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孟姝知道是扶光,她没有回头,只极小声地说了一句:“多谢。”
“你心神不宁,是在想什么。”扶光突然道。
“神君不是早就看出来了吗?”否则,他也不会知道她在这。
孟姝神情恹恹,抬眸看向这一片热闹繁华的街市,心头微微泛酸。
原来阿爷真的在查这些神鬼之事,不仅如此,早在几个月前他便发现了樊家村的古怪,甚至顺藤摸瓜发现了樊宏天的秘密。
可是为什么呢?
阿爷不过只是一个凡人,好端端的为什么会对这些事情如此了解,甚至不惜丢下她,离开玉骨村也要一个人偷偷去查……
两人走着走着,竟不知何时来到了湘水河边的渡口处,来往的人们都聚在桥湾下放花灯,看游船,一时间这里四下无人,倒是安静得很。
转头见身旁少女眉头紧锁,扶光倒是轻哂一笑。
他的目光看向天边,那里是浓重得抹不开的墨色,就如同前方未知的路,迷雾重重,而他们早已身在局中,不知呆了多久。
“其实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你阿爷武功如此高强,连鬼术道术都能看穿,想必也不是寻常人物,普通人也奈何不了他。”扶光突然出声道。
他是在安慰我?
孟姝眉梢一扬,倒是有些意外。
这些事情她方才已经想通了,只是有些感到无力,她终于认识到,穆如癸绝对有事情瞒着她。
皓月当空,华灯初上,人生几回。薄夜中,璀璨的星河压入河面,流水上花灯飘漾,喧闹的人声与悦耳的琴音交杂着从不远处传来,孟姝隐隐听到亭上琵琶女在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莫名地,孟姝松了一口气。
是啊,明月几时有,当把酒问青天。
人活着不应杞人忧天,不该自己徒增烦恼,眼前的风景如此美好,怎能一直去担忧那些还未发生的事?
想着,孟姝走到一旁的草地上坐下,双手垫在脑后,往后一躺,满床星河,皆入眼中。
不仅自己躺着,孟姝还朝扶光努了努嘴,适应他也可以过来放松一下。
见此,扶光略带嘲意地扯了一下嘴角,难得给了她一回面子,走到她旁边的草地上坐下。
待他坐下后,身旁的青年不知从哪拿出一包油纸,随手扔在她的身上。
那里面似乎包了些什么东西,闻上去还带有淡淡的煎果香。
孟姝抓起一看,是酥果饼!
她惊喜地坐起身来,眼里满是喜悦:“你怎么知道我一天没吃东西了?”
大早上便从暮春楼赶往樊家村,紧接着便去西巷宅折腾了一天直到现在,可不就是一天没吃东西了么。
身旁的青年始终目不斜视,波光粼粼的河水映在他的脸上,从孟姝的视角看去,只见他俊美如玉的侧脸,以及眉尾处那颗小小的红痣。
空气静谧了一瞬,几秒后,孟姝只听见青年冷声淡道:“方才街上随手买的,我嫌油,你想吃就吃,不吃就扔了吧。”
孟姝对扶光的嘴毒早已习以为常,之前忙时还没觉得饿,如今美食在手,倒觉得饥肠辘辘,哪里还有闲暇理他,连忙抓起油纸就是一口。
酥果饼的油酥味香得扑鼻,一口下去,酥嫩的果脯与焦香焦香的奶味融合在一起,孟姝只觉得人间美味不过如此,但她还是一口就吃出来了,是那日街边酒楼的熟悉的味道。
见她捧着个酥饼都吃得极香,扶光不由得扯了扯唇角:“还真是个饿死鬼。”
孟姝白了他一眼,没有理会他,而是专心致志地吃着自己手上的酥果饼。
待吃饱喝足后,孟姝满足地拍了拍肚子,舒服地喟叹一声,不紧不慢地伸了一个懒腰,这才想起樊宏天一事后续,问扶光如何处理了。
后者睨了她一眼,冷笑出声:“亏你还记得。”
他随手捡了一根树枝在手中把玩着,明明是一根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枝丫,在扶光手里却泛出了比刀剑还要锐利的寒芒。
“樊宏天吓晕了,我让不铮看住西巷宅,苏素已经派人快马加鞭将他贪污的罪证呈往京城,包括樊宏天亲手书写的罪己诏。”
孟姝松了一口气,“这样也好,恶有恶报,只是可怜了林敬。”
她神色有些凝重,眉间染上几抹忧愁。
雨打风吹几度秋,唯有清玉不染尘。
世人都说清官难得,如同世间清玉,可遇不可求。
在孟姝看来,这林敬,是世间为数不多能被称为“清玉”的良臣,可惜啊,就是这样一个本应造福世间万民,名垂青史的人物,却因为小人的嫉妒之心,蹉跎一生,甚至妻死儿亡。
“想必苏素也与你说过不少,我来到人间目的,便是要查明恶鬼现世的真相。”
扶光叹了口气:“这短短几日下来,李念晚也好,林敬也罢,虽说是那神秘的道士插手,使得恶鬼怨念闹出的纷争,可追根溯源,根本在于人心。”
昬鬼闹村,归根到底是樊世春为了救子的私心,不惜牺牲女子的性命而冥婚。是李家无情,为了钱财将女儿卖给樊家村。是村民自私,为了保自己的一时安宁而加入冥婚的阴谋中。
为此,十八名无辜女子险些活埋于黄土,李念晚和张琛更是阴差阳错,命运弄人。
林敬疯病,归根到底是樊宏天嫉妒成恨,一场阴谋嫁祸之下,林敬成为了人人喊打的佞臣,家破人亡,妻子惨死,女儿红颜早逝,自己漂泊无依不说,甚至年至中年被活活逼疯,一夜白头。
而罪魁祸首却在他告病归乡后继续败坏他的名声,以至于二十多年来湘水镇的人们逐渐淡忘了林敬这个一心为民着想的县令,甚至蚕食他打下的基业,贪昧百姓的银两。
恶鬼闹世只是表象,藏在深层的,是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人心。
若不是人心作恶,本心作祟,那个道士又怎么会借机利用,一步步完善棋局?
前路漫漫,藏在众人背后的老道士究竟是谁?他又有什么样的目的?
