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父不给他反驳的机会,干脆结束通话。
连睿廷无语了,脱手扔下手机。薛三上床抱住他,凑过去亲吻,却被连睿廷捂住嘴,眯眼反问:“浴室我说了什么?”
薛三一顿,扒下他的手,连人一起躺进被窝,让他趴在自己身上,仔细护着后肩的伤口,“没多想,合理认错。”
连睿廷下巴枕着薛三的胸口,咕哝:“最好是。”
他重新捡起手机,群聊已经刷新一堆消息。
连睿廷:@韩墨,你告诉我爸干嘛?
韩墨:一则怕你开玩笑,二则我们刚好都在蒋委家。
韩墨:以后别开受伤的玩笑了,还是要避谶。
连睿廷:嗯嗯。
陈思域:明天我开飞机去接你。
连睿廷:其实我们可以买飞机票。
陈思域:连叔主要是怕你不老实回来。
赵靖:究竟怎么受伤的,严不严重啊?三哥嘞?
连睿廷:我都在这跟你们开玩笑了,肯定不严重。
连睿廷:三儿在前面打架,我在后面见义勇为。
林成沛:你真是,瞎凑热闹。
韩墨:不凑热闹就不是连睿廷了。
江濂:明天我也过去。
连睿廷:我们真的可以买飞机票。
宁思远:你确定你明天会回来?
连睿廷:。
贺昭:???
贺昭:@薛三,你搞毛?
贺昭:打架把脑子打没了?
贺昭:别装死,我知道你在看,他那点花架子,你怎么敢放他一个人?
贺昭:你引以为傲的保护就这样?
连睿廷:阿昭,你冷静点。
贺昭撤回了一条消息。
贺昭撤回了一条消息。
贺昭撤回了一条消息。
赵靖:笑死,撤回什么?
贺昭:明天我也去。
陈思域:你这一年到头光请假。
贺昭:有假。
林成沛:我就没法去了,上面来人。
连睿廷:我本来就是要回去。
连睿廷:大可不必来。
韩墨:不打算请几天假休息?
连睿廷:算了,年底事多,伤的也不重。
赵靖:太拼了啊宝。
连睿廷:群名是你改的?
陈思域:此人失恋,脑子进水。
林成沛:你还有失恋的说法?
赵靖:这次不一样。
赵靖:别提了,一起单身吧。
连睿廷:我不是单身。
贺昭:谁?
贺昭:你参加个婚礼,两天就勾搭上人?
连睿廷:我有三儿。
贺昭:……
江濂修改群名为“某些人单身”
赵靖:?
陈思域:哦哟?
连睿廷:嗯哼?
贺昭:。
宁思远:啧啧。
韩墨:?
林成沛:?
江濂:严谨点。
连睿廷:连哥哥都瞒?
宁思远:他倒是不想瞒,人家没答应啊,暗戳戳啥呢。
赵靖:有没有照片?
赵靖:什么样的天仙,让江大太子爷如此卑微。
江濂:谁卑微?
陈思域:有睿廷好看?
宁思远:不是一个类型,各有各的美。
连睿廷:@江濂,等我回去,带来看看。
江濂:。
赵靖:不会吧,江少搞单恋呢。
宁思远:是养成。
陈思域:啧啧。
韩墨:啧啧。
林成沛:啧啧。
赵靖:啧啧。
连睿廷:犹记去年某人说对爱情没兴趣。
江濂:……
连睿廷笑笑,果然人生就是在不断打脸中前进。
他还想继续调侃,薛三直接抽走手机:“早点休息。”
连睿廷没在意,笑眯眯地看他,“好嘛,薛妈妈。”
薛三捋了一把他的头发,低头啄了啄额头,摸摸他的脸,“晚安,囝囝。”
翌日,婚礼举行顺遂。整个仪式结束,已经到下午。
连睿廷接到他爹的催促电话,不得不提前和伊戈尔说明。
伊戈尔带着点歉意说:“我应该亲自跟连先生道歉。”
“哥哥,要不我跟廷去z国吧。”一旁的米沙自告奋勇,跃跃欲试。
薛三看他一眼:“后天工作,没时间照顾你。”
米沙蔫了:“宝贝伤没好就要工作吗?”
连睿廷笑说:“是啊,年底事多,不好继续请假。”
“好吧,等下我送你去机场。”米沙抱住他那条没受伤的胳膊,依恋地蹭了蹭,“下次不知道啥时候见了。”
“可能你的婚礼。”连睿廷玩笑道。
“我才不结婚!”
“别说傻话,米沙。”伊戈尔把弟弟从连睿廷身上拽起来,“廷,米兰娜有东西送你,她在偏厅等你。”
“好,我现在过去找她。”
连睿廷和薛三便前往偏厅,里头就她一个人,身上穿着粉白礼服,整个人气色与昨天天差地别。
“廷,三,”米兰娜抱着丝绒方盒走过来,看了看他们,低头抚摸盒面,说:“不做点什么,总觉得不太安心,是一对定制的情侣腕表,聊表一点心意。”
她把盒子递过去,薛三伸手接下。
连睿廷莞尔:“谢谢。”
米兰娜笑笑,转瞬露出遗憾的神情,“听说你们马上就要走了,还没来得及好好答谢。”
“来日方长,会有机会见面的。”连睿廷话音刚落,电话就响了,陈思域已经到伊尔库机场。
“现在就走吗?”米兰娜听完他和手机那头的对话,惊讶道。
连睿廷无奈:“是的。”他爸也太急了。
“我送你出去。”
三人一同往外走,走廊尽头,伊戈尔和人交谈的身影出现在他们视野。
米兰娜突然说:“叔叔一直说伊戈尔以后一定会侵占我的财产。”
连睿廷侧目看她:“你想接手矿产吗?”
米兰娜摇摇头:“我不懂那些,爸爸从来没教过我,”她眼底浮现些难过,“爸爸以前说会守护我和妈妈,结果妈妈走了以后,他也离开了。”
“就算交给伊戈尔也没关系吧。”
她的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怀疑,连睿廷顿了顿,看向越来越近的伊戈尔,“爱情如朝露,高尚却是有些人追逐一生的墓志铭。”
他们在离伊戈尔不远的地方停下,没有过去打扰他与客人的交谈。
“伊戈尔便是这样的人,”连睿廷随手从婚礼花束里折下一朵玫瑰,别到米兰娜鬓边,看着她的眼睛:“愿你每一天如玫瑰般明媚。”
“廷!”伊戈尔告别客人,大步朝他们走来,“你们现在就要走吗?”
