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再等
世事沧海桑田。
从那日起,已经匆匆一过两百年。江恣经历了太多事,也与太多人都有过或深或浅的交集。
说起谢自雪,江恣其实也是敬他做师尊的。
尽管这些年有过许多事,一开始谢自雪还伤了他。
可谢自雪虽辱他伤他,却也曾护他爱他。人世间许多事都不是非黑即白的,许多人也不会从一而终。真是太多事都黑白难辨了,爱和恨同根而生,人的好与坏总分不太清。
所以谢自雪对他亦是。谢自雪曾给他上锁,也曾为他挡过剑。
爱恨难分。
世间如渊。
修界中人都说苍雪剑仙冷面热心,是个真仙人。
但他有时候觉得谢自雪真的奇奇怪怪。
——就比如此时此刻。
“你不想让我教你,自然也可以。”
谢自雪这样说。
江恣瞪直了眼。
卫停吟也瞪大了眼。
谢自雪面带浅笑。
江恣难以置信:“真的?”
“我乃三清昆仑派掌门,怎会说虚话。”谢自雪抬了抬手,在空中虚挥了下,“你既然不愿受教,我强逼着你听我的教诲,也很没意思。”
江恣又惊又喜。
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大喜过望,根本压不下笑,嘴一咧就乐了起来,两只眼睛亮晶晶的。
江恣只顾着自己兴奋,没看见旁边那位向来笑眯眯的卫停吟这会儿根本就笑不出来了。
卫停吟震惊又惶恐地望着面带微笑的谢自雪,莫名头皮发麻,硬着头皮咽了口口水。
谢自雪转身,从一花瓶里抽出一根长着绿叶黄花的花枝来,拿在手里把玩起来。
他头都不抬地道:“当然,我也不会将你赶出亲传。你如今这个情况,让你重回门外弟子之处,也只会被处处欺辱。你我好歹师徒一场,我便留你在亲传,只是日后不必受我教诲,而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在亲传门内做自己的事,如何?”
江恣兴奋得大脑空白——像他这个年纪、空有一腔叛逆的小孩,很容易热血上头大脑空白。
就算热血没上头,当他轻易得到自己原以为绝不可能的东西的时候,同样会大脑空白,不做思考。
就比如此时此刻。
江恣此时此刻就没做任何思考。
他满面红光地狂点头:“好啊好啊?”
“那就好说多了。”谢自雪笑着,“不过,我有个要求。”
“你说?”
“你好歹名义上是我上清山的亲传弟子。若是你剑法不好,往后还要跟着师兄师姐们出去卫道的话,恐怕会丢我的脸。”
谢自雪朝着手上的花枝吹了口气,把它插回了花瓶里去,回头望着他,“所以,我要确认你的身手和剑法。”
“我不会多为难你。你瞧,我就站在这里,你只要能逼我动一步,或者碰到我一下,就可以像我方才所说的一样,随心所欲地待在亲传门里。当然,如果你做不到,就要老老实实地跟在我身边练剑习法,可以吗?”
卫停吟立马明白了。
他看见谢自雪脸上浓浓的笑意,心里立马咯噔一声。
“喂,江恣……”
卫停吟想劝满腔热血很是叛逆的少年人收手,毕竟面前这位可是真的强如怪物。
可他的手刚伸出去,话也才起个头,就听那刺头少年大喝一声:“这可是你说的??”
然后江恣就冲出去了。
他握紧拳头,一边咆哮着一边冲上去,正面扬起拳头就要打。可刚到谢自雪身前,他就一个低身滑铲,蹭地溜到谢自雪身后去。
真是一个鬼探头。
江恣一脸志在必得的得意自信,又忍不住大笑起来,一拳朝谢自雪身上砸去。
突然,他的袖子被拽起来。
江恣一愣,还没看清,就被谢自雪反手抓住袖角,扬手直接砸到了屋顶上。
咚的一声巨响。
卫停吟:“……”
江恣:“……”
江恣直接被嵌在了屋顶里。
卫停吟仰着脑袋,木然地望着刚刚还热血沸腾的少年人被镶在屋顶里好一会儿,才从上面砰地掉了下来。
跟着他一起掉下来的,还有那块儿屋顶的木头房梁。碎木噼里啪啦地掉在他身边,砸得宫内地上一片狼藉。
江恣脸朝地,像个□□似的趴在地上,一声不吭了。
“偷袭,是基本中的基本。”谢自雪面目淡然,“你甚至想不到你的对手知道你会偷袭,真是天真。”
“在你能碰到我之前,就老老实实地跟着我吧。明日寅时,来我宫里。”
江恣:“……”
“回答我。”
“……知道了。”
“很好。”谢自雪转身,“一会儿去后山仓房里拿木材来,把我的屋顶补了再走。”
江恣说不出话。
他把脑袋贴在地上,气得咬牙切齿。
他那时候小孩子脾气,是真的讨厌谢自雪,真的非常非常讨厌。
讨厌他那张对什么都很淡然的脸,讨厌他头也不回就能把自己丢到天上去的做派。讨厌他是一座这么高的山,高得那时还小的他几乎望不到山顶,心中近乎被绝望笼罩。
讨厌出了山宫后卫停吟的哈哈大笑。
卫停吟笑话他的狼狈——但江恣还是更讨厌让他这么狼狈的谢自雪。
最是讨厌谢自雪把他从卫停吟身边拽走了。
那之前的日子里,卫停吟都会很照顾江恣。他会半点儿不在乎地翻墙进江恣的院子,拉开门扯开他的被子,把他从被窝里拽起来练剑;照顾他的身体,卫停吟每早都会给他做点儿什么吃。
卫停吟嘴上嫌弃,但是他什么都为他做。他在自己的院子里给江恣做阵法练剑,他会站在江恣身边,握着他的手,亲自给他摆正姿势。
早上日头刚起,卫停吟就会拿着见神出来,跟他一起练剑。他有时候会随手折一枝树枝,见他哪处姿势不对,就拎着树枝轻轻敲那处。
他用劲儿大,有时江恣练完,撸起袖子一看,手臂上有了几条红痕。
卫停吟对他很好,他随手扔给他笑着说不要了的剑法书谱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批注,每个都是他在练剑的时候会出现的问题。
后来江恣会自己主动去卫停吟的院子里。有时卫停吟去谢自雪的山宫里见安,不在,江恣就坐在廊下等他回来。
有那么几次,他一等就等到了天黑。
谢自雪把他跟卫停吟的好日子一刀斩断了。
谢自雪把他带走以后,卫停吟再也没有那样亲力亲为地管过他。江恣讨厌谢自雪,他还是想和卫停吟在一起呆着。
之后一段时间里,江恣都不太喜欢谢自雪,每天臭着一张脸去山宫。
只是谢自雪待他的确不错,日复一日后,江恣终究还是对他卸了防备。
原本他一声师尊都不愿叫,后来还是心甘情愿地改了口。
改口那天是怎么了?
江恣想了想,却记不起来了,只记得谢自雪这么多年的确算是对他很有耐心,所以他那时改口也是心甘情愿。
他甚至不记得当时谢自雪是什么反应。
不过自己从雷渊里出来之后,谢自雪的模样和反应,他倒是记得很清晰。
江恣回想着,叹了一声,忽然想,世事真是无常。
他也还是看不懂谢自雪。
谢自雪理应恨死他了,如今却这副模样。
“随他去吧,师兄要是能跟着我,他怎么样我都行。”江恣说,“我给师兄换药吧。”
一说换药,卫停吟的脸腾地一红。
江恣手上也有点僵。他站在原地犹豫很久,有些尴尬地搓了搓袖子,硬着头皮干笑说:“总要换的,师兄别怕。”
他话说得倒是轻巧?
