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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长命百岁

玉清山主收回了手。

她左手手持一支拂尘,两手交叠于身前,淡声对他们三人说:“这便是掌门的传灵。”

“太初莺的羽毛只能带来一部分。而这四字传灵前,还有另外四字。”

“‘上清旧人’。”玉清山主说,“完整的传灵,是为‘上清旧人,速至我处’。”

“师尊竟然传灵回来了……”

赵观停脸色骇然。自顾自地震惊片刻后,他转头看向卫停吟,“师兄,师尊传灵来水云门,是让我们去找他,那就是说……”

谢自雪还活着。

不仅还活着,并且还有法力驱动一只千古灵鸟。

自己不来,而是让一只鸟传灵过来,说明他遇上了什么事,不便行动,无法动身前来。

遇上的事没有向他们说,只让千雪太初莺送来寥寥八字,他遇上的事应当十分火急,连多传几句的空隙都没有。

这或许也是在向他们求救。

玉清山主说:“今早,我正与水云门中的长老们议事时,门外便传来这只千雪太初莺的声音。我出门一看,就见到它落在屋前树上,随后,它便传灵与我。”

所谓传灵,便是仙修予以灵兽灵鸟法术,使其代替自己传音。

这法术施展时,可不言语,只通心声。

换言之,无需说话,只需要施展法术,便能让这些灵兽灵鸟知晓自己所言的是何事。

因此,当不便说话,又有事必须传递出去时,很多仙修便会使用这“传灵”法术。

只是……

“传灵可是无需说话的,师尊却也只来得及传来八字。怕是他那里出了什么事,才火急火燎地要我们过去。那我们得快些过去?”赵观停说,“可师尊竟然没说要我们去何处寻他,这可如何是好——说到这个,玉清掌门不觉得奇怪么?”

“师尊向来行事稳妥,怎么会只传来寥寥八字要人前去,却不说要人去往何处?即使事态再紧急,师尊也不该这般疏忽。”

“怕是跟传灵的鸟有关系吧?”卫停吟语气嫌弃,“师尊说过不止一次,那鸟只是个花瓶,唯一能做的便是白日里一展歌喉,连传灵都做不到。”

玉清山主眉头微蹙:“此话不假,我也是这样想的。从前,掌门手中还有好几只灵兽灵鸟可供驱使传灵,可前些年他自散修为,那些与兽鸟们立下的灵契自然也都随之解除。想来,这只千雪太初莺当时是唯一一只灵契不再的情况下,仍然外出追随旧主而去的,应当已经是掌门手中最后一只还能驱使的传灵体了。”

传灵体便是这些为主子传灵的灵兽灵鸟。

“怕是掌门还传灵了其余话语,只是这灵鸟本就做不到传灵,故而才只传来了其中八字。也是没办法的事,掌门已经退无可退,不得已,才只能用了手上这最后一只灵鸟来传灵。”

此言一出,空气有所凝固沉重。

几人互相看看,脸色各自阴沉复杂。

“不管怎么说,掌门传灵回来,就算是件好事。”玉清山主说,“你们先随我回水云门,商议一番。当然……”

玉清山主话语稍顿。

她的眼神往后看去,落在两人身后的那黑色身影身上。

“你也一样,江恣。”她说,“上清旧人,也包括你。”

卫停吟回头看去。

江恣还戴着那顶纱帽。纱帘之后的神色难辨,卫停吟看不出他是什么表情。

但他直觉感到,江恣现在像喉咙里卡了只死苍蝇一样难受。

×

水云门。

天色黑沉。

此处附近,魔尊江恣还没来得及立起吸收魔气的结界,所以天上魔气依然肆虐涌动,天边更黑得如黑夜将来。

谢自雪传灵回来此事,能说上一声炸裂了。

已经修缮好了的掌门山宫里挤了足足半个宫的人。

水云门的人、玉清山的人,虚清山的人、连玉山——从前和三清山门关系不错的山门的人,还有许多仙修界中有头有脸的其他山门中人,都乌泱泱地挤在同一间山宫之中。

也不知道这短时间内,他们究竟是从哪儿得来了消息。

围绕着传灵的事,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好久。

人太多,这样多的名人挤在同一间屋子里说话,空气都变得凝重而稀薄了。

卫停吟站在最外围,听了半刻钟就有些受不住了,他偷偷钻了出来,在门前廊下盘腿一坐,把半条腿悬在廊下,边晃悠着边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呼了出来,就这样呼吸了一口外面的新鲜空气。

卫停吟左右看了看,没看见江恣。

柳如意怕江恣出现在一群仙修的议会上,会生出不必要的事端,把他赶到卫停吟原先睡的那间空院子里去了。

卫停吟揉了揉脑袋。

“师兄?”

他听见一声呼唤。卫停吟转过头,见赵观停也偷偷从里面钻出来了。

赵观停压低声音,朝他走过来。

他唉声叹气:“里面的各位长老山主,说什么的都有,各执己见的,没完没了了。”

“我听着也是。”卫停吟说,“师尊传灵回来,不见得都是高兴的人。”

赵观停无奈:“是啊,师尊过去是天下第一剑,不仅镇压天下妖魔,也算得上是掌管仙修界的一大人间仙尊了。若是他平安无事地回了仙修界来,怕是如今威风凛凛的那几个,都要低头下来了。”

“我听着,里面就有几个故意把话头往奇怪的地方领过去的,还有故意废话连篇的,一看就是想拖延时间。”

“所以不用管他们。”

卫停吟还未开口,另一道声音从赵观停背后传了过来。

赵观停侧过身,卫停吟抻长脖子,往他身后一看,见到萧问眉和沈如春竟然并肩走来。

两人都是一身白衣,像从前上清山尚在时的模样。

只是萧问眉身上披着一件白毛裘,看起来稳重许多。

萧问眉脸色肃冷地望着他们。

“不是自家的事,那外人多的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她说,“所以,等不得他们论出个所以然了。”

“哇,”卫停吟面无表情地对她感叹,“你如今也会说这么接地气的话了。”

萧问眉早习惯了他这动不动嘴上就贫的了,眉头都没动一下,道:“师尊既然传灵过来,便是身边出了急需我们前往相助的事,我们必须速速去找。”

“没空在这里和这些刷绿漆的老黄瓜费时间了。说来也是不走运,本来没这么多人的,可千雪太初莺回来的时候,恰逢虚清山主司慎也在当场,他竟一口气把消息散了出去,这才引来这么多故作清高的老黄瓜装腔作势。”

“又是他啊?”卫停吟托腮,一脸嫌弃,“他还真是喜欢啊,一说师尊他就咋呼得跟个麻雀似的,能祸害师尊的事儿绝不放过。这么个小心眼的死老头,他怎么修道到今天都没生心魔的?”

赵观停无语:“别说别人了,师兄你嘴巴比顶天的毒灵还毒,一天到晚不是损这个就是损那个,也没见你生心魔啊。”

“好了,别废话了,这里就交给玉清掌门和柳掌门。”萧问眉道,“我们去找师尊。”

“去哪儿?”卫停吟道,“你别急,现在的事实就是我们也不知道师尊到底在哪儿。”

赵观停思索片刻,提议:“要不要先回上清山看看?”

“蠢货,师尊早就自散修为下山了。”卫停吟说,“师姐,你也别着急,这件事,你不觉得奇怪?”

萧问眉沉默了。

卫停吟看见她微微低头,敛起眼眸,抿起嘴唇,眼里有些不甘的色彩流转而过。

于是卫停吟知道,萧问眉其实心里也清楚。

“你看,你其实也知道。”卫停吟放下托腮的手,“师尊怎么可能会传灵回来。”

此言一出,余下三人皆静。

卫停吟说的话像一把刀。

那三张脸上的平静瞬间被撕扯下来,都猝不及防地面色惨白。

空气陡然沉重,只剩下身后宫中隔了一道墙的、不知是谁和谁在说着话的商议回声。

卫停吟张了张嘴,本还想再说些有关此事的疑点,可空气太过令人喘不过气,那三人眼中的神伤也太过刺眼了,他的话终于也是卡在了嘴边,而后忽然想起易忘天方才问他的那句,“你为何会在那时一剑自刎”。

“你若没有一剑自刎,也就没有后来这么多事”。

卫停吟忽然说不出话来了。他望了望宫前不远处的平静湖水,又望了望这三个人。

易忘天这话倒是没错。

卫停吟心头有些惆怅。

他要说的疑点,这三个人怎么会不知道。

谢自雪怎么会传灵回来。

那人是在他们面前自散修为,自断仙脉的,也是在他们面前一瘸一拐地下山去的。

他们比谁都清楚,谢自雪早就没有法力了。

虽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没人算得出有关他的卦象,但他们都该清楚,照理来说,谢自雪早已没了那样的能力。