湘水镇,樊家村,西巷宅。
这些都不过是第一个引子,那第二个呢?接下来的恶鬼,又会在哪里……
扶光看向远方熙攘的人群,眸色渐深。
这看似平和热闹的人间,究竟还酝酿着怎样的阴谋?今夜过后,明天会是一个宁日吗……
莹白的月色下,坐在湘水河边草地上的两道身影被笼进夜色里。
“孟姝。”
这是扶光第一次郑重地叫她的名字。
孟姝转头看向扶光,脸上是不加修饰的意外。
月光如水,静静地顺着夜幕流入湘水河畔,清风拂过山岗,低柔地吹过人的脸颊。
远处是熙攘人群热闹的嬉笑,近来,是明月低垂的望向这片草地,身边萤虫飞舞,芦草荡漾,皎洁的月光将其与喧闹的人间隔开,独留下一片静谧美好。
月色下,秀丽青年郎君看着她,他神情认真,声音低沉而悦耳,话语掷地有声,一字一句地让人不容抗拒:“你可愿与我联手,一同查下去,做真正的盟友?”
真正的盟友。
孟姝猝然抬眸,面上笑意一收,神色微沉。
扶光在看着她,而她又何尝不在看向他?
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孟姝自然是明白的。
先前匆匆说要联手,是因为他们彼此都有互相利用的目的。
孟姝想要利用扶光的手段和力量帮她扫清障碍,好让她能够快点找到阿爷,而扶光则是好奇她身上的秘密。
鬼族的棠花玉在她身上,而她恰巧又与先鬼王同名,再加之她有一个神秘的阿爷,若说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间女子,扶光始终是不信这种巧合的。
但此女究竟是敌是友,扶光在渡恶鬼、查真相的同时也在一路试探。
总而言之,前面的联手示好,不过是彼此之间的虚情假意,两人都不曾真正完全相信过对方,所有一切,都是建立在试探与利用的基础上。
但此刻,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变化了。
孟姝转过头去,此时她神情静漠,理智得可怕。
天上的星星仿佛相比先前暗了一瞬,对面河岸上烟火燃起,绚丽的火花在空中绽放,几瞬过后,凄美地落下帷幕,一切重归平静,空气再次凝固。
女子收回目光,忽地再次转头看向扶光。
河里的花灯浮近,摇曳的灯火倒映在女子姣好的面容上,衬得她肤如凝脂,唇红齿白,清丽如失足落入凡间的仙。
扶光知道她不会轻易作答,正准备起身离开之时,孟姝却突然笑了。
她道:“不知神君,可有容我拒绝的余地?”
扶光回头望向她,白衣素裙的女子坐在夜里,明明不施粉黛,可面上的笑容却比这满街烟火还要璀璨些。
对此,扶光挑眉一笑,倒是有些讶异。
孟姝不等扶光回答,自顾自地站起身来,摘了摘裙上挂到的杂草,便笑着背手离开,潇洒而去。
彼时河心亭中琵琶女早已换了声调,手起弦落,入耳入心。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孟姝边走边想,有仙就有仙吧。
那妄枝山那般的高,经历了那般长久的岁月依旧静静耸立在那,它有它的故事,亦有它的缘分。
人这一生究竟要走向哪,她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她只知道,穆如癸从小便教她,做人要挺直腰板,要有大胆往前走的勇气,别管前路如何,试试不就知道了。
虽说妄枝险峻,可村中多少人又对它外衣下的神秘充满向往,更有甚者言:“妄枝是仙山,所谓的高险异怪不过是将天上人间隔开的屏障,总有一天会有神仙跨越妄枝而来”,所谓遇仙之名,也是出于此处。
遇仙遇仙,孟姝想,她这枯木一具,人*生一轮,怎么不算遇上神仙呢?
第二卷枯木
第32章
自从西巷宅回来之后,苏素便发现了孟姝和扶光之间诡异又微妙的气氛,两人不常碰面,就算碰见也只是打声招呼,鲜少说话。
这天苏素派去京城的人手回报,说已经顺利将物证全都呈上,不日京城便会派人下来探查。
“太好了,”苏素紧了紧拳:“这样一来樊宏天不日便要押往京城受审,湘水镇的事情总算是告了一段落。”
她抬头看向坐在上座的扶光:“主上,接下来您要去哪?”她知道,扶光来湘水镇本就是为了渡鬼一事,如今湘水镇事结,他也定不会再逗留在这。
俊美的青年闻言抬眸,素来清冷的容颜染上几分懒倦,他一手撑着额角,想了一瞬,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吐出两个字。
“褚镇。”
……
扶光走的那日,孟姝正巧也要离开,这几日她一直早出晚归的,倒也鲜少有时间与苏素说话,这一眨眼便要离开了。
苏素也没有多问她要去哪,这世上人来人往,走走停停,所有的相遇和分离,靠的都是那缘分二字。
“你一个姑娘家出门在外,记得千万小心,凡事不要仗着自己武功好便不在意,小心方使得驶得万年船。”苏素拍了拍她的手,知道孟姝心思细腻,做事沉稳,这些话本不必对她说,可到底她也算看着她长大,如今穆如癸一走,她也算是孟姝半个亲人了吧。
看着她,有时候就像一个小妹妹一样。
孟姝闻言点了点头,笑着收下了苏素的这份好意:“放心吧苏娘子,等我日后回来,还要吃您和福源给我亲自烧的菜。”
“好好好,”苏素失笑:“不就是一口吃的嘛,都有都有,少不了你的!”
待孟姝的身影走远,苏素看了许久,这才依依不舍地走回了暮春楼内。
今日楼内休沐,苏素进楼把楼门一关,看着眼前这道封闭的大门,她心想,不知这道门再次为扶光和孟姝打开时,又是什么时候了。
人这一生都在赶路,就算是因为途中风景的偶尔驻留,也终将会远去,每个人生来都有自己的使命,活着活着,便有了自己的目的。
扶光此行的目的,是渡尽恶鬼,履行他作为新鬼王的使命。
孟姝此番的目的,是找到穆如癸。
而她呢?
