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该去之处
这位上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卫停吟把茶杯放下,笑意吟吟:“我骂你傻逼。”
【什么???】
上级立马暴起。他碰地一拍桌子,隔着屏幕对卫停吟咆哮,【你再说一遍?12407??你有种再说一遍??】
“我说你傻逼。”卫停吟还真就再说了一遍,“我骂你怎么了,你不该骂吗?”
【你敢骂我??你算个什么东西,说到底现在你这个破世界变成这样,还不是因为你业务能力烂到老家了?还不是因为你连个小孩都照顾不好,还不是因为你就是个废物??你——】
卫停吟拿起茶杯,手中轰地烧起橙火,把杯子碰地摔到茶案上。
一声巨响,烧着火的杯子直接把桌案砸了个穿。
桌子从中间裂开,被砸成了两半。伴着一阵吱吱呀呀的惨叫,它咚地栽在两边,烧成噼里啪啦的两个火堆。
上级突然不说话了,脸色有些发白。
片刻,他又脸色扭曲:【你什么意思?你要造反啊??】
“我造反?”
卫停吟笑了一声,坐直着身,“真会说笑话啊,上级老先生。”
【你——】
“一群只需要坐在局子里,坐在桌子跟前,吹着空调喝着茶水泡杯咖啡叫个外卖,啪啪打几个字,顶天被压榨加班到凌晨,不用担心明天目标会不会发癫、剧情会不会抽风、自己会不会又被送去喂鲨鱼,会不会又被拽出去打断几根肋骨会不会又要进ICU的上级,也好意思坐在这里说我废物。”
【……】
“照顾不好小孩?我去你爹的,我把他养得多好。半个月前我把他养到去飞升,他一身正气,那时谁都不恨。”
“他掉进雷渊被众人所弃,没一个人去救他。如果我是他,我就算知道自己死了世界会毁灭,我都会赌气地在里头一头撞死,让全世界给我陪葬,谁会给你们这群狗日的穿书局一个挽救的机会。”
“可他没有,他精打细算地想办法把我们叫回来了,还给了你这个傻逼在这里对我好整以暇在办公室里边吹空调边站着说话不腰疼地骂我废物的机会。上级先生,你该给他立个牌位磕个头,哭着说谢谢魔尊。”
【……】
“我骂你傻逼,还委屈你了?我都没要你过一过我的苦难,你生什么气?”卫停吟还是笑着,“我已经很努力地在抑制自己别问候你的祖宗十八代了,我操你大爷的。”
“听着,杀千刀的东西,我不会去因果回溯。因为没人保证下一个两百年也不会出问题,这个世界本身就有很大的bug。这世界的天道之中,竟然写了这个世界外的真相。”
上级脸色黑得都能滴墨了。他沉默不语,死瞪着卫停吟。
“这情况如果存在,世界就仍然有很大可能崩坏。我听我的系统说,穿书局也没法解决这个问题。”
“而且,如今这些人意识觉醒,知道了真相,并不等于这个世界彻底没救了,又不是已经天地尽灭。只是被人找到家门了而已,你就想把人杀了?”卫停吟说,“你也太暴力了。我知道,你们只是嫌麻烦,所以只想按章程办事。”
“可我这次不同意。”
“犯错的是你们,不是我。我没理由,也没义务为了你们的错误买单,把两百年里我做的一切都销毁,从头再来。”
“错的也不是这尘世里的人。因为你们的错误,你们要把所有人都杀了,再从头来过?”卫停吟说,“你不觉得这很荒唐吗。”
【这是规则。】
“规则可以打破的。”
【……】上级咬了咬牙,【所以你的意思是,不启动因果回溯系统,并且还要拽着这个已经濒临崩坏的世界走下去?】
“崩坏的定义是什么?”卫停吟突然问他。
【什么?】
“我问你,世界崩坏的定义是什么?”卫停吟说,“是指书中世界毁灭的前兆,指再没有从头再来的机会的、令世界彻底归于虚无的严重后果。确实,现在是有一个觉醒自我意识的人好像打算做些很糟的事儿,可除此以外,另外两个觉醒了自我意识的,完全有能力和他抗衡。”
“既然有抗衡的能力,那就不能被定义为崩坏。”
“要我说,不分阵营立场好坏,但凡角色有了觉醒意识,就要被定义为崩坏的这种规则,简直就是荒唐。”
“所以,我并不是要穿书局拽着这个已经濒临崩坏的世界走下去。”卫停吟说,“我要穿书局让这里的人,有保持清醒的权利。”
上级沉默。
“并不是系统定下的一切,才算是最好的一切。”
上级仍然沉默。
卫停吟没有再说话,他望着上级。刚刚气得拍桌而起的上级站在桌前,一双眼被他气得通红,胸口剧烈起伏着。
半晌,上级深吸了一口气。
【12407,】他说,【我看过你的档案。】
卫停吟嗤笑一声:“喔。”
【你走投无路的时候,是穿书局给了你一份工作。】上级说,【如今,你就这样报答吗?】
“如果你要对我说,穿书局对你足够好,是你的救命恩人,给了你第二次生命,你应该为穿书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屁话的话,那就不必说了。”卫停吟说,“我从前确实很感激你们啊,我被打断肋骨被绑架被喂鲨鱼被电死的时候,我都没有说过你们什么。我已经兢兢业业好几百年了吧,有恩也早就还完了。”
“你们压迫了我多少年,心里没有数吗。”卫停吟说,“现在,我只是要我该要的东西。”
“还是那句话,这个世界里我按着系统说的,分毫不差的走到了最后。现在世界也没有真的崩坏,你们没有权利把我这两百年的努力化为乌有,独裁一样要我从头再来。”
“穿书局不是说,很重视人权的吗?”
上级又沉默了。
他突然冷笑一声:【给你的这个人设,真是把你变成个混蛋了。】
“我也觉得这个人设很好,”卫停吟笑着,“我已经不会好好说话了,都是拜你们所赐。”
【你既然这么说,那好吧。】上级睨他,【穿书局毕竟也是讲仁义的,又不会强逼着你们做什么。】
卫停吟皱了皱眉头。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可你既然坚持要维持原状,那主角就不能放着这样不管。】
来了。
卫停吟本来也打算说江恣的事,毕竟江恣确实不能这样下去。
他知道穿书局一定会有办法。局子里面奇妙的系统多的是,都是以备不时之需的,只是手续复杂,花费能量大,所以局里的人能不动就不动——为了少点事,他们喜欢装瞎。
所以卫停吟本打算死缠烂打让他们动手救江恣的。
可这个需求,穿书局的上级居然主动提出来了。
上级对他露出一个笑来。
真是个很恶心的、阴险的笑。
【你也知道,主角在雷渊里待过,雷渊为他刻下了咒印。】上级说,【他现在之所以“死亡”,是因为雷渊扣走了他的命数与灵魂——就在他在你面前跳下去的那时。】
【世界如果要恢复正常,主角就必须活过来。那么,就得有人去下雷渊,把他的灵魂带出来。】
啪嗒一声。
卫停吟偏头,一个模样奇特的烛台掉到了地上。
这烛台台座血红,烛身洁白,台座的模样仿若燃烧的火,还系着一条红绳金铃铛。
【既然你要他们清醒,你就去把他带回来吧。】
【哦对了,那雷渊吃到了主角的灵魂,已经又回到从前的威力了。之前是因为主角破渊而出,雷渊有了个缺口,渊内魔气跑走了好多,威力减去不少,祁……三仪,和那个谢什么的,才能平安无事地进去又出来。】
【现在主角的灵魂又被它吃下,成了它的能量源,它可就又“复活”了。】
【你如果进去,八成是和当年的主角一样。】上级笑着说,【能不能活着出来,都是个问题。】
【情况特殊,这次你进去,系统也不会帮你的。这可不是公司欺负你,我得先跟你说明白,这完全不是公司要欺负你,这都是规矩要求,我们也很无奈的。】
【很危险的,124】上级说,【你是进去找主角,还是签个字,去因果回溯?】
很是时候,因果回溯的电子协议再次跃然眼前。
卫停吟瞥了眼那张白底黑字。
上级忽然心情很好,哈哈大笑起来。
【还是回溯吧,12407?】上级高兴不已,【公司也是为了你好,这是目前的最优解?】
你瞧。
他又觉得他控制住你了。
卫停吟没说话,他转头看了谢自雪一眼。
谢自雪不知什么时候紧张地站了起来,担忧地望着他。
就像两百年前,卫停吟走上他的山宫去,告诉他江恣的血灵根那时。那时他脸上受伤,谢自雪也是这样担忧地看着他。
卫停吟在上级的笑声里沉默须臾,向他扬了扬嘴角,笑了一下。
卫停吟低下身,捡起地上的烛台,抬脚毫不犹豫地走向屋外。
上级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卫停吟大步流星地离开跟前,走向远方。
【12407??】
“停吟?”