“我知道你的意思,”萧问眉重新开口,声音有些艰涩,仿佛喉咙里堵了块石头,“师尊早已没有法力了。你我都是仙修,自断仙脉后会如何,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

“当年师尊在我们三人面前自断仙脉,我们是亲眼见着的。师尊自断后呕出来了一口血,靠着仙力维持的容颜瞬间老去,也是我这双眼睛亲眼见过的。”

“可是这许多年,再没人见过他,谁也找不到他,谁也算不出他。”萧问眉说,“阿吟,你也是亲传。”

“你就不想信一信吗。”她问他,“师尊是天下第一剑。过去,苍雪剑仙是谁都要高看的天下第一。没人敢对他拔剑,除了江恣,三代魔尊都不敢进昆仑山。”

“仙修界千百年太平,都是因为有师尊坐镇。”

“既然算不出,找不到……你就不会这样想吗。”

“万一呢。”她说,“万一师尊并没有真的变成凡人,没有无名无籍地死在何处,万一他有自己的打算……万一呢,阿吟。”

卫停吟沉默了。

他看向湖对面。

一座高山如果在一处存在得够久,久得人世间所有人都知道这座山,也知道这座山为他们抵挡风雪,守护人世,那么所有人都会习惯它在此处。

所以若有一日,这山不在了,不再守护山后的人,留下的人并不会着急,而是惘然。

很奇妙,被留下的人们总会觉得,这山还在,他还没走。

谢自雪正是这座山。

不劳萧问眉说,卫停吟自己也有这种感觉。打回来开始,他就不太敢信谢自雪居然就这么下山消失了。

他当然也想信,谢自雪有自己的打算。

只是……

“不管是不是师尊,我都要去找。”萧问眉最后说。

卫停吟叹了口气:“我要说什么,你知道吧?”

“我知道,”萧问眉道,“师尊的这道传灵,极有可能是谁设下的陷阱。”

“不止如此。既然他在你们面前自断了,法力就应当全部消散。这些年你们算不出他,就有可能是哪个还有法力的仙修为他做了屏障,为他遮挡仙界的探算。”

“之所以这么做,就是不想让你们知道他遭遇了什么。再往坏点儿打算,师尊可能当年下山时,就被有心人暗算了。”

“他不想让仙修界知道,师尊在他手上。到了今日,时机成熟了,他便放出那只蠢鸟,把我们也叫过去,想做什么。”卫停吟说,“没准师尊早折在他手上了,即使如此,你也要去?”

“去。”萧问眉说。

“我也去?”沈如春也说,“就算是陷阱,我也要去找师尊?”

卫停吟又看了眼赵观停。

赵观停朝他眨巴眨巴眼,随后朝他咧嘴一笑。

很明显,这小子也要去。

“师兄,你嘴上说得这么嫌弃,实际上你也会去的。”赵观停说,“是不是?”

“废话。”卫停吟说,“师尊叫我,我能不去吗。只是如今,我不知道该去哪儿找。”

“还是先去上清山看一看吧,”萧问眉说,“先从师尊可能回来的地方找起。”

“不如先找个法修,让他起卦算一次看看?师尊到底在哪里。”卫停吟说。

赵观停反应过来:“对啊?如今有了变数,卦象或许也有所改变?说不准能……”

“就你长脑子了?”沈如春睨他一眼,“玉清掌门动身去找你们时,我们就请柳掌门算过一卦了。卦象还和从前一样,乱七八糟的,根本看不出师尊在哪儿。”

赵观停垮下脸来,嘴角抽搐两下。

“总而言之,先回上清山看看吧。”萧问眉说,“那里算是师尊最有可能回来见我们的地方了。若有人以师尊之名叫我们去,那里也是最有可能的。”

这确实有道理。

“阿吟,你去把江恣叫上。”萧问眉说。

沈如春“噫”了一声,面露嫌弃:“要叫上他啊?就算那传灵叫的是上清旧人,也不用把一个已经不是上清山的混账一起带去吧?”

“如果不想叫他,传灵只说上清山人就是。但既然说了是上清旧人,那便是把他也算在里面了。”萧问眉说,“而且带上他,也好看住。”

卫停吟刚站起来。

他刚拍了拍衣角上的灰,就听见了这句话。

他敏锐地察觉到萧问眉话里有话:“什么意思?”

“意思是,若是你方才说的暗算师尊、这么多年对师尊或杀了或囚禁或折辱,还设下使卦象无法探算的人就是江恣的话,那传灵这件事,也只会是他做的。”

“把他带上,到时候出了事,也好迅速下手。路上把他看住了,也省的他背后鼓捣些什么,再把我们暗算了。”萧问眉语气淡淡,“难道你想不到这些?”

“我是根本没想过他会这么干。”卫停吟说,“大师姐,你眼里,江恣就这么一个混账?”

萧问眉毫不犹豫地应下:“是。”

卫停吟皱了皱眉,他下意识想袒护江恣两句。可一张嘴,他又想起江恣这些年做的混账事。

他突然没法反驳萧问眉了。

可就算三年里做的横事多,也不能什么恶事都往江恣脑袋上安吧。

想着,卫停吟还是开口:“这几年他是没干什么好事,可师姐也不能什么恶事都要推到他头上。折磨师尊这种事,江恣若是想做,也绝不会做得这么周密。他从雷渊里出来以后,人都有些不正常了,哪儿做得来这么行事缜密的事?”

萧问眉不悦地皱起眉头。

“我只是怀疑而已。”她说,“一个屠了半座山的孽障,怀疑也是人之常情吧。”

卫停吟同样皱紧了眉,面露不悦。

眼瞅着情况不太好,赵观停赶忙出来打了个圆场:“好了好了,动身要紧,说不准师尊等得着急呢。不管怎么说,江恣都是要带的,师兄还是赶紧把他带来去?”

这话一出,两人都不好再说什么。

卫停吟便应了声,没再多说,转身踩住栏杆跃下廊去,去柳如意先前说的院子里找江恣去了。

路不远,卫停吟很快走到院门前。

他推开门,往里走了几步,见到江恣一个人坐在廊上。

纱帽放在手边,他孤零零一个人坐在那里。

门前草木尚绿,大树枝繁叶茂,墙边灌木丛郁郁葱葱。一切生机盎然,可坐在廊上的那个黑色身影,却格格不入得太过寂寥。

仿佛已经不属于这人世间一般,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

卫停吟缓缓停下脚步。

那一把瘦骨形销骨立地坐在眼前。风正好吹过,吹起那一头披散的长发。卫停吟忽然想,等某日他又走后,江恣或许也会这样形单影只地自己坐在某处。

真是太孤单的一个背影了,卫停吟忽然很心疼他,又忽然很荒唐地想,能把他带走,或者留在这里就好了。

这想法刚冒出来的一瞬间,卫停吟就赶紧把它赶出了脑海。

怎么想都不可能的——书中人不可脱离书中世界,这是穿书局必须遵守的因果条例。

至于留在这里,就更别说了。因为穿书局还有另一项规定:任务完成后,除特殊情况,否则任何宿主员工都不可留在书中世界,以免在原书剧情及任务完成后发生剧情外事件,从而导致因果再次崩坏。

也就是说,有条例在,卫停吟留不下,也带不走江恣。

他便五味杂陈地站在江恣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地心疼了他一会儿。

抱歉。

他最后看着他,心里凄哀地想,抱歉,江恣。

“江恣。”

卫停吟出声叫他。

那背影扭过脑袋来。看见来人是他,那只血眸亮了亮。

面对那只眼睛里亮起来的光,卫停吟的痛心更甚了些。

“走了。”卫停吟说,“跟我过来。”

江恣点点头,慢吞吞地从廊上站了起来,拿起纱帽,一边给自己戴好,一边朝着卫停吟走了过来。

他走到卫停吟跟前,问他:“去哪儿?”

“回一趟上清山。”卫停吟转身,带着他走出院门,说,“多少师尊的传灵是一件大事,你跟我得去处理处理……没问题吧?”

江恣跟在他后面,沉默了下,点了点头。

“师兄要这样的话,那我跟着去就是。”他说。

他真的很听卫停吟的话。

卫停吟心情更加难受,他望着江恣,欲言又止了会儿,最后重重叹了口气。

他偏开头,看向别的方向,心不在焉似的,头也不回地对他说:“江恣。”

“在。”江恣应。

“有件事,你答应我。”

“……”

江恣没吭声。

“答应我呀。”

“师兄得先说,是什么事。”

“你先答应我。”

江恣还是不吭声。

卫停吟觉得他是感觉到什么了,他突然有些后悔提起这茬。

可话都说出来了,而且他的系统因为江恣跟雷渊的事,前几天就被穿书局上级抓去维护升级,这几天都没在,也没人能禁言他,没人管得了他。

机会难得,说出去的话也撤不回来了,卫停吟干脆把话说了下去:“先答应我,行不行?”