苏素转身望向高挂在楼里两层之间的金铜色牌匾。
那里,“暮春楼”三个大字如遒龙般潇洒,仔细瞧去,却又好像带了些许般忧愁。
她苦守人间,自然也是有她的目的。
……
褚镇位于江南一带,离湘水镇有好些距离,说到江南,世人皆言:“白墙黛瓦,青石板路,最是人间温柔处。”而褚镇,便是江南之中最为“书卷气”的古镇。
据说那里书塾遍地,翻开史书往回数,有不少名人志士、朝中大元的故居都在此处,更有甚者调侃言:褚镇不仅梅花开得好,就连“桂枝”也是一等一的夺目耀眼。
扶光此番轻车简行,从苏素置办的一大堆花花绿绿的东西里,挑了一辆大小中等,最为素雅的马车,仅带着不铮,两人就此上路。
顺着湘水驾车走出数十里,官道已经被远远地落在后头,眼前的小道是人们从郊外开辟出来的野路,虽说四周开阔,青草遍地,可到底是土路,这马车实在不太好走,只好慢慢赶着。
不铮有些疑惑。
“主上,您既然要赶路,为何不选那辆体量更小的马车?左右我们只有两人,怎么着都坐得下,这样我们还能赶快些,早日到达褚镇。”
人间就是比其他二界要麻烦得多,不能随意使用法术,不能腾云驾雾,否则这时候他们早就到褚镇了。
车内,青年正闭目养神,闻言连眼皮都懒得掀。
他唇角一勾:“为了载客。”
载客?
不铮不明所以地望了望四周,这荒郊野岭的,哪来的客需要他们载?
远处马蹄声响起,不铮眯眼一看。
不对,好像真的有人!
在他们马车的后头,有一人身骑快马自远处赶来,随着距离的不断缩小,那人逐渐靠近,不铮也慢慢看清了马背上的人。
是个女子——
熟悉的身影,熟悉的素衣……
不铮一愣,随即停下马车,可还不等他开口,马车内正依窗阖眼假寐的年轻男子眉梢一扬,唇间扬起极淡一笑。
“客来了。”
那女子越来越近,到与马车擦肩而过的瞬间,那人突然握住缰绳,勒马不动。
窗棂处敲击声响起,只见一位容颜清丽的女子正掀开帘布,隔着马车车窗朝扶光歪头一笑。
“公子可是去褚镇的,可否顺路捎我一程?”
扶光懒懒地掀开眼帘,侧眸一笑,对于孟姝的出现没有丝毫的意外。
早在那夜湘水河边,当孟姝说出:“不知神君,可有容我拒绝的余地”时,扶光便已经猜到了答案。
这不,他的客来了。
俊美的青年男子慵懒地依在窗边,对她唇角一勾,扬眉浅笑:“姑娘已有快马,何须再借乘我的马车?”
孟姝抬手遮在额前,挡住刺眼的阳光往前一看,那里草岭连天,此路绵延得不知何时才有尽头。
“骑马哪有坐车来得舒心。”孟姝知道扶光在调侃她,便也顺势胡诌。
“这荒郊野岭,公子也不好放我一个弱女子独自骑马吧?既然大家有缘相遇,又都是去褚镇的,目标一样,捎我一程又何妨?大家结伴而行,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一语毕,她还朝马车前头的不铮扬了扬眉:“你说是不是,小兄弟。”
不知自家主上和孟姑娘演的是哪一出的不铮愣了一愣,闻言便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见此,孟姝不禁捧腹大笑,乐得直不起腰,缓了好一会才慢慢平静下来。
待孟姝上了马车,不铮用她骑来的快马换下车前原来的马匹后,三人便重新踏上了前往褚镇的路。
彼时云淡风轻,山高草阔,越往南边一处走,眼前的河川细流便越来越多,野外草路上,有辆马车正匆匆赶路,前方河带蜿蜒,骄阳正好。
马车内,孟姝解下了背上的包袱放在一旁,随即从中掏啊掏,在扶光不解的目光下拿出了几本泛黄破旧的书。
似乎是看出了扶光的疑惑,孟姝宝贝似地将书放在扶光眼前扬了扬,颇有炫耀地意味:“这可是我在湘水镇淘来的好宝贝,我的智囊宝典!”
宝典?
原来她这几日早出晚归的,就是在搜罗这些玩意?
扶光嗤笑一声,冷嘲着念出了其中一本的名字:“神鬼录?”
什么乱七八糟的书,扶光这位“真神仙”皱了皱眉,看着孟姝的眼神就像看个傻子,眼里的嫌弃丝毫不掩。
“你可别小看这本书,”孟姝指了指她身侧的那叠书:“在这三本书中,就数这本《神鬼录》最难得了。”她可是用了好几张独创药蛊的秘方,这才软磨硬泡半天跟玉骨村内的老阿嬷换来的呢。
见扶光不信,她便大方地翻开《神鬼录》的其中一页给他看。
《神鬼录》此书中有好几篇,孟姝翻开的这篇名曰:“鬼界篇”,每篇中又有好几节,例如她现在翻开的这一页,便属于“鬼王轶事说”这节。
扶光本就对这些胡编乱造的话本不感兴趣,但见孟姝兴奋不已地,他也不想驳了人家的意,便顺着孟姝的目光看去。
可就这一眼,他便愣了。
上面的字或许是因为书籍陈旧的缘故,变得有些不甚清晰,甚至还有几滴墨迹,可见编纂此书之人的随意。
“古人云,西南之方有一高山,遮天蔽日,阴邪肆虐。约六百年前,鬼王救世,陨落于此山之天,其神武轰然坠落,从高山之巅一劈而下震响四方,此后,神武深嵌山崖,不见天日。后世人为尊奉鬼王,故将此山名曰:妄枝。”
见扶光不说话,孟姝朝他得意的扬了扬眉:“怎样,这本书所说的,是不是十分属实?”
她从小跟着穆如癸自中原搬去苗疆,在玉骨村中长大,对于村子背靠的这座妄枝山,孟姝听过不少的传言,可村里人都只信那位老阿嬷所说。
原因无它,只因为那老阿嬷的手上有着一本神秘得不知来历的古书——《神鬼录》,而里面对于妄枝山的记载,自然而然便成为了公认的事实。
“这本书,是谁编纂的?”扶光神色一凝,突然问道。
见他脸色突变,孟姝便知道这本《神鬼录》,绝不是普通胡诌的话本。
先前她也以为这里面记载的东西不过世人编造,包括对妄枝山的传言孟姝从前也只信七分。
但自从结识扶光他们,知道他们的身份后,苏素还跟她讲过鬼界的一些事,包括先鬼王战死于妄枝山巅的事情,一来一往地,孟姝便莫名记起了这本奇怪的书,突然觉得——
万一这本书里所讲的事情是真的呢?
“不知道,”孟姝解释道:“这本书是在玉骨村一个年纪过百的老阿嬷手里,据说她也是儿时上山采药捡到的,在捡到的时候这本书便已经很破旧了,玉骨村里的人比较信仰这些,觉得这是上天赐下的礼物,便一直奉为宝贝。”
“怎么,”孟姝看向扶光:“你觉得这本书有问题?”