谢自雪追了出来,卫停吟刚走下几步阶梯,走进院里。
站在昏暗的黑夜下,他没有回头。
上级操纵着系统,让面板追了出来。
【你疯了吗,12407?】上级大叫,【你想死在雷渊里吗??】
“那也不错。”卫停吟淡然地答,“我说了,如果我是江恣,我会一头撞死在雷渊里,让全世界给我陪葬。”
【你?你个疯子??我要强制你退出??】
如果宿主违了大规,言行在导致世界崩坏,系统就有权强制将宿主踢出世界。
上级边说边开始操作,面板上却出现了一堆“错误”的显示,完全没法操作。
【怎么回事??】上级大叫,【为什么没法操作??】
“当然没办法操作了,傻逼。”卫停吟头也不回,声音平静,“世界线已经两百年。一旦宿主处于该世界20年以上,则进入‘根深蒂固’阶段。宿主已经和世界因果牵连过深,无法退出世界,必须在该世界待到任务结束时。”
“你居然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上级涨了个大红脸。
卫停吟嗤笑一声,刚要往前走去,谢自雪在他身后问:“停吟,你去哪儿?”
卫停吟又顿了顿脚步。
背对着谢自雪,他沉默片刻。
“……去该去的地方。”他最后说。
“我跟你去吧。”谢自雪说。
“我得自己去。”
卫停吟离开了,没有再回头。他听见上级气急败坏地在身后嚷,感到谢自雪的目光如芒刺背,但他没有再回头。见神剑从手中出鞘,卫停吟握着剑柄,划开门阵,挽了一手剑花,踏入其中,任由火光包裹自身,随后天旋地转,再次来到了风声哀嚎尖啸的雷渊崖前。
系统的确没有跟来,卫停吟身边一片安静。他走到崖边,望着吹起黑风的深渊深处,脸上面无表情。
他抬起手,手中是穿书局给的招魂烛。
自己的错,该自己收场。
他在这里不管不顾地一剑自刎,所以最终也得回到这里来,把当时不管不顾跟着他跳下去的那个眼睛里只有他的蠢货,再拉上来。
他握着招魂烛,跳进漆黑不见底的雷渊。
第62章 血雨
卫停吟跃下雷渊。
雷渊之下,一片漆黑。
卫停吟从来没有到最深处来过。等踩到大地,他抬起身,就见周围是一片不见五指的漆黑。
风声在这里回旋,变作哭嚎一般的回声。深处传来野兽的低吼,不知究竟是什么。
卫停吟握紧手里的招魂烛,往前走去。
刚迈出两步,突然,身旁两侧轰然冲出惊雷。
伴着雷厉的电闪雷鸣,卫停吟橙色的眼眸里,倒映出那朝着他自己来的、利箭般的惊雷。
惊雷炸开。
卫停吟往后连撤几步,堪堪躲过。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身后又传来破风之声。
他回头。
有什么东西在视线里一亮,带着尖利的光,捅向他的脸。
雷渊崖边,苍穹之上,伴着阴沉厚重的魔气,乌云也渐渐厚重。
远处的云边闪了几下雷光,渊边落下了雨滴。
墨黑的雨噼里啪啦地砸下来,落到地面时,成了一滴血色。
天上下起了血雨。从一开始淅淅沥沥的几滴雨点,逐渐变成滂沱的大雨。雨幕大得起了雾,细密得令人看不清远些的焦土。
水云门同样下了雨。
深夜时的雨下到了清晨,屋舍顶上的雨噼里啪啦地拍打着,又顺着屋檐落下来,淅淅沥沥地从屋檐边上落到地上。
下雨总是令人烦闷。
谢自雪一夜没睡。坐在江恣床边守了半宿,等到天亮时,他起身出了门去。
站在门槛后,他望着檐上雨噼里啪啦地落下。
水云门天气宜人,冬天落雨,也冷不过上清山往年的大风大雪。谢自雪呼了口气,连一口冷寒的白气都出不来。
半晌,他听到脚步声。
谢自雪望去,是有人持伞走进了这院中。
一来就来三个。
那三把圆乎乎的纸伞抬了抬,露出谢自雪很熟悉的三张脸。
全是他的弟子。
谢自雪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们三个一会儿,道:“都很闲啊。”
三人没答,站在原地,神色各异,但各个表情都很苦涩。
“还是说,不是闲,是睡不着?”
三人还是没吭声。
看起来是睡不着,毕竟一个个两眼边上都是一圈乌黑。
“进来吧。”谢自雪转身进了屋子。
一阵吧嗒吧嗒响,三人收伞,迈进了门。
一进门,三人就看见屋中那把茶案居然断成两半,成了黑炭,尸骨未寒又丑陋无比地倒在屋子里。
三人一时不敢动,三双眼睛默默地飘向谢自雪。
谢自雪跟没事人似的,坐到了罗汉椅上。
见他这副模样,三人讪讪地走进门里。赵观停最后把门关上,把雨声隔绝在了屋外。
“师尊,”赵观停回过头来,问他,“师兄不在这儿吗?”
谢自雪拿起一旁的小桌台上的另一把茶壶——茶案上的那套茶具,一两个时辰前,已经死在了卫停吟手上。
“不在,”谢自雪不慌不忙地给自己倒上一杯茶,“他来过,后来又走了。”
“又去了哪里?”
“雷渊。”
三人齐齐一怔。
“雷渊?”沈如春惊异,“师兄去那里做什么??”
“他有要做的事。”
谢自雪拿起茶,面无波澜,声音淡然,“他要去,就让他去。”
“……”
三人哑然。
面面相觑了会儿,终于谁都没有说什么。
“那他可说了,什么时候会回来?”萧问眉问道,“我们可还有许多事想问,也必须得问问他。”
“那就不知道了。”谢自雪说,“你有什么事必须要问?”
“那当然是有关于师尊所说之事,所谓这尘世不过是一本‘书’的事。”萧问眉说,“他既然是外来的人……有些事,自然要问明白。”
“所以,是什么事?”谢自雪还是问,“你想问他什么?”
沈如春抢过话头来:“那当然是要问问他,为什么这尘世会是一本书?他又知道多少,为什么不说了?”
谢自雪失笑一声,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赵观停就听不下去了。
赵观停无语地盯着沈如春:“你问师兄这个,他怎么回答?他怎么可能知道啊,书又不是他写的,师兄也只是被派过来的而已。师尊不是说了吗?外面的尘世有个像诛仙阁一样的地方,师兄肯定也只是所属外头的那个阁,只是人被派过来了而已。而且他怎么说啊,想也知道,定然是有不可言说的规矩的,再说他若真一五一十地跟我们说了,你信吗?”
沈如春怔了怔。
“我明白,我也不是要问这些。”萧问眉看了他一眼,“我是想问别的。”
赵观停问她:“你想问师兄什么?”