卫停吟语气放轻,说话声难得很软。可他还是没敢回头,不知道为什么,他始终不敢回头去看江恣。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害怕在他心底里蔓延,他不敢看见那只幸存的血眸。

沉默了很久很久,江恣说:“好。”

这一声“好”沙哑得几乎被风吹走,轻得细不可闻。卫停吟怔了须臾,才明白江恣是答应了他。

他缓缓停下脚步。

天上黑气暗沉,满空无光。四周昏暗,风大了些,像是暴风雨前的闷湿天。

他听到江恣也在他后面停了下来。卫停吟回了回头,他想看一看江恣的脸,确认确认刚刚那声“好”,江恣是不是真的亲口说了。

可刚动了动脖子,他又停了下来。

卫停吟还是没有看向他的勇气。

风在呼啸地吹,从四面八方而来。四季温暖宜人的水云谷,竟也会吹起这样大,这样冷的风。

卫停吟恍然了下,才发现,他竟然很不合时宜地把江恣带到了一片空地上。草木疯长的空地上,风出奇地大。

风大得像那天卫停吟站在雷渊边上,但他再也没了笑着看向江恣的勇气。

就这样伫立在原地,无言地任凭大风将他们的长发和衣袂吹得猎猎了好一会儿,卫停吟终于说:“你能长命百岁吗?”

江恣又没有说话。

卫停吟没有回头,江恣也很久都没有说话。

卫停吟等了很久,都没等来他的回答。风好像越来越冷了,也越来越大了,让卫停吟想起身后这人飞升那天,他站在雷渊边上时。那时江恣还是白衣谪仙似的人,束着发冠站在崖边,面对满天落下的惊雷。

那时他威风凛凛,剑眉星目间一脸英气,像所有仙侠世界里该有的英雄豪杰和江湖侠客。

鬼使神差地,卫停吟又重复了一遍:“能平平安安地长命百岁吗,江恣。”

江恣还是没有说话。

身后响起脚步声。

脚下杂草被踩过,江恣缓缓走到他身边,与他擦肩而过。

江恣一言不发,掠过了他,往前走去,也没有回头。

风还是很大,把他吹得像要散架了。

卫停吟站在他身后,望着他渐行渐远,也良久无言。

*

萧问眉那三人也没有留在水云门掌门的山宫里。

毕竟卫停吟要带着江恣来,还一直留在挤满了仙修界有头有脸的名人的掌门山宫前,也太不像回事。

卫停吟跟在江恣后面,一路无言地往前走了会儿,就看见了他们几个。

三个人站在从江恣的院舍往山宫去的半路上,看起来已经等了一会儿。

见他俩来了,萧问眉也不废话,只睨了江恣一眼,就说:“这边。”

随后她转身就走,沈如春和赵观停跟着她走过去,就见地上已有一水灵修画出的剑门阵,想来是通往上清山的。

三人走了进去,一阵水光之后就消失在了原地。

江恣回头看了眼卫停吟,没说什么,只向法阵撇撇脑袋,示意他先进去。

卫停吟便进去了,也没跟他说什么——他跟江恣之间的气氛莫名有些尴尬起来,毕竟江恣没回答他方才问的问题。

一阵水光之后,卫停吟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片刻后才稳稳落到地上。

视野里重新清明起来,破败的上清山出现在眼前。耳边风雪呼啸,大风跟刀子似的刮在脸上。

和水云门宜人的风不同,上清山的风冷得和下刀子没两样。

和卫停吟离开时毫无不同,整座上清山满是厚雪。若是从前,门内是有弟子扫雪的,如今破败无人,雪便覆盖了所有。

江恣最后一个从法阵里走了出来。

魔修从仙修的阵里出来,多少是会有些不适应。他出来后,便抬手捂嘴,在风雪里咳嗽起来。

沈如春翻了他一个白眼,萧问眉也眯了眯眼。

两人都没理他,还一起转过身去,看都不想看他。

赵观停则已经从卫停吟那儿听过了他已被雷渊打上烙印,日日夜夜都在受折磨的事儿,如今虽然也恨,但对他的不忍心也只多不少。

“没事儿吧?”赵观停忍不住关心他,“你四师兄这儿有件毛裘,你披上点儿?这风雪挺大的,你如今是不是不抗冻?”

沈如春一双眼睛瞪大成球,险些从眼眶里蹦出来,难以置信地瞪向赵观停。

江恣朝他挥了挥手,哑声说了句:“没事,过仙修的阵,有些不适罢了。”

“是吗,有事儿就说啊。”赵观停说,“要不你跟二师兄在这儿等一等吧,我们去找找师尊在不在。”

卫停吟倒无所谓:“也好。”

“不行,”萧问眉打断,“沈如春跟他留在这儿。”

赵观停一愣:“诶?”

“阿吟对他旧情太深,”萧问眉的眼神戒备地飘过来,“他实在太溺爱江恣了,看不住的,说不准还会瞒着我们,助他做事。”

卫停吟:“……”

“的确换做成我的话,绝不会容他做什么多余的事。”沈如春也眼神戒备警惕又愠怒地看向江恣。

“就是如此。”萧问眉说,“那便别再废话了,我们三个去寻师尊,你就在这里看着他,别让他乱跑。”

“知道了。”

卫停吟和赵观停互看一眼,面露无奈。

萧问眉转身就走了,急匆匆地消失在雪幕里,没了身影。

沈如春走到江恣跟前,找了个地方,一屁股坐了下来,一双眼睛灼灼地盯着他,大有天地毁灭都不会把眼睛从他身上松开的气势。

“先去找吧,师兄。”赵观停无奈道,“三师姐也不会做什么的。”

卫停吟看了眼江恣。

作为被明晃晃监视住的主角,他却没什么表现,还是一如既往地一脸淡然。

他既然没怨言,卫停吟也就不再说什么,道了句“那我也去找了”,便回身离开。

三人分散去不同方向,都很快消失在了风雪中。

一会儿的空,天地苍茫间,就只剩下了江恣跟沈如春。

沈如春的眼神灼热地烧在他身上,如芒刺背——不,如芒刺面。

江恣已经很久没有被人这么直勾勾地盯着脸看过了。

风雪很大,他披散的长发被吹得凌乱。江恣抬手,将脸边的发捋到耳后,随后将手伸进衣内,伸手探了许久,想找那一支烟枪。

找了半天都没找到,他才想起来,烟枪早就被卫停吟拿走了。

沉默地停下动作,伫立片刻,他收回手,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沈如春警觉,“你想做什么?”

“叹口气而已。”江恣说,“若我叹口气就能天地毁灭,这世间早就成一片虚无了。”

沈如春冷哼一声。

“三师姐,”江恣偏头看她,“你有多恨我?”

“哈?”沈如春莫名其妙,“突然问这个干什么?”

江恣置若罔闻,自顾自道:“若我哪日死了,你会做什么?”

沈如春气笑了:“若你哪日真死了,我定去凡间花掉所有银子,买满城的烟花,放个三天三夜?”

“我想也是。”

江恣丝毫不意外,也没有再说什么。他转过身,向那三人都没有踏足去的地方,走了出去。

沈如春蹭地站起来:“你去哪儿??”

她拔剑出来,一声“站住”还没出声,江恣就道:“你跟来不就好了。”

“……”

“不就是怕我做什么吗。”江恣说,“你跟我过来,盯着我不就行了。”

“那你要去哪儿啊??”

“舍院。”江恣说,“好久没回来了,心生怀念,想故地重游。”

“……说的什么鬼话。”沈如春低低骂道,“自己毁了的地方,说什么故地重游,装什么烂好人。”

“你个畜生。”

沈如春骂得咬牙切齿,江恣却笑了声。

他没有反驳。

*

在上清山找了一大圈,都没找到谢自雪的踪迹。

卫停吟绕了半座山,最后无功而返。他有些着急,急匆匆地回到了来时的地方,却见这地方已经空无一人了。

卫停吟心中疑惑,正茫然时,他的传音玉符有了动静。他拿起玉符,赵观停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师兄,你找到了没?”

“没,”卫停吟说,“你呢?”

“我也没有啊。”赵观停说,“哎,看来师尊不在这山上。总之师兄先来吧,来亲传弟子的舍院这边。”

“舍院?怎么要去那儿?”