半晌,青年摇了摇头。
就是太过没问题,这才奇怪。
虽说人间也有许多侍奉鬼界各鬼的庙宇,其中最多的便是鬼王庙,还有许多人为鬼王侍奉香火,想求得鬼王保佑,为人间收复作乱的鬼魂。
但关于这些经历,凡间的人怎么会知道的如此清楚?
扶光问道:“可否借我翻阅片刻?”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孟姝点了点头,“喏……”她手中的将《神鬼录》递给扶光。
扶光接过,低头大致翻看几篇后,眸色越来越暗。
不敢说完全属实,但几乎大差不差。
扶光啪地将书合上,蓦然觉得有些头疼,伸手按了按眉心。
罢了,这本书是怎么回事他也不想深究了,或许,是神鬼二界哪个闲得吃饱饭没事做的二世祖来到人间游荡,随手记录下的。
第33章
孟姝:“既然答应了要一同渡鬼,那自然要早做打算。”
她叹了口气:“我虽说武功不错,用毒用蛊不在话下,可那都是对付人的本事。”
她到底没有神鬼那么大的能力,日后面对那些不知是敌是友的妖邪鬼怪,她可不得先紧着自己的小命?因此才更要多学多看,多了解些。
若是命都丢了,她拿什么来找穆如癸。
再说了,人生来只有一次生命,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意义的,她想为自己活着,才不想随意搭上自己的性命。
扶光看出了孟姝的顾虑,但他却不能向她保证什么,毕竟前方的路太过未知,连他都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
“你若反悔,现在就可以走。”他沉吟道。
孟姝只是一个凡人,原本有自己的生活,她犯不着掺和进这些事来,更犯不着为此搭上自己的性命,纵使她想要找到自己的阿爷,也还有其他千百种办法,并没有必要去走最凶险的这条路。
先前湘水镇一事让她参与,是因为扶光知道,她笃定了要寻找穆如癸的心思,没有他,她一样会自己找上樊家村。
更何况,那时的他对孟姝还不甚了解,她身上的秘密太多,当种种巧合同时发生在一个人身上时,这让扶光不得不深思熟虑。
与其将一个不知底细的人放在外面,倒不如放她在眼皮子底下看着,若她有异动,扶光定会亲手了结。
但现在……
旁边的女子没有回答他的话,正低头专心整理着包袱,将拿出来的三本书籍重新放了回去,包括那本《神鬼录》。
扶光不留痕迹地收回目光。
从湘水镇经历种种之后,他发现孟姝的确什么都不知道,更不可能是别有用心之人,甚至有着超乎寻常人的坚韧、聪明,以及勇敢。
最重要的是,她对渡鬼一事似乎有着极高的天赋,若不是知道她是个凡人,扶光真的要以为她生来就是鬼族。
当心中的最后一丝疑虑被打消,扶光这才会真心实意地提出想要与她联手。
他向来都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尤其是像孟姝这样的聪明人,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他和孟姝有着很多的共同之处。
或许也正是因为出于同类人的惺惺相惜,他才想让她好好想清楚,再做决定,而不是头脑一热,就去赴那危险重重的前路。
过了半晌,待孟姝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后,这才重新抬头看向扶光。
方才他那句她不是没有听清,之所以一直没有回答,是因为她在思考。
不是在思考到底要不要走上和他渡鬼的这条道路,而是在思考如何让他觉得她可以。
“扶光,你还是不太了解我。”她笑。
正如那日扶光第一次完整地叫她的名字时,这次也是孟姝第一次一本正经地喊他。
她道:“当我决定上了这辆马车时,我就已经做好打算了。”
“我之所以愿意与你合作,不单单是因为我想找阿爷。”
少女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透过窗棂,看向马车外,那里夕阳将落,风景宁静得正好。
她曾想。
扶光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先是樊家村动用神力渡化李念晚。
后虽表面上冷言冷语,却会在暗地里为十八名被卖女子找好居所,让苏素收留她们。
西巷宅内,听闻林敬惨状心生悲悯,悄悄地用法力让荒败的“和贤园”恢复如初。若不是某日孟姝出去搜罗奇书时,无意间路过西巷宅,怕是永远都不会知道扶光做的这些事。
苏素有句话说的很对,他们的鬼王,这位被人敬仰的神君,从来都是一个面冷心热的人。
他看似强大,实则也会有自己孤独的一面。他看似冷漠得让人不敢靠近,实则内心也会无比的柔软。
经过湘水镇一行,不过小半月的光景,她却更加的了解了这位神君大人,也亲眼认识到了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你不仅是个尽职尽责的鬼王,更是一个心怀众生的神君。”
孟姝认真道:“连你都如此,我虽为凡人,却也想为我生活的这片土地,为这泱泱百姓,为守护这美好的人间实实在在地做点事。”
她见识过恶鬼的力量,亲眼看见过樊家村的村民被发怒的昬鬼所控制。
也见识过丑恶的人心,看到无辜之人凄凉的下场。
更意识到了藏在背后那个老道士可怕的操控力量。
不知是哪个瞬间,她突然就明白,穆如癸为何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离开玉骨村,去暗中调查关于恶鬼的事情。
或许她和阿爷最核心的目的并不一样,但至少有一点是一样的——
他们都不希望看到这人间被恶鬼所食,被歹人所控。
窗棂处的布帘轻飘,一缕凉风吹进车内,混着外头青草与泥土的气味扑面而来,轻轻一嗅,皆是自然的芬香。
扶光看向孟姝的眼神渐深,眸含笑意,他唇角一勾,彻底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便祝我们好运吧,”他静静地看着她:“孟姝。”
一路向南,天色渐暗,行至一处小溪边时,不铮停下了马车,于外头敲声问道:“主上,天要黑了,我们今夜就在此休整吧。”
马车内传来青年低沉的声音:“好。”
孟姝在溪边捡了些柴和枯叶生火,还顺手搭了一个架子,接过不铮从河里抓上来的鱼就放在火上烤。
“神使不愧是神使,这鱼杀得真不错。”孟姝拿起插鱼的树枝看了看,上面可是一点鱼鳞都没有,内脏都被掏干净了,不仅如此,此鱼还应该是一击毙命。
孟姝看着那利落地刀口啧了一声,轻笑着摇了摇头。
也不知道不铮这一身本事拿来杀鱼,算不算大材小用?