卫停吟嘴角抽搐两下,脸上却越来越烫。
*
天上阴沉,门窗紧闭。
今日魔气更甚了,外头是一天比一天暗。屋内实在昏暗,为了方便换药,江恣又点上了两个烛台。
暖黄的烛火摇曳,卫停吟背对着江恣,慢吞吞地把身上的里衣从肩上扒了下去。
背对着人这样做,实在令人很不安。卫停吟胸腔里的心脏隆隆了几声,脸上又烫了起来。
后背暴露在空气里,漫上一层如坠冰窖的冷意。他抬起两条胳膊,拉起自己的长发。
江恣在身后沉默了半晌,才有了动作。身上的绷带被取下,一层层地松开。待全都解开,伤口又接触到空气,便又有一股刺骨的冰凉蔓延上来。
卫停吟咬牙忍住。
江恣在他背后轻声说要上药,要他忍一忍。
卫停吟点了点头,没有出声,只是紧抿住双唇。
灵药被涂抹到伤口上,比想象中更痛一些。卫停吟浑身一抖,咬牙强忍住了。
他疼得流了冷汗,浑身轻颤。
“没事的,师兄,”江恣在他身后宽慰,“马上就好了,师兄这伤好了许多了……”
卫停吟没做声。他疼得吸着凉气,咬紧牙关。
挨了好久,终于,绷带被缠了回去,江恣给他换完了药。
江恣的确哪儿都没碰。
只是卫停吟前后都被渊兽伤过,前面的胸膛上也要重新上药。他转过身和江恣面对面时,就那样不得不望着他紧张兮兮地给自己一点一点上了药。
酷刑啊。
真的是酷刑啊。
卫停吟边想着边受不住地嘴角抽搐,羞恼得耳根越发滚烫。他穿好里衣,把衣襟紧紧收在一起,深吸了口气,还没来得及呼出来,突然耳边一凉。
卫停吟吓了一跳,浑身一抖,差点在床上跳起来。等抬眼一看,才见是江恣拿着一条毛巾,刚碰了他的脸。
“抱歉,师兄,”江恣忙解释,“我是看师兄流了好多汗,想帮师兄擦一擦……”
卫停吟抽了抽嘴角。
“我自己来。”他哑声说。
江恣点了点头,把毛巾递给了他。
卫停吟的确流了不少冷汗。他给自己擦了擦脸和身上,才真正长舒了一口气出来。
“很疼吗?”江恣担忧地问他。
卫停吟摇了摇头:“还好。”
“疼的话,我去找人问问可有止疼的灵药。”江恣说。
“不必了,不过是疼一疼而已。”卫停吟说,“做剑修的,谁没疼过。”
江恣面露不满。就算卫停吟都这么说了,他也不能接受卫停吟疼得流汗。
但卫停吟都这么说了,他也无法再去反驳,跟卫停吟再对着干的事儿,江恣已经做不出来了。
卫停吟咳嗽了下,江恣赶紧给他倒了热水。
卫停吟从他手上接过热水。
喝下几口,卫停吟抬头望着他。江恣坐在床边低着头,连看他都不敢了。
卫停吟看着他,张嘴想说些什么。
他想问江恣怎么想的,此时此刻似乎气氛正好,很适合确认关系。
可话到嘴边,一时又说不出来了。
江恣这回不跑了,就坐在他床边,可卫停吟忽然转念又觉得,此刻气氛并不正好。
刚经过一场换药,气氛实在有些奇怪,卫停吟身上发烫,江恣不怎么敢抬眼看他,连此刻最平常不过的相顾无言,都在四周暖黄的烛光里,带着太过温柔的旖旎气息。
卫停吟真的很不擅长这个场面,他这辈子就没谈情说爱过。
他突然开不了口了,于是沉默了下来。
换个春暖花开的时候吧,再过几天。
卫停吟想,等桃花开的时候,再跟江恣说。到时候他用个法术,再给江恣别一枝桃花。
他会高兴的。
想着,卫停吟想起方才的事,转头看了看床边那水色法球里的小白花,鬼使神差地说了句:“变成魔修也没什么。”
“啊?”
“你方才说的话,你说你如今摘不了花了。”卫停吟说,“没事,我也不是什么很浪漫的人,摘花给我,大多时候也是浪费。”
江恣听出这是卫停吟在安慰他了,不禁一笑:“浪费什么呀,师兄最配得上花了。”
“不用哄我了。”
“哪儿呀,师兄就是最配得上花的。”江恣说,“所以,师兄……虽是第二次问了,但我还是要问一问。”
“什么?”
“师兄,你是真的喜欢桃花么,真喜欢喝酒么?师兄打以前就最喜欢吃豆腐,吃辣的。”江恣问他,“这些,可都是真的?我看你从前在别的地方,会被强逼着喜欢这个喜欢那个的,但其实你不喜欢。”
“所以,你在这里喜欢的这些,是真的还是假的?”
卫停吟哑然了瞬。
他怔了下,没想到江恣作为一个旁观者,连这个都看出来了——他看出来了系统给卫停吟做过人设,而卫停吟必须遵守那些人设卡的喜恶。
他又想起,在魔界时,江恣好像就问过这问题。
……他也是蠢,那时竟然只是觉得这人多愁善感杞人忧天。
卫停吟无奈笑了声,说:“喜欢的吧,反正不讨厌。我不知道啊,我走过好多尘世了,每次都要演些不同的戏,我早忘了最开始时,我到底喜欢什么了。”
江恣眼角一抖,露出了个很刺痛的眼神。
看出他的痛心心疼,卫停吟笑说:“不必这样看我,这两百年里,我还蛮肆意的。多亏这次能刻薄点儿,很多时候我不用忍着掖着,我还得谢谢你们,让我多多少少自由了些。”
“桃花酿确实是香的,我的确喜欢。等我好了,你再去给我买一坛来吧。”
卫停吟伸出手,捏了把江恣的脸。
“到时候,你跟我共饮。”
卫停吟脸上又是肆意的笑。他笑起来时总是那样生机勃勃,江恣心上也松快了些,他朝卫停吟一笑,点头应下:“好。”
第72章 叛徒
此后又过半月,时节渐暖。
凡世,涿鹿。
天上黑气涌动,地上黑色烟尘同样四起。仿佛一场小的沙尘暴,黑烟尘在空中飘浮着,使得整个镇子都散发着令人不自在的怪异气息。
城镇已被黑气笼罩。
道上没几个人,行人全都用面纱紧捂着口鼻,来去匆匆。
每幢屋子都门窗紧闭。
黑气之中,两个身着一袭白衣的身影格格不入地走在路上。那两人步履平缓,在本就不多又急急忙忙的三两行人中,尤其惹眼。
她们高戴纱帽,不见眉目,又以面纱遮住口鼻。
有一人匆匆从她们身边跑过。
那两人之中的一人——沈如春把脸上的面纱又往上提了提,在厚重的面纱里长叹了一口气。
“做什么,又叹气。”
萧问眉在前面停下脚步,回过头,朝着她皱起一双柳叶眉,“你今日都叹了多少气了,有什么事值得如此心烦?”
“你这话说的,现下有几件事是不值得心烦的?”沈如春啧声道,“又是师兄也跳雷渊,又是江恣突然复生,又是这天底下什么都是假的,又是那祁三仪当新魔尊到处作妖的……我的天爷,都乱成一锅粥了,我们干脆别管了,把这一大锅天下的乱粥分分喝了,大家一起完蛋算球。”
“说的什么丧气话。”萧问眉回头给了她一眼刀,斥道,“不许乱说话。再说了,你光看那些糟心的事情做什么,师尊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吗。如今你我二人出山探查,也是师尊——”
沈如春无可奈何:“是是是,我也没说师尊不好啊。可这乱糟事太多了,我心里烦躁,还不能叹口气了?再说了,也不止我方才说的这些叫人烦心呀。”
“师兄从雷渊回来那天,师尊就叫了一堆人去,把掌门之位认了回去。玉清山主虽说交得痛快,可旁边虚清的山主可是气得不轻,阻挠了好半天。”
萧问眉不吭声。
“虽说他不占理,阻挠了老半天也没管用,掌门之位还是回到了师尊手上,但你看他在那儿跟条要死的鱼一样乱扑腾,你不糟心吗?”
萧问眉还是没吭声。
她的帽纱掩眉目,面纱遮口鼻,整张脸严防死守,一点儿神色都看不到。
沈如春却一脸果然如此地提高了声音:“你看嘛?你也觉得他很烦的嘛?”
“……我没说话。”
“你没说话就是同意啊,你要是不同意,早骂我不成规矩了?”
“住嘴,烦人。”
萧问眉懒得跟她再多说,转身离开,继续往深处走。
沈如春跟了上去,置若罔闻地继续在她耳边叽叽喳喳:“不过说起来啊,我其实不太明白,我们做什么要查这些,为什么一定要查出那些魔修想做什么?以师尊的功力,直接找到魔界所在杀进去不就得了。倘若心里没底,就再找仙修界其他掌事人来,大家立个同盟之誓,一同围剿不就好了?”
“还有啊,那个诛仙阁到底干什么吃的,这么多年了,天底下乱成这样了也没见动一下,到底想干嘛啊?江恣堕魔的时候不管,听说几百年前邱愁堕魔的时候也没管?”
“少说两句。”萧问眉道,“诛仙阁很少出手,这些年更是人影都没见到一个。”
诛仙阁是这尘世里的一大势力。
它不归仙不归魔,是这修仙界独立中立的法则。但凡有人事物超越规则,不受尘世所控,便会出手,以诛杀为手段,维护世事法则。
据说,那里面尽是能杀仙魔的大能之上的大能。动动手指便能诛灭大能的修者,不论仙魔。
之所以有这能力……
……
萧问眉仔细想了想,突然发现自己竟然从不知晓为什么他们随随便便就能诛灭大能。
“就算很少出手,那该出手的时候还不出手,也太不像话了吧,他们是一群花瓶不成。”沈如春嘟囔着,“该不会那个诛仙阁,其实里面谁都不在吧?”
“不会,从前出过手的。再说,好说歹说也是天下一大势力,怎会只是个空楼阁。”
“什么时候出的手?我怎没听过。”
“你没听过?是你从前总旷了课业,才没听过吧。”萧问眉说,“从前……”
话音刚起,突然,不远处响起一声惨叫。
两人立刻噤声。
她们侧头,看向黑雾之中。可雾气浓浓,什么都看不见。
但声音十分清晰。
又有另一道声音响起了。与惨叫声全然不同,那声音十分淡漠无情,又闲适自在:“尊主不是早说了么,你跑到何处去,都找得到的。”
“你是耳朵聋了吗?没听见尊主说,跑了的,一同视为生死城的叛徒么?”
两人闻言一惊。
萧问眉皱眉,压低声音:“江恣?他不是在水云门么?怎么……”
“怎么可能,你傻了吗。”沈如春鄙夷地睨她,“江恣早挨捅了,已经不是魔尊了,他们说的尊主,是他那个二把手。”
萧问眉一怔,脸腾地一红。
“我知道?”她羞恼地转头,骂了她一声,“少指责我,赶紧去看看?”