“沈如春说的呀,她说江恣非要来这边。没办法,我和大……萧问眉就都回来了这儿碰头。”

他差点没叫成大师姐吧。

这仨人真是……

卫停吟无可奈何,应下之后,就去了舍院。

顶着风雪,他到了舍院。

将近一个月过去,舍院废墟被雪厚厚盖住,那些不堪的荒芜藏在苍茫的洁白之下,多了一种安息的诡异。

他看见江恣又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面,望着一个方向发呆。

他一定已经在那儿坐了很久很久了,身上都积了一层厚雪。

且好巧不巧,卫停吟只能看见他的侧颜,还是戴着黑眼罩的那一边。他看不见江恣的模样和神情,只看得见他在寒凉刺骨的风雪里呆坐着凝望,可他凝望的方向又什么都没有。

卫停吟望着他,走了过去。

“师兄。”

被人叫了,卫停吟才收回视线。叫他的是沈如春,沈如春把他拉过来,也跟着他的视线看了眼江恣,就面露嫌弃道:“师兄别理他,他一过来就坐在那儿了,之后就谁说话都不理,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明明舍院全在这边,那处什么都没有的。”

“肯定是想让我们放松警惕,才刻意走到这边来,想让我们觉得他也惋惜舍院,怀念从前罢了,师兄别上当。”

卫停吟皱了皱眉:“别这样说,他听了会伤心。”

“他自己做的混账事,怎么还不让别人说了?”沈如春气冲冲道,“师兄有所不知,毁了这舍院的就是他,毁了这座山的还是他?他有什么可伤心的?”

卫停吟无言以对。

他沉默片刻,又看向江恣。循着他的视线,卫停吟往外看了看。

那处……没记错的话,应当是舍院外的那棵老树。

舍院外有一棵千年老树,年年盛夏时都郁郁葱葱,亲传弟子们在它的树荫下来来去去。

他在看那棵老树?

树有什么好看的?

卫停吟有些不理解。

“行了,先别说那些,师尊要紧。”萧问眉走上前来,询问卫停吟,“你也没找到?”

卫停吟耸耸肩:“我甚至一点儿线索都没有。”

萧问眉面露愁绪。

“看这样子,师姐也没有找到了。”卫停吟说,“想必师尊是压根就不在这座山上,我们来错地方了。”

沈如春着急:“怎么会如此……如果师尊要找我们,那除了上清山,还会是哪里?”

“所以我一早就说了,不会是上清山的。”卫停吟说,“师尊定然是受谁利用了,那人怎么会留在上清山上。”

“可若是有人利用师尊,想我们去找他,就该把师尊在的地方说得清楚明白。”赵观停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此言一出,四人都拧紧眉头,四脸不解。

“先回水云门,”萧问眉一脸冷冽无情,“不行的话,就用些歪门邪道,把那只鸟剖膛挖肚,把它该传的灵言都挖出来。”

“喂,”大冷的天,卫停吟流了冷汗,“你是仙修,别忘了。”

“没时间说什么仙的魔的,找不到师尊,我什么都干得出来。”萧问眉说,“总之先回去。”

说罢,她回身一剑立进雪里,开了门阵。

萧问眉和沈如春头也不回地就进门走了,只留下赵观停和卫停吟两个。

赵观停回过身,朝着还呆坐在那儿的江恣喊了一嗓子:“阿恣?走啦?”

江恣一动不动。

赵观停又喊了几嗓子,那人就如成了石雕似的岿然不动。

见此,卫停吟便伸手打住还要继续喊的赵观停。

“我去看看。”

他这样说,然后就朝着江恣走了过去。

卫停吟走到江恣跟前,拍掉他身上积了厚厚一层的雪。

“走了。”他说,“别在这儿淋雪了,挺冷的,跟我走。”

江恣抬了抬头,看向卫停吟。

他满面平静,脸色却和雪一样惨白。

“师兄。”他说。

“嗯?”

“我想吃冰酥酪。”

卫停吟愣了愣。

第52章 何处

冰酥酪?

江恣突然说这个,卫停吟愣了一下。

冰酥酪这东西,卫停吟从前会做,时不时地会做给亲传这几个人吃。

他闲着无聊,下山时会买些食谱,在厨房里研究研究这些玩意儿。

那时候盛夏,三清昆仑山虽然地处寒冷,但夏天也有热的时候。每次他们喊热,卫停吟都会做点儿冰酥酪给他们吃。

可此刻风雪呼啸,显然不是吃冰酥酪的时候。

真是个很离奇的要求。

卫停吟干笑两声:“怎么突然要吃冰酥酪?”

江恣没吭声,又把脑袋低了下去。

他头上又落下薄薄一层雪。

卫停吟望着他,沉默一会儿,为他拍掉头顶上的雪。

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江恣突然要吃冰酥酪。

但他既然要吃,卫停吟做就是了。这么多天了,江恣是第一次跟他提要求,说要吃什么。

卫停吟不会说“这么冷的天,吃什么冰酥酪,我给你煮别的吃吧别的更好”的,太扫兴了。

“好吧,走吧,”卫停吟伸出手说,“回水云门。”

江恣点了点头,握住他伸过来的手,站了起来,跟着他走向萧问眉开的门阵。

赵观停还站在阵前等着他俩。

三人走过门阵,一同回到了水云门。

萧问眉和沈如春还在阵前等着他们。

看见这几人终于从门阵出来,萧问眉没好气地道:“怎么这么长时间?”

“我掉了件东西,劳师兄帮我找了一会儿。”赵观停随口编了个理由,“不说这个,如今怎么办?我们已去过了上清山,师尊并不在那里,现下要怎么做?”

“千雪太初莺在清衡长老那处医治,它受了些伤,我去看看,顺便也去山宫里起卦算一算。你们就去水云门的藏经阁里,瞧瞧有无能问出传灵体该传来的完整灵言的法术。”萧问眉说罢,又看向江恣,“邪术也行。你知不知道,有无这种邪术?”

江恣神色漠然。他双手抱臂,轻阖血眸,摇了摇头。

沈如春一阵恼火:“我说你,你该不会是知道有这种邪术,但不想见到师尊,才故意说没有的吧?”

“本来就没有。”江恣道,“本来就没有的东西,你就是把我砍了,也是没有。”

“你?”

沈如春气得指着他,“你”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来。

“行了,别吵了。”卫停吟伸手,把她举起来指着江恣的手摁了下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沈如春抽了抽嘴角,狠狠瞪了江恣一眼,转身甩着袖子,气冲冲地离开了。

萧问眉瞟了她一眼,也转身离开,去往水云门的清衡山宫。

卫停吟转过头,对江恣道:“你就回那间屋舍里呆着吧。那处是我住过的,你进屋子里躺一会儿,没关系。”

江恣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转身离开。他知道,卫停吟要去藏经阁,他这个魔尊跟着去,显然不合适。

他走了,卫停吟就拉上赵观停,去了藏经阁。

沈如春也来了藏经阁。

水云门的藏经阁整整七层楼,阁楼中镂空了楼层,抬起头来,天井几乎成了一个小圆点。所有书经密密麻麻摆满架子,架子更和阁楼一样,高得一眼望不到头。

翻了整整一天,等到外头天都黑了,藏经阁中照明所用的烛火都亮了起来,三个人也才草草翻完两层的书经。

“没有啊,”沈如春叹了口气,揉了揉后脖颈,“这得翻到什么时候?根本翻不完?去问柳掌门更快啊,不是吗?”

“大师姐会想不到吗?”卫停吟站起了身,“她既然要我们来找经书,而不是去问柳掌门,就说明她一早就问过柳掌门了。要她来藏经阁找找看,一定也是柳掌门的主意。”

“怎么这样……”

“但这样翻起来,的确是没完没了了。”卫停吟仰头看看,看见一眼望不到头的架子和书经,也是头大,“我……”

他顿了顿。

系统面板突然在他面前展开。

【系统编号404,维护升级已完成,再次启动。】

【宿主,让您久等了。】系统说,【本次全面更新及维护升级已经全部完成,请立即查看上级传来的邮件。】

正事儿来了。

“我去问问旁的长老,你俩继续再翻翻。”

卫停吟放下这一句话,敷衍过赵观停和沈如春,也不管他俩同不同意,自顾自地转身就走了。

他出了藏经阁,找了个没人的地方,伸手操作起了系统。

“你前几天说要被上级叫去维护升级,为的就是江恣跟雷渊的事。”卫停吟一边熟练地在面板上点来点去,一边问系统,“是有结果了吗?”