远处,扶光拎着一个小布袋走来。
待走近孟姝和不铮身边,他从中掏了几个长得像野果类的小玩意随手扔给二人。
孟姝伸手接住,拿近一看,“草芦果!”
她喜出望外地抬头看向扶光:“你从哪找来的这个东西?”在野外,这种果子是防止蚊虫叮咬最好的东西。
“方才路过看到的。”
扶光也不挑剔,在旁边随意地找了一块石头就坐下。
“对了,”正烤着鱼呢,孟姝好似突然想起什么,看向扶光:“那日从樊宏天那里拿的图纸上写了什么?”
扶光垂眸道:“是一幅画。”
上面画了一个阵法,是鬼界的引魂阵。
引魂阵是一道极其恶毒的阵法,传言能够强行召回死去的魂魄。可魂魄向来是人体死后自行脱离而出,等待拘魂使勾回,去往鬼界的冥间。
此等阵法恶就恶在,它强行将原本在冥间的魂魄召回人世,这等逆天之举不仅会伤害魂魄自身,还会导致其难以轮回,恐永远滞留人间。
“奇怪的是,那道士给樊宏天的图纸似乎并不周全,所以樊宏天只能招到几道与林敬死去的女儿所相似女鬼,且时间很短,鬼力也很弱。”
“你的意思是说,那道士是故意不想让樊宏天召回林敬女儿的魂魄的?”孟姝皱眉道。
“是也不是吧。”扶光神色有些凝重,这便是他奇怪的地方。
那老道士既然要帮,为何不帮完呢?
“可惜我毕竟不是鬼族人,引魂阵这种恶毒的阵法向来是被鬼族视为禁忌,不易对外知道,所以我也有些拿捏不准。”
扶光想,看来是时候得请段之芜走一趟了。
说到这里,孟姝想起了先前自己曾问过苏素,扶光不是神君吗?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想去继任鬼王的位置了?
可当时苏素说,她也不知道答案,这件事的其中原委估计只有扶光自己和天帝知道。
那……她要不要当面问问扶光?
孟姝偷偷瞥了一眼对面俊美的青年,燃起的火堆映照在他俊朗如玉的脸上,仿佛跳跃的火光都有了别样的姿色,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孟姝想,现在他们应该也算得上…朋友了吧?
问这些,只怕不要冒犯到人家才好……
扶光早就发现了孟姝一副要说不说的做贼模样,他挑眉看向她,语气挪逾:“再憋下去,也不怕憋死自己。”
孟姝:“……”
这可是他自己让问的。
孟姝挪了挪自己屁股底下的石头,与扶光凑近了些,好奇地看向他:“扶光,你为什么不当神君反倒去做鬼王了呀?”
一个是神,一个是鬼。
孟姝思来想去,这二者完全不同,也不是说鬼王不好,但这总归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扶光明显怔了一怔,随即垂眸看向前方正在灼烧着的火堆。
过了良久,孟姝这才听到他的声音。
“百年前,三界大乱,恶鬼邪灵四溢,掌管此事的鬼界当之无愧成为了大战的主力军,鬼王姝更是身先士卒,不幸战死,鬼界一时无主,情况不容乐观。”
处于九天之上的神界,云霞漫天,此时的凌霄宝殿上正站着两人。
其中,前头那位身着九龙云衣,头戴紫金冠,冕旈飘逸,祥光笼罩的男人正是传说中的天帝,他神情慈和之中不失威严,高居云端之上,天宫之巅,只需睥睨一眼,九天寰宇之下莫敢不从。
而站着他身后的那位是个年轻男子。
金色的玉绣冕服加身,头戴金珠玉冠,云肩用金丝勾勒出庄重威严的日冕纹,上有四爪龙遨游凌霄,袍底是龙莲相缠的图案,宽大的袖摆间仙鹤飘飘,仿佛暗含神通,随时都会翱翔九天。
不仅如此,此人长得还极为出色。
满天云霞下,他神姿风流挺拔,面容俊美如画,眉眼昳丽又锋利,既清冷若皎月,亦冰冷如杀神,头顶神光,隽雅如玉,好似画中仙人。
刚刚结束的话语就落在耳边,这个统治诸天万界的帝王震惊又愠怒地看向眼前姿容秀丽的青年,不可置信地出声道:“你说你要辞神职,任鬼王?”
“扶光……”他又气又叹。
“你疯了不成!”
第34章
扶光神君乃混沌初开之神,诞生时神灵附于圣日之上,受上天地灵气的滋养,后才渡化金身。
他生来掌天地秩序,神位乃众神之中数一数二,仅次于天帝陛下。
天帝与扶光神君素来交好,平日里若大殿上又有了什么重要的议事,天帝总会拉扶光前来商议,扶光神龄虽不比天帝,但其却是陛下的心腹之交,就连平日交往,天帝也总是以礼相待。
九天之上云霞溢彩,炫丽的金光隐隐约约浮跃在大殿之上,年轻的神君第一次如此郑重严肃地朝前方的天帝拱手而拜。
“陛下,我心意已决,”他垂眸:“今日,扶光愿自请辞去神职,入往鬼道,还请陛下应允。”
“你!”天帝第一次当着他的面如此发怒,“扶光,你可是天诞之神,这神职岂是你说辞就辞的?”
扶光神情依旧不变,他缓缓抬眸,“那便甘愿受洗髓之罚,去神骨。”
天帝震惊地瞪大了双眸,他一手扶上扶光的肩,语气有些颤抖:“你这是要做什么,这怎么使得!”
过了半晌,见扶光依旧执拗,天帝无奈之下还是松了口。
“大战之后,鬼界无主,你担心鬼界大乱无可厚非,大可想其他的法子平息大乱,为何非要任鬼王?”
扶光非但非鬼族中人,还是众神奉其为尊的神君,他若任了鬼王,且不说不合天规,那鬼界之人也未必服他,神界恐怕也会对他颇有异议。
更何况,鬼王乃百鬼之首,掌管死灵,号令世间鬼怪魂灵,且一脉相承,绝不是谁都可以继任的!
“扶光,你要想好。”天帝眉头紧皱道。
“陛下,”扶光神情严肃道:“幽冥之战大开六合,使得恶灵尽出,掀起三界混乱,此战绝非意外,陛下认为此背后之人是神族还是鬼族?”
