叮叮当当的,装了许多小玩意。

见孟姝看来,那妇人笑意盈盈,拿起簸中一物举给孟姝看:“这是普贤盛会特有的菩萨铃,专门拿去菩萨跟前开过光的,最保平安,一个只要三铜板。”

她打量了孟姝两眼,笑:“我瞧姑娘像是外乡人,不妨买上一个当作纪念,咱们普贤诞可是褚镇难得的盛会呢!”

孟姝正百无聊赖,闻言便多瞧了两眼,见那铃铛虽小,不说有多精美,但也胜在独特可爱。

她接过妇人手中的铃铛仔细瞧了瞧,发现这铃铛上还纹有图案,继而再看看竹簸中其他,发现大部分都相同,唯有几个花样不一。

“这上头的图案是什么花?”

见她有兴趣,那妇人笑得更是灿烂:“自然是梅花,咱们褚镇就数梅花最好看了!”

“那…”孟姝皱眉:“那几个纹的又是什么花样?”她指了指被竹簸边缘孤零零的几个铃铛。

“那些啊,”妇人摆了摆手,有些不在意地随口一应:“是梨花,要不是今日作工的伙计粗心大意弄错了几个样式,也不至于剩这些个。”

“梨花在褚镇卖不出去吗?”孟姝倒是有些讶异。

她知褚镇盛梅,可没想到会对梅花喜爱到这种地步,就连这些小玩意都只买梅花样式的。

“那是自然。”

妇人叹道:“除了梅花,褚镇人大都不爱其他,若是早些年还好,以前梨园花盛的时候大家还看个新奇,梨花倒也风尚,只是自梨园落败后,大家反倒更喜欢梅花了。”

“从那以后,褚镇就鲜少有别的花样卖,不是梨花不好,只是大家不爱,实在卖不出去啊!”

原是这样……

孟姝和扶光相视一眼,心想这褚镇百姓可真偏爱梅。

“既然这样,这几个梨花样式的我都要了。”孟姝掏出钱袋。

妇人一愣,随即面上一喜,连忙应下,仿佛生怕孟姝反悔一般。

这下好了,不愁今日的铃铛没卖完了。

收了钱,将这几个梨花铃铛卖了出去,那妇人心情极好,还特地赠与孟姝一个漂亮小巧的布囊将几个铃铛装了起来,好生递给了她,随即潇洒一挎竹簸,叉着腰便走了。

孟姝有些好笑地看着她带着喜气离去的背影,仿佛这些个梨花铃铛是什么晦气一般,连忙甩手便走。

她晃了晃手中装着铃铛的布囊,清脆的铃音传来,听得人心神一漾,好不愉快。

她大方地从中拿了一个,颇为“豪气”地递与扶光,仿佛给他的不是一个小小铃铛而是什么稀世之宝一般:“喏,送你一个!”

扶光睨了她一眼,冷淡地摆了摆手。

他对这些小玩意没有什么兴趣。

“给你你就拿着。”孟姝才不由他,趁机塞入他手:“人家说了,开过光的,保平安!”

扶光似有些无语地嘴角微抽,没好气的盯着她:“你与我说这个?”

难不成她还真信劳什子开过光的菩萨铃铛?

“这你就不懂了。”

孟姝老气横秋地拍了拍他的肩,无视青年嫌弃的眼神,故作深沉道:“信则有不信则无。更何况,我们此行不就是为了探查鬼怪之事而来吗,信信又不会怎样。”

且不说如今林敬一事还没有进展,前方依旧诡谲密布,说不定就连着看似平静祥和的江南水镇,都暗藏危机啊……

孟姝抬眸看了眼庙前络绎不绝的人流和庙内鼎盛的香火,明明是一副欣欣向荣的画面,可心头却总觉得不安。

他们必须要尽快入宅,接近林敬早已刻不容缓。

……

雨过天晴,碧草青青。庙后,一处偏角门前,来人步履轻缓,随着几人身形站定,一顶布轿缓缓落地。

前头的老仆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掀起轿帘的一角,躬身垂首道:“老爷,普贤寺到了。”