【不清楚。系统升级的原因,也并非全部是因为宿主之前上报的重大事件。升级的根本原因,是上级发现本世界存在诸多疑点,以之前的系统版本无法查清,所以升级了系统,进行了深度调查。至于结果如何,系统没有查看的权限。】系统说,【上级已经将事情写在了邮件里,请宿主自行查看。】

这货还是只会说这种人机一样的话。

卫停吟揉了揉头发,头疼地找到了邮件,点开。

邮件展开来。

【亲爱的穿越者伙伴:

有关于你的系统提交的重大事件,穿书局非常重视这一类因果矛盾的现象,进行了深度调查。目前,当局已经安排相关人员,对该世界进行因果修复。在修复完成后,将为你设置新的剧情,使该世界因果自洽。待你完成世界的修复任务,你在该世界的二次任务也将圆满完成,会予以你二次脱离世界的机会,也会有二次奖励。

但在修复过程中,修复部门的员工伙伴发现了重大问题。

该世界的因果出现重大错误,穿书局无法干预。此事前所未有,穿书局还需要进行更加深度的调查,请你再稍加等待。

而无法干预的问题根源,目前还没有查清。暂时为你开启自由命令权限:你可以命令系统做任何事情,且特别给予系统404穿书局的最高权限。

并特别开启404的智能拯救系统:当你陷入绝命的危机时,404会按照最智能的方案自行运转,救你于水火之中。

但你下达的自由命令,必须是为了维持《三界无情》的世界存在,因果平衡。

每次自由命令后,穿书局会审核你自由命令时的剧情前后,确认自由命令是否是你真正需要的。一旦发现你滥用职权,将会做出处罚。

穿书局】

邮件到此为止。

卫停吟脸色难看地关上了邮件,回想了下世界存在的根本是什么。

无非就一个:主角。

主角在,世界才在。

主角死,世界就完蛋。

主角一死,有存档都没用,这世界直接毁灭,穿书局都救不了了。

所以为了江恣,卫停吟能随便命令这个系统。

系统也什么都能做,只要在穿书局的最高权限内。

穿书局可没给他开过这么厉害的金手指,看来修复部门那边发现的bug真的是前所未有。

该不会是祁三仪吧。

那货有这么厉害的后手,能把穿书局都干到瘫痪?

卫停吟脸色凝重起来。

他思索着,离开了这个隐秘之地。

不管怎么说,先去做冰酥酪吧。

江恣想吃。

卫停吟想着,去借了个厨房。

又忙活半个多时辰,卫停吟端着碗冰酥酪,走进江恣的院子里。

他抬眼一看,见屋子里没有亮光。

睡这么早吗。

卫停吟想着,拉开了门。

怕吵醒江恣,他轻手轻脚地把冰酥酪放到桌上,摸黑走到床前。

等走近一看,卫停吟突然发现不对。

他抬手,指尖呼地出现一缕橙色火光,照亮周边一片黑暗。

火光的照映下,床榻上的光景立刻明亮起来。

什么都没有。

被子还叠得方方正正,枕头也没有动过的迹象。榻上空空荡荡,不见半个人影。

江恣不在。

卫停吟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白日里那个坐在雪里呆望远方,任由雪落了满身也一动不动的消瘦身影,瞬间袭上心头。

那张惨白如雪的脸再次在回想里向他望来,卫停吟终于发觉那张脸太过平静了,平静得让他此刻意识到的,心里所想到的那最糟的可能无限成真。

“……江恣?”

卫停吟转过身,在漆黑一片的屋子里大喊起来,“江恣?江恣??”

他冲到屋子另一头,路上撞倒了矮桌案。顾不上散落一地的东西,他连滚带爬地朝着屋子里另一边奔过去,在屋子里四处喊叫,却没得到一声回应。

他又跑出屋门,在院子里声嘶力竭地喊起来,仍然毫无回应。

卫停吟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耳边突然起了耳鸣声,嗡鸣阵阵里,他突然想起百年前那个他刚捡回来的小孩,想起他那时抹着脸上的泥巴,小跑着跟上他,还扶着耳朵上他刚别上去的桃花。

卫停吟冲出院子,出去就抓住一个路过的水云门弟子:“看见江恣没有??”

“江恣?”那弟子愣了愣,“魔尊吗?没有啊。”

柳如意和江恣做了交易谈判,整个水云门所有弟子都知道,他们也都认得江恣。

他说没有,那是真的没见到。

“去,”卫停吟抓着他说,“去告诉你们掌门,江恣不见了?”

“啊?”

“去啊?”

卫停吟急得脸色惨白满头冷汗,被抓住的水云门弟子吓了一跳,不敢再说什么,忙点了头,应声跑了。

天色已晚,白日里到水云门来商讨谢自雪传灵一事的仙修名人们早都打道回府,水云门里只剩下了该在的人。

但此事一说,大多数人都没当回事。毕竟江恣这三年里我行我素,任性得很,突然消失这事儿太过平常。

只有柳如意和赵观停觉得事情不对。

赵观停掏了个法器出来。寻常仙修是没法找到魔界,更没法往那处起阵前往的。但他那法器能找到,赵观停说让他先回魔界看看,说不准是回去了。

卫停吟拿过法器,起阵就回了魔界。他跑回生死城,把整个城从上到下全翻了一遍,却没找到半个影子。

再回水云门,他说:“不在魔界。”

“啊??”赵观停大惊,“那就不对了吧,这还能去哪儿啊?”

“他怎么会丢下你自己消失?这恐怕真的出事了。”

柳如意拧眉道,“我们还是找找。”

萧问眉不太想管。

“他这般任性,来去随心的,突然不见的事是常有的。”萧问眉道,“比起他,师尊传灵来的事,岂不是更加需要费心?”

“就是啊,没准过一会儿就自己回来了,他天天都这般犯病。”沈如春也说,“师兄,你别费心那个白眼狼了,还是费心费心师尊的事吧?”

“说什么胡话?”卫停吟终于暴怒,喊了起来,“他为什么会犯病??他从前是这样的吗??”

沈如春吓得一缩脖子。

“还不是关在雷渊里逼疯的?”卫停吟喊,“是我逼疯的?我不管他谁管他,这世上就不该有人给他费心吗??就没人该关心他,都该像你们一开始一样说他是个血灵根就该赶下山去弄死吗??所有人都把他逼死就好了,天底下就太平了是吧??”

沈如春脸一白。

萧问眉也再说不出话,她张了张嘴,没说出半个字来。

柳如意沉默半晌,道:“我给你起一卦吧。”

“哎,这好这好?”赵观停回过神来,忙道,“师兄,让柳掌门起卦看看罢?看看阿恣在哪儿?”

卫停吟太过激动,骂完一番话就气喘吁吁,还面红耳赤的。闻言他抬头,呆了片刻,才缓过神来。

“有劳柳掌门了。”他说。

柳如意朝他点点头,没说什么,立刻从腰上解下法器来。

卜卦的法器很快在面前的桌案上摆好,柳如意伸手,运转灵力,桌面上的法器立即亮起水灵根的光芒。

一群人跪坐在一旁,屏息凝神地望着她卜卦。

半晌,柳如意突然一怔,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怎么会。”

她这样喃喃了句,松开了手。水光消散,随着她的灵力运转而漂浮到空中的法器接二连三地掉落在桌上。

“怎么了?”

几人抻长脖子,都想去看柳如意卜出来的卦象。

但碍于礼数,他们不能。

柳如意拿着罗盘法器,脸上的难以置信逐渐变作震惊。

“……是和你们师尊一样的卦象。”

“??”

此言一出,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了,几人立刻围了上去。

卜卦,是个仙修其实都会,只是精与不精罢了。

像柳如意这般主修法术的法修,自然比这些剑修明白得多,所以卜算卦象,便都交给了她,但事实上大家都会观卦。

站在后面看了一眼,卫停吟就看明白了。

的确是乱七八糟的卦象。

生死看不出来,方位看不出来,什么都看不出来,简直是乱七八糟的一团毛线。

“真是和师尊一样的卦象。”赵观停愣了,转头看向卫停吟,“这是怎么回事,师兄,难道说阿恣去了师尊的地方……”

沈如春忍不住又嚷嚷起来:“你看我就说吧?他知道的?他一定是知道怎么看出传灵体所要说的完整灵言的邪术的?”

卫停吟沉默不语。

他望着卦象,脑子里乱糟糟的——这究竟怎么一回事,江恣怎么会一言不发突然消失,跑去谢自雪的地方,和他单独见面?

应该不是。

如果他一早决定今晚单独去见谢自雪,那闲着没事儿跟他卫停吟要冰酥酪干什么?

如果他要去见谢自雪……

猛然间心神电转,卫停吟脑子里一炸,想起了什么。

“你这话就不对,就算千雪太初莺一直在清衡山宫——”

“阿春。”

沈如春还在嚷嚷,卫停吟忽然叫了她一声。

沈如春声音一顿:“什么?”