萧问眉沉默了会儿。
外头雨声不绝,萧问眉沉默了很久。
屋内的人都看着她,看着她低着头沉默不语了很久,看着她眼眸中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流转,看着她过了好久才抬起头,脸上神情复杂。
“我想问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
“我想问他,从前我们生里来死里去的事,是否都是他安排过来……是否都是他编排的。”萧问眉说,“我想问他,到底有多少是假的。”
“他最后那样死去,是他必须那样编排,还是……”
萧问眉又沉默了,话只说了一半。
但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外头的雨下大了。
水云门的茶很好,是上好的龙井。谢自雪已经喝了几口,可这一口忽然就有些索然无味。
他喝水一样咽下嘴里的茶水,把杯子放回到桌台上。
他望着茶水里的茶叶。茶水随着他放回去的动作微晃了晃,那些漂浮的茶叶也跟着上下颠簸了些。
“有个什么东西在旁边嚷嚷的。”
谢自雪说。
三人闻言微怔,望向他。
“大概是那边给他的什么东西,像个心魔,或者只有他自己才看得见的灵物,一直在他耳边嚷嚷着什么。”谢自雪慢吞吞道,“我想,大约是用来监视的什么东西。毕竟那边只派他一个人过来,怕他自己自作主张,就会在他身上上把锁,时时刻刻盯着他吧。”
“已经两百年了。”
谢自雪说,“生心魔两百年,被人盯着两百年,谁不会想要解脱。”
“他大约也是,太想要个解脱了。”
大雨滂沱。
血雨倾盆。
渊下一片漆黑,卫停吟拖着见神剑,脚下水声阵阵。他此刻走在一片血池之中,大腿下是一片血红的池子。
他身上尽是伤痕。
脸颊上有片焦黑,后背上晕开一片发黑的血红,似乎是被什么东西袭了,那后背上有一片利爪抓过的血红爪痕。
后衣破了,他弯着后背,仍然一步一步往雷渊深处走去。
脚步挪动,缓缓划过池面,圈圈涟漪向外荡去。卫停吟慢吞吞地走着,血雨倾盆地浇在身上,一身白衣作红,青丝尽湿,血从额头里往外落下,不知是他自己的血,还是天上落下的雨。
他仍紧紧攥着手里的招魂烛。喉咙里作痛起来,卫停吟喘着粗气,感到脚上像灌了铅似的沉重,但仍然往前走着。
大雨不歇。
谢自雪开了窗。他坐在窗边,望着天上。
天已经大亮,时过晌午。昨夜里发生的事,一上午过去,也到了许多人的耳朵里。
“你这到底怎么回事??”
谢自雪这间屋头里也吵起来了。司慎听到消息后就跑了过来,看见他真的完好无损地坐在窗边观雨,当场目眦欲裂,对着他大喊大叫起来。
谢自雪当他是个屁,坐在窗边望着天上,自顾自地愁眉不展。
司慎在他后面噼里啪啦地喊:“掌门?当年是你自散修为自断仙脉走的,如今你却从雷渊里出来,修为比起从前,更是丝毫不减??”
“你这不是耍人吗?你将整个仙修界,整个三清昆仑派耍得团团转,有意思吗??”
“这就是你的大道不成?骗了所有人,把上清山骗得散成一座废山,把三清山所有人骗得无处可归,如今只能在他人屋檐底下屈辱度日?这就是你的大道不成??”
“做掌门做成这个样子,你怎还敢回来?你如何面对飞升而去的仙祖仙宗仙师??”
司慎喊得嘶哑,气喘吁吁地低头喘气,谢自雪却连头都没回一下,还在看他的雨。
“……掌门??”司慎气疯了,大骂起来,“你究竟想做什么??如今还将做了魔尊的孽障徒弟都带回来,放到水云门里医治???”
“你疯了吗????”
谢自雪扭回过头,凉薄地瞥了他一眼。
他看向屋内,屋内又多了很多人。
易忘天和柳如意也都来了,各自坐着站着盯着他。
谢自雪没说一句话,他回身,从窗框上走下来,落到地上。他看也没看司慎一眼,掠过他,拿起放在案边的自己的佩剑,走向屋外。
正当他迈过门槛时,司慎大喊:“谢自雪???”
谢自雪停下。
“你到底想干什么??”司慎喊,“你不该给诸位一个交代吗??”
所有目光都看向谢自雪。
后背犹如万针扎着,但谢自雪还是没回头。
沈如春轻轻地叫他,语气担忧:“师尊……”
谢自雪抬起手,看着手里佩剑的剑鞘。
“你要交代,我当然能给。”谢自雪说,“但得等雨停。”
“哈??”
“等我的弟子都回来,我就能告诉你,我为什么当时要假死脱身,演一场假戏入雷渊。”谢自雪偏了偏头,瞥了他一眼,“但你还得等等,因为他还没回来。”
“你说什么鬼话——”
司慎听得生气,还要再说时,谢自雪把他的话堵了回去:“那就交给你们了,对司山主动手也没关系,别让他动江恣。”
谢自雪转身,伞也不打地走入雨幕。
“喂?”司慎气疯了,“谢自雪?你到底什么意思??”
司慎大喊大叫,但什么也没叫回来。
谢自雪消失在雨中。
第63章 复生
大雨下了三天。
放着江恣的屋舍里,人也来来往往了三天。赵观停坐在门槛上,嘴里叼着根草,怀里抱着一柄剑,守了三天。
萧问眉也一直没走,她在屋子里的那张罗汉椅上坐了三天。
沈如春拉了个蒲团,坐在江恣床前,也这样岿然不动地呆了三天。
今日便是第三天。
几日里,雨越下越大,丝毫不见小。
远处雷渊渊底,下卫停吟哇地呕出了一大口血。
他喘气都喘不上来了。踉踉跄跄地走到一处墙边后,他扶着凹凸不平的石面,沉沉跪了下去。
他抓着自己的心口,破风箱似的嘶喝地连连吸气。
视野里发黑,卫停吟头靠着墙,歇了一会儿,咽下了嘴里的一口血,拿起手边掉落的剑,把它插进地里,扶着它艰难地站起身。
他又继续往前走,身形摇晃。
血雨不停,模糊了本就发黑又摇晃的视线。卫停吟气喘吁吁,他的呼吸好像出了问题,每一口吸起来的气都痛。
渐渐地,耳边起了些虚无缥缈的声音。
他听见了江恣,听见他在惨叫,听见他在哭。有时候是哽咽抽泣,有时候是嘶声嚎啕。
声音在两天前开始若隐若现地响起,在他耳边忽远忽近。
卫停吟已经明白了,那是江恣从这一路走来时留下的痕迹。
这是他的三年。
卫停吟听着他的惨叫,听着他的哭叫,想着几日前他在上清山舍院门口坐到让雪白了头,心头上一阵突突地震。
血雨淋湿了发,视野里都变得猩红。似乎已经离得很近了,他又听见江恣在耳边撕心裂肺地问他是不是假的。
那声音再次从撕心裂肺变得泣不成声,最后哀求他睁开眼,求他别丢下他。
耳边突然响起野兽的嘶吼。卫停吟抬起眼皮,那是一双早已麻木无神又不堪重负的眼睛。
面前突然杀出一只渊兽。
那渊兽张开血盆大口,向他嘶吼。
卫停吟拿起见神,一剑劈了下去。
一剑被渊兽挡住,它又发出一声嘶吼,甩开他的剑,一掌挥向卫停吟。
一掌正中心口,卫停吟没能躲开,被打飞了出去。他背撞上凸起的石墙,后背上的伤立时被撞得又留了血。
他张开嘴,惨叫却哑在嗓子眼里,连惨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面朝地,碰地倒在地上,手一松,剑落到不远处。
卫停吟一口血又呕了出来。
视野里又黑得重了些,卫停吟听见江恣在他耳边哭。
别哭了……
别哭了,是我混蛋……
他心里沙哑地念着,身下的大地震颤不停。渊兽向他步步逼近的脚步声像蒙了层窗纸似的发闷,卫停吟耳边嗡鸣阵阵。
身上痛得像浑身骨头都断了,哪里都昏昏沉沉的。他听着雨声和哭声,很想就这么闭上眼睛干脆利落地死去。
实在太痛了,痛得他忍不住想,死去这世界就彻底毁了吧,到时候他能回到自己那边去。
吃些处罚,赔一些钱,最多跟那狗日的穿书局起个冲突,打个三五年的官司,还能过自己的日子……只不过毁灭的这个世界会让他做几年噩梦,这里的这几个人,会让他魂牵梦绕几年……