见轿中无声,老仆早习以为常,只是叹了口气,随即退回轿外,摆摆手,招呼几个轿夫退下,独自守在轿前。

今日正值普贤盛会,前头的铜锣鞭炮鸣声不绝,若细细听来,还可闻见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相比之下,此处偏门一角,倒显得格外落寞。

那老仆却仿佛对此热闹无动于衷,只一人静静伫立在轿缘边,身形虽微显罗锅,可却一动不动,一时间刹那风静,唯有轿帘洗的发白的布缘微动。

过了一会,偏门内传出响动,除了窸窣的步子声,又有微小清脆相伴,隐有泠泠之音。

是铃铛?

老仆眉头微皱,还不等他反应,身后的轿子陡然一晃,一阵难捱的呜咽声传来。

“老爷,老爷!”老仆瞬间回神,慌忙的掀帘查看,也顾不上周全礼数,只好进轿安抚。

“老伯,可需要我帮忙?”轿外,突然传来一女子的声音。

老仆好不容易稳下轿中之人,闻言掀帘一望,便见一年轻女子正疑惑地探眸。

少女清丽灵动,面姣若莲,语气中带着几分关怀:“轿中可是有病人?我通些医术,老伯不妨让我看看?”

闻言,那老仆目光有些探究,蹙着眉上下打量了孟姝好一会。

眼前的女子年轻貌美,看上去温和客气,可怎么都不像是医者……

“老伯恐觉得我年纪尚轻,不敢信任?”孟姝笑了笑:“前几日我于街行医时,那些百姓起初也是这么以为的,不过我年纪虽轻,但医术却是不含糊。”

“我听方才轿中哼鸣,想必那人有疾缠身已久,时不时便会发作,见老伯如此慌张,这偏僻之地又无大夫,不妨让我看看,也免耽误了病情。”

女子言辞恳切,面容良善,看上去倒不像是恶人。

而且方才听她所言,前几日曾在街上行医……

老仆神色一变,面上微喜:“姑娘莫不是街坊所传的那位‘医仙’?”

孟姝轻笑地摇了摇头:“医仙之名过大,小辈不过略通医术而已。”

此女行为举止如此有礼,倒显得自己方才有失偏颇了。

他连忙作揖,语气有些紧张::“是老仆失礼了,还请姑娘为我家老爷看看。”说着,便掀帘邀孟姝入内。

见此,孟姝神色依旧,面不改色的弯腰进了轿中。

这布轿恐有不少年头,轿子虽小而旧,但好在干净整洁,孟姝半个身子刚一探入,便见一位身着素衣长袍,头发花白的男人正无力的依靠在坐榻上,他双眸紧闭,眉间紧蹙,似在极力隐忍些什么。

轿子拥挤,孟姝只好半屈于内,小心翼翼地靠在边上,细细观察着那人,一边给他把脉。

男人看上去年纪不大,却已满头华发。他面容端正,神态祥和,周遭气韵如同松柏青竹般正直无垢,却偏偏眉宇藏疾,病气萦身,观其依稀可窥痛苦之色。

原来这就是林敬。

她看了又看,虽心底早有答案,可还是故作不知地回眸问道:“你家老爷可是有癔症?”

闻言,那老仆胡须轻颤,有些不忍地低下了头:“正是。”

“那他平日里可有什么禁忌?譬如什么不能吃、不能看之类的。”

“有,有!”老仆道:“老爷最忌铃铛,每每听到铃铛声便会发狂。说来也巧,方才老爷还好好的,也不知是从哪突然传来了一阵铃音,老爷便变成了这样……”

原来如此。

孟姝看了看自己怀里的布囊,里面装的正是方才于庙内买下的铃铛。

她不露声色地将布囊捆好,确保不会再发出声响后重新塞入袖里,继而缓缓起身,掀帘走出。

“敢问你家老爷,可是林宅府上的林敬,林老先生?”