“是的,我朋友已经到机场了。”
“好吧,我送你们。”
到了机场,连睿廷有那么一点后悔让他们接送。
伊尔库机场不算大,伊戈尔这边三个人外加七八个保镖,陈思域那边四五个人,清一色个高帅气的alpha,汇聚到一起,那场面,不知道的还以为剧组包场演偶像剧。
“总算来了。”
“哥。”江濂第一时间检查连睿廷的状态,见脸色还行,悬着的心总算放下。
连睿廷拍了下他的肩膀,“没事。”
伊戈尔朝江濂伸出手:“你是廷的家人,很抱歉,因为我害他受伤。”
江濂和他虚握了下,语气略显冷淡:“没事就好。”
连睿廷唇角勾起浅浅的弧度,回身拥抱伊戈尔:“走了,祝你们新婚快乐,来日再见。”
伊戈尔惦记他肩上的伤,没敢太用力,“路上平安,来日再见。”
他们刚松开,米沙便熊抱上来,贴脸亲吻:“宝贝,来日再见,你什么时候放假,我去z国找你,记得想我,我也会想你,mua。”
他说的是俄语,接机的四人听不懂,但过分亲密的举止说明一切,其他人只挑眉偷笑,贺昭脸色瞬间黑了。
他一步走上前拉开米沙,“行了,该走了。”
米沙懵圈,这人咋这么粗鲁。
连睿廷瞅了眼贺昭的脸色,朝伊戈尔他们挥手:“拜拜~”
然后他就被贺昭架着胳膊上了飞机。
一左一右坐着两个人,连睿廷端起咖啡喝了口,迎上好友的目光,“看到了,真没啥事,我体质本来就不错,小伤。”
江濂:“关心则乱,舅舅大概有点怕不好跟舅妈交代。”
陈思域:“连叔这么在乎你妈,也是稀奇。”
“男人都这样,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耿耿于怀一辈子。”赵靖随口道,忽然收到一束幽幽的眼神,他一下乐了,“没有点名的意思,真理。”
连睿廷向他投去促狭的目光:“失恋的人都是诗人~”
赵靖蹭地坐起来:“靠,我现在就改掉名字,谁在乎,就算老子单身一辈子,也不会吃回头草。”
陈思域:“哦~原来你想吃回头草。”
连睿廷:“哦~”
赵靖:“……”
贺昭翻了个大白眼,抓过连睿廷的手,抿了抿唇:“亲你的那个人是谁?”
连睿廷坦然道:“上学时期交往过几个月。”
“你们复合了?”这么亲密。
连睿廷抬起被他握住的人,“我跟你也没复合,你还不是抓我的手。”
贺昭:“……”
连睿廷抽出手,拍拍他的手背,“米沙性格就那样,比较粘人。”
贺昭哦了声,状似无意把他的手抓回来。
第48章 年 你去哪我去哪
回到家, 连父和家庭医生已经在等候。
连睿廷老实脱掉衣服,给医生检查伤口,瞅着他爸严肃得吓人的脸, 心软了:“别担心, 我以后肯定克制自己。”
连父瞪他:“说这话自己相信吗?”
他就这么一个孩子,全家上下宠着, 受点伤难免担惊受怕, 还不敢让父母和前妻知道,不然情形更小题大做。
“为什么不信,我又没有受虐倾向。”
“睿廷还是有分寸的。”陈思域看了看连睿廷, 笑着说。
“对呀。”连睿廷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医生检查完, 言说仔细养几天就没事,连父面色这才稍霁, 转头跟陈思域几人寒暄起来。
肩后有伤, 不能再和往常一样没正形地随意坐,连睿廷浑身不自在, 倚着薛三的肩膀,兴致缺缺地加入聊天。
待几人离开,以为可以回床上舒服躺着, 又被连父逮着念叨一顿,被迫喝下一碗大补汤。
也是这碗大补汤,害他后半夜起夜。
连睿廷刚一动,薛三紧张兮兮的嗓音便响起:“怎么呢?压到伤口呢?疼么?”
清明利索, 没有一点熟睡的蒙昧含糊。
连睿廷忽地感觉喉咙被人掐住, 气息堵塞,有点说不上话。
他从未怀疑过薛三对自己的在乎,很多人说爱他, 说非他不可,但能让他笃定且安心的人,只有薛三。
连睿廷不愿意用恋人的身份定义薛三,不过他觉得这个身份太单薄。
恋人是守着自我去爱别人,薛三是剥离了自我,把他放进身体里,是另一个独立的,截然相反的他。
他的笃信,在发现薛三因他第一次受伤,而夜不能寐时,仍旧受到一点触动。
“三儿。”拉着厚窗帘,黑不透光的房间,灯未开,连睿廷精准地摸上薛三的脸,亲吻他的唇,没有任何技巧,仅凭感情驱使,本能地去安抚他。
笨拙,磕绊的吻。
良久连睿廷放开薛三,揉捏他的耳垂,啄了啄唇:“我以后不任性了。”
薛三把他拉到怀里,双手捧住脸轻柔地摩挲,额头贴着额头,“你想做任何事都行,我会陪你。”
愿意退让是因为爱,不舍得他改变也是因为爱。
薛三细密又轻如羽毛的吻,沿着额头、眼睛、鼻梁,慢慢吻到唇瓣,“我没事,有点没转过来,想喝水还是解手?”
“解手。”连睿廷闷声说。
薛三打开灯先一步下床,捞起他抱到卫生间。
中途睡醒的深夜,有个人陪着自己,滋味总是让人沉醉。
烘干手,连睿廷走到薛三,这张面对自己永远温柔的俊朗面孔,他看着他从稚嫩到成熟,每一丝细节变化都未曾错过,习惯亦烂熟于心,再不会有第二个这样的人。
连睿廷笑着张开手,薛三抱上来,温热的唇瓣贴着他的耳际,三个字的气音灌进耳朵里,酥酥的,骨头都要化了。
在家休息一天,两人销假回去上班,连睿廷受伤的事没传开,检察院的同事上司自然不知道,工作无情地压下来。
一沓材料报告文书卷宗,山似的,堆在桌上嗷嗷待哺。年前最后一个月,过得那叫一个昏天黑地,受伤那几天喝的补品全还回去了。
二九当天下午,刚走出检察院,催回家的电话就来了。
“奶奶,我们晚点就到,你们先吃,不用等我们,好好,待会见~”
放下手机,连睿廷看向驾驶位的薛三,叹气:“去天河接小濂,得找个人分担一下他们的注意。”
薛三捏了捏他的手,“怕是没用。”
不知谁走漏了风声,两位老人知晓连睿廷中弹受伤的事,半个月前就囔囔着要来看他,碍于工作忙不好叨扰,隔三岔五一通电话,催他早点回去。
连睿廷颇为头疼,几乎可以预见到时的场面。
到达天河,大部分员工已经放假回家。他们一路畅通地来到总裁办公室,江濂的总助林然正好准备离开公司。
“连先生。”
连睿廷笑着问:“江濂在忙?”
林然迟疑几秒:“有人在里面,不过您进去应该没事。”
连睿廷挑眉:“谁啊?”