远处那道惨叫声一顿,转而突然惊惧地哭喊起来:“等等?你们想干什么……放过我,求你们了,放过我??难不成你们——”
“别跟他废话,动手。”
萧问眉和沈如春同时目光一凛。
剑是同时拔的。
两人同时拔剑出鞘,冲向浓浓黑雾之中。
水火剑气斩开浓雾,直直杀向出声者。
那是三五个魔修,其中两个正脚踩着地上一人,作势要动手杀人。为首的正转身离去,余下的人则在远一些的地上比比划划。
几人都没来得及反应,水火两剑便一剑取了正要杀人的那两个魔修的咽喉。
拔出佩剑,两人同时侧身,杀向各自相反方向。
那两个魔修叫都没叫出一声,便碰地倒地。其余几人闻声回头,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便见寒光或火光在黑雾中飒地袭来。
“什么??——啊??”
几声惊叫后,地上扑通通地又倒下几具尸体。
沈如春把剑从死人的脖颈上拔出来,反手甩了甩剑上血,挽了一手剑花,收剑入鞘。
她回头,萧问眉恰巧也收了剑,走了回来。
她看了眼沈如春,没说什么,低头扫了眼地上,便一皱眉。
“这是……”
“什么啊?有东西啊?”
沈如春蹦蹦跳跳走过来,朝着地上低头一瞧,也怔住。
地上是血阵。
虽然才画了个开头,但很明显,那是血阵。
不远处,一阵气喘吁吁声响起。沈如春又抬起头,见有一魔修抱着脑袋,蜷缩在地上,颤声喘着气,那喘气声里还有哭腔。
这魔修一身黑衣,又披头散发的,身上的衣服满是泥泞脏污,看起来的确是像刚从哪儿跑出来的样子。
沈如春和萧问眉对视了眼。
沈如春手叉着腰,朝这人走了过去。
“喂。”她走到人跟前,“你还好吧?”
这人猛地一哆嗦,僵着脖子,抬起头来。
他脸色惊恐畏惧,满脸横泪,整个人惨白如纸,在一阵阵地哆嗦着。那一只眼睛盛满泪水,红得充血,正啪嗒啪嗒往下掉着眼泪。
他只有一只眼睛。
他左眼戴着个黑眼罩。
萧问眉眉头微蹙,她低了低头,又回头望去。
身下身后的这几个魔修尸身,也都是没了左眼。
怎么回事。
一月前出门来,路上遇到的所有魔修,也都是没了左眼。
“这是怎么回事?”
沈如春一句话把她从思考里拉回了神。萧问眉回头,沈如春弯着身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魔修,厉声询问道,“为什么他们要杀你,从生死城里跑出来又是什么意思?你又为什么是生死城的叛徒,你们尊主为什么要找你?”
萧问眉头疼地眼角一抽。
“阿春——不是,沈如春,你一下子问这样多,他怎么答得过来?一个一个问。”
沈如春撇了撇嘴。
萧问眉走了过来。
地上那魔修眼眸发颤地望着她们。大约是因为劫后余生的缘故,那只眼睛除惊恐之余,还有着许多无措。
片刻,他深吸了一口气,低下头去。
“是祁三仪,”他哑声,声音断断续续,“祁三仪要杀了……所有魔修。”
沈如春和萧问眉一怔。
“杀魔修??”沈如春不可思议,“他不是魔尊吗,杀魔修干什么??”
“血阵……”魔修说,“他……他前月起,做了尊主,之后就告诉了生死城中的魔修,这个尘世的真相……所以他说,他要我们献祭天道……这样一来,天道就会变为魔道之物,供我们驱使。”
“一开始,他只是让我们去凡世杀人,做法阵,献祭天道……这太荒唐了,他说的事情本身就很荒唐,可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深信不疑……”
“我一开始就觉得不太对,可周围的人都太坚定,我也就打消了这念头……”
“可……可前段时间,祁三仪说,日子快到了,没多少时间了……”魔修声音越来越颤,“所以,他在生死城内,做了一个大法阵。”
“他要把所有魔修,生死城中的所有魔修……”
“赶在良辰吉日时,一同献祭给天道。”
第73章 陷阱
沈如春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寒气如蚁虫般爬满后背,仿佛如坠冰窖。隔着帽纱,她有些畏惧地望着面前这位魔修,对方眼神恳切恐惧,于是她明白了,这兄台并未扯谎。
她身上寒气更甚。
魔修呼吸颤抖,他吸了口气:“待到了日子,生死城中所有的魔修都会死,都会魂飞魄散地化作魔道之力,身魂入天道……再也没有来生。”
他说着说着,语气里又带上了一丝哭腔。他重新趴下去,抱着脑袋,蜷缩成一团,崩溃地泣不成声,“他想让我们所有人都死?都去给他铺路??”
“他疯了?所有人都疯了?他要我们去死啊?为什么都在欢呼,为什么都心甘情愿??为什么还在笑啊,他是要我们去死啊???”
“冷静点?”
沈如春半跪下去,抓着他的肩膀,想把他拉起来,“你冷静点,也不是没有办法?你如今不是都逃出来了吗,你已不必死了?”
“你懂什么?根本逃不出来的,谁都逃不出来?我都跑了这么远了,他派出来的人还是——”
话到此处,魔修突然哽了一声,不说话了。
沈如春疑惑,低下身去:“这位兄台?”
魔修没有回答。
他放下捂头的双手,两手哆嗦着颤抖着,去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他突然腾地一下子坐了起来。
沈如春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直起身后,她握住剑柄。
再抬头,她就见魔修面色恐惧狰狞如鬼,嘴巴大张着,彷如真活见了鬼一般,他惊恐地流着眼泪,瞳孔抽搐不停,死死掐着自己的脖颈,仰面朝天,嘴里连一声惨叫都发不出。
他的喉咙里只发出阵阵嘶喝声响,眼眸抽搐着往下瞥来,求救地望向沈如春。
沈如春被眼前一幕吓得愣了片刻,忽然看见魔修手按着的、他的脖颈上,有一圈血红的咒文。
这是?
沈如春心中骇然。她张开嘴,还没来得及说出什么,那一圈血咒轰地炸开。
脖上一圈鲜血喷溅四方,魔修脖颈上的人头随着法力的气浪飞起,落到了远处,咕噜噜地在地上滚了几圈,一只眼睛死不瞑目地望着她。
面前的无头尸软绵绵地歪了身子,倒在地上。断了头的地方,鲜血洇洇流了满地。
沈如春头皮发麻,半晌才慢慢站直起身。
她身上已经被溅了满身的血。她抬起袖子抹了抹脸,抹了满袖子的血。
她低下头,一身的白衣上也已经沾染了一大片的血。
视线里突然发眩,沈如春深呼吸了一大口气,才堪堪稳住自己。
“没事吧?”
萧问眉走上前来关心她。沈如春又抹了一把脸,才应了句没事。
“这种情形,真是不管来几次,我都习惯不了。”沈如春说,“总而言之……先回去,禀报师尊吧。”
萧问眉点了点头。
“我去开门阵。”她说。
“有劳。”
沈如春边说着,边用袖子抹着脸。
她脸上还是有很多血。
萧问眉本来已经转过了身去,但见她这副怎么擦都擦不干净的样儿,脚步顿了顿。
沉默片刻,她掏了掏袖子,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帕子,递给了她。
沈如春动作一顿,抬头望来。
“借你。”
萧问眉这样说着,把帕子塞进了她手心里,随后转身大步离开。
沈如春抓着她的一方帕子,站在原地沉默。她望着萧问眉大步离开的身影,心头上忽然一团乱麻——虽说这些日子里,本就很乱了。
她看了看手里的帕子。她知道,萧问眉的帕子是贴身之物,从来不离身,也很少给人用。这么多年了,她只给自己用。
帕子很快被沈如春手上的血染红了,沈如春忽然没来由地想起那天谢自雪辞山而去时,他们三人在山上歇斯底里的那天。
她忽然想,萧问眉心里肯定也挺乱。
*
时间又一晃过去半个月。
卫停吟身上的伤大半好了,渐渐能下床走一走,到了今日更是能走能跳了。
玉清山主过来看了看,说没什么大碍了,伤已经都好得差不多,可以出门看看了。只是大病刚愈,别太勉强自己,还是要吃些粥食养养气血。
说完这些,玉清山主给他拆了绷带,离开了。
一过晌午,江恣就被谢自雪叫走了,不知道是去说了什么。
他还没回来,玉清山主也走了,屋子里就只剩下了卫停吟一个人。
玉清山主走后,卫停吟凑到铜镜前,撩开头发看了看。
一看额头上,他立马苦了脸。
他额头上这处伤虽然也好了,长了新肉出来,可却留下两道十分明显的疤痕。
干啊,都破相了。
卫停吟唉声叹气,又解开衣物看了看。身上也留了许多疤,处处都触目惊心。
可不知怎么回事,一眼看到这么多,卫停吟忽然又不太伤心了。
话说起来,江恣也是进过雷渊的。
他那时,比自己这时肯定也严重许多。
卫停吟又想起来,他回来以后,还没看过江恣上身。
八成也是这样的吧?