毁了……
这些人都死的话……
……无所谓,不过是受几年精神折磨,能让他从现在这个地方解脱的话……
他缓缓合上眼,眼前却不合时宜地出现江恣。
他看见从前仙界比武时一剑斩春风的江恣,看见他反手挽了个漂亮的剑花,然后莫名慌张地看向台下,直到在人群中找见他的身影。
他看见魔界里咳嗽不停的江恣,看见他躺在床榻上沉默地翻了个身,只留给他一个消瘦的背影。
卫停吟眼皮一抖,忽然合不上眼了。
渊兽的脚步声近在咫尺。他竭力抬起发抖的眼皮,看见渊兽就在他面前。
它咆哮一声,高举起利爪。
卫停吟咬紧牙关。
他伸出手,抓住了见神的剑柄。
渊兽利爪落下,碰地在地上砸了一个大坑。
关键时刻,卫停吟用尽全身剩下的所有力气,翻身一滚,剑在手中旋了个圈。他咬牙咬得嘴巴渗血,猛地回身一剑扬起,将渊兽劈了两半。
渊兽一声惨叫,喷溅的鲜血全都淋在卫停吟身上。
卫停吟呼哧乱喘,在原地喘得上身剧烈起伏。
半晌,他转过身,捂着渗血的心口,捡起地上掉落的招魂烛,接着一瘸一拐地往里走。
等耳边的嗡鸣声散去,卫停吟听见江恣没有再哭了。
【主役……就是我这样的吗。】
他听见江恣很疲惫地这么说。
【天道选的人,尘世以我为生……这么厉害的人,怎么会活成这样,怎么会是这样的命。】
【气运之子什么的,不该是天赋异禀,众人簇拥的吗?】
【怎么会是,父母双亡,流浪市井的疯狗……怎么会是个,无家可归,灵根脏得众人唾弃的倒霉蛋呢。】
【主役,就要这样的吗,师兄。】
卫停吟沉默。
他拖着几乎被打成筛子的躯体,一步步往前沉默地挪着脚步。
【不是主役的话……假若,不是什么主役的话……是不是就能,父母健在,灵根干净,普普通通地与众人相同呢。】
【那还是不做主役的好呀。】他听见江恣忽的笑起来,【我啊,我就想普普通通地做师兄的师弟,普普通通地跟着师兄修道……】
【一生平常,也总比……】
【总比这样好……】
【……师兄。】
远处忽然亮了起来。
卫停吟一步步走近过去,模糊的视野里,他依稀看见那是片血池。
血池中央,有一人披散长发,跪在其中,半个身子都被沉进池子里面。
天上垂下无数虚幻的黑色锁链,将他一只胳膊锁住又拽起,高高悬于空中。另一只胳膊虽然没了大半条,但在断掉的地方,同样被一条锁链拽着锁起。
那一头披散的长发都被另外一些从上垂下来的血色红线拽起锁住。似乎是在汲取法力,那些红线与锁住他的锁链都在幽幽地散发着光芒。
那人低垂着脑袋,仿佛已经死去。
招魂烛上的铃铛忽然作响了两声,清脆而空灵——这玩意儿哑巴了一路。
卫停吟停在原地,愣愣地望着那人,那是和他记忆里一样的消瘦背影。
他听见耳边传来声音。
【师兄……】
【我不喜欢这一生。】
【除了师兄,什么都不好……】
【烂透了。】
【真是本烂书。】
卫停吟迈下血池。
走得近了,他听到风声在呼啸。
风越来越大,他走到这人身后,跪了下来。
手里沾满血的剑落进池子里,血雨落在水中。雨下大了,砸得人睁不开眼,吵得人心烦意乱。
卫停吟一手紧握住魂烛,另一手伸出去,按住这被囚之人的肩膀。
面前的人浑身一抖。
那低垂着的头颅抬起,缓缓回过头来。
卫停吟的眼眶里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断了线似的流下来,他张开嘴,几乎发不出声音。
喑哑了好几声,他终于沙哑颤抖地说出了话。
“……回家,”他说,“跟我回家……”
面前的人瞳孔一缩。
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看着卫停吟。他的脖子上也有一圈锁链,那锁链幽幽泛了几圈的光。
卫停吟攥住他的肩膀,靠到他的后背上。
他哽咽起来,终于泣不成声。
招魂烛燃起了火光。
血雨倾盆。
谢自雪站在崖边。
大雨早已把他一身白衣也浇成血红,脸上淌下的雨水亦是。但他岿然不动,像个钉子户似的钉在崖边,仿佛在等着什么。
突然,崖边猛地烧起一束冲天的橙色火光。
见神剑从渊里飞了出来。
正主是御剑从下面飞上来的。但他没有再飞久一点的法力了,刚上了山崖就身子一歪,咚地栽倒在地,剑也跟着一起栽了下来。
“停吟?”
谢自雪冲了过来。
卫停吟躺在山崖上,望着天上密布的黑云,大口大口喘着气。
望见突然闯进视野里的谢自雪,他扯了扯僵硬的嘴角,动着沙哑的嗓子,笑了一声。
手中的招魂烛又渐渐熄了火光,卫停吟感受到烛里的法力渐渐消散。他知道,是江恣的魂魄回到该回的地方去了。
他回来了。
卫停吟抖了两下眼皮,终于卸下所有的力气,合上了眼。
*
大雨滂沱。
赵观停开了门。他坐在门槛上,望着院子里的积水,屋檐上落下来的水帘,叹了口气。
天又黑了,这已经是谢自雪离开的第三天夜晚了。
“到底去哪儿了啊,师尊。”赵观停嘟囔,“都三天了,还没回来。”
里面的俩人没回应。
院门前传来脚步声。赵观停抬眼一看,又是司慎。
司慎又顶着一张死了爹似的脸来了。他看看赵观停,又看看里面,语气不善:“你们师尊,还没回来?”
“一看不就知道了。”赵观停没好气,“司山主,我说你够了啊,一天天的跟请安似的来看,师尊如果回来了,门中肯定会有消息,你这么勤着来点卯干嘛?”
司慎瞪了他一眼,冷哼一声。
“我信不过你们?”他说,“我最无法理解的就是掌门为何要救这个孽障?”
“无法理解你别理解不就是了,干嘛天天过来给自己找不快。”赵观停手放膝盖上,托腮道,“你这天天上赶着来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最挂心江恣,日日来关心他醒没醒呢。”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
“拿嘴说。”
“你?”司慎怒极,指着他和里面的三个,“你们上清山果真是蛇鼠一窝,看看都是什么人??简直无法无天?目无尊长??”
“再说了,我都已听水云门的人说过?那江恣是与没命毫无差别的了?为何你们还要守着一个死人不放,还不赶紧把他找个地方做法埋了??”
“这样的人,死便死了?旁人也说了,他就算如今是还有一丝命数,可那也与死了毫无差别,你们到底在这里等什么??”
“等他复生不成??”司慎骂道,“他——”
床榻上突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声。
沈如春听司慎的叫骂听得脑壳疼。她低低骂了两声司慎这他爹个吊的没脑子,没多想地回头望去。
司慎还在骂:“他又无药可治,你们难不成是打量着他能自己活过来吗??”
床榻上,江恣缓缓坐了起来。
沈如春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眨巴了两下眼睛。
片刻,等她明白过来后,她愣住了。
江恣同样眨巴了两下血眸,一脸茫然。
须臾,沈如春回过神来。
她大叫:“活了?????”
第64章 苏醒
一片混沌的黑暗之中,江恣渐渐有了意识。
雨打屋檐声和不远处门口的吵骂声渐渐在耳畔清晰起来。江恣眼皮抖了两下,缓缓睁开眼。
视野迷蒙间,水云门屋舍的屋顶慢慢清晰。
江恣有点懵。
雨打屋檐,雨声细密,他身边的一切都有种被雨雾蒙了一层潮湿的朦胧感,很真实,似乎并不是死后的什么梦魇。
他睁着眼瞪了会儿屋顶,不太明白——他记得自己一剑划了脖子,掉下了雷渊。
那么,他理应万劫不复,魂飞魄散,再无醒来的日子。
居然还会睁开眼?
他还活着?