“你…你怎么知道!”老仆神色陡变,霎时间目露警惕。

见此,孟姝客气道:“实不相瞒,今日一早我于街上坐诊时,碰见了一位老嬷嬷,说是林宅的老仆,想邀我去为林老先生看病,我与她便商议明日前往,可没想到,竟先在这碰见了。”

原来是岑娘……

“这个老婆子!”那老仆叹了又叹,眼眶不由得有些湿润。

他知岑娘心善,又忧心老爷癔病已久,闻言褚镇来了一位“医仙”,多半会前去打探,只是……

他看了看紧闭的轿帘,心中一时间百味杂陈。

“罢了,如此也好,”他道:“老仆家中排行第六,又有些罗锅,他人皆唤我罗六叔,那嬷嬷正是我的老伴岑娘,我们两人能让姑娘不辞劳苦上门医治,实乃荣幸啊!”

“罗六叔这是哪里的话,医者本就当治病救人、悬壶济世,再者,今日你我能在这普贤庙外相遇,也是上天恩赐的缘分。”孟姝微微欠身道。

闻言,罗六叔倒是有些泪目,他眼眶微湿,却有难掩的喜色,说不定眼前这位姑娘,真的能把老爷医好!

似乎是看出了眼前老仆的担忧,孟姝安抚道:“罗六叔放心,我已为老先生把了脉,并疏通了他的穴位,他现在已经平稳了,不会再突然发病。只是,我有一事不解……”

她抬眸:“我观林老先生脉象,虽有癔症,患病多年,可并不疾厉,想必老先生如今的病情已经平稳了许多,不再容易发病了吧?”

“唉,”罗六叔叹道:“是啊,这些年来,老爷的癔病已有好转,不再像先前一般时不时的发狂疯闹,可这病根仍在,老爷依旧神志不清,日渐颓靡,偶尔听到铃音时甚至还会发怒咬人,不容乐观啊!”

见此,孟姝心头一动,眉头轻皱。

“罗六叔不必太过担心,只是,我今日是陪我家公子前来庙中参会,没有携带银针,待我明日登门后,再为林老爷好好诊治一番。”

参会?

罗六书神情微讶:“姑娘所说的公子,可是读书人?”

“正是。”孟姝笑:“此番我来褚镇,也正是陪我家公子来参加普贤诞的。”

“原来如此,甚好,甚好!”罗六叔有些欣喜地笑了笑:“姑娘与我们林家真是普贤菩萨亲赐的缘分,若是老爷知晓也会十分开心的。”

待告别了罗六叔后,孟姝看着轿身远去的背影,心中总算松了一口气。

彼时雨后云现,天气初晴,褚镇接连不断的雨天终于被短暂的晴日所取代,风绪扬起间,花弄新泥,柳伴梅梢,梅红柳绿。

探查此处恶鬼异闻的第一步明明已经成功,可孟姝却怎么都开心不起来。

她抬眸望向这片初见云彩的蓝天,看向远山接壤起伏的青黛,在那后头,云烟四起,朦胧无期。

第39章

她蹙着眉环顾了一下四周,却在状元桥前发现了那道挺拔清隽的身影。

周遭人流不断,除了看热闹的百姓,大多是布衣学子,其中也不乏一些闻名而来的商贾人士,可他一身月牙色云锦广袖长袍,分明是低调的做派,却被周遭气质衬得超脱凡尘,难免招眼。

孟姝看着,却有些恍惚。

他背对着她,于红绸牵系的桥前站立,而他们之间,人来人往,无一驻足。

很多时候,她常常觉得这好似一场梦。梦醒时,她仍在玉骨村,与阿爷相伴,日升月落,平淡人间。可如今,阿爷下落不明,她竟也被卷入这鬼怪异事间,却还遇见了此人……

彼时脚下的青石台阶仿佛成骇人的深渊,稍有不慎,粉身碎骨。但孟姝还是踏过去了。

她走向前方的青年,于他身旁站定。

“如你所料,入宅契机来了。”她神色如常,眉间却有一股淡淡的郁色。

事情取得了进展,可她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林敬如何?”青年眸色未动,淡道。

孟姝眉头紧皱:“很怪。”

“我观他脉象,的确久病缠身,身患癔病不假,可怪就怪在,多年来他的病情似乎平缓了不少,我听他身边老仆所言,林敬的确不会再像几十年前般随意发狂,可病根尤在,尚未痊愈。”

与此同时,孟姝从袖中拿出了一只布囊,里面装的正是方才买下的铃铛。

“最怪的是,林敬似乎很忌讳铃铛,甚至说是害怕,只要一听到铃铛声响,他便会发病。”

铃铛?