卫停吟望着铜镜里面,自己伤痕累累的上身。
心口前留下触目惊心的三道口子,是渊兽一爪子留下的。
卫停吟望着这三道口子,记忆一时回转,又想起了雷渊,又想起那时朝他笑着自刎死去的江恣。
心中忽然不是滋味儿,卫停吟把上衣穿好,遮盖住了伤痕。
他穿好一身衣服,束好长发,推开了门。
门外已是春色,虽然天色黑沉,但院里的树长了一树的新叶,瞧着比前两月时枝繁叶茂了许多。
虽说阴沉天下的春色,瞧着没那么生机勃勃,但好歹是春色。
卫停吟往门框上一靠,斜斜歪着身子,望着院里那棵歪脖子树。
他心上漫上一股愁绪。
卫停吟本想找个春暖花开的日子,跟江恣说一说该说的话。可看这老天,哪儿有半点儿春暖花开的样子。
天上的魔气越来越严重了,真是很不适合告白的魔世。
刚在心里不轻不重地骂了这么一句,院子门前就飘进来一道黑色身影。
卫停吟偏头一看,正是江恣。
江恣正神色阴沉地走进来,脸色简直和天上飘荡的黑气没两样。
看起来他心情很糟。
卫停吟没出声,就这么望着他一直闷头走到门前——江恣似乎正在想事情,一直闷着头走,都没注意到这间屋舍的门已开了。
等察觉到什么后,江恣臭着脸抬起头。一看见卫停吟,那张脸上的凶狠立马一顿,当场褪去,甚至眼睛一睁,一瞬就放大成亮晶晶的小狗样。
“师兄,”他语气很委屈,“师兄怎么都不出声啊,怎么出门来了呀?”
“吹吹风,好久没吹风了。”
卫停吟有些想笑。他不想憋,于是坦诚地噗嗤了声,“不在我跟前,就那么凶啊?”
“哪儿有。”江恣嘟囔着,“只是师兄不在,烦得很罢了。”
“这么离不开我啊,”卫停吟笑着,“那以后我跟着你。”
“是我跟着师兄,不要师兄跟着我。我跟师兄,去师兄想去的地方。”
“那你呢?你想去的地方怎么办?”
“我无所谓,没有很想去的地方。”江恣说,“我就想跟着师兄。”
江恣对着他嘟嘟囔囔的,像小孩子犯倔耍脾气生闷气。
他这样实在可爱,卫停吟又忍不住笑了几声。
“那不行,人家说我欺负你怎么办。往后你想去的地方,我也带你去。”卫停吟说,“师尊叫你过去,是说什么了?”
“是大师姐和三师姐回来了。”江恣老实回答,“师尊早就将她们派出去,外出去查探魔修之事。她们有了消息就会回来禀报,之后就又会被派出去,一直在外查探着,这次回来,是有了更大的消息。”
“什么消息?”
“生死城的‘叛徒’,”江恣答,“她们撞见一个被魔修追杀的魔修。那个魔修是从生死城中逃出来的,据他所言,祁三仪想要以生死城为阵,献祭所有魔修。”
“??”
卫停吟立刻没了先跟他说些小悄悄话的闲情雅致。
他直起身,皱起眉道:“那人说了是什么时候没?”
江恣摇了摇头。
“已被杀了。”江恣说,“恐怕是祁三仪也对魔修们都下了法术。只要他想杀,就都能杀。”
卫停吟默然。
沉默地低头思索片刻,他抬头道:“我去见见师尊。”
谢自雪人还在水云门,在碧虚山宫。
御剑穿过湖泊后,卫停吟匆匆赶到。还没进门,他就听见司慎在里面狂躁大骂。
“掌门,你到底在想什么??事已至此,你还打算按兵不动不成??”
“如果照你所说的,假尘世和天道的事儿都是真的,那这祁三仪就是正在准备不得了的事儿?”司慎喊,“如今我等就该找到魔界所在,一鼓作气杀进去?掌门,照你的功力,领人围剿魔界,绰绰有余?”
“我们眼下就该发出群仙令,召集仙修界大能们,一同冲进去的?然而你究竟是想做什么,竟然还什么都不做??”
卫停吟停在门口,顺手拉了把江恣,让他也别再往里走。
司慎喊完,里面很久都没再传来声音。
沉默了很久很久,谢自雪才说:“照你这样一脑袋热血地冲进去,只是白白送死。”
“你?”
司慎一哽。听得出来,他又被气到了。
与之相反,谢自雪还是那样淡定。卫停吟听见他呼了一口气出来,大约是在吹手里的热茶。
“我早料到如此了,那祁三仪不是什么省事的人。”他说,“能在两任魔尊手里忍辱负重,如此之人,做了魔尊,怎么会甘心只做一方之主。”
“想让他收手,只有杀了他。这种事儿,我自然也知道,可如今不是时机。”
“怎么就不是时机了??”
“那我问你,”谢自雪说,“既然生死城的‘叛徒’会死,并且在场的魔修都已经被我的弟子们诛杀,且附近丝毫没有其余魔修的气息,那就说明,是祁三仪在很远的地方动手的,对吧。”
司慎语带怒意:“没错。”
“既然他隔着十万八千里都能轻易地弄死一个人,那就说明,他随时都能杀了这些魔修,没错吧。”
“……没错。”
“那他为什么还任由一个魔修逃出生死城?”谢自雪问道,“他既然随时都能杀了他,又何必要好几个人一起出城追杀?”
司慎不吭声了。
“你我必须想到,这可能是陷阱。”谢自雪依然语气淡然,“这个魔修,极有可能是祁三仪故意放出来,就是为了告诉我等,他有如此计划。他一定早已做足了陷阱,就等着我们召集仙修大能杀上门。”
空气骤然冷了下来。
寒意侵袭后背,卫停吟打了个寒颤,脸边都淌下冷汗来。
他转头望向江恣,见他脸色也相当阴沉,黑得简直能滴墨下来。
卫停吟又收回目光。
他低眸下来,心里犯起嘀咕。
这祁三仪到底,是想下多大的一盘棋?
司慎好久都没说话,不知是被谢自雪这番话说得无话可说,还是心里对此冷颤不停,不敢再说。
最后,是玉清山主景无词又开口问:“那掌门打算怎么做?”
“是啊,总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柳如意也说,“若是有需要我水云谷的地方,谢掌门随时可以开口,我等必当万死不辞。”
谢自雪笑了笑:“那就先谢过柳掌门了。这样大的事,自然需要其余山门相助。我倒的确也有个想法,只是不知,该如何说服愿与我等同行的仙修大能们。”
柳如意说:“谢掌门但说无妨,是何事?”
“江恣。”谢自雪说,“这次诛杀魔修,我想带上江恣,让他前来助阵。”
第74章 共死
“你要让江恣跟着去??”
屋里传来滋啦一声,像是椅子划着地板后移而去的声音。
是司慎腾地站起身了。
他又在里面咆哮:“你疯了吗,掌门?江恣可是前魔尊?你领着群仙去魔界围剿祁三仪,带着他??你怎保证他不会叛变,反而带着其余魔修围剿我们??”
“我知道。”
“掌门既然知道——”
司慎又歇斯底里地嚷嚷起来。江恣皱了皱眉,抬脚走上台阶,步入宫中。
卫停吟跟着走了上去。
两人迈过门槛。一进来,卫停吟就见门后正厅里坐了许多人。除了谢自雪和柳如意,上清山其他三个亲传也都到齐了。几个人齐刷刷地坐在谢自雪手边,再往旁就是玉清山主和她的几个亲传。
最末尾处,司慎正站在那儿气得脸红脖子粗地叫喊,看起来真是气得不轻。
他俩进了门来,司慎才停下声音,转头望来。一看见江恣,他那张通红的老脸一白,露出些许不自然后,又立刻坚定了神色。
看见江恣身后跟着个卫停吟,几个上清山弟子眼睛一亮。
司慎脸色警惕不善,一脸杀气地望向江恣:“你来做什么。”
江恣没答,只是往里缓缓走去:“我来听听,你们打算怎么办。”
“用不着你听,滚出去。”
江恣笑了声。
“你笑什么?”
“我笑你真是个蠢出生天的畜生。”
“什么??”
江恣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他转过身,满眼不屑嘲讽地走到一把空椅子旁,半点儿不顾旁人地一屁股坐了下去。
“你方才说,我若去了,会带着其余人围剿你们。”江恣翘起一条腿,前倾了身,手放到腿上,托着腮笑看司慎,“那群魔修凭什么听我的话?我又不是魔尊了。”
司慎一噎,抿了抿嘴。
“他说的没错,那些魔修本就不是什么听话的。”柳如意也说,“我听闻,这几年里,生死城中的魔修一直都想趁机杀他篡位,那可不是一群听话的棋子。”
魔修不受管这事儿,司慎也知道。
他仍是皱着眉,不做赞同:“即使如此,我们也不能犯这个险?就算没有那些魔修助力,只要带着他去,他一个人与我们对着干,都够我们死伤无数了?掌门,这孽障做过什么事,你是最清楚的?”
“如今祁三仪要做这么疯的险事,我们势必要阻止他的关键时刻,你竟要带着这么一个跟他疯得不相上下的东西么?”