林然严谨道:“江总的朋友。”
“好的,”连睿廷没多问,笑眯眯:“提前祝你新年快乐。”
林然受宠若惊:“谢谢,也祝您新年快乐。”
他们越过林然,刻意放慢步子往里走,敲门前,连睿廷嘀咕一句:“不会看到少儿不宜吧。”
门一开,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比例完美的脸,眉目含情却不妖佻,带着未经侵染的少年感,身姿高挺板正,给人一种根正苗红,太阳花似的朝气,非常舒服的气质。
“哥?”江濂从办公桌后走出来,揽着那人的后背到两人跟前,“这是季云鹤,我哥,连睿廷,薛三。”
季云鹤脸上闪过一丝惊讶,淡定地伸出手,噙起笑:“连检,薛检。”
连睿廷瞟了眼江濂,搭上他的手指虚握了下,“不多介绍几句,我该怎么称呼呢?”
“小鹤。”
和薛三握完,季云鹤看了看江濂,莞尔:“都可以。”
“好的,小鹤~”连睿廷目光在他们身上移动,“你们还有工作?”
“没了,”江濂返回办公桌后简单收了个尾,拿起一件kiton纯黑定制大衣挽在臂弯,另一件同款灰驼色娴熟地搭到季云鹤肩上,“我送你去机场?”
季云鹤穿好外套,说话时眼神不落下旁侧的人,“不用,我得去趟姜鸣那,他有东西要给我。”
江濂不易察觉地蹙了下眉,“走吧。”
到地下车库,季云鹤上了自己的车,回头跟他们挥手告别。
连睿廷和薛三先坐进车里,趴在车窗和他挥了挥手,看向站在外头的自家弟弟,揶揄:“要不送他去那个姜鸣那~”
对面的车发动,江濂转身上车,“算了,他肯定要和姜鸣吃顿饭。”
“哦。”有点酸呢。
连睿廷扭着身子和后面的江濂八卦:“什么时候认识的,怎么认识的?”
很好回答的问题,江濂却沉默了片刻,“就今年,他的创业公司拉投资,注意到了。”
神情不像这么简单啊。连睿廷接着说:“思远说你搞养成,所以你是打算手把手带他,慢慢攻略?”
“他现在更倾向女Omega,”江濂表情浮起几分烦躁和阴晦,“我倒是想直接上。”后果承担不起罢了,“看起来好相处,骨子里倔得很,要强又有主见。”过刚易折,他真是怕了。
连睿廷一顿,笑笑:“怎么第二性别不对,第一性别还卡住了。”但看弟弟的态度,明显入了心,“追人嘛,耐心点。”
江濂斜眼觑他:“你说这话,可真没说服力。”
“怎么呢,我很有耐心啊。”他们自己扛不住,很快就答应了,怪我咯。
薛三开着车,空出手rua了一把他的头。
连睿廷看他一眼,老神在在道:“等下到家,记得帮我分担一点火力。”
“看情况。”江濂似笑非笑,“我总不好剥夺他们关爱你的权力吧。”
啧,弟弟不靠谱啊。
爷爷奶奶就两个孩子,两个孩子又各自孕育一个孩子,人丁相当单薄,女儿年纪轻轻离世,儿子常年忙得脚不沾地,唯一的孙子还在外漂泊十年。
偏他们兄弟姐妹儿孙颇多,更衬得一孙一外孙宝贵无比。
车一开进院子,人立马出来迎接,脚一沾地,奶奶姨奶等分不清辈分的亲戚拉着三人进屋。
负伤的连睿廷成为众矢之的,两条胳膊一左一右被人牢牢抓住。
奶奶:“伤疼不疼啊?怎么会受伤呢?”
连睿廷:“不疼的,奶奶,早就好了。”
奶奶:“我的囝囝,怎么瘦这么多?脸都凹了。”开始抹眼泪。
连睿廷给她擦眼泪:“最近工作有点忙,看着瘦。”
二姨奶:“忙也要好好吃饭,不吃饭怎么行。”
连睿廷:“有吃的。”
姨姑母:“还是缺人照顾,睿廷啊,你年纪也不小了。”
连睿廷:“不太缺。”
……
另外两个人置身事外,自在地喝着茶。倒不是不想关心,只是他们的面容看起来一个比一个冷淡,说两句话自己先冻住了。
好脾气的连睿廷,承受了一晚上的关爱。
这份关爱延续到第二天年夜饭,江濂和薛三就正常一套碗碟,连睿廷则多出一个碗,盛满长辈夹的菜,堆得跟金字塔似的。
连睿廷不动声色地把碗挪到他和薛三中间。
薛三好笑归好笑,于心不忍地帮他吃掉一半。
脱身已经凌晨一点,回房间门一关,耳根子彻底清净。
“嗝~”
连睿廷:“……”
薛三噗地笑出声,揉揉他的肚子,啄了下脸:“来片健胃消食片?”
连睿廷泄气地靠在他怀里,嘟囔:“每次过年都得吃撑。”
长辈的爱总是这么沉重。
缓了会,他从薛三怀里起身,往阳台去,“不是说今天下雪吗?怎么还没下?”门打开,“下了啊。”
纷纷扬扬的雪花静悄悄降临黑夜。
连睿廷坐到阳台围栏,大片雪花飘到他头发,肩上。
他侧仰着头,伸手接住一捧雪,转头覆到薛三脸颊,深茶色眼眸亮晶晶:“新年快乐,三儿。”
薛三蹭了蹭他的掌心,体温很快驱散了冰凉,他自下而上望着面前的人,轻声:“第二十七个新年快乐,睿廷。”
“都二十七年,”连睿廷跳到薛三怀里,被他托着臀部稳稳抱住。
他环住薛三的脖子,低头吻他的眼睛,“下一个二十七年,”停顿一秒,“太久了,下一个二十年,我们去环球旅行,就我们两。”
“好,你去哪我去哪。”
“我要是去地狱,你也跟着?”
“嗯,不会让你多等一秒。”
薛三把连睿廷塞进被子里,跪坐到腰跨脱他的衣服。连睿廷的手摸上来,漂亮的双凤眼里装满他的面容,嘴唇张合:“那我努力活到七老八十。”
“好。”
二十七年前就什么都好。
那天连睿廷像一道彩虹,冲进那顶灰扑扑的帐篷,给他本该灰暗的人生,注入永不褪去的色彩。
从此世界有了轴心,变得鲜亮起来。
第49章 彩虹(竹马)① 以后我们一直在一起
“……边境恐怖袭击造成一定规模伤害, 各级领导已赶赴第一现场,形势得到有效处理……”
某台记者站在一片爆炸过后的废墟里,通报当地恐怖袭击事件。她的背后, 人来人往的救援现场, 角落里坐着一位骨瘦嶙峋的孩子。
那孩子估摸五岁,面黄肌瘦, 衣衫褴褛, 浑身脏兮兮,神情呆滞地望着天空。
爆炸过后家中唯一的幸存者,像这样的孩子还有几个。其余孩子被救助人员关照着, 他一个人跑出来, 不知道去哪,又不想被那些人关心。
袭击发生前, 他正前往街头的一家理发店, 给在那当学徒的大哥送饭。走到半路,整条脏乱的街突然躁动起来, 一群穿着奇怪的男人持枪出现。
他被逃窜的人流裹挟,躲到一处房屋。外面突突的枪火和轰天抢地的爆炸,响彻一整夜, 屋顶掉落的土灰像一块布,盖在所有人身上。
他听见身边整日吵着日子没法过的邻居大叔开始求神拜佛,听见哭泣,听见咒骂, 临死前的压抑在头顶漂浮。
到第三天, 他们得以从屋子离开,军人占据了整条街,所有人先是大喜过望, 没一会就开始嚎啕大哭。
他觉得他们可能发病了,急匆匆赶回家,老旧的房子变成断壁残垣,一眼望去,什么都没了。
他隐约明白那些人痛哭的原因,细究又好像不明白。
很快几个体面但行色匆匆的人跑过来跟他说了一堆话,大意是他的家人死于爆炸。
他第一反应是,然后呢?