江恣脑袋发懵,他缓缓从床上坐起身,抬起手。
他把手掌握拳,又张开,如此重复了两遍。
知觉十分明显,并不麻木。
他还是懵。
突然,沈如春的一声爆喝响在耳边:“活了??”
江恣吓了一跳。
他转头,看见沈如春站在他床边,正连滚带爬地爬起来,又吓得连连后退几步,表情跟活见鬼了一样惊恐。
此话一出,外头的争吵声骤然消失。
不多时,门口冲进来了两人,屋边另一旁又冲进来一个。
没一会儿,他的床前就乌泱泱地聚集起了几个人。
所有人都瞪着他,难以置信。
赵观停最先叫他:“阿恣,怎么样?有没有哪儿不舒服?脖子疼不疼?”
江恣愣了片刻,仔细感受了一下,倒并没什么不舒服,于是他对赵观停摇了摇头。
赵观停松了口气,刚要继续关心什么,司慎就嚷嚷起来:“这怎么回事??不是说你命数微薄,很难醒来吗??江恣?这不会是你的什么阴谋诡——哎?”
萧问眉再听不下去了,她抓住司慎的胳膊,把他往门外拽。
她把司慎拽出门外。
“师尊说了,司山主不可接近江恣。”她冷脸道,“请您遵守掌门之命。”
司慎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他又嚷嚷起来,喊着一些狡辩又找茬的混账话。
江恣咳嗽了两声。司慎这么在耳边一喊,虽然令人烦躁,但也让他立刻清醒不少。
醒来后的茫然消去许多,虽然还是心烦意乱又没法理解现状,但他下意识地探头出床外,在屋子里扫视了两圈。
没看见想找的人。
江恣眉头蹙起,心里烦躁更多。
他问赵观停:“师兄人呢?”
“卫师兄?”一提他,赵观停也面露担忧,“不清楚,三天前他走了。师尊说是去雷渊……也不知道是去干什么。”
江恣瞳孔一缩,心中警钟大作。
赵观停脸上担忧更重:“你竟然没吃什么药也没受治疗就自己醒了,怕是跟师兄这次雷渊之行脱不了……哎??”
他话都没说完,江恣拉开身上的被褥,转身就下床了。
鞋都顾不上找,他光着脚就往外跑。赵观停跟沈如春吓了一跳,赶紧一人抓住他一只胳膊,把他拽在了原地。
“你干什么去?”沈如春大叫,“师尊说过,你哪儿都不能去的?”
“放开?”江恣急得喊了起来,声音都撕裂了,“我做什么,我当然去找师兄??”
“你——”
话音刚起,院子里突然出现光芒。
几人话语动作一顿,转头望去。就见院里那束光芒缓落在地,落地一瞬后分散开来,化作阵法,接着又轰然亮起,阵光聚作一团,成了一道阵门。
那是水色的光。
沈如春和赵观停松开了江恣。几人直起身,望向阵门。
江恣瞳孔震颤,屏息凝神。
片刻,谢自雪从阵门中走了出来。
他怀里抱着个人。
那人已经没了意识,倒在谢自雪肩头上,一动不动。
江恣眼眸剧烈一震——那人身上没一处是好的,浑身是血,处处是伤,衣角和指尖都往下滴答着血滴,脸上更被血糊了一大片,模糊了五官,压根就看不出是谁。
可就算看不出样貌,江恣也明白是谁。
“师兄……”
江恣倒吸了口凉气,喊道,“师兄??”
江恣跑出门去,路上被门槛绊了一跤。
他很狼狈地摔到地上。可顾不得这些,江恣连滚带爬地就从地上爬起来,光着脚冲进雨里,冲到谢自雪跟前。
谢自雪停了下来。
江恣看了他一眼,低头直望着他怀里的人。这就是卫停吟,离得近了,江恣能看见他满脸是血的五官。
卫停吟眼角有伤,额头被生生削下去一块儿皮,一片血肉模糊里,能看见一片白骨。
就在这一刻,江恣浑身血液倒流。
忽然呼吸一滞,他再也喘不上来气了。他怔怔地望了会儿这人,眼睛里慢慢失神。
心脏隆隆作响。
雨声蓦地远去,他怔怔地望着卫停吟,喉咙里有什么东西突然卡住,上不去也下不来。
江恣忽然呼吸不畅,他伸出手,抹了抹卫停吟的脸。
他收回手,摊开手掌。方才抚过卫停吟的掌心里,躺着一滩血。
血被滂沱的大雨冲散。
“昏过去了。”谢自雪突然说。
江恣回过些神来,望向谢自雪。
谢自雪掠过他,往屋里走。
江恣赶忙追上去。
谢自雪把卫停吟放在江恣刚起来的床上,转头叫赵观停去把玉清山主请来。
赵观停赶忙跑出去了。
卫停吟身上的血很快染红了身下的床榻。谢自雪没在意,他转头要来沈如春的帕子,给卫停吟擦掉了脸上的血。
“三天前,他突然对着一片空地吵了一架,然后起身就要走,说要一个人去雷渊。”谢自雪慢吞吞的说,“我说我陪他去,他不要我跟着,说一定要自己去。”
“想来,是又接到了什么事。”
江恣沉默。
谢自雪站起身来:“看你这样,他做的事便是带你回来,且成功了。”
“既成功了,他也能安心了。你也别担心,我探过气息,虽然微弱,但气息尚在,大约只是伤得太重,才昏了过去。”
“观停已去叫无词了,待她来看过,就不用担心了,等他醒来就好。”
“守着他醒过来这事儿,之后就交给你了。”谢自雪说,“你最合适,我们都还有事。”
说罢,谢自雪撸起袖子,用沈如春的帕子擦了擦这只手上的血水,随后用擦净的手拍了两下江恣,转身离开。
离开时,他把帕子还给沈如春,还给她们安排好了“后事”:“一会儿等无词来,看完了他的伤,这屋子里就别再留人了,除了江恣。”
“跟无词说,叫她带着剩下的所有人来找我,我有事。”
沈如春慌忙应声:“是?”
萧问眉见他走,也忙问:“师尊去何处?”
“更衣。”谢自雪说,“然后直接去寻柳掌门,不会回来。”
谢自雪迈过门槛,就这么穿着一身被血雨浇红的白衣,潇洒地走了。
江恣沉默地望着他离开,眼中沉下一些异样且复杂的情绪。
屋中陷入一片寂静。萧问眉和沈如春看了看江恣,又望向床上那重伤昏迷的人,哑然很久。
她们身后,司慎不满地啧了声,转头一甩袖子,离开了。
*
身上很痛。
即使是昏迷不醒,卫停吟也仍然觉得身上很痛。
他脑子里昏沉,意识混沌间,做了一个又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还在现世无处可去流落街头的时候,梦见在第一个世界里被打断肋骨的时候;他梦见从前的目标嘻嘻哈哈地要他去做这做那的时候,他梦见自己做了一切受了重伤却被人当做理所当然,所有人堂而皇之地把他扔下的时候。
他梦见自己被打断手脚丢进海里喂鲨鱼的时候,梦见他第一次被系统逼疯,在没开灯的屋子里像个疯子一样捂着脑袋拽着头发跟这个没灵魂的死程序嘶喊的模样。
精神像一把飘摇在暴风雨的海面上的枯木,摇摇欲坠,没有方向。
梦到最后,他又看见了江恣。他看见他小时候被欺负,自己前去给他撑腰以后,这小孩就急急忙忙又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的模样。
他回头,望见他耳边的桃花枝。
江恣。
江恣……
卫停吟眼皮抖了抖。
江恣的身影在他梦里变得模糊,意识逐渐回笼、清明。卫停吟缓缓睁开眼,看见水云门屋舍的屋顶。
他麻木地望了会儿那片木头房梁,浑身上下仍是痛得无以复加。
卫停吟慢慢转开僵硬的脖子,低头望向屋里。
他床边坐了个人。那人靠着床,坐在地上,披散的长发挡住了脸,嘴里叼了一把烟枪,但枪口没冒出烟雾来。他似乎就只是叼着而已,没有抽。
看见他,卫停吟安下心来。
“江恣。”
卫停吟叫了一声,声音喑哑。
那人浑身一震,转过头来。
那的确是江恣。
看见他醒来,江恣大喜过望。
他又惊又喜地喊了一声“师兄”,丢掉嘴里的烟枪,就连滚带爬地冲到他床前。
江恣眼睛里湿漉漉又亮晶晶的。他伸出手,想碰碰卫停吟,可刚伸出来,那手就停在了半空。
卫停吟身上真的没有一处是好的。
“师兄,”江恣慌张无措地叫他,“师兄……你怎么样?有没有哪儿疼?我……我去给你叫玉清山主来吧,叫她来给你看看?”