扶光转过身来,垂眸看向孟姝手里的小布囊。

他问:“癔病之人,可有引其发病之诱因?”

“有。”孟姝抬头,“但大多是吃食,并非物件。若是物件,只有一种推测能解释这种现象。”

林敬曾经,定受到过铃铛的刺激。

……

次日,孟姝如约来到林宅门前。

古铜色宅门难得的被人扣响,岑娘面上噙笑,连忙赶来迎客,一推门,便见一位白裙素衣的妙龄女子,在她身后,还站着一位身着青色缀云广袖长袍的俊美青年。

今日孟姝并未戴幕篱,与岑娘也算是第一次正式碰面,她便率先问好道:“岑嬷嬷,我是孟姝。”

昨日问诊,她便与岑娘互换了姓名。

嬷嬷难得欣喜:“我知医仙今日会来,没想到竟来的这么早,快快请进!”

孟姝笑:“看病问诊耽误不得,应该的。”说着,她向岑嬷嬷引见了身后的扶光:“这位是我家公子,此次我来褚镇义诊,便是因跟着公子南下求学的缘故,想要一瞻普贤盛会的风采。”

“正巧,昨日于庙中偶然碰见了林老和罗六叔,今日我家公子知我来府上问诊,出于尊敬,他觉得无论如何,作为读书人都应当来府上拜见一番林老先生,不知可有叨扰?”

岑嬷嬷闻言一愣,怎么都想不到,这位公子竟是为了拜访林敬特地登门的。

见岑嬷嬷不语,孟姝以为是他们有些操之过急了。

她与扶光相视一眼,接着道:“怪我考虑不周,若是冒昧,我便让我家公子回去,改日再登门拜访。”

“不不不,”岑嬷嬷连忙道:“并不叨扰也非冒昧,只是我没想到,如今还有人愿意登我林宅门,拜访我家老爷……”

话语间,难掩落寞和心酸。

不知怎的,孟姝猛然回想起之前在湘水镇谈起林敬前半生的遭遇,难免觉得心酸。

她上前拍了拍岑娘的手,温柔谦和:“嬷嬷这是哪里的话,我们都十分敬仰林老先生,我家公子先前求学也曾读过林老编纂的圣贤书,心生感激都来不及,今日能有机会结识,才真真是我们的福分。”

闻言,身后的青年抬眸看向她。

扶光不止一次诧异于孟姝的嘴皮功夫,这女子巧舌如簧,聪明机灵,但是今日这一番话,扶光却听出她是有几分真心的。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在湘水镇那日,将林敬比作清玉。

“雨打风吹几度秋,唯有清玉不染尘。”

如今,他们终于要和这“清玉”,真正的会面了。

拐入宅门,又入廊桥。

林宅古朴风雅,清净非常。都说读书人偏爱梅兰竹菊,林宅内便也种了不少的青竹,每每路过,都依稀可窥其风姿绰立。

林宅内院极大,却没有过分的娇丽奢华,青石板砖与白墙松石相映,屋檐瓦角兽首翘起,清风过,竹叶响,心却静。

除了他们三人,一路行至内堂,不出所料,果真见不到其他人。

只是在入门后的几瞬,跟在孟姝身后的扶光眉头轻蹙,眸色一暗。

“岑嬷嬷,这宅院这么大,竟没有其余的下人么?”孟姝道。

岑娘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之前老爷在京做官,这老宅一直无人居住,只留我家老头子在这照料,到后来……”她似有些无奈:“待我们回来时,又哪有下人跟着,便只有我们几人相依为命。”

孟姝故作诧异的点了点头,心想,这确实与樊宏天和摊贩老板说的不差。

“听闻,林老先生有一女,如今怎不得见?”