救助人员愣了愣,以为他不懂死亡,思索要不要委婉点,却听他说:“那我什么时候会死?怎样才能死?”
“孩子,你不会死,你还小,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国家会照顾你的。”
“去福利院吗?”
大铁说没爹妈的孩子就会被送去福利院。大铁是村头的流浪汉,见多识广。
救助人员再次愣住,显然不敢相信这么小的孩子,竟然懂得挺多,“我们会帮你找领养家庭,你会有新的父母。”
“我不想要。”
说完他就走了,一个人坐到废墟边缘,其实是想找家的位置,但石块都一样,分不清哪是哪。
石块上面很多人,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外地人。
他稚嫩的面孔写满茫然无措,在爆炸现场的残酷狼藉里,显得弱小可怜。
他想起刚才那个人说的话,要给他找新的爸妈。
很奇怪,他有爸妈,有一个十岁的哥哥,八岁的姐姐,为什么要新的爸妈?
哦,他们都死了。
挺好的,反正他妈天天囔囔活不下去,要拉他们一起死,早死早超生。
太穷了,吃了上顿没下顿,但还要生三个孩子。为了有饭吃,哥哥十岁就去当学徒,钱没赚到,还得交学费。
没啥大惊小怪的,像他这样的家庭,这里不在少数,所有人安之若素,都说日子过不下去,一天天又硬活了下来。
他不太懂,多活一天会有奖励吗?
“咕~”
肚子突然叫唤,他低头摸了摸,习以为常,继续抬头看天。
他记得那天就是天上掉下一个东西,大家开始玩命地逃跑,然后家就没了。
什么时候才会再掉下来,这次他一定不跑了。
没理由爸妈哥姐不用再饿肚子,留他一个人在这。
说好要一起死,怎么落下他了?
“你叫什么?”
一个面容严肃的男人蹲到他面前,穿着一身没见过的衣服。
“薛三。”他说,大哥薛一,姐姐薛二,父母只认识这几个数字,反正贱名好养活。
“我有个儿子和你一样大,”男人尽可能放柔嗓音,“被他妈带着满世界跑,身边连个同龄人都没有,还老去那种不安全的地方。”
“我想给他找个伴,你愿意吗?”
穷人家的孩子早熟,薛三脸上呈现不符合年龄的麻木和漠然,用他狭小的认知努力理解男人的话。
他要给自己儿子找个奴隶?佣人?跟班?
大铁说有钱人身边有一群伺候的人,会挨打挨骂,但是有饭吃有钱拿,老是撺掇他跟某个叔叔走。
每次都被他妈臭骂一顿,说他遭瘟,敢来抢她的钱包。
薛三妈总说他是钱包,再大一点就可以出去打零工赚钱。
现在又有人来抢她的钱包,但她不能再骂了,她死了。如果听见了,不知道会不会从地下爬出来。
“我儿子性格很好,他会把你当朋友,你们会一起长大,他有的你都可以拥有,当然,我得提前跟你说明白,我会安排人教你功夫,过程会非常辛苦。我希望你保护他照顾他,必要的时候挡在他面前,结果可能会死,你要想清楚。”
“不愿意也没关系,会有人安排你进省里的福利院,后续可能会有人领养,没人领养,你也可以在那里健康长大。”
可能死?
还有饭吃。
那很好。
“行。”
去哪都无所谓,福利院也好,当佣人也好,现在就去死也好。
又来一个男人,薛三跟着他坐上车,一辆纯黑四轮子车,里面空间宽敞,坐垫舒服,就是气味不太好闻,有点想吐。
他独自在里面坐了许久,等那个严肃的男人回来,车子启动。对方开始打电话,一路没有停歇。
薛三望着窗外不断后退的画面,心里陡然升起一股不安,一股离开熟悉地方,抛弃什么东西的不安。
渐渐地,他安定下来。
这块贫瘠的土地已经没有他的爸妈哥姐,留在这里,只会重复他爹妈的命运,一边囔囔着活不下去,一边结婚生小孩。
也许未来同样会有一场爆炸,他会死在那场爆炸里,唯独留下他的小孩。
命运低贱但重复。
现在要去哪?
不知道。
最糟糕不会比现在差吧,大铁说给别人当佣人,有钱有饭吃。
他一直觉得是很好的工作,总比他爹腰弯背驼赚不到一顿饭钱强,搞不懂他妈为什么不乐意。
现在她骂不着了,他还是去给别人当佣人了。
车子停在一栋漂亮的房子前,薛三跟着他们下车,进入一间漂亮的屋子,一位温婉的女人带他去洗澡。
明亮温暖的卫生间,他站在蓄满热水的缸里,女人脱去他的衣服,往他头上身上摸滑腻腻香喷喷的泡泡。
热水很舒服,女人的动作也很舒服,薛三舒服得昏昏欲睡。
也可能真的睡着了,爆炸发生的那两夜,他都没怎么合眼,太吵了。
等再次醒来,薛三已经穿上一套漂亮的衣服,浅蓝T恤带有海豚印花,黑色长裤,小皮鞋,布料贴着皮肤,像没洗干净的泡泡一样柔顺。
“来,我们先吃饭。”女人看到他反复摸衣服的举动,莫名心酸,领着他走到餐桌。
桌上一碗盖着荷包蛋的清汤面和一包牛奶。
薛三全吃完了,面汤也没有剩下。面很好吃,牛奶甜甜的。
之后女人拿来比手掌大一些的小电视,给他放动画片,“连主任要在这待几天,我们等等他。”
“哦。”
薛三在村子里最大的小卖铺看过这部动画片,一群羊和一匹狼的故事。
他看到晚上,有点无聊,但无事可做。
哈欠直冒的时候,那位连主任回来,坐到他身边。
“好看吗?”
“好看。”
连主任顿了顿,“明天我找人教你普通话。”
“哦。”普通话是什么话?
“办好收养手续,你就挂在我户口上,名字我就不改了。”
“哦。”户口是啥?
“不用害怕,我儿子脾气特别好,他妈妈也会对你好,以后你可以跟他一起上学。”
“哦。”上学能干嘛?
“这是我儿子,他叫连睿廷。”
连主任拿出手机,屏幕上出现一个……洋娃娃?
薛三看了看连主任,他是不是有病?把洋娃娃当儿子?他要照顾洋娃娃吗?