“正因为疯得不相上下,才要带着。”谢自雪淡然答,“针尖才能对麦芒,那祁三仪也活了近千年了,更是在魔尊手边受着熏陶,内力深厚。”
“况且,还有那个尊主之位为他加持护卫。”
“和仙修界不同,魔界城中,有魔尊的尊主之位。那把尊位在历来魔尊死去时,都会吸取他们浑身的精气法力。”
“也因此,每一位魔尊,都受到那把尊位的守护。尊位给他们法力,使他们拥有更高强的魔道之力,也护卫他们的命数。”
“之所以每一个魔尊都难杀,那把尊椅都有很大的功劳。”谢自雪神色难看,“我没把握能独自杀他。”
“就算如此,你也没必要把他拉上来?难杀的话,还有易宗主和柳掌门,众仙合力的话,总有办法的?为何非要动用这么危险的人物??”
“你不必管,我有我的打算。”谢自雪说,“况且带他去,也是我有自己的打算。”
“就算最后我们诛杀了祁三仪,也必定会有新的魔尊登位。若不让江恣来,换做别人做了新的,还不知道又会出什么别的幺蛾子。”谢自雪望着江恣,“但他就不同了,这些年闹来闹去,他要的东西也十分单纯,我们都知道。”
话音一落,所有的目光忽然不约而同地飘到了自己身上。
一直沉默着的卫停吟一瞬间就遭到了万众瞩目。他沉默地站在原地,片刻,他默默把垂在身侧的两手抱在胸前,换了个看起来帅点儿的姿势。
“有他在,我至少能保证魔界还能太平。”谢自雪抬手摸了摸下巴,“事实不也的确如此吗,我都听柳掌门同我讲过了。停吟回来以后,魔界这些日子安分的不得了。”
司慎的脸色更难看了,因为确实是这样。
可他还是不太服气,张了张嘴又要说什么时,谢自雪瞪了他一眼。
掌门终究是掌门,遭了这么一眼,司慎终于闭上了嘴,不做声了,只是眼神仍然怨毒地盯着谢自雪,看起来他很不情愿闭上这个嘴。
沈如春有些疑惑:“可是,那把尊位魔椅子既然能吸取历来魔尊的法力,为什么江恣没事?”
“江恣情况特殊,没算彻底死去,才没被吸了精法吧。”谢自雪道,“总而言之,我们今日就离开了,柳掌门。接下来该如何,我会回我的上清山上再论。”
他站起身,转过身,向柳如意作了一揖,谢过了她。
“这许多年,多谢柳掌门照拂。”
卫停吟望着眼前这一幕,愣住了。
回去?
回哪儿?
上清山??
柳如意也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地向谢自雪行了礼。
几个弟子站起身,跟着作了揖后,便转身出了山宫。见卫停吟傻愣愣地傻在原地,萧问眉便扯了一把他的袖子,把他拽了出去。
出了山宫,她小声说:“半月前,师尊就说要收拾山门,带着大伙回该回的山头上去。近些日子收拾好了,师尊就要带我们回去了。”
卫停吟听了无语,也压低声音:“这关头他还收拾山门呢?新魔尊都要毁灭尘世了。”
“说的什么话。”萧问眉轻轻怼了他一下,不悦道,“总不能回来了还一直占着水云门的屋檐不放手,显得我们好像打定主意要吃白饭一样,多不像话。”
“那也不至于这个时候还着急忙慌地回家啊。”
“好了好了,”沈如春也走了出来,在身后说,“师尊也是有想法的,司山主一天到晚找不痛快,总是说他这说他那的。这儿再怎么说也是在水云门的屋头下,师尊也借住在碧虚山宫别院里,外人随时随地都在,师尊有力也使不出来。”
“自家的人,当然得回自家折腾。他特意收拾出山门,想来是为了方便收拾司山主。”沈如春说着,痛快地笑了起来,“要想围剿魔界,当然得把自家先收拾成一条心才行。”
……倒也有道理。
卫停吟回头望去,谢自雪在和柳如意说着些什么。他这边是听得见的,听起来无非就是些客套话。
余光扫见一抹黑。卫停吟转首望去,江恣也走出来了。
他往下走了几个台阶,停在了门前,一言不发地靠在了柱子上,偏头望着外面,一句话也不跟他们说。
萧问眉和沈如春也没说话。卫停吟转头看了眼,就见她俩神色复杂。
面对江恣,这是她们俩第一次如此沉默。
赵观停最后一个从里头走出来。
看见江恣停在门口,他也露出了有些复杂的神情。那和萧问眉与沈如春的眼神如出一辙,欲语还休,又沉默不言。
好似不知该不该再恨一样。
周遭空气忽然有些凝固,气氛说不出的僵硬。
正当此时,谢自雪从屋中走了出来。
听见他的脚步声,江恣偏头看了过来。
和其余三人不同,他神色依然很冷淡,和从前与他们遇见时丝毫不同。
他开门见山地问谢自雪:“我去哪儿?”
“跟我回山。”谢自雪答。
江恣笑了声:“我可不是你的弟子了。”
“自然,但你是上清山的同盟。”谢自雪说,“就当是同盟的收留,来吧,反正你也没处可睡。”
江恣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谢自雪这话没错,生死城已经不归他所有。
“该带的东西都带上。”谢自雪回头对他们说,“我们这就走了。”
*
一炷香的时间后,谢自雪开了门阵。
众人穿过门阵,回到了上清山。
视野里光芒散去,再看清时,卫停吟就见自己已在亲传弟子的屋舍前。
上清山已经没再下雪,草地上冒了绿芽。但天上仍然阴沉,黑气涌动。
屋舍已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就连门前的那棵大树也栽了新的。那是一棵新树,树干远没有记忆里那棵粗壮。
卫停吟看得愣神,半晌才回过神来。他走到自己那间面前,推开院门,见到院子里有棵新的桃花树。
卫停吟便又愣了神——他的确在院子里栽了一棵桃花树,栽了两百年。
此时此刻,那桃花树还是只冒了点儿新芽,没太郁郁葱葱。
“树都死了,便都只栽了新的。”谢自雪站到他身后,说,“不过凡事有结束,就都有再开始。新树也好,从头再来吧。”
卫停吟心中一时感慨。
“也好。”他应了声。
谢自雪在他身后笑了笑。
“虽说才刚回来,但对不住你们,没有空让你们留在屋院里感慨了。”谢自雪正色对旁的几个道,“都跟我来。”
他果然已经有想法了。
卫停吟苦笑一声,心里道了句“谢自雪果然在外人面前都是装的”,就关上了院门。
他回头一看,见江恣并没去自己原来那间院舍去看。那人就站在穿越而来的门阵里,望着舍院外的那棵新树发呆。
其余三人都已经跟着谢自雪走了。
“江恣?”
卫停吟叫了他一声,江恣回过了头来。
刚要和他说声什么,耳边突然传来“叮”的一声脆响。
卫停吟瞳孔一缩。
系统面板轰地在他面前展开。
【系统404,向您报道。】面板上出现一行字,【宿主12407,根据上次工作中途出现的“事故”,上级对您发出再度联络的要求。】
【请及时接收。】
望着对话框下只有【同意】的选项,和选项后面120s的倒计时,卫停吟无言片刻。
他表情复杂地看了眼江恣。
江恣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明白了,那张朝向他很是真诚一张脸,一瞬就阴沉下来,露出杀气腾腾的面容。
卫停吟朝他惨笑一下,点了点头。
他转头道:“师尊。”
谢自雪正带着三人往外走去,闻声,他回过头。
“你得等我一会儿了。”卫停吟朝他笑着,手在空中虚点一下,“先客来了。”
谢自雪脸色顿时一沉。
*
和上级的“视频通话”再次接通了。
页面一亮,卫停吟这边的景色亮起。他的背后,是他屋舍的廊下。
毕竟是和上级说话,卫停吟还是选择了回到了自己的屋院里。
他臭着一张脸,皱眉盯着屏幕对面。他的上级比他的脸还臭,脸色也更难看地盯着他。
【124】上级声音怨怒地开了口,【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是不是?】
“能活过七个世界,死出八百种死法都还没重度抑郁症,我觉得我真的挺了不起。”卫停吟说,“您有话快说,不用废话了,我还有事。”
这话对着上级说,实在很没礼貌。上级眯起眼,深吸了一口气,最后笑出声来:【好,好……我真没想到,你敢拿命跟我玩。】
【那我们就长话短说,124】上级说,【你险些死在里面,生命数值出现骤然降低,被穿书局抓取到了波动异常。你这个世界又一次出现了崩坏的前兆,并且是持续性的长时间崩坏。】
【你引起了上级们的第二次重视。】
【我向上提交了你拒绝因果回溯的要求。结果因为这件事的爆发,上级们引发了争吵。】
【你也知道,正如同你当时提起离职时,穿书局有问过你考不考虑转管理部门,走局内晋升——穿书局里的上级,有几个,都曾是宿主员工。】