卫停吟脸色有些吓人。

他声音缓缓:“我记得,你说过,在江恣跟我共坠雷渊之后,世间以为我二人身死,师尊也为此卜卦数次,想看我二人魂飞魄散后,那些散魂去往了何处,是吧。”

“是啊。”

“你还说,那时候的卦象奇怪,是吧。”

“是啊……”

“那时候算出来的卦象,”卫停吟问她,“有谁见过。”

“那……应该只有师尊自己见过。”沈如春说,“师尊与我们说的,也只是说卦象什么都看不出来,魂在何处看不出来,是吉是凶看不出来,明明师兄师弟已经身死,却……”

说到最后,她脸一白。

“却……”她有些说不下去,脸色越发难看,“却连生死,都看不出来。”

话一落,满座静。

片刻,卫停吟冲出门去。

“雷渊?”不知谁声嘶力竭地喊起来,“师尊在雷渊下??”

第53章 雷渊

卫停吟冲到山宫门前的一片空地上,拔出见神剑,一剑落下,火光从剑下轰然烧向四面八方,成了一个阵法。

阵中火光蔓延,烧遍视野。或许是太心急,阵法法力过盛,四周开始地动山摇,火光轰隆隆地惨叫。

卫停吟拔出剑,阵光立即将他吞没。

片刻的天旋地转后,他听见了呼啸的风声。

再睁开眼,卫停吟人就到了一片荒原。

荒原之上,寸草不生,远些的地方有几棵光秃秃的树木。四野八方的大地上皆是炸裂焦痕,是天雷落于此处过后炸起焦土的痕迹。

北边之处有一山崖,崖边有些高。

这里,便是江恣飞升时的荒原。

风比记忆里更大了,四周也阴暗无比。此时本就是夜晚,空中魔气又厚重,不见丝毫光亮,整个地方漆黑不见五指。

好在仙修五感通明,火灵根的更是眼睛好使,再黑的夜晚也看得见。

卫停吟看见不远处的荒原大地开裂,一道巨大的、黑色的裂缝,像一张血盆大口一样横在那里。

魔气和巨风一同从那张血盆大口里向外呼啸,黑气源源不断的涌向空中。

是雷渊。

也是魔修口中的魔渊。

卫停吟朝着雷渊跑过去。他焦急地向四周环望,在北边的视线尽头,看见一道黑色的人影。

“江恣?”

他大喜,朝着那人跑了过去。

那道黑色的身影回过头。

的确是江恣。

看到卫停吟,江恣依然平静。仿佛早就知道他会过来,江恣连眼皮都没动一下,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跑向自己。

卫停吟跑到他跟前,气喘吁吁地问他:“怎么一声不吭跑到这儿来了?你来干什么?”

他神色紧张地盯着他。

江恣沉默平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的一笑。

他笑得有些无奈:“呆着也是无聊,来散散心而已。”

哪儿有散心散到这个鬼地方的?

卫停吟皱起眉来,张张嘴正要继续说话时,又几道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

“师兄?”

卫停吟回过头,看见上清山其余几个人竟然都从他刚起的门阵里跟着跑了过来。

跑在最前面的是赵观停。

他停了下来,跟卫停吟一样焦急:“阿恣,你不声不响地突然跑到这儿来干什么?你知不知道师兄多着急?”

江恣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后面来的沈如春又嚷嚷起来,把他的话给堵了回去:“师尊呢??”

江恣顿了顿,疑惑:“什么师尊?”

“你少装蒜?”沈如春上前几步,怒道,“你难道不是知道师尊就在这附近,才自己悄悄过来的??”

“?”

江恣眯起眼,脸上的疑惑越发深重。

看他这样,他是真的不知道谢自雪也在这附近。

赵观停转头看向卫停吟:“说起来,师尊在哪儿呢?”

“不知道,没看见。”

站在外围的萧问眉像是想到了什么。她突然瞪大双眼,转身跑向雷渊。

“问眉?”

走在最后面的柳掌门惊叫了声,忙跟过去。

萧问眉在渊边站停住。

渊下呼啸上来的魔气和狂风将她的衣发吹得往后猎猎地飞,束好的发冠都几乎要被生生吹散。她几乎睁不开眼,于是眯着眼往下看。

柳如意在她身后停下,跟着往里望去时,什么都瞧不见。

雷渊之上,不见渊下。

谁都看不见的。

一时之间,空气安静。

“……不会的吧,”赵观停干笑起来,“师尊怎么可能在渊下?多半是这附近啦,再说在渊下的话,那只鸟是怎么飞上来的……那就是个只会唱歌的鸟儿啊。”

江恣皱起眉。

像是忽然被叫了一声,他突然一怔,转头看向雷渊。

“江恣。”

卫停吟叫了他一声,但江恣没有反应。他望着那道雷渊,望得出神。

“江恣。”

卫停吟以为他在想事情想出了神,又叫了他一声。

江恣还是没有反应。他忽然慢慢侧过身去,朝着雷渊迈出两步。

卫停吟心里一咯噔,忙大声叫他:“江恣?”

江恣脚步一顿,回过头来。

他还是那样平静:“什么?”

卫停吟被他吓得心脏狂跳。

他望着江恣那张平静的脸,咽了口口水。

“你……”

“柳如意?”

卫停吟又被打断了。

卫停吟暗暗骂了一声,不爽地咬了咬牙,转头一看。

居然是易忘天从他那道门阵里走了出来。

个煞风景的玩意儿?

卫停吟咬牙咬得更用力了,气得两眼都要滴血了。

他往江恣跟前走了两步,把他挡在身后。

柳如意看到这人来,也是皱起了眉头。

“幸亏我时时刻刻盯着你,”易忘天走了过来,死死地盯着她,“你竟然瞒着我寻找谢自雪……找到了这里来不说,还找来魔尊,帮你一起寻找谢自雪。”

易忘天的眼神又不善地飘过来,在江恣和柳如意之间相互徘徊了会儿,“你还敢跟我说,你们二人毫无私通牵扯,一切只是公事公办的谈判而已?”

这人还微妙地误会了什么。

柳如意懒得理他,看了他一眼就把头扭开,往前走了两步,往雷渊里望去。

她拿出一个法器,运转灵气,想用那法器来再探探谢自雪究竟在不在这里。

易忘天这人,自尊甚高。

见她理都不理自己,一股无名火直冲他的天灵盖。

易忘天低骂一声,气冲冲朝她那边冲过去:“柳如意?”

柳如意手上的法器,依然灵气混乱,什么都看不出来。

她眯起眼,十分不解。

是因为雷渊大开?

眼瞅着易忘天朝她一步步走过去,脸上愤怒越发明显。

柳如意却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赵观停吓得赶紧扑过去。

他生怕易忘天一个说不好做出什么事儿来,边冲过去边喊:“易宗主?你——”

轰的一声巨响。

赵观停停下脚步,易忘天也立刻顿在原地。

众人脚下,地动山摇。

雷渊之中,竟有一道琼白光束冲向苍穹,击破黑夜,将天上蔓延的漆黑魔气生打出一个洞。

站在渊边上的柳如意和萧问眉长发纷飞。

所有人面色惊异,震惊无比地望着那道光束。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光束渐渐扩大,从一开始的光束变作满渊的白光。

天上击破魔气的洞,也变作一道口子。最终随着更重的一声巨响,最后一道白光飞向当空,如劈下的一剑,只听轰的一声,它竟将天上所有的魔气劈散了。

白光当空,带来须臾白昼般的光明后,烟消云散。

明月当空。

那一轮明月,安详地照在荒原上。

所有人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一幕,望着天上干干净净的苍穹,都失了声。

方才,这里还魔气厚重。

渊里忽然升起一片白雾,白雾蔓延到崖边。

见此情景,柳如意慌忙拉着萧问眉后退,退到白雾之外。

雷渊鲜少现世,她们没见过白雾。不知是好是坏,总之小心起见,先远离再说。

两人退到雾外。

萧问眉踉踉跄跄地被她拉走。

缓缓地,她瞳孔缩起。

柳如意没见过这情景,可她见过。

与她一样,除了卫停吟,上清山其他几个人都瞳孔骤缩。

“这……”

卫停吟偏头,看见赵观停神色有异。

卫停吟便明白了什么。

白雾之中,响起一阵脚步声。

一人形渐渐从雾中显现。

他肩披雾气,手拿一柄裹满水灵气的仙剑,身姿如松木般直挺,从那白雾之中走了出来。

那人一头雪白的长发,依然朗目疏眉,眉间一点红朱砂,一双眼淡漠如冰,眼底却是两片湛蓝的水。只是与从前不同,他一身白衣破烂,长发披散,从前最齐整的模样变得破败随意了太多。

风在吹。

雷渊里,还是有很大的风。

但天地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仿若忽然一切静止,所有人望着走出来的那人,良久失声。

那人走出白雾,站定在雾外。白雾向外蔓延,又蔓延到他脚下。

他还是那样眉眼淡漠。

风吹乱那头长发。

“……师尊?”