微蜷的头发,玻璃珠似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圆嘟嘟的脸,粉嫩的嘴巴含着一根棒棒糖,蕾丝边领口夹着红领结。
和小卖铺最上层货架的洋娃娃一模一样。
有钱人指定有点毛病。
薛三暗自叹了口气,照顾洋娃娃应该不会挨骂吧。
“他现在和他妈在乞力马扎罗,最近事多,过段时间再带你去。”
“哦。”他老婆也有点病,带个洋娃娃去扎马。
“你好好睡一觉,什么都不要想,会有人照顾你。”
“哦。”无所谓。
连主任等他躺进被子,帮他掖好被角,摸摸他的头就走了。
手掌宽厚,干燥热乎,像冬天的柴火。
薛三看着他离开,摸了摸自己的头,缩进棉花一样柔软的床铺。
他睁着眼看了许久的天花板,直到眼眶酸涩才闭上。
薛三不幸又幸,没有目睹恐怖袭击最血腥的一幕,他被大人簇拥保护,事后被动地接受抽象的死亡概念。
然后洗了一个热水澡,穿了一套新衣服,吃了一顿非常饱的饭,睡在温暖的大床。
接受了一记亲爹不会给他的摸头。
睡前安宁祥和,没有怨天尤人的骂骂咧咧。
薛三很快便睡着了。
做了个梦,梦见爸妈哥姐骂他吃独食,梦见爸的拖鞋飞过来,梦见哥追着扒他的新衣服。
他玩命逃跑,也不知道跑什么,那可是他的爹哥。
但他就是莫名害怕,可能爹哥变成鬼魂来索他的命,问他为什么没死,问他为什么能吃饱饭。
他一直一直跑,跑到一栋漂亮大房子,里面有个和他一样大的洋娃娃。
洋娃娃眨了眨玻璃珠似的大眼睛,对他咧嘴笑,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齿,把棒棒糖塞进他嘴里。
甜蜜蜜。
他和洋娃娃面对面坐着,他含着糖,洋娃娃咧着笑,糖化了,梦醒了。
还是那张柔软的床。
薛三一动不动地发呆,瞳孔雾蒙蒙,眼尾泪痕深刻。
“小三,醒了吗?”昨天那个女人进屋,轻轻地唤他。
“醒了。”
早饭吃一个水煮蛋,一个肉包子和一包奶。接着看昨天的动画片,一个小时后,女人开始教他普通话。
“你好。”
“你好。”
“我叫薛三。”
“我叫薛三。”
如此一晃一星期过去,薛三跟随连主任坐上飞机。
第一次见,第一次坐,他被安排在窗口,看外面的蓝天白云,渺小如沙粒的房子,成片的灰和绿,一切那么不真实,比梦还像梦。
因为他梦不到这些东西。
到达目的地,四处是高耸入云的房子,干净美丽的街道,衣服各不同样的人群,比梦还像梦。
住进一栋更大更好看的房子,面相慈爱的中年女人牵着他的手走上二楼,指着比他两个家还大的屋子,说是他的房间。
比梦还像梦。
连主任再次匆匆离开,整个人忙得火烧眉毛。
薛三和那位叫“吴妈”的中年女人一起生活,还有几个打扫的佣人。
他本来想和他们一起工作,毕竟他也是佣人,但吴妈制止他,说他小孩子做这些干什么。
为什么不能做?他在家天天都要做,扫地,洗碗,擦桌子,拣菜,跑腿,谁不干活,所有人都要干活。
现在不用干活就算了,每天衣服不重复,一日三餐都有丰盛的饭菜,叫不出名字的零食水果。
吴妈总说他太瘦了,皮包骨,每天变着花样投喂他。
薛三再也没有饿过肚子。
但闹过毛病,他喝那种玻璃杯装的牛奶会拉肚子。
一开始不敢说,他太没用了,害怕被骂,害怕被丢掉,好不容易找到有饭吃的活。
是吴妈敏锐发现他脸色不对,反应过来他乳糖不耐受。
薛三不知道这是什么病,见吴妈态度平常,猜想应该不会有事,他要是死了,就干不了照顾洋娃娃的活。
后面再喝玻璃杯装的牛奶,就没有拉过肚子,不晓得为什么,可能病好了。
住的地方有个种满花的院子,院子外是同样的大房子,经常有结伴的小孩嬉闹地跑过。
薛三在院子里拔草的时候经常看见他们,和以前见过的小孩完全不一样,他们很爱笑。
吴妈说他像个小大人,脸上没有笑容。
薛三有时照镜子,会故意扯扯嘴角,脸皮如同弹簧,手一松,嘭地恢复原样。
他可能天生就不会笑。
等待连主任回来的日子,薛三除了学习普通话,吃饭看电视,不大有事可做,说好教他功夫,也没人来。
本以为会是挨打挨骂的佣人活,结果过得像个小少爷,反过来被别人伺候。
不知道为什么,薛三越发惶恐,总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泡泡,一戳一个破,全部戳破了,他便回到那块贫瘠的土地,饿肚子,延续他爸妈的命运。
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就是还没见到那个在梦里给他吃棒棒糖的洋娃娃。
连主任回来的那天,薛三已经能说一口比较流畅的普通话,他每天很努力地练习。
脸上长肉了,显露出一副端正的五官。
“带你去见我儿子。”
薛三点点头,终于……
他们乘坐一趟很久的飞机,紧接很久的汽车,穿过一片片高高矮矮的房屋,穿过茂盛的树林,停在一处错落几顶帐篷的平原。
薛三突然紧张起来,他低头检查自己的模样,不再是瘦不拉几的丑小孩,应该不会吓到洋娃娃。
连主任牵着他的手,遇到两个人,问了几句话,钻进其中一顶灰帐篷,里面满当当,有床有桌子,地上堆放几坨食材。
薛三仰头看连主任,对方回视,摸了摸他的头,没那么紧张了。
“连继衡!”
一道女声掀开帐篷帘子,红底碎花的长裙裙摆飘进薛三眼里。
他沿着那条美丽的裙子,那条缀着珍珠的藤编腰带,看向女人的脸,仙女一样的女人,比小卖铺张贴的明星海报还好看的女人。
薛三愣愣地看着她走过来,看着她姣好的凤眼一瞬亮起,宛如太阳下发光的水面。
“哪来的小孩,你敢背着我养私生子!”女人话是这么说,表情却笑吟吟。
连继衡无语:“脑子呢,前两个月就跟你说了,给睿廷找的伴。”说到这,他忍不住抱怨:“还不是你,整天瞎跑,睿廷都到快上学的年纪,身边一个同龄人都没有,你觉得像话吗?”
“像话啊,我儿子是小精灵,就应该在大自然里和小动物相亲相爱。”女人叉着腰,不服气地反驳。
“阮蓁!你自己活得醉生梦死,我管不着,但睿廷也是我儿子,你不能毁了他一辈子。”
“什么叫毁了他一辈子,连继衡,你给我说清楚!”
“他还这么小,今天看明天就忘了,瞎折腾什么,有哪个孩子是到处飘的,一点稳定性都没有。”
“我只知道他每天很开心。”
“开心开心,上次和保罗分开的时候,他开心吗?”