话出,孟姝特地瞟了一眼岑娘的神色。

果不其然,提到“小姐”,她脸色一僵,有些不自然地低下了头,似在掩饰眼中泪水。

空气有了一瞬的停滞,静谧过后,岑娘这才出声。

她声音低切,隐有颤意:“我家小姐命薄,早些年便已离世了。”

孟姝与扶光相视一眼,虽然早已在樊宏天口中知晓内情,但仍难免唏嘘。

她上前一步,拉住岑娘的手:“不好意思呀嬷嬷,是我言语欠妥了。”

“无妨,无妨。”岑娘苦笑道:“医仙不必客气,若是我家小姐还在,见您和公子愿意登门也定会欣喜。”

话语间,林敬的屋便到了,在门外,罗六叔早早便侯着了。

见到孟姝,他瞬间面露笑意。

“姑娘来啦。”他有些激动地上前:“姑娘真是个大善人,愿意来给我们老爷看病。”说完便要鞠躬。

“诶——,”孟姝连忙将人扶起:“罗六叔,这可使不得。我是医者,治病救人乃是应该的。”

“是啊是啊,你快起来吧,”岑娘上前扶住罗六叔道:“方才我已经谢过医仙了。”

说完,她便将扶光介绍给罗六叔。

一听说这位便是昨日孟姝提到的“公子”,罗六叔面上一喜,连忙看向他。

他自年轻时起就跟着林敬,对读书人都有着莫大的好感,更何况时过境迁,如今还有愿意登他们林宅门的,那可是不多了。

眼前青年身姿如玉,神貌出色,风度非常,让人见了竟莫名地心生信服。

扶光微微一笑,朝面前的老仆作揖道:“后生这厢有礼。”

罗六叔倒是受宠若惊:“公子万万不可,我不过是一老仆,受不起公子的礼,还是快快进屋吧。”

眼前的青年人不仅相貌堂堂,还谈吐有度,谦逊有礼,倒是让罗六叔莫名的多些好感来。

在岑娘与罗六叔的引路下,孟姝和扶光第一次踏进了林敬的屋子。

许是许久不见天日的缘故,这不算宽敞的屋子里莫名的多了几分潮气,浓重的药味伴着陈木的腐味涌入鼻腔,让这本就幽暗的里屋更显压抑非常。

仅借着门外和窗棂边渗入的日光,孟姝看见有一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正双眸紧闭,无力地伏躺在床上,气虚身弱,头冒冷汗。

这就是林敬。

才一日不见,他竟更虚弱了。

扶光示意罗六叔将窗户打开,不仅透气,也好让孟姝看得更清楚些。

孟姝走到林敬床边,将提前准备好的银针拿出,随即为他把了把脉,这不搭不要紧,孟姝手刚一放上,随即便皱了眉头。

她旋即地拿出银针,落针准确而利落。

孟姝无暇抬头,只好边下针边问道:“你家老爷是从普贤寺回来便如此了吗?”

分明她昨日诊脉时,林敬脉象还没有如此虚弱。

罗六叔和岑娘莫约也是看出了孟姝神色不对,两人相视一眼,罗六叔便有些慌忙道:“不是的。”

“经昨日姑娘诊脉后,老爷回来一直没什么大碍,就连晚膳都听话用了。”

看来变故生在昨晚。

扶光观孟姝神色,林敬今日身体似乎愈发不好了。

“昨日夜里,可有什么奇怪的异样?”他问。

岑娘想了想,很是疑惑地摇了摇头:“并没有啊,平日里老爷身边离不开人,老罗他便睡在外屋夜夜守着,而我每夜便要起来一次给老爷煮药,昨日风大,我还特地多起照看了两次,都没见到有什么异样。”

罗六叔闻言也点了点头:“是呀,一切如常。”

这便奇怪了。

孟姝取下林敬身上的银针,并未多说什么,只是起身看向两位老仆。

“我给你们写个方子,趁现在林老施针正睡着,快去抓好熬后,给他服下。”