江恣说着,转身就要起身去叫人。
他刚转过身,手腕上突然一凉。
江恣愣住,低头回身,见是卫停吟伸出了手,扣住了他的手腕。那只手上亦是伤痕累累,不仅贴了贴布,还缠了几圈绷带。
江恣看向卫停吟。
卫停吟脸色虚弱苍白,一双往日最亮的眼睛里麻木悲哀地望着他。
那双眼睛太过凄切,江恣心上哑然,停在了原地。
卫停吟什么都没说,可江恣再也挪不动脚了。
那只没什么力气的手把他往回拽了拽,真是虚弱到几乎令人察觉不出被拽了下的力气。
江恣看见卫停吟的眼睛里无声地漫上哀求来。他心上猛地一痛,再也挪不动脚,回过身去,顺着卫停吟的意思,坐了回来。
卫停吟松开他的手腕,慢慢地往上抬去。他抚住江恣的脸,指腹在他脸上摩挲了几下。
江恣怔住,他没敢动,他怔怔地望着卫停吟。
“都有过。”
卫停吟突然哑声对他说。
这话没头没脑,江恣茫然了。
“我都有过……”卫停吟的声音沙哑缓慢,字字断断续续,“想带你走,想留下……可不论哪个,他们都不允许……”
江恣心中一恍,明白了——卫停吟在回答他跳崖前的话。
“我有觉得你可怜啊……”卫停吟声音开始颤抖,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神,“我一直都觉得你可怜,也一直觉得,你这人可太好了……”
“过去很多事,的确都是……命令,可除了命令……我也是真的想,对你好一点……没有一瞬间啊,我都不知道……我自己想过多少次了。”
“真想带你走啊,你人这么好……”
“可我不敢跟你说实话……我也没想过,这往上的事……”
“你问我,多少真的,多少假的……”卫停吟望着他,笑了起来,“我不知道啊……”
“我自己都不知道了……我只记得,桃花,是我要给你摘的。”
“冰酥酪,也是我要给你做的……很多小事,应该都没有命令要求的。所以,应该有很多……都是真的吧。”卫停吟说,“可我最后……还是太想走了。”
“最后,我跳下去……是我自己要的。”
“我只是想,早点回家……想让你也别再有挂碍……我留不得,你走不得……能怎么样呢……”
“对不起啊……”
“对不起啊,江恣,”卫停吟声音低了些,“对不起,是我太……”
“你说什么呢。”
江恣打断了他。
卫停吟话语一顿。
江恣眼睛红了,他那眼眶里淌下眼泪来。他又哭了,血眸里啪嗒啪嗒地流下泪,眼角都跟着一阵阵抖。
“别往下说了,”他带着哭腔,“别说了……我再也找不到你这么好的人了,别往下说了。”
卫停吟微张着嘴,忽然说不出话来。
“……我可不好,”他说,“比我靠得住的正经人,你随手一抓一大把……谁都不会这样对你。”
“不对,不是……我再也找不到了。”江恣说,“谁都不会像你这样对我了……再也不会有人,像你这样对我了。”
“你做了很多多余事……我知道的,有时候你心疼我,就多照顾我……我其实都明白,猜得到的,你嘴上说着不愿意嫌麻烦,其实都写在你眼睛里……你骂着我,可是心疼都写在你眼睛里。”江恣哽咽着,“再也不会有人像你这样对我了……这世上,你最好了。”
这番话把卫停吟逐渐击溃,那双橙红的眼睛里流下眼泪来。
江恣取下他轻抚自己脸颊的手。他握着他的手腕,泣不成声。
“我见过,”江恣颤声说,“我都见过……我看见过你,在别的,我没见过的地方……有时候是一片海上,有时候在一间屋子里,屋子里有很多桌椅,前面还有个台子……很多地方,我没见过,很多东西,我也不认识……但我见过你,我认识你。”
“你每次的模样都不太一样,可我就是,认识你,知道是你……你,你总是受委屈……有时候他们故意害你,有时候,你替他们挡刀……有时候他们为了一些无伤大雅的事,把你带走,把你杀死在一个什么台子上……你那时候就得重来,你重来了好几次,你一开始会害怕……后来你不害怕了,后来有人把你淹死在海里,你都不怕了,你就会笑着往下跳……”
“你跟一个什么东西争吵过,我听见了,那个东西都快把你逼疯了……”
“师兄,”江恣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我心疼你。”
卫停吟终于崩溃了,他痛得翻不了身,仰面躺在床上嚎啕大哭。
江恣眼睛也跟着红了好多,眼泪也流得更凶了。他胡乱用袖子给自己抹干净眼泪,从怀里找出一张帕子,俯身过去,刚想给卫停吟擦干眼泪,卫停吟就把他一把抓进了怀里。
江恣一个踉跄,倒在床上。
卫停吟两手抓着他,指尖抓着他的后背,在他肩头上撕心裂肺地哭喊。
有人看见了。
有人看见了他决不能说的过去,有人看见了他无人得知的死亡。
他换了好几个壳子,也让时间倒流了无数次。身上实际受过的伤远比看得见的多,而终于有人真真实实地见过了他所有的一切。
卫停吟撕扯着也受了重伤的嗓子,不管不顾地撕心裂肺地喊着,任凭嗓子里喊出了血,嘴巴里都蔓延上满嘴的血味儿。
江恣没有动。他怕压到他,在床上支着一只胳膊,半撑着自己,被卫停吟抱着。
他沉默地由着他哭喊。
那只血红的眼睛里也有泪滚滚而落,它们沉默地掉落在床榻上,一点一点,一滴一滴。
*
卫停吟大哭了一场。
这次伤心过度,他活活把自己哭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黑夜。他哭肿了眼睛,睁眼时眼睛都有些痛。额头上有些湿热的重量,他摸了摸,摸到了一条热毛巾——是有人来给他热敷上的。
卫停吟往旁边看了看,还好,江恣还在。
江恣坐在不远处的案边,拿着张纸在看,眉头皱成了个川字。
察觉到卫停吟的视线,他低头一看,见卫停吟醒了,他便放下了纸,走了过来:“师兄醒了?”
卫停吟张了张嘴想说话,刚一动喉咙,喉间就猛地一疼,咳嗽了好几声。
“师兄别说话。”江恣忙说,“下午玉清山主来过了,说师兄喉咙出血了,七日里都别讲话。”
卫停吟只好闭上嘴,又咳嗽了几声。
嘴里又漫上一股腥甜,卫停吟硬把嘴里这一口血咽了回去。
江恣坐到床边来。
卫停吟盯着他,表情不满。
见他似乎有话想说,江恣无奈一笑:“师兄说不了话啊……好吧,师兄有话想说的话,就用这个吧。”
江恣从袖里掏出一张符,递给卫停吟。
“传声咒,”江恣说,“师兄可记得吧?这符咒不论仙魔,都可用的。无需出声,只运转法力,就能传达心声。师兄有什么话的话,就先用这个吧。”
卫停吟伸出手。他气力虚得很,伸手拿过这张符咒时,动作慢吞吞的。
他拿过符咒,打量了下符上的符文,然后就运转起了法力。
橙色火光让符文亮起。
卫停吟轻蹙着眉,瘪着嘴,一脸不服又不爽。
江恣看着他这个样子,无可奈何地轻笑起来。
卫停吟一不高兴,是真的像只猫。
须臾,一道声音在江恣脑子里响起来。
【别走。】
江恣愣了愣,望向卫停吟。
卫停吟还是那张不服又不爽的脸,但眼睛定定地望着江恣,江恣忽然发现他眼中情绪复杂,除却不服和不爽,里头还有一些哀求和不舍。
【别跟我分开。】
【行不行?】
第65章 养伤
【别跟我分开。】
卫停吟这样跟他说。
江恣怔住了,半晌,他才终于找回过些神智来。
“……好。”
江恣还是有些愣神地望着卫停吟,答应下来以后,他才逐渐缓过来些,向着卫停吟压抑不住地笑起来,“师兄要我不走,我当然不会走。”
卫停吟脸上飘起几抹不自然的红,耳朵根更是红了个彻底。
他突然很不自在,心中也莫名羞恼起来。于是卫停吟别开眼睛别开脸,不看江恣。
江恣却在他身边轻轻笑出了声。他真的是很高兴,笑得轻快不说,还在床边一声一声地叫了起来:“师兄,师兄。”
“师兄真的不想让我走呀?”