“所以我非常同意你找个小孩来陪他啊。”
“这是重点吗!”
两个大人突然吵起来,一旁的薛三揪着衣服不知所措,印象中不苟言笑的连主任,竟然会和别人吵架,还是他老婆。
他以为只有像他爸妈那样的人,才会大吵大闹。
“够了够了,小朋友在,懒得跟你吵。”
连继衡语塞,看了眼傻愣的薛三,转过身面向帐篷平复心情。
薛三不懂他们为什么吵架,他自己同样想不通,曾经相爱的人,怎么会走到今天这种地步。
十年前,他下派到某县锻炼。时逢村里发生泥石流,他亲历一线救灾,刚好救下被困山洞的阮蓁。
是吊桥效应,也是俗套的英雄救美,情感充沛的阮蓁对这位英俊稳重的年轻干部一见钟情,热烈地献上她满腔的爱情。
面对一位长相出众个性爽朗的女人,猛烈的求爱攻势,连继衡根本毫无招架之力,没什么意外地双双坠入爱河。
他的未来是按部就班的青云之路,而阮蓁是江南水乡飞出来,享受世界的蝴蝶。
从小在父母和两个哥哥宠爱下长大的阮蓁,浪漫,自我,勇敢,即使和连继衡爱得难舍难分,也没有放弃自己的艺术之路。
她会花十几个小时飞去国外参加画展,和同伴穿越活火山只为见证一场末日喷发,再花几十个小时飞到小县城爱情的怀抱。
被留下的连继衡是牵风筝线的那个人,牵肠挂肚,又心甘情愿。他爱她的一切,包括她痴迷艺术和自由的那部分。
好在两年后,连继衡调回燕城。他向阮蓁求婚,两人顺利步入婚姻。
他的事业蒸蒸日上,阮蓁依旧享受她的人生。他们越来越聚少离多,但爱意正浓,即使有牢骚,很快也掩盖过去。
爱情最鼎盛的时候,连睿廷诞生了。
怀孕前几个月,阮蓁还在忙活公益展,七个月才安心留在连继衡身边待产。
那段共同期待爱情结晶的日子,却是他们婚姻里最后一段美好。
连睿廷出生后三个月,阮蓁恢复了自己的事业。她注定是个待不住的人,她的艺术情怀,她的自由渴望,她如潮水般汹涌的浪漫主义,无一不催使她离开,她不能被困在这栋华丽的房子,过日复一日,一眼望到头的生活。
于是爱情乃至婚姻里,最尖锐最不堪的一面爆发。
在连继衡第五次回到家,家里只有佣人和管家阿姨,他彻底忍不了了。
这还是家庭吗?
他指责阮蓁已经有家有孩子,不应该再跟个小姑娘一样谈什么自由浪漫,人不可能一辈子追逐虚无缥缈的东西,总归要落到实处。
阮蓁反问他是希望自己留下来当个家庭主妇吗?
连继衡:“你需要当家庭主妇吗?有佣人有阿姨照顾你和宝宝,你喜欢画画,喜欢艺术,整个Z国,不够你玩?一定要满世界跑?”
阮蓁:“艺术是世界的,我活着的使命就是走遍世界,人生这么短暂,为什么要拘在一个地方?”
连继衡:“你是一个人吗?是你追的我,是你把我拉进爱情,到头来你轻飘飘去过自己的生活,那我tm算个屁!”
阮蓁:“连继衡,你搞清楚,爱情是你情我愿,我不欠你。我一直是这样的,以前不会为你改变,以后也不会,如果你觉得痛苦,那我们离婚。”
连继衡:“……你能不能成熟一点,你已经当妈了。”
阮蓁:“妈妈只是一个身份,不意味我就要为此牺牲自我。”
爱情滤镜褪去,他们天差地别的观念彻底显露无遗,谈不拢,继续争吵只会相看两厌。
从不委屈自己的阮蓁,扔下一封签好字的离婚申请,带着不足一岁的连睿廷跑到新西兰娘家。
前两年阮母因病去世,阮父怕触景伤情,移居到新西兰。得知她离婚的事,只说了一句“你不要后悔就好”。
阮蓁不认为自己会后悔。
十岁那年他们全家去滑雪,意外遭遇雪崩,一同被困住的大叔问她长大后想做什么,说他生了病,本来想在生命最后好好享受一番,结果差点提前死翘翘,感叹生命短暂命运无常。
她的母亲回:“我们蓁蓁想做什么都可以,我把她生下来,就是让她自由享受人生,代替我去看看世界。”
母亲身体不好,一辈子没怎么离开过家。
阮蓁偶尔会觉得自己大概是母亲的一缕执念,她注定要四处漂泊,未来或许会像困在雪崩,困在泥石流,困在某一个死亡角落,身躯在那里腐烂,灵魂继续流浪。
这是她很早就决定的人生,怎么会因为一份爱情轻易改变。
最初连继衡为她身上不安分,不受拘束的特性着迷,最后也怨恨上这个特性。
而后来他们的爱情结晶,表现出和他母亲一致的不安分,他这才认命,上辈子大概是欠他们母子的。
现在的连继衡,仍旧希望儿子能回归正途。
几个月前,他和连睿廷通话,阮蓁正好结束画展,准备换个地方放松心情。
刚刚和邻居保罗交上朋友,就要面临分离,连睿廷难免伤心。
或许儿子活泼纯真开朗率性的性格,离不开阮蓁带他接触新事物,留在自己身边,未必有这么快乐。但不断地分别,对一个孩子来说同样太过残忍。
连继衡因此和阮蓁吵了好几次。
吵不赢,人是她生的。
也许冥冥之中的缘分,让他看到了薛三,那个孤独坐在废墟里,不吵不闹的孩子。
安静麻木没关系,儿子会融化他,最重要的是心性足够坚韧,不会轻易被花花世界迷了眼,能够老实本分地陪伴连睿廷。
连继衡恢复好心情,回头看见前妻蹲在薛三面前,捏他的脸:“我家囝囝也五岁哦,他去追大象了,等会就回来。”
阮蓁捋顺被薛三抓得皱巴巴的衣服下摆,把他揽进臂弯,语气温柔似水:“以后你就是我儿子,可以叫我干妈。”
薛三愣住,没说要当儿子啊。
他望向连主任,对方抿着唇一言不发,表情还算平和。
那要叫连主任干爸吗?
“怎么啦,他凶你吗?”阮蓁见薛三下意识看向连继衡,摸摸他的脸,同仇敌忾:“别怕,以后我们不跟他生活,他管不着。”
连继衡额角直跳,紧咬的牙关迸出两个字:“阮蓁!”
“小三三,来,叫妈妈。”
“妈妈!”
薛三张口想叫,却被另一道童声打断,脆生生的一句。
他和两个大人一同看向来人。
洋娃娃成精了!!!