【这么一提,他们就开始了为你站队。现如今,穿书局里的前宿主和没有宿主经验的上级吵得要死要活,整个乱套了,都拜你所赐。】
卫停吟笑了声:“怎么是拜我所赐,你们这套作风,迟早要出事。”
【作风怎么了?穿书局规矩严谨?局——】
“一板一眼的任务,不准宿主多说一句话。处罚随时随地都有,系统与其说是辅助工作,倒不如说是个监视摄像头。”卫停吟打断他说,“要我说,做你们这个死工作,和合法的精神性监狱虐待没有任何区别。”
【你?你敢诋毁穿书局??】
“是不是诋毁,你可以去问问别的上级。我不怕,你就把我刚刚说的原样告知就行。”
卫停吟抬眸冷冷瞥他,上级在对面本怒火中烧,可看他这双眼睛,突然心里咯噔了一声,竟然也不敢再说了。
卫停吟朝他一笑——他敢这样说,自然也是有理由。
他见过那些前宿主的上级。在他毕业离职的时候,在给他评分的那些裁判里,就有一位。
那是个女人。二十七八岁的年纪,却花白了头发,眉宇间尽是忧愁的成熟,深皱的无奈。
真是很眼熟的眉眼,卫停吟每每回到家里,离开剧情,对着镜子发呆沉默时,都看见自己的眉眼也是这样的。
这是个太折磨人的活儿,卫停吟知道。
他看见她的工牌,知道她姓秦,叫若遇。
秦若遇问他,要不要留下时,卫停吟摆了摆手。
她也没多留,只苦笑着说不留也好,再见。
很简短的两句话,但卫停吟知道,她一定在那边奋力争吵,她一定是上级口中争吵着的前宿主之一。
因为她也是“卫停吟”。
穿书局里,还有很多很多站在雷渊边上的“卫停吟”。
【我一定会原话告知的。】上级咬牙切齿,【总而言之,现在你有新的任务。】
卫停吟瞥了他一眼。
【穿书局抓取到,你这个世界已经快要开始大崩坏了。太多人都知道了尘世的真相,剧情已经不可控制。】上级说,【不管你要怎么样,假如你还不肯回溯因果……那就只能杀了祁三仪那个角色。】
【这很难。现在的话,还能启动因果回溯……】
“我不会回溯的。”卫停吟说,“我还是那句话,这是你们的责任,和我没关系。所有书中人都知道了这件事,也不是毁灭的开端。”
“是穿书局没考虑到天道的完整,后台维护出了问题,把天道变成了写了尘世真相的空壳,还被有心人发觉了。”
“责任在穿书局。”
上级的脸色像吃了屎一样难看。
“转接别的上级。”卫停吟凉薄地望着他,“我跟你已经没话说了。你根本不打算解决问题,只是来把责任转接给我,想让我解决你们的失责。”
“要杀祁三仪,我做得到,用不着你在这里吓唬我。”
“转接别的上级。”
上级脸色发黑。
【我会再联络你的。】
说完这句话,上级啪地毙了通话。
界面变黑,自动关闭。
但系统面板没有关。
卫停吟深深地看了系统一眼,站起身来。
“连接别的上级。”卫停吟说。
【很抱歉,宿主,穿书局有相关规定,您只能连接您的专属上级。】
卫停吟早知如此。他并不意外,眉头都没皱一下,手撑着膝盖从廊上站了起来。
“连接别的上级。”
他说着,跳下屋廊,走向院中。
江恣正坐在他院里的桃花树前等他,一脸的不耐——是对穿书局的不耐。他是自己跟进来的,卫停吟也容许他陪自己进来和穿书局交涉。
看着卫停吟向他走来,江恣眨巴了两下眼睛,有点呆。
卫停吟望着他,一双橙色眼眸阴冷如冬,但朝他扬起一笑。
可那笑容并不温和,那是一张如同从容走进暴风深渊里的笑容。
并且是要和他一起去赴死。
卫停吟说了第二遍连接上级,系统就跟复读机一样复读:【很抱歉,宿主,穿书局有……】
卫停吟拔出见神。
只听蹭一声剑响,见神剑刃横在了江恣脖颈边上。
江恣吓得一哆嗦,整个人一抖。
卫停吟用剑尖一抵他,江恣脖上立刻见了红。
一抹血落到剑上。
“连接,别的,上级。”卫停吟森冷望向系统,“告诉你能连接到的新上级,让所有上级,去会议室,然后连接这边的影像。”
“不然的话,这个世界立刻毁灭。”
他说着,又把剑往江恣脖子上轻抵了抵,又一些血流了出来。
卫停吟笑了起来。
“再告诉他们,不用觉得我唬人。”
“他不会抵抗我的。”卫停吟转头瞥了他一眼,眼中一片肆意,“是吧?想跟我一起在天崩地裂里去死吗?江恣?”
江恣愣愣地望着他,忽然红了脸。
他突然一点儿都不觉得疼了,望着卫停吟疯了似的眼睛,他听见自己的心跳轰隆得震耳欲聋。
他的心魂都在这一刻没了影儿。
他望着卫停吟,声音都飘忽失神:“想。”
卫停吟很满意,向他眯眼一笑。
转头,他冷下脸:“快滚。”
【情报处理完毕,宿主需求判定为最优先级?正在为您连接新的上级?请您稍候?】系统急得语速都加倍速了,【为您加速连接中?】
第75章 动心
卫停吟运气不错,404连接上的新上级是秦若遇。
看见他这个挟持着主角的影像,秦若遇立刻明白了他想干什么。她忙不迭地跑去找来了所有上级。上级们依照卫停吟所说,赶紧都往会议室赶了过来。
趁着那边忙成一团,卫停吟也把江恣从桃花树前的石椅上拉了下来,自己坐了上去,让他靠在自己的身前地上,也顺势能靠在自己怀中。
这样一调整姿势,卫停吟也好方便用剑指着他的脖子。
江恣抬头望了望卫停吟,就见他一脸阴冷地握着剑,目光如炬地盯着虚空,并没看着自己。
那里大概是有什么。
卫停吟这副模样当真太俊,江恣脸又红了些。
察觉到他抬头,卫停吟低头瞧了他一眼,把他的脑袋掰了回去。
“别乱动,真会伤到。”他轻声说,“一会儿低着头就好,什么都别说,直到我让你说话为止。”
听起来卫停吟是想做戏,江恣突然没来由地有点失望。
他被卫停吟按着发旋低下头。
江恣嘟囔起来:“我真愿意跟你去死的,天崩地裂也行。”
“是吗,不过我还是想活着。”卫停吟说。
哦,好吧。
卫停吟这么想的话,那就没办法了。
卫停吟又补充一句:“还没给你做冰酥酪。死了就做不成了,所以你我都得活一活。”
江恣怔了怔,忽觉脸上更加发烫。
视频通话的影像里窸窸窣窣地传来声音。卫停吟抬起头,就见影像里的上级们来得已经差不多了。
秦若遇点了人数,就对着系统的影像道:【人都到齐了。卫停吟,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卫停吟笑了声,“我要我该有的东西。”
【你该有的东西,穿书局一点儿没差的全都给你了?】旁边一个上级厉声说,【工资酬劳,五险一金,哪个少了你的了??】
“那我又欠你们什么了?凭什么非要我两百年来的努力白费,去回溯因果?”卫停吟反问道,“我一路走来,哪里出了差错?凭什么你们后续监管不力,要我收拾这个烂摊子?”
【那归根结底,不都是你业务能力不行,才出了问题??这也是你有问题,所以才——】
“天道是我掏空的吗??”
那上级一哽。
“少在这里跟我扯淡?”卫停吟声音都沙哑了,“两百年里……你们要我做的事,我全都做了?没一丝一毫的偏差,我回去的时候你们也是这样承认了?评分记录都还在系统里?什么薪资酬劳,那都是我该拿的?是你们就该给我的?是我拿命换的,不是你们施舍我的?别说的好像我该对你们感激涕零跪拜谢恩一样?”
“我明明什么都做得很好,什么都是按照你们给的那个破系统来的?可到了今日,你们说这里完蛋了,硬把我扯了回来?如今还说是我出了问题?你哪儿来的脸??”
“外面过了足足半个月,这里面足足过了七年?你们过了这么久才发现问题,都快无法挽回的时候,你们才发现出了问题??”
“开什么玩笑,你们是一群草台班子吗?”
“修仙文的世界,为什么天道是空的?这些只有个开头的修仙文,因为能量不够,不足以组成天道,所以天道一直都是穿书局负责完善并制造的?这些事儿谁不知道??”
“为什么不把那个该有的天道维护好,为什么那个天道会告诉这么多人世界的真相?还不是你们监管不力,没把天道编写好?跟我的业务能力有什么关系,少在这儿说我的不是?我告诉你,我这次不会受一点儿委屈?别想再让我忍气吞声给你们擦屁股,我什么都不欠你们的??”
“本身就是穿书局问题太多?”
“系统规定的任务死板,一件件必须完成,一点儿不对就上报上级?一点儿不对就开始警告、惩罚?这么多年,这么多只开了个破头的破书,硬是非要一群人拿命去补?系统不给该有的金手指和补偿,反倒一步步逼着人做这做那?”
“你们是好心给人工作,还是变相拿人命去填洞??”
“早晚有这一天的?你们后台不做好补偿,只逼着宿主拿命去填洞,穿书局早晚有倒台的这一天?”
“一群踩着宿主尸体喝红酒的垃圾上级,也好意思说我业务能力不行?”
“你们做业务了吗??”