二老听了,连忙带着孟姝出去找笔墨写方子,屋内瞬间便只剩下扶光与林敬二人。

日光顺着撑开的窗沿照入屋内,外头风意传来,伴着窗边的竹叶飒飒而响,他缓步走到林敬床边,静谧下,青年静静的端详着男人的神色。

病气之下,男人面容惨白,内蕴郁气。

不仅如此,扶光垂眸俯视着他的脸,从眼底扫向眉心,继而眸色一敛,神色微沉。

那是林敬的印堂。

在那里,竟有团黑气深藏其中,使其百穴汇聚,气血薄虚。

看来这林宅,果真是不干净啊。

第40章

她帮林敬把被子掖好,拿上一旁的空药碗走出内屋。

外头,扶光正与罗六叔说些什么,见孟姝出来,他便急忙上前。

“孟姑娘,我家老爷他怎么样了?”

这一日下来,罗六叔更是心急如焚,发梢衣襟更是凌乱了不少。

孟姝看着面前的罗锅老仆,突然为林敬感到些庆幸。

至少他身边,还有一心一意的人。经年再苦,他们都不曾离他而去。

“放心吧,林老的病情已经稳下了。”

说完,她抬眸,却发现扶光在看她。

孟姝眸光微动,瞬间计上心头,顺势道:“只是这几天内,病情是否反复还不好说,林老身边还需大夫照看。”

“可是……”闻言,罗六叔面露难色,神情有些尴尬。

“我们林宅的门,哪有大夫肯上呢。”

说着,他好似想到什么,猛地看向孟姝,似有些难为情地艰涩开口:“不知,姑娘可愿暂住几日,诊银我会按日给姑娘的。”

罗六叔这番话,正中孟姝下怀。

她道:“您言重了,您若不提,我也会冒昧请求住下,毕竟人命关天,我求之不得。”

孟姝笑:“至于诊银,罗六叔大可不必这么客气。”她看了一眼扶光:“闻言林宅有许多古书,我家公子能借暂住之机多阅览几番,想来更是高兴不已。”

罗六叔连忙握住孟姝的手:“自然自然。”

他笑着看向孟姝和扶光,感激涕零:“公子和姑娘真是好人呐,若是老爷还清醒着,不知会多么的开心。”

说着,他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泪水。

自当年贬官后,曾经的好友同僚从未过问过林敬一声长短,远谪湘水镇的这些年里,林敬更是与家中族友断了关系,一个人飘零他乡。

原本这一切已经够苦了,谁知二十八年前,独女红颜薄命,他疯病回乡……

这些年来,愿意主动登林家宅门的,只有孟姝和扶光。

就在罗六叔感伤间,前头传来岑娘的吆喝声,还没见其人,声却先到了——

“天要黑了,我略备了些饭菜,姑娘和公子累了一天,快些用膳吧。”

岑娘赶来将人招呼往偏厅,孟姝刚入门,便看见了满桌的佳肴。

说不上有多么的精致丰富,但却可以看出,是岑娘精心准备的。

后头罗六叔刚把孟姝和扶光要住下的事告诉岑娘,她正高兴着,就见孟姝扭头叫她。

还以为是粗茶淡饭孟姝看不上,谁知她却拉着她的手,轻声细语道:“岑嬷嬷,咱们这几人吃不了这么多,日后也不必这么丰盛,随便些粗茶淡饭就好。”

贬官抄家在前,林敬疯病在后,她知林家这些年来贫寒,也不愿岑娘特地为了他们这般大费周章。

岑娘也听懂了孟姝的意思,一时间有些感动,又有些难为情。

“难得姑娘心细,前前后后为我们想了这么多。”她拉着孟姝坐下:“但今日是客人第一天登门,老爷之前也一直教我们,作为主人,就该尽地主之谊,为人处世都要讲究礼数。”

待用完饭后,岑娘拉着罗六叔去给孟姝和扶光收拾屋子,见四下无人,孟姝看向扶光,问道:

“如何?”