落下来的灰黑帐篷帘前,站着一个粉雕玉琢的男孩,身穿印着彩虹和长颈鹿图案的亮黄色连体童装,大眼睛圆溜溜透出懵懂与好奇,樱桃红的嘴巴张开小口,脸庞带着嘟嘟的婴儿肥。
他一进来,帐篷霎时明亮。
“爸爸,你有新宝宝了吗?”男孩大喊。
这对母子!连继衡瞪了眼阮蓁,抬手招来儿子,蹲下说:“给你找的小伙伴。”
“给我的?”连睿廷靠在爸爸胸前,回头看薛三,他的小伙伴同样在看他,墨色眼珠如同不透光的黑曜石,沉沉的,绷着脸,不太高兴的样子。
他圈住爸爸的脖子:“他愿意当我的小伙伴吗?他会离开吗?”
“不会,”连继衡瞟了眼呆呆的薛三,认真跟儿子说:“除非你不想要,那爸爸会给他安排新的家庭,你想要,他就会一直属于你。”
“你去问他愿不愿意。”
连睿廷立马冲到薛三面前,小手在后背交叉,仔细观察爸爸送给他的小伙伴,好严肃哦。
他的手翘起来:“我叫连睿廷,你愿意当我的伙伴吗?”
一股紧张咻地蹿到薛三脑子里,他下意识揪住衣袖,结巴道:“我我叫薛薛三,愿愿意。”
他要干的活本来就是保护他照顾他,必要的时候挡在他面前。
对面的男孩绽开了灿烂的笑容,亮黄色衣服衬得他的脸像朵向日葵,明媚,漂亮。
男孩展臂环住他的身体,肉嘟嘟的脸贴着他的脸,“你不要不高兴,我会对你好的。”
第一次被人拥抱,连爸妈都没这样抱过他,薛三更紧张了,甚至有点难过,说不清的难过。
他枕着男孩的肩膀,闷闷地哦了声。
没关系,你不对我好,我也会保护你照顾你,这就是我要干的活。
“我们去看大象!”连睿廷松开薛三,牵住他的手,叮嘱连继衡:“爸爸,你先不要走哦,我带三三去看大象,他好像不高兴,我们很快回来!”
“嗯,去吧。”
我没有不高兴,薛三心里反驳,我只是不会笑……
男孩已经拉着他跑出帐篷。
远处雪山绵延,草原葱茫,连睿廷在前面跑,扬起来的头发像雏鸟的翅膀,带着薛三飞进广阔的大自然。
薛三从来没见过草原雪山,没见过这么蓝的天,没见过长河溪流,此刻他一点不好奇,注意力全被亮黄色的小鸟吸走了。
“你看,大象们在喝水。”连睿廷小大人似的揽着薛三的脖子,兴奋地眺望前方。
“哦。”薛三视线从他身上挪开,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几百米外的小河边,七八头大小象正低头饮水,长鼻一甩一甩,蒲扇大耳朵抖动一块橘红的夕阳。
这就是大象吗?
“廷廷,你旁边是谁啊?”
薛三这才发现旁侧还有人,循声看去,举着长筒子的金发男人,坐在板架前的麻花辫女人,黑长发男人和马尾辫女人摆弄手机。
“是爸爸给我找的小伙伴。”
“你爸找的?不会是私生子吧?”长发男说。
连睿廷疑惑:“私生子是什么?”
马尾辫女人重重扇向那男人的后背:“你有病啊。”
怎么突然打架了,薛三一头雾水,他们说的什么?不是普通话吗?
“玩笑玩笑,”长发男嘻哈道,“你家亲戚小孩?”
连睿廷眨了眨眼,问薛三:“你是我的亲戚吗?”爸爸没有说诶。
薛三摇摇头,“不是。”
“那你从哪里来的呀?”
薛三说了个地名,连睿廷转动眼珠:“没有听过,很远吗?”
“嗯,坐了很久的飞机。”薛三抿了抿唇,一板一眼道,“我家没了,爸妈哥姐死了,连主任找到我。”
他的话说完,麻花辫女人停下画笔,金发男人放低摄像机,没正经的长发男惊愣,马尾辫女人低头按着手机,呼嚎:“那里几个月前发生了恐怖袭击。”
齐刷刷同情的目光投向薛三,他的腰板不自觉挺直,怎么呢?
连睿廷也不懂:“恐怖袭击是什么?”不过刚才三三说他家没了,爸妈哥姐死了,这个他懂,妈妈说没家的孩子很可怜,难怪三三不高兴。
连睿廷紧紧抱住薛三,拍拍他的背,“没关系没关系,我把我的爸爸妈妈分你一半,我当你的哥哥,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薛三嗅到他身上香香的味道,特别好闻。他忍不住回抱连睿廷,眼眶涨涨的,眨了好几下都没有缓解。
我不是来干活的吗?怎么多了爸妈哥?好奇怪。
连睿廷捧住薛三的脸,奶声奶气但郑重其事:“三三,不要难过哦,以后我们一直在一起。”
薛三点点头,“我没有难过。”
连睿廷挠了挠头,那为什么哭丧着脸?好奇怪。
“廷廷快看,小象摔倒了。”
他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三三,看小象,大象妈妈在摸它的肚子。”
薛三看过去,象群中一头小小象卧倒在地,旁边的大象卷起鼻子拨弄它。摸肚子吗?真的不是在打它吗?
他看了看连睿廷,又看了看那四个大人,没人这么觉得。
没什么好看的,但连睿廷兴致勃勃,贴在他耳边念叨个不停,香香的味道钻进他的鼻子,有点饿了。
太阳落山,象群离去,马尾辫女人牵着连睿廷,连睿廷牵着薛三,踏着渐浓的夜色慢悠悠走回帐篷,草原的风凉凉地吹拂。
空地升起篝火,上面架着一头小羊羔,滋滋冒油。
“爸爸。”连睿廷奔向连继衡,全程没有放开薛三的手,“可以吃肉了吗?三三饿了。”
薛三震惊地看着他,他怎么知道?!
“我听到你肚子咕噜咕噜。”连睿廷双手揉揉他的脸,笑嘻嘻地说,“我肚子也咕噜咕噜了,你听到了吗?”
没有。但薛三嗯了声,说那么多话,不饿才怪。
“他中午就吃了两个面包,”连继衡片下一盘烤羊肉,叉起一块,吹了吹,送给儿子嘴边,“小心烫。”
第二块送到薛三嘴边时,他直接呆住,一时不知道作何反应,还是连睿廷摇晃他的手,他才张开嘴巴接住肉。
连睿廷凑到他眼前,小小声:“好吃吗?”
“嗯。”
连睿廷拉着他坐到连继衡大腿,小短腿扑腾两下,拿过他爸手里的叉子,自己一块,薛三一块。
篝火葳蕤,他的眼睛像两颗宝石,亮晶晶。
薛三看得认真,那张脸鼓囊囊的,好想捏。
吃完烤羊肉,连睿廷和薛三一同依偎在他爸怀里,两张稚嫩的脸靠着很近,“三三,你会害怕吗?晚上树林里会有叫声。”
薛三老实道:“不知道,没有听过。”
一旁响起歌声,是麻花辫女人在弹吉他,其他人高唱附和。
薛三忍不住问:“他们说的是什么话?”