天帝怔了一怔,随即沉默了下来,他知道扶光的意思了。
在背后之人没有找出之时,他们绝不能掉以轻心。
鬼王一死,且她年纪轻轻没有血脉,鬼王之位后继无人,三界死灵秩序必将大乱,说不定此背后之人就等着此事发生。
见天帝动摇,扶光微微抬眸,接着道:“鬼王之位至关重要,眼下三界之中仍有恶人埋伏,陛下切不可轻信他人,与其想办法让其他人接任,倒不如由我出面。”
“一来可以庇护鬼界众生,免他们再受横祸,二来还可向三界展现我们神界的诚意,三来还可联合神鬼两界暗中调查此事。”
天帝这还有什么听不明白的,扶光这是下定的决心,一定要去接任鬼王。
他叹道:“在你心里,可还有别的缘由?”
扶光似乎早有预料天帝会这么问,他笑了笑,眼眸微动,却并没有否认。
人间的夜空总是皓月当空,满床星河。
燃烧的火堆在草野上的小溪旁升起,明艳的火意带着淡淡草木味,融入这片微凉的夜色里。
“然后呢?”孟姝好奇地问道:“别的缘由是什么?”
她的直觉告诉她,或许这才是扶光百年前一心要继任鬼王的原因。
可谁知,坐在旁边的俊美青年却摇了摇头,他眼底无波,深邃的眼眸下含有一抹化不开的暗色,看似平静,实则深如秋水,直教人看不穿。
“不知道。”
孟姝一愣。
她奇怪地看向他,扶光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夜色下,扶光眸色沉沉,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其中的奇怪。
他总觉得,自己好像遗忘了什么。
不仅如此……
回想起百年前天帝的神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扶光笃定天帝一定还瞒了他什么。
为何鬼王之位如此重视血脉,历代鬼王更是一脉相承?
天帝的担忧背后,一定还有些什么他不知道的地方。
彼时的气氛有些凝重,看着扶光眉头紧皱的样子,孟姝突然觉得她的话题或许一开始便是错误的。
她和扶光到底没有很深的交情,也没有熟到可以彼此交心,谈论过往的地步,如今看来,多少有些冒犯。
她心中暗自懊恼,想了想,还是快些扯开话题,结束这沉重的谈话才好。
孟姝故作无意道:“那……那位死去的女鬼王呢?”
她笑:“你们总是讲起她,苏娘子也和我粗略说过她的事迹,看来真是一位了不得的女英雄。”
继而,孟姝看向扶光:“你呢,跟她熟吗?”
“不熟。”
孟姝有些惊讶地挑眉:“不认识?”
扶光神情漠然,像是突然谈起了一位无关紧要的人,眉头微蹙:“是也不是,见过几面,并无太多交集。”
鬼王身份特殊,乃鬼界之首,可不用按例去凌霄宝殿议事,只需有事请奏天帝即可。因此,扶光对于那位先鬼王的印象,便只有百年前瑶池仙宴上那远远一面,甚至连面容都记不甚清。
再到后来。
便是她亲自出征,为挽救苍生而战死,魂飞魄散的消息了。
他们一个是神族,一个是鬼族。
一位为神君,一位为鬼王。
一位渡生灵,一位收死魂。
职责不同,甚至相差甚远,怎么看上去,都毫不相干。
孟姝倒是奇了,就这样,扶光便想要一心任鬼王守鬼界?
她还以为定是两人交情甚好,见鬼王身死,鬼界无人可守,这才想要替鬼王守护鬼界万民呢。原来敢情只是因为扶光心怀苍生,想要普渡众生啊……
孟姝忽地叹了一口气。
扶光抬眸看向她,只听见她道:“若有机会,真想亲眼见见那位英姿飒爽的女鬼王殿下。”
闻言,扶光怔了一怔,好像没想到她会突然说起这个。
他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眼前小河流水潺潺,月光所化的银光铺洒在河道上,美得宛如柔软的银缎。
“她确实是位了不得的人物。”
扶光话里有些叹息。
以他的脾性,他向来很少如此形容一个人,孟姝也有些意外地抬眸。
看着天边皎洁的明月,仿佛透过月色,可以再次见到那位素衣身影。
“以一人身躯抵挡万恶汹汹,魂魄散,不轮回。”
扶光想,这世间人也好,神鬼也罢,又有多少人能如她一样,有这般的勇气和大义。
先前,他也曾对这位鬼界的女鬼王颇有听闻。
传闻其父鬼王青墨战死后不久,她便年纪轻轻匆匆上位,整个鬼界的大任,便落在了这位小殿下身上。
三界本以为她会辜负其父的厚望,无法独当一面,一时间人人都在等着看她的笑话,可谁知,她不仅一步都没有行差踏错,鬼界甚至在她的手中越来越好……
原本阴郁孤寂的鬼界,变得热闹而富有烟火气。
不同于青墨在位时的严肃森严,鬼界在她的手中宛若脱胎换骨,在井井有条的同时少了几分可怖森严,多了几分生气安乐。
一时间,鬼王姝名声大噪,与原来众人只觉得她徒有其表、没有手腕不同,她相比其父可以说是过犹而无不及,武力高强,一剑可荡平恶鬼邪祟,鬼界百姓更是对其爱戴有加。
尤其是百年前那番壮举,鬼王身死,三界同悲,一时间,百鬼恸哭,鬼界更是因此闭门数月,满界白幡,为年轻的鬼王举办丧仪,若有仙路过此处,定能听到鬼界内的夜夜悲泣。
不仅神、鬼两界如此,传闻人界听闻了鬼王的英勇之举,也开始大肆在人间为其兴建庙宇,尊奉鬼王的香火也越来越多,一是悲叹其离去,二是愿鬼界众王能够再次保佑他们,佑人间风调雨顺,邪祟尽散。
“只可惜她在世之时,鲜少有人为她塑像,据说如今人间庙宇中供奉的神像,也大多不像她,这世间唯一一尊按着她面容所塑的像,在鬼族祠堂内。”扶光道。
百年时光,世事更迭,没有画像的记载,若不是极为亲近的人,其他人对她的面容都将渐渐淡忘,这世间将只留存着她的事迹。
说不定千年后万年后,这些事情也只不过是上古记载中的寥寥一笔,甚至不被人谈起,连最后一丝痕迹都慢慢消失在世人眼里。
“还好,现在还有这么多人记得她,记得她的名字。”孟姝轻叹一声,随即道。
她能理解扶光所说的,毕竟凡人的寿命不比神鬼,他们有着无数个十年,百年……所以千年的光阴在他们看来也只不过是弹指一瞬,而往日的旧事又会被多少人提起?