若不是今日扶光看出林敬额间有黑气,用法术将其驱散,否则她这药是如何下都没用的。

他眉眼微敛,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桌面,淡道:“是鬼气。”

孟姝皱眉:“难不成这林宅里,真的有鬼?”

“没错。”扶光抬头:“今日我一进门,便感知到有股藏匿已久的鬼气萦绕在这林宅四周。”

林敬体弱,二十八年前更是遭受过鬼魂的惊吓,如今他长年居住在这宅子里,若有鬼怪缠身也不意外。

“那,照你看来,这鬼是无意盘踞林宅,还是本就在这的?”孟姝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低声问道。

闻言,扶光猝然抬眸。

灯火葳蕤下,他注视着孟姝的眼,神情严肃,嘴角忽地冷下。

她倒是给他提了个醒。

“你很聪明,这或许是个突破口。”半晌,他轻哂道。

若这鬼是无意闯入林宅的,那或许是个巧合。可若这鬼,本就是在林宅的呢?

“不知为何,说起这些,我突然想起一个人……”

四下无人,偌大的偏厅内只有她和扶光两重身影在灯火的映照下相叠,屋外的竹叶深浓,风吹过,便发出簌簌的声响。

孟姝深吸了一口气,莫名地觉得背后有些寒凉。

“你说。”扶光静静地看着着孟姝,总觉得,她似乎又和他想到一块去了。

四月初里,褚镇的夜晚向来是带着丝丝凉意的,这两日雨水渐少,可风意却不止。

林宅草木居多,夜里亮起灯火,照得挺拔的青竹叶影娑娑,月色映落,留下一地斑驳。

仔细去听,静谧的夜色里除了院内流水的潺潺细语,还有屋内两人相交的呼吸声。

在两人都没注意到的角落里,一缕不合时宜的淡淡幽香正悄然蔓延,不起眼的花瓶里,昨日岑娘刚买的梨花洁白如雪,含苞待放。

在这静夜里,孟姝抬头,她看着扶光,抑制着心中的忐忑,尽可能平静地说出那三个字——

“林、素、文。”

……

岑娘刚收拾完屋子,正铺着被褥,一转身,就看见孟姝走了进来。

“嬷嬷,可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

岑娘笑着摆了摆手,“姑娘累了一天了,还是歇着吧,这些东西我都快弄完了。”

孟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不驳了岑娘的好意,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她一手撑着下巴,静静地看着眼前细致地帮着她铺床的妇人,想起方才扶光与她说的话,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岑嬷嬷,你们住这多久了呀?”

岑娘倒是没多想,答道:“我是老爷离京后便回来了,我家老头子是一直就在这,当年老爷进京赴任时,他就留下来守宅了。”

她捻好了被子一角,接着道:“林家亲戚不多,老爷又是家里的独子,赴京后老宅不能没人,就将宅子交给了我家老头子。”

原来如此。

这跟樊宏天说的倒是能对的上,林敬贬官后,圣上下旨抄了林家,奶娘便带着林家小姐回了老家,林敬独自赴湘水上任。

孟姝想了想,接着试探道:“恕我冒昧,我观林老先前当是硬朗之人,怎么会突然得了癔症呢?”

岑娘手上动作一顿,随即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林家命运多舛,当年,是因为小姐离世……”

说到这里,她似有些不忍:“若非如此,老爷又怎会疯病。”

见她提起,孟姝心下一动,便顺势查问道:“不知,嬷嬷可否细说?”

这倒也没什么不能提的。而岑娘这番相处下来,也早已将孟姝看做了可以交心之人。

将床褥铺好后,她坐在了孟姝对面,看着桌上灯盏里跳跃的灯芯,她的神情似有些落寞,仿佛又回到那年……

原来林素文的离世,是突然的噩耗。

林家的这位独女,从小聪慧,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在京里,也是众人艳羡的名门贵女。