“师兄当真不想跟我分开么?”
卫停吟狠狠瞪了他一眼,无声地警告他闭嘴。
江恣却一点儿都不怕他了,朝他大大方方地咧嘴笑起来。
卫停吟脸更红了,他最后狠狠挖了江恣一眼,转头过去,不再看他。
江恣在身旁又笑出声。
卫停吟突然慌乱了,江恣这样一笑,他的心里便突然一片乱麻。
他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可这一清嗓,喉咙就又疼起来,卫停吟又痛得直咳。
江恣一下子笑不出来了,忙担忧道:“师兄别动嗓子?不舒服也别咳……对了,玉清山主说,师兄喝点热水是好的,我这就去烧一壶……我就走一会儿,好不好?”
卫停吟扭回头来,见到江恣又用一种亮晶晶的、小心翼翼的眼神看着他。
卫停吟红着脸咳嗽着,点了点头。
江恣如蒙大赦,这才转身走。他在屋子里找了个大一些的水壶,回头又不放心地说了一句自己出去打水,马上就回来,不会太久。
卫停吟点了第二次头。
江恣得了答应,才跑出门去。
他很快就又跑回来了。把茶壶放到桌台上,江恣施了个法,把水烧了起来,又回头去找杯子。
卫停吟躺在床上,看着他忙里忙外的身影。
他看见江恣脖子上缠着的几圈绷带。
那是他跳崖后被带回水云门时,玉清山主给他弄的。那时江恣自刎,划伤了脖子,血流个没完,玉清山主费了大劲,才给他处理好伤。
卫停吟看出了神,直到江恣端着一碗热水来,拉着一把椅子,坐到了他床前。
“师兄伤得太重,玉清山主说还坐不起来,”江恣说,“我喂师兄喝点热水吧。”
他从碗里拿起勺子,舀起一勺热水,吹了几口气,喂到卫停吟嘴边。
被人这么伺候,卫停吟还是有些不自在。
可他确实坐不起来,只好顺从地张开嘴,喝下江恣喂给他的一勺热水。
“师兄慢点咽。”江恣还不放心地提醒他。
卫停吟五味杂陈地望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点了点头。
一碗热水一点一点入喉,喉咙里确实舒服许多。
喝完了水,江恣回头把碗放好,就又坐回了卫停吟床边。
卫停吟捏着传声符,问他:【旁的人呢?】
“师兄问师尊和那几个么?”江恣说,“不甚清楚,师兄从雷渊回来以后,师尊就走了,还把其他三个带着。他说有事,好像是去了柳掌门那儿,应当是去主持门面。”
“不过他走了以后,易忘天和司慎倒确实都没再来烦过。前几日师兄没醒时,赵师兄来过一次,同我说了,说我躺在这里的几天里,司慎天天来找茬,易忘天也一直在院子里盯着。”
江恣居然直呼那两个宗主级别的人的名讳。
算了,他以前是魔尊,应该的。
卫停吟躺在床榻上,想了想谢自雪。
能做天下第一的掌门这么久而岿然不倒,还能坐镇人间仙修界百年,那可不是光有一身剑法了得就能行的事儿。
谢自雪还是厉害的,过去门中起过内乱,卫停吟见过他果断大胆地下了一盘大棋,一步步把叛徒逼了出来。
然后却只杀了一半。
杀过人后,谢自雪面无表情地甩掉剑上血,挽了个剑花,收剑入鞘,抬头冷着一双眼睛对卫停吟说,剩下的都带入山牢,等日后挑个好日子,将三清三座山的人都叫到上清山天台上,于众前行刑,以作“观赏”。
他脸上还沾着血,一身杀伐气地说着“观赏”。
谢自雪有时候也是很吓人。
他去主持场子,那两个再不敢来也是正常。
只是想必心里不会服气。
“师兄不必担心,”江恣又开口跟他说,“如今你安心养伤就好,外头有师尊顶着呢。”
卫停吟叹了口气,用符咒传了声“知道了”。
他松开传声符,抬起手,扬起手臂,对着房顶高高伸出去。
竭力高高伸出的手臂上,贴满了贴布缠满了绷带。一条胳膊伤痕累累,没包着的地方也有几处淤青。
的确需要养伤。
这之后,卫停吟就躲在屋子里养伤,江恣连门窗都不给他开,他说是玉清山主嘱咐的,不能让卫停吟吹了风。
不仅如此,屋中还多了个火炉。江恣总是把火生得很旺,让屋子里暖乎乎的。
之后几天,江恣一直待在卫停吟旁边,对他悉心照料。
第二天开始,他就日日都拿一碗汤药来。说是玉清山主写的方子,要卫停吟每天喝下一碗。
卫停吟刚被喂了一口,就差点没吐出来。
药很苦,他真的咽不下去。可看他喝不下,江恣又着急——江恣着急得都要哭了,他又不忍心让卫停吟吃苦,又担心他不喝药会恶化,那手足无措的模样比他递过来的药更难下咽。
卫停吟只好硬着头皮,喝了好几天的药,苦得他每时每刻嘴里都是药味儿。
嘴里苦,但江恣看他愿意喝,高兴了很多。
江恣在他床边歪着脑袋,笑着用勺子舀着手里的汤药,跟他说:“景山主说了,师兄现在嗓子有伤,粥也喝不得的。等日后好转一些,就能喝粥养一养了,到时候,我就给师兄煮粥喝。”
哎。
卫停吟看着他脸上的笑,心里叹气。
药苦就苦点儿吧,他想。
孩子也是为了他好。
养伤的过程漫长无比,说到底也只是躺在床上。
卫停吟总是看着屋顶发呆。养伤已经五天了,可苏醒过来的这几天,他身边安静得出奇。
不知道怎么了,他连系统都招呼不出来了,上级也没有再找他。与此同时,卫停吟身上却没有丝毫变化,一切和从前一样。
这很奇怪。
宿主不听话,系统是会惩罚的。就算没办法强制卫停吟退出世界,系统也能电他一下。
说实话,就这种不听话就体罚的、像千八百年前地主对付奴役一样的方式,卫停吟完全一告一个准。
卫停吟乱七八糟地想着事情。
算了,系统也不在,他也不用烦心这个,就等上级再有消息时再说。
他敢来,卫停吟就敢接着骂他。
见招拆招就是。
他想着,忽然听见一阵呼吸声——那呼吸很平稳,有些沉哑,像是谁在打鼾。
卫停吟侧过脑袋一瞧,就见江恣又睡着了。
在不远处的那把躺椅上。
……怎么又睡着了?
江恣大约是在他没醒的时候日日彻夜难眠,没怎么睡觉,卫停吟醒过来的这几天,他喂他喝完药,也换过额头上的药后,就会在一旁的一把躺椅上睡着。
现在亦是。
江恣躺在那把躺椅上,歪着脑袋,依然眉头紧皱,神色不安,脸色苍白。似乎又做了什么不好的梦,他那睡着的神情十分不好,眉眼总是抽搐,时不时发出一些闷哼声。
卫停吟望着他,眉头也跟着微微皱起。他暗暗在心底决定,等能张嘴说话能坐起身,就去找上级拍板,让他们把江恣恢复正常。
可除了这个,他心底里又有些奇怪的情绪翻涌。
他望着江恣,心情有些复杂。
江恣紧闭着双眼,睡得并不安稳。
卫停吟望着他。
怎么就喜欢他了呢。
卫停吟仍是想叹息,又有点说不上来的高兴。他仰起头望望天,想着过去从前,还是想不明白,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孩子就生了歪心思。
谢自雪让他修无情道,并不是那么晚的事。
他那时就不愿意,跟卫停吟说他有挂念,是那时就有心思了么?