孟姝只是有些庆幸,她能在她有限的寿命里亲耳去听到这些关于鬼王姝的真实事迹。
若能她还活着,孟姝不敢想,那将会是一个多么飒爽恣意,风华绝代的女子……
很多人提起先鬼王,只会惋惜一声,再无其他,但孟姝,对于她是女子之间的心心相惜,是对于英雄的敬仰,是真正地为那位年纪轻轻就丧命的鬼王殿下感到心酸。
扶光的目光投向浓墨般的夜色里,闻言点了点头。
他声音极轻,似是怕打扰了沉睡已久的故人,渐渐湮灭在月色里。
“会的,会有人永远记得她的名字。”
在人间这个普通的夜晚里,是扶光第一次与她谈起她,或许经年后再次想起,也只得叹道命运真是弄人。
“她是第九代鬼王,孟姝。”
第35章
飘雨落于黛瓦,积水顺着屋檐的翘瓦滴落在青石板上,滴答滴答地汇聚成一方低洼。*
白墙街边的早市小摊支起,竹屉一开,白面包子的热气腾腾升起,伴随着几道闲碎的人声。
石板路上有行人持伞匆匆走过,张望间,布履不经意间踏入水坑,低洼中的雨水荡上衣角,赶路间,路人无暇顾及,只得自认倒霉,掀起衣摆继续向前走去。
彼时街口有一马车拐入,眼见着越来越近,镇口处两旁的梅花便越来越清晰。
白墙黛瓦,雾雨飘梅。
是褚镇不错了。
孟姝撑伞下了马车,石街两旁的香气便钻入鼻中。
孟姝抬眸看去,是正含苞待放的梅花。不仅这里有,放眼望去,褚镇街道两旁所栽种的,大多是梅树。
青石板路,梅香沐雨,花蕊娇嫩,沁人心脾。
见此,孟姝心里升起了一抹惊叹,有些诧异。
早知褚镇梅花最盛,可百闻到底不如一见。
一般江南之地的梅花大都在一至二月盛开,于冬末春初最盛,再迟也就到三月左右,可如今已经快见四月的头,清明就要来了,褚镇的梅花却还在盛开着。
扶光紧接着孟姝走下马车,他正转头跟不铮吩咐些什么,随即接过不铮手里的油伞,向前走去。
见不铮又重新回到马车上,驾离了他们,孟姝有些奇怪,跟上青年的脚步。
“你让他去做什么了?”
扶光头也不回,率先走进了街市里。
“我让他先去安置好马车,再来街上寻我们。”街市可是打听消息的好渠道,林敬一家虽说如今没落,可到底是世代清流,官至御前,不怕问不到。
孟姝明白他的意思,随即便快步撑伞上前,与他并肩而行,边走边打量着四周。
一步一白墙,三步一梅花,五步一字画。
低头是青石板路,抬头便是黛瓦素雅的屋檐,随处一见,都感觉闲淡舒适,书卷气扑面而来。
眼下飘雨蒙蒙,早市上的人不多,稀稀疏疏的,但对他们来说足够了。
正如扶光所想,林家名声在外,怕是随便抓一个人问都知道一二。
一路走过,发稍被雨气打湿,沁人心脾的梅香带着凉爽袭来,空气清新而湿润,让人好不舒畅。
越入街市,路边两旁的梅花就越盛,因着雨天,早市人少,一些店家都不开门,只有鲜少几家拿掉门栓,开门迎客。
孟姝和扶光随意找了一家素面摊子坐下,三五日的舟车劳顿,孟姝早就惦记着这一口热乎的,热锅打开,面条滚烫,香味瞬间袭来,孟姝正准备招呼摊主点面时,目光却被面摊斜对角的一家小店吸引。
正如前头走来,开门的店面极少,其中还都是在主街上的店铺,想来是不想浪费这大好位置的租费,哪怕行人稀少也极力迎客,可唯独眼前这家不同。
地处街市断尾巷里,再往里走就是墙,位置偏僻,又朴素得很,寡淡无味到连行人路过都不想拐进去看一眼。
孟姝却意外地被它挂在门口竹架上的草娃娃吸引。
她让扶光帮自己点了碗面,随即说了句什么,朝那断尾巷努了努嘴,紧接着便走了过去。
小店位于断尾巷内,四周青瓦低斜,光影不入,哪怕不是雨天,怕也是一样的阴暗逼仄。
店前支起了一个简陋的草绳竹架,上面歪歪扭扭摆着一些小玩意,有彩饰的泥陶,手掌大的草娃娃,形色艳丽的布花……
其中让孟姝一下子起兴趣的,是那不起眼的草娃娃。
孟姝走近一看。
用干草缠绕出的小人小巧讨喜,那草娃娃是个头顶莲花帽,手携一苕帚的妇人模样。
孟姝一下就认出来了,是扫晴娘。
“卷袖搴裳手持帚,挂向阴空便摇手。”关于扫晴娘的民间传说有很多,其中最为人乐道的,便是其可止断阴雨,祈福晴天,以利晒粮、出行的传说。
与许多人贴龙王求雨一般,在南方雨水多的地区,民间百姓常常将这个剪纸妇人像挂在屋檐下,以求扫晴娘祈祷雨止天晴。
孟姝拿起眼前的草娃娃仔细端详。
常见的扫晴娘多为剪纸或布偶人,可这家卖的却是以干草为绳,编织而成。
在草娃娃扫晴娘的发髻之中,好像还斜挽着一只发簪。
孟姝摸了摸,看上去像花,精细小巧。
“姑娘。”
正当孟姝看得入迷之时,屋内踱步而出一妇人。
妇人身着蓝布粗衣,身形消瘦,面色憔悴,一双眼睛虽随着岁月的流逝有些污浊,没有那么明亮,可她眼尾上扬,眉骨高挺,哪怕历经风霜,也依稀可窥年轻时的傲气。
左右不过四十来岁的年纪,步子却没有那么利索了。
她笑眼眯眯地看向孟姝,眼角的细纹微微皱起:“你喜欢这个扫晴娘?”