赵观停最先回过神来,颤声叫他。

谢自雪看向他,没说什么,点了点头。

“真是师尊??”赵观停大惊,“不是,这……您这……??”

赵观停太过震惊,已经不会说话。他张着嘴“这这这”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这”出来。

“您怎么会从雷渊里出来??”

还是沈如春把话喊了。

谢自雪没有回答,他侧过头,看向卫停吟。

卫停吟正也很疑惑谢自雪怎么会在雷渊里面。

但在谢自雪看向他的这一瞬,卫停吟反应过来,在谢自雪这儿,自己已经死了。

——可意料中的、谢自雪该有的震惊,却一丝一毫都没出现在那张脸上。

谢自雪只是看着他,随后皱起眉来。他睫毛颤了颤,目光沉沉,眼中莫名泛起一股哀愁。

谢自雪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卫停吟头皮一紧,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有挂心的事,就下去看了看。”

谢自雪看了眼沈如春,这样答了一句后,又看向江恣,“看到了许多事。”

江恣也望着他。

隔着很远很远,两人遥遥相望。江恣没有说话,在看到谢自雪脸上的愁绪后,他别开眼睛,并不想做回应。

但他心里明白。

谢自雪知道了他早就知道的事情。

“少在这里惺惺作态?”

谢自雪转头望去。

是易忘天,他怒气冲冲走过来几步,已经满脸怒意。

“这到底怎么回事,你当年明明自散修为,自断了仙脉?为什么能入雷渊,为什么手上还有这一柄仙剑??你……你不是把这柄剑,交给了景掌门吗??”

谢自雪神色岿然不动,一脸淡然:“当然是假的了。”

易忘天莫名其妙:“哈?”

谢自雪说:“自断是我做的戏。”

“……??”

易忘天面色狰狞扭曲,“你做的戏??”

“是啊。”谢自雪还是淡然,“很容易,将几个爆血的法术放在腕上,解开容颜术,再吐几口血,看起来就很像那么回事。”

易忘天气得要吐血了。

“你做什么要这样做??你为何骗人……你散了山,连自己的弟子同门全都骗了,你是个人吗??”

谢自雪沉默。

他大约也是十分愧疚,低下了头,垂眸下去,沉默许久后,才说:“我知道这不公。”

“这对我门下弟子不公,对三清山不公,我都知道,我也做了对不住你们的事。”

“但我也知道,众人所怒为何。我的弟子从这里面出来,人变得疯魔了。若只是如此,我自当会担责,可事情没这么简单。既然没这么简单,我就不能放着他不管。这雷渊里有我要找的答案,我便也想一去。”谢自雪声音缓缓,“可此去能否回来,谁也不知道。我当年说的散山,倒是真的是真心的。”

说着,他看向旁的几个过去的弟子,“让你们走,别再等我,我也是真心的。”

几人一阵无言。

“谢掌门,”柳如意叫他,“你说事情没这么简单,是什么意思?”

谢自雪没有说话。

他沉默不语,低头看了看地上的焦土,又转头看向江恣。

谢自雪眼中愁绪更甚。

江恣没有看他,他望着别处。

良久的沉默。

空有风吹。

沉默得太久,易忘天很不耐烦起来:“谢自雪,你哑巴了?为何不做声?”

谢自雪还是沉默。

想来他是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江恣望向雷渊。白雾已经散去了一些,雷渊里,又有魔气蔓延上来,朝着天上涌去。

饶是谢自雪,也没办法让雷渊闭上嘴巴。

江恣扯扯嘴角,背着众人笑了笑,心中叹了声。

他突然心口一凉。

身后突然有股力气推过来,但很快又松开。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从他身体里抽离了出去,剧痛突然从心上骤起。

江恣慢吞吞地低下头。

心口的衣物突然被染湿了,江恣伸出手,摸了摸那处,抬手一看,一手心的血。

江恣脑子一嗡。

熟悉的声音打身后响起。

“有什么难说的,谢自雪。”

“你告诉他们啊。”

卫停吟循声回头。

祁三仪笑意吟吟地从江恣身后走了出来,一手拿着一柄短刀,一手拿着个帕子。

他擦着刀上的血,笑着说——

“你实话实说地告诉他们,不就好了。”

“就说,这天下天上,全是假的。”

“这是本只写了个开头的书。”

第54章 自刎(含加更两千七)

卫停吟猛地一怔。

还没等他消化下祁三仪的突然出现,以及他说的这话的意思,江恣突然身子一歪,碰地在他面前倒了下去。

“江恣?”

卫停吟冲了过去。他把江恣从地上扶了起来。江恣气喘吁吁,一呼一吸都嘶哑。他捂着自己的心口,指缝里洇洇不断地往外淌着血,堵都堵不住。

卫停吟立刻明白出了什么事。

他转头瞪向祁三仪:“你?”

祁三仪好整以暇地擦干净了刀上的血,把帕子随手扔到了一边去。

“我怎么了,”他笑着看向卫停吟,“哪个魔修不想杀魔尊啊,这得怪他自己不小心,让我得逞了。”

事发突然,众人骇然。

站得远的几人呆呆望着江恣跪倒在地,手捂着心口,几乎都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何事。

半晌,柳如意回过神来。

“慢着,你方才说什么?”她看向祁三仪,“什么天上天下全是假的,什么书?”

祁三仪但笑不语,望向谢自雪。

“人家问你呢,”他说,“你说呀,谢自雪。”

谢自雪脸色难看。

卫停吟正吓得帮江恣捂着伤,堵住血。听到这番话,他才从惊惶里反应过来,抬起头。

他与谢自雪目光交汇,视线相撞。

谢自雪神色复杂地望着他。

雷渊里吹起来的风,把他的长发吹得纷乱。

所有人都看着他,等他的回答。

沉默很久,谢自雪说:“停吟。”

他叫他。

“这雷渊,是天劫时的天雷所出。”谢自雪说,“就算江恣这次有所不同,雷渊是他的雷灵根劈出来的,但那也是天劫中撕裂开的深渊,同样归于‘天’。”

“‘天’所出的渊,便是天道的渊。”

谢自雪说,“也就是说,渊中,有天道。”

卫停吟一怔。

“在雷渊的最深最深处,有一团灵气存在。那就是天道,接近天道者,触碰天道者,便知天地之理,能看透世间一切,触碰天上地下,知晓古往今来。”

“也就是说,”谢自雪望着他,“你知道的,你不知道的,碰过天道的人,都已经知道。”

“这世间,这世界,这天地间,就是一团虚无。”

“我们这尘世,根本不是真的。”谢自雪说,“这里是一个话本,我们这世界,不过是一个只写了个开头的、余下只剩一片虚无的话本。”

此言一出,四座皆怔。

赵观停干笑起来:“师尊,你说什么呢……”

谢自雪没给他说话的机会:“那话本人只写了个开头,便舍弃了这尘世。”

“可笔下苍生已生,尘世已成。如此放置不管,我们只会灭亡。”谢自雪道,“于是,那话本人的尘世里,就有个像诛仙阁一样的地方,想出了个办法。”

“让那处,让那真正存在的尘世的一个人入此世,让话本有后续,能完整地走到最后。等这原本只有个开头的故事延续到最后一刻,我们便有了完整一生,此后再无灾难,天下就能平安。”

谢自雪话语凝重,语气认真。

他的神色也太过凝重,在场众人再无声音。

谢自雪不会开这种玩笑。

谁都知道。

众人沉默无言,面面相觑片刻。

“那……那个外来人,是谁?”