“英语!”连睿廷搂住他的脖子,“你听不懂吗?我教你好不好?”
“嗯。”又来一种英语……
“妈妈,就是mother。”
“妈折。”
“是mother。”
“妈的。”
“不对,是mo~ther。”
“mother。”
“对啦,我喜欢叫mommy~”
“mommy。””嗯嗯,三三你真棒!”
……
连睿廷乐此不疲地教了几个小时英语,被大人赶回帐篷睡觉。
以往都是和妈妈睡,今天有三三,爸爸妈妈反而不知道去哪了。
他们躺在被子里,手拉着手,头抵着头。
连睿廷小小声说:“三三,你不要走好不好?”不要和其他伙伴一样消失。
他去过很多地方,认识了很多人,可是他们都不能和自己待太久。大朋友也很好玩,但他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做,不能一直陪他。
一个人在家里看画册有时候好无聊。
“嗯,你要我,我就不会走。”薛三觉得他好像有点不开心,连忙保证。
连睿廷露出安心的笑,小拇指勾起薛三的小拇指,大拇指盖上章,“说好啦!”
“嗯。”手松开,薛三趁机戳了戳他的脸,果然软软的,好像□□糖。
第50章 彩虹② 照顾他
早上, 薛三睁开眼,帐篷里还是灰蒙蒙的亮度。
被子很热,有个火炉整晚地拥住他, 软软的脸挤着他的脸, 搞得他有点睡不着,而且半夜真的有古怪的叫声。
第一次听见叫声, 薛三吓了一大跳, 刚想拉下被子瞄一眼,连睿廷翻身滚进他的怀里。
薛三以前也是跟人睡,家里就一个房间, 放了两张床, 他和哥姐三人挤在一张床上,个子小, 总是被他们压住。
他爸的呼噜震天响, 被压醒好半天才能睡着。
前几个月住在大房子里,刚开始会害怕, 黑黢黢的房子仿佛到处藏着鬼魂。
好不容易习惯,现在又和洋娃娃睡在一起,静, 狭窄,但很温暖。
不是被挤压,是被拥抱。
薛三一动不动,定定看着洋娃娃, 他的睫毛好长啊。
连睿廷, 名字也好听。
薛三就这样睁着眼直到帐篷亮起来,陌生的地方睡不太着,而且他要开始干活了。
薛三小心翼翼爬出被子, 掖好空隙。下床时,他看到旁边连主任抱着干妈睡得很沉。
吵架也会抱一起睡觉吗?
他爹妈每次吵完架,就来折腾他们三的床。
薛三看了会,悄摸摸下床,脚一沾地,突然犯起难。
他应该给连睿廷穿衣服,刷牙洗脸,喂饭,呃,陪他玩。
可是帐篷里没有衣柜,没有卫生间,没有做饭的地方,这些事都做不了。
薛三在床边注视还在睡的“老板”们,发了会愁,决定去外面找找。
原野的清晨,静谧中裹挟着虫鸣鸟叫 ,旁边几顶帐篷纹丝不动,里面的人没有起来的意思。
远处雪山覆盖着一层金黄,草原与河流笼罩在薄薄的微蓝里,空气清新又甜丝丝,扑到脸上,舒服得令人沉醉。
昨晚的篝火剩下一堆灰尘,折叠凳没有收回去,薛三在其中一个坐下,捡起木棍戳了戳灰,脸上浮起浓浓的迷茫。
“爸爸!三三不见了!”
连睿廷照常醒来,被窝里只有他一个人,反应了好一会,猛然想起他的小伙伴不见了。
他爬到连继衡背上,拍拍他爸的脸。
连继衡转身把儿子搂进怀里,睁开惺忪的眼,“可能尿尿去了,别担心。”
“万一被大象叼走了怎么办?”连睿廷趴在他爸的胸膛,小脸写满担忧,“爸爸,你陪我去找三三。”
“好。”连继衡轻轻从阮蓁后颈抽出胳膊,抱着儿子走出帐篷,一眼便看见坐在篝火堆旁边发呆的薛三,“你看,他在那。”
“三三!”连睿廷扑腾落地,小跑到薛三身边,拉他的手,“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饿了吗?”
薛三看了看跟在后面的连主任,心陡然紧张,“我我想做事,但是不知道去哪做。”
这里和大房子不一样,什么都没有。
“做事?”连继衡蹲在两个小孩边,扯平儿子睡皱的衣服,一时间没理解薛三的话。
“照顾他。”薛三闷闷地说。
连睿廷懵懵:“啊?”
连继衡一顿,这孩子也太实诚了,“你还小,陪睿廷玩就行了,大人会照顾你们。”
连睿廷环住薛三的脖子,“三三,我们还是宝宝,不用做事。”
薛三似懂非懂:“哦。”那什么时候做?
“走,刷牙吃饭。”连继衡抱起儿子,摸了摸薛三的头,带两个小朋友到另一顶更宽敞的帐篷。
一人一根儿童牙刷,他们站在草丛边面对面刷牙。
薛三本来想帮连睿廷刷,但对方一点都不娇气,完全能自己做,就是不太专心,含着牙刷,眼睛瞄来瞄去。
“三三,”连睿廷小小声叫他,指向一根长茎,“是小蚂蚱。”
薛三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嗯,你想要吗?我给你抓。”
“不要,它还是个小宝宝。”连睿廷蹲下,折了根草拨弄蚂蚱背,“马丁叔叔会折草蚂蚱,等下我们去找他。”
“哦。”
刷完牙,一人一张洗脸巾,并排等着连继衡给他们擦香香。
“先去玩,饭好了叫你们。”
“好~”连睿廷立马牵上薛三冲出去,他要给小伙伴看他的秘密基地。
他们朝驻扎地东侧一路跑,跑进一片长势很高的草,扒开锯叶,十几只粉色火烈鸟闯进视野,它们或垂颈啄着羽毛,或低头在河里觅食。
“今天少了一只,小斑点没来。”连睿廷数了数,双手捧着脸,遗憾地说。
薛三狐疑:“小斑点?”
“嗯嗯,是一只腿上有黑点点的鸟,马丁叔叔说它可能受过伤。”连睿廷转头看他,“它们有时候会多一只少一只,我好担心,就每天来看它们,三三你陪我吗?”
薛三:“嗯。”应完,连睿廷露出开心的笑容。
薛三心想,他真的很爱笑。
“那只最大的叫莎莉,它脾气不好,老是欺负其他鸟,”连睿廷紧挨着小伙伴,认真介绍鸟儿们,“但是它飞起来可好看了。”
“哪只。”感觉一样大。
“最后面那只。”
“哦,没见它飞。”
“离开的时候会飞,你看,旁边那只飞了。”
“好看。”
……
“廷廷!”
说着起劲,大人的呼唤传来,他们只好匆匆跑回去。
洗手的时候,薛三总算逮到机会照顾连睿廷。他跑进帐篷里面,拿来几张纸,仔细地帮他擦干净手。
“谢谢你,三三~”连睿廷笑眯眯地抱住他,贴脸蹭了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