因着林家家教严苛,又是正儿八经的书香门第,林素文从小就饱读诗书,性子温婉娴静。

家父是大理寺少卿,身居要职,家世又乃清流门第,可以说,林素文是在万千宠爱中长大的。

可她的性子,并没有染上一丝一毫的娇贵,反而从小淡然沉稳。

那年京中出事,林敬被指结党营私,罪证板上钉钉,贬官在前,抄家在后,一日之间林家门庭冷落,背负骂名,林夫人因此变故伤心过度,更是撒手人寰。

林素文就是在那时跟着岑娘回的褚镇,那时的她,不过八岁左右的年纪。

一路南下的路上,她不哭不闹,只是乖乖地牵着岑娘的手,躲着林敬悄悄问她:“嬷嬷,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我想要为阿爹平反。”

每每听此,岑娘总是热泪盈眶。

“我家小姐从小就乖巧懂事,那时的她不过是个小娃娃,家里突遭横祸,她不哭不闹不说,还想着要为父亲申冤……”

孟姝拿出手帕为岑娘拭去了脸上的泪,听她接着道。

回到褚镇的十年里,林家有女初长成,原来的小女娃摇身一变,成为了大家闺秀、饱读诗书的才女林素文。

也就是在那些年里,她再次遇见了庄文周。

“庄文周?”孟姝蹙眉,这里面倒是出现了一个他们从未听过的名字。

“是啊,”岑娘似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最终只好苦笑道:“文周公子,是个难得的好人,可惜啊,可惜……”

原来,庄文周与林素文是儿时玩伴。

在林敬任官前曾受父亲之命,离京回到老家褚镇潜心求学,而林素文便是在褚镇出生的,庄文周,则是林敬好友庄复的独生子,两人从小便在褚镇相伴相识。

后来随着林敬高中,回京赴任,林素文便再也没与庄文周见过面,可谁知阴差阳错间,*林素文因着父亲贬官而再次回到了褚镇,在这十年里,两人青梅竹马,心意暗生。

林素文喜读诗书,这些年里她除了想方设法为父亲平反,唯一的爱好便是去书塾帮老夫子抄书,是名副其实的书香才女。

而庄文周少年英才,年纪轻轻履试履胜,在他十九岁那年,更是一举夺魁,高中状元。

一时间,金童玉女之名传遍褚镇,风光无限。

“那后来,林小姐是怎么过世的?”孟姝似有些不忍问下去了。

想起当年,岑娘不禁泪眼婆娑。

“小姐命薄,十年里还没等到与老爷相见,甚至,没能等到文周公子从京城回来,就……”

那日起夜,见雨大风寒,岑娘便想着为林素文加张被褥,就去了她屋里。

可谁知,林素文却不在。

“那夜我和老头子急疯了,将林宅上上下下找了个遍,都没看到小姐,谁知……”

岑娘捂脸恸哭,声声如泣血般撕心裂肺:“直到天亮,我们竟在梨园的井中发现了小姐的尸体!”

什么?

孟姝闻言,浑身忽地一僵。她以为林素文或许是病死,却怎么都没想到,居然是这样。

好好的一个人,竟就这般无声无息地死在了井中……

“可是有人谋害?”

对于这样的结局,孟姝有些不忍相信。

“不知道……”岑娘无力地摇了摇头。

“他们都说,是我家小姐自己不小心摔下的井,更有甚者,还想要借机……侮辱我家小姐的名声!”

目光透过燃烧跳跃的芯火,岑娘仿佛再次看见了那些人的嘴脸,灯芯霹雳啦啦的呲裂声宛如地狱恶魂般的叫嚣,如同那些人的声音一般响彻她的脑海。

林素文陡然离世,各种各样的闲言碎语都接踵而至。

先前觊觎她的人,说她故作清高,许是和他人私会被撞,一死成全烈女贞洁。有人说她父债子偿,林敬结党营私的报应落在了她身上,死了活该……

可她死时才年仅十八,却要遭受这些污名。

“总而言之,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岑娘嘲讽一笑,林家本就一朝落魄,林素文一死,那些人恨不得上门来落井下石。

孟姝终是不忍地别过眼去,窗外弯月高悬,清晖顺着竹影洒下,落在小池中,盛盈了满塘的皎洁。

她想,虽然她与林家小姐素未谋面,可不难想象,她若活着,也定是个如这月光般皎洁无暇的人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