沈如春声音艰涩地问他。

谢自雪沉默地望着卫停吟。

卫停吟望着他。

他跪在那里,还在为江恣捂着心上的伤。所有人都跟着谢自雪的目光看了过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卫停吟身上。

身上的皮就这么被谢自雪一层一层扒下来了。

在穿书局干了快几百年,在这几本书里白嫖了好几辈子,卫停吟还是第一次遇上这种情况。可很意外,他居然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尴尬,甚至连此时此刻最该有的不知所措也没有。他居然有些释然,甚至想如释重负地叹一口气,有一种没来由的、“终于有人看出来了”的心思,占据了他整颗心脏。

他对着众人干笑几声,微微低头,望向江恣。

卫停吟明白得很快,雷渊里的天道说了真相,那除了谢自雪,还会有个人知道这一切。

“你也知道。”他对江恣说。

江恣哑声笑了。

他笑得胸膛跟着起伏两下,血流得更多了。黏腻的鲜血从江恣的指缝里钻出来,淌在卫停吟的手心里——他的手就盖在江恣的手背上。

江恣心上的血从卫停吟指缝里流出来。

“我……当然知道,”江恣声音沙哑,“可知道的太不是时候了……我知道的时候……你人都跑了。”

卫停吟无言。

“就只给我,留一具空壳。”

江恣笑着跟他说,卫停吟却再笑不出来了。

谢自雪看向祁三仪。祁三仪已经从江恣背后走了出来,走向谢自雪。

“你又怎么知道的?”谢自雪问他。

“简单,我也来过。”祁三仪摊了摊手,“尊主从这里出来的,实力强得和要飞升那时完全不同。我便想,这底下是否有什么好东西,便来看了看。”

“你也知道,雷渊被他破开以后,便没有从前那样吓人了。里面都已被他杀了个彻底,没留什么东西。只要能活着进去,顶得住雷渊的魔气,就能活着出来。”

“在他杀了前尊主后没几日,我就下了深渊,见了天道。那正好是你下山前几天,我们真是没缘分,就这么擦肩而过了。”

祁三仪幽幽哀叹,面作惋惜,好似真的很无奈似的。

谢自雪懒得跟他多扯皮。

“你想做什么?”

“想当魔尊,”祁三仪笑着,“还想做天下之主。”

谢自雪皱紧眉。

身后的雷渊里的风轰地大了,吹起渊内的碎沙细石。不知是何物的黑色跟着飞向空中,蔓延苍穹。

大风已经轰轰作响。

“你瞧,”祁三仪笑得眼睛眯起,“谢自雪,就算是你,也堵不住这东西的。”

“魔渊里的魔气无穷无尽,你只能散掉一部分。散掉的那部分,不消多久,魔渊就会又把它吐出来。”

“这东西永远不会被堵上的。你也知道啊,若是堵上,江恣就会死。”

“江恣一死,这尘世就完了,我们这话本里,他是主役。”

这话一出,几个旁人瞪直了眼。

“他若身死,天地崩塌,万物俱灭;他不死,魔渊就没法堵上。”祁三仪笑着,“你们走不出这死局。他不会死的,我刺得离心有些距离,死不了。”

“但伤成这样,也算是我赢了。从今往后,我是魔尊。”

祁三仪笑眯眯地转身,“不日我再去拜访你咯,苍雪剑仙。”

他哈哈大笑起来,化作一阵黑烟,随风而去。

那笑声随着他的离开,渐行渐远。

祁三仪走了。

雷渊里的风又在呼啸,令人不适的魔气在身后滔天。

空气却又凝固,很久都没人说话。

“……是真的吗,师尊。”

萧问眉开了口,她眉眼晦暗苦涩地看着谢自雪,“江恣……当真是,主役。”

谢自雪回过头,在魔气肆虐的风里望着她。

“是。”他说,“并且……”

还没等他“并且”个什么出来,身后的魔气突然喷薄而出。

风大得更不讲道理了。

谢自雪只好把话咽回去。眼瞅着崖边又被渊里的风掀出去了几寸,再在这里待着有些危险。

他招呼了声柳如意,和她们往外撤去。

魔气逼近,掀出来的渊底的魔气沙尘更甚。卫停吟不禁眯起眼,咳嗽了几声。

望着不远处越来越大的风,卫停吟心下觉得不好。

他低头看,却和江恣视线相撞。

江恣在看着他。

那只血眸沉静地望着他,只是望着他。明明心上流血,身旁起风,身侧是唤他回去的深渊,但江恣只是看着他。

他低头看来,江恣就朝他一笑。

“……笑什么,我扶你起来。这儿不能呆着了,你……”

江恣推开了他伸过来的另一只手。

卫停吟一怔。怔愣的空,江恣又把他帮自己捂着伤的那只手也推开了。

卫停吟更怔了。

“你做什么??”卫停吟急了,“你这血流得……喂?”

江恣不管不顾,摇摇晃晃地自己站了起来。

风太大了,他站起来时被风一吹,往旁踉跄两步,险些又倒下去。

卫停吟赶忙跟着站起来,扶住了他一只胳膊,急得直骂:“你做什么你,你不知道自己什么情况??你逞什么强——”

“卫停吟。”

江恣哑声叫他,卫停吟一顿。

江恣几乎从不直呼他名讳,卫停吟心中咯噔一声。

他望着那只血眸,却只看得见里面无穷无尽的温柔。那真是个太不像江恣的眼睛,一点儿看不见他从前意气风发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

“他们也都见过天道,”江恣哑声说,“但想必,天道告诉他们的,没有告诉我的多……也难怪,照天道所说,我是天道之子。”

“可我不是什么天道之子,”江恣朝他笑了,“哪儿有天道之子,活成这个样子的。”

“你……”

卫停吟想说什么,可手上突然一空。

他愣住,再低头一看,他手上扶着的江恣的一只胳膊竟然化作阵阵黑烟,消散于空,手上就只剩下一只空袖子。

卫停吟眼眸一缩。

“这胳膊早没了,”江恣说,“不必理会。”

“什么不必理会??你这都——”

“你把嘴闭上。”

江恣用很平静的口吻向他说,带着不容反驳的力度。

卫停吟喉头一哽,望着那张依然对他温柔至极的脸,再也说不出什么话。

江恣看着他。

不知是在想什么,让他安静之后,江恣也很久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风越发大了,把江恣披散的长发吹得纷飞凌乱。重新从雷渊里迸发升天的魔气带着一股疯劲儿,将崖边一寸一寸吃尽。

魔气离他们越来越近,好似想将他们卷入雷渊。

江恣的身子又开始摇晃。卫停吟伸手抓住他,江恣伸出另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没有要他扶住自己,而是跟他十指相扣。

掌心碰住掌心,手里的鲜血将两只手掌黏腻地牵连。

“阿恣??”

身后,赵观停着急地喊起来,“师兄?你们干什么呢??”

沈如春也急了:“过来啊?做什么呢??”

那几人竟然都在后面喊了起来。

卫停吟没有回头,江恣在看着他。

“师兄,”江恣哑声,“我最后,只问你几件事。”

巨风中,他声音很轻,但卫停吟听得清晰。

魔气冲向天空,山崖被撕裂。仿若天地毁灭的呼啸风声里,江恣说:“有多少是真的。”

“又有多少是假的。”

“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是真的想要救我去的,还是他们给你的命令。”

“你给我别的那支桃花,是他们要你那样做的,还是你想给我别上去的。”

“你说的话,多少是真的。”

“多少是假的。”

“你带着我的时候,想的是你那些命令……还是真的想,对我好一点。”

“你我走在上清山的路上的时候,几次险些丧命的时候,我受了伤生了病的时候,你有没有……”

“哪怕只是一瞬间,一瞬间也好,”他忽然眼睛发红,“你有没有想,带我走,或者留在我身边。你有没有觉得……我其实,太可怜了,人也……还不错的?”

“你看着我的时候……你看着我的时候,有没有那么一次,一次就好……你有没有想,跟我说实话。”

“你有没有过,不忍心扔下我?”

说到最后,他声音有些发抖。

卫停吟眼眶发酸。

他望着江恣,眼眸发抖地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只是视野里忽的一片模糊。

江恣看着他的眼睛,就这样看了片刻,忽的一笑。

“他们怎么……让你就这么走了呢,”他长叹着说,“你戏做得这么烂。”

卫停吟怔了怔,还没来得及问什么,江恣突然把他往后一推。

卫停吟猝不及防,被他猛地推得一屁股坐到地上。

一个病秧子,居然还有这么大力气。

卫停吟爬了起来,一抬头,就见江恣手一扬,竟然抬手立了个结界。

卫停吟脑子一嗡,立刻明白了他要干什么。

“江恣??”

他歇斯底里地喊他,从地上爬起来,冲上去,被那结界结结实实地拦在了外面。

卫停吟疯了似的拍打结界,喊得声音撕裂:“你要干什么??江恣?回来??你出来???”

江恣在结界里面向他笑,风把他吹得衣发翻飞猎猎,好似随时都会把他卷走。

“卫停吟,”他在结界里面说,“他们会让你重来的。”

卫停吟在结界外一怔。

“我知道的,”江恣说,“会重来的,从两百多年前。”

“从你见我第一面开始。”

“会从那时候重来的。”

说着,江恣朝他叹了口气。

“我真不想,做什么……主役啊,卫停吟。”他说,“下次,多给我做几碗冰酥酪吧。”