鸦雀无声。
会议室里立时鸦雀无声。
上级们纷纷别开脸。
秦若遇眼睛红了。她吸了口气,抹了抹脸,抹下两三滴眼泪。
一旁的几个上级低着头。听见她吸气,有人抬头看来,对着她的哭颜皱了皱眉,很是不满。
【穿书局的工作性质,就是这样。】
一个上级开了口。
那是个中年人,身材发福,脸很胖,看起来挺和蔼。
他面露为难,苦笑着说:【小兄弟,我理解你的——】
【你想要什么。】
秦若遇打断了这位中年发福的上级的发言。
那中年上级立刻脸色阴冷下来。
上级们各自面露诧异或惊恐,望向秦若遇——这位中年上级,可是他们所有上级的上级,这穿书局的创始人。
秦若遇当然也知道。但她置之不理,只望着影像里的卫停吟。
卫停吟也望着她。
“收回雷渊对江恣的召唤,消除他身上的咒印,解除雷渊对他,以及对天下的一切负面影响后,关闭雷渊,修复天道。”卫停吟说,“消除他从雷渊里上来后,对世间造成的一切损害。如果不是穿书局的监管不力,他本来可以不进雷渊,后面的事情,也根本不会发生。他所做的事,有一半责任在穿书局,穿书局有让这一切恢复原状的义务。”
有上级冷笑出声,听起来嘲讽意味十足。
他们在嘲笑卫停吟的愚蠢,并不觉得自己有错,有责任。
卫停吟置之不理。
秦若遇飞快地在笔记本上噼里啪啦地打字。
【我知道了。】她说,【那你呢。】
卫停吟愣了下:“我?”
【在这一切结束后,你想留在那里,还是回归现世?】秦若遇问,【假如可以带着这一世界的主角,你名下的所有财产也都会跟着你转移的话。】
卫停吟默然。
他有一瞬的迷茫,因为他还真的没有仔细想过这件事。
他下意识地低头去看江恣,但却只看到江恣的发旋。他才想起来是他让江恣不要抬头,而江恣一直都很听话。
沉默片刻,卫停吟忽然想起了谢自雪。
他想起许多个日夜里,谢自雪对他没那么明显的关心。想起每次遇难时总是来寻他的同门,想起从前那些个世界里对他置之不理的人们。
这里的确不太一样。
卫停吟想,可现世又的确比这里好一些。
【没关系,这个问题不回答也可以。】
看出他的迷茫,秦若遇在屏幕另一端终结了这个问题。卫停吟再次抬头望去,见她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上敲下了最后一个字符。
她抬起头,正要说什么,一旁有道声音插了进来。
那声音很不满:【秦若遇,你想干什么?】
很耳熟的声音,卫停吟往那边一瞥,看见了自己的上级。
那男人还是那样臭着一张脸。
【竟然打断王局,你到底在想什么?又为什么问这些问题?】那男人说,【我们根本没必要问这些问题,他既然是员工,收着酬劳,那就必须要去因果回溯?这是他的工作内容?】
【这并不是。】
【什么?】
【宿主员工的工作内容,是完成系统所规定的任务,并完成规定的任务目标。】秦若遇说,【世界崩坏,是系统计算错误,也有穿书局后续及后台的监管不力的原因。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他的错误,自然也不在他的工作内容里。】
男人眯起眼:【你这是在给他开脱?】
【如果你无法反驳我说的话,请直说,不要用这种话术来将罪责甩到我身上来,为您自己真正地开脱。】
说着,秦若遇站起身来。
她瞥了那男人一眼。男人脸色白了白,张了张嘴又抿紧唇,没说出一个字儿,只是脸色难看了许多。
秦若遇转头面向穿书局局长。
【王局。】她说,【我很抱歉,但穿书局到此为止了。】
全场一怔,再次静默。
但这次的安静,不同于上次的心虚。静默了一瞬后,又响起了叽叽喳喳的声音——秦若遇着实是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那位王局依然不动波澜。大约是见过了许多大风大浪,所以并不当做一回事。
【穿书局创始以来,的确拯救了许多世界。】秦若遇说,【可是也有许多宿主员工出了意外。】
【系统会保住宿主的命,可每年都有宿主员工从世界里回来后,得了重大的精神疾病,不知疯了多少,又不知自杀了多少。】
【前年,被您亲自要求因果回溯了三次的一个员工,最后一次回来时,从楼顶上跳了下来,死在了您面前。】秦若遇说,【可您没有叫救护车,而是把尸体搬到链接室里,让系统进行链接,看能否保住一命。】
【而原因,就只是那边的世界不能毁灭,他还要再去回溯一次。】
【王局,】秦若遇问他,【有意思吗。】
她声音颤抖了,在场的上级纷纷又别开脑袋。那一张张脸着实是神色各异,又十分精彩。有人心虚,有人不屑,仿佛这么一条命在他们眼中不值得一提。
【你的心情,你的意思,我都能理解。】
王局往前倾身过来,两手在桌上握到一起,声音遗憾,也很是惋惜,【可我们的工作性质特殊,这样的情况,也不能和常人一样处理。我们每一个员工,肩上都担负着整个世界……】
【有这么值得拼命吗?】秦若遇问他。
【那可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当然值得?我们的使命——】
【杀了青梅和亲生母亲去炼丹的混蛋修仙男主,和一群觉得这样做都是为了男人的大道,被杀死的女人都该理解的配角、看见一个女人就意淫她,满嘴都是莫欺少年穷却什么都不干的家里蹲?别的女人说了三言两语就全都信服,把未婚妻按在手术台上摘了肾以后扬长而去的男人……这些世界的混账,也值得拼命吗??】
上级沉默了。
他的脸色终于阴沉了下来,皱了皱眉。
【那也是一个世界。】上级说。
【世界因人而异。】秦若遇说,【故事只有一个开头,可每个人的性格都已经被定下。这些混账的生命和世界,假如只会荼害前去救赎的良善,那就没有被延续下去的必要,更没有需要人拿命去堵上的必要。】
【如果这些混账世界要人用命去延续,那不如让这些世界全都毁灭。】
话到此处,会议室里哗啦啦站起来了好几位上级。
几个上级有男有女,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不尽相同。
他们都拉开椅子,退后一步,退出了会议桌子,聚集到秦若遇身后。
秦若遇从自己电脑边的文件夹里取出一沓子纸。
她把纸高高举起来。
【这些,是除了12407宿主卫停吟以外,穿书局目前所有在职宿主员工的联合签名。】秦若遇说,【所有宿主即将在十分钟后退出世界,都已经以我和其余十一位前宿主的上级权限做出了同意处理,而他们都已经在署名书里上报了自己目前为止的所有损害。】
【一共974人。】
那王局瞳孔骤缩,腾地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他大喊起来,【你什么时候做了这些事??你怎么能瞒着我搞这些??】
秦若遇没有多说,直接将手中的一沓子厚纸向桌子中心一扔。
纸张四散而落,如春日来风时吹落的花雨一般。
【所有宿主均受到了损害。我们穿书局需要前去拯救的残书世界,大多数都是毫无经验的新人所写,内容情节都很不遵循常理,没有逻辑可言。导致世界里的所有人行事乖张,脑子不正常,随时随地都可能受害的情况下,穿书局却一直要求宿主们完成任务,保护世界。】
【很多世界根本没有受到保护的资格。针对这一点,所有人都会放弃任务,回到现世,对你提起诉讼。】
会议桌上的人突然都变得惊慌失措,人人都赶紧去抓住空中飞落的纸,难以置信地一目十行地扫过来,确认纸上写的内容是否真是如此。
秦若遇在身后众人的慌乱里转过身来,面向视频影像。
她双手叉腰,一脸冷然。
【也就是说,今日起,全体穿书局的宿主员工放弃工作,全员罢工。】她说,【你呢,卫停吟。】
卫停吟人都看傻了。
他怔怔地:“我……”
秦若遇望着他,忽的一笑。
脸上冷然皆散,秦若遇面带温柔笑意。
【你还有事情,回不来,对吧。】她说,【但是,我们都不想再做提线人偶了。】
【接下来的事,你该自己做了。】
【你和系统之间的联系,我会为你切断。也无法选择了,我要和穿书局开战,你也不能再留着你的系统,所有宿主都会和穿书局切断联系。】秦若遇说,【你交代我的,想要的事,我会尽可能地操作。】
【但有些事需要的权限太大,我可能做不到全部。】
【和系统的联络切断之后,我会发送给你一块儿装置。那个装置能够帮你穿越时空,带你回到现世。这一次,你能选择带着这次的主角回来。至于回不回来,要不要用那块装置,选择权全在你。】
秦若遇向他笑着,【我看过了,你这次中了大奖。】
卫停吟一愣,腾地红了脸。
他嘟囔着:“也不是那么……”
秦若遇笑出声来。
她又立刻正色道:【系统消失之后,穿书局也无法再捕捉到你。虽说是个好事,但之后的一切都只能靠你们自己了。穿书局不会再提供帮助,也没有计算机为你计算后续进程。】
“这都无所谓。”卫停吟说,“天道怎么办?那个天道,不是有穿书局后台在编写进程,才让它运行起来,作为一个玄乎东西存在于这世界里吗?如果要修复天道,你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操作完成。”
“穿书局收了手,天道不就没了吗?”