卫停吟并不知道,江恣也并不记得了。
卫停吟望着屋顶努力回想,也想不起来那些太细枝末节的地方。
他推算不出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江恣再也没用看师兄的眼神看他,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心生妄想一般的心思。
只是……
卫停吟心上又浮现起江恣抓着他泣不成声的样子,想起他两百年里追在自己屁股后面一声一声地喊着师兄。
卫停吟听见自己心跳如擂,感到一阵心如刀绞。
他心想自己完了,他再也不想推开江恣了,一丁点都不想了。
往后不知道会如何,这个世界最后也不知道会怎么处置。但不管怎么样,不管是当仙当魔,上天还是下地狱,还是跟江恣走在一起的好。
躺椅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卫停吟偏头,就见江恣在睡梦里哼哼唧唧地翻了个身。他肩高腿长人高马大的,这一动就压得那把躺椅吱吱呀呀地响了一阵。
卫停吟无声地笑了笑。门外传来风的呼啸,屋内小火炉里的火烧得噼啪响,那把摇椅还在吱吱呀呀,江恣闷声在梦里哼唧着。卫停吟身上还是疼,他捂了捂脑袋,看着江恣,忽然很想就此死在这里,这样时日或许会停止不前。
他突然很难得地想停在这一刻。
他从来不这样,他总是烦躁地想怎么时间不能再快点,为什么不能一键快进到他做完所有剧情,头也不回地离开这本书。
江恣还是特别一点。
卫停吟想。
又过两日,卫停吟的嗓子终于好些了,能说出些沙哑的话,只是声音很低。
他身上的伤也好了些,总算能自己坐起来了。
玉清山主亲自来看过。
她嘱咐卫停吟还是别下床,叫他静养,别吹了风,又给他多开了两副药。
除此以外,她又嘱咐江恣,说卫停吟身上的伤也该换药了。
江恣没吭声,红了红脸。
卫停吟在床上坐着。听了这话,他脸色也有点诡异。
卫停吟摸了摸自己身上。卫停吟全身都是伤,这七天里江恣给他换药也只是换额头上的,上身还没换过药。
“你上身伤得重,我用的是上好的灵药,不必换得太勤。”玉清山主起了身来,笑眯眯道,“这些上好的灵药,照理来说,本来是能一鼓作气助你痊愈的,可你入的是雷渊,伤你的是天雷与渊中灵兽。你这些伤口里有天道法力,实在不是那么容易痊愈的,再好的灵药也要换个两三遭。”
“待会儿,我就去清衡长老那儿抓药。江恣,你待午后去拿。掌门把卫弟子的事儿全交给你了,这屋子就只有你一个守着,你可得勤着点,帮忙换上。”
“哦,好。”
江恣讪讪应了两声。
他禁不住瞟了眼卫停吟,脸色有些不自在。卫停吟也有点儿不自在,他默默拉开自己上身的里衣,看了眼胸膛上的绷带。
沉默片刻,他又默默地把里衣拉了回去。他抬头,正巧跟江恣四目相对。
视线相撞间,俩人脸上突然都有点红。
江恣连忙别开头。
这一扭头,他看见景无词走向门外——她看完诊,要走了。
江恣赶紧:“景山主?我送您?”
江恣忙不迭地往外跑,跟逃似的,也不知道逃什么。
他打开门又关上。
门合上,传来的声音分外悦耳。卫停吟松了口气,又有些不自在地揉了揉心口的伤。
刚揉一下,他就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浑身一哆嗦,再也不敢碰了。
他看向门外,江恣和景无词的交谈声依稀从门外传来。只是卫停吟被渊兽一掌扇飞过,那时耳朵受了创,现在听觉并不通达,他什么也听不见,只听得见一些窸窸窣窣的交谈声。
没一会儿,江恣回来了。
他端回了一碗汤药来。
看见那碗药,卫停吟立马露出胃疼牙疼浑身疼的表情,五官全在抽抽。
江恣端着药,坐到他床前,耳朵上还留着没散干净的红。
他讪讪用碗里的勺子搅了几圈药:“正巧水云门的弟子煎好药,送过来了……师兄趁热喝了吧。”
卫停吟一脸胃疼地望着这碗药。
他眉头深皱地和它对视片刻,抬头去看江恣。
江恣不知在想什么,没敢抬头看他。他搅了会儿药汤,习惯性地舀起一勺,对着这一勺药吹了几口气,想吹凉它,喂给卫停吟。
卫停吟沉默片刻,哑着嗓子,声音很轻,断断续续地问他:“我自己……换药吧?”
江恣动作一顿。
第66章 恨我
停顿了片刻,江恣放下手,把手中这一勺子吹凉了的药汤倒回碗里,又开始一下一下的搅着一整碗的药汤。
他头也不抬,但声音满是不愿意地一口回绝掉了:“不可以,师兄背后有伤的,自己怎么换的了。”
卫停吟沉默。
江恣也没说话。他好似在思索什么,沉默了好半天。
两人坐在床头边上面对面,距离极近,却陷入了一段诡异的沉默之中,空气中只闻勺子碰壁的叮当响,还有药的清苦味儿。
“我去找人来吧。”
江恣突然说。
卫停吟怔了怔,抬头看他。
江恣还是低着头:“我知道,师兄还是怨我那日的行径……我那日的确不对,师兄忌惮我,也是再正常不过了。”
“我不碰师兄,我去找赵师兄来。”
“我确实怨你。”
卫停吟打断了他。
江恣浑身一抖,抬起头来,撞上卫停吟怨怼的视线。
江恣脸白了白。
“但是。”
卫停吟话语突然一拐。
“怨你归怨你,不意味着我不想让你碰。”卫停吟说,“那事儿,我永远不会原谅你的。可我也没说,我要怨你一辈子。”
江恣逐渐面露红光,眼睛里都肉眼可见地亮起光来,又变得湿漉漉的,泛起了泪光:“师兄……”
“少来,你换就你换。”卫停吟习惯性地没好气,“我告诉你,不许碰不该碰的地方。”
卫停吟哑得断断续续的,说完话又咳嗽了几下。
江恣失笑:“师兄伤着呢,我当然好好对师兄。”
江恣心情立刻就好了很多,手上舀药汤的动作都轻快了不少,方才还犹犹豫豫慢慢腾腾的勺子撞壁声都立马欢快起来。他舀起一勺药汤,吹了几口,递到卫停吟嘴边,哄小孩儿似的:“来,师兄,张嘴,啊——”
卫停吟简直没眼看。
“多大人了?”
他低低骂了声。情绪在这一刻激动了下,卫停吟用力过猛,禁不住又咳嗽起来。
他夺过江恣手里的药碗,咳嗽着没好气说:“我自己喝?”
卫停吟越说越咳嗽,越咳嗽越厉害,到最后咳得眼睛都红了。
江恣心疼得紧,不敢跟他对着干,忙顺着他,应声说着“好好好”,转身去给他拿了两个蜜饯来。
一口热乎乎的药汤入喉,虽然苦,可也润了嗓子。卫停吟立马缓过来了些,松了口气。
江恣坐回到他床前。
卫停吟看了眼他手捧着蜜饯,坐在床边紧张兮兮的模样,一颗心立马又软下来。
他叹了一声,把两手放下来了些。
卫停吟望着江恣,心上情绪几番流转。
“你……”他顿了顿,“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么?”
江恣怔了怔。
他讶异又茫然:“话……没什么啊,没什么特别要跟师兄说的。我身上的事儿,师兄不都已经知根知底了么。”
谁问他那个了。
卫停吟心中又有些恼,他望着江恣茫然的一张很无辜的脸,心上就莫名一股无名火。
可他自己也知道这是股无名火,发作出来实在很不讲道理。
江恣不懂他。
卫停吟深吸了一口气,又叹了出来。突然一股气火攻心,他又咳嗽了好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