这左右也没有别人,想来这便是店家了。
孟姝将草娃娃放回原位,朝妇人弯腰问好:“抱歉,我不是有意打扰的。”
“不要紧的。”她上前几步,走到了架子边上,拿起了方才孟姝看过的那个扫晴娘,“你若喜欢我送你便是,左右我这店里也没人,做了许多也是空着,你既然喜欢便拿去吧。”
孟姝连忙摆手:“多谢大娘,这倒不用。”她并非有多么喜欢,只是有些新奇罢了。
之前雨季的时候,玉骨村里也有大娘学着汉人做这扫晴娘的布偶挂在屋檐下,只是这做成草娃娃的,倒是第一次见。
人家开门做生意的,本就不易,孟姝又怎好白拿人家的东西。
几番推辞后,妇人也就不强迫孟姝了,反倒笑着看向她:“我这里这些小玩意很多,你若得闲,可以多来逛逛。”
“好。”孟姝笑着点了点头,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了妇人的手。
素手纤纤,白净如玉。
如此纤细娇嫩的手,竟然这般的巧,能用干草编出如此精致的扫晴娘。
孟姝不禁在心里感叹,看妇人这手,想来家里家境也是不错的,至少脏活累活应是没干过,这才能在这个年纪保养的如此之好,可不知为何,现在却守着这个无人问津的巷中小店谋生计。
待孟姝走回面摊中时,冒着热气的葱花小面已经在桌上等着她了。
桌前正襟而坐的青年身姿如玉,一身白色长袍,腰衔美玉,在江南梅雨飘香的白墙黛瓦下,少了几分锐利,多了几分柔和。
桌上还有一盏刚煮出来的清茶,热气氲氤,俊美的青年持杯轻饮,抬手间衣袖微落,露出瘦削却有力的白皙手腕。
这人还真是无论做什么,都好看得叫人移不开眼。
孟姝啧了一声,走回小摊坐下。
一凑近,闻到那诱人的面香,她便感到一阵饥肠辘辘。
身旁的男子依旧面不改色,目光都不曾动一下,慢条斯理地喝他的茶,仿佛谁来过,谁走了,他都并不在意。
孟姝边吃着面,边偷偷打量他。
心想,就一盏茶?喝都喝不出多少,这能饱腹?
“我说神君大人,”她咽下嘴里的面,“你的早饭,就这个?”
闻声,青年抬眸轻瞥了她一眼,随即又收回目光,半阖着眼,声音低沉动听。
“问道之人,不求口腹之欲,一盏清茶,足矣。”
孟姝:“……”
吃饱喝足后,天边的小雨也渐渐停了,青石板巷处的人也慢慢多了起来。
孟姝朝扶光挑了挑眉,示意他们该办正事了。
青年颔首,指尖一动,一锭白银便落在桌上。
孟姝顺势招手:“店家,结账。”
“来喽。”店家放下手中的抹布,一撩衣袖,面带笑意地快步走来。
看到桌上的银子时,店家怔了一怔,看了看扶光又看了看孟姝,结巴道:“姑娘,这点吃食用不了这么多钱,铜板就好。”
孟姝笑:“琐碎银子而已,换你几道消息如何?”
店家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什么消息值一锭银子啊。
“您说。”
孟姝看了眼扶光,见某人依旧气定神闲任由她发挥的模样,心中略有了思量。
她抬头看向店家:“我和我家公子是特地从外地来的,我们公子的老师临终前交代,他自年轻时离家就不曾回乡,因此心有执念,让他务必代他回老家祭拜一趟。”
“这不,恰巧正逢清明,我和公子便快马加鞭的赶来了,只是山高路远,我们对这褚镇也不甚相熟,不知店家可知道这林家老宅在何处?我们也好代师祭拜,圆了他老人家一个心愿。”
扶光:“……”
见身旁这女子脸不红心不跳,一本正经扯谎的模样,扶光的嘴角不禁抽了抽。
原是来帮恩师还愿的啊。
店家叹了口气。
褚镇最重书香之风,对于这番不远万里只为全老师一个遗愿的师生情很是动容。
店家倍感同情,随即又好似想到了什么,问:“恩师姓林?要找林家老宅?”
孟姝与扶光相视一眼,看来有戏。
她点了点头:“正是。不知这老宅在哪?家中可还有人否?”
“这……”店家看上去有些为难,想了又想,欲言又止。
“实话跟你们说吧,这林家早就没落了,如今的老宅更是无人问津,就在这条街直走,再右拐,路过一片梨园后就是,宅子不大却很是文雅气派,显眼得很,你们一去定能找到。”
“至于这人嘛,”店家挠了挠头,话语中还有些惋惜:“林家这一脉基本上都死得差不多了,如今就只剩一个疯子和几个下人。”
说到那个“疯子”,店家的脸色似乎更沉了些,又悲又叹:“京官林敬你们都知道吧,他……罢了,罢了。”话音未落,店家便收完碗筷叹息着走了。
“看来林敬是真疯了。”孟姝蹙眉。
扶光率先起身。
“是真是假,看看不就知道了。”
孟姝连忙跟上,谁知前面的青年走着走着却突然停下,回头瞥了眼她,轻哼着冷笑一声:“一心为还老师遗愿的师生情。”
他看向她,嘲讽道:“亏你能想的出来。”
“俗话说得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孟姝也毫不留情地呛他:“神君既然来了我们凡间,便要入乡随俗,学学我们待人接物的玄妙。”
第36章
四月最是烟雨处,乌蒙楼台沐雨中,扶光和孟姝前脚刚走,转眼就碰上了前来寻人的不铮,二人跟着不铮的脚步,越过拱桥,行至梨园,最终拐入一片娴静处,在一小道旁停。
这江南的雨水实在是丰沛,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又见雨落。孟姝撑起油伞,与扶光和不铮同在一处古铜色的大门外等候,抬眼望去,越过篱笆,一片青绿。
倒是个僻静风雅的好住处。
方才路上听不铮说起,这梨园旁有一众小院,皆是年久无人,几近落败,挑来挑去左右不过眼下的这间最好最干净,位置也绝佳
先前孟姝还奇怪,这褚镇虽不说有多繁华,但客栈定是有的,为何扶光还要让不铮特地去寻住处。
现下一看。
孟姝抬眸,在小道的尽头,靠近梨园的南边,正是大道与小径的接壤处,在那里,一座方方正正、大气文雅的宅子如同雾雨中安静矗立的青竹,青石瓦巷下檐角翘起,在雨水的冲刷下,檐角奇兽依旧高昂,看上去不沾灰烬,不染尘埃,却偏偏独显落寞。
那便是林家老宅了。
孟姝淡淡地收回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