【本来就没有天道。】秦若遇说。
她身后的会议室里乱作一团,惊慌叫骂声都响作一团。在身后那些上级发觉事态真的不受控了的狰狞之中,秦若遇眉眼淡然,面带笑容,再也没了卫停吟记忆里的那股忧愁和憔悴。
她眼中明亮,仿佛天色终于放晴了。
她说:【没有天道,大家就活不下去了吗?】
【他们不是都活着吗。】
【什么天道啊,那世上本就没有天道,天道就是苍生。】
【每一个世界,有每一个世界的活法。就算没有我们,没有系统,世界也有自己运行的规矩。】
【每一个人,也有自己的道义。】
【那是修仙文啊,卫停吟。】秦若遇说,【每个人都在修道的。】
【天道,他们自己会造,不必依靠这种从外烂到根的系统,去给他们做一个虚假的上天。】
争抢着署名书的上级们终于消化过来发生了什么,有人歇斯底里地在身后喊叫起来,喊着“秦若遇”,气得脸红脖子粗,像要把她撕了。
他们也确实撕了,好几个上级都把拿到手的署名书噼里啪啦撕了个粉碎,有的气急了的还用牙咬了起来。
秦若遇回头鄙夷地睨了一眼,冷笑一声,没搭理,转头对卫停吟道:【别担心,那是复印件。】
【那么,后会有期……或者,后会无期。】
【祝你好运,穿越者。】
面前屏幕一黑,影像被关闭了。
几乎是同一时刻,另一个面板飘了出来。
【接收到关闭链接指令,即将与宿主12407切断所有链接。】
【警告?链接关闭后,将无法再次开启。】
【宿主将会独自留在该世界,是否确认关闭链接?】
望见“独自”二字,卫停吟身子一抖。他下意识张了张嘴,没说出一个字。
卫停吟没有出声,系统却自顾自地摁下了确认的按键。
【即将切断所有链接。】
【链接切断中……】
卫停吟脑子白了片刻,恍惚地明白过来,是穿书局那边有人在替他给系统做操作,帮他切断链接。
他看着系统切断链接的进度条从零到百,一点点走过透明的条框,他没来由地觉得那就像这些年,他自己一步步走过那些操蛋的世界。
最终,进度条走到了一百,走到了今日。
【链接已切断成功。】
【感谢您的使用。】
无声地,系统面板轰然碎作一大片光尘,随风而去,消失在了眼前。
肩上陡然一轻,卫停吟听见自己长舒了一口气出来。他莫名失神,望着眼前的虚空,他竟然有种说不出的空落感。
卫停吟嘴角抽搐两下,嗤笑一声。他忍不住在心中笑自己未免也太贱了,明明是压在身上的锁链终于解开了,他居然还失落上了。
安静突如其来,方才还吵得人耳膜欲裂的声音突然哪儿都找不见了。卫停吟听见春风在吹,高处不胜寒,上清山的春风吹得萧条。
卫停吟丢掉见神剑,另一只手拍了拍江恣的脸。他力度不重的,江恣却抖了一下,但没动。
卫停吟想起自己之前对他说的话——他说自己不发话的话,江恣就绝对不能抬头。
这是真的听话啊。
卫停吟有些无奈:“行了,抬头吧,他们走了。”
江恣这才抬起头,扭回脑袋来。
他脸色不好:“他们怎么说?”
卫停吟把他的长发往脑后拂去,露出脖子上被见神剑划出的伤来。
他扯掉自己一截袖子,捂到江恣的脖子上,唉声叹息:“没说,吵起来了。那里还有很多跟我一样的人,大伙受不了了,都起义了。起义那人给我把那个监视法器的链接断了,说以后只靠我一个人。”
“别的和我一样在书中尘世的人,都放弃任务回去了。但我放弃不了你们,她也不强求我,只说她会开战的,给我断了法器以后,便说那个东西不会再烦我了。”
他边说边给江恣堵住脖子上的血。好在江恣脖上伤得不深,只是划了口子出了些血。
可卫停吟还是看得心惊肉跳。
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事儿,听得江恣表情复杂,眉角都抽搐两下:“竟出了这些事。那……外世那个势力,往后不会再管你了?”
“是啊,监视的法器都没了,他们找都找不到我了。”卫停吟给他堵着血,皱起眉,“这样挺好的了,虽然祁三仪的事儿他们帮不上忙,但往后也没了那些麻烦事儿。你疼吗?”
“不怕,这点儿伤而已。”江恣说,“话说回来,师兄竟拿我威胁人家呀。”
“你好用啊,天道之子,都怕你死。”卫停吟说。
“师兄也怕我死吗?”
“废话。”
“那我不是天道之子的话,”江恣说,“假若我死了,对这尘世毫无影响的话,师兄也会这么怕我死吗?”
卫停吟一怔。
他望着江恣的眼睛。
江恣脖子上有伤,卫停吟正替他按着伤口。大约是有所不适,所以江恣抻长脖子,歪着脑袋望着他,那只血眸还是那么亮晶晶的,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卫停吟望着他,想起在这院子里的这些年,想起对方还闹腾腾的那些年。
他便苦笑一声:“当然。我活这么多年,走过这么多尘世了,你还是唯一一个在乎我的。”
江恣嘟囔:“一群不长眼的王八蛋,这么好的师兄都不珍惜。”
“行了,脖子上有伤还这么能说,我看你确实不疼。”
卫停吟抬手不轻不重地一扯他的脸,扯得江恣脸边一红。
江恣嘶了声,捂了捂脸,抬脸就又朝卫停吟笑起来。
“本来就不疼,师兄又不会割深了去。”他说。
卫停吟没有吭声。
他看着江恣,江恣也在看着他。江恣好像很高兴,眼睛比从前更亮了些,消瘦苍白的脸上难得多了许多生机。
真是奇怪的人,卫停吟刚刚都拿剑比划他的脖子了,可江恣还是会朝他笑,仿佛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一样抓着他。
望着他这样一张高高兴兴又瘦脱了相的脸,卫停吟忽然就想,去他大爷的春暖花开。
“江恣。”他说。
“嗯?”
卫停吟给他摁着伤的手往上挪了挪,用手掌摁住他那块的脖颈。他又伸出另一只手去,捂住江恣的耳朵。
他俯身下去。
江恣骤然一缩瞳孔。
一股温热贴到唇上,连鼻尖都蹭到了鼻尖。江恣难以置信地瞪着卫停吟,他已经和他连毫厘之距都没有了。
卫停吟单手捧着他的脸,越亲越深。
江恣五脏六腑都在这一刻轰地热了起来。他抬手猛地抓住卫停吟,接着两手就开始抖个不停,他根本没有进一步或把人推开的勇气。
他只能由着卫停吟对他也失礼了一遍。
卫停吟松开他,一起身,就见他脸红得跟个关公似的,血眸也瑟缩震颤个不停,整个人好像都在冒烟。
江恣嘴唇哆嗦着,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这幅样子有些好笑,卫停吟笑了声。
“有些话啊,我刚醒来,你跟我说了那些话的时候,我就想告诉你了,可你不听我说话。”卫停吟说,“后来我就想,那就等春暖花开的时候,可老天爷一直不出太阳。”
“我这会儿就想,去他的春暖花开吧。”
“阿恣啊,”卫停吟说,“师兄对你也动心了。”
江恣突然怔住了。
他傻愣愣地呆在那里,片刻,眼睛里突然湿了一片。
眼泪开始扑簌簌地往下掉,他张了张嘴,没哭出声,一声都没出,但眼泪就那么没声音地往下大颗大颗地掉,像一只站在家门外边挨雨淋的小狗。
“哭什么啊?”
卫停吟哭笑不得,抬手给他抹了把眼泪,“师兄说爱你啊,你哭什么,别哭了。”
这话一出,江恣立马眼泪决堤。
他嘴一瘪,一下子哭出了声来,在原地哇哇大哭得像个被丢掉的小孩。
他边哭边喊他师兄。他扑到卫停吟身上来,两手把他揽住,扣在自己怀里,就这么越抱越紧。
卫停吟听着他在耳边嚎啕,感到他把自己越抱越紧,几乎呼吸不上来了。
但他没有阻止他。
除了江恣,很久都没人这样用力地抱他了。
他伸出手,也抱着江恣。卫停吟也把他很用力地扣在怀里,他摸到江恣的骨骼,这人如今真是瘦得太不像话。
卫停吟把脑袋往他颈窝里埋了埋。
“不哭了,”他拍着江恣的后背,“以后都会好的,不哭了。”
他一下一下慢慢拍着,江恣慢慢收了声,到最后就只剩下轻声的哽咽。
但他还是一抽一抽的。
卫停吟哄了他好久,江恣才肯松开他。他直起身,脖子上的那片衣物和伤口都黏连了。卫停吟看得心里一声咯噔,心说不妙,赶紧去把止血用的衣物破片给从伤口上慢慢扯了下来。
江恣哭得眼睛通红,望着他轻手轻脚地赶紧把那块破布扯下,声音沙哑地问他:“师兄,认真的吗?”
“我拿我终身大事跟你开玩笑啊?”
卫停吟抻长脖子瞅了瞅他脖子上的伤。见血止住了,没什么大碍,才松了口气,又抬头嗔怪地看他,“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不着调?当然不是蒙你的了,我说的还不够直白吗?我的意思就是,往后我要跟你合修,双宿双飞。”
江恣脸上又猛地一红,嘴角抽了抽:“也不必这样直白。”
“不是你心里没底的吗,师兄给你添把火。”
江恣终于失笑了声:“都什么跟什么啊……”
卫停吟也跟着笑了。
他伸手捧住江恣的脸,又在他脸上轻啄了一口。
江恣又一脸红,一哆嗦,捂住自己的脸,一脸惊吓地望着他。
卫停吟大笑两声,一撑膝盖,从地上站起身来。
“行了,就这么说好了?”他说,“从此以后,你跟我,生是同心,死要同棺。你爱我,我也爱你,我们除了师兄弟,还是道侣,相爱的,往后会一直合修,没问题吧?”
卫停吟说起大直白的话那可真是一点后路都不给自己留,多直白的都能一鼓作气说出来,一点儿